香格裏拉區主要有中央、東部、南部三個市場。


    從食品衣物等日用品到區塊內的不動產、以自動人偶為代表的機械零件、當然還有武器、毒品、人口販賣——這些合法非合法交易都在此進行,而這些買賣都受到三組織一角的【市場】管理。


    然後在西部同樣有【飯店】掌管的風化區。


    在提供酒或毒品、性產業的奢靡買賣背後,獨占了人口販賣、活體手術、甚至是以人類為材料的『家具』製造——這些地下經濟在其他區塊可不隻是違法行為,這裏的道德淪喪至極。


    現在【市場】的代表是唐·卡羅。


    另一方麵【飯店】最有威望的人物則是安潔拉修女。


    兩人都和三組織之首——【倉庫】的邱大有並列為香格裏拉區的支配者,但實際上兩人幾乎不曾受到關注。


    因為不管怎麽說,兩人爬上現在的地位也不到半年。


    而且沒有人認為半年後兩人還會坐在同樣的位子上。


    香格裏拉區的支配者是邱大有——【倉庫】的武力以中心支柱為總部,以這座都市的各鍾樓為據點,這是大多數人的見解。


    話雖如此,他們是目前三組織的代表人物,依然是不爭的事實。


    這兩人公然直接見麵,就代表香格裏拉的情勢產生巨大變化。自然免不了受到這座城市的人注目,包含【倉庫】在內。


    因此兩人避人耳目,僅帶著最少的護衛,來到都市郊外的荒廢酒吧。


    「邱大有似乎采取行動了——那個瘋子。」


    唐·卡羅這麽唾罵,他是個肌肉發達的彪形大漢。


    淺褐色的皮膚上,從臉到四肢尖端,都密密麻麻地刺滿各式各樣的刺青。據說那是當他後盾的南美黑手黨替他刺的夥伴證明。


    「哎呀?你是明知道這點還出手的吧,小夥子。」


    抽著煙管微笑的是名看起來才剛上小學的年幼少女。


    服裝雖然是黑白兩色的修女服,但嫵媚的眼神與妝感、慵懶的性感媚態,怎麽看都是老練的妓女。


    隻要有這座城市的抗老化技術,就算她的真麵目是超過一百歲的老太婆都不足為奇。


    「你以為你能置身事外嗎?這樣下去你的地位也會崩毀吧。」


    「對,就是那個,我就是想問那個。」


    安潔拉用煙管敲了一下煙灰缸邊緣問道:


    「聽說邱親自去仲介人那邊清算……簡單地說,當初收買他、要他和sed upsilon攀關係,就是你搞的鬼吧?」


    「對。」


    卡羅神經質地互搓雙手手指答道:


    「但你也一樣吧。那家夥的情婦……是你養的人吧。」


    「可是被殺掉了呢。」


    安潔拉眯起眼睛低聲說道。


    「雪莉,可憐的孩子……邱也太粗暴了。他也不想想我替那孩子花了多少手術費呀,這下賠大了。」


    「妓女不重要。問題是我們打破協定的事被那家夥知道了,而且還沒得到任何成果……這樣下去就隻有那家夥一個人獨占甜頭。」


    「哎呀,打破協定的隻有你一個人吧?雖然雪莉的確是我栽培的孩子,但我並沒有下任何指示呀。」


    「哦?」


    卡羅露骨地擺出瞧不起人的嘴臉,猙獰地說:


    「意思是你沒有任何關係?你想堅稱那女孩在場隻是偶然嗎?」


    「什麽堅稱,那是事實呀。」


    「你認為那家夥會接受那種說詞嗎?」


    「……假設那孩子真的是間諜好了,那又如何?派臥底去對手地盤是誰都會做的事情吧?」


    「所以沒問題?哈,如果你真的想用這種借口,還不如去含那家夥的胯下。跟他求饒,還比較有指望。」


    「如果他肯乖乖讓我幫他含,我有自信讓他欲仙欲死。」


    安潔拉用舌頑舔了煙嘴一圈,同時微笑。


    「算了,和你互相猜忌也沒有任何好處。我就承認吧。我的確盤算過,隻要有機可乘就會打破協定和他們交涉。我也是在風塵打滾過的女人,當然有那種野心——」


    安潔拉和卡羅交換視線。


    結果這兩個人都覺得邱大有很礙眼。隻要他活著的一天,兩人就無法成為真正的支配者。不僅如此,如果就這樣坐以待斃,不到半年就會失去現在的地位,就算被殺掉也不足為奇。


    ——得想個辦法才行。


    這時冒出來的就是sed upsilon。


    連日本『軍方』都可玩弄於股掌的流亡恐怖份子——沒理由不利用他們。


    於是唐·卡羅首先采取行動。


    他收買sed upsilon接觸的【倉庫】仲介人,想要趁這次交易將sed upsilon拉攏過來。


    然後安潔拉修女也派手下妓女當仲介人的情婦,打算一邊探聽情勢一邊攏絡sed upsilon,如果攏絡不成,就向邱通報【市場】的動向,以保自身平安。


    然而……兩人的企圖被洞燭機先的邱大有摧毀,連sed upsilon都被他拉攏。


    卡羅漲紅了臉,憎惡地說:


    「不能讓那家夥再繼續為所欲為。要我眼巴巴地看著那家夥坐大,我哪受得了。必須想想辦法才行。」


    「既然如此,剩下的辦法隻有一個。邱拉攏的sed upsilon還剩下另外一個人……隻要將那個人拉攏過來我們這邊,就能夠和他對抗了。」


    「你說得沒錯——但那是真的嗎?那個小丫頭是應該已經死掉的瑪莉·蓓爾·布列格?」


    「對,那是公開的秘密。就經曆看來,鍾表技師能力是以這個小姐為主力吧……我反而更意外你居然不知道這件事,卡羅小弟弟。」


    安潔拉揶揄地笑,卡羅不悅地說:


    「我們組織的大本營是南美,不清楚亞洲鄉下地方發生的事情。」


    「這裏也是亞洲鄉下地方喔,小夥子。處理錢和情報的【市場】老大這副德性是不行的。我看你的處境有點岌岌可危吧?」


    「你講話還真刺耳,但【市場】也不是那麽團結。如果貿然刺探情報,有可能泄漏給邱知道。正因為如此,我們需要力量拔得頭籌。」


    「左右為難呢……」


    安潔拉苦笑,但她自己的情況也很難稱得上萬全。


    雖然和卡羅比起來,她算是充分掌握【飯店】,但主要成員是妓女、小白臉、毒蟲和密醫——差不多就這樣。都是和規劃、可靠相去甚遠,成天享樂的不成材東西,根本無法依靠。


    正因為如此,安潔拉想要足以和其他組織對抗的實行力。


    「那個小丫頭現在在哪?」


    「潘朵拉旅店,她似乎回到他們的落腳處了。隻不過,我勸你不要現在馬上就過去強行擄人。那裏有initial代號y係列護衛。」


    「根據報告,那些人偶的主人是那個小鬼,不是嗎?」


    「我也是這麽聽說的。我想這部分……邱那邊大概有什麽王牌吧?」


    「……王牌?」


    卡羅疑惑地反問,安潔拉歎了口氣說:


    「請你稍微動動腦好嗎?就算是邱,也不可能和initial代號y係列正麵起衝突吧?」


    「唔……這麽說也沒錯。」


    「也就是說,邱擁有能夠壓製initial代號y係列的王牌。聽好了?我們需要看準時機。」


    「……我懂你想說什麽了。簡單地說,就是讓邱使出王牌,趁initial代號y係列不在她身邊護衛時下手對吧?」


    「就是這麽回事。」


    安潔拉高傲點頭的同時,在內心懊惱呻吟。


    ……雖然早就聽說他頭腦簡單,沒想到這副模樣居然當得了【市場】首領。


    反正馬上就會換人了,就選個沒用的笨蛋吧——之前耳聞現在的代表是因為這種理由選上的,看來似乎不假。


    如果不由我方主導,連本來會成的事都不會成。到時候如果隻有他自滅就算了,萬一連累到我方還得了。


    ……或者,在那之前就先和他切割也是個辦法。


    計算勞力與風險與獲利,設定停損點,確認最終保險。


    腦中盤算著各種想法的同時,【飯店】首領繼續密談。


    ●


    另一方麵——在潘朵拉旅店。


    哈爾達帶走直人之後,回到這間旅館的瑪莉不發一語地窩在工作室,加緊修理昂克兒。


    從那之後已經過了兩天。


    這段期間,瑪莉連三餐都用營養補給果凍解決,幾乎是不眠不休地趕工。


    但是,基礎骨骼歪斜這問題果然還是難以處理。


    其他部位幾乎都有眉目了。複原失去的手腳、更換壞掉的緩衝裝置,更換受損的神經導線——應該接近完全修複。


    但是如果就這樣直接組裝起來,也會被基礎骨骼拖垮,這是顯而易見的結果。


    戰鬥行動就不用說了。因為其他部位已完全修複,反而導致基礎骨骼承受所有負擔,最後可能會真的報銷。


    「…………可惡,到極限了。」


    她絞盡腦汁,竭盡所能——最後,瑪莉仰天長歎。


    她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躺倒在工作室地上。


    就在瑪莉仰望天花板發呆時,稍微彎腰盯著她的琉紫映入眼簾。


    琉紫說:


    「我記得兩天前你露出相當得意的表情說:『隻要修好昂克兒就能夠打破僵局!所有人看著吧,我是不認為世界上有無法實現事情的女人——』,我能不能請教你現在的心情呢?」


    「別欺負我了……」


    瑪莉似乎連怒吼的心力都枯竭,隻能虛弱地呻吟。


    不必別人提醒,她早就試過所有可能性,再這樣下去是白費工夫。就算用這個方法繼續探究下去,也無法得到任何成果。


    要突破這個瓶頸,就需要關鍵的突破進展。


    「如果有足夠時間反覆嚐試,或許能夠從失敗中找到什麽……但依照現狀,依靠這種做法隻是賭博而已。而且比中※euro millions還困難。」(譯注:歐洲樂透彩。)


    「我想也是,目前什麽要件都不足。」


    「……明明沒有時間慢慢來了。」


    「不過瑪莉小姐不需要沮喪。」


    琉紫溫柔地微笑說。


    「因為我本來就對瑪莉小姐不抱任何期待,這個狀況也在預料之內。雖然我有心理準備,假如預想落空時,就算要對瑪莉小姐屈辱下跪也在所不辭,不過奇跡就是因為不會發生,所以才會被叫作奇跡。」


    「——喔,是嗎?那還真是可惜了。」


    瑪莉半睜著眼低吼答道,接著歎了口氣。


    她忽然露出正經表情開口說:


    「……讓昂克兒複出參戰的方案隻好放棄了。」


    「是呀。」


    「這麽一來,要救出直人,靠你速戰速決是最迅速省事的方法……」


    瑪莉低語道,琉紫聳聳肩淡淡地回答:


    「恕我直言,瑪莉小姐。依現在的狀況,隻要我一離開你身邊,不到幾分鍾就會有不法之徒蜂擁而來喔?如果這樣你也無所謂,倒也無妨,但要是波及昂克兒就傷腦筋了。」


    「……這我知道。」


    沒錯,瑪莉理解現狀。


    現在的自己隻是個包袱。


    若單純比較戰力,香格裏拉區的戰力不構成任何障礙。


    甚至不需要讓昂克兒複出,隻消派琉紫自行作戰一小時,就能夠讓這座都市所有士兵與兵器失去效用。


    隻要有瑪莉的技術和直人的感覺,甚至有辦法掌控整座都市。


    所以,如果是己方這群人聯手,就算與世界為敵也沒問題——


    本來是這麽想的。


    「……我知道。」


    瑪莉重申。


    ——哈爾達說得對,我太得意忘形了。


    自信被輕易粉碎,對策被簡單地封住。我們的實力在他們麵前竟然是這麽脆弱的東西嗎?


    瑪莉心想。


    ……或許是這樣沒錯。


    哈爾達這麽說:


    『假設真的有心要排除我們,武力也好、技術也好,這些東西根本沒有意義——手段多得是。』


    如今回想起來,這番話或許是他的忠告與警告。


    又或者是預告。


    「……」


    ——哈爾達背叛了。


    重新確認這個事實,讓瑪莉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這個一籌莫展的狀況是哈爾達刻意打造的吧。


    如果目的是sed upsilon的技術,帶走瑪莉應該也行。


    然而哈爾達刻意選擇直人,是因為哈爾達徹底、合理、冷酷地判斷——隻要壓製直人,就能夠讓這等戰力毫無用武之地。


    假如被挾持的人質是瑪莉,琉紫應該會毫無顧忌地行動。


    然後,若換成直人站在瑪莉的立場,就能夠活用感覺查出敵人的位置和數量,擬定最佳奪還作戰吧。


    sed upsilon。對抗全世界的無敵恐怖份子——然而哈爾達精準確實地攻破這個構造的『發條』,拆散他們的戰力。


    ——將本小姐視為弱點。


    「那個混蛋……」


    一想到這點就火冒三丈,筋疲力竭的身體恢複氣力。


    但現狀已無計可施。


    即便怒火中燒,瑪莉也隻能等狀況改變。


    ●


    直人帶著喬凡尼和諾諾走在昏暗的通道。


    雖然稱為通道,卻不是像走廊那樣的設施。這裏是中心支柱第九層,離電梯所在的中央廣場有段距離的機組區。


    在周圍,巨大的齒輪和圓筒轉動,彈簧彈振,導線發出刺耳聲響。支撐這些零件的框架就像生物的骨骼一樣複雜。


    這是支撐香格裏拉這座都市的一部分機組,而直人他們隻不過是勉強鑽過那些微縫隙而已。


    跨過腳下分布的巨大管線時,喬凡尼說:


    「呼……真是歲月不饒人。稍微休息一下沒關係吧?」


    他露出苦笑。


    「——這裏沒有其他人會看見。如果要爭取時間,不到處走動也行吧?」


    直人心虛地抖了一下肩膀,腳步聲停下。


    「哈、哈哈……您在說什麽呢。」


    「你不需要掩飾。」


    喬凡尼放鬆表情繼續說:


    「憑你的特技,就算是中心支柱,應該也不需要到處走動,隻要靜下來傾聽就夠了。沒錯吧?」


    沒錯。


    應該說,直人已經完全掌握這座中心支柱。


    隻要有心,就算隻有直人一個人都能夠掌握中心支柱吧。


    盡管如此,直人還是聲稱自己要測量,而四處徘徊,理由就像這名老人戳破的——隻不過是為了爭取時間罷了。


    就在直人陷入沉默時,喬凡尼在管線坐下並開口道:


    「老夫並不是責備你。隻不過,要一把老骨頭到處走動實在太折騰了。」


    聽到這句話,直人死心地點頭。


    自己做的事其實隻是在爭取時間。


    要獨力逃走很難,而且他感覺這會導致情況更


    加惡化。雖然哈爾達似乎有什麽想法,但具體內容毫無頭緒。


    隻要有琉紫在,想必昂克兒——順便再加上瑪莉都能平安無事,但想當然耳,無法跟她們取得聯絡,也不曉得那邊的情況。


    不管哈爾達的目的是什麽,為了和瑪莉、琉紫共同行動,目前還是多爭取一點時間,確認狀況比較好……


    然而——


    「你似乎在猶豫。」


    「……該說是猶豫嗎?應該說我正為這件事傷腦筋。」


    喬凡尼的態度就像在閑聊一樣,直人點頭回應。


    「我不認為我可以就這樣聽那個瘋子大叔的話,將中心支柱的支配權交給他。」


    「你可是被他用槍抵著要脅。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吧?還是你不在乎性命呢?」


    「我在乎。」


    直人立即回答。


    「可是,因為在乎性命就把明知道危險的東西交給對方,事後裝做什麽都不知道一走了之,我覺得這樣也不對。雖然坦白說,這座都市根本不關我的事。」


    「也就是你受到良心的苛責吧?」


    「這個嘛……沒錯。」


    「……公道地來看……」


    喬凡尼說。


    「邱大有是爛人,這點不會錯。為了己利,就算殺人也不眨一下眼睛。你一旦給他這座中心支柱的支配權,他會用於強化自己的權益,而非造福這座都市,到時候將會出現大量傷亡吧。」


    「…………」


    「但如果要說他是腐敗的支配者嗎?卻也不盡然。你或許很難接受,但在『遵守契約』這點上,邱大有甚至稱得上善良。」


    「那個大叔嗎……?」


    「在道上是這樣。你想想看,他可是個不會說謊的男人喔?」


    等直人的頭腦吸收這句話的意思以後,老人繼續說:


    「而且邱大有的利益,直接關係到這座都市的利益。他的權益提高,這座都市也跟著安定。或許他的確是很殘忍、很激進、很毒辣,但他卻是最適合管理香格裏拉區的男人。」


    「也就是說……大師您讚成那家夥支配這座都市嗎?」


    「不是喔?」


    喬凡尼斷然否定,但他接著訂正說法。


    「啊,這麽說也不正確。老夫也和你一樣——不管這座都市變成怎樣,都不關老夫的事。隻不過老夫不喜歡自己的周圍吵吵鬧鬧,這樣會妨礙工作進行。」


    「————」


    直人想起那些被殺掉的小孩子——不對。他根本無從回憶,因為連他們長相名字都不知道。


    就隻有慘叫聲一直在耳邊縈繞不去。


    被反問「和你有什麽關係」時的滿腹沉重再度湧現。


    對哈爾達主張見死不救的,「邏輯正確」的冷酷言論,直人始終耿耿於懷。


    ——該死。


    這樣是要我怎麽辦。


    就在直人低著頭時,喬凡尼開口說:


    「簡單地說,就隻是你看那個男人不順眼吧?」


    「……沒錯。」


    「既然這樣事情就簡單多了,別聽話就行了。」


    因為喬凡尼說得實在太幹脆,直人反而呆住了。


    直人沒有想太多地確認道:


    「大師,我記得您好歹是負責監視我的人吧?」


    「那當然。那是老夫現在接下的工作。如果你要逃走,恕老夫把醜話講在前頭,老夫可是會妨礙你的。」


    但是——喬凡尼接著說:


    「實際上,這座中心支柱的全貌,老夫根本一頭霧水。隻要你在這裏乖乖工作,根本無從確認你做的事是否遵照邱大有的要求。老夫也一樣——上麵那群庸才也一樣。」


    直人吞了口口水。


    「也就是說……就算我做了和他要求完全不一樣的東西——」


    「老夫是工匠。所以不能砸了招牌,接下工作就不能混水摸魚……但就算是偏僻的工作室,還是有權利把看不順眼的客人踢出去的。」


    說到這裏,喬凡尼唐突地改變話題:


    「——你怎麽看待『y』?」


    「您的意思是……?」


    「他、或她、或者是他們——不管怎樣,將行星改造成時鍾機關的人,究竟有沒有考慮過『結果會變成怎樣』這種問題?」


    看直人愣了一下,老人苦笑著說:


    「——老夫無法像你一樣理解中心支柱的全貌。但根據長年的經驗——該怎麽說呢,老夫自認頗能領略製作者寄托在機械的思想。」


    「製作者的思想……?」


    「嗯——也就是製作者抱持什麽想法、什麽願望、什麽目的製作了這個。教科書上說,『y』是為了拯救即將滅亡的人類,用齒輪重現地球……但老夫實在不這麽認為啊……」


    說到這裏,喬凡尼張開右臂。


    在他右手前方,是從一千年前就不停運轉的時鍾機關。


    「——你看,這奇奇怪怪的機芯!從這裏流露的設計思想,感覺得到對後世維修人員的考量嗎?而且據說『y』將這種東西單方麵塞給人類以後,沒說明理論體係就消失不見了!」


    是的,『y』沒有留下任何東西。


    包括理論、發現、證明,甚至連一張隨手筆記都不存在。


    『y』突然出現,像開玩笑一樣,留下誰都無法理解的東西就離開——


    「老夫聽得到這樣的聲音——想到有趣的點子、想實際做出來、所以就試著做了、好開心、再來就不管了——老夫感覺到這種孩子氣的念頭。」


    「——是啊。我也這麽認為。」


    直人點頭道。


    完全同意。拯救人類也好、延續世界生命也罷……這些一點也不像『y』會做的事。而且假如自己是『y』,建造『時鍾機關之星』這種東西時,是不會思考這種多餘的事情吧——直人這麽心想。


    喬凡尼說:


    「老夫是一介工匠。回應客人的要求、收取正當的報酬,以此為榮接下工作。所以老夫不能賤賣自己的技藝。如果沒人拜托卻擅自炫耀本領,隻是這樣,老夫就認為不配當工匠。」


    但是——喬凡尼說到這裏,吐了一口氣。


    「——『y』究竟是否為工匠?我們的祖先有支付正當報酬給『y』嗎?假使『y』沒收到報酬,這座『時鍾機關之星』就仍然是『y』的作品——我們隻不過是寄居的房客罷了。」


    仿佛不留情麵的話語與口氣——


    但直人從那之中感受到喬凡尼的複雜情感。敬意、憧憬、目標,或者是——這名老人無法退讓的自尊。


    直人詢問:


    「那麽『y』究竟是什麽?」


    「無人委托、也不要求報酬,就隻是隨心所欲揮灑才能的創造者。」


    喬凡尼苦笑。


    「——那種人就叫作藝術家。至少是那種隻依靠自己的好奇心與感性行動的人。『y』無論如何都不能稱為工匠。」


    那麽——喬凡尼話鋒一轉,站了起來。


    他端正姿勢,一雙琥珀色眼眸凝視著直人,緩緩地發出宏亮的聲音發問:


    「——你又是什麽人?是追逐『y』作品的旁觀者嗎?是實現客人心願的工匠嗎?還是將自己的心願化為具體的藝術家呢?」


    ——答案隻有一個。


    不可能會滿足於隻因循某人走過的路,也不想厚著臉皮撒謊說至今幹過的事都是為了某人。


    見浦直人也一樣。


    瑪莉·蓓爾·布列格也一樣。


    他們都是照自己的想法,自己動手,做自己想做的事——就隻是這樣而已。


    「——


    這樣啊。」


    直人的內心豁然開朗。


    他有一股錯位的齒輪順利咱合的錯覺——自己現在想做什麽與該做什麽,兩者一致重合。


    直人籲一口氣,流露微微笑意。


    抬起頭來,眼前是以無數巨大零件精密組合起來的裝置、小宇宙。


    直人朝陰暗的深處低聲說:


    「你在那裏吧,苦艾酒大叔。出來一下吧。」


    「——哦呀,小子,點我坐台嗎?」


    馬上有人回應。


    鑽過框架縫隙,從暗處冒出金發美女的自動人偶——以自動人偶為義體的苦艾酒現身,露出玩世不恭的賊笑。


    「真虧你知道我在這裏耶?」


    「我已經完全掌握這座中心支柱了。既然裏麵混雜著熟悉的雜音,就算不想知道也聽得出來……倒是你又為什麽會在這裏?」


    「我聽到各種可疑的風聲。【市場】和【飯店】企圖聯手擠下邱大有,【倉庫】得到了initial代號y係列……還有sed upsilona現叛徒導致分裂?」


    「也就是說你知道大略的情況是吧。」


    看直人點頭,苦艾酒加深笑容回答:


    「算是吧。因為我很弱啊,被可怕的東西盯上就別想活了,所以我就一邊潛入地下收集情報,一邊勤快地訓練,順便來看看你有沒有遭到欺侮。」


    「那還真是令人感激到眼淚都要流下來啦……你來得正好。我有事想拜托你,幫我一下。」


    「不好意思,可別指望我幫助你逃出去喔?」


    苦艾酒搶先說。


    他看向靜默地佇立於喬凡尼身旁的自動人偶——諾諾,露出帶有危險色彩的視線。


    「要我扛著像你這樣的包袱離開這裏……雖然不是辦不到啦,但是那邊那個小姐太不妙了。」


    「哦,你看得出來?」


    直人瞠大眼睛小聲驚歎,苦艾酒厭倦地垂下肩膀。


    「——意思是我還真的猜對了嗎……煙抽起來糟透了。」


    苦艾酒歎氣。


    「我隱約感覺到不妙的氣息。如果被外觀欺騙,大意輕敵,下場可不是鬧著玩的,我的直覺是這麽告訴我的。她是位可怕的小姐。」


    『是——承蒙誇獎,實在不敢當。』


    「並不是在誇獎你。」


    諾諾彬彬有禮地一鞠躬,苦艾酒不悅地嘀咕。


    直人苦笑著搖頭。


    「反正,我並不是要你幫我逃走。我想請你幫我傳話和送東西去給瑪莉。」


    「哦——?那倒是無所謂,但這位老爺子肯答應嗎?」


    苦艾酒一說完,喬凡尼就豪邁地點頭開口:


    「老夫不介意喔。雖然上麵要我監視他,但沒說不許你們聯絡。」


    「老爺子,那是強詞奪理。」


    「人世間有哪一件事不是強詞奪理?」


    喬凡尼大言不慚地回答。「說得沒錯。」苦艾酒笑了。


    直人也一邊噗哧笑出來一邊轉頭說:


    「大師,您剛才向我展示的那組昂克兒專用基礎骨骼,請讓我買下來。錢……雖然現在我身上沒有,但之後會確實付清的。」


    「——不需要。你想要就拿走吧,反正沒有其他用途。」


    「咦……可是大師,您不是不能賤賣技藝嗎?」


    直人訝異地反問,喬凡尼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


    「隻花了一個晚上,也沒經過測量,像這種半成品哪能收錢。那才是砸了招牌。」


    然後喬凡尼緩和表情繼續說:


    「如果你過意不去,就帶著修好的小不點,再來一次老夫的工作室。老夫要趁調整時順便替小小姐打分數,看那個小小姐做到多好。」


    「打分數?」


    「對——假如表現不好,就要有收到帳單的覺悟囉?」


    「既然這樣就不需要擔心,那家夥是死有錢人——」


    直人停頓一口氣,揚起嘴角說道:


    「不過那個好勝得要死的歇斯底裏地雷女,要是看到你做的這東西,不可能不爆炸的。」


    「那麽老夫姑且先期待好了。」


    喬凡尼笑了。


    聽完直人給瑪莉的傳話內容,扛起裝著昂克兒基礎骨骼的手提箱,苦艾酒再度從框架縫隙鑽入暗處。


    目送那個背影的直人,忽然想起什麽似地提高嗓門道:


    「啊——抱歉,還有一件事!」


    「怎樣?」


    「假如你遇到哈爾達大叔,幫我轉告他——」


    聽到直人的傳話內容,苦艾酒大笑,然後這次真的消失蹤影。


    ●


    中心支柱周圍是視野良好的道路,正好形成一座廣場。


    沒有固定店麵的行商一早就扛著商品和帳篷過來,擺攤形成雜亂的市場。


    陳列的商品沒有共通點。令人懷疑自己眼花的高級品或稀少品被賤價出售的同時,也有客人掏出大把鈔票買走怎麽看都是垃圾的破銅爛鐵。


    在這裏買賣的東西每次都不一樣,東西真假也不明,連賣家和買家其實也不清楚自己在交易什麽——這裏就是彌漫著這種奇妙的熱烈氛圍。


    就某種意義而言,這個地方或許是香格裏拉區的縮影。


    ——在這種亂糟糟的市場角落。


    一個無人留意、隨處可見的人孔蓋突然緩緩地動了。


    「呼,嘿咻……」


    不知道是從什麽地方,用什麽方法鑽出——扛著巨大手提箱的苦艾酒從地底下悄然無聲地爬出來。


    苦艾酒神不知鬼不覺地逃出中心支柱,肩膀隨喘息上下起伏。


    「終於來到地麵上了嗎?真是折騰人啊……」


    「——那還真是辛苦你了。」


    突然從背後傳來的說話聲,與槍口抵住自己的觸感,嚇得苦艾酒整個人凍結。


    「………………嘿,老兄。」


    苦艾酒沒轉頭,深吸一口氣。


    接著格外慢條斯理地從口袋中取出雪茄盒,悠悠地點煙吸了一口。


    他品嚐煙味,接著吐出,然後發問。


    「雖然老套,但可以讓我姑且問一下嗎——為什麽你知道是這裏?」


    「沒什麽,我隻是一直跟蹤你而已。」


    背後的說話聲——哈爾達一回答,苦艾酒就露出嚴肅的表情。


    「一直?」


    「對——從你進這座中心支柱,見到直人,扛著東西出來鴻止,一直跟蹤你。」


    這個回答嚇得苦艾酒差點沒讓嘴裏叼的煙掉下來。


    ……饒了我吧。


    苦艾酒感受到這具義體不可能感受到的頭痛。


    哈爾達的義體是第五世代型的突擊規格型——也就是專門在戰場互毆、操作巨大兵器的類型。不管是靜音性還是驅動性能,都和用來潛入敵營的隱密規格型截然不同。


    ……用那種義體潛入這座中心支柱?


    ……而且自己完全沒發覺他在跟蹤?


    苦艾酒突然想拋開一切,低聲說道:


    「真的假的,我完全沒發覺耶。」


    「喔,還滿辛苦的。畢竟凡事都分擅長跟不擅長,而我並不是很擅長捉迷藏。」


    「……你這樣說,專家情何以堪。怎樣,老兄,你要為之前那件事報仇嗎?沒想到你也有熱血的一麵。」


    「並沒有。我隻是不爽被年輕小子一直看扁。」


    「真沒大人風度……」


    ……挑釁到不好惹的對象了——苦艾酒在內心懊惱呻吟。


    低頭後悔的同時,苦艾酒想要設法改變話題,開口道:


    「話說回來——我聽說你背叛那個小姐?」


    「是啊。不過我想你也知道,這工作就是那樣。」


    哈爾達這麽回答,語氣沒透露絲毫動搖。


    苦艾酒則是發出「哦——?」的小聲驚歎,接著說:


    「……工作是吧?」


    「那怎麽了嗎?」


    「就算像你這等厲害男人——為了工作也是什麽都願意做嗎?」


    「怎麽,你要罵我是叛徒嗎?沒想到你是這類型的人,老實說我很意外——但不巧的是,我一向主張公私分明。」


    「我並不是對老兄有怨言。坦白說我還自認了解內情……老兄這樣是為了小姐他們吧?」


    哈爾達沒回答。他既沒肯定也沒否定。


    苦艾酒歎了口氣,繼續說:


    「是要和邱大有敵對,將這座都市打入地獄,還是要爽快協助邱大有。以上二選一。但不管哪個選擇,那兩人都不會答應,所以你幫兩人找到妥協點。因為大叔背叛,所以有這結果也是沒辦法的事——就像這樣。」


    「……」


    「喔,順便說一下,你那卑鄙的做法也像是在給他們忠告吧?世上多得是能夠設計你們的手段,要小心喔——這就是你要告訴他們的事。要教小孩,當然是不痛就不會記得吧?」


    「所以——」


    哈爾達平靜地開口。


    「那又怎樣?」


    「不怎麽樣,我隻是覺得這檔生意還真是不劃算。」


    苦艾酒扭曲著嘴角,繼續說:


    「我們是兵器,純粹的暴力裝置。隻要有需要,什麽事都願意做,什麽事都做得出來。甚至也有——昨天還拚命保護的家夥,明天就開槍把他殺掉的這種事。」


    ——那是苦艾酒的實際經驗。


    「命令以及委托……不管我們方不方便,都必須遵守。像我們這樣的東西,必須一直受到管理,不然就活不下去——不能讓我們繼續活命。遵守這些原則就是所謂的士兵。」


    說到這裏,苦艾酒保持肩膀以下不動,轉頭看向背後。


    「但是老兄你的情況……至少是自願抽到下下簽。這樣還算好了吧?」


    苦艾酒陰鬱地發問,但是——


    「你是白癡嗎?」


    哈爾達從鼻子發出短促冷笑開口道:


    「所以你才是三流角色啊,小子。」


    「……」


    「所謂的一流——碰到情況不方便就會讓它變方便。如果昨天拚命保護的家夥明天非殺掉不可,昨天就要先殺掉下令的人。」


    苦艾酒睜大眼睛,反問:


    「……意思是要背叛委托人?」


    「不對,是要在對方委托以前先殺掉對方。聽好了——?」


    哈爾達從槍口另一端告訴苦艾酒:


    「無法選擇工作另當別論,但不懂得選擇工作就是三流角色。懂得選擇,才終於算得上二流——至於一流的人則會創造工作。記住了,小子。」


    苦艾酒目瞪口呆,低聲說:


    「……原來如此,受教了。」


    苦艾酒點頭,然後問道:


    「那麽——你現在做的工作稱得上是一流嗎?」


    哈爾達沒回答。他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


    連苦艾酒也無法參透他真正的心思。


    就在苦艾酒投以宛如刺探的視線時,哈爾達把槍放下了。


    「哦……?怎樣,願意饒我一命嗎?」


    「——饒命?你好像誤會了。我隻是看到有個小子把先進長輩徹底看扁,所以把他抓來訓話而已。而且就算把你抓起來也不會有人給我零用錢。」


    「那還真是謝了……你的金玉良言,我洗耳恭聽了。」


    低聲說完,苦艾酒扛起腳下的手提箱。忽然轉頭說:


    「這麽說來,你看到我和直人講話了是吧?」


    「是啊。」


    「那麽你應該也聽到了才對,但我還是姑且轉告你一聲吧?」


    苦艾酒說完,盯著哈爾達藏在墨鏡底下的眼睛。


    告訴他:


    「『大叔就照自己的想法做吧——我也會這麽做的。』直人叫我告訴你的。」


    哈爾達麵不改色地點頭。


    「是嗎?」


    「話確實傳到了喔?那就拜啦——」


    苦艾酒揮揮手,走向外麵的市場——


    「…………我想做的事,是吧?」


    留在原地的哈爾達並非對任何人訴說,隻是自言自語。


    ●


    另一方麵——


    在哈爾達和苦艾酒所在的暗巷,住商混合大樓的屋頂上,可愛少女的說話聲悄悄響起。


    「嘻嘻……被我看到了。」


    少女的嗓音充滿了喜好惡作劇的稚氣——但到處都看不到她的身影。


    明明是無處藏身的平麵屋頂,卻隻聽得見她的竊笑聲——更正,定睛仔細看,就會發現那裏有些微異常。


    光線稍微曲折,看得出淡淡的人形輪廓。就像是窗簾被風吹開一樣,裹著透明薄紗的少女時隱時現。


    一瞬間出現的身影,是桃色頭發的自動人偶·棠溥。


    那是命名為【搖動者】(aerial)的initial代號y係列參號機。


    不知道是透過何種裝置——她處於允許光穿透、任何光學機械都捕捉不到的狀態,一邊流露微笑,一邊俯視暗巷。


    然後,一認出扛著大手提箱的金發自動人偶——不對,是全身義體?——的身影,棠溥就追著那個走到外麵馬路的身影,在大樓屋頂跳躍。


    同時,不高興地低聲說:


    「真是的,難得我專程來見姊姊,卻沒有人肯告訴我姊姊在哪裏。我都快搞不清楚我是來做什麽的了——」


    聽說壹號機——琉紫重新啟動,是大約一個月前的事情。


    而且根據聽到的說法,那個心靈宛如鐵壁的姊姊竟然有了第一個男朋友(主人)。


    棠溥一刻也坐不住,拜托修好自己的主人。


    ——我想去見姊姊。


    『唉……老實說這樣做沒意義。但既然你想去,要去也行喔?』


    他不會妨礙棠溥的行動,總是放任棠溥自由。


    不僅如此,甚至還幫忙安排運輸船和當地住處,爽快地送棠溥過來。


    於是她一邊忍耐無聊的航程,一邊滿心期待和姊妹們重逢。


    但是——


    當地的接待人(host),卻是個完全不順從棠溥意思的男人。


    首先,他穿著西裝的品味爛得嚇人,眼光差勁透頂。


    再來,他找遍各種理由,堅持不肯透露棠溥的姊妹們在哪裏。


    棠溥本來心想,不然就來修理姊姊的第一個男友好了,但是那個男人說這樣也不可以……話說,第一次見麵時,反而好像是我被玩弄了,這狀況也很不甘心!


    因為實在沒意思,棠溥正想出門,沒想到那個男人連這樣都要幹涉。


    『要知道現在可是非常~尷尬的時期喔。算我拜托你,你可以自重嗎?嗯?聽得懂我的話嗎?啊——啊——聽得見嗎?』


    ……光想起來就火大,那個囉哩囉嗦討人厭的男人。


    「我敢說,那個人絕對不受異性歡迎。」


    棠溥半瞪著眼低聲說。


    但是那就到今天為止。不管那個臭人類怎麽嚷嚷,都沒有理由阻攔自己的行動,既然不肯講,自己查就是了。


    就這樣出門的棠溥,偶然發現了姊姊的線索。


    在下方暗巷交談的人,棠溥在報告書上看過,是和姊妹們共同行動


    的人。她好像還聽過說明,說其中一個人背叛之類的……算了,小事不重要。


    總之隻要跟蹤那個人,應該就能掌握姊姊的所在位置。


    棠溥竊笑著為自己的幸運感到歡喜,得意於自己的智謀。


    然後她妄想起之後的事。


    「哼哼,見到姊姊以後,怎麽做好呢——」


    ——要她趴在地上磕頭,再踩住她的頭嗎?


    還是要她大聲宣布自己戰敗,再說「我聽不見呀——!」之類的話挑釁呢?


    或、或者是——把姊姊的第一個男友,把那個明明長得其貌不揚卻玩世不恭,隻有眼光可取,看出我是世界第一美少女的人搶過來呢?


    然後,連手都不許他握。


    不會再像第一次見麵時出糗,這次換我玩弄他。


    我要拚命吊他胃口、折磨他——然後像破抹布一樣狠狠甩掉!


    ——哎呀哎呀,你有什麽誤會嗎?


    ——你以為像你這種小老百姓,能夠接近高貴的本小姐嗎?


    ——哦,你說你什麽都願意做嗎?那麽就請你趴在地上舔我的鞋子吧。


    啊啊,真是不成體統……但是棒極了!


    「討、討厭……我真是個壞女人呀!」


    沉浸在爆發的甜美妄想之中,棠溥羞紅了臉。


    然後——


    「唔、糟糕,差點就跟丟了。」


    棠溥的目光追逐著穿過人群前進的金發全身義體(?),喃喃自語。


    ……不過話說回來。


    「那個人明明外表是女性,講話卻像個肮髒下流的大叔……?」


    棠溥浮現疑問。


    「那是現在流行的增加屬性嗎?……哈!還、還是說,那就是傳聞中的,人、人……人妖!是嗎!?」


    棠溥愕然地瞠大了眼睛。


    棠溥曾從漫畫之類的媒體得知世上有人妖這件事,但還是第一次親眼看到人妖實際存在。


    「真、真是耐人尋味……這這、這是那個,所謂的流露出學術性好奇心。我一定要趁這個機會確認真相才行!」


    表情變來變去的同時,棠溥跳到下一棟大樓屋頂。


    ●


    「……喂,這是什麽意思?」


    瑪莉擺起臭臉這麽說。


    自己倒在工作室地上,疲憊不堪地睡著——瑪莉的記憶停在這裏,但一醒來卻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被移到床上。


    應該說,是用棉被仔細打包起來,扔在床上。


    而且不知為何連衣服都被脫掉。


    隻有脖子以上能動的瑪莉抬起頭,半眯著眼看去。


    「——琉紫,你可以解釋一下嗎?」


    「是,是我搬的。」


    以優美姿勢隨侍在床邊的琉紫,露出若無其事的表情回答。


    「目前麵臨的情況,已經不存在瑪莉小姐能做的事。我就直接說了,瑪莉小姐光是存在都教人嫌礙手礙腳。」


    「…………………………既然你都這麽說了,你就帶著昂克兒去救直人如何?我不會恨你拋下我的。」


    「雖然我也考慮過這麽做。」


    琉紫擺出一本正經的表情點頭。


    「但基於三個理由放棄了。一來是因為昂克兒很黏瑪莉小姐,二來是因為情況還沒緊急到必須積極處分瑪莉小姐的地步。最後是因為——想必直人閣下不會希望我那麽做。」


    瑪莉反覆眨了眨眼睛問道:


    「你說什麽?」


    「我已經說了。直人閣下不會希望我拋下瑪莉小姐吧。」


    聽到這個答覆,瑪莉半愣住地張大嘴巴。


    但琉紫板起臉,口氣強硬地說:


    「為了保險起見,恕我事先聲明——如果你以為直人閣下那樣想那是基於戀愛感情,還請盡早修正那種荒唐的誤會。」


    「我從來沒這麽想過。」


    瑪莉正色回答後,湊近琉紫,看著她的臉說:


    「所以我就更納悶了。為什麽?」


    「天知道?雖然能夠推測,但我認為侍從向他人透露主人內心想法也不太像話,因此恕難回答。如果你實在很在意,就請在直人閣下回來時自行問他。」


    「說得也是,就這麽辦吧——那麽,先不談那件事,你是不是差不多可以告訴我遭受這種待遇的理由了?」


    聽到瑪莉的話,琉紫稍微聳肩道:


    「剛才也說過了,已經沒有瑪莉小姐能做的事。目前除了等待情勢轉變以外別無他法——既然如此,就算礙手礙腳是莫可奈何的事情,但至少要充分休息,保留體力以備應變,我想這才是瑪莉小姐該做的事情。」


    「…………也是哦?」


    「是。但是瑪莉小姐偏偏睡在工作室的地上。與其躺在硬邦邦的地板上,躺在軟綿綿的床上休息更適合恢複體力,明明是這麽顯而易見的道理——可見瑪莉小姐喪失了適當的自我管理能力,我不得不這麽認知。」


    「咦,不是吧,那是——」


    「我的照顧能力專門為直人閣下存在,所以坦白說,要我當瑪莉小姐的褓母簡直是癡人說夢……然而考慮到情況,我判斷現在還是需要溫柔應對瑪莉小姐。」


    不理會呆住的瑪莉,琉紫依然表情嚴肅,淡淡地繼續說:


    「首先要盡量減輕衣服對身體造成的壓迫,用保溫效果傑出的棉被保持體溫與促進血液循環。另外,先前已經透過客房服務要求配送容易消化吸收的餐點。之後將在我的管理下實施適當的營養補給。」


    「等一下,意思是你要喂我吃飯嗎!」


    「那當然。這幾天瑪莉小姐都沒攝取固體食物,如果喪失自我管理能力的瑪莉小姐像餓鼠一樣不知節製地暴飲暴食,將會造成腸胃莫大的負擔吧。最糟的情況,甚至可能致死。」


    「喂,開什麽玩笑!快幫我解開!」


    「待營養補給完畢後,將在浴室進行全身清潔,還請等到那個時候。」


    「你連衝澡都想幫我做嗎!?這是在整我吧!?因為你也隻能等情況改變,所以想捉弄我,借此發泄壓力對吧!對不對!?」


    「你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先前也說過,我的照顧能力專門為直人閣下存在,因此我根本不是自願要當瑪莉小姐的褓——飼主的。」


    「為什麽改口了!?」


    就在這時,有人敲門,接著傳來客氣的呼喚聲:


    「客人,我是客房服務人員,幫客人送東西來了。」


    「送東西……?」


    瑪莉疑惑地皺眉……琉紫要求的應該是餐點才對啊?


    瑪莉用目光發問,琉紫也一邊保持警戒一邊靠近門。從貓眼確認門外的情況後——她歪頭表示不解。


    「這就奇怪了,因為顯然很可疑,所以我本來還以為是敵人……不,可以當作敵人吧?」


    「喂喂喂,這樣也太過分了吧,人偶小姐。再多歡迎我一點啦。」


    聽到粗獷嗓音的回應,瑪莉也知道對方是誰了。


    苦艾酒穿著不知道從哪弄來的旅館製服,從琉紫打開的門推著推車進來。


    他一臉奸笑地環視房間,發現床上被棉被卷起來的瑪莉。


    「唷,小姐,你好…………怎樣,你正在玩特殊性遊戲嗎?要不要我等一下再過來?」


    「——絕對不是!」


    「沒錯。我可沒有義務回應瑪莉小姐的特殊癖好。」


    「哈哈——失敬失敬。我知道了,你別那樣大吼。」


    苦艾酒嘻皮笑臉地搖搖手,瑪莉投以狐疑的視線說:


    「苦艾酒,在此之前你都上哪兒去了?」


    「哦呀


    ?怎麽小母狗,原來你很依靠我嗎?那還真是抱歉了。」


    「啊!你在說什麽夢話呀!」


    「哈哈——看你的樣子,好像被老兄的行為打擊得相當重喔?」


    「……你知道這件事?」


    被捆住的瑪莉靈巧地抬起上半身問道,苦艾酒露出淺笑聳肩說:


    「托你的福,我的眼睛和耳朵都正常運作。雖然這並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傳聞,但我大致了解發生了什麽事。」


    「……是喔。」


    「還有,其實我剛剛見過他了。」


    聽到苦艾酒爽快告知的事情,瑪莉的臉色變了。同時,琉紫也用刺人的視線瞪著苦艾酒。


    在緊張的氣氛中,苦艾酒搖搖手說:


    「別誤會喔?我也是受打擊的那方。真不愧是傳說中的男人,讓我又重新愛上他了……」


    「……他算什麽傳說。」


    明明就背叛了我們——後半這句瑪莉沒說出聲。


    但苦艾酒挑起單眉,失笑說出:


    「哈哈!難道你還不懂嗎?小姐。」


    「……懂什麽啦?」


    「聽好了?那個老兄並不是世界第一的專家。射擊格鬥、隱密潛入、兵器操縱、爆破工作、醫療知識、鍾表技術——當然每樣都是高水準,但是比那個老兄厲害的家夥,如果要找,世上多得是。」


    「那又怎樣?」


    「……你還真愚鈍啊。我要表達的是——盡管如此,那個老兄依然是人稱傳說的傭兵。」


    苦艾酒斂起笑容,板起臉繼續說:


    「不管是怎樣的怪物或英雄,如果在不可能預測的時機,往他頭上扔一顆炸彈就會完蛋。不分天才或庸才,無關新兵或老兵。這種無情的現實,那個老兄知道得透徹入骨——然後照樣活了下來。」


    那是——


    「他可是正確地衡量自己、準確地拉攏夥伴、適當地選擇敵人、俯瞰戰場與戰況,在腦袋隨時可能被炸飛的場麵冷靜地動腦,將敵我雙方都耍得團團轉,最後隻將自己的敵人賣給死神的男人。」


    選擇最佳之道、盡最大所能、承認盡管如此還是無法盡如人意的無情現實——哈爾達是個會持續掙紮到最後一秒,而且能夠掌握天命的傭兵。


    「他能支配戰場與戰況,在戰鬥前就完成舞台和劇本,決定勝利。正是因為做得到這種事,所以瓦伊尼·哈爾達被戲稱為妖精王。」


    苦艾酒歇了一口氣後說:


    「絕對戰爭機械(over work)——工作過勞。」


    懷著羨慕與憧憬,苦艾酒再度浮現微笑,斬釘截鐵地說:


    「那個老兄為了一點小錢出賣你們?——不可能。那種劇本和那個老兄的舞台一點也不配。」


    「意思是哈爾達他……並不是背叛嗎?」


    「誰知道?我並不曉得老兄想的劇情大綱。而且如果老兄判斷有那個必要,或許是真的背叛了也說不定喔?」


    「真是不像話。」


    琉紫冷淡地低聲說。


    「那個破銅爛鐵綁架直人閣下,交給敵對者。整件事就我理解的現實就是這樣,這樣就足以決定我要如何應對了。」


    「很好啊?你會這樣思考也在老兄的計算之內吧。隻不過?在你打定主意想宰人的期間,老兄是絕對不會現身的吧。」


    「把他找出來就行了。」


    「請自便——算了,先不管這個,我送東西來了。可以幫我簽收嗎?」


    「送東西來……?不是為了進來的借口嗎?」


    瑪莉歪頭表示疑惑。苦艾酒耐人尋味地微笑,緩緩地從推車拿出大手提箱。


    然後隨手打開,瑪莉看到手提箱裏麵的東西,倒抽了一口氣。


    「這……難道是——」


    ——自動人偶的基礎骨骼。


    在那樣的瑪莉身旁,琉紫張大毫不掩飾驚訝的雙瞳,喃喃道:


    「從規格研判是昂克兒專用的吧……?但是,是誰?」


    「直人要我傳話:『我跟大師買下來了。再來你會弄吧?大師說要是表現太差就要多收錢,而且算在你頭上。以上。交給你了。』——這是他說的。」


    「…………………………那個混帳。」


    瑪莉低吼,咬得牙齒發出軋軋摩擦聲。興奮、憤怒與混亂交雜的奇妙感情衝撞心頭。


    仿佛身體深處醞釀的火種一口氣燃燒起來,這股錯覺讓瑪莉大喊:


    「別小看我了,看我的厲害吧——!」


    ——不料。


    就在這時——琉紫板著臉警覺地轉頭警告:


    「那麽動作要快——看樣子敵人來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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