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水少女


    瀨水湍流急,重重丈波磐岩阻,川勢猶奔瀑;縱為石分兩相歧,終思誓逢續前晤。


    《詞花和歌集》崇德院


    1


    夢裏,狹也總是六歲。


    在漆黑的遠方盡頭正竄升著火舌,唯獨那裏可以看見炙灼的天空。狹也在這世上真正能擁有、遇到挫折逃回來時,總是溫柔接納自己的所有東西,此時此刻都被火惡意地燃燒著。暖烘烘的爐畔……彌漫著火鍋及家人體膚氣息的狹窄房間……自己專用的木碗……衣裙稀疏的縫線底下透出柔軟又溫暖的膝蓋……這一切的一切都在火海中恣意燃燒。


    於是,小女孩逃到離村很遠的沼澤地,但卻沒有任何幫助她的人出現,眼看著無處可去了,她隻好蹲在幹枯的蘆葦叢裏,任恐懼緊掐著喉頭,連哭都不敢哭一聲地瑟縮成一團。


    夜裏的沼澤地彌漫著濃濁的泥味及死蛙的屍臭,把怯生生的小女孩嚇得膽戰心驚。地麵濕漉漉一片,久蹲的腳趾邊土中開始滲出一塘淺窪來。曾幾何時屁股也被水沾濕,冷颼颼的真是狼狽透頂。


    即使如此,她也根本無法離開這裏,因為在蘆葦葉穗的正前方,有好幾隻鬼四下徘徊搜尋著自己。


    狹也從葉穗底下借著死白的微光能看到它們的長相,這才驚覺它們是分散各處的五隻高大妖怪。雖然現在它們還沒發現自己,可或許下一刻就會突然撥開蘆葦叢,嘶吼著逮到獵物了。一想到這裏,她便覺得了無生趣,與其忍受等待的心力交瘁,倒不如幹脆讓鬼找到自己還好過些。


    群鬼看似忽左忽右,永遠徘徊不去。濃黑如墨的沼澤水中,映照著從鬼身上散發的青白幽光,就像寂寥的蟲兒滑過水麵一樣。


    忽然間狹也驚覺到周遭情景倏地一變,這次是在一間寬敞的屋裏,檜木建造的宏偉圓柱並排羅列,浮現鮮豔木紋的回廊一直朝內側無限延伸。廊上懸掛的鐵燈籠中火炬輝煌閃爍,燃燒的火焰明快地映人眼底,將黑暗一掃而空。到頭來她不知怎的脫離了猛鬼的爪牙,逃進了這座廣大的宮殿。但令人膽怯的是這裏也同樣沒半個人影。狹也仰望挑高的天井,再低頭瞧瞧自己的赤腳,決心前往宮中深處一探究竟。


    狹也穿過數根圓柱時,發出聲響的隻有自己的腳步及爆裂的火炬,晃動的隻有她通過燈籠旁的身影。然而就在終於走完回廊時,她看見盡頭處出現一間燈火通明的房間。這房間的壁上,如同祭壇般供著蓊鬱的墨綠色楊桐枝,而在刺目白幣帛1作裝飾的檜木祭壇前,端坐著一個身影。


    乍看一眼,狹也就認出那人身上的純白衣裳是巫女身份的裝束,雖然瞧不見那名女子的臉龐,卻直覺認為她是位秀色美人。雪白的裙緣如扇流散四處,纖細的背影,仿佛沉浸於光韻中;長長的烏絲黝潤亮麗,在頭與肩上散放光澤,像飛瀑般流瀉至地。然而,狹也卻沒來由地忐忑不安起來。當她躊躇不決時,她慌忙回看自己的腳邊,發現那道拉長的黑影,刹那間便對自己為何不安恍然大悟。


    這個巫女沒有影子!


    狹也驚覺自己是一隻自投羅網的兔子,原本打算逃離狐掌,卻又繼而掉人陷阱。她想要嘶喊,卻發覺喊不出聲,這更讓人恐懼到了極點。


    求求你,別回頭!


    絕對不可看到巫女的麵容,這是禁忌!如果看到的話,必然會發生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到時想阻止也來不及。不能看她。然而,狹也既無法閉上眼,亦不能轉移目光。


    別回頭,不然會被鬼吃了!


    就在深陷絕望的狹也麵前,前刻還像雕像般端坐如儀的巫女,此時正緩緩轉過身。劉海微微飄動著……開始看到一點側臉……接著是眼眸……然後是目光……


    我會被鬼吃了!


    狹也驀然驚醒,身上汗如雨下,一股寒氣正摩挲著她的臉頰。


    看樣子,好像是被子將自己的頭給蒙住了。四下仍一片幽暗,西側小窗還殘留著星屑。睡在身旁的母親翻身過來,含糊問著狹也到底怎麽回事,父親依舊不斷輕輕打著小鼾。


    “沒什麽,我有點睡迷糊了。”狹也小聲說,慶幸自己沒有發出尖叫,接著又拉起被子,在枕上以手支頭。


    “又做了那個夢嗎?”


    “才不是呢。”


    狹也不禁反駁母親。從小,她就時常在嚎啕哭喊中驚醒,不過正好在最近,狹也才與母親談到如今既然長大,夢魘也應該不會再出現了。其實,這不過是個謊言罷了。愈成長,夢境中的細節就更加深刻鮮明,更加無情地蠱惑著她。


    凡事想得開的狹也,唯一的弱點就是會做這個噩夢。她既非羽柴出生,年邁的雙親也不是親生父母,這些迫於無奈的記憶總是三番兩次折磨著她,即使明明不記得曾在沼地旁有個家,即使她連親生父母的臉孔也忘得一幹二淨……


    狹也煩躁地撥起一綹發絲,咬緊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想哭是出於她惱怒自己還一直會做這個夢。


    今年我已十五了,在這個村落生活的歲月,早遠遠超過在故鄉度過的時光。照理來說,我應該想不起在別處的生活才對。狹也心有不甘地想道。片刻前,那個在沼澤地裏手足無措的傻丫頭,究竟是何方神聖?那可不是我,絕不是我!孤零零的我可是死裏逃生,像現在這樣遇見了養父和養母呢。


    死裏逃生這件事其實早就不複記憶,事情的始末也是狹也後來聽人提起的,聽說在她瀕臨餓死之際,剛巧碰上到山裏來的乙彥等人,才挽回了一條小命。在她持續高燒不退的幾天裏,大慈大悲的神明將小女孩遍嚐的種種苦痛一手拂拭而淨。因此,狹也即使知道自己是遭東方血戰逼迫才逃來此地,卻幾乎沒有感同身受的痛苦。


    東方——戰地已成為遠鄉——那裏現在仍有原住民的氏族不屑朝拜高光輝大禦神,與身為神子的照日王及月代王的征討軍大動幹戈,但那場戰爭對狹也而言畢竟事不關己,羽柴鄉早在上上代的鄉長在位時就接受真幻邦的統治,於鎮守的森林中為其建造神社,祭祀高光輝大禦神神靈所在的銅鏡。而神的回禮,就是讓鄉民豐穰太平,得以日日安居樂業。


    隻要在這裏,我就能獲得神鏡的庇佑,諒那群鬼也不敢闖來。


    不過,為什麽夢裏的女孩,無法來到這個安全地帶呢?


    頃刻間,狹也又對夢裏的猛鬼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懼,魅影幢幢的異象在腦海中愈來愈鮮明。她躲在被窩裏渾身打顫,對自己此刻已從夢裏醒來,覺得實在感謝。這床被子、這間茅屋、還有在羽柴此地的狹也,才是真正的狹也。她將在此處生活並長大成人,然後選個好歸宿、照料雙親。都十五歲了,這些事也離自己不遠了……


    然而,在狹也內心一隅,也微微察覺到一件事:隻要夢中的女孩繼續逃避著鬼,那麽自己也將跟著逃避下去。可是這該如何是好?是不是幹脆讓鬼給大口吞了一了百了?——這個夢究竟象征什麽?對狹也而言,實在是個解也解不開的謎。


    川霧散盡,天氣清朗如碧。灑瀉的陽光逗耍著河水,瀲灩的水波粼粼展開金銀色的紋彩,川原上溫潤的石塊不經意地散放出銳利的石英光芒。洗滌衣物的女孩們一大早聚集在一起彼此寒暄,七嘴八舌談論著日照正高。此時鄉民穿的衣衫雖然還是藍染的靛青或粟染的茶色冬衣,但對岸山崖上青葉嫩潤,山杜鵑已遍染一片赭紅。


    夏天即將來臨了,伸手穿過新上身的白麻衣衫袖子,換季更衣的日子也近在咫尺了。


    “早安。”


    狹也抱著衣籃走下川原站定腳步時,姊妹們大概都到齊了。


    “早安,狹也,別獨自煩惱了,告訴我們你心痛的原因吧。”


    劈頭就受到大家質問,讓狹也一頭霧水。少女們在燦爛的陽


    光返照中,從早就像年幼的香魚般活力充沛,競相尋找逗樂子的餌食。


    “什麽事呀?”


    “你再隱瞞也沒用,瞧你今早走路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讓你心神不寧的那個人到底是誰,名字說來給大家聽聽吧。”


    狹也聽完不禁為之語塞,但即使這樣也足以讓大家笑得樂不可支了。


    “不是啦,我隻是做了噩夢而已。”


    “做夢?那好那好,我來替你祈個福、消個災就會沒事。所謂‘徒夢枉然’,可別鑽牛角尖哦。愈是往壞處想,壞事愈纏著你呦。”


    “什麽樣的夢呢?我可以用占卜幫你把噩夢變好,就說說看嘛。”


    “不——行。”狹也從衣籃裏取出衣物浸在河水中清洗起來,並不搭理她們的追問。唯有這個夢,狹也不想讓它淪為大家嚼舌根的話柄。


    “真沒想到狹也口風這麽緊。”鄰家的女孩說,“在我們當中還不知道對唱山歌的另一半是誰的,就隻剩狹也了。”


    “對啊對啊,所以我們才發誓要一齊找出狹也的心上人嘛。”


    下次的滿月之夜即將舉行山歌盛會一事,已成為少女們每次相聚時的必談話題,這原本也是無可厚非。因為盛會當天除了老人小孩以外,鄉裏的村民們會紛紛登上近郊的最高峰——井築山,在山腰上的原野徹夜焚起篝火,然後發上佩戴花飾的民眾將在那兒載歌載舞。男子們懷裏將暗藏小小的獻禮——發梳、飾玉、小盒子等等,目的是為了送給對唱答歌的女子。這是一種儀式,也是一個鼓舞人心的開放式祭典。尤其對情竇初開的男女而言,這項活動也是情感交流的關鍵。在山歌慶典會上交換情歌,實際上就是互許終身的前奏。


    “你們竟然不知道我的心上人?大家也未免太少根筋了吧。”狹也說,“那就從我的眼神舉止來猜猜看如何?”


    少女們興致高昂起來,一下子就蹦出十幾個可能人選的名字。


    “可惜,全猜錯了。”狹也笑了起來,又恢複到平日的促狹性格,她內心盤算著要將這群年輕女伴們掀起的活潑氣氛,一股腦兒趕得煙消雲散才夠意思。於是狹也掩著口,悄聲說:“是月代王。”


    立刻就有幾隻手伸出來打狹也好幾下。


    “狹也好賊哦。”


    “會遭天譴的。”


    “不管怎麽說,月代王是不可能來參加山歌會的嘛。”


    狹也護著被東拉西扯的頭發,邊說:“我不知道啦,不是有人說神明會降臨觀賞山歌之誓嗎?說不定神子也會現身大會呢。”


    “月代王要是參加所有豐葦原中之國舉行的山歌會,豈不分身乏術嗎?”


    “何況月代王現在正在指揮作戰呢。”


    “而且還身穿一襲銀盔甲。”狹也夢囈般說道,“就算能見一眼也好,我真想親眼看見月代王的風采。神子之美不是猶勝滿月嗎?如果月代王真的親臨這片土地,那豈不是再好不過了?”


    “狹也說的倒像是巫女說的話,難道你想為輝神守節,一輩子不嫁?”


    “我們都不過是一群村姑罷了,才不會為了神鏡裏的神靈犧牲奉獻呢。”


    狹也笑起來。“對呀,怎麽可能,我是獨生女,不找個丈夫可不行。”


    “就是啊,夢終究是夢。”


    然而,明明心想要認清現實,狹也卻壓根沒對挑選丈夫這件事認真思考過。雖然少年郎有一籮筐,但能做自己夫婿的人選,在腦海裏卻連一個也想不起來。這在姊妹中簡直被視為天方夜譚,狹也為此突然難為情起來。


    “如果找不到丈夫,到時就請求巫女收留我當個婢女使喚好了。”


    狹也話才出口,周圍的友人們又一口咬定:“果然狹也今早有點反常哦,是失戀對吧?一定沒錯……”


    就在大家又開始瞎起哄時,下遊處傳來一陣怒斥聲。那裏是較年長婦女的聚集之處,其中一名婦人指著河麵高聲道:“你們不要隻會閑聊,好好專心洗衣服!就是這麽丟三落四的,看啊,東西不是被水衝走了嗎?”


    少女們同時回過頭去,順著婦女所指的淺灘上,隻見一條黃色的柔細飾繩,正如靈蛇般蜿蜒滑向下遊。狹也連忙一躍而起。


    “糟糕,那是我的。”


    狹也毫不猶豫地將衣擺卷至大腿,絲毫不睬年長婦人們一副敗給她了的表情,一下水後就大膽律動著雙腿,徑自追隨細繩而去。


    少女們目送著她勇氣可嘉的姿態,麵麵相覷,撲哧笑了出來。


    “瞧她的舉動,光要在神社打雜都很困難了。”


    原以為立刻能拾起的黃飾繩,想不到竟完全不與岩石或水草糾結,滴溜溜地隨波逐流,與緊追在後的狹也漸行漸遠。對村裏的女孩而言,染色飾繩可是一項貴重的奢侈品,狹也絕不想失去它。


    水流雖然淺不及膝,河床上卻亂石鬆動,稍不留神就會踏空。


    然而身手靈活算是狹也的長處之一,因此她並不怕踩空跌倒,隻是一個勁兒蹬著起舞般敏捷的腳步,飛濺著銀水花橫渡清流而去。狹也的這種姿態,宛如野性奔放的幼獸。紮成一束的及腰長發,像是快活的尾巴在背脊上跳躍。


    在情竇初開的少女中,狹也算是體型纖瘦,但從身上穿的靛青色莊稼服裏伸出來的手腳,卻顯得健康結實,一副看起來吃苦耐勞的模樣。小巧的鵝蛋臉上閃動著情感豐富的明眸,她的容貌雖引人側目,卻又予人一種飄忽且捉摸不定的印象。不過狹也看似爽朗奔放,其實卻潛藏著處世伶俐的機警,這種特質若是心思細膩的人就會感覺出來。她會擁有這樣的個性,是源於身為養女的成長經驗得來的智能。她了解在長輩麵前必須拘謹有禮,並且不要自以為是地大露鋒芒。


    因此,也有大人相信狹也是個靈淑婉約的難得女孩,但另一方麵,村裏的調皮鬼至今仍津津樂道著狹也當孩子王時的驚人壯舉。


    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都屬於她,而且兩種臉孔的後麵都存在著一個不安定、容易寂寞、總是追求歸屬的狹也,這種心境也隻有當事人才明白。


    河川邊吟唱邊繞過突張的岩石岸旁,蜿蜒流向嫩草茂盛的行船水路。狹也穿過岩石暗處後,不禁為眼前所見光景驚訝得停下腳步。原來她在專心追逐飾繩時,不知不覺來到了河川下遊的渡河跳石。而且有個人正在渡河的半途中彎下身子,想撿起那條黃色飾繩。


    這個人看來比狹也小了兩三歲,是名矮個子少年。然而狹也一時之間無法出聲和少年打招呼,因為他那襲詭異的裝扮,是在這個村落前所未見的。


    隻瞧他全身上下是褪色且短得可以的黑衣,腳上是毛皮綁腿和皮履,背上還掛著菅草編的鬥笠。而且在看似穿舊了的粗衣上,配著一串完全不相稱的赤石首飾。狹也從未見過這名男孩。


    少年挺起彎下的身子,一手拈著濕漉漉的飾繩,直勾勾緊盯著狹也不放。那一頭像是從未梳理過的雜毛亂發底下,有著小狗般桀驁不馴的臉孔。他像是發現什麽罕見東西似的,凝視著以手按住卷起的衣擺、河水早已浸濕及膝的狹也,然後衝著她放肆笑道:“這條飾繩是你的?想要的話就上來拿呀。”


    少年拿著水滴直淌的飾繩,從渡河跳石上飛躍而過,迅速跑向右手邊的河堤上。狹也一時火大起來,立刻大步跨過跳石緊迫而去。


    “還我,你拿它要做什麽?”


    狹也正伸手想逮住他的肩膀,黑衣少年卻搶先回過頭來,臉上帶著有趣的表情,仿佛毫不在意狹也氣鼓鼓的模樣。長期與頑皮鬼周旋的狹也,隨即領悟到這個男孩非同小可,而且還正如她所料,幾乎就在同時,她發現少年身後有三位緊隨在旁的高大男性。他們的存在,讓狹也望之卻步。


    這幾個男性或許是盜賊、或許是拐人集團也說不定,各種迫害威脅從狹也的腦際閃過,她幾乎要尖叫起來。這些異鄉人散發的氣息如此詭譎,是狹也從未遭遇過的。不過,他們並沒有威脅利誘這名少女。這些與少年同樣黑衣及毛皮綁腿裝扮的男性,隻是默默無言打量著狹也而已。即使如此,在狹也驚怯的眼中所顯現的已不是三個人,而是五人、十人般的雄渾氣勢。會有錯覺的原因之一是他們牛高馬大,並擁有倚仗千軍般泰然自若的氣魄。


    原本狹也大可背轉身子一溜煙逃回姊妹那裏,但她卻隻是定定地望著少年,連她都佩服自己哪來的勇氣,接著單手一伸,說:“把飾繩還我,你撿到的東西是我的。”.


    少年像要看穿狹也的臉龐般地仰視著她。忽然間,從少年背後發出氣若遊絲的尖細嗓音:


    “還給她,鳥彥。”


    狹也大吃一驚,往少年背後望去,那令人毛發直豎的聲音並非發自三個男性,原來狹也沒留意到有位白發婆婆拄著拐杖立在那裏,因為她的身軀實在太矮小了。這個名叫鳥彥的少年,比想象中更爽快地微微一笑,交出了飾繩。


    多麽奇特的一群人啊!


    雖然拿回黃飾繩,狹也依然忍不住仔細再瞧他們一眼。三個男性看來雖然高大,其實真正體型碩大的隻有其中一人,其他兩人不過是較村裏的男子體格魁梧點罷了,他們帶著淩厲迫人的氣勢。發型雖然都是常見的雙髻造型,臉上卻蓄著濃髭,皮膚又曬得黝黑,目光更是炯炯有神。特別是其中一人單邊戴著綁有黑皮繩的眼帶,他的特異風貌及閃著金光的獨眼,令人望而生畏。


    另一人較獨眼漢年輕且身材瘦削,眼神十分犀利。至於那個體型碩大的壯士,則是不折不扣的巨人,身高體寬都非常人所及,手腕就像圓木般粗壯,不過從他的容貌來看,是三人裏最豁達大度的一位。


    此外,再看那位老婆婆,她身形像是幹縮幼兒般矮小,那模樣最多不過是五歲小孩大吧,她卻拄著比自己身高還長上兩倍的拐杖,而且竟有一張比自己身軀還大的臉以及一對大眼。白發像是蒲公英的絨毛般蓬鬆倒豎著,如此更加突顯她頭上戴的那頂鬥笠。看來看去,狹也還是覺得那名小個子少年在這群人當中是比較接近常人的,但即使如此,為何他們要一直盯著自己看呢?仿佛除了等待她之外別無所求似的……


    突然間,老婆婆像青蛙般雙眼眨巴著,再次開口:“想借問一下,到梓彥鄉長的府上還很遠嗎?”


    “不遠,很快就到。若沿河往下走,再右轉朝鬆林走的話,就會看到了。”狹也一口氣說完。


    “方便的話,是否能請你帶個路呢?我們是受邀來參加山歌會的,正想前去拜訪梓彥鄉長。”


    “原來如此……”聽到此話,狹也表情和緩下來,心情也為之一鬆。“你們是為慶典演奏的樂師嗎?”


    “正是。”


    這麽一來,他們身上風塵仆仆的鞋履、綁腿、鬥笠及拐杖,看來就不再那麽奇怪了。在舉行慶典的期間,浪跡江湖的樂師會遊走各個城鄉小鎮。雖然狹也至今隻在慶典廣場搭造的板席上,見過樂師們吹笛鼓琴而已,但想必他們也是遠道而來的吧。在慶典前後的數天裏,樂師們會在鄉長的家裏接受盛宴款待,慶典結束後又循例漂泊他鄉而去。


    “當然可以帶路,我這就去拿清洗衣物來,你們願意稍等片刻嗎?”


    狹也說著正要返回上遊時,男孩突然不經意地對她說了一句:“你的掌心有塊胎記呢。”


    狹也驚訝地回過頭來。從小在她的右掌心當中,就生著一朵薄紅花瓣般橢圓形的胎記。平時她並不以為意,但一想到眼尖的少年注視過那塊胎記,就不由得渾身不舒服起來。


    “這是天生的,那又怎樣?”狹也對長紅胎記的人可以預知火災這類說法,早就聽到耳朵快生繭了,因此語氣稍帶挑釁地回答。


    少年一臉古靈精怪的表情說:“你不是這個村子出生的,對吧?”


    狹也沉下了臉。她雖然內心一驚,臉上卻擺出若無其事的表情,沉著問道:“為什麽有胎記就不是這個村子出生的?”


    這時,戴眼帶的男性向身旁的人低聲簌簌說了一陣,聲音卻飄到了狹也耳裏。


    “和……是同一人……你知道吧……這孩子生著水少女的臉孔。”


    水少女?她是誰?


    狹也突然感到一陣緊張而全身緊繃。他們所說的那個名字,自己雖從未聽說過,字眼中卻帶著一股不安的餘韻縈繞耳際不去。她感到內心一陣撼動,好像被冰冷的手指觸及般血溫盡失。狹也知道老婆婆是袒護自己的,於是澀聲問:“你們到底來自何方?”


    狹也半存期待地等對方說出“來自東方”,倘若真是如此,他們或許知道有關自己的真正身世也說不定……


    豈料,老婆婆卻回答:“來自西方。我和他們是在南方聚首的,這一帶有許多村落規模雖小,卻衣食無憂呀。”


    從老婆婆那細紋縱橫密布的臉上,看不出她有任何想法的蛛絲馬跡。這位老婦的所有精力似乎都集中在明亮閃爍的眼瞳中,卻無法真正摸透她的心思。狹也略感失望地靜默下來,這時老婆婆又像猛然想起什麽似的,問道:


    “你可知道狹由良公主這個名字?”


    “狹由良公主?我不知道。”


    “這也難怪、難怪。”老婆婆獨自不斷點頭。“公主撒手人寰也很久了,但狹由良在真幻邦宮殿裏死去一事,對老嫗來說還恍如昨日。”


    “她是您的至親嗎?”狹也訝異地問道。老婆婆的口吻仿佛在訴說親生女兒般,她所提到的真幻邦宮殿,是指中央之都所在的輝神之子的寢宮。這個場所若非身份尊貴者,是無緣一窺堂奧的。


    老婆婆並沒有回答狹也,少年卻輕聲笑了起來。狹也發覺隻有自己在那邊無知地瞎猜亂說,不覺心緒一陣起伏,有點不高興起來。


    就在這時,從河邊草叢裏響起了好幾聲“喂——!”的明快叫喊,呼喚著狹也的名字。幾個充滿好奇心的少女,正尾隨狹也而來。


    “你還好吧?撿到飾繩了嗎?”


    一股勁衝上河堤的女孩們看到這群陌生的異鄉人時,也和狹也一樣訝異地圓睜大眼駐足不前。狹也心下感謝她們來此替自己解圍的同時,又忙向友人們說明事情原委。


    “是他們在這裏幫我撿起來的,還說是今年前來的樂師。我現在要帶他們去梓彥鄉長的家裏,你們也一起來,好嗎?”


    少女們臉上閃現燦爛光彩。凡事隻要與一成不變的日常生活有所不同,當然非常受歡迎。她們哧哧笑著,興衝衝地回到原先洗衣服的地方。


    “好奇怪的一群人哦。”


    “我總覺得他們好像‘土蜘蛛’。”


    “你說得太過分了,這樣很缺德。”


    “可是……”一個女孩有如少不更事的女童般,天真地說,“大家不是都說土蜘蛛手長腳長或是個小矮子嗎?而且夏天露宿樹上,冬天則窩在洞裏,那些人看起來不正像八隻腳的翻版嗎?”


    大家嘩然笑了起來。以她們的年紀來說,沒有任何人真正見過土蜘蛛,縱使大家知道那是對拒絕臣服輝神之子的邊境居民,所冠上的一種侮蔑稱呼,但在誰都不知情的狀況下,土蜘蛛在同伴間成了專指異類或異形的用語。


    女孩當下描述的樣子,正與這群樂師給人的乖違印象不謀而合,狹也因此也跟著大家哈哈笑了起來,不過她才樂到一半就突然打住。手長腳長或是個小矮子——友人的這番話,讓狹也從剛才就朦朧意識到不安的原形,一下子輪廓分明起采。


    狹也驀然回首,透過相隔的河岸草葉凝望著已化作黑影團的旅人一行


    。他們當真像是一群滑稽的大小搭檔,而且他們是五個人,有五個同伴……


    狹也按捺著驟然戰栗的胸口,喃喃自語著。


    他們不可能是土蜘蛛,隻是湊巧相像罷了。在這樣的光天化日下,那個夢魘不會出現。太陽是那麽燦爛奪目,它絕不會出現。


    2


    “一言為定哦。”


    “嗯,小女子一言為定。”狹也滿臉嚴肅發著誓。“本人保證不和秋彥、村次、豐男、尾廣——還有嘛,絕不收真人送的禮物,也不與他對唱答歌。本人在高光輝大禦神前立此誓言。”


    “行了,這就成噦。”


    女孩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進行誓約。即使籠罩在歡欣鼓舞的氣氛中,大家依然意識到一種難以抑製的心潮激蕩。山間萌生的新綠傲然展現出令人屏息的光澤,就連少女們身穿的雪白衣裳,也浸染了一抹青綠。她們畢竟是少女情懷,陶醉在豆蔻年華中不能自持。清新的麻衣衫,發梢上插的石楠花,腰帶上別的杜鵑花,女孩們知道此刻再也沒有比自己更適合這些裝飾的了,因此感到既光彩又靦腆。


    “我覺得吃虧的就隻有我一個。”狹也向身旁的女孩說。


    “那是你不好,誰教你自己不找對象的。”


    “狹也沒問題啦,別瞎操心。”係著棣棠花般鮮黃色腰帶的女孩在一旁插嘴。


    “為什麽別操心?”


    “為什麽?真是的!”綠草頭冠的女孩說,“你不知道自己多引人注目嗎?最近還不知聽誰提起呢,說狹也那孩子看起來不像村裏的姑娘。”


    “那說我像什麽?”狹也問。


    “你該高興呀,人家說你像個美人。”


    “好羨慕哦,那就當你是公主好了,狹也公主。”


    “別鬧了!”


    狹也鼓起腮幫子。對同伴們開的玩笑卻無法開心的原因,都歸咎於自己太在意那個獨眼樂師說的字字句句:這女孩生著……的臉孔。什麽嘛!


    自己果真長得那麽與眾不同嗎?


    旁邊的女孩拍拍狹也的肩膀笑著說:“你別擔心,基本上沒人在看到狹也原形畢露後,還會認為你是公主啦。”


    在四麵環繞著櫟樹、米櫧和七葉樹混生的雜木林,以及長有高大茶花樹的南方斜坡空地裏,年輕人正忙著把柴薪往上堆高。各個村落各個場所舉辦的筵席上,一群年長婦女正心無旁騖地將豐盛的佳肴盛裝在大柏葉片中。圍繞廣場周遭的繩結上每個裝飾前,都擺著一壇神酒,男子們似乎在還沒日落前,就已經酒酣耳熱了。茶花盛開的季節雖過,但稍微步入山裏,翻著銀色葉背的大石楠花正微紅盛開,金色棣棠花和白色野薔薇沿著溪穀如點點繁星般繽紛綻放。負責分送花朵的少女們,正熱衷於爭相拿花朵裝飾自己。


    “我們是春天的使者,當然要配上最美麗的花朵噦。”係著茜紅色飾繩的女孩說。


    “邀請山上神明來參加慶典是我們的任務,據說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了。”


    “很久以前是什麽時候?”狹也問。


    “是在建造輝神神社之前哦。據說,巫女因此對山歌流傳至今感到頗不以為然。不過巫女心裏不快那是當然,因為她必須整晚坐冷板凳,沒有半個人會去邀請她。”


    “從山上來的是哪一位神明呢?”


    “不知道。山歌到現在還是一種習俗,不過算是美俗一樁,對吧?如果失傳我可不要。”


    其他少女在腰帶的花束上添加棣棠花,一邊又心浮氣躁地說:“以前的神明早就死了,那是因為輝神太過光輝燦爛的緣故。尊奉死去神明的氏族,現在就隻剩下土蜘蛛了。”


    “真討厭,什麽土蜘蛛的神明,我才不想招他來呢。”戴綠草頭冠的女孩說。


    “那當然,因為你滿心想招來的,就隻有一位情郎嘛。”狹也這麽一說,好幾個人都嘻嘻笑了起來。


    狹也摘下像是黃金酒盞似的棣棠花,對邀請山上神明蒞臨盛會一事,開始牽腸掛肚起來。接著,她又對根本沒有神會降臨,同伴卻還為此興高采烈的模樣,感到一股莫名的寥落。


    遠山彼端,太陽正緩緩落下,蒼穹從青轉赤,再從赤轉紫,又急速變靛藍而西沉。東方天空才掛起一輪宛如銅片打圓的碩大明月,廣場就立刻升起與月色遙相呼應的火堆。人們交相發出歡聲,火焰漸漸竄高,刮起超乎想象的擎天火柱,仿佛恢複到白晝一般。狹也睜大眼睛,瞧著火光照耀下的眾人笑臉,還有盤踞在鄉民腳邊,卻交錯得讓人眼花繚亂的團團黑影。


    慶典就此揭開了序幕。鄉長走到眾人麵前致辭,期盼大家在今晚能玩得開懷盡興。頭發已屆花白的鄉長梓彥,是個不具野心、質樸正直的人,如果不看那一絲不苟的個性,他的確是位備受鄉民愛戴的人士。鄉長剛致辭完畢,立刻就笙鼓齊喧,狹也微微局促不安地望著臨時搭建的板席,隻見樂師們早已齊聚那裏。


    從在河邊與那群旅人相遇以來,狹也就不曾再見過他們。今天看那一行人已不再身穿汙黑衣物,而是改換上鄉長所贈的上等麻衫,發上插著綠葉頭飾,變成一副儀表堂堂的模樣,他們因此看來風采超群,外形也十分端正得體。演奏是由巨漢擊著太鼓,另外兩人分別敲鼓及吹笙,男孩手持橫笛,老婆婆則跨坐在琴上屈蹲著彈奏。


    盡管他們來路不明形跡可疑,演奏出來的音色卻無懈可擊。樂音澄澈而嘹亮,飄揚十裏,滑進了人們雀躍的心田。


    “嘿,今年的樂師可不是蓋的!”


    不知是誰發出的感歎,聲音清晰可聞。


    “狹也別發呆了,快來跳舞吧。不要一時大意,讓別村女孩搶走對象喔。”


    狹也被身旁的女孩袖子一扯,才立即回過神來,連忙點點頭跑向人群。


    就在熊熊火堆的四周,正層層圍繞著幾圈民眾。舞蹈是簡單的肢體動作和著舞步節奏,漸漸圍攏環繞火邊。火焰的炙熱與人們的沸揚融為一體,所有的舞者步伐都漸趨一致。雖然也有人縱聲笑鬧或耍寶,不過眾人卻好像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凝聚力在牽引般,踏響的節拍逐漸化零為整,於不知不覺忘情漫舞之間,舞步達到了一絲不亂的境界,響聲震撼高山群嶺,回蕩在人人頭頂上的枝丫間。村民們為狂濤般的興奮如癡如醉,當廣場全體與火焰配合得天衣無縫時,月兒正高掛當空,以銀色眸光俯視地上的一切景象。滿月仿佛溲疏花的霞彩般迷蒙,慶典之宵則如漫灑淡淡光粉般絕妙。


    就在熱舞到最高點時,振踏一致的腳步節奏再度淩亂起來。眾人的耳際已聽不到樂音,而是男子搜尋著女子,女子探求著男子,彼此梭巡著那唯一的視線。唯獨此夜,已婚的男女也重回單身時刻,彼此在各處吟唱著戀歌:我多麽愛你為妻,而我又多麽慕你為夫——擁有情侶的人相依相惜,為交換贈禮而脫離舞圈,來到樹蔭下。


    事到如今,狹也對立下誓言感到後悔莫及,她連想都沒想過誓言中提到的那幾個名字的年輕人,竟會輪番上前來邀請自己。以前狹也和他們是常遊戲打鬧的玩伴,自從這批人步人青年後,幾乎就不曾與她開口攀談過。就算碰麵,也似乎隻能遠遠隔著彼此打聲招呼而已。對這些不知何時長成肩膀魁梧的青年,已將自己視為女人一事,狹也可是半點不知情。到頭來,她總算恍然大悟,原來自己被少女們“牽製”了。


    真是的,好一群重色輕友的丫頭。


    不過,這件事卻突顯出女伴們對山歌會比自己更加死心塌地,她們才是真正由衷思慕著心上人吧。自己甘拜下風,狹也覺得實在怨不得別人。


    我在這裏做什麽?


    狹也當然也憧憬著愛情,她隻願情有獨鍾,與意中人相挽著手、互道情愫衷曲,結果沒料到卻是這種下場——拒


    絕青年們邀約的狹也,失望得幾乎要哀叫起來。五個青年中,最後隻剩真人站在那裏。


    “連你也來了……”


    當過孩子王的真人比狹也大三歲,他曾是左鄰右舍頭痛不已的調皮少年,但狹也與他許久不見,隻瞧那張變得削長的臉上,早就沒有幼時那叛逆乖張的習氣,就連獅子鼻看起來也蠻順眼,這家夥已活脫脫變成了朝氣蓬勃的青年。當真人高大的身形靠過來時,就像一道無形的電光石火衝著狹也而來。


    “我以前可被你整慘了。”狹也這麽一說,真人就笑了起來,不過眼神卻沒有絲毫笑意。


    “那是因為我知道將來總會等到這一天,小狹也。等你長到可以參加山歌會的年齡時,我就能拜倒在你裙下,懇求你給我答歌。”


    狹也為難而窘迫地仰視真人的臉。“去年和前年你都對我一副視若無睹的樣子。”


    “去年是去年,但今年的你是本村最美的姑娘,我才不想讓別村的男人把你搶走。給我答歌吧,就給我一個好答複!”


    狹也俯下頭來,耳梢上的石楠花也偏垂下來。她早就徹底受夠了,而且準備謝絕男方的答歌也唱完了。女孩們在預備情歌的同時,當然也準備了幾首婉拒對方的歌謠,這些都是自古延唱至今的歌詞,因此女孩們不需再為答歌的內容費神。不過,狹也卻連一首都再也想不起來了。慘了,這該怎麽辦?幹脆即興亂編一首來拒絕他,還是……


    就在狹也進退維穀之際,突然她的身畔響起了一陣歌聲。


    遙遙遠野,尋覓難會。


    冷冷人叢,相知吾妹。


    狹也和真人倒吸一口涼氣,同時回過頭來。若是女方還未答歌,就有第三者前來邀歌,意思就表示他對先前的求愛者下挑戰書,這樣的舉動必然會造成騷動,因此知趣的人都不會去踏死穴。不出所料,真人立刻麵紅耳赤起來。


    “哪來的混蛋,想找死嗎?”


    “別這樣。”


    狹也眼看真人鼓起鼻翼,想起他小時候的惡形惡狀,慌忙製止了他。那個破壞好事的家夥,竟是個相當瘦小的男子,狹也仔細打量那人的臉,不禁氣急敗壞張口無言。原來,他就是那個到剛剛為止前應該都還在吹笛,口吻傲裏傲氣的小個子少年。


    “你呀——到底在搞什麽鬼?”


    “小毛頭,滾回家睡你的大頭覺!別給我不懂裝懂,還有樣學樣。”真人鼻孔噴煙地嚇唬他。


    少年衝著兩人嘻嘻一笑。要不是他臉上還帶著稚氣,真可說是一副擺明“你奈我何”的表情。


    “答歌怎麽辦,狹也?”男孩唱歌般說道,“你若向我們其中一人答歌的話,事情就能和平解決哦。”


    狹也慌亂地左看右看兩人,不知如何是好。然後,幾乎是自暴自棄地唱起來。


    戀戀意濃,吾郎來盼。


    蔭蔭小樹,悄立等待。


    “狹也!”真人不敢置信地大嚷,“為什麽?為什麽你要給那家夥答歌?”


    狹也心中一片慘然。“抱歉,我不能給你答複。去找一位打從心底注視你的女孩吧,我想她一定會出現的。”


    狹也就像逃走般離開了會場。坦白說,她真是懊悔到了極點。


    為何我非要充當爛好人呢?


    狹也發出幽幽的歎息。


    原本她對山歌會是那麽望眼欲穿,那種眾裏尋他千百度的戀情興致,現在也全化為烏有。狹也對火焰與人影紛亂目眩不已,隻想找個微暗的地方讓自己稍稍靜下心,於是她走到樹蔭下,當她穿過環繞山歌會場外的繩結時,才發現剛才的少年還跟著自己,狹也狠狠白了他一眼。


    “我有話在先,你送的東西我可不想拿。就像真人說的,你還是個孩子嘛,為什麽你會離席過來呢?”


    少年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在微微月光映照下,他的眼瞳浴著光澤,閃動晶亮。


    “我還以為你會說句謝謝呢,你看起來那麽無助,所以我才特地解圍的嘛。”


    這小子真是個怪胎,狹也暗想著,為何他會如此明察秋毫呢?難不成他老是在注意自己的一舉一動?


    “我記得你的名字就叫鳥彥,對吧?”狹也緩緩說道。


    “嗯,對啊。”


    “為什麽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村子出生的?”


    “這個嘛,我當然知道。”鳥彥兩手交叉在腦後,看來十分得意。


    “我們就是為了找你才來貴寶地的。”


    狹也努力佯裝平靜地回答:“你再胡說八道,我可要生氣噦,我現在心裏正不太好受呢。”


    “好凶哦,我是說真的。”鳥彥收起得意的樣子,略略改為正經八百的態度說,“我們是來尋找九年前,由照日王率兵燒毀的村莊裏的一位失蹤女孩。那孩子當時才六歲,右手上有一塊紅色胎記,那是在她出生時,手中握有明玉的印記。換句話說,她就是水少女的繼承人,也就是狹由良公主的轉生。”


    “別再講了。”狹也喃喃說道。


    “狹由良公主乃是尊奉暗禦津波大禦神的諸王當中,身份最高貴的公主之一,她將大蛇劍……”


    “我說別講了!”狹也發出尖喊將話打斷,她用力搖著頭,半邊發際上的花朵紛紛飄落下來。“我不想聽這些,你給我走開!你給我走得遠遠的!”


    鳥彥一聽這話,不由得掃興,他訕訕說道:“可不可以請你說話別像在趕小狗?我看起來雖像個孩子,但活得比你久哩!”


    狹也於是轉過身,想朝山歌會場直奔而去,她想奔回親友、知交、懂得自己歡笑和淚水的人群裏。誰知她愈跑,就愈陷入枝影無窮蔓生的漆黑森林裏,篝火輝煌燃燒的廣場,明明就在僅僅走個兩三步、兩三棵樹以外的地方,現在卻無影無蹤。狹也即使改變方向前進,也隻是白費力氣,就算她向四麵八方奔跑,迎接她的也隻有深山森林的一片寂靜。跑著跑著狹也終於停下腳步,倚著一株樹幹站住,接著調勻呼吸,想借此壓抑自己恐慌的心。


    別慌,狹也。在這種時候——在此時掙紮也是白費力氣。


    就在這時,傳來了矮小婆婆的聲音,“別擔心,你有一股信賴他人的力量,當然你會把鳥彥的話給聽進去。”


    喏,你看。


    狹也背抵著樹幹,麵對終該來臨的魔物,準備奮力一搏。在無法摸清距離的黑暗裏,五個樂師就佇立於朦朧光影中,像是被包圍在月夜蕈所散發的磷光內一般。狹也覺悟到終於要麵對這個讓自己深深恐懼的業障,她無奈地大吸一口氣,又將氣吐盡。從狹也的舉動來看,可能是一種聽天由命的沉著,反而使她再也感受不到特別的恐懼。也或許,她的感覺早已麻痹,不過與其這麽說,倒不如說她的怒火正加溫般地在體內燎燒起來。


    狹也瞪著這五人,隨口道:“你們果然是鬼,對吧?”


    首當其衝的老婆婆卻麵不改色,以那雙幹癟臉上的銅鈴大眼注視著狹也。


    “不,我們不是鬼。”老婆婆回答得十分幹脆。“至少我們與山歌會上聚集的大夥一樣,和你都很親近。”


    緊跟在老婆婆後麵的鳥彥則補上一句:“是啊,我們的心靈也會受傷哦。”


    戴眼帶的男性開口說:“在這兒的這位是岩夫人,我是開都王。”


    接著他又將手伸向巨漢。“這位是伊吹王,那位是科戶王和鳥彥。我們全都尊奉暗禦津波大禦神。”


    狹也頓時明白了,他們全是土蜘蛛。


    當狹也想到自己的身份也是土蜘蛛,就恨不得想找個地縫鑽進去。我不是土蜘蛛!她在內心深處呐喊著。不是!才不是!我最喜歡陽光和花卉,空氣和雲彩也是我的最愛,我明明就熱愛太陽底下所有的生命萬物……


    “請聽我說,狹也。”岩夫人說,“你知道開天辟地的故事嗎?也就是創造這個國家的父神及母神。男神與女神同心協力締造了豐葦原的中之國,並使各方神明遍及在這個國家中。神祗遍布在山嶽、河川、岩石、湧泉、清風、大海裏,眾神和樂融融地住在四方,各處響起的笑聲,就連大地也為之搖撼。沒想到就在女神創造火神時,竟被烈焰灼傷,她因此躲進黃泉國。悲憤的男神在斬殺火神之後,為了討回女神而親赴死國,但男神親眼看到女神那副慘不忍睹的形貌後,竟然逃回陽間,還用千引之岩將通路封死,表示兩神緣分就此了斷。此後,眾神就劃分為天上及地下兩派。”


    “是分成光明和黑暗。”狹也直截了當地插嘴。“凡身為豐葦原中之國的子民,無論誰都知道這個傳說。女神詛咒著地上,說要一天殺掉一千人才痛快,男神就這麽響應,說要一天建上一千五百間產房。說這番話的男神,就是高光輝大禦神呢。輝神使地上洋溢光明,讓生命孕育不息,而他的孩子便是照日王及月代王。”


    “是否孕育生命,還有待商榷哪。”老婆婆卻格外柔聲地說,“孕育所有生命的應該是大地呀。更何況,滋潤大地的正是水,從高處流淌的水撫慰了每一寸土地,最後流人黃泉,這正是女神之道啊。而這條路,就是地上所有生命體最終的回歸之路。我們的豐葦原正擁有源源不絕的水流本性,倘若破壞了這條水路,就會產生淤濁沉澱,那麽邪惡和汙穢便將流滯不去。”


    忽然間狹也感到一股悲傷,她抬眼一看,隻見此刻的岩夫人正低垂著眼簾。狹也對自己竟和這妖怪般的老嫗起了共鳴,感到不可思議。不過,此時的岩夫人與其說麵貌醜陋,倒不如說淒愴得令人心疼。這位老嫗宛如一隻羽毛未豐的稚拙雛鳥,癡癡等待遲遲未歸的親鳥般無助。


    岩夫人接著說:“但男神對女神厭惡到了極點,於是破壞了這條水路,並且命令不死的神子照日王及月代王統治地上,好讓兩位神子開始對付跟女神一起誕生的山川諸神,將他們一一趕盡殺絕。輝神打算一舉殲滅四方各地的神明,然後獨自稱霸天地,他將會使豐葦原充斥著殺戮和掠奪。”


    “才不是這樣!”狹也慌忙打斷老婦。“您說得不對。在我們國度裏陽光普照各個角落,就算是大一統,也不是什麽壞事啊。發動戰爭的那些任性家夥,就是不尊崇大禦神的神光才會挑釁引起糾紛,都是因為他們不期待和平。”


    這時,有人發出了鋼鐵般尖銳的聲音。那個叫科戶王的男子,頭一次開口說起話來。科戶王是幾位男子中唯一沒有蓄濃胡的,但無論是瘦削的體型還是眼神,都像利刃般鋒銳。


    “難道你就那麽絕情嗎?你歌功頌德的輝神,可正是殺害你父母的元凶!輝神引起的烽火和鐵蹄蹂躪了整個村莊,當我們快馬加鞭趕到時,全村已不留任何活口。即使如此,那對輝神神子也當這不過是一場會煙消雲散的朝露,擺出一副無關痛癢的樣子。那種冷血動物你還要膜拜?你竟連殺父仇人都不憎恨,隻顧貪圖安樂?”


    狹也不禁渾身一顫。也許這個要害,正是她最難招架的,不過,狹也自己也有堅持不變、屹立不搖的想法,她發覺自己比想象中來得更堅強。


    “我不想憎恨。”狹也小聲道。如果說她有點氣弱的話,那是因為顧慮到科戶王,其實她對自己要說的話充滿篤定。“對我來說,現在我有父母,他們既收養我也照顧我。我不是絕情,隻不過要我恨人,我寧可愛人。”


    “這讓我想起狹由良公主來了。”巨漢伊吹王喃喃自語著。雖然他隻說了這麽一句,聲音卻像破鑼般響亮。


    岩夫人深表同意道:“是啊,那個少女也是這麽說的。我們也不是教人別敞開心扉迎向光明,隻是這場硬仗非打不可。我們必須對輝神想消滅所有地神的狂舉有所顧忌才行。天神對這個國家可說夠絕情了,他隻想將地上肅清幹淨,好讓光之腳步降臨世間,卻不想想若消滅了所有山川諸神,地上子民到底還能不能存活,輝神根本沒有體恤蒼生的仁心哪。”


    開都王揚起濃黑的眉毛注視著狹也。“擁有水質本性的少女,你也加入我們的戰爭吧。你的力量雖然薄弱,卻最接近地母之神,甚至還擁有驅使大蛇劍的能力。”


    鳥彥及岩夫人、科戶王、伊吹王幾人,都與開都王一樣在黑暗中殷切觀望,期待著她給的答複。狹也感到相當為難,但也了解欺瞞他們並無任何意義。最後,隻好由衷地回答:“我討厭戰爭,也無法加入你們。”


    這五人大失所望的心情連狹也都切身感受到了,於是她稍稍辯解般地繼續說道:“為什麽你們不更快一點來找我呢?在這屬於高光輝大禦神管轄的村子裏,我一住就是九年,天天過著稱頌讚揚照日王及月代王的日子。如今短時間內就要我改變信仰,也未免太強人所難。”


    岩夫人沉默了半晌,說:“任何人在擁有青春心靈時,是不會留意到朝高空伸展的樹,也往土裏紮下同樣深的根。然而我們這些死而複生的氏族,正因可以重獲新生,所以每次都必須體驗少不更事的階段。為此,我們不會在新同伴還沒充分成長前,就貿然前往表明使命。等待時機成熟後,我們才會齊聚一堂親自迎接,這就是我們長久以來的習慣,也是一種儀式。但你的情形的確太遲了。我們為了尋找下落不明的你,也不知花了多少歲月。縱然如此,我們還是這樣不顧危險,鬥膽踏人輝神領土暗訪你的下落——不過,我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岩夫人在懷裏找了一陣,朝狹也伸出小手,“我們這就打道回府,追兵已近在咫尺了。但這是屬於你的東西,它和你可是生死與共啊。”


    狹也無言地伸出了雙手。這散發出比老婦手上磷光還要微弱光澤的東西,是一塊如狹也指尖般小巧玲瓏的勾形玉石。這塊勾玉不像珠子般渾圓,而是外形略扁、呈耳狀彎曲。玉的頂部鑽了可以穿繩的洞孔,中間穿過一條細線。色澤是微帶光潤乳白色的青藍,就像是仰望春天蒼穹時那種淡淡柔和的色彩。


    就在一瞬間,突然轟響起一片沙沙的喧囂聲——村人的及夜風


    摩擦葉片的聲響,在狹也的耳際蘇醒過來。然後,她才發現自己剛剛原來置身於毫無任何聲音的空間。她如夢初醒般環顧四周,透過墨色枝丫,看見廣場的火光正點點閃爍,樂師們卻早已消失無蹤。或許,他們不會再出現在人前了吧。鬼在現實中顯像,卻又於沒有絲毫不軌行動下,悄無聲息地離去了。


    狹也緊緊握著掌心的那塊玉,不禁陷入茫然思緒中。


    我該回去了——回到大家的身邊。


    然而,她的腳步才剛跨出,就知道其實並無地方可去。父母都在山腰的家中,各自分散的姊妹們,也正忙著與情郎在兩人世界中軟語相偎。夜色漸深,各村的宴席上揚起了哄笑聲,到處連個落單的身影都看不見。


    突然間,這裏的任何人都與自己相隔十萬八千裏的想法,襲上狹也心頭。這種預感其實一直似有若無存在著,隻是自己不想承認,也不願正視罷了。事到如今,再也容不得她否認。那群鬼雖然和善,卻也在她心底留下了深深的烙印。狹也於是挪動腳步,目標不是明亮的廣場,而是朝向森林深處,她一邊走著,一邊忍不住哭泣起來。


    眼淚就像決堤般永無止境落個不停。她邊哭邊走,邊走邊哭,也不知究竟走到了哪裏。當她哭倦了,終於想坐在橫倒的原木上休息時,忽然,身旁的樹木聲音莊嚴地問:


    “你為何哭泣?”


    這聲音仿佛穿過林梢的清風般悅耳,狹也因此並不覺得唐突,回答道:


    “因為我很孤單。”


    “是沒有尋找到心儀的對象嗎?”


    “比那還要孤單上千百萬倍呢!”


    狹也這麽說時,聽到就在茂密的森林深處,響起一陣緊張的窣窣交談聲。狹也不禁也狐疑起來,探著脖子想仔細看清黑暗中的一切。


    “隻是村裏的女孩在哭泣,不必多慮。”最初的聲音低聲答道。


    陰森森的杉林深處,即使藏著人也不會有所察覺。狹也在吸鼻發出聲響後,對自己的不察感到十分後悔,於是疑問道:“你是誰?”


    一個人影般的形體終於移動,從樹林後走了出來,佇立在月光下。此人相當高挑修長,看來就像年輕的杉木精。不過隨著滿月的朦朧皙光流瀉下,才發現他並非泛泛精靈之輩,而是身份更為崇高的神聖人物。狹也屏住氣息,全身僵硬而無法動彈,原本心想今夜無論再發生任何事都絕不會大驚小怪,但她現在還是懷疑自己的眼睛,不禁想到是否正做著夢。怎麽說呢?因為她不知多少次在夢裏描繪的銀盔甲,如今就與夢境中一樣,沐浴在無數月光的凝露下,靜靜閃爍發亮。


    月代王就站在狹也的麵前。


    3


    月代王就在林葉簌簌交響的隱暗深處,頭上凝聚著月光,如一尊銀色雕像般立在那裏。雖然王的身形如夢似幻,卻又非虛擬幻象,而是充滿威嚴的存在,這種感覺也讓狹也切身感受到了。那身形就像山嶽凜然矗立,而這位神子也確實雙腳踏在土地上。不過,對世人而言,月代王實在太俊秀超凡了,狹也為此感到渾身毛骨悚然,她首次了解人除了恐懼之外,麵臨這種震懾人心的美感時,也會有同樣反應。


    王的一身裝束,除了頭盔甲胄之外,還戴著銀護腕,肩掛箭筒,腰上佩有長刀,完全一副征戰沙場的打扮。衣裝是一襲雪白,袖上纏繞的絲線裝飾著一排小玉串。從光可鑒人的頭盔接近兩頰之處,可約略窺見這位神子的麵龐細致,鼻梁高挺,眼神溫柔得難以言喻。而且形象是如此典雅、如此優美,同時卻又令人感到排山倒海的力量。神子隻是靜立一方,氣勢就足以讓黑夜為之形變、森林為之搖曳,甚至從林蔭中散發出全然不同的香氣。


    就在狹也瞧得過於出神,甚至渾然忘我時,竟然忽略了對方也正端詳著她。當她回過神來半晌後,才慌忙拿袖子遮住臉,但此時所有的一切早就被月代王看在眼底。


    “為何要遮住臉?”神子心平氣和地問。


    “因為剛才哭了嘛。”


    相遇的時機真不巧,狹也心想哭花的臉一定沒人敢瞧第二次,不禁獨自在袖底下羞紅了臉。


    “這我知道,你一直在哭,對吧?”從神子的聲音裏隱隱聽出一絲笑意,然而,語調卻是如此動聽。


    “把頭抬起來。”雖然是淡淡地對狹也說的,卻是一種命令。狹也還來不及思考,就先遵旨行動了。


    月代王麵對抬頭仰看的狹也,告訴她:“你不就是水少女嗎?”


    狹也像臉上被人摑了一掌般狼狽不堪,眼睛也睜圓了一倍。


    “為什麽——您會知道這個名字?”


    神子的眼神隱藏在頭盔的護眉後麵,因此無法捉摸,不過,聲音仍是平靜如常。“我認識一位和你容貌相同的少女。不,應該說曾經認識,就在很久以前。雖然時日不多,但她曾在真幻宮裏。”


    我到底是誰?難道是狹由良公主的影子?狹也黯然想著。


    “我的確是水少女,就在今夜鬼來找我,告訴了我這個名字。”狹也悄聲說著,並將兩手手指僵硬地交疊在一起,以免顫抖不停。“而


    且我也得知自己是尊奉暗神的氏族,可是,我連做夢也沒想到會有這種事。我從小生長在羽柴鄉,也到神鏡神社參拜。春日向月神祈求播種順安,秋天向日神祝禱稻禾豐收。今後到底該怎麽辦,就連一點頭緒都沒有。事到如今,我仍祈望您賜予光明,縱然以我的身份來說,這是一個不情之請,但我一直……”


    狹也雖然努力克製自己,卻還是亂了聲調。就連她自己,也不敢相信淚水還猶濕未幹。


    說吧,狹也。現在非說不可。


    狹也鼓起所有勇氣,終於說:“我一直想追隨您……”


    半晌,月代王隻是俯視著她,一語未發。此時,在王後麵隨扈的一師軍隊,正全副武裝、小心謹慎地走近神子,然後緊緊圍繞在旁。


    狹也眼見如此,不禁心灰意冷起來。


    然而,接下來的瞬間,月代王解開了繩結,將頭盔取下,然後悠然將頭一甩,結在長雙髻上的玉飾,發出了琅琅澄澈的玉響。年少朱顏——沒想到出現在那裏的竟是一位如此年輕的青年。


    “你叫什麽名字?”


    “狹也。”她目不轉睛、眨也不眨地回答。


    “我循著濃臭陰暗的蹤跡來到此地,雖然徒勞無功,卻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月代王爽朗地說,接著又問,“今晚羽柴鄉應該有山歌會,是在這附近嗎?”


    狹也點了點頭,卻又顯得不知所措。


    “替我們帶路吧。好想觀賞暌違已久的山歌會,我經年累月隻為戰爭而跋山涉水。——不對不對,用不著走路去。”神子回過頭吩咐:“牽我的馬來。”


    無論是羽柴鄉鄉民還是鄉長,都為這驚鴻一瞥的景象嚇得魂不附體。神明親臨山歌會場,這個自古流傳的神話突然出現在現實中。在鄉裏所見的馬兒,都是魯鈍的耕作畜馬,除了鄉長以外,沒有任何人擁有坐騎,然而就連鄉長的鞍馬,也和浮現在篝火中的這匹色澤灰白、側腹上布有星點的挺拔神駒,完全無法相提並論。更何況馬背上的月代王,就連神社巫女都隻能從神鏡彼方略窺聖顏而已,如此豐姿,遠非人們的想象力所及。


    聚集在前方的鄉民,對簇擁守護月代王的武士們深感畏懼,因此小心翼翼繞到安全地帶,一邊呆若木雞似的緊盯著眼前奇景。更讓他們震驚傻眼的是灰白雄駒的坐鞍上,有個纖瘦的少女——而且,是一個羽柴鄉的女孩側坐其上,與神子一同前來。


    月代王一行人分開人牆緩緩前進,來到鄉長的板席前方才停下來。這時鄉長幾乎連滾帶爬,忙從座位衝下,將額頭平貼在地伏身行禮。神鏡神社的巫女也同樣行禮如儀,鄉民們見到這番光景後,也如夢初醒般慌忙隨著鄉長有樣學樣。


    月代王環視著廣場,隻見盡是人們靜默拜伏於地的背影。柴薪剝跳的聲音格外響亮,火粉在夜空飛舞。


    王於是開口道:“慶典繼續進行即可,你們也不必如此惶恐,本王隻是想來一睹山歌會罷了。你們好好歌舞娛慶,暢遊酣樂,還要選個良妻美眷才好。今宵的歌盟之誓,就由本王來祝賀。那麽,奏樂吧。”


    受到月代王敦促的鄉長將頭微抬,顫聲含糊回答:“如此窮鄉僻壤的慶典,承蒙高光輝神子禦駕親臨,實在不勝光榮。又蒙您的慈輝厚意,草民誠表謹遵不悖。隻不過,目前不見樂師身影。”


    “沒有樂師?”月代王不可思議地說,他以探詢的目光注視著狹也。不知該如何響應的狹也,隻好窘迫地將身子縮成一團。其實她恨不得趕快從馬背上溜下,一心隻想躲進拜伏的鄉民群中。


    “沒有音樂,就缺少興致了。這樣好了,就由本王來演奏吧。”


    神子若無其事地說著,取出橫笛,以輕冉的姿態飛越到樂師的板席上,然後盤坐下來,撥開發綹,勻整呼吸後,朗朗吹奏起來。


    誰都不敢相信慶典是由輝神神子帶起音樂翩翩,將盛會繼續進行下去。眾人都認為在尊崇的神子麵前,是絕不可能盡情享受山歌會的。然而,大家在發現並非如此時,早已移動起舞步,盛會就在不知不覺中,比原先更加熱鬧精彩起來。笛音的魔力讓人心蕩神馳,手舞足蹈間充滿了喜樂。喜極而泣的人們打著拍子,為絢爛的慶典如癡如醉。


    在板席下方注視著人群的狹也,突然發現


    沒有任何人凝神注視月代王。他們仰頭一看到神子,就立刻像是炫目到無法逼視般別開臉去。然而人們仰望的臉孔上掛著笑容,就像心中點燃燈火般漸漸明燦起來。熱情洋溢的山歌之誓,在廣場此起彼落地進行著。


    對神子瞧得入迷的人,難道就隻有我嗎?


    雖然狹也覺得此事有些不可思議,不過腳上卻不安分起來,她真想繞著火堆舞個盡興才罷休。正當她想探身跑去時,突然被人抓住肩膀。狹也大吃一驚回頭,原來是鄉長梓彥。他以嚴肅到足以刺穿人的眼神,對她說:“你是住在上裏的那位乙彥的女兒吧。到底你顯什麽神通,竟然將輝神神子給招來?不過,現在可別從這裏給我溜掉,必須好好盡心盡力服侍神子才行。你這就去敬奉神酒還有魚鮮,懂了嗎?明白嗎?”


    就這樣,狹也為獻上祭皿來到吹笛的月代王身畔。單腳豎膝、悠閑盤坐眺望慶典的月代王,一看到站在那裏略顯羞澀的狹也,秀麗的眉目就笑展開來。


    “上來吧。”


    拾階而上的狹也跪著身子獻上酒盞,正準備要斟酒。


    “你今夜有從別人那裏得到寶物嗎?”月代王問道。


    狹也的心中,瞬間浮現那塊勾玉,但她立即打消了念頭。王所問的應該是山歌的事,那塊玉並不算是擇妻的寶物。


    “沒有。”


    “如果這樣,可否接受我的?”


    狹也不禁抬起臉龐。月代王的眼神是如此深邃而高深莫測,不過,狹也尋思即使貴為神子,在悠閑時也總會說句玩笑話吧。


    “就遵照高光輝禦神您的旨意。”


    聽到狹也若即若離的答複,月代王仿佛微微笑了。


    “你的水很清澈,還不曾遭受陰暗的汙濁。能夠盡早發現你實在萬幸,就讓我來守護你的清澈。成為我宮裏的女官吧,狹也,能到我宮裏來嗎?”


    所謂女官,指的就是侍奉輝神之子的女性神官,這在巫女中是最高地位,也唯有最權貴之豪族的女兒才能獲準入宮擔任,狹也為此訝異得目瞪口呆。


    “這是不可能的!我既沒有任何資格……而且我的氏族是——”


    “不用介意自己出身。”神子幹脆地說,“在乎出身是住在豐葦原的凡人的陋習,這種想法並非來自天上父神。就連暗神,也有不以血脈相繼的時候,你說是嗎?”


    “遵命……”狹也困惑而含糊地應著。


    月代王雖然泛起端正的笑顏,但看起來並不開心。“暗族是輪回轉生的一族,而輝族乃不老不死的一族,雙方都是與子嗣無緣的氏族。”


    王仰起白皙的頸喉,將酒一飲而盡。從神子的話語中,狹也感受到一絲嘲諷,但她訝異到底是什麽讓他如此。


    擱下酒盞,月代王命令道:“看著我。”


    狹也順從地凝視著神子,一抹微妙的感情似乎存在,但又不曾.浮現在王的臉上。那是由俊秀絕倫的容貌上,那可與空中皓月比擬的高貴所致。


    “這就是你擁有的女官資格,懂嗎?”神子柔聲說,“隻要是豐葦原的泛泛之輩,都無法直視我的眼睛。他們無法做到,也不敢奢望。”


    神子接著麵向歌舞盡興的羽柴鄉民,在那裏有誌同道合的夥伴、手足至親、嬉笑歡鬧的人潮。


    “我懂了。”這回狹也總算點頭同意了。然後,她多少領會到月代王周遭籠罩的那股難以捉摸的憂鬱之氣。


    “來真幻邦,狹也。無論遇到何事,我都希望你留在身旁。”忽然,神子以格外堅決的語氣說。


    就在點頭答應前的一刹那,狹也的內心浮現出九年來再熟悉不過的羽柴風景。內院桃樹、玩伴、稻花、畦蛙、結冰早晨、盛夏午後,還有打稻草的父母、窗邊的明光——悲喜起伏就在轉眼之間,又隨即煙消雲散。狹也聽到自己遙遠的回答。


    “是的,謹遵您的吩咐。”


    僅僅就在瞬間,月代王的臉上露出青年般喜出望外的表情。


    “能找到你真是太幸運了,還好發現你的不是皇姐而是我,實在是太好了!”


    狹也在點頭的同時,突然覺得心頭一輕,發覺自己變得好安心。


    長久以來不斷摸索的她,終於找到了一線曙光。


    追隨這位神子而去吧,我已不再迷失了。


    4


    今夜發生的事,就算曆經百代也必然成為不朽的話題。羽柴山歌會的傳聞,早就迅雷不及掩耳地傳遍了遙遠的村落。月代王遠離戰場專為慶典而禦駕親臨,還有一介村女榮膺女官的破格拔擢,實在是特例中的特例,所有的人都為此震驚而悄聲議論。


    羽柴在一夕之間遠近馳名,一舉升為大老的梓彥也樂得合不攏嘴。月代王賞賜過多的綢緞黃金,作為征納女官的用度,讓羽柴鄉名副其實地財利雙收。鄉長不再把狹也視為下民,非常禮遇,讓她訝異今非昔比的同時,也空虛到無法感受到喜悅。


    狹也將裝滿數個藤衣箱送來的薄絹和精美染織布鋪展開來,仿佛錯置空間的彩虹泛濫著豔麗的色彩,將局促的家裏層層圍繞。


    狹也難以置信地問:“這全是為我打點衣裳的?”


    “真是的,還得靠村裏的婦女幫忙,非趕在出發前縫好不可呢。”


    母親八田女破涕為笑說道,一邊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撫摸著光鮮的布麵。“能剪裁這麽昂貴的布,我這輩子連想都沒想過。”


    “就在家裏放幾匹吧,沒必要全拿來做衣裳。”


    八田女搖搖頭,“那可不行,娘不能讓你在高貴的公主間感到寒酸呢。”


    “娘!”狹也澀聲笑了,“我才不可能成為公主呢。村女就村女,有什麽不好?”


    “不,你跟別人不同。”八田女堅持地說,然後停頓片刻。“從你在山歌會上沒和平凡青年交換平凡的誓言起,娘就這麽覺得了。希望你在這老房子生下孩子,成為熱鬧的大家庭,簡直就是夢中之夢,雖然娘也曾有一點點期待,不過聽到你要人宮時,還是比天塌下來還吃驚哪。”


    狹也凝視著母親,這位因農事辛勞而早在臉上留下刻痕的駝背老婦,因為天災喪子,直到晚年才收養自己。對八田女而言,能見到孫子的臉是唯一的樂趣。


    “我馬上會回來的,也許被趕回來也說不定。”狹也情不自禁這麽說,八田女逞強地哼了一聲。


    “你在說什麽傻話呀,如果這樣的話,不就在村人麵前抬不起頭來了嗎?娘是不會放你進屋的。好了好了,專心縫衣服吧。就算要去當女官,娘也不想讓你偷懶針線活兒。”


    那天夜裏,從外歸來的乙彥在看過狹也試穿縫好的衣裳後,難得喝起酒來。月代王吩咐鄉長代為轉賜給乙彥的財物,讓老夫婦倆用之不竭,但因事出突然,乙彥和八田女都還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鄉長對我說,沒有比有個孝順女兒更好的了。”乙彥邊拿起酒杯,笑笑說,“梓彥大人大概還在後悔吧。那天在後山發現野猴子似的小女孩,若不是硬交給我,而是他自己收養就好了。再怎麽說,當時都是因為你這孩子長得不算討喜,渾身發黑又皮包骨,全身裹著破衣,隻從小竹叢裏露出兩眼閃呀閃的。”


    狹也苦笑起來,“根本就是土蜘蛛的小孩嘛,為什麽還收留我呢?”


    乙彥隔著花白的眉毛看著狹也,“無論是誰的孩子,隻要是沒爹沒娘的幼兒,哪有人會見死不救呀?這是人之常情。狹也,不是常有這種說法嗎?就算是土蜘蛛,原本也同是豐葦原中之國的子民。是自從高光輝大禦神降臨後,才瓜分成兩派的。”


    “嗯。”狹也低聲回答,胸中畢竟百感交集。她對還沒盡心道謝報答父母就辭別離去一事,感到十分歉疚,但乙彥這番語重心長的話,讓她不禁欲言又


    止。


    “爹——”


    乙彥像是察覺到狹也的心情,醚著滿布魚尾紋的眼睛微笑著。


    “你是我們家的女兒,羽柴的孩子,爹以你為榮,無論是到真幻邦還是任何地方,你都要拿出自信。”


    狹也帶著最後一瞥的心情,沿著河岸甬道漫步。出發在即,在這個風雨欲來的季節前,初夏的黃昏是如此清爽宜人。舒展的柳葉乘風搖曳,蛙聲呱呱和鳴。濃濃熏染的青葉香,與溫熱草原上散發的悶濕氣味——風中的氣息已經完全屬於夏季。近掛在山巔的夕陽,還有映照天色的河水,在下遊閃爍著灼紅。狹也站在不見人影的川原上,想極目眺望河流的盡頭。


    不知有多少次她在這條河裏流放竹葉小舟玩耍,而對未踏上過的土地、素未謀麵的人、未知的眾神,也不知夢想過幾回了。雖然將夢想托付在一葉小舟上,但狹也當真想都沒想過要離開村子。真幻邦,據說是在比此河終點更往西的地方。對狹也而言,都城與本村的位置關係完全不在想象之內,她幻想要去的隻是一個如夢中樓閣般的地方。


    狹也微微歎息後,解下頸上掛的穿線勾玉,天藍色的玉石貼在肌膚上,因此看來像有血有肉般地溫潤靈動。她再將玉放在右手上——已經這樣嚐試好幾次了——將它疊合在胎記上。真不敢相信一個嬰孩能擁有這種東西,但她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塊美玉,如果這是擇妻的寶物,那麽狹也大可揚眉吐氣一番了。


    丟了它吧。


    她心意已決,因此才來到川原。狹也想將水少女的玉石還諸流水,這東西她並不需要,如果成為真幻宮的女官,不能帶去這種有陰霾的東西,必須將暗族的點點滴滴抹消才行。


    狹也緊握右手,然後高舉揮動起來,就這樣心一橫將它丟得遠遠的——


    然而,她還是沒拋出去,好像手被人按住了一樣。狹也踉蹌著,對自己感到很無奈,又像做了難為情的事一般,四下張望了一下。


    夕暮的昏暗開始彌漫川原,狹也眼尖地發現似乎有人從較上遊的河堤坡道走下來,於是她慌忙將玉藏進袖裏。丟玉的事若被人撞見,可就不妙了。人影似乎直接朝這裏過來的樣子,狹也揉揉眼睛,到底是誰會在這種時候過來呢?


    要認清是誰其實並不困難,即使暮色隱藏了對方麵孔,但身形卻很獨特,此人的頭頂高結著大髻,平民所沒有的長衣曳及腳踝,還有中年女性略胖的圓肩。來人是神鏡神社的巫女,因此狹也連忙行禮。


    “晚安,巫女大人。”她邊說邊覺得不可思議,狹也從未見過神社的巫女獨自拋頭露麵,就連白天也很少見到,天色暗了之後更是絕無僅有。


    巫女一停步,就妄自尊大地傲視著狹也。她老是這種態度,就連對鄉長也是如此,如今又比平常更冷峻三分。接著,她吐出意想不到的話語:“我被免去巫女一職,現在正奉還神鏡回來。”


    從聲音中能感受到一股冰寒怒氣,狹也渾身哆嗦地睜大眼眸。


    “怎麽會這麽突然,為什麽您要辭去呢?村裏不就隻有一位巫女嗎?”


    仿佛隻要頭稍微傾斜,大髻就會倒下似的,巫女以僵直的姿勢對她說:“不就是因為你去迎接月代王,我才淪落到這個地步嗎?狹也,你拜見王的尊容,還進獻神酒、受賜賀辭——並且獲選為女官。我在設置神鏡的村落裏獨自拜見輝神神子,卻無法達成蒙神子召見近身的心願,甚至連一句聖言都沒被垂詢,這樣今後我還怎能繼續厚顏無恥地守護神鏡?”


    狹也聽了不禁倒退一步。


    巫女繼續說:“我要離開羽柴鄉了,不過,在你前往真幻邦前,我有句話奉告在先——”


    隻見巫女吸了一口氣,突然臉色詭變。狹也不明白那是充滿殺意的表情,僅覺得眼前女子瞬間被魔煞附身。隻見她眼睛猛然怒張,裂開一寸多長的血盆大口,真讓狹也怯怯看呆了眼。


    巫女用像換個人似的聲音,呻吟說:“你這禍種,黑暗妖物!以為我會不知你的底細?竟想用花言巧語蒙騙月代王,我豈能白白讓你得逞!”


    冷不防,巫女一下子拔出胸中暗藏的懷劍。殘照中的短刀刃上,泛著暗鈍的紅光。


    “就在這裏讓你命喪黃泉!”


    狹也驚恐地左閃右躲,卻仍無法回神,絲毫沒警覺到自己正處於生死關頭。待她瞧見短刀刀尖劃破一方衣袖,用力扯裂垂下來時,她才初次感到一種近似惡心的恐懼感。


    “請住手!我是——輝族的奴仆。”


    巫女發出淒厲的嘶喊,“給我閉嘴!你還敢狡辯。”


    “是真的,我的心是屬於輝族的。”


    狹也邊說邊逃,險些又被刀鋒劃過,趕緊背轉身子拔腿就跑。


    中年巫女腳程遲緩,照理說可以順利擺脫,可是不知為何,狹也在千鈞一發之際被石頭絆了一下。猛摔在砂石上的狹也,連痛都來不及就回頭,這時她身後已站著聳立如女鬼般的黝黑身形,正發出勝利的高喊,將短刀一揮刺下。


    死定了!


    就在狹也閉上眼的刹那,尖銳的慘叫聲進發,刺痛了她的耳膜。


    發覺叫聲不是自己所發時,狹也張眼一看,隻見巫女以手臂掩住臉孔,想保護自己不被某種東西攻擊。原來,有兩團漆黑的東西正輪流襲擊她。巫女的手腕上血花四散,隨即發出一連串慘叫。而撲翅的聲音又蓋過了慘叫聲,原來是鳥。


    襲擊巫女的,竟是兩隻烏鴉。


    巫女揮動短刀,卻全撲了空。烏鴉的迅捷讓人不寒而栗,而且冷酷無情。狹也見到巫女扭曲的臉上,一隻眼睛正淌下滴滴鮮血。


    悲鳴隨著喘氣漸弱漸歇,然後慢慢轉為啜泣。筋疲力盡的巫女終於抱頭用力仆倒在地,再也不動。唯有拱起的背脊,因喘息而上下抖顫著。


    這時,狹也還一直呆坐在那。巫女濺灑在川原石上的血斑於暗暮中褪失顏色,看起來黑汙汙的。她覺得一陣惡心,耳鳴嗡嗡作響,好像站起來就會立刻倒下似的。烏鴉們在巫女不再抵抗後馬上停止攻擊,停落在距離狹也有一點位置的大圓石上,接著如釋重負般地徑自開始整理羽毛。


    當烏鴉看到狹也不斷盯著它們,就以閃亮狡黠的眼睛偷瞄她。


    等到整理羽毛滿意後,將鳥喙在石頭上摩擦著,緩緩叫道:“狹——也。”


    另一隻回答:“傻瓜。”


    狹也驚訝得目瞪口呆,這時背後響起了別的聲音。


    “還嚇得腳軟啊?”


    鳥彥的小身軀正站在那裏,就像突然蹦出來似的。他身上已穿回黑服,沒梳理的頭發隨意綁成一束。


    “你還好吧?”鳥彥將手貼在臀上,仔細瞧著狹也,臉上倒是一派滿不在乎的神情。


    狹也啞聲問:“這些家夥是什麽?”


    鳥彥看看烏鴉。“這個嘛是烏仔,這隻是烏兄,那隻是烏弟。”


    隨後,他又跳到蹲踞的巫女身旁低頭看她。“快回去疔傷吧,大嬸。抱歉不能帶你去治療,誰教你想殺狹也。”


    “嗚……”巫女擠出聲音,單手死命按住眼睛,搖搖晃晃站起身來,頭上的發髻早就亂得不成形。


    “果然現出原形了,禍種!”上氣不接下氣的巫女低喃著。“現在瞧見再好不過,此事照日王必然會——”


    “鏡子都還了,看你還能怎樣打小報告?”鳥彥泰然自若地說。


    “給……給我記住!女王可不會那麽好騙,她對新來女官的底細知道得一清二楚。我要逐字不漏地去稟報,我絕對會——”


    “你有完沒完啊?”鳥彥似乎失去耐性打斷道,“再少一隻眼睛的話,是不是很不方便呀?”


    少年漫不經心的語氣中,暗藏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肅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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