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走出了黑暗深淵。


    夏天的陽光就像針一般刺眼,所以隻能將兜帽壓低,微微垂下眼睛。走出冰涼的鍾乳石洞之後,這份炎熱立刻讓人有種快要不能呼吸的感覺。


    自己還沒有習慣陽光。


    然而天空依舊湛藍、遼闊,雲朵流逝而去,森林裏帶著舒適宜人的濕氣。


    不禁讓人心想,原來這就是戶外的世界啊。果然和書本插畫上看到的一樣。不過色彩卻是更加燦爛鮮明,而且最重要的是,這些東西都會動。


    昆蟲在飛舞,鳥類在鳴叫,野獸在奔跑。自己一邊看著這些東西,一邊赤腳走動著。濕潤的落葉踩起來感覺相當舒服,但要是踩到碎石和枯枝,大概會有點痛吧。


    潮濕泥土的氣息、凋萎樹葉的氣息,以及腐敗果實的氣息,全都混在一起。很神奇地,這讓空氣中充滿了一種讓人感到沉靜的味道。


    稍微回頭望了剛剛走出來的洞窟一眼。


    那是非常令人心安的黑暗。要離開這裏實在有點可惜,不過自己等得有點太久了。


    將永遠不可能讀完的書本讀完,為永遠不可能做出結論的議題導至結果。感覺像是度過了永遠的時光,也像是足以度過永遠的時光。


    但是,有點累了。已經不想再等了。


    「吾要離開這裏了喔,十三號。」


    將決心說出口之後,內心有種無比痛快的感覺。


    手輕輕向上一揮,讓掌心朝向天空,並指著洞窟的入口。隨後手指又是一勾,洞窟的入口就隨著一聲巨響崩塌下來,成了一道毫不起眼的崩塌土牆。


    十三號皺成一團的臉彷佛就浮現在眼前,教人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來。


    繼續在森林裏走了一陣子之後,碰上一條細小的溪流。舉起腳利落跨過之後,又繼續筆直地前進——然後又碰上了一條相似的溪流。有點奇怪。明明走到這裏來的路上一次也不曾轉彎,為什麽會碰到同樣的小溪兩次?


    唔嗯——地一聲低吟,接著便又再次跨越了小溪,然後直接回頭,赫然發現剛剛才跳過的小溪,不知為何已經不在原地了。


    「結界啊,真是個越來越惹人厭的家夥,竟然一開始就設想好吾會不守約定……」


    當初的確約好了要等。等是等了,但是讓自己等這麽久,就是對方的問題。自己已經等得夠久了。以獨自一人等待的時間來說,這段時間實在太長了。


    該怎麽辦呢?思考的時間隻花了數秒。口中迅速地羅織詞匯,手臂向前一掃——


    「收獲之章?第八項——〈崩嶽碎〉!」


    轟天巨響隨之響起,部分森林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那之後,又經過了好些歲月。


    2


    我一直覺得黃昏時的森林,別有一番風情。


    當夏季的陽光開始漸趨緩和,逐漸入秋的時候更是如此。


    隻要太陽稍微偏移西沉,光線就會被茂密的樹木擋住,森林也就立刻暗了下來。然後,在夕陽將昏暗的森林渲染成紅色的時候,旅人就要完成露宿的準備。之後隻需要把火熄滅,用披風裹住自己,一邊感受著森林被黑暗所籠罩,一心等待著黎明。


    現在正是這種傍晚與夜晚交錯的時刻。我在被紅色夕陽照得眼睛十分刺痛的森林裏——一邊感受著架在脖子上的生命危險,十分專注地拚命奔跑著。


    黃昏時的森林風情?那種事情誰管得著啊!我把擋在路上的灌木和小樹枝一把揮開,衝進了大樹之後的陰影,並在片刻間順了一下呼吸——而就在那一瞬間。


    「狩獵之章?第四項——〈破岩〉!」


    大樹隨著一陣爆炸飛上了天,我也直接被炸飛出去,狼狽地滾倒在地。


    炸藥——?不對,不可能。要是有這種無臭的炸藥,那還得了啊!


    有某種來路不明的武器正在攻擊我,但我卻完全不知道那個武器是什麽,所以除了逃跑之外,實在沒有其他應對辦法。


    太倒黴了、太倒黴了、太倒黴了——!


    我一邊聽著從後方逼近的腳步聲,以及莫名高亢的怒吼,一邊慌慌張張地站了起來並繼續全力衝刺。剛剛的爆炸聲害我的鼓膜出了問題,所有聲音聽起來都異常遙遠,平衡感也有些錯亂。


    每踏出一步,都會覺得自己好像快要跪倒在地一樣。


    但現在可不是能夠跪下去的時候。


    隻要停下腳步,就一定會死。


    對方一定會把我殺了並砍下我的頭,然後再剝下我的皮當成裝飾品。雖然不知道對方是山賊還是強盜,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那絕對不是可以坐下來好好談的人。


    森林腐化變質的地麵泥濘軟爛,凸出的樹根阻礙著,讓人很難跑快。這時,忽然有個火熱的聚合體,如箭矢一般貼著我的臉頰飛過,並直接刺進了樹幹,隨後就消失無蹤。


    至此,我終於想到攻擊者的真麵目了。


    啊啊,可惡,真是混賬啊——-


    「魔女什麽的實在太可惡了!全都去死吧!我生來可不是為了成為你們的活祭品啊!」


    我聽過傳聞,這個國家的魔女會使用從來沒人見過的魔術。本來還以為不會這麽倒黴,但剛剛都已經看到插在樹幹上然後瞬間消失的光之箭矢了,根本就沒有懷疑的餘地。


    這是最糟糕的狀況了——對方是魔女。


    掌握到攻擊者的真麵目是件好事,但如此一來,我也真切地感受到生命危險了。我更加賣力地狂奔。


    這時,某個東西突然絆住我的腳——是樹根。


    再加上我猛然摔倒的地方沒有地麵——是懸崖。


    啊啊,希望高度僅止於稍微跌落就好,不然至少希望摔下去的地方剛好有河川流過啊。


    神啊。對著自己根本不相信的神祈禱的我,終是慘烈地滾落,並摔下懸崖。


    值得慶幸的是,地麵就在不遠處;而不幸的是,我的落地點並不是條河川,而是一個看似正在鍋中來回攪拌著晚餐的旅人。


    ——真的是太倒黴了!


    不,真正倒黴的應該是這個被我撞倒的旅人吧。旅人身上罩著一件長袍,但看起來仍是相當纖瘦,而我則是個非常高大的男人。


    對不起,原諒我吧!如果不幸被我壓死了,我可以幫忙立座墳墓,不過那也要我有閑情做到才行。


    下一瞬間,我狠狠撞上地麵,一股彷佛從背後直接貫穿到腹部的劇烈疼痛,讓我不禁扭動打滾著。


    「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陣絕望的慘叫,從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傳了過來。


    看來這名旅人似乎成功避開了突然從懸崖上掉下來的我。但是相對的,對方似乎也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晚餐。我真的打從心底感到抱歉。


    我才剛痛苦地掙紮起身,旅人立刻就撲上了我的脖子,並開始猛烈地前後搖晃著。


    「你這家夥!竟然把吾如此小心嗬護才完成的湯全都打翻了!你知道為了完成這鍋湯,吾花費了多少心血嗎!這和烤動物的肉來吃是完全兩碼子事啊!而你、你、你竟敢——!」


    「等、等一下等一下!冷靜一點!我真的打從心底感到抱歉,不過現在這不是重點!」


    「你說……不是重點?在這世上哪裏還有什麽比吾的湯還更重要的事——」


    「笨蛋,危險!」


    我大吼了一聲,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這個人壓倒在地上。那火熱的聚合體再次從頭上低空飛了過去。


    「……原來如此,看來的確是有啊。」


    「能這麽快進入情況真是太好了,要逃命了喔!」


    我一邊這麽說著,


    就把這家夥扛上了肩,拔腿狂奔。等到跑出去之後才突然想到,我為什麽要扛著這個人一起逃命啊?


    「喂,你為什麽要把吾扛起來?」


    看來對方似乎也有相同的疑問。看來我們還挺合的嘛,這位旅人。


    我思考了一秒,然後老實回答:


    「順勢的啦!」


    說真的,讓這家夥當誘餌然後自己逃掉,才是比較聰明的做法吧。


    我要不要現在把人給丟下來啊?


    「你……是在被人追殺嗎?」


    肩膀上的貨物不知道我正在動著歪腦筋,慢條斯理地這麽問。看來對方很快就適應了這個被死命奔跑的陌生人給扛在肩上的狀況。


    「看就知道了吧!追過來那家夥可是滿心想把我給宰掉啊!」


    「……你做了什麽嗎?」


    「我啥也沒做!她可能隻是想要活祭品——想要男的墮獸人啊!」


    聽到對方隱含的責備口吻,我立刻大吼響應。


    所謂的墮獸人就是半人半獸,也就是異形怪物。沒人知道形成的理由,但是這個世界上就是偶爾會有極為普通的雙親,生下像我這種有著野獸姿態的怪物。


    而魔女似乎偏愛將墮獸人的頭顱當成施展魔術時使用的道具,所以那些想把頭顱賣給魔女的人,簡單來說就是從盜賊起,到各式各樣多不勝數的危險人物,全都非常喜歡我。


    第一次遭人襲擊,是在我剛滿十三歲的時候——也就是說,因為我才導致村莊被盜賊攻擊。


    當時我還隻是個小孩,弱小無力,沒辦法從武裝盜賊的手中,保護村子裏的人。


    最後我活了下來,但村子裏卻有三個人為此而死。


    因此,我采取了和大多數墮獸人一樣的做法,離開村子成為傭兵。為了逃離那些凶殘的人們,就隻能成為他們的夥伴。從此之後,我就過著尋找戰爭的日子,不斷來往於各個情勢動蕩的國家。


    傭兵就是戰爭代理人。被兩股對立勢力的其中一方以金錢雇用,和其他跟著另一方勢力的傭兵相互砍殺。從兩大國之間的衝突,到地方領主的小型競爭,以至於少數族群的土地爭奪——說來鬱悶,但隻要人類不放棄集團殺戮,傭兵就不愁沒有工作。


    而且墮獸人的戰鬥能力特別高,所以任何戰場都會歡迎我們。多虧如此,自己才有辦法不被綁死在某個傭兵團裏,而是自由自在地從事傭兵行業。


    但更正確來說,應該是除此之外的生活方式都不被允許吧——


    不論是哪一個國家,哪一座城市,哪一處村落,對於墮獸人留下來定居這件事情,都不會給什麽好臉色,就連教會也把我們當成汙穢不堪的存在。至於其他沒有力量的普通人,更是不可能不怕像我這樣的東西。


    再加上魔女這種社會上的禍害也想要墮獸人的頭,所以盜賊們更是爭先恐後地想把墮獸人引誘到危險的事情裏。雖然這還是生平第一次直接被魔女攻擊,不過這大概隻是因為我一直以來運氣比較好而已吧。


    原本以為魔女就是在背地裏操縱盜賊,並覬覦著我的頭的陰險存在,不過從今天開始,就把她們在我心中的地位升格成會采取積極行動的危險存在好了。


    可是,話又說回來了——


    嘰嘰嘰!撕裂空氣一般的聲音響起,我立刻躲進樹木的陰影處。堅硬的樹幹被一支光箭從中刺穿,開始劈哩啪啦地裂開,然後轟然倒下。


    「混蛋——到底是怎麽回事啊!魔術什麽時候變成連射型的十字弓了啊!」


    雖然知道她們會使用從沒見過的魔術,卻沒想過竟然會這麽超出常理。我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再次衝了出去。


    雖然自己並不是非常清楚魔女或是魔術這類的東西,不過要使用魔術,就必須準備非常大型的儀式。這是這個世界的基本常識。例如魔女進行了長達一個月之久的儀式,最後正準備發動足以消滅一個國家的強大魔術時,教會騎士剛好就在千鈞一發之際打倒了魔女。類似這樣的廉價英雄故事到處都有。


    魔術是需要花時間準備的,所以魔女都會躲在她們的藏匿處,再讓一大群部下去守著這個地方,而她們則是安安穩穩地準備魔術儀式——應該是這樣才對。


    如果她們擁有的是可以一邊跑一邊連續發射的光之箭,或是不用火藥就能炸碎巨木的技術的話,那麽各種曆史方麵的說明,不就都有問題了嗎?


    我已經被逼到混亂的極致。總之,現在除了逃跑之外,沒有其他保命的方法。


    「——那是〈鳥追〉嗎……?」


    這時,肩膀上的貨物好像說了些什麽。


    我毫不在意地繼續奔跑,而貨物則是動手輕拍了一下我的頭。


    「喂,現在是非逃不可的狀況嗎?」


    「廢話!不然會死啊!」


    「那倒不見得喔——好,讓吾下來吧。」


    下一秒,我毫不留情地把肩膀上的貨物丟了出去。既然對方都主動要求下來了,那我當然沒有義務繼續背著貨物奔跑。再見了,旅人。我一個人也會活下去的。


    可是還來不及跑出去幾步,我又再一次狠狠地滾倒在地。這是因為地麵突然激烈地上下震蕩的關係。


    「可惡,痛死了……!」


    我一邊呻吟一邊吃力地抬起頭來,然後開始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魔女,竟然一邊慘叫一邊搖搖晃晃的倒地,其四周的土壤像是要把樹木都卷進去一般隆起,然後在眼前逐漸堆高成一道必須抬頭仰望的高牆。


    「什麽……!到底是怎麽——!」


    我一邊吼叫似地說出這句話,一邊迅速朝著旅人看過去。原本隻想看一眼以確認對方有沒有事,可是眼睛卻違背了自己的意思,緊盯著那個人不放。


    徹底蓋住旅人長相的兜帽掉到地上,閃著銀色光輝的頭發散落下來。那頭銀發就像是被強風吹襲一般,狂亂地飛舞著。


    ——是個女人。


    而且還是讓人看到眼睛都快爛掉的大美女。


    之前因為麵臨生命危險所以沒注意到,不過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抱在手中的身體的確非常纖細輕盈。若要百分之百確定是個女人,她的聲音稍顯低沉,但就男人來講卻又太高了。這時,實在不能責怪男性本能讓自己冒出不合時宜的感想。例如「真可惜啊,早知道就應該要多摸幾下,好好記住女人身體的觸感」之類。


    不過,應該不會吧?


    是這個女人——做的嗎?做出那道牆壁?


    目前在場的隻有吃人不吐骨頭的魔女、我,還有這個美女而已。


    而剛剛發生的天翻地覆的變化,毫無疑問是針對魔女進行的攻擊。那種事情我當然辦不到,所以也沒有其他可能性了。


    眨眼之間,那個東西便已經完成。


    一個自然得像是打從一開始就存在於那裏,卻又明顯異於其他事物,並震懾著四周的巨大土箱——


    「這是捕縛之章?第三項——〈岩藏〉。想用虛弱的〈鳥追〉突破這個,至少需要一天的時間。如果是〈破岩〉應該有辦法快速脫逃——但你似乎消耗過度了。要是不休息一陣子,是沒有辦法出來的。那麽——有幾件事需要你來回答一下。」


    那是一種幾乎可以稱為冷笑的笑容,妝點在女人赤紅的嘴唇上。從半閉的眼皮下方延伸出來的長睫毛,以及帶著某種超然色彩的雙眼——如同寶石一般澄澈透明的藍紫色。


    我仍然坐倒在地上,像個白癡一樣張大了嘴,凝視著那個女人。


    「你……是……魔女嗎……?」


    女人轉過身來。果然沒錯,她的確美得讓人為之顫抖。然而女人臉上的表情,那個


    掩蓋過冷笑的得意表情,卻是無比貼近人類,甚至有種年幼純真的感覺。


    彷佛和幾秒之前不是同一個人似地。


    「誠然——吾就是魔女。從無意義之事當中尋找出意義,從無生有的泥闇之魔女喔!」


    這樣啊,很好。原來如此,我懂了。


    下一秒鍾,我迅速站了起來,隨後飛也似地逃離了那個地方。


    3


    說到以怪物模樣誕生的唯一一個好處,那就是身體能力相當出類拔萃這件事了。


    隻要用全力奔跑,就絕對不會被追上;若是和普通人正麵互毆,最後的結果大概會是人類死亡而我毫發無傷吧。可說是一副非常適合逞凶鬥狠的身體。


    多虧如此,自己似乎成功從魔女手中逃走了。


    我沒命似地瘋狂奔逃,最後衝出了森林,滾倒在寸草不生的小徑上。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躲進樹叢裏,然後凝視著剛剛成功脫逃出來的森林。森林已經完全被封鎖進黑暗之中,沒有任何人追過來的跡象。但我還是繼續屏氣凝神地觀望了一陣子,等到完全確認安全無虞之後,這才終於呼出一口安心的氣,並緩緩地坐倒在原地。


    真是的——何等無妄之災啊。我再次徹底檢查了周遭狀況之後,便開始在夜晚將近的薄暮當中,著手進行露宿的準備。


    就算那個人是絕世美女好了,魔女終究是世界上的毒瘤,更何況還是我的天敵。雖然那是個讓人覺得就算死在她手上也沒關係的超級大美女,不過比起下半身的欲望,我更珍惜自己的小命。既然在這世上不會有人因為墮獸人死掉而感到哀傷,那麽至少自己要好好珍惜自己的性命,不然我誕生在這個世界上,未免也太可悲了。


    世上的人都討厭墮獸人。雖然第一個原因當然是外表看起來就很詭異,不過由於絕大多數的墮獸人都會變成傭兵或盜賊,所以基本上也都是殺人犯。如果我為人父母,也會全力禁止小孩接近墮獸人。像是不準進入城鎮、不準進入店鋪、不準進入視野當中這樣。說得極端一點,不管搜尋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都不可能找得到站在墮獸人這邊的人。


    因為擁有成為傭兵的天分所以不愁吃穿,但是不管自己願不願意,都會被強迫進行事關生死的交易。這一點實在是出乎意料地痛苦。


    就我個人來說,還比較想在某個地方開一間小酒館,找個可愛的老婆,然後悠悠哉哉地度過一生……隻是很遺憾的,世間並不容許我這麽做。


    「就憑這個外表啊……」


    我歎了一口氣,低頭望著自己覆滿毛皮的手。


    幾乎所有墮獸人的外觀都是大型肉食性動物的模樣。熊或狼的墮獸人占了多數,不過我卻不知道自己原本的獸型是哪一種動物。應該是某種貓科吧?不過以一隻貓來說,再怎麽想也實在太凶惡了。毛色是以白色為底,上頭帶著淺黑色的條紋。然而白色的部分實在太多,很難直接說是條紋的花色,非常微妙。我自己是還滿喜歡的,不過晚上看來實在太過顯眼,所以都會披上一件黑色鬥篷。


    「哎,總比什麽花樣都沒有還來得好嘛。」


    我刻意開朗地這麽說,然後苦笑了起來。


    一直到了現在,我才有辦法稍微看開一點。十幾歲的那個時候,可是鑽牛角尖到試圖自己剝掉自己的皮,搞得渾身是血。雖然想不開,不過最後因為實在太痛,所以放棄了——那是我剛離開村子時發生的事。獨自待在無人的山中,全身鮮血淋漓,但我仍然沒有死,反而像隻真正的動物般吃掉鳥類或老鼠,活了下來——可能就因為這樣,才有辦法看開的吧。


    在那之後已經過了十多年,當時的傷口早就徹底消失了。當年將自己折磨到那種地步的孤獨感,如今已經變得必須努力回想才有辦法憶起那般淡薄——不對,是變遲鈍了。


    不管怎麽說,一個人生活相當輕鬆。而且在這個世界上,可能會出現一個特別好事的女人,願意愛上我也說不定。在我心裏並不是沒有這種小小的期待。隻是曾經聽說就連妓女都不想把墮獸人當成對象,所以覺得希望渺茫而已——


    「如果能找到一個稍微可愛一點墮獸人也好啊……」


    例如,嗯……兔子之類。雖然不知道到底有沒有那種墮獸人存在,不過他們受到的待遇,應該會比我這種怎麽看都是肉食性動物的墮獸人還要稍微好一點吧。


    我一邊喃喃著這種說了也是白搭的話,一邊攪拌著作為晚餐的湯。


    原本打算加進湯裏而獵來的兔子,在之前被魔女追殺的時候扔掉了,所以現在湯裏的配料是長在這附近的香草和當成緊急糧食的肉幹。稍微加進了一點鹽巴,再把事先包在皮革裏、塞在背包深處的動物油脂削下一塊丟進去。試了一口味道之後,再加進了一小把鹽巴。哎,大概就是這樣吧。之後隻要再煮一下,等到入味就可以吃了。這段期間——我翻了翻背包,拿出羅盤和地圖,在自己的膝蓋上攤開。


    ——威尼亞斯王國地圖,修訂版。


    商人請到佛米加大市場。可以找到來自世界各地的珍奇物品。


    王都普拉斯塔境內,每周的女神祭日都會有藝人在廣場上進行表演!


    名產:阿布野豬(王國特有種的超大型野豬)烤全豬。肉汁豐富,肉質鮮嫩。


    注意!森林為野生阿布野豬的棲息地,禁止狩獵。即使必須繞遠路也要回街道上移動。


    最後這句話讓我皺緊了眉頭。


    「我也不是因為自己想走才穿過森林的,所以應該不會怎麽樣吧。」


    我一邊說著根本沒人聽見的借口,一邊從先前遭到魔女攻擊的地點以及星星的位置,來判斷自己的所在地。


    這裏——威尼亞斯王國是個幾乎位在大陸正中央的國家,居以旅途中繼站的地位而繁榮至今。聽說過去似乎是被群山包圍,呈現陸中孤島的狀態,不過後來因為完成了開山鑿洞的工程,確保了通往鄰國的交通要道,因此成功吸引了大量旅行者和行商者前來。


    由於以前必須繞一個大圈的山脈被打通,所以就算入境費用稍貴,旅人們仍然前仆後繼地來到這個國家。當然,入境時必須經過貫穿整片山脈的坑道,不過坑道的規模之巨大,可是遠遠超乎一般人的想象,甚至大到可以在沿途上蓋出好幾間供人休息的旅館。漆黑的坑道裏到處都有不同色彩的燈光,照亮著露天攤販與旅店。如果我是個小鬼,這片充滿幻想風格的景致肯定會讓我興奮不已。不過最近這幾年,鄰近國家都在流傳威尼亞斯國內發生了一點小小的問題。


    以商人為首的眾多旅人們,都會盡量避開情勢危險的國家。因為要是一不小心被戰爭波及,就會有生命危險;就算運氣好沒碰上戰爭,國家一旦開始動蕩,也會有盜賊隨之出沒。


    如此一來,這個借著旅人來往的收益為根基的國家,就會開始逐漸瓦解。當然,國內的大人物們也都開始傾盡全力,試圖解決問題。而他們第一個采取的動作就是增強兵力——召集傭兵。這個情報也流傳到國外,傳到像是我這種傭兵的耳裏。


    因為這樣,所以我是為了找工作才準備前往這個國家——前往威尼亞斯王國的王都,普拉斯塔。因為我在國境問過衛兵之後,得知墮獸人會成為軍隊的主力,於是被要求拿著介紹信前往王都。可是這條路真的非常煩人。


    為了避開威尼亞斯境內各種特有種生物的棲息地,整條路根本不是普通的曲折難走。因為這樣,移動時絕對不能不仰賴地圖。我伸手摸著被我反複磨掉再畫過,已經變得破破爛爛的羊皮紙地圖。自己是從原本打算露宿的路上直接穿過了森林,然後來到現在這條路上,所以普拉斯塔的方向應該是——


    「——那邊吧。」


    我確認好行進


    方向後抬起頭來,隨即全身僵硬。


    一個戴著兜帽的土氣身影,被柴火上不斷跳動搖晃的火焰給照亮——而那個人正用手抓著木勺,一匙一匙地喝著鍋子裏的湯。


    4


    「呀——啊啊啊啊!」


    我忍不住大叫出聲。身為墮獸人,我對各種氣息都非常敏感,平常極少出現被人偷偷接近的狀況。然而這樣的我,卻打從心底完全沒注意到這家夥身上的氣息。光憑這一點就已經夠令人驚訝的了,對方竟然就是那個絕世美女——也就是魔女,再加上她吃的又是自己的晚餐。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是為了哪一件事情才大叫的了。


    「你這家夥,不要隨便喝我的湯!」


    從這句不假思索吼出的話看來,我會大叫出聲的原因,應該在於晚餐被人吃了這件事。


    我將整鍋湯一把搶了回來,魔女立刻啊啊地喊出聲音,表示不滿。


    「還、還來!那是吾的晚餐!」


    「什麽你的!這是我的!我的!」


    「你剛剛不是打翻了吾的湯嗎!做一鍋同樣的東西賠罪,那才叫作有誠意吧!」


    「我才沒有什麽誠意可以給魔女啦!」


    「那好吧!如果你要這麽堅持,那吾隻好這麽做了!——吾要使用魔術了喔!」


    聽到魔女低沉的威脅之語,我一時發不出聲音。對了,對方可是魔女啊。她不是自己可以悠哉保護晚餐的對象,抓著劍逃跑才是正常的反應啊。


    「你給我聽好,要是不快點把那鍋湯交給吾,吾就在北方引發饑荒,在南方散布疫病,讓西方增加老鼠,讓東方小麥枯萎!這個世界會因你毀滅!好了,現在立刻把湯交給吾!」


    的確是個徹頭徹尾的魔女。


    可是不知為何,我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危險。


    對於惡意、敵意、殺意這類的東西,我已經非常習慣。隻要有人對自己發出這類情感,我馬上就能察覺。就算沒發現,也會下意識地伸手握住劍。可是這個魔女對我投射的怒氣,卻隻是徒有形態而沒有實質的傷害。


    糾結了一陣子之後——


    「管你去死。」


    我選擇晚餐。不管世界變成什麽樣子,隻要自己平安無事就好。再說就算我真的死了,還有世界一起陪葬,感覺也挺不賴的。我從愣住的魔女手中搶過木勺,開始不斷舀湯來喝。


    「哇——!哇——!你知道自己說了什麽嗎?就算是惡魔,也會更加珍惜這個世界啊!喂!不要全部都吃掉啦!」


    「不要一直湊過來的,煩死了!」


    我把跳到自己背上的魔女甩了下來。隨著一聲「唔喔!」的呻吟,隻見魔女摔倒在地。這時,突然出現了一段不自然的沉默,我不由得停下舀湯的手,看向魔女。


    見她那副貼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模樣,總覺得很詭異。


    該不會就這樣死了吧?魔女死掉其實真的完完全全無所謂,隻是我明明就沒有要殺她的意思,她卻就這樣死掉了,總讓人覺得不太舒服。


    「……喂。」


    我戰戰競兢地喊了一聲,結果……


    「——吾也……」


    一陣低沉、沉悶的聲音傳了出來。什麽嘛,看來應該還活著。別說是活著了,她全身上下還飄蕩出某種類似妖氣的黑色物質耶。


    ——是不是有點不妙啊?


    雖然沒有感受到危險,不過對方畢竟是個魔女。要是讓她真的動怒了,還不曉得她會做出什麽事情來。我小心翼翼地縮起身子——


    「吾也想吃……」


    然後瞬間虛脫。


    那根本不是發怒,而是逼近哀求的顫抖聲音。


    拜托,不要開玩笑了。那個看起來像是遭人虐待、走投無路的不幸少女的氣氛,到底是怎麽回事啊?跟幾乎是塊破布的長袍搭配起來,看著還真是相當可憐的模樣。如此一來我不就完全變成壞人了嗎!


    「肚子好餓……吾花了今天一整天的時間做出那鍋湯……原本很期待……真的是很期待啊……從一大早就開始努力才做出來的耶……」


    魔女一邊用手指摳著地麵,一邊像是痛苦掙紮似地這麽說。


    聽她這麽講,實在讓人覺得心虛。我打從心底確實覺得非常對不起她。


    盡管當時是因為被吃人不吐骨頭的魔女追殺,算是緊急狀況,但是打翻這家夥的晚餐的人確實是我沒錯。而且就結果來說,也算是她救了自己一命,就算對方是個魔女,要是我連一碗湯都不分給她,我豈不就是比畜生還不如的人渣了嗎?


    「而且那鍋湯真的好吃得要命……吾也想吃……」


    是嗎,很好吃嗎?這句話倒是讓人覺得有點飄飄然起來。就一鍋迅速完成的湯來說,這其實是我相當自豪的味道呢。我輕輕嘖了一聲,然後裝了一碗湯遞給魔女。是我輸了。


    魔女立刻露出了隔著兜帽也能看得出來的燦爛表情,從我手中一把搶過了碗,直接把嘴巴湊到碗邊,開始大口大口喝起湯來。


    「一開始就這樣做不就得了嗎?真愛裝模作樣。」


    然後馬上表現出這種態度。就是這樣,我才討厭美女這種生物。既是魔女又是美女,更是糟糕透頂。


    魔女轉眼之間就喝光了碗裏的湯,接著用手捏起殘留在碗底的肉幹殘渣送進嘴裏,再以絲毫不認為自己會被拒絕的態度,把碗遞到我麵前。


    「再來一碗。」


    再也沒有什麽比這還更厚臉皮的了。我的鼻頭皺了起來,至於碗,當然是沒接過來。


    「你到底是來做什麽的?找我有什麽事?」


    「雖然很想回答你,不過吾已經餓到沒有力氣回答了。」


    這個女人還真不是普通不要臉……但就算我再怎麽瞪她,魔女都沒有露出害怕的樣子。


    我可是很珍惜自己的性命,和魔女正麵衝突什麽的當然不可能。如果威脅無效的話,那也隻能服從她……可是直接服從的話,那未免也太令人火大了。


    「回答我的話,就再給你一碗。」


    我這麽響應之後,魔女交互看著空蕩蕩的碗和我像在比較,然後把碗推到我麵前。那像是在說「會回答啦,所以再來一碗!」一樣。隨後,魔女也的確以平淡的口吻開始說了起來。


    「吾現在啊,正在旅行的途中。正在找一個叫做『十三號』的男人。」


    十三號不是名字,而是編號吧。


    雖然很想吐槽,但還是忍下來了。畢竟對手是魔女,我的常識不可能套用在她身上。


    我從魔女手中接過了碗,默默把湯舀進去。


    「十三號是吾的同胞。過去曾經在『弓月之森』一起研究魔術,不過他為了一件有點麻煩的工作而離開了洞穴。之後不管我再怎麽等,都沒有收到任何消息。不得已,我隻好沿著那家夥陰沉又糾結不清的魔力痕跡一直走到這裏來……」


    「弓月之森」位在大陸邊緣,別名叫做「無主之森」,是一片和魔女淵源極深的土地。每個國家都嫌當地感覺詭異,因此都不願主張其領土權,最後那裏就變成了空白地帶。教會應該對那裏發動了好幾次狩獵魔女的行動才對……如今,「弓月之森」的魔女正大光明地在外麵走來走去,看來教會的狩獵魔女部隊全是一群無能的家夥吧。


    「這個國家有狩獵魔女的習慣吧。」


    「那在全世界的各個角落都有吧。」


    看到魔女臉上黯淡的表情,我惡狠狠地這麽說道。


    「和其他地方相比,這裏也太激烈了。吾隻是走在路上,就差點被放火燒死三次耶。」


    是啊,我點了點頭。那就是現在威尼亞斯王國內部出現的小小問題。不惜召集墮獸人傭兵也想解決的


    小問題——那就是魔女的問題。


    「因為好像有魔女發動叛亂的關係。那樣的話,狩獵魔女的行動當然也會變激烈啊。」


    「魔女叛亂?」


    魔女反問,眼睛眨了好幾下。


    「……是不是有點搞錯時代了啊?」


    身為魔女你還敢講?我在內心默默吐槽,不過魔女的確像是打從心底覺得不可思議。


    不過——也真是搞錯時代了。魔女的大規模叛亂,這種事隻有在童話故事裏才聽過。


    「我也覺得魔女叛變什麽的實在太過時了,一點真實感也沒有……不過光看那個攻擊我的魔女,就知道那是事實了吧。再怎麽想,會襲擊旅人的魔女未免太異常了。」


    硬要說的話,其他國家進行的狩獵魔女行動,其實更像是「狩獵餘孽」。


    據說在五百年前,魔女和教會之間曾發生過一場大戰。最終戰敗的魔女們,分散至各地,過著隱匿蹤跡的生活。而世界則是把她們認定成邪惡,持續不斷地進行狩獵。


    但是——都已經過五百年了,再怎麽說也都該膩了。


    當然,故意走上台麵散布災害的魔女一定會被獵殺,可是對那些隱姓埋名地生活著的普通魔女進行狩獵,事到如今也不會有人為此而覺得開心;如果沒有人覺得開心,那麽不論是國家還是教會做出這樣的行為,也都沒有價值可言。更別說對教會來講,狩獵魔女不過隻是展現他們的力量與權威的手段而已。沒有邪惡就沒有正義,沒有正義,人們就不會相信神。既然如此,那就讓魔女成為邪惡吧——總之就是這麽一回事。


    照理來說,隻要有國家提出要求,就可以用法外捐贈金交換教會出動教會騎士團——


    但威尼亞斯並沒有這麽做,所以教會也決定袖手旁觀。最後的結果,就是威尼亞斯的魔女們開始任意暴動,國家也為了鎮壓她們而開始瘋狂起來。


    「實際上,自從進入威尼亞斯之後,跟魔女有關的各種危險事件的謠傳就從沒停過。據說魔女占領整座村子,並把村民當成奴隸之類的狀況,好像一點也不稀奇。你剛剛說的那個有點麻煩的工作,應該不會是要跑來協助這場叛亂的吧?你會不會隻是裝作不知道,其實也是過來湊一腳的?」


    如果真是這樣,那麽這個魔女會覺得威尼亞斯很危險,其實根本就是自作自受。可是魔女一聽到我的話,臉色立刻像是嚇得半死一樣,瞬間變得慘白。


    「吾當然不可能做這麽麻煩的事啊……!要是真的叛亂成功,真的搶到了這個國家,這麽一來就非得統治這個國家不可了耶,吾最討厭麻煩事了。而且,反正都要進行支配,那還不如選擇更加黑暗狹窄,蜘蛛還有很多的國家比較好。」


    才沒有這種詭異的國家好嗎。我稍微想象了一下絕世美女被大量蜘蛛包圍的畫麵,然後立刻打從心底覺得後侮,難得煮好的晚餐都變難吃了——咦?鍋子怎麽不見了。


    發現應該抱著的鍋子突然不見蹤影,我猛然抬頭看向魔女。不知何時,她已經把鍋子拿在手上,正忙不迭地動著木勺。


    「你、你這家夥什麽時候——是怎麽拿走的啊!」


    「吾可是魔女啊,獸人戰士。隻要吾有那個意思,就算要讓你瞬間全裸,順便剃光所有的毛,也不是什麽難事。你一旦開始疏忽,就是你氣數已盡之時。這鍋湯已經是吾的了。」


    「你這、這個臭女人……!」


    感覺她好像把自己當成笨蛋看待,我憤怒得不禁低吼。不過鍋子已經在魔女手中了,我沒辦法搶回來。


    所以我隻好喝著還留在手中的碗裏剩下的湯。


    「……所以呢?你說的麻煩工作是什麽?」


    「是找東西。有不肖之徒從吾這裏偷走了一本書,而十三號就是前去找回那本書。」


    「書?」


    「那是全世界隻有一本的貴重書籍。若是被人拿去濫用,事情會變得有點不妙。」


    「不妙是指什麽?」


    魔女瞬間安靜了下來,同時也停下了不斷舀湯的手,以莫名平靜的聲音……


    說了那麽一句話。


    「世界會毀滅。」


    「……你說世界會怎樣?」


    「會毀滅。」


    我強忍住了一個嗬欠。


    「那還真是了不起啊,真是嚇死人了,我都快被嚇哭了呢。」


    「你不相信就算了,至少可以表現出更好一點的態度吧?吾也是會受傷的喔。」


    「區區一本書就能毀滅世界。聽了這種話要我立刻相信還要嚇得渾身發抖?我可沒有這麽純真。」


    「區區一本書……?說什麽傻話。別說是一本,就算隻是其中一頁也足已毀滅世界。」


    魔女輕描淡寫地這麽說。她並沒有發出恐怖的聲音,也沒有誇張地大吼大叫,看起來就像是在陳述事實而已。這個氣氛反而讓這番話增添了微妙的真實感。雖然有了真實感——但終究還是令人難以置信。


    因為實際上,這個世界至今仍然平安無事。我不知道那本書是什麽時候被偷的,不過從魔女的口氣看來,那個說要出去找書的十三號,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回來了。


    如果那本書真的擁有毀滅世界的力量,那麽應該早就毀滅了才對。


    「哎,就算那是事實好了——-那跟我又有什麽關係?我剛剛問的是『找我有什麽事』,可沒問你外出旅行的理由。」


    「什麽啊,你還聽不懂嗎?」


    「不好意思喔,我天生就比較遲鈍。」


    「簡單來說,吾必須拿回那本書,而那本書現在似乎就在這個國家。可是魔女要在這個國家獨自走動實在非常不便,而且也很危險。吾已經厭倦被人追著跑了。」


    所以……魔女邊說邊看著我。這時我才終於反應過來。


    「你要成為吾的護衛。」


    「我才不要!」


    我立刻就做出回答,而且是用盡全力。


    「真是了不起的斷然拒絕啊……反而覺得很爽快呢。」


    「要我說明給你聽嗎?我啊,最最最——討厭魔女了!」


    「哎,別這麽說嘛,吾當然不會要你做白工。吾是魔女,魔女就是向惡魔獻上祭品,引發奇跡的人——魔術的基本觀念就是在締結契約時,支付相對應的代價。」


    「我說的不是報酬怎樣的問題!我可是打從心底希望魔女徹底滅絕,為了實現願望才特地來到這個國家。要是能有個沒有魔女的國家,我的人生至少會變得稍微好一點。現在要我保護魔女,根本是本末倒置啊!」


    「明明魔女就正在眼前,虧你還能說得這麽直白啊……為什麽你會這麽討厭魔女?」


    「我說啊……你真的是看著我的臉這麽問的嗎?」


    「臉?」


    魔女開始凝視我的臉,然後把頭倒向一邊。


    「很帥氣啊,吾並不討厭喔。」


    「你是故意諷刺我的嗎!」


    「怎麽會是諷刺呢?這濃密的毛皮、銳利的眼神,還有強壯的下顎——是完美無缺的野獸之美啊。而且隱藏在毛皮之下的人類麵孔,吾也覺得還不錯喔。」


    毛皮之下的——麵孔?我摸了摸自己的臉,可是那觸感依然一如往常隻有野獸的輪廓。


    「……你看得到我的臉?」


    「那當然,看不到就沒有辦法自稱魔女了。原本才在想你一直在說的『墮獸人』到底是什麽東西,原來是指這個模樣啊。這其實是『降獸咒術的回風』喔。」


    「咒……咒術回風?」


    「魔女在人類身上施法,讓野獸之力降臨之後,人類就會變成擁有強大力量的獸人戰士——這就是『降獸咒術』。據說在


    千年之前,列強埋首於戰爭的時代,曾經創造出數以百萬計的獸人戰士。」


    「意、意思是說,墮獸人是魔女創造出來的嗎?」


    「有點不太一樣。咒術和咒術回風看起來很像,卻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咒術是基於個人意誌自發性地進行,但咒術回風就隻是機械性連鎖反應的結果而已。」


    「不好意思,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講什麽。」


    我皺起了臉,而魔女就像在對一個不得要領的學生講解,以相當開心的聲音說道:


    「吾就說明給你聽吧——把那顆石頭拿給吾。」


    魔女指著我身旁地麵上的一塊扁平石頭。我依照指示遞了出去,魔女在手上輕輕拋接著那顆石頭。


    「就把這個石頭當成魔術吧。然後身為魔女的吾,把這個丟出去。」


    她丟了。而且還是完全無法和那個纖細臂膀聯想在一起的超高速球。石頭打中魔女背後的樹木,然後彈回魔女的方向。可是魔女竟然避開了那顆石頭,最後直接打在我的頭上。


    一道實在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撞擊聲響起。如果我不是墮獸人,可能已經血流滿麵了吧。


    「……很痛耶。」


    相較於我的低聲呻吟,魔女則是絲毫不感愧疚地輕輕聳了聳肩。


    「吾瞄準的目標是樹木,而石頭被樹木彈回來的時候,吾並沒有接住它,最後則是打中了處在行進軌道上的你。使用魔術時也會發生同樣的情形。」


    「你是說被樹反彈回來然後打中我嗎?」


    「沒錯。獸人戰士死後,野獸的靈魂會回到魔女身上,然而若是該魔女已經死亡,失去歸處的野獸靈魂就會回到『距離施術魔女最近的存在』身上。大多都是後代子孫啦。然後野獸靈魂會寄宿在女人腹中,最後產下獸人戰士。這就是你所說的墮獸人。」


    「也就是說我的家族血緣當中有魔女,因為那個魔女死掉才害我變成墮獸人?那算什麽啊?我聽都沒聽過!」


    「就算不是眾所皆知,但事實就是事實。吾是魔女,關於魔術的事可不會說謊。」


    可是世人的見解,就是教會所說的「前世所做的壞事讓這個身體被惡魔附身,才會變成野獸的身形」。因此變成墮獸人的人類都非常凶暴好戰,日複一日沉迷在戰爭之中。


    就我這個打從心底希望平穩度日的人來說,實在很想大叫「別開玩笑了,快點毀滅吧,教會!」可是幾乎所有人類都相信這個說法,結果那樣的評價也就那樣直接刺在我身上。


    「可是……我的血親家族裏根本沒有魔女啊——」


    「魔女基本上都是被排除在外的人,而且還相當長壽。過去家人當中曾有魔女存在——咒術總會在快要忘記這件事情的時候突然反彈回來。」


    魔女望著空無一物的湯鍋露出一臉哀慟的表情,一邊歎了口氣。


    「——你想變回人類嗎?」


    魔女這麽問。


    「——我變得回人類嗎?」


    我反問。這時,魔女的嘴角突然浮現了笑意。


    「當然變得回去,而且輕而易舉——如何,傭兵?就以這個為代價,服從於吾吧。」


    我的夢想是在某個鄉下地方開一間小酒館,找到一個可愛的老婆,過著平靜的生活。


    如果這個魔女說的是事實,那麽我就能夠得到自己早就已經放棄的普通人類的人生。走在路上不必再用兜帽遮臉,也不必再從魔女手中逃命,更不必讓妓女害怕不已的,極為普通的人生。可是,我真的可以相信她嗎——對方可是魔女啊。


    「……對魔女來說,像我這種人的首級是很有價值的東西吧……?」


    「雖說的確很有魅力,不過也不一定會想要吧。因為吾是特別無欲無求的魔女啊。更重要的是,現在吾想要你更勝於你的頭。要是沒有手腳,就沒有辦法擔任吾的護衛了吧。」


    「你應該不是想用這種話讓我大意,然後趁機砍掉我的頭吧?」


    「別說傻話了。真想要的話,吾早就動手了。而且也不會刻意說什麽需要護衛。」


    那倒是真的。我和魔女對峙到現在仍然平安無事,這項事實就足以讓人相信這個魔女——雖然還不至於說出這種話,不過這應該算是某種證據,證明她並不是需要懷疑到那種地步的存在吧。


    我心裏的確有想要相信她的念頭。可是,那是真的嗎?如果是謊言該怎麽辦?


    畢竟對方可是魔女啊。


    「……要跟你訂個契約嗎?」


    魔女突然這麽開口。「契約?」我愣愣地反問。


    「魔女的契約,血書。隻要你擔任吾的護衛,吾就會把你變回人類。用雙方的血,把這份契約的內容記錄下來。這麽一來,破壞約定的人就肯定會消滅殆盡。」


    「消……消滅……你……」


    相對於我的驚慌失措,魔女則是露出一臉從容自在的微笑。


    「這沒什麽好怕的,隻要不去破壞約定就沒事。來,伸出你的手。」


    我還來不及問出是要幹嘛,魔女就已經伸手過來抓住我的手了。


    是女人柔軟的手。我忍不住為此心跳加速了一下。


    不僅如此,魔女還把嘴唇靠近我的手,毫不猶豫地用嘴含住我的指腹。那裏是我少數無毛的皮膚,濕漉漉的舌頭在上頭舔過,讓我有種全身的毛都豎起來似的感覺,渾身顫抖。


    「喂、喂!」


    這時,傳來一陣皮膚噗滋一聲爆開的感覺,讓我因為痛楚而輕聲喊了出來。魔女看著從我手指上滴落的血,相當滿意似地點了點頭,隨後同樣咬破了她自己的手指。


    「用混合著兩人鮮血的墨水,以鏡像文字(注:上下不變,左右相反的文字)寫出契約書,最後再把東西燒掉,契約就完成了。除非有某一方死亡,或者是雙方明確表示契約結束或放棄,否則吾和你都會一直受到契約束縛。不巧的是這裏沒有紙——算了,布也行吧。」


    說完,魔女毫不猶豫地撕開了長袍的下擺。原本就已經破爛到像塊破抹布的長袍,如今更是越來越接近破抹布狀態。我抱著莫名冷靜的心情,看著自己血流不止的手指,以及同樣留著紅色鮮血的魔女的手。


    「喂……魔女小姐啊,為什麽要選我?如果你隻是要掩飾身份的話,找個比較不讓人起疑的人不是更好嗎?和墮獸人在一起,隻會變得更加顯眼喔。」


    「如果隻是為了掩飾身份,隻要身邊有個顯眼的存在,吾就不會那麽引人注目了吧。」


    魔女若無其事地這麽回答。原來如此,可能真的是這樣。如果墮獸人男子和魔女一起走在大街上,第一個看到的應該會是毫無意義地吸睛的我,而不是魔女。


    「而且,你身上有吾先前居住的洞穴的味道。」


    「洞穴的味道?」


    「沒錯,那是位在『弓月之森』的巨大鍾乳石洞。裏麵既陰暗又潮濕,住起來很舒服。吾輩都稱呼那裏為洞穴,就是類似魔女巢穴之類的隱語吧。」


    我把手臂湊到鼻子前麵,輕輕聞了一下。因為在森林裏不斷跌倒翻滾的關係,身上就會散發著泥土和被壓爛的草木的味道。可是最刺鼻的,還是那股無藥可救的野獸氣息。


    「……你有養家畜之類的動物嗎?」


    「家畜……?有啊,而且很多種呢。另外還有不少蛇和蜘蛛。」


    除了家畜,還有蛇和蜘蛛嗎——近期內一定要找間旅館好好洗個澡。


    當我這麽在心中暗自發誓的時候,突然莫名地想笑。


    正在討論魔女啦、血書啦,還有消滅殆盡之類話題的途中,卻還有辦法想起洗澡問題的時候,就表示我心裏應該已經有答案了。我打從一開始就


    已經相信這個女人不會加害於我。本能都已經相信了,理性卻還在懷疑,這樣實在有點蠢。明明這份本能,才是一直以來讓我察覺並突破無數危險的東西啊。


    我摸了摸自己的鼻頭,然後從魔女手中搶走那塊破布。


    「啊,喂!契約還沒——」


    還沒寫完呢!我無視於魔女即將說出口的抱怨,直接把那塊破布撕成碎片,隨手一丟。魔女立刻發出慘叫抗議。


    「啊——吾都快寫好了,你這是在幹什麽!你知道在破布上用血寫字有多困難嗎!」


    「那種詭異的玩意兒,不寫也沒關係啦!好了,把手借我一下。」


    說完,這次換我抓住了魔女的手——真是雙漂亮的手,而且小到讓人覺得彷佛一握就會壓扁一般。這樣的魔女,指尖上滴下了一滴血。那是從她咬破的傷口中溢出來的血。


    我把自己的傷口按在那個傷口上,讓兩人的血混在一起。


    魔女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盯著我看。


    「吾知道這個。是血之契約吧?」


    白皙臉頰上泛起一陣紅潮,看起來相當興奮。她一邊笑著說「就是這樣勾住手指的吧?」一邊握住我的手,讓雙方直立的拇指指腹更加用力地抵在一起。


    「比魔女的血書要好多了吧。這是人類的做法,傭兵式。」


    用力勾住手指的感覺讓我冷靜不下來,於是我立刻鬆開了魔女的手指。血液交融的地方帶著一股莫名的高溫。直到現在,我才突然想到魔女的血要是和墮獸人的血混在一起,不知道會不會發生什麽奇妙的事情?可是一看到魔女像是握著某種重要證據似地,緊緊握住沾滿鮮血的拇指,我就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


    「吾向你發誓,傭兵。放心吧,吾絕對不會砍掉你的頭。」


    「是喔,要是這樣就好了啊。那麽……魔女小姐啊,你——叫什麽名字?」


    「吾是零。」


    零不是名字,而是數字吧。我雖然想吐槽,不過最後還是放棄了。


    對話到此中斷,我隨即試探性地看著魔女。


    「我的名字……你不問嗎?」


    魔女懶洋洋地聳了聳肩。


    「沒興趣。」


    「啊?」


    「吾隻會呼喚眷屬——也就是仆人的名字。名字對魔女來說是非常重要的東西。就讓吾知道你的名字試試吧,你馬上就會被那個名字束縛,變成永遠無法忤逆吾的仆人喔。」


    兜帽之下,魔女的嘴角向上彎了起來。她彷佛說著我要把你抓來吃掉一般高舉雙手,準備攻擊的動作就像個小孩,也像是威脅著小孩的老婆婆。


    「這還真是……有種究極魔女的感覺啊。」


    「誠然,吾就是究極的魔女。」


    我笑了起來,而魔女也笑著回應:「很恐怖吧?」


    就這樣,我和魔女的奇妙關係從此開始。我和魔女都不會呼喚對方的名字,再說了,我們根本不知道對方的名字。不過,反正這份關係頂多就是一個月左右而已吧。


    就一份馬上就會結束的關係來說,可能是剛剛好的距離感也說不定。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從零開始的魔法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虎走かけ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虎走かける並收藏從零開始的魔法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