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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抓著泰歐的肩膀,讓他離開莉亞之後,一股濃厚的血腥氣味立刻飄散開來。


    一搶走刀子,就連我的手也沾滿了血,鮮血不斷從刀尖滴落。


    「啊……啊……」


    幾聲喘息之後,莉亞緩緩坐倒在地。


    ——沒趕上!


    「喂,魔女!快點治好莉亞的傷——絕對不能讓她死!」


    「吾知道!吾都知道,不要吼得這麽大聲。你這男人真是愛使喚魔女……該不會覺得吾是隻要下令就能治好傷口的便利道具啊?」


    在這種狀況下仍然抱怨個不停的零,立刻飛奔到莉亞身邊。看到這一幕,我才用力把懷裏的泰歐狠狠推開。


    「混蛋!你到底在想什麽!刺殺聖女可是會讓你變成重刑犯啊!就算被教會送上火刑台也是有可能——」


    我沒能把話說完。


    因為我看到泰歐的腹部噴出紅色的液體,漸漸染紅他的衣服。所有意識都被這一幕給帶走了。


    「大……大叔……」


    泰歐露出充滿恐懼與混亂的眼神,整張臉擠成一團。下一瞬間,血從泰歐口中冒了出來,在地毯上製造出一滴又一滴的汙漬。


    我連忙伸手接住泰歐再也站不穩的身體。


    「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會這樣——!」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腦袋無法跟上情勢變化。我確實看到了泰歐刺殺莉亞的那一瞬間,可是為什麽泰歐肚子上會有這種傷?


    「把他交給吾,傭兵!聖女沒受傷!——泰歐身上有〈犧牲印〉!」


    零難得發出急切的聲音大聲怒吼,把我用力推開,搶走了泰歐的身體。她的手掌一覆蓋上去,立刻發出溫暖的光芒,泰歐肚子上的傷口跟著漸漸愈合。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無法放心。泰歐的臉色極度蒼白,現在仍然痛苦地扭曲著。


    「到底是怎麽回事……〈犧牲印〉不是用來分散傷勢和疾病的魔法嗎?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一切都是比率問題。如果刻有〈犧牲印〉的隻有一人,那麽效果就不再是『分散』,而是『代替』。泰歐身上已經事先施了魔法,在聖女受傷的那一瞬間,他就會成為代替接受那個傷勢的人!」


    「怎麽可能會有這種事——!」


    這時,泰歐沾滿鮮血的手指突然意外有力地抓住我的衣服。


    我下意識地反握回去,但泰毆的手冰涼得教人害怕。


    「大……叔……你還……活著。」


    「是啊,就跟你看到的一樣……!我才不會因為那點小事就死了。你的傷口也已經愈合了,泰歐。沒事的,你一定能得救。」


    泰毆原本痛苦扭曲的表情,忽然安心似地露出笑容。


    太好了。他的嘴唇無聲地說出這句話。


    「吶,我也……一起……」


    隻是,不管我等了多久,都沒能聽到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泰歐的身體忽然一陣猛烈抽搐,然後再也不動了。生命的氣息迅速從泰歐的手中消失,而我巨細靡遺地感受著這一切,忍不住全身發抖。


    「為什麽……傷口不是已經愈合了嗎!不行,不準放棄!別死啊,泰歐……別死!你不是說你想當醫生嗎……不是說要一起旅行的嗎!」


    不管我再怎麽吶喊,泰歐都沒有回答。


    他的眼睛已經完全失去光采,徹底放大的瞳孔,反射著我模糊的身影。


    「喂……魔女小姐啊。這家夥還有辦法得救吧……?如果是你,應該可以——」


    零平靜地左右搖頭。


    「即使是魔法,也沒辦法喚回死者。小孩子因為身體比較小,一旦開始失血,很快就會死亡。神父還有辦法撐過那樣的出血量,但泰歐就……」


    他是個營養不良,全身瘦巴巴的小鬼。染紅泰歐衣服的血,沾在我身體上的血——還有滲入地毯中的血。要是把這些血全部收集起來,相信應該可以填滿泰歐半個身體吧。


    「抱歉……」


    零沉靜的謝罪,宣告一切的終結。


    「……為什麽,我那個時候……」


    會把泰歐留在這裏呢?


    為什麽不把他一起帶走呢?


    我是真心認為留在這裏對他比較好嗎?難道不是因為自己不想對泰歐的人生負責?


    因為我沒有永遠不覺得泰歐礙手礙腳的自信,所以才會說出讓他跟著莉亞是為他好這種場麵話,其實隻是想把泰歐丟在這裏而已——


    呼吸困難。


    當我開始痛苦地喘氣,我才終於發現自己其實非常想哭。


    隻為了一個小鬼。


    他已經不會再動,不會再開口說話——也不會再笑了。


    心痛,痛到自己快要無法忍受。


    零的肩膀無力地下垂,伸手闔上了泰歐未能瞑目的雙眼,然後輕輕執起他的小手。


    泰歐手上包著白色的繃帶。


    他說那是打雜的時候被火燙到。說自己抵達聖都之後獲選成為聖女的隨從,而且馬上就被交付了工作。


    可是等到零解開泰歐的繃帶,下方出現的是一個焦黑糾結的烙印——那是一雙小孩子白白淨淨的小手。手背卻幾乎全被那個右側羊角折斷的公山羊烙印覆蓋過去。


    ——我為什麽沒有發現?


    為什麽沒有注意到這個?


    為什麽沒有要求他讓自己看一下傷口,就這麽信了打雜時被火燙到的說法呢……!


    翻騰的感情從腹部深處猛然衝上,化成語言脫口而出。


    「為什麽……?莉亞,為什麽——」


    莉亞露出害怕的表情,虛弱地搖著頭。


    那一瞬間,我發出低沉的咆哮,用力抓住莉亞纖細的脖子,朝著牆壁猛然撞去。


    「噫、唔——啊……」


    「回答我,莉亞!為什麽要把〈犧牲印〉烙在這家夥身上?你到底有什麽目的……!到底在想什麽啊,聖女大人!為什麽有辦法這樣殘忍對待一個小孩子!」


    「住手,傭兵!聖女她什麽都不知道!」


    「怎麽可能不知道!你也說了這是〈犧牲印〉的力量。就表示是這個女人把泰歐當成替死鬼的吧?為了拯救自己才殺死泰歐的吧!」


    「不是的!一開始是泰歐想殺死聖女,結果則是泰歐死了。這隻不過是泰歐自己招來的結果罷了!」


    「那麽當初讓泰歐出現殺死聖女這個念頭的人是誰!在泰歐身上烙下〈犧牲印〉的又是誰?為什麽要在他身上施展代替莉亞死掉的魔法!」


    如果說這一切都是試圖殺死莉亞的泰歐自作自受,其實並沒有錯。


    可是,就算泰歐沒有刺殺莉亞,總有一天還是會因為代替莉亞承擔病痛而死。


    「什麽鬼聖女……」


    有辦法拯救人命真的這麽了不起嗎?


    因為可以拯救千人的性命,所以就能允許殺害一個小孩嗎?


    「你的命比泰歐的命更有價值……這種事情是誰決定的!」


    「啊、呃……救……救命……!」


    莉亞滿臉畏懼地顫抖著嘴唇,緩緩地左右搖頭。


    隨著不斷湧現的殺意,我掐住她脖子的手也跟著加重力道。


    手漸收漸緊,莉亞的眼中開始出現眼淚,合不起來的嘴角也流下了唾液。拚命試著逃跑而不停亂動的手指,在我手臂上用力搔抓。


    即使如此,我還是沒有放鬆力道。對於這個殺死泰歐的女人,隻剩下滿心憎恨——


    「還不快點住手!你這個——大笨蛋!」


    震耳欲聾的怒吼衝撞我的鼓膜,強大的衝擊力道狠狠砸在我的


    背上。反彈的力道,讓我掐住莉亞的手指鬆了開來,莉亞的身體應聲落地。


    我一邊呻吟喊痛一邊回頭,隻見零手裏抓著一張紮實的櫟木椅子,仰頭瞪著我。看來她剛剛應該是用那張椅子狠狠毆打我吧。


    「你……你幹嘛突然動手啊!」


    「那是吾的台詞!要是殺了聖女,所有事情都會白費!重要的並不是歸咎給誰,而是打倒誰才能結束一切!快想起吾輩的目的!」


    零粗魯地扔下椅子,用力把我推到一邊,扶著莉亞起身。


    莉亞按著喉嚨劇烈咳嗽,胸口斷斷續續地抽搐起來,然後嘔吐。


    我以憎恨的眼神瞪著莉亞,開口大叫。


    「我現在不就是在完成我們的目標嗎!如果所有事情都是這個女人設計好的,隻要殺掉她就能解決了!」


    這是我們一開始就考慮過的狀況之一。


    最糟糕的狀況——如果莉亞不是好人,沒有打算導正可雷翁共和國的扭曲現況時,就要殺死莉亞。打從一開始就是這樣決定的。


    但是零緩緩搖頭,否決我的話。


    「吾不是說了嗎,傭兵。聖女什麽都不知道。就連泰歐的死,對她來說都隻是渾然不可解之事。」


    「為什麽你有辦法確定——」


    「因為聖女身上也有〈犧牲印〉!」


    腦袋驟然冷靜下來。


    我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狼狽不堪地看著零。


    「……你說什麽?」


    「剛剛檢查聖女傷勢的時候發現了烙印。聖女也同樣被迫背負著他人的死亡危機,隻是『某人的棋子』罷了。順著怒火衝動殺人——這樣你就滿足了嗎!」


    完全搞不懂了。


    我抱著自己混亂的腦袋,搖搖晃晃地靠在附近牆壁上。


    「等……等一下。這個女人是聖女,而且一直都在使用魔法對吧?但她身上為什麽會有〈犧牲印〉呢……!」


    「那就是答案,傭兵。有人把這個無知的女人塑造成聖女——就是為了知道那個人是誰,吾輩才會出現在這裏。」


    我看著全身縮在零懷抱當中的莉亞。


    因恐懼而瞪大的雙眼不斷湧出淚水,全身抖個不停,緊緊抓著零不放。這個模樣與其說是聖女,更像是個小孩。


    殺了這個女人,自己就能滿足嗎?我是真心認為這樣就能解決一切嗎?


    「可惡……!」


    我咒罵一聲,抱起了泰歐滿是鮮血的身體。


    讓他橫躺在床上,然後拉起毛毯蓋住了臉。這時我突然有種泰歐隨時都會掀開毛毯,笑著說「你還當真了呀」的感覺。


    對莉亞的怒氣消失之後,取而代之的空虛感和無力感逐漸增強,心髒像是從身體內側被人緊緊握住一般,有種強烈的壓迫感。


    我就這麽直接坐在床上。原本一直瞪著我,戒備著我可能又會激動起來,試圖殺死聖女的零,現在終於把視線轉到莉亞身上。


    「聖女啊。」


    莉亞的肩膀重重一抖。


    「這個烙印。」


    零輕撫著莉亞的心髒位置。


    「是誰烙在你身上的?你知道這個烙印代表什麽意思嗎?」


    莉亞怯怯地看向零,虛弱地搖了搖頭。


    最後好不容易才用沙啞的聲音回答「我不知道」,不過這應該不是回答零的問題,而是「完全不了解任何狀況」的意思吧。


    「為什麽……?為什麽泰歐想要殺我呢……?我們的感情明明那麽好,他明明說過喜歡我!為什麽又說全部都是我的錯……而且我明明被刺中了……為什麽還活著?為什麽泰歐會變成這樣……?」


    為什麽!莉亞發狂似地放聲大喊。


    抓在零身上的手指越來越用力,隔著外套深深陷入零的手臂。但是零的表情絲毫不變,隻回答了一句話。


    「是你的錯。」


    莉亞驚愕地抬起頭來,臉上帶著因恐懼而僵硬不已的表情,凝視著零。


    「你使用的治愈能力,並不是什麽神跡,而是從威尼亞斯王國流出的,一種叫作〈犧牲印〉的魔法——你是施展惡魔之力的魔女,不是什麽受神所愛的聖女。」


    莉亞臉上所有表情瞬間消失,隨後出現的,是抽搐似的笑容。


    她的嘴巴反複張開又合起——


    「……騙人。」


    最後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然而零的回答永遠都是近乎殘忍地一針見血。


    「在這種狀況下撒謊,是有什麽好處?實際上,被刺殺的你毫發無傷,而動手的泰歐卻死了。這是因為泰歐已經被施了魔法,會在你遇上生命危險時,代替你死去。此外——」


    「騙人!全是騙人的!我才不會相信那種話,我不相信!」


    「你也被施了和泰歐一樣的魔法。你胸前的烙印,讓你成為某個人的替死鬼,總有一天你也會因此而死吧。」


    莉亞大喊著不要再說了!


    她從零的懷抱中逃開,躲到房間角落,緊抱膝蓋,搗住耳朵。


    「這是我和莎娜雷的羈絆證明……!不是什麽〈犧牲印〉的魔法!」


    出現了一個名字。


    我聽過這個名字,但想不起來是誰。


    莉亞接著說了下去。


    當初從孤兒院裏領養了大家都覺得礙眼的莉亞的人,就是莎娜雷。


    她給了自己從未腐臭的食物,給了自己幹淨的衣服,還耐心十足地教導了腦筋不靈光的莉亞讀書識字。


    ——別害怕。這是你和我的羈絆證明。


    準備烙下烙印的那個時候,莉亞害怕得哭了。


    所以莎娜雷先在自己身上烙下烙印,還對著莉亞微笑。


    ——我不會讓你一個人麵對痛楚的。我會支持你喲。


    ——我們一起拯救大家吧。你有這份力量。


    ——因為你可以。


    「我和莎娜雷有著同樣的印記……!我們兩個約好要永遠一起努力,這就是我們的約定之印……!」


    「——和〈犧牲印〉成對的烙印,叫做〈守護印〉。」


    零斬釘截鐵地這麽說。


    「這個魔法的作用是『擁有〈守護印〉的人負傷或生病的時候,將之轉移到擁有〈犧牲印〉的人身上』——你還記得嗎,傭兵?」


    話題矛頭突然指向我,我抬起頭來。


    「過去你被<鳥追〉貫穿的傷口,是由身處遠方的吾代為承擔傷痛。」


    「啊……是有過這麽一回事。」


    零在我身上畫下看不見的花紋,說了「這是用來保護你的魔法」。實際上,我也真的被零救了一命。


    「所以莉亞身上同時有〈犧牲印〉和〈守護印〉嗎……?」


    「剛開始應該是把她當成『隨時可以切割的棋子』,隻烙下了〈犧牲印〉。如今即將正式獲得認定成為聖女,於是決定為聖女的性命多加一道保險。」


    「不是說了那是錯的嗎!為什麽不願意相信我?我和莎娜雷都不是魔女!我根本沒去過威尼亞斯王國——!」


    「就算你沒有學過,隻要莎娜雷有學過就行了。在威尼亞斯的『學舍』裏學習魔法。使用魔法是需要代價的。而你所支付的代價,就是許多饑寒交迫者的生命。所以才有人覬覦你的生命,稱呼你為魔女。」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莎娜雷說我是擁有奇跡之力的特別的存在!所以莎娜雷才會領養我,然後……」


    「教了你魔法,對吧?——她有沒有告訴你要巨細靡遺地記住山羊的烙印?有沒有要求你反覆誦唱同樣的話?誦唱『可以引發奇跡的禱詞』?」


    莉亞回神似地瞪大了眼睛。


    嘴唇輕輕吐出了騙人二字。


    「如果你不相信,要吾當場念出那段話也行。相信一定跟你所知道的禱詞一模一樣。」


    「不要!我不想聽!」


    零大概全說中了吧。莉亞的臉色明顯地越變越蒼白,雙手掩麵哭了起來。


    「我隻是想讓自己有用一點……!隻是想要幫助別人而已……!可是你為什麽要這麽說?為什麽我好像變成壞人一樣……!」


    她什麽都不知道。


    不對,她什麽都不打算知道。隻是依照他人指示引發奇跡,被人當成聖女崇拜,以為自己費盡辛勞,以為自己拯救了他人。


    這看起來竟然如此令人不耐,如此讓人覺得可悲——


    這時,走廊方向傳來跑步聲。


    會是衛兵嗎?我們立刻擺出架式,房門猛然打開。


    「聖女大人!發生什麽事了嗎?剛剛到底是什麽聲音——!」


    衝進房裏來的人,是莉亞的侍女。


    她的視線在房間裏掃了一圈,在看見莉亞、泰歐的屍體,還有我們之後,表情隨即繃了起來。


    「莎娜雷!」


    莉亞這麽大叫。


    這時我才想起來。莎娜雷,是莉亞侍女的名字。


    所以,這個女人就是——


    「莎娜雷……!怎麽辦,泰歐他……!泰歐想殺我,但最後卻是泰歐受了傷……吶,莎娜雷應該不知道魔法是什麽東西吧?他們說莎娜雷是從威尼亞斯過來的魔女。這一定是騙人的吧……!」


    莉亞站了起來,朝著莎娜雷奔去。一雙手臂像是孩子依賴雙親一般伸了出去,但莎娜雷立刻冷酷無情地拍開。


    「——真是沒用的東西。」


    隻有這麽一句話。


    莎娜雷隻留下這句話,隨後毫不猶豫地轉身背向莉亞,全力朝著來時路跑了回去。


    「……咦?」


    莉亞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凝望著自己被揮開的手,怔怔地站在原地。果斷幹脆到印象鮮明的程度——莎娜雷拋棄了莉亞。


    「傭兵,必須追上去!」


    「我知道!我負責追上那個女人,你跟莉亞待在這裏!在我回來之前,絕對不要讓任何人進來!」


    我迅速說完,隨即追在莎娜雷身後衝出房間。


    2


    莎娜雷披散著一頭鮮豔的紅發,衝過走廊,一次兩三階地跳下樓梯,飛也似地逃跑。除此之外——


    「來人!快來人啊!有人要暗殺聖女!拜托,快來人!」


    還附贈了聚集人群的慘叫。


    宅邸內是莎娜雷的地盤,因為轉彎太多,追趕起來相當不容易。而且現在還要把留在宅邸內的衛兵一一打倒才能前進,所以我轉眼之間就追丟了。


    她的反應快得嚇人。


    而且工於算計,冷靜無比。


    莎娜雷肯定早就發現零是魔女。因為零詢問莉亞「是從哪裏學到魔法?」的時候,站在旁邊的莎娜雷就已經聽見了。


    她知道一旦被人發現自己是幕後黑手,「名為聖女的機製」就會失去作用。隻要零在眾人麵前施展莉亞所謂的奇跡,說明「這其實是魔法」,那麽全世界都會知道莉亞是個魔女。


    所以莎娜雷試圖拉攏我成為夥伴,後來發現我不為所動,又把暗殺聖女的嫌疑套在我身上,試圖滅口。


    當她知道這一步也失敗的時候——就逃跑了。


    不過,她到底打算逃去哪裏?離開宅邸,離開聖都,然後呢?


    遠方傳來人類奔跑的聲音,我轉頭看向窗外。下方就是寬廣的後院,角落有一棟木造小屋,


    我看見了莎娜雷開鎖衝進屋內的模樣。於是我毫不遲疑地跳出窗外,跟著莎娜雷衝進那幢小屋。


    可是裏麵沒有人。


    小屋裏到處堆滿了木箱,幾乎填滿所有空間。


    「你想躲起來嗎?沒用的,快滾出來!」


    沒有反應。


    我吸了吸鼻子,但現在是晚上。海邊傳來的屍臭,讓我分不出莎娜雷的味道。


    不對,與其說是來自海邊——


    「是從這個房間裏……?」


    不知來自何處的濃厚死亡氣息,緩緩將我包圍。


    這時,我聽到房間某個角落傳來上鎖的聲音。然後是奔下樓梯的聲音——


    「地下室嗎!」


    用力推開房間裏堆積如山的木箱,設在地麵上的木製窖門頓時出現,我立刻撲了上去。拉動把手卻拉不開,看來應該是從內側上鎖了。


    身為一個怪物,最值得慶幸的就是力氣也跟怪物一樣。要是使出全力,就連岩壁也能打壞——雖然我的拳頭有很高的機率會一起毀掉就是。不過這扇區區木門根本不算什麽。


    我使出全力拉扯門把,固定鎖頭的木板應聲碎裂,木門猛然開啟。


    通往地下的樓梯現身,屍臭味也同時湧了出來。這和海邊的屍臭味不太一樣,是黏稠的血腥氣。


    「連地底下也堆滿屍體嗎……!」


    盡管瞬間有些卻步,但現在可不能回頭。我衝下了樓梯。


    喀擦!金屬互撞的聲音,在地下室輕輕回蕩之後傳了上來。等我衝下最後一階,隨即發現了這個聲音的真麵目。


    是鐵欄杆。一道上了重鎖的鐵欄杆,阻止我繼續進入眼前的房間。


    房間四周是濕漉漉的石壁,書架和寫字桌任意擺放。地板上有著大量血跡,房間角落堆滿了屍體。


    簡直就像拷問房。而莎娜雷就站在這個恐怖房間的正中央,不斷地喘氣。


    「你打算堅守這裏嗎?如果打算站到衛兵過來幫忙,勸你還是放棄吧。隻要我有這個意思,隨時都能用炸藥把你和房間一起炸掉!」


    「炸藥?哎呀,真可怕。不過還是別這麽做比較好——要是你試圖殺我,聖女大人就會死喲。」


    莎娜雷卷起袖子,讓我看清她的手腕。


    手腕上有〈犧牲印〉——不對,從她的口氣來看,應該是和莉亞的〈犧牲印〉成對的〈守護印〉吧。


    我緊張地停止動作,地下室裏立刻回蕩著莎娜雷刺耳的哄笑。


    「看你那個樣子,似乎不需要我說明了呢。真不愧是稀世天才魔女手下的傭兵。」


    稀世天才魔女——?她這樣稱呼零,就表示——


    「你知道零是誰?」


    「那是當然的吧。」莎娜雷邊說邊輕蔑地瞪著我。


    在莉亞身邊靜靜守候的侍女表情早已蕩然無存。光憑表情,竟然就能讓一個人的印象改變到這種程度——


    我對莎娜雷那個「樸素而穩重的善良侍女」的印象,已經飛到九霄雲外,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從無意義之事當中尋出意義的泥闇之魔女,同時也是寫出《零之書》的天才魔女!這不是很棒,又很厲害嗎?我也好希望將來可以被人這樣稱呼呢!」


    她陶醉似地托住臉頰,像個訴說夢想的女人一樣喘著氣。當我正因為這矯情的動作有點想吐的時候——


    「——不過呢,對於無法使用魔法的我來說,隻是個飄渺的夢想罷了。」


    對方突然說了奇妙的話。


    莎娜雷無法使用魔法?


    「開什麽玩笑……你實際上——」


    「沒用過喲,魔法。連一次也沒用。我隻是找出擁有才能的孩子,教導她魔法,讓她使用而已。」


    莎娜雷可憐我似地看著我說。


    「這不是理所當然嗎?要是我用了魔法,你那尊貴的主人不可能沒發現吧。因為魔女可以分辨出同樣是魔女的人呀。」


    「不可能!你明明就在莉亞和泰歐身上烙下了〈犧


    牲印〉不是嗎!而且就連〈守護印〉也……」


    「哎呀,你真的很清楚呢。但我做的隻是烙印,類似魔法的前置作業而已。需要魔力的部分全部都是聖女負責,〈守護印〉也是一樣,隻要先烙下烙印,之後再讓聖女施法就可以了呀。」


    之前那個狗臉男——目前是威尼亞斯首席魔法師阿爾巴斯的仆人,就曾經幫阿爾巴斯畫出魔法陣。如果把〈犧牲印〉當成小規模的魔法陣,那麽,不管是誰來執行烙印工作應該都無所謂。


    「其實原本想把烙印工作一起交給聖女動手的……不過你想想,那孩子怎麽看都做不來吧?而且烙印過程也有很多細節必須遵守,不是每個人都能做的,所以才會由我負責……為了不要太過顯眼,我還特地蓋住了臉,假扮成男人了喲。這麽一來不論發生什麽事,我都可以用『我隻是相信聖女大人!』這個理由逃走,對吧?」


    ——在聖女宅邸裏負責烙上山羊的烙印的人,據說是個戴著麵具,隱藏真麵目的男仆。


    還在洛塔斯要塞的時候,卡爾不就說過這件事嗎!


    原來那是莎娜雷為了避免在台麵上露臉的變裝啊——


    「所以莉亞自己施展了獻出自己生命的魔法嗎?——而且還完全不知道那是什麽樣的魔法……?既然如此,為什麽你會知道這個魔法!」


    「這個嘛,到底是為什麽呢?而且我又為什麽要回答你呢?回答你這個問題,會讓我獲得什麽好處嗎?」


    我用力捶了鐵欄杆一拳。深深埋入天花板和地麵的金屬棍發出低沉的聲音,在地下室裏回蕩。


    「不要以為自己有〈守護印〉就是絕對安全了。隻要莉亞死了,就不會再有人幫你承擔傷勢。也就是說,隻要刺穿你的心髒兩次,你也一定會死吧?」


    「討厭……為了殺我,你打算連聖女大人一起殺嗎?」


    「我看起來有善良到會對此猶豫嗎?」


    隻要這個女人死掉,一切就會結束。那麽最慘不過就是犧牲莉亞的生命——這個想法正在拚命催促我采取行動。


    然而莎娜雷不但不害怕,反而咧嘴笑了。


    「你這樣說真的好嗎?要是殺了我,你們就再也沒辦法知道——《零之書抄本》的下落了喲?」


    「什、麽……?」


    莎娜雷一副了然於心的模樣笑了,回應道:「你們一直在找吧?」


    「真的……存在嗎?手抄本……?」


    「那是當然,因為那本手抄本就是我寫的嘛。」


    我想大喊怎麽可能,但嘴巴張開之後卻說不出話。


    連是否存在都不確定的《零之書抄本》——如果真的存在呢?


    「我呀,其實有抄寫的才能喲。」


    「抄……寫……?」


    「哎呀,你不知道?就是抄錄複製書本的工作喲。就是這份才能獲得賞識,才得以加入『零之魔術師團』的。所以我自己雖然不會使用魔法,卻可以教導那孩子魔法喲……哎呀,真討厭。結果還是說出來了。我這人真是太雞婆了。」


    莉亞是從別人身上學到魔法的——所以我們分析在這個國家當中,還有另一個擅長魔法的人在。


    隻不過這個預測打從一開始就錯了。就算不會使用魔法,也可以教導別人使用。也正因如此,零才沒有察覺莎娜雷就是幕後黑手。


    因為莎娜雷不是魔法師,而是「知道魔法原理的普通人類」。


    我忍不住發出陣陣幹笑。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啊。所以你教了莉亞魔法,把她打造成聖女,然後就能隨心所欲地操縱權力者是嗎……很聰明嘛。相信你現在一定過著奢華的生活吧!」


    我忿忿地說完,莎娜雷馬上發出一陣緊繃的笑聲。


    那種笑法讓人非常不快。


    「奢華的生活?你以為我費了這麽大工夫,隻是為了這種無聊的小事嗎?不惜服侍一個不會自己動腦思考的小女孩,人前人後地喊著聖女大人,整天照顧她嗎?別說傻話了!」


    莎娜雷一邊捧腹大笑,一邊以教導無知幼童般的聲音說道:


    「是為了讓孤兒院的孩子們擁有食物與教育,讓無法工作的病人獲得布施!重新鋪設危險的道路,在年年潰堤的河川旁建造提防!我是為了這些東西而花錢!是為了這個才利用權力的!」


    「你是在自賣自誇嗎?那全部都是吸幹窮人的生命才有辦法做到的事吧!」


    「沒錯,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他們全都是沒用的東西嘛。」


    「……你說什麽?」


    「我呀,最討厭的就是沒用的東西了。明明這麽沒用卻還吃掉食物?明明這麽沒用,卻還走在路上磨損道路?沒用的東西啊,光是存在就是一種危害不是嗎?那我利用那些垃圾幫助別人,又有哪裏不對了?」


    那一瞬間,我找不到任何反駁之語。


    腦中的確有個下意識點頭的自己,讚成她說的話。


    不對,這樣——是錯的。不該是如此。


    「幫助別人……你指的是什麽?該不會是靠著聖女的奇跡,把醫生趕出這個國家,讓窮人無法接受治療之類的吧?」


    「醫生?」


    莎娜雷倏地停止大笑,緊盯著我。


    「你說醫生?醫生減少又怎樣?那些從窮人身上榨取金錢,奪走生活所需的一切之後才大發慈悲進行治療的醫生大人們,難道會比無償治療所有人的聖女大人還要偉大嗎?」


    她的眼中閃動著憎恨。不過,我猜她注視的對象應該不是我。這是神父瞪著我的那種眼神——是瞪著過去回憶的眼神。


    「這個國家的醫生從以前就一直是如此。整天忙著治療有錢人,對窮人根本不屑一顧。偶??爾心血來潮治療一下窮人,就覺得自己賞賜給他們莫大的恩惠……至於真正需要治療的患者,則是用不感興趣這種理由見死不救。不管小孩子如何哭泣哀求,也隻把人當成害蟲一樣趕出門外!」


    莎娜雷激憤地吐出下一句話。


    「都是因為那些家夥,害我的爸爸媽媽都死了……!因為他們不願意幫忙治療……!不過,那都是我的錯。因為我是這麽無能又沒用,所以父母才會死!就是這樣!我曾經是個無能又沒用的人——可是現在不同了!」


    像是為了將狂暴的感情壓抑下去,莎娜雷按在胸口上的手開始用力搔抓。她激烈地喘氣,然後硬擠出一個微笑。


    「所以我把患者從醫生身邊搶走了。我想讓他們看看真正的慈悲。利用奇跡之力,免費治好醫生束手無策的絕症——你猜結果怎麽樣?那些擁有拯救人命的崇高誌向的醫生們,全都搬去能賺更多錢的國家了!」


    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這麽說著,莎娜雷真的發出了笑聲。眼中的憎恨之色更深,目光直接穿過了我,緊盯著某個不存在的人。


    ——應該是醫生吧。


    這個女人憎恨著醫生。那是因為自己重視的人無法得救,而產生的憎恨——


    光憑憎恨,就能做到這種程度。


    「再說,我其實有告訴他們,隻要捐獻和當初接受時相同的金額,就可以幫他們消除〈犧牲印〉喲?可是幾乎沒有半個人還錢回來嘛。明明『光是填飽肚子就費盡全力』、『沒有錢扶養孩子』,卻又希望『幫我消除這個烙印』?哪有這麽好的事啊。緊接又出現了想要綁架聖女、暗殺聖女的人,真的是越來越可笑。其中最賺人熱淚的就是那個孩子了。是叫泰歐嗎?因為他一直、一直想要殺掉聖女嘛。」


    泰歐的名字一出現,我和莎娜雷立刻帶著明確的惡意互相瞪著對方。


    「……你是在挑釁嗎?」


    「不,隻是說出事實喲。啊啊——可憐


    的泰歐。都是因為被某個人拋棄,所以才失去了生存目的吧?」


    「閉嘴。」


    「那孩子哭得很慘喲。他邊哭邊說『為什麽大叔不願帶我一起走?』看來是真的很喜歡你呢……可是卻被孤零零地丟在這裏,想必一定很傷心……很懊惱吧。感覺找不到自己的存在價值了吧!」


    「我說閉嘴,你沒聽到嗎!你沒資格提起泰歐的死!」


    「或許正因為如此,他才更覺得自己必須殺死聖女不可——為了找回自己的存在價值,還有——當成送給已經死去的你的餞、別、禮。」


    「給我閉嘴啊啊啊!」


    我猛然拔劍砍向鐵攔杆。火花立刻四濺,照亮了昏暗的地下室。我繼續朝著鐵欄杆猛力揮砍,但最後隻能在欄杆表麵留下一些淺淺的痕跡,根本束手無策。


    「可以麻煩你不要遷怒在我身上嗎?我可是有好好激勵了那個沮喪不已的孩子喲。我在那孩子哭泣時抱住他的肩膀,小聲告訴他『你要守住聖女』,也告訴過他危險降臨時,就有機會和聖女大人獨處。知道自己也有親手殺死聖女的機會,那孩子高興得很呢。而且那個機會出現得更是意外的早呀。」


    洛塔斯要塞的人襲擊聖都,警備因此減少。


    泰歐在人數所剩不多的宅邸,和莉亞獨處——然後刺殺莉亞。


    「我是這麽想的。要是除了審判官之外,連這麽小的小孩都為了保護聖女而死,豈不是最棒的美談嗎?這是最適合拿來當成排除反聖女派的理由了吧?我的腦袋很棒對吧?很有用對吧!」


    過去曾經遭受詐取的人類,曾經受虐的憎恨。


    我清楚到不能再清楚,就是那個東西造就了現在的莎娜雷。


    原本緊握的拳頭握得更緊,額頭重重壓在鐵欄杆上。


    這樣實在太沉重了。


    我憎恨著殺死泰歐的莎娜雷。想讓她受苦,想動手殺她,想讓她嚐嚐同樣的滋味。可是這所有的感情,都像是在肯定莎娜雷的行動一般,讓我想吐。


    隻是因為弱小而已。


    莎娜雷和泰歐都一樣。隻是因為太過弱小就遭受虐待,不斷累積著憎恨。


    心想著要是能變強、要是能變得更強,不斷詛咒弱小的自己——最後莎娜雷來到「零之魔術師團」追求力量。在那裏發現自己沒有使用魔法的天份之後,便開始四處尋找能代替自己的「聖女」。這靈巧的心思和行動力,正是莎娜雷找到的「強悍」。


    「……泰歐知道〈犧牲印〉代表什麽。你是怎麽讓他烙下和莉亞成對的〈犧牲印〉?」


    「隻要告訴他這是成為聖女隨從的條件,他不答應也不行呀。而且他似乎覺得就算烙下〈犧牲印〉也不會立刻死亡。大概覺得隻要能在自己死前殺死聖女,就不算白費了吧?他根本沒想到自己會這麽快就代替聖女死掉呢!」


    刻意壓低的笑聲,從莎娜雷的喉嚨深處爆發出來。


    「想比是非常痛恨聖女吧。他的父母好像都是因為〈犧牲印〉而死是嗎?還真是可憐呢……不過,這又不是聖女的錯吧?拚命工作賺錢導致過勞死,和烙下〈犧牲印〉背負他人的病痛而死——哪裏不一樣了呢?」


    莎娜雷說著「我沒說錯吧?」,瞬間扭曲了臉。


    「這就跟對著那些過勞死的人說『明明是你自己這麽愛工作』、『要是在暴斃之前停手就好』一樣喲。隻要在死掉之前消除〈犧牲印〉不就行了嘛!因為沒有錢?這跟『不工作就會餓死』不是一模一樣嗎?可是卻隻有聖女被當成魔女,所以我才會厭惡那些人……厭惡那些隻懂著依靠奇跡和慈悲的垃圾!」


    莎娜雷不屑地說著。


    聽起來就像是對著過去被人責罵成沒用的東西,遭人虐待的自己說話。


    「因為不必付出就能獲得,以為是理所當然。自己不做任何努力,也不懂等價交換的概念。像這種沒用的東西,你難道不覺得他們應該為了其他拚命工作,而且對社會有所貢獻的人,提供健康的身體嗎!」


    莎娜雷再次說出結論,這次我真的無法反駁。


    可能真的是這樣沒錯。既然對任何人都毫無貢獻,派不上任何用場的話,至少讓他們成為養分而死。這大概是真理無誤。


    然而卻是冷漠到極點的真理。


    太像自然界的動物,完全不像人類了。


    這時,莎娜雷忽然看向我的背後。然後悶悶不樂似地瞇起眼睛。


    「——終於來啦?還真是悠哉呢。」


    「傭兵!」


    聽見零的聲音,我嚇了一跳,立刻回頭。


    「笨蛋!不是叫你好好守著莉亞——」


    一個小小的黑影縱身一躍,輕巧地跳上我的肩膀。而我啞口無言地凝視這一幕。


    那是一隻擁有柔順黑毛的貓。而且不知道為什麽,它坐在我的肩膀上。


    基本上,小動物應該不會接近我這種墮獸人——


    黑貓在我肩上微微歪著頭,優雅地揮動了尾巴。


    然後——


    「無需擔心。吾的身體跟聖女在一起。要是出現什麽狀況,馬上就能察覺。」


    它講話了。毫無疑問是零的聲音沒錯。


    這是我第二次遇上會講話的動物。第一次是十三號為了叫我而派出來的老鼠使魔。所以這隻貓也是……?


    「難道是……使魔!」


    我大聲一叫,黑貓的瞳孔隨即詫異地放大。


    「你很清楚嘛。因為吾很在意你的狀況,所以借用了正在附近走動的黑貓的身體。不出所料,看來你似乎束手無策呢。」


    「就跟你看到的一樣。我很想連同鐵欄杆一起炸了,可是殺掉這個女人,莉亞也會一起死。」


    「這件事情可以不必再擔心。聖女是自己對自己施了魔法。因此,隻要吾對聖女的魔法進行〈駁回〉,魔法效果就會消失。」


    已經消失了嗎?我急忙追問,而黑貓外型的零優雅地揮了一下尾巴,開口回答:


    「了解所有始末之後,聖女主動放棄了魔法。」


    「那麽,現在就算殺了這女人……」


    「會死的隻有侍女而已——聽到了嗎,侍女?你所仰仗的<守護印〉已經失去效果。聖女也已經站到吾輩這一邊。繼續躲在那裏,也沒有任何意義了吧?隻要你老實說出吾輩需要的情報,乖乖回去威尼亞斯,就留你一條性命。」


    莎娜雷露出無聊至極的表情,望著我肩膀上的貓——望著零。


    一段漫長的死寂之後,她深深呼出一口長氣。


    「——真是笨啊。你以為我是毫無考慮就跑到這裏來的嗎?」


    莎娜雷挑釁似地笑了。


    我以為欄杆後方有通往室外的密道,一時緊張起來,但莎娜雷完全沒有要行動的跡象。


    「這裏擁有我所有的一切。除了我以外沒有任何人進得來,也沒有人能把我從這裏弄出去。讓人覺得溫暖又安心的,親愛的母親的腹中。而今天,我就要在這個房間裏誕生了。」


    還以為她突然開口到底想說什麽——是因為無路可逃,所以發狂了嗎?


    我是這麽想的。不過肩膀上的零立刻繃緊了黑貓柔軟的身體。


    「傭兵,看看地板。上麵刻了精細的凹槽,那是魔法陣……!」


    「什麽?可是那家夥不是沒辦法使用魔法嗎……」


    一陣哄笑。


    響徹整間地下室裏的尖銳狂笑,讓我忍不住搗起耳朵。


    莎娜雷一邊捧腹大笑,一邊把手伸進掛在腰側的小置物袋裏。


    「猜猜這是什麽啊?」


    那是一個裝滿紅色液體的小瓶子。


    我不懂她的意思,沉默以對。莎


    娜雷的嘴角高高吊起,彷佛裂到了耳邊。


    「是你的血啊,傭兵先生——還記得嗎?你和神父曾在這座宅邸的後院打了一場對吧。那個時候,我不是用衣服擦了你的血嗎?而且還擦了好多好多呢。」


    ——怎麽會……傷勢太嚴重了!


    那個時候,莎娜雷的確是邊說邊用圍裙前擺擦拭我身上的血。


    「你應該知道吧?墮獸人的頭是使用魔術或魔法時最好的祭品。其實不隻頭顱,墮獸人的身體連一小滴血,都具有魔術和魔法方麵的價值。打從看到你的那一瞬間,我就想要你想得不得了呢。你的頭,你的血,還有你的爪子和內髒……我全都瘋狂地想要啊……!」


    我想起莎娜雷當時看著吸飽了血的圍裙前擺,一邊低下頭一邊緊咬嘴唇的神情,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那個時候,莎娜雷肯定是為了忍住放聲大笑的衝動,才咬住嘴唇的。之所以想讓我成為聖女的護衛,大概也是為了把我的身體當成祭品使用——


    「可是你沒辦法使用魔法吧!剛剛不是才這麽說的嗎!你沒有魔法才能,是靠著書寫才能進入『零之魔術師團』的……!」


    「沒錯呀,我的確沒辦法使用魔法——用不出《零之書》裏的魔法!」


    莎娜雷高舉手,把瓶子狠狠摔向地麵。血從碎裂的玻璃瓶中湧出,流向地板上的凹槽。


    看著漸漸成形的血之魔法陣,零倒抽了一口氣。


    「掌管複活的夜梟,以及不死之龍的象征……?怎麽可能!你這家夥——打算使用死靈術嗎!」


    零大聲喊叫,全身上下的毛都豎了起來。


    「死靈術?」


    「將死者的靈魂從彼岸呼喚回來的高等魔術。轉換成魔法的理論基礎確實已經成立,但是讓死者複活的魔法並沒有完成。《零之書》裏完全沒有任何關於死靈術的記載!就算有魔法陣和祭品的輔助,也不可能——」


    「麻煩你別搞錯了好嗎?我擁有的是魔法陣、祭品——還有魔法藥的輔助喲。」


    零張大了嘴巴。


    逐漸成形的紅色魔法陣,四個角落確實都放了一個小瓶子。可是魔法藥不是隻有十三號才做得出來嗎——


    「《零之書》裏記載了狩獵、捕獲、收獲、守護四章。我雖然沒有任何一個章節的才能,但若是擁有這四章以外的魔法才能,零——我說不定就比你更優秀了吧?」


    我的血終於流遍所有凹槽,魔法陣完成了。


    「能獲得你的參與真的太光榮了,零。歡迎來到我的『魔法實驗』!」


    事情麻煩了。要是我繼續這樣保持沉默,一定會一發不可收拾。


    莎娜雷開始詠唱咒文。在此之前——


    我拔出小刀,朝她扔了過去。


    可是刀子卻在擊中她之前忽然失去力道,掉了下去。


    「什麽——為什麽刀子會……!」


    莎娜雷嘲諷地說著沒用的。


    「剛剛說過了吧?這間地下室是我的領域。為了不被外部幹擾,早就已經打開好幾層結界了。區區威脅,我打從一開始就沒在怕!」


    「你……你不是根本不能用魔法嗎!」


    零苦澀地說了聲不,表示否定。


    「侍女手上有魔法藥。這麽一來,就和侍女本人的才能完全無關了——!」


    「既然如此,你應該可以在結界外麵進行〈駁回〉吧?」


    「隻有吾所創造的魔法才能這麽做。對於未知的魔法,吾也無法幹涉!」


    莎娜雷拔出一把刀身細長的小刀,煞有其事地抵在自己胸口正中央。


    放在魔法陣四個角落的小玻璃瓶同時碎裂,莎娜雷以緩慢的語調開始詠唱咒文。


    「達茲?杜結?雷格杜姆?沃古——於欲望與渴望之交點睥睨眾生的絕望之王啊,請傾聽在死亡劫火當中咽下憎惡的亡者之恨吧!」


    魔法陣裏冒出一陣紅黑色的霧氣,包圍在莎娜雷四周。霧氣一接觸到地下室散亂的屍體,屍體立刻開始蠢蠢欲動。


    「喂喂喂……真的假的,別開玩笑……!」


    我忍不住退後一步,這時零在我耳邊低聲說道。


    「掌管死亡的絕望之王——真令人驚訝,竟然能和吾召喚出同樣的惡魔……!」


    「現在這種狀況,你是在佩服什麽啦……!」


    「這怎麽能不佩服?『於欲望與渴望之交點睥睨眾生的絕望之王』——這是掌管死亡的高階惡魔的稱呼。吾也曾經為了追尋死者複活的魔法而召喚,但最後完成的魔法是〈黑虛〉——隻是亡者與死者互相啃食的魔法。吾把這個魔法封入禁章,沒有寫在《零之書》裏。然而那個女人——」


    「以吾之血肉為食,讓沉澱於死亡深淵的朽骨塵煙重獲新生!」


    紅色的血霧聚集在莎娜雷的胸口附近。


    然後——


    「死靈之章?第一頁——〈偽命〉!承認吧!吾即為莎娜雷!」


    她高聲喊了出來。


    同時,把小刀深深刺了下去。


    朝著自己的心髒。


    「混蛋!你在想什——」


    包圍在莎娜雷四周的血霧隨著狂風一起蓋過我情急之下的怒吼,從地下室噴發到地麵。


    周圍忽然靜了下來。


    原本不斷扭動掙紮的屍體也倏地停止,就在我以為莎娜雷施法失敗的下一秒鍾,馬上深刻了解到自己的想法實在有夠天真。


    剛剛還隻是蠢蠢欲動的屍體——站起來了。


    腐爛的肌肉和朽敗的骨頭。我不明白這些東西是怎麽讓屍體站起來的。不過屍體確實站著,還做出由外行人操縱的玩偶一般的動作跑了起來。


    然後它們直接撞上隔開我們和房間的鐵欄杆,喉嚨深處擠出如同呻吟的聲音。


    我忍不住退了幾步,這時,地下室裏傳來一陣完全不符合這片恐怖光景的歡樂笑聲。


    「成功了!成功了啊!動了、動了!多麽厲害呀!屍體不但站起來,還會走動呢!」


    是莎娜雷。


    撲倒在魔法陣中央的莎娜雷,正抖動著肩膀大笑。


    刀子插在胸口,一邊湧出大量鮮血一邊狂笑的模樣,看起來比會動的屍體還要詭異惡心。正常來說,那種傷口應該會讓人當場斃命。


    「——你為什麽要使用這種魔法……!看看這個!這些會動的屍體,哪裏還有它們生前的意誌?這不過就是依靠別人灌注進去的憎恨做出動作,跟普通的木頭人偶沒兩樣吧!」


    「為什麽……?麻煩你別問這種無聊的問題好嗎。因為我辦得到所以就做了啊……!因為理論存在,所以就創造新魔法啊!而且我也成功證實了……『那位大人』所創造的美妙魔法,就連我也可以使用!」


    「那位大人」是十三號在「零之魔術師團」裏的稱呼。「零之魔術師團」的人都用「那位大人」來稱呼隱藏身形與身份的十三號。


    「魔法藥和『那位大人』……?難不成幕後黑手真的是十三號那個混賬嗎!」


    「不可能!十三號已經回到洞穴。事到如今才在可雷翁共和國散布混亂的火苗,又有什麽好處!」


    零斬釘截鐵地斷定絕無可能。


    既然如此,那莎娜雷口中的「那位大人」到底是——


    莎娜雷呼出一口長氣。


    「是啊,我並不是沒有魔法的才能……隻是無法使用《零之書》裏的魔法而已……全都跟『那位大人』說的一樣。這麽一來,我也可以成為魔法師的一份子——可以幫上『那位大人』,可以前往『那位大人』身邊了。」


    地下室地板再次發出光芒,淡淡的光線包圍莎娜雷的身體,然後釋放


    出眩目的強光。


    我對這一幕有印象。因為我以前曾經站在那道光芒之中。


    「——這是……強製召喚……?」


    零詫異地大喊。能夠使用強製召喚的人,應該隻有十三號和零的師父才對。然而零的師父早已被十三號所殺。


    既然如此,現在試圖把莎娜雷強製召喚到某處的人,除了十三號以外再也不會有別人。


    現在已經看不見莎娜雷隱藏在強光之下的身影,但她的聲音還是對著我們開口了。


    「當成是墮獸人之血的謝禮,我就告訴你們一件好事吧。《零之書》是由四個章節所構成,而我當然抄錄了所有章節的手抄本。不過,我帶到可雷翁共和國來的隻有守護之章的手抄本而已——了解這是什麽意思嗎?」


    難道……零的聲音有些顫抖。


    「拆開……了嗎……?你們把《零之書》裏的四個章節,分別作成四本書了嗎?到底是為了什麽!那些書現在在哪裏!」


    莎娜雷咯咯笑的聲音傳了過來。


    「一切都在我輩『不完整之數字』的崇高意誌之下——對了。不知道聖女大人有沒有事?要是會動的屍體沒有攻擊她就好了呢。」


    魔法陣的光芒消失,莎娜雷的身影也跟著消失無蹤。


    然而莎娜雷的最後一句話,讓我出現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與厭惡感。


    莎娜雷的魔法——死靈術。


    如果它的效果和所及範圍並不限於這間地下室裏麵呢?


    「糟了——快逃,聖女!」


    肩膀上的零忽然大叫起來。


    「傭兵,快點回到這裏來!泰歐他——!」


    肩膀上的貓忽然全身僵硬,掉了下來。我連忙伸手接住,貓馬上又開始動作。它一看到我,立刻「嘶——!」地一聲進行威嚇,瞬間衝上樓梯。


    我跟在它的後麵衝出地下室,來到後院的那一瞬間,整個人硬生生停了下來。


    後院裏——有東西。


    那東西的動作像是僵硬的線控人偶,一邊左右搖晃著上半身,一邊跨出一步。啪搭一聲,濕漉漉的水聲傳了過來。聽起來跟一條濕抹布打在地麵上的聲音相當相似。


    冷汗立刻噴發出來。


    ——如果莎娜雷的死靈術範圍並不限於地下室裏麵呢?


    如果阿克迪歐斯島上的所有屍體都動起來了呢?


    我非常清楚宅邸後方的湖泊裏沉了多少屍體。那可不是十幾二十具而已,而是無法計算的大量腐屍——


    我抬起頭來。眼前這片光景,應該會在我夢裏出現好一陣子吧。


    宅邸腹地,以及與外部隔絕的圍牆,全身掛著腐敗肉片的屍體們正成群結隊地緩慢移動——這是全世界最可怕的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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