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澈見底的翡翠色海水,加上桃紅色的珊瑚礁。


    一批批載著乘客和貨物的小艇,將一群群穿梭在珊瑚礁之間的繽紛小魚嚇得一哄而散,並陸續駛離巨大的帆船,劃向港口。


    閃耀動人的沙灘極為遼闊,劃出一道平滑的弧線,延伸到地平線彼端。好幾座棧橋從沙灘突入海麵,周圍有無數小艇,像小魚一樣聚在一起。


    小艇卸下貨物和乘客之後,又載運了下一批貨物和乘客,再度劃向停留在近海的帆船。


    「這座港口白天晚上都不休息。就算天黑之後,還是有一大堆小艇來來去去,運送貨物和乘客喔。」


    劃著小艇的水手這麽說。


    這座港口是我們心中的聖地。每個船員在出海時,總是會夢想著這個地方。


    不論經曆過多艱難的航行,在親眼看見這座港口的瞬間,那些苦難全都會升華成美好的回憶,讓飽受折磨的船員忍不住說出「回想起來還真是一段不錯的旅程啊」這種話來──


    而在這座樂園的沙灘上──


    「好熱……」


    有個全身雪白的毛茸茸怪物這樣嘀咕。


    「好刺眼……」


    有個用眼帶遮住雙眼的神父,臭著臉這麽說。


    還有……


    「麵對如此美麗的海景,期盼你們能說出更好的感想,難道是吾這個魔女的傲慢嗎?」


    一位身穿黑衣的美麗魔女,抬起頭對著那兩個人露出不滿的表情。


    魔女的目光望向閃閃動人的沙灘,遊客大聲嬉鬧,開心地戲水。女孩子專心收集貝殼串成項煉,小朋友追著魚群跑個不停,男人們在灼熱的太陽底下,忙著在赤紅的火焰上烤著剛捕獲的鮮魚。


    「吶,傭兵,吾也──」


    想去玩水。這幾個字在說出口之前,魔女就被野獸一把扛上肩頭。


    「我們趕快去找間旅店投宿,在房間裏躲到太陽下山吧。」


    聽到野獸這麽說……


    「有道理。我也得先前往教會一趟……必須去作個報告才行……」


    神父也這麽回應。


    雖然他們倆平常八字不合,隻有在這種時候才會達成共識。魔女在野獸的肩膀上揮舞著手腳,掙紮了起來。


    「你們難道一點玩樂的念頭都沒有嗎?那可是雪白的沙灘!湛藍的大海!光彩奪目的珊瑚礁!你們就不能稍微感動一下嗎!」


    「都坐了那麽久的船,大海有什麽好稀罕的……」


    「陽光甚至能穿透我的眼帶……頭開始痛了……」


    聽見魔女的不滿,野獸和神父依舊堅持他們對此地深感不滿的立場。


    這片緊鄰夢幻沙灘的翡翠色廣闊海域,水手們稱之「天堂之海」。


    統治這樂園之海的是仰賴海運為生,名為泰爾占的國家,而坐擁該國最大港的城鎮便是魯多拉。


    2


    魯多拉的街道之所以潔白如雪,是因為每一棟房子的外層都被海鹽所覆蓋──在遙遠的彼方都是這樣謠傳的,但實際上那隻是因為當地人用白色石頭蓋房鋪路的緣故。


    不過在海風的吹拂之下,麵朝大海的房屋表麵,搞不好真的會有點鹹。


    大概是某位旅人試著舔了那些房子的牆壁,才會傳出「這座城鎮的房子都是用鹽做的!」這種說法吧。


    不過,後來有些居民覺得這種傳聞很有意思,就把房子弄得更白了。將木造的部分刷上白漆,連牆壁和屋頂也統統改成白色。經過居民多年的努力,現在我漫步在魯多拉的街道上,觸眼所及都是白茫茫一片,再加上太陽照射,令人幾乎睜不開眼。


    而在這座白色的城鎮中,有兩道黑色的人影搖搖晃晃地走著。


    其中一個是我。因為全身包在黑色的鬥篷中,當然黑漆漆的。


    另一個人影則是穿著鬆垮垮黑色外套,用兜帽遮掩容貌的天才魔女兼絕代美女──零。


    平常總是喜歡坐在我的肩上,讓我扛著走的零,在這般豔陽之下,自然不願意與堪稱發熱源頭的我靠得太近,難得主動靠自己的雙腳走路。


    零很沒勁地緩緩走在我身後,現在還是一副很想在沙灘玩的樣子。


    「雪白的沙灘、湛藍的大海,以及烤得焦香的現撈海鮮……這可是人人向往的樂園之海啊,傭兵。你居然對這些美好事物視而不見,隻顧著找旅店……」


    「所以說啊──要是像我這樣子的墮獸人大剌剌地在那個樂園現身,肯定會引起大騷動。也許你不知道,不過在魯多拉可是有教會的大教堂啊。換句話說,也有一大堆教會騎士團的家夥聚集在這裏。而且你也是個魔女,稍微低調一點吧。」


    講到教堂,就是供奉女神的祭祀場所。信徒在此祈禱,神父在此傳道,婚禮和喪禮也都在此舉行。


    而教堂的放大版就是大教堂了。


    教會所信奉的女神,擁有七名侍者。每一名侍者都有一座專門供奉的大教堂,全世界共有七座──其中一座就位於魯多拉這個城市。


    大教堂經常有大人物出入,戒備也十分森嚴。由於大教堂所在的城市建有教會騎士團的軍營,所以城裏隨時都有千人以上的教會騎士團成員在晃來晃去。


    在這種狀況下,如果魔女的身分曝光了,要不就是零被殺掉,要不就是零把教會騎士團全殺了。


    「大教堂啊……吾從『弓月之森』前往威尼亞斯王國的途中,也曾見過兩座大教堂,都是相當令人讚歎的建築呢──難得遇上了,吾輩就去參觀參觀吧,傭兵。」


    「用膝蓋想也知道不行啊!你是笨蛋嗎!」


    「竟、竟然將吾當成可能失風被捕的笨蛋……吾可是個絕世美女,就算是教會騎士團,也不可能一眼就看出吾是個魔女吧?」


    「不行就是不行!等我幹掉莎娜雷,變回人類之後,我還打算到鄉下去開個酒館呢。要是在這之前你先被教會抓起來,我所有的計畫就要泡湯了。」


    我用爪尖在零的額頭上點了又點,零則是按著額頭嘟起了嘴。


    「教堂不準去,海邊也不準去,你還真是個無趣的男人呢。」


    「才不是我很無趣,是你奔放過頭了……!況且,要是你真的半裸身子去玩水,可是會死很多人啊。」


    「為何吾去玩水會死人呢?」


    「會有一大票人看得太入迷而溺死。」


    「……這算是在誇獎吾的美貌嗎?」


    「我是在批評你!你知不知道因為你那個走到哪裏都引人注目,和凶器沒有兩樣的美貌,讓我有多傷腦筋嗎!」


    直到上一秒都還臭著臉的零,一下子就笑顏逐開,咯咯笑了起來。


    「但是吾的美貌不也幫上許多忙嗎?比方說,找旅店的時候。」


    聽到她這麽說,我實在無從反駁。


    因為,若是由身為怪物的我出麵交涉,告訴旅店老板「我帶著一個女人」,常常連馬廄也借不到。然而若是由貌美的零出馬,聲稱自己是「帶著墮獸人當護衛」,有時甚至能夠租下普通的客房。


    我斜眼看著一臉得意的零,用下巴比著那間正好映入眼簾的旅店,鼓吹她去表現表現。


    「那麽,這次您若是能靠著那副美貌,三兩下就解決住宿問題,那就太好了呢。」


    「交給吾吧──話說神父的房間該怎麽辦?」


    「為什麽我們還要費心幫那個死皮賴臉跟上來的混帳家夥準備房間啊!豈有這種道呢!那家夥可是教會的人耶!」


    而且他還是以誅殺魔女為任務的「女神之淨火」審判官。


    我不由得回想起那個神父之所以與我們同行的一連串事情經過。


    ──


    從今天起,我以「女神之淨火」之名,決定將你視為監視對象。既然已確認魔法是一種威力足以打倒龍的強大力量,我便無法置之不理。


    時間回溯到十天前。


    地點位於因為成功屠龍而歡欣鼓舞的黑龍島。


    在準備出航的船上等著我和零的神父,就是這麽說的。


    同時他也言之鑿鑿地宣言:


    ──倘若你能將有關魔法的情報全盤托出,為教會做出貢獻的話,我也願意網開一麵,暫緩執行你身為魔女必須接受的刑罰。


    這家夥兜著圈子所要表達的意思,就是「零必須把關於魔法的情報全盤托出,否則就準備受刑吧」這麽回事。


    他直截了當地對我們開出如此離譜的條件。


    「就算是教會的人,也需要一張床睡覺吧。就算是不喜歡神父,差別待遇可不好喔。」


    零居然還一臉認真跟我這樣講道理。


    我渾身毛發倒豎,用力搔了搔頭,一舉一動都透露出憤怒與不耐,大聲吼道:


    「這不是喜歡或不喜歡的問題啊!那家夥打算要殺你耶!反而是你怎麽還能若無其事地擔心他有沒有房間住啊!」


    你這樣也算是個魔女嗎?看著話中有話的我,零淡然地露出笑容:


    「吾早已習慣受人追殺了。更何況和神父在一起也比較方便行動吧。來到距離大陸中央如此遙遠的這個地區,威尼亞斯王國發行的通行證,或許不一定管用了。但是教會的威望遍及全世界,隻要有神父在,他就能派上用場。」


    「是喔是喔,的確是很合理啦!但我就是覺得不爽啊!」


    我和零的目的是阻止魔法在全世界毫無秩序地擴散。


    為了達成目的,我們必須尋回那些違背零的意圖而創造的,魔法指南書《零之書》的手抄本。以及調查並消滅「不完整之數字」這個製造《零之書抄本》,並散布於世界各地,藉此推廣魔法的組織。


    若有機會,我也想順道完成個人目的,也就是將殺死我的至交好友的死靈術師莎娜雷,徹徹底底從這個世上抹滅掉。


    所以照這樣看來,我們和神父──廣義來說是和教會的利害關係一致。因為教會肯定也不想讓魔法這種能夠輕易施展魔術的技術廣為流傳吧。


    可是──


    聽到那個神父公然威脅「看情況決定要不要殺你」,我就沒辦法用友善的態度對待他。


    看著我吐舌作嘔的樣子,零聳聳肩說:「真是個傷腦筋的家夥呀。」


    「因為神父是個美男子嗎?」


    「才不是!」


    雖然也有一點點關係啦!但我才不會親口承認。


    不過就算沒說出來,零還是看穿我內心的吶喊了吧,隻見她憋笑說著「總之就訂兩間房吧」,然後就走進旅店。


    過了一會兒──


    「給我出去!我們這裏沒有房間給你住!」


    女子高亢的尖叫聲,和男子惶恐不安的唾罵聲,將零從旅店趕了出來。


    在我呆愣著不知該如何反應的時候,零抱著頭閃躲從店裏扔出來的木柴和雜物,慌慌張張地跑回我身邊。


    「咦?怎麽啦?」


    「唔,雖然吾也不太清楚……」


    零摸著頭,一臉難以理解地望著旅店的方向,皺著眉頭說:


    「看來,他們似乎一眼就看出吾是個魔女了。」


    3


    究竟是魔性的美貌引發的問題,還是那身不檢點的服裝惹來的禍呢──總之我們來到下一間旅店,以及再下一間旅店都一樣,店裏的人一看見零的長相就大喊「魔女快滾出去!」根本沒辦法訂到過夜的房間。


    於是試著讓零先藏起容貌,改由我出麵向店主交涉「讓我們借宿在馬廄」。雖然沒有引發騷動,卻還是得到「我們沒有地方給墮獸人住」這樣的回答,這下可是束手無策了。


    就算強調我們有的是錢還是行不通。就算故意露出獠牙威脅,也是沒用。對方甚至放話要找教會騎士團過來,我也隻能投降了。


    就這樣,我們還沒找到住的地方,太陽就要下山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碰了這麽多回釘子,甚至不覺得生氣了,心裏隻剩下一股「這是怎樣?」的疑問。


    零也是呆呆望著夕陽,和我一樣意誌消沉地垂著肩膀。


    「雖然至今為止也遇上不少障礙,但是我的美貌、金錢的力量,以及傭兵的威脅,還是第一次同時失去效用呢。」


    「你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嗎……?比方說,你是不是在幾十年前襲擊了這座城鎮,要居民獻上美食作為貢品之類?又或是為了到海裏玩個痛快,所以召喚了神秘巨大生物之類……因為做出這種無聊的舉動,而在當地遺臭萬年了呢?」


    「在你心中吾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啊……?直到不久之前,吾一直都待在洞窟當中,你也很清楚吧。雖說『弓月之森』確實離此地不遠,但照理說應該不會有人知道吾的存在。」


    「那為什麽每個人一看到你,就大喊你是魔女啊?」


    「吾甚至還沒脫下兜帽,那些人就立刻把吾趕出門外,從這點看來應該與吾的容貌沒有關係──讓他們心生畏懼的原因,似乎是吾的頭發……」


    零皺起臉,隨意抓起一束自己的頭發。順著零的手指滑落而下的秀發,的確是十分引人注目的漂亮銀發。


    「哎,銀發確實很少見嘛。搞不好是以前有個銀發魔女在這一帶作亂,所以當地人一看到銀發女子就覺得是魔女了吧。」


    「這是何等的無妄之災呀。吾從來沒有做過壞事呢。既然如此,那吾索性也來做個幾件壞事好了。」


    「雖然我覺得你是在開玩笑,但還是要勸你別這樣。我可不想惹上麻煩。」


    「你這個男人還是一樣,總是先考慮到自己呢……吾並不討厭你這樣的作風喔。」


    零一邊開心地說著,一邊從掛在腰間的包包中拿出一條碎布,綁了個馬尾收攏在背後,再把外套的兜帽壓低下來。


    如此一來不光是頭發,就連她的臉也幾乎看不見了,讓別人難以辨別出她的性別。


    雖然零嘴上說自己遭到無妄之災,但是她心裏應該也很清楚,自己本來就是個魔女,要是無端惹人疑竇隻會讓我們的處境更加艱難吧。


    「總之,看來今天要露宿野外啦。」


    「露宿啊──那倒是無妨,畢竟搭了那麽久的船呀,在久違的泥土芳香中入眠也不壞。隻是……」


    零說著說著似乎想到什麽,伸手指向天空。


    突然,一滴雨水輕輕落在我的鼻頭上。


    雨聲在僅僅數秒間,就從「滴滴答答」變成了「嘩啦嘩啦」的聲響。


    我們慌慌張張地跑到路旁民房的屋簷下,抱著慘淡的心情抬頭望著天空。


    「倘若吾的直覺沒有差錯,這場雨會下一整晚。」


    「你的直覺準嗎……?」


    「還沒有出錯過呢。」


    魔女的直覺這麽準確啊……我悄聲嘀咕,垂頭喪氣。


    我將目光轉向路上。


    城鎮之外是一大片的平原,放眼望去,全是凹凸不平的岩地和低矮的灌木,找不到任何可以避雨過夜的適當場所。


    雖然行囊中的動物毛皮可以拿來當作遮雨棚,但濕透的地麵我可就束手無策了,總之睡起來會很不舒服。


    「難怪啊,才在想很少見到你這麽積極在找旅店投宿呢。」


    這個女人往常總是很乾脆地說什麽「吾不介意露宿野外」,但是在這樣的大雨中,零大概也不願意露宿吧。


    就在此時──


    「……不、不好意思


    !請問兩位該不會是正在找住宿的地方吧?」


    突然響起一道陌生男子的聲音。


    我和零同時回頭一看,目光停在一個抱著麻袋,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身上。


    ──剛剛是這家夥搭話的嗎?


    他在跟我們搭話?看起來不像是那麽勇敢的人啊……


    換作是一般人,光是看到我靜靜佇立的模樣,便會嚇到拔腿就跑了。偶爾有些好奇心旺盛的家夥會偷偷靠近,但是幾乎沒有人會主動找我搭話。


    雖然我現在全身包在鬥篷當中,但是來到這麽近的距離,肯定能看出我是個墮獸人──但他竟然還敢問我們是不是在找地方投宿?


    「如你所見,吾輩的確無處可去。看來這座鎮上的居民都把吾當成魔女了。」


    看見我沉默以對,零便代替我回話。


    隨後男人露出笨拙的笑容,附和了一句「的確是這樣呢」,就重新抱好手上的麻袋。


    「現在銀發的女性可是一大禁忌啊。甚至嚴重到連一頭白發的老婆婆,也會被所有商家列為拒絕往來戶……更何況這位小姐擁有如此漂亮的銀發。」


    「──你在哪裏看見的?」


    我不禁帶著責問的語氣詢問。


    因為現在的零可是把頭發完全藏起來了,然而這個男人竟然知道她的發色,肯定是之前在某處見過我們。


    男人被我的聲音嚇了一跳,於是伸手打開麻袋給我們看裝在裏頭的東西。


    裝在麻袋裏的是大量的布料。


    「我平時在城裏的旅店找各種零工維生,今天是拿到洗衣的工作。之前碰巧見到兩位被店主趕出旅店,我當時就覺得你們肯定會處處碰壁呢。」


    「哦……所以你這位萬事包辦先生,有地方借吾輩過夜嗎?」


    「這個嘛,因為聽見兩位說錢不是問題,所以我才在想,要是我家的破爛房子也能做個旅店生意就好了。這樣一來能幫我老婆買件新衣,也能給小朋友吃點好東西。不瞞兩位,其實我女兒的生日就快到了。」


    我和零對望了一眼。


    接著又看向這位削瘦的中年男子。


    雖然隔著一層衣服,還是能看出他對我們懷有警戒及不安,導致身上的肌肉都緊繃起來了。而那張僵硬的笑臉,拚命地表現出「我沒有惡意,隻是想賺點錢」的模樣。


    稍微思考了一下以後,我走進大雨當中,朝著男人伸出手臂,而那個男人當然也嚇得往後退了一點。


    我從他手裏拿起麻袋,扛在自己肩上。


    「呃,啊……咦?」


    「五枚銀幣含餐費,先付兩枚銀幣當訂金。如果沒問題,就請你帶路吧。」


    聽見我這麽說,零就從包包裏拿出兩枚銀幣,放在男人的掌中讓他好好握住。


    一枚銀幣大概可以買到三天份的麵包、肉和葡萄酒。男人雖然在雨中淋成落湯雞,但他的臉色隨之舒緩下來,身體也終於放鬆了一些。


    4


    就像他一開始告訴我們的一樣,跟著他走到目的地後,看見一棟破破爛爛的房子。


    木造的兩層樓房。順著油漆斑駁的牆壁往下看,連地基也裸露在外,而屋頂同樣老朽不堪,感覺漏水也滿嚴重的。


    雖然設有畜舍,但是看起來荒廢了有一段時間。沒有肉鴨、沒有蛋雞、沒有產奶的羊,也沒有馱重物用的驢子。隻有一股老鼠的氣味飄蕩在四周。


    「著實極為貧困啊。」


    聽見零淡淡地呢喃著,那個男人──名字好像叫作克雷德──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被雨水打濕的頭發。


    「最近願意外包工作給我的旅店越來越少了,所以前幾天殺了最後一隻雞……暫時還能隻靠麵包果腹,但也不曉得能撐多久。」


    「但你還可以賣掉掛在脖子上的那個吧?」


    零指著克雷德掛在脖子上的項煉。那是個淚滴狀的小飾品,看起來是顆貨真價實的寶石。感覺應該能賣到不錯的價錢,不過克雷德卻說了句「啊,這個是……」並伸手握住這條項煉。


    「這是太太送給我的,所以不能賣掉。而且這是結婚信物,所以很少有人願意收購。」


    「結婚信物?」


    「就是雙方互相交換寶石的意思。」


    看見零一臉不可思議地歪著頭,我就從旁插嘴補充了一句。


    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特有的結婚風俗。不過連接吻等於表達愛意都不知道的零,對於這類浪漫儀式幾乎一無所知。


    「在這個地區,小孩到了十歲就會得到父母親贈送的寶石。然後呢,如果找到希望共結連理的對象,就會把這個寶石送給對方,要是對方答應,就會回贈自己的寶石。如果不答應,就會把寶石退回。」


    這位先生很了解呢。克雷德挑起眉毛望著我說:


    「你是出身於這一帶的人嗎?」


    「也沒有這麽近啦,不過我也是在大陸南方出生的。在我老家的村子,小孩長到十五歲就會得到父母送的手環。我們就是拿這個送給結婚對象。」


    「哦,那你身上也帶著送給伴侶的手環嗎?」


    「才沒有,我十三歲就離開村子了啊。」


    「真可惜啊。倘若你有拿到手環,現在肯定歸我所有了。」


    「嗯嗯對啦對啦──不過,真的可以進去嗎?就像你所看到的,我是個墮獸人……」


    雖然問得有點晚,但他的老婆如果是個膽小的女人,可能一見到我就會昏倒吧。


    「我們家基於某些原因,並不害怕墮獸人呢。請進請進,雖然隻剩下閣樓還空著就是了──喂,麗莎!我回來了喔!還帶了客人回家!」


    克雷德提高了足以蓋過雨聲的音量,一口氣打開大門,急急忙忙地走進破爛房子裏,我和零也跟在後頭走進去。


    環顧屋內,狀況遠比房屋外觀好太多了。


    雖然有兩處漏水的地方,但底下都擺了巨大的臉盆接水,盆裏還放著待洗的衣物,設想得萬無一失。


    因為這房子跟水井有一段距離,屋頂漏水反而是因禍得福吧。


    由於蠟燭的數量不多,室內光線有點昏暗。屋裏有一個置物架、一張桌子和三張椅子。裏麵還有一個房間,以及一段可以爬上閣樓的樓梯。


    我抽了抽鼻子,果然還是聞得到老鼠的氣味。豎起耳朵仔細一聽,四處都傳來輕巧而急促的腳步聲。


    住在閣樓好像會被老鼠咬的樣子……不過這時候還嫌東嫌西也太奢侈了。


    這時──


    「等等,不會吧!你怎麽全身都濕透了!」


    隨著一聲斥責,裏頭的房間也同時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於是我們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


    「你這個笨蛋,要是因為感冒不能工作就沒錢買麵包了,拜托你多照顧一下自己好嗎!還有,你說有客人是怎麽回事?啊啊,等一下,我先去拿些東西給你們擦擦身子,統統給我站在那裏不準動喔!」


    那是個年約二十有五的女人。她將一頭黑發盤在頭上,渾身散發出精明幹練的氣質。


    這個女人就是麗莎吧。脖子上掛著和克雷德相似的項煉,所以應該就是他老婆了。劈頭就被對方數落了一頓,克雷德望著我們,麵露苦笑地說:「我家老婆就是這麽強勢啊。」


    麗莎抱著一堆乾布回來後,先在丈夫頭上披了一條,接著又將其餘的乾布一股腦地塞進零和我的懷裏。


    大概是忙著替我們收拾的關係,這個女人似乎還沒發現我是個墮獸人。要是她一直都沒發現那更好,所以我就把兜帽拉得更低了。


    「然後呢,客人是怎麽回事?你這次接了什麽接待性的工作嗎?」


    「啊,不是啦。隻是要把


    閣樓借他們住一晚。」


    閣樓?麗莎狐疑地回問。


    「你終於也開始做起旅店的生意啦?還有,兩位客人為什麽不去正當的旅店,反而跑來我們這種破爛房子將就……如果是有什麽隱情,這樣我們可是很困擾耶!」


    原來如此,這位太太的確很強勢啊,不過她說的很有道理。任誰都不想收留別有隱情的客人吧。


    我不禁縮起肩膀,而克雷德出聲舒緩麗莎的情緒並拍了拍她的肩膀,接著把兩枚銀幣放進她手中。


    「他們不是可疑人物,否則我也不會光明正大地帶他們回來住啊。他們似乎是今天才搭船到這裏的,不過那位小姐擁有一頭銀發。」


    聽完丈夫的說明,麗莎睜大雙眼望向零。她毫不客氣地脫下零的兜帽,望著那頭泛著水珠而發亮銀發,眼睛越瞪越圓。


    看著麗莎一臉驚愕地張大嘴巴,我還以為她要發出怒吼,結果卻聽見了她的笑聲。


    「真是一頭完美的銀發啊!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麽漂亮的頭發呢。你該不會是微服出巡的公主還是千金小姐吧?而且是個美人呢,難怪那些開旅店的不肯收留了。」


    「嗯……吾才剛踏進旅店,就被他們當成魔女趕出門。」


    見到零皺著眉頭,克雷德不禁苦笑起來。


    「因為這陣子,附近出現了一個魔女集團。」


    「就在教會的眼皮底下?」


    「是啊。好像是從別處輾轉來到這裏的……聽說那群魔女的首領有著一頭銀發。」


    「沒想到教會騎士團那夥人竟然找了一個月都沒找到!因為這件事情毫無進展,所以又找來了『女神之淨火』呢。」


    「那可就麻煩啦。」


    一旦出現有關魔女的謠言,教會馬上就會得知消息,在短時間內派出教會騎士團,前去討伐魔女。


    萬一教會騎士團不管用,就輪到「女神之淨火」大顯身手了。


    審判官所接受的訓練,都是為了讓他們有足夠的能力,單槍匹馬製服假扮聖女的魔女,然而在魔女已然成為稀有族群的現代,大眾也開始質疑審判官是否有必要存在。


    於是,教會便開始讓審判官也去處理較為平常的討伐魔女任務。


    這項政策上的改變,演變成一場手段過於激烈的魔女狩獵,甚至令人懷疑「到底哪一邊才比較像是魔女」。


    民眾基於恐懼,為了不讓自己受到牽連,竭盡所能地向教會提供相關情報。因為一旦審判官開始介入魔女狩獵行動,接近九成九的魔女都會被處以極刑。


    魯多拉設有大教堂,所以這一帶等於是教會的重點照料範圍。這次之所以找來審判官,也是因為在這種地方竟然也會鬧出魔女的風波,讓教會顏麵盡失的緣故吧。


    「我聽說審判官當中也是有不錯的人,不過這次找來的卻是最糟糕的人選啊。」


    「最糟糕的意思是……?」


    「雖然我知道的不是很詳細,但聽說那位審判官私底下被人稱作『掘墓人』。凡是那位審判官造訪過的城鎮和村莊,墳墓的數量都會增加,所以現在大家對銀發的女性避之唯恐不及,自然也不可能出借房間給你們。」


    「原來如此,難怪呀……」零輕輕低喃,但她話鋒一轉,並望向麗莎說道:


    「照你的說法,吾輩若是在此過夜,不是也會給你們添麻煩嗎?」


    「當然會呀。真是的,我家這位呀,做事總是不考慮後果呢。分明我們家本來就已經很容易招惹麻煩了啊。」


    麗莎一邊埋怨,一邊掄起拳頭在克雷德肩膀上敲了一下。不過看起來她並不是真的生氣,而是感情很好的夫婦在互相調侃罷了。


    「不過嘛,既然都帶回家裏了,也沒辦法呀。就算現在把你們趕出去,也不能改變接待過你們的事實。而且光是出借閣樓一晚就能賺到兩枚銀幣,可說是貴客上門呢。」


    「不對,是五枚喔。那兩枚是訂金。」


    聽見克雷德如此訂正,麗莎眼睛睜得圓滾滾的,然後帶著滿臉的笑容,轉頭看著我們說:


    「如果是這樣,那更是歡迎之至啊!我們也好久沒讓孩子吃點好料了呢。不好意思,我先出門買點食材喔。」


    真是個表情多變的女人啊。個性強勢卻又十分親和,年輕的時候肯定很受男人歡迎吧。我一麵在腦中暗想,一麵頻頻打量,此時零突然揪住我的尾巴。


    我忍不住怪叫起來,連忙把尾巴從零的手中搶了回來。


    「你沒事突然發什麽瘋啊……!」


    「汝,不可貪戀他人之妻呀,傭兵。」


    「身為一個魔女竟然把教會的教誨掛在嘴上。而且我才沒有貪戀人家好嗎……!」


    「比起別人的妻子,你應該把目光放在吾身上才對。」


    「你在說什麽蠢話,我哪有辦法直視你這張臉啊。」


    「美麗也是一種罪過啊。」聽見我欲蓋彌彰的辯解,零故作憂鬱地喃喃自語。


    「我說你啊,有跟兩位客人說過那孩子的事情了嗎?」


    七手八腳做好準備正要出門的麗莎,突然想起這個問題,連忙問向克雷德。


    「呃,還沒……」


    不知道為什麽,克雷德望著我,臉上浮現複雜的神情。


    麗莎挑著眉毛一副莫可奈何的樣子,又追問一句:「所以他們還不知情啊?」


    看來,是有什麽重要的事情,克雷德沒有先和我們說。


    「是你們家的小鬼有什麽不方便的地方嗎?」


    麗莎說著「和兩位一樣都是另有隱情」,便笑了一笑。


    「實際看看會比我用講的清楚──話說兩位會怕老鼠嗎?會一看見就忍不住尖叫嗎?」


    「要是被咬到還是會叫個一兩聲吧。」


    「如果烤來吃,吾是不討厭。」


    「那就好。雖然要是被你烤來吃就傷腦筋了,不過我家的孩子實在是可愛到會想把她吃掉呢。我來為兩位介紹──莉莉,你出來一下。」


    沒有人出聲回應。


    但是房間裏響起輕巧而急促的腳步聲,朝著這裏而來。接著就看見某個物體飛奔而出,我還來不及反應,她就已經穿過大半個房間,躲在麗莎背後了。


    那個小孩子的模樣讓我驚訝得下巴都要掉下來,而零的臉上也露出傻笑。


    「這可真是稀奇,就連吾也稍稍感到吃驚呢。」


    「難怪我從剛剛就一直聞到老鼠的氣味啊……」


    一對圓滾滾的大耳朵。


    潔白的體毛。


    細長而無毛的尾巴。


    不會錯,那正是一隻老鼠的墮獸人。身高隻到麗莎的腰部左右,頭上的毛發很長,看起來就像人類的頭發一樣。


    「沒錯,我家的小孩是一個墮獸人。但你們可不要誤會喔,這孩子不會隨便亂啃東西,是個聰明又溫柔的好孩子呢。她很膽小,不會做出任何傷害人的行為。隻不過就像兩位所看到的,她的外表像是老鼠,要是兩位無法忍受──」


    「沒關係,你不用擔心。吾不但對墮獸人沒有任何偏見,反而還覺得更安心了呢。」


    零十分乾脆地否定了麗莎的擔憂。但或許是她的態度太過乾脆了,反倒讓麗莎疑神疑鬼地看著零。


    「你說這樣反而安心……我們家的孩子是墮獸人,為什麽能讓你們更安心呢?」


    「麗莎,其實這兩位是……」


    克雷德似乎在猶豫該不該說,到了這時候竟然還在顧慮我們的感受啊。


    算了,繼續隱瞞下去也沒有意義。


    我靜靜拉下兜帽,露出真麵目。


    「因為我也是一個墮獸人。在投宿的地方有同類在,也讓


    我比較輕鬆。」


    噫……


    麗莎很明顯地屏住了呼息,雙眼睜大到了極限,臉色越來越蒼白。


    ──這下糟了。好像應該先讓她做好心理準備,再脫下兜帽才對。


    「喂,你先別緊張,我不會吃掉你的,所以──」


    不要尖叫喔。在我說完這句話之前,麗莎一聲不吭地就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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