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塔的上層,設有城主夫人的房間。


    被帶進這間滿是奢華裝飾品的房間後,那些擺放在床上的各式禮服,吉瑪隻看了一眼就移開目光了。


    畢竟是和惡魔待在同一座堡砦中,她暫時還不想脫下身上的鎧甲。


    她靠在窗邊看向外頭。才發現那些遭到囚禁的人,在滿天飄落的灰燼當中,正著手準備離開堡砦。


    負責指揮的是巴爾賽爾。而那些原本堅持要留在堡砦的教會騎士團先遣隊員,也幹勁十足地協助民眾整隊,引導前進的方向。


    「……巴爾賽爾。」


    吉瑪輕聲低喃。而巴爾賽爾似乎聽見了這道不可能聽見的聲音,轉頭望向高塔。


    她嚇了一跳,連忙從窗邊往後退了數步。


    隨著這個動作,她突然感覺自己好像踩碎了什麽東西,腳底下響起「啪嘰」一聲乾硬的聲響。吉瑪低頭一看,才發現是一隻頭被自己踩扁的蟲子,腳抽搐了幾下後死掉了。


    「嗚……哇……!」


    蟲子的入侵,代表惡魔靠近了。


    吉瑪想也不想就往後跳去,隨即看見房門開了個小縫,一大群蟲子蜂擁而入。


    用破布、皮革麵罩、鞋子和手套把全身包得密不通風的惡魔,就像是被蟲子搬運進來一樣,進入了房間當中。


    由於對方曾被吉瑪砍下一條手臂,照理說應該具有固定的實體才對。可是他總是像這樣淹沒在蟲海中,看起來反而像是個型態不定的生物。


    「——怎麽……不換……衣服……?」


    看見被扔在床上的禮服後,惡魔如此低語。


    「我不需要那種衣服。」


    「……美麗的女人……穿上……美麗的衣服……很開心……」


    「我說了我不需要!」


    吉瑪提高警戒,伸手抓起斧頭。但惡魔連看都不看,徑自走到床前。兩手拿起禮服晃了晃,想讓吉瑪看清楚。


    「如果你不喜歡……我還有……很多不同的……不喜歡這顏色……?還是……款式?」


    「給我滾出去。在他們安全抵達威尼亞斯之前,不準靠近我。」


    看見吉瑪表現出強烈的拒絕之意,惡魔就放開了手上的禮服。


    以絲綢織成的禮服,在蟲子的眼中是一頓大餐。大量的蟲子一擁而上,將價值連城的禮服瞬間啃成一團爛布。


    「不需要……啊啊……需求啊……這樣啊……啊哈,啊哈哈……」


    「有什麽好笑的!」


    「——我懂了,我明白了……我想到了。」


    吉瑪的背上突然傳出撕裂的聲音。她還來不及反應,鎧甲就緩緩滑落到地上了。


    「什——!」


    在她滿心不解的時候,連手腳上的護具也脫落了。這時她才驚覺,原來是皮製的扣具被蟲子啃掉的關係。


    鎧甲底下的襯衣是棉製的,而那也被群聚到吉瑪身上的昆蟲大軍啃得亂七八糟。


    「不……不要!滾開!快住手!還不快住手!」


    吉瑪拚命掃掉身上的蟲子、踩死地下的蟲子,但其數量卻不見減少。不但甚衣被蟲子奪走,就連貼身內衣也被啃食殆盡,吉瑪最後隻能縮起身子蹲在地上。


    當蟲海終於退去時,吉瑪身上隻剩下鞋子和手套,以及幾縷碎布而已。


    看著縮成一團,試圖遮掩肌膚的吉瑪,惡魔笑了笑,把禮服丟了過來。


    「這下子就……有需要了。晚餐,馬上就好……我好期待,好期待。」


    滿足地說完之後,惡魔帶著大量蟲子離開了房間。


    被獨自留在房間的吉瑪,用力揪著對方扔過來的禮服,怒不可遏地甩了出去。


    吉瑪就像小孩子一樣,抱著膝蓋啃著手套,按捺哭泣的衝動,前後搖晃著身體。


    「我不想待在這裏……我不想待在這裏、我不想待在這裏……」


    明明是自己決定留下的。


    但並不是她想要留下,而是因為這是個正確的選擇。


    最重要的是,根本沒有人在意吉瑪的死活。


    以副隊長為首的教會騎士團成員們,看到吉瑪就會想到她父親,對她敬而遠之——始終都對她敬而遠之。


    就連從小陪在吉瑪身邊,一直很照顧她的巴爾賽爾也——不對,其實那個男人才是打從心底冷眼看待她的人。


    每當聽到別人對自己說「你的父親是個人渣」時,吉瑪總是會跑到巴爾賽爾身邊,央求他再講一遍父親的豐功偉業。


    父親是個溫柔的人——至少在吉瑪麵前是這樣的。僅存於童年回憶中的父親,臉上總是帶著溫柔的笑容,兩手抱著一堆禮物回來看她。


    所以她才會深信不疑。相信父親是個高尚的騎士。


    無論聽見多麽惡毒的傳聞,她都深信那隻是誤解。隻要自己堅持做個高尚的騎士,總有一天一定能消除大家對父親的誤解。


    父親殺了巴爾賽爾的家人——不知道是哪個愚昧之徒散播如此惡俗的謠言,讓吉瑪一直都感到憤憤不平。


    巴爾賽爾怎麽可能為了養育仇人的女兒,犧牲奉獻到這種地步呢?


    沒想到,全都是真的。


    ——他連一點辯解的意思都沒有。


    麵對滔滔不絕的責問,卻完全沒有反駁,隻是默默承受吉瑪怒火的巴爾賽爾,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呢?


    她緩緩搖頭,站了起來。


    撿起掉在地上的禮服後,茫然若失地喃喃自語。


    「……乾脆不要穿算了。」


    與其為了惡魔打扮,倒不如這樣還比較能留下尊嚴——


    但一想到要是在堡砦的人抵達威尼亞斯之前,自己先死於肺炎的話可就不好笑了,她還是自暴自棄地把禮服穿起來。


    隔天一早,堡砦中的民眾開始通過骸骨大門,朝向威尼亞斯王國前進。


    吉瑪穿著惡魔給她的禮服,一直目送到最後一人通過大門,背影漸漸消失在灰色雨幕中為止。


    「……『啊啊——還真的把我們扔在這裏就走了,真是有夠無情』。」


    吉瑪順口就說出了上次巴爾賽爾望著把他們扔下不管,自行進軍的教會騎士團時所說的話。


    「打擾了,夫人。我替您送了餐點過來。」


    在敲門聲響起後,一道人影迅速地進入了室內。


    沒想到還有人留下的吉瑪,先是嚇了一跳,接著才發現原來是司書。


    不可思議的是,明知道對方是惡魔的仆從,但是發現除了自己以外還有別人——而且是個女性,還留在堡內的事情,也讓她的心靈稍稍獲得喘息。


    察覺到自己的情緒變化,吉瑪連忙甩甩頭。


    「是……司書啊。你怎麽沒走?」


    「因為我是館長的仆從。」


    「可是我跟他說好了,要解放所有人才對……」


    「我是自己主動留下的——您完全沒有休息嗎?」


    把盛有食物的銀盤放在桌上後,司書留意到了沒有一絲紊亂的床鋪。


    「因為昨天的晚餐太可怕了……眼睜睜看著一團蟲子在啃食人類的手臂,就算是我也睡不著呢。」


    「嗯……我了解。因為您晚餐也沒什麽吃,所以我替您多帶了些早餐過來——我幫您打開窗戶喔。」


    司書走到床邊,將床頭的窗戶完全打開。


    「灰燼會跑進來喔。」


    「門窗緊閉的話,空氣會不流通呢。我幫您蓋上一層布就好……」


    說著說著,司書就把一張染成鮮紅色的薄絹布掛在窗戶上。


    「真漂亮啊。」


    「因為館長喜歡紅色。」


    吉瑪一時語塞。


    一想到之後要在這個房間,以妻子的身分迎接那個惡魔的到來,渾身就起雞皮疙瘩。


    「請問……這問題或許有點怪……那個惡魔……呃……能像人類一樣,做那種事嗎?」


    「什麽?」


    「沒、沒事!真的沒事,請你忘了吧。」


    慌慌張張地撤回了問題,吉瑪又再次站回窗邊。


    把問題問出口之後,不但沒有讓自己堅定決心,反而越來越不安了。


    雖然很想讓司書多陪自己一會兒,但她在掛好布幕後,就立刻離開房間了。


    吉瑪斜眼看著送來的食物,卻一點食欲也沒用。不知為何,她突然想起了在營地裏吃過的,由墮獸人所烹煮的那碗湯。


    2


    惡魔的心情非常好。


    尼埃朵拉一族當中,從來沒有出過美女。就算發現了美女,也早就是別人的妻子了。窺伺他人的妻子可是「違反人類禮儀」的行為啊。


    米娜雖然長得不錯,但也隻是在家族中長得比較好看的程度罷了。


    相較之下,那個女人又是如何呢?


    雖然美貌不及銀發的魔女,但除此之外,她確實是這座堡砦中最美麗的女人。


    最重要的是,那身褐色肌膚很誘人。


    搖曳著恐懼與嫌惡的黑色眼眸很誘人。


    不願發出尖叫而牢牢緊閉的雙唇很誘人。


    每次想起她為了掩飾恐懼而揮下的那一斧所帶來的衝擊,就令他無法自拔。


    這種感情,一定就是人類口中的愛吧。普遍出現於各種書籍當中,那種名為愛的神秘感情究竟是什麽?惡魔覺得自己終於掌握了答案。


    為了一個女人,甘願放棄其餘的一切。這不叫愛又能叫什麽呢?


    今晚,自己就要得到了。


    惡魔驅散了爬在身上的蟲子,脫去破布,取下麵罩。


    顯露在外的身體,全身都覆滿了黑色的甲殼。


    長著觸角的頭部,有兩顆圓滾滾的巨大眼睛。大顎從中間一分為二,一張開嘴就能看見長長的舌頭像蛇一樣,從鋸齒狀的牙齒之間滑出來。


    頸部的甲殼以蛇腹形重疊成鎧甲的模樣,而甲殼到了胸膛則變得更顯強健堅實。


    相反的,從肩膀及側腹伸出的兩對共四條手臂,卻十分瘦弱,而手上沒有手指,隻有幾根鉤爪。所以如果不借助蟲的幫忙,他甚至沒辦法翻書。


    腰部纖細到和胸部完全不合襯,而從腰部往下延伸的雙腿,關節的結構完全裸露在外,就像提線人偶一樣。


    「……醜陋。」


    不屑地罵了一句後,惡魔從衣櫃中取出一套衣服。


    那是初代館長為了這個表現出對人類生活感興趣的惡魔,特別準備的衣服。


    他們的關係就是好到這種程度。


    初代館長對待惡魔,就像對待老朋友一樣。雖然初代館長堅持不讓自己進入書庫,但不管自己想要什麽書,都能夠拿到。


    光是這樣惡魔就能滿足了。


    惡魔的眼睛能夠觀測世上發生的一切現象。雖然聽不到聲音,但是腦中隨時都能接收到任何人在任何地方做了什麽事的影像。


    雖然看得見,卻唯獨不能了解「為什麽會發生」。


    而館長總是樂意回答自己的疑問。


    每當自己有疑問時,館長就會拿出能夠解答的書給自己看。


    明明很希望館長能再活久一點,可是人類的軀體太過脆弱、太弱小了——像是三代館長,還沒有活多久就被四代館長殺了。


    但是那個四代館長,卻比自己所殺的三代館長更短命。


    雖然契約會隨著血脈繼承下去,但在惡魔的心目中,真正的契約者——也就是「館長」,其實隻有初代館長一個人而已。


    能夠回答惡魔的「為什麽」的人,在這百年來也僅有初代館長而已。


    所以惡魔一直試圖去理解初代館長的想法。因為館長深愛著人類,所以惡魔也努力嚐試去愛上人類。


    ——縱使惡魔不知道愛這種感情是什麽,還是努力去嚐試。


    惡魔穿上了掩飾腿部扭曲線條的長褲,配上可以伸出四條手臂的西裝背心,還有長度及腰的寬鬆上衣。


    雖然是一身流行於百年之前的落伍服裝,但穿上去之後,好歹有了點人樣。在特別的時刻穿上特別的服裝,是「人類的禮儀」。根據惡魔所累積的知識,與配偶共度的初夜肯定是個特別的日子。


    一張開嘴,大顎便朝著左右大大的張開,從中吐出的長長舌頭像是另一個生物一般連忙爬了出來。這是對惡魔來說的笑容。


    一早,看著堡砦人去樓空的模樣。中午,好好吃了一頓新鮮的肉。


    耐心等到夜晚降臨才符合「人類的禮儀」——不過,他已經迫不及待了。


    在漫天飄落的灰燼當中,夕陽像是著了火一樣染紅天空。


    惡魔乘上召喚來的蟲子大軍,爬上樓梯,朝著吉瑪的房間前進。


    緩緩推開緊閉的房門——惡魔終於與新娘麵對麵了。


    但來自於配偶的滔天殺意,讓惡魔不解地歪過頭。


    「這是……在……做什麽……?」


    「不準靠近我——我之前明明就警告訴過你了。」


    惡魔從蟲子上走了下來,雙腳踏在地板上。他才往前踏出一步,就看見吉瑪更用力地握緊斧頭。


    「要是……我……死了……傷腦筋的……是……你們喔。」


    聽見惡魔這麽說,吉瑪將斧頭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眼見再靠近下去,對方就會動手自殺,惡魔的腳步停頓了一瞬間。


    「……要是……你死掉的話……就違反……契約。我會把……堡砦的人……帶回來……也不會……繼續保護……教會騎士團。」


    吉瑪的表情顯得苦澀而扭曲。


    雙手頓時沒了力氣,斧頭在沉重的聲響下摔落地麵。


    「……再給我多一點時間……我——」


    「不行。」


    惡魔拒絕了吉瑪的哀求。


    他又往前踏出一步,吉瑪便從喉中擠出了哀號。


    「不……不要……求求你……」


    「不行。」


    惡魔再也無法忍耐,一把扛起吉瑪的身體,扔在床上。鉤爪撕裂衣服,陷進吉瑪的肌膚之中,劃出傷痕。自傷口溢出的鮮血在褐色肌膚上流淌,如涓涓細流般繞過胸前的山穀,經過側腹,最後染紅了床單。


    惡魔伸出長長的舌頭舔舐鮮血。從舌尖感受到的滋味、氣味,以及黏膩誘人的觸感,讓潛藏於體內的種種欲望膨脹壯大。


    好想就這麽大口啃食柔嫩的人肉,吸乾每一滴鮮血。


    就在這時候——


    「——『掌握萬裏的千眼哨衛』!」


    惡魔頓時停住了動作。


    剛才,有人叫出自己的名字。


    那個明明不該有人知道的真名。


    將鉤爪抵在吉瑪的脖子上,惡魔緩緩回頭。


    「請你離她遠一點。這是第五代館長所下的命令。」


    惡魔的仆從——尼埃朵拉堡的第五代館長,就站在敞開的房門後麵。


    「……你從哪裏……得知這個名字?」


    魔術相關的書本都全數燒毀了。初代館長的筆記也被自己從頭到尾仔細檢閱過,一旦發現哪一頁記載了關於自己的資料,就會當場撕下吃掉。


    在這座堡砦中,照理說應該沒有留下任何能夠顯示自己名字的東西。這是怎麽回事?


    「……初代館長把一切都留在施加了驅魔結界的書庫當中。」


    「不


    可能!」


    惡魔放開吉瑪,瞬間衝到瑪蒂亞眼前。


    「你是仆從……沒有能力忤逆我……這裏沒有任何一本書記載了……我的名字……!」


    「你錯了,館長。那座書庫本身就是一本書。資料全都寫在『書架』上了。」


    惡魔聞言,目瞪口呆。


    原來是這麽回事啊。是誰規定書本一定要做成能夠攜帶的大小?在紙張尚未發明的年代,書本是石板,也是壁畫。


    初代館長早就預料到自己所召喚的惡魔有可能失控,會從契約者手中奪走魔術的知識,讓契約者成為自己的傀儡。


    因此,才提前準備好一本沒有魔術知識的人絕對無法破壞的「書」。


    完全被對方玩弄在指掌間。


    惡魔心神大亂,他終於發現了這個事實。耳邊似乎能感覺到初代館長的吐息——那個曾經聰慧而美麗的年老女性的吐息。


    「你在笑什麽……」


    「——這樣……就結束了?」


    「……咦?」


    「知道了……我的名字……感到很自豪?不過就是名字……罷了……你隻是仆從……不是魔女。你改變不了什麽……一切,都不會改變……」


    倘若對手是那位初代館長,肯定還有後手。


    像個狡猾的魔女,針對身為惡魔的自己所準備的下一招,究竟是什麽呢——初代館長到底替自己準備了什麽大禮,真是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啊。


    「……你……在看什麽?」


    瑪蒂亞並未回答。


    隻是忘我地凝視著惡魔的背後。


    惡魔的身影變得扭曲。


    窗戶上的紅色薄絹正隨風晃蕩。


    而縮成一團的吉瑪,居然就漂浮在窗邊的半空中。這令人無法置信的景象,讓惡魔忍不住將上半身往前湊了一點,想要看得更仔細。


    但是他什麽也沒看到。


    「這……該……不會是——」


    這時——


    「哦哦,這家夥真的『看不到』耶。魔女的護身符真是了不起啊。」


    虛空中傳出一道聲音。


    有人在那裏。


    雖然不見蹤影,但肯定有人抱著吉瑪站在那裏。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是……!」


    惡魔喘著粗氣。


    「是那個女人的配偶……!那個銀發魔女的……!」


    惡魔的名字被人知道,也就代表著力量失效。


    「掌握萬裏的千眼哨衛」。


    他的能力是「綜觀世界之眼」。倘若名字被擁有強大力量的魔女所掌握,事先製作好相應的護身符,惡魔就無法看見配戴的對象。


    「抱歉啊,館長老兄。雖然這樣說有點馬後炮,不過這次還真是『一切都按照計畫進行』呢。你啊,完全被魔女當笨蛋耍了。」


    計畫?發問的人是吉瑪。「之後再跟你解釋。」隱形人這樣回答後又繼續說了下去:


    「雖然我很同情你,但很不巧的,我隻是個被雇來跑腿的而已,沒辦法違背那個魔女的命令呢——事情就是這樣,隊長就還給我們了喔。」


    「等……!」


    隻見吉瑪的手腕綁上了一根銀色發絲,就突然從惡魔眼中消失無蹤了。


    接著就傳來從窗外往下飛躍的陣陣腳步聲,漸漸遠去。於是惡魔伸手抓住瑪蒂亞說:


    「什麽時候開始的!從什麽時候……!」


    「打從一開始就是了,館長。零大人進入書庫的那一刻,便找出館長的名字了。隻要掌握了名字,『綜觀世界之眼』對零大人就起不了作用。之後隻要假裝什麽都不知道,先讓堡內的民眾獲得自由,最後再偷偷地把吉瑪大人帶走——這就是我們的計畫。」


    這時,瑪蒂亞開心地咯咯笑了起來。


    「不過因為你是個下流又貪婪的家夥,所以我們想偷偷來——也沒辦法了呢。要是我不出來拖延時間的話,現在吉瑪大人別說是成為館長的配偶,搞不好會變成今天的晚餐呢。幸好還來得及阻止你。」


    瑪蒂亞說完後,爽朗一笑。


    那張笑容,一瞬間似乎與初代館長的容貌重合在一起。這讓惡魔忍不住將身體向後仰。


    「逃走的人不是隻有吉瑪大人而已喔。因為我還留在這裏,你就放鬆警戒了吧?你以為米娜還留在書庫對吧?真遺憾啊,雖然因為零大人的護身符影響所以我也看不見,但那孩子想必在今天早上,就已經跟著堡中的居民一起離開了喔。」


    在尼埃朵拉一族血脈斷絕的那瞬間,惡魔就無法繼續留在這個世界了。


    既然米娜離開了尼埃朵拉堡——就代表她一定是待在知道惡魔真名的魔女身邊。


    「隻要米娜還待在零大人身邊,就絕對不會被你找到。而隻要你找不到米娜,就無法進行契約的『繼承程序』——我說的沒錯吧?所以那時父親才會刻意把我介紹給你認識,讓你把契約內容統統告訴我。」


    即使是能夠自動繼承的契約,隻要當事人不知道契約內容就無法執行。換句話說,惡魔「有義務」要先向米娜當麵傳達契約內容。


    倘若違反這條規則,遭到消滅的不是米娜,而是惡魔本身。


    「而在米娜的安全得到確保的現在,我什麽時候死去都無所謂了。」


    契約違反的代價是「遭到消滅」。因此,如果瑪蒂亞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那也沒必要繼續委屈自己做惡魔的仆從了。


    惡魔不由得踉蹌兩步。


    ——我得把人帶回來才行。


    必須找到米娜,把人帶回來才行。


    無論如何都不能傷及性命,一定要把她關在安全的房間裏,給她健康的配偶,讓她每天都能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才行。


    惡魔跳出窗外。從四麵八方召來大量的蟲子,凝聚在一起,將惡魔的身體包裹起來,往天上飛去。


    帶走米娜的魔女以及其他人,並沒有隱藏起來。想必是考慮到離開堡砦的所有人,如果同時消失在惡魔的眼底下,反而會引人疑竇吧。


    那個魔女真是聰明得可怕。


    可是——為什麽?


    他能理解魔女想要帶走吉瑪的理由,可是為何連米娜一起帶走?


    就算是受到瑪蒂亞拜托,魔女又為何要接受呢?


    不。


    現在最重要的,是必須盡快把米娜搶回來。


    為了這個目的。


    「殺掉……魔女……殺掉……所有看到的東西……統統,殺掉……!」


    3


    「雖說是一切按照計畫進行啦……但這個狀況還真是超乎預料耶……!」


    大量的蟲子從高塔上的每一扇窗戶蜂湧而出,也從四麵八方的天空飛來,在與塔頂齊平的高度上,凝結成一團巨大的蟲潮。


    轉眼間那玩意兒就飛去找零他們了。而躲在建築物死角,看著蟲潮從眼前飛走的我,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


    ——這時。


    「……這是怎麽回事?」


    感覺斧頭就抵在脖子上,我低頭望著懷中緊張到全身顫抖的吉瑪。


    「我好歹也算是救了你耶……」


    「為何事到如今還——!」


    「不然你以為我幹嘛那麽辛苦爬上高塔,從窗戶闖進你的房間啊?不然你以為司書幹嘛在窗戶掛上紅布啊?司書也是共謀,打從一開始事情就全部按照計畫在走。」


    吉瑪剛才的反應也在預想中。


    我不慌不忙地起身,把懷中的吉瑪放了下來。然後,看到吉瑪發現自己衣不蔽體而縮起身子的模樣,我就把鬥篷脫下來蓋在她身上。


    真是的,連我都被自己的紳士行為嚇


    到了。


    「你的鎧甲怎麽了?」


    「那個……還在房間裏……扣、扣具被弄壞了……」


    「隻有這樣的話還能用。去拿回來吧,裝備可是貴重物品呢。」


    「不、不準命令我!像你這種汙穢不堪的墮獸人,憑什麽……!」


    我剛才不是把鬥篷借給你了嗎……雖然腦中一瞬間冒出這個念頭,但轉念一想,畢竟隻有吉瑪被蒙在鼓裏,又被身為仇敵的我所救,又怎麽能指望她能好好道謝呢?


    「傭兵大人!吉瑪大人!」


    看見喘著氣跑過來的黑衣人影,我舉起手打了個招呼。


    「太好了,兩位都沒事……!」


    「還不能確定安不安全啊。要是魔女他們失敗了,不但我們性命不保,就連你妹妹也會被那家夥帶回來。」


    我冷靜地向在麵前止步的瑪蒂亞分析現況,於是她也麵色凝重地點點頭,說了句:「您說得沒錯。」


    「——剛才你可是幫大忙了。要是沒有你幫忙引開注意力,我也沒辦法把隊長毫發無傷地帶走啊。」


    「不。其實我應該再多拖延館長一下的……抱歉,吉瑪大人,讓您受驚了。不過也多虧您的表現,才讓館長得以上當。」


    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吉瑪,來回看了看我和瑪蒂亞之後欲言又止,似乎不知該從何問起,隻能焦躁地嘖了一聲。


    於是我就大發善心,從頭開始為她說明了一遍。


    我們的目的很簡單。


    第一,解放那些被囚禁在堡中的民眾,將他們帶回威尼亞斯。


    第二,設法保護被另一隻惡魔盯上的教會騎士團。


    第三,解救受到惡魔契約束縛的瑪蒂亞與米娜。


    而零想出了一個作戰計畫,能夠一次完成這些目的。


    「計畫的第一步,就是要讓隊長成為誘餌。當然,這是基於之後會像這樣把你救出來的前提下。而之所以不把作戰計畫告訴你,也是因為身為誘餌的你如果心裏有底,就有可能會被惡魔發現破綻。」


    「對不起,吉瑪大人。其實我很想向你坦白……但是這個計畫本來就是一場豪賭,所以我隻想稍微提高成功率……」


    吉瑪踉蹌了幾步。


    「我……我……明明下定決心,要跟惡魔同歸於盡……」


    「是啊,多虧你有這樣的決心,才讓惡魔順利受騙——話說該點狼煙了,司書。」


    我們早就商量好,一發現惡魔離開堡砦去追殺零他們,就要點起狼煙及時通知。


    「是的,我已經布置好了——請看。」


    瑪蒂亞指著高塔。


    平常總是吐著白灰的塔頂,緩緩冒起了紅色煙霧。


    「我將狼煙用的染料扔進融礦爐的爐火中了。」


    「染得很成功嘛……這樣他們從道路那邊也看得到了。」


    瑪蒂亞也點頭表示同意。


    「因為堡砦的位置特殊……以防萬一,早就備好了向遠方傳遞消息的方法。這樣一來,零大人他們應該也能及時發現吧。」


    「……真的沒問題嗎?」


    抬頭望著聲向高空的狼煙,吉瑪擔心地問道。


    「惡魔要去追那些前往威尼亞斯的人對吧?你們為什麽要來救我?要是不救我的話,或許還能多拖延一些時間啊……!」


    的確,要是不來救隊長的話,館長大概得要多花一些時間才會發現米娜被我們搶走了。


    隻要瑪蒂亞不要露出馬腳,或許還能搶在館長醒悟之前,就讓民眾逃進威尼亞斯。


    然而——


    「要是館長沒發現的話,我們才要傷腦筋呢。因為他能夠操控蟲子。要是在狹窄的堡砦中交戰,怎麽看都是我們不利啊。」


    所以必須將館長引誘到堡砦外頭才行。


    隱形之後從館長背後偷偷給他一刀——要是真的能這樣做就好了。可是就算知道了他的名字,能夠徹底從他眼中消失,隻要踩死一隻蟲子就會被館長發現了。


    「交戰……難道你們忘了嗎?要是殺死惡魔,這片領地就不再安全了!」


    「誰說要殺他了?除了殺掉他之外,還有很多方法可以解決。好啦,別擔心了。我們這邊可是有著最強的魔女當靠山。」


    「可是——!」


    「其實我也很擔心呢,吉瑪大人。因為我最重要的妹妹也托付給零大人了……」


    「我倒是一點都不擔心啊……」


    為了拯救世界,接下來打算殺入惡魔大軍之中的魔女,要是被區區一隻惡魔幹掉的話,這個世界就鐵定完蛋了。


    瑪蒂亞見到我的態度,也稍微放鬆下來。


    「您真是信賴零大人呢……不愧是零大人的『配偶』呀。」


    就說了不是——我已經否認到不想否認了。


    我默默地撿回吉瑪的裝備,把腳程較慢的吉瑪和瑪蒂亞扛在肩上,衝向荒野。


    ???


    看見山的另一頭冒出的紅色狼煙,零和巴爾賽爾停下腳步。


    「——是狼煙啊。」


    「不過啊……看這狀況,其實有沒有狼煙也沒差了……」


    望著從遠處飄來的黑煙——不,是飛蟲大軍,巴爾賽爾嘴角抽動,渾身寒毛倒豎。


    正徒步趕往威尼亞斯王國的數百位民眾,心裏本來就提心吊膽,這時發現又要麵臨新的威脅,自然免不了陷入混亂。


    零當場宣布就地駐紮,利用巨大的〈岩藏〉製造出臨時性的庇護所。用魔法點亮光明後,民眾就將迫在眉睫的死亡威脅拋在腦後,齊聲歡呼起來。


    零獨自留在〈岩藏〉的屋頂上迎敵,巴爾賽爾則是在附近找了棵樹爬上去。


    他的小指頭綁了一條被零施咒過的發絲。有了這個,惡魔應該就看不到自己了。


    「真的能成功嗎……」


    要是失敗的話可就傷腦筋了呢,巴爾賽爾暗自心想,凝視著手上的三枝箭。


    令人發毛的神秘文字,浮現在箭羽上頭——


    ——瞄準心髒。


    零這樣囑咐巴爾賽爾。


    ——隻要射中心髒,這些箭矢就絕對能貫穿惡魔的身體。


    「真是的……教會騎士團居然要依靠魔術來打倒惡魔……」


    要是把這件事寫成傳記,作者想必會被處決,書本也會立刻被收入「禁書館」吧。


    巴爾賽爾深呼吸,把箭矢——這枝隻是普通的箭——架在弓上。


    眯起眼睛望著迎麵而來的飛蟲集團,突然有種異樣感,巴爾賽爾連忙看向腳邊。


    「……怎麽回事……?地麵……」


    地麵在震動——不對,這也是蟲造成的嗎?


    蟲不隻來自於堡砦的方向,而是從四麵八方匯集而來,在地麵上蠢動前進,像森林大火的熊熊黑煙一般遮蔽了整片天空。


    簡直像是把整個大陸的蟲子都聚集到這小小的彈丸之地一樣。


    一般來說,墮獸人能夠操控的生物,必須是在本人「看得見」或「聽得見」的範圍……看來那家夥的能力,是操控「看得見的範圍」中的昆蟲。


    再配合惡魔的能力「綜觀世界之眼」,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盤旋在空中的大群飛蟲蔽月遮星,爬在地麵上的蟲潮淹沒了〈岩藏〉,眼看就要湧到零身上了。


    巴爾賽爾緊咬嘴唇——距離,還差一點。


    就算把弓拉到滿也射不到惡魔。可是也不能眼睜睜看著零被蟲子啃食殆盡。


    巴爾賽爾惶惶不安地看著零,卻發現對方嘴邊揚起一抹笑意。


    「——她在笑……」


    背上突然竄過一陣惡寒。


    在他的心中,對於在這種狀況下還笑得出來的零所產生的敬畏,或許已經超過對於來襲的惡魔所抱持的恐懼吧。


    零帶著笑容,就這樣被蟲潮吞沒了。


    要是零死了,護身符也會跟著失效。這樣一來,米娜和堡砦的民眾都會被帶回去,而吉瑪或許真的就要成為惡魔的配偶了。


    巴爾賽爾咽下一口唾沫。


    這時惡魔仍舊以驚人的速度往這邊衝了過來——隻要再接近一點就夠了。


    然而在眼前嗡嗡作響的飛蟲實在很礙事,讓他看不太清楚惡魔的身影。


    巴爾賽爾忍不住閉上眼睛,但同時好像又聽見了零的聲音,隨即再度睜眼。


    「這是——」


    詠唱。


    在嘈雜無比的飛蟲拍翅聲中,依然能清楚聽見零在詠唱的聲音。


    巴古?德?瓦爾?菲爾?德?阿爾。


    沉眠於焦熱之中的大蛇啊。


    從匯聚業火的搖籃中蘇醒——


    燒盡眼前的一切吧。


    那是一條蛇。


    火焰纏身的蛇突然從虛空中現身,在零周圍幾乎被蟲子淹沒的空間中,開始緩緩盤旋。


    每一隻朝著零飛去的蟲都死在火焰之下,化成飛灰回歸大地。


    接著——


    「收獲之章?第七頁——〈綠燒風〉!承認吧,吾即為零!」


    在詠唱結束的同時,火焰之蛇突然膨脹,畫著螺旋衝上天空。


    數不清的蟲子被卷入火焰長蛇之中,接連燃燒殆盡。同時也掀起一股令人睜不開眼睛的上升氣流,把其餘幸免於難的蟲子也全都卷上了天空。


    隨後——


    由於托著惡魔飛在空中的蟲子全被燒光,惡魔也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從半空中掉下來。


    「就是現在,勤務兵!動手!」


    ——現在。


    就是現在。


    就算沒有零的提醒,巴爾賽爾也已經準備就緒。


    射出一箭,命中了惡魔的肩膀,卻被那堅硬的外骨骼彈開了。


    一切如他所料。剛才那一箭並不是零動過手腳的箭矢,而這一箭的衝擊力,讓惡魔的胸口正對著這邊。


    在腦中計算被亂流幹擾後的軌道後,第二箭瞄準心髒——射出。卻撞在滿天飛舞的飛蟲上,狼狽地轉了幾圈掉到地上。


    嘖了一聲後,又架起第三箭,射出。咻——的一聲劃破空氣的銳利風切聲,十分動聽。隻見箭矢直直飛向目標。


    而最後一枝箭,就緊追在第三箭後麵射了出去——帶著絕對不能射偏的決心,以及絕對不會射偏的自信。


    兩支箭矢幾乎呈一直線飛行,精準到前一箭若是命中目標,後一箭就會射中箭尾的程度。


    不過,第三箭也射中了飛蟲而功虧一簣。


    可是,也因此替下一箭打開了一條路。第四箭奇跡似的穿過蟲群的縫隙,貫穿了惡魔的心髒——看上去像是這樣。


    「——怎麽會!」


    巴爾賽爾驚愕地大喊出來。


    那身骨骼是如此堅硬,就算命中也肯定會被彈開,可是箭矢卻如熱刀切奶油般貫穿了惡魔的胸部,將一團惡心的肉塊釘在地上。


    結果就和零說的一模一樣。但他還是忍不住凝神去看。


    「那是……」


    巴爾賽爾仔細觀察那團肉塊。


    原來是顆正在跳動的心髒。


    「這是怎麽……!」


    「幹得漂亮啊,勤務兵!——看好了喔。」


    無視於巴爾賽爾的困惑,零開懷地如此說道。隨後她突然擺出拉弓的動作,手上也跟著出現了由光線構成的弓與箭。零一鬆手,光之箭矢便直直朝向心髒射去。


    就在光之箭正中心髒的同時,惡魔發出了淒厲的慘叫。墜落到地麵滾了好幾圈後,不斷痛苦掙紮,朝開了個洞的胸口一陣猛抓。


    無窮無盡的蟲潮似乎清醒過來,頓時往四處逃竄,像是一陣黑霧般漸漸消逝——這時惡魔一動也不動了。


    巴爾賽爾覺得該去確認一下自己打中的獵物,於是跑到惡魔的身邊察看,卻不由得在原地楞了好一陣子。


    明明事前已經聽零說明過了。


    可是像這樣親眼看見之後,心裏還是很難接受。


    「……真是大開眼界了。」


    巴爾賽爾感概地吐了口氣。


    「那個怪物真的變成人了……」


    4


    「……這還真慘啊。」


    我帶著吉瑪和瑪蒂亞來到零他們所在的營地時,一切都已經收拾完畢了——話雖如此,那些堆積如山的灰燼倒是保持原樣,沒有被收拾過的痕跡。


    那些看起來像是灰燼的玩意兒,原本應該是蟲子吧。雖然早就借助瑪蒂亞的「綜觀世界之眼」得知大致的狀況,但親眼見到以後,還是不得不承認這的確讓我嚇了一跳。


    在這片灰燼構成的山脈中央,有著零以〈岩藏〉做成的臨時庇護所。


    旁邊還開了個出入口,能看見有人進進出出。


    瑪蒂亞見狀便從我手上一躍而下,迫不及待地跑去察看米娜的情況。


    「把、把我放下來。已經到了吧……!」


    「隊長!老哥!」


    看到我們的身影,巴爾賽爾喘著氣跑了過來。


    「您沒事嗎?」


    「就像你看到的,連塊皮也沒掉。」


    「我並不是在問你。」


    嗆了我一句後,巴爾賽爾就從我手中搶走了吉瑪。


    「放手,巴爾賽爾!不要碰我!」


    「隊長,你這不是受傷了嗎!」


    他完全不把吉瑪的抵抗放在心上,隻是望著被惡魔鉤爪劃出的傷口,發出了哀號。


    「不快點處理的話,傷口會……」


    「我不是叫你放手了!我早就跟你……!」


    「是處理傷口要緊,還是私人恩怨要緊?」


    聽到對方厲聲責問,吉瑪不禁陷入沉默。


    「——等到安全抵達諾克斯大教堂後,我再向您好好說明吧。接下來這段時間,無論您是否相信我都無所謂,但至少等我們抵達目的地再說。否則我們很難完成這趟行軍任務。」


    「可以嗎?」最後他朝著吉瑪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吉瑪就用力推了他一把。


    「可以……可是這點小傷我會自己處理。」


    「不過是個小擦傷而已,真是大驚小怪啊……話說惡魔呢?」


    「啊,是的。一切都按照作戰計畫進行呢。現在魔女正在監視他。」


    「比起處理我的傷,那邊更重要,帶我過去。」


    在吉瑪的命令下,巴爾賽爾帶著我們來到離庇護所一小段距離的另一個〈岩藏〉。


    進到裏頭以後,首先看到了零的背影。而她的麵前,有個雙手被反綁在背後,倒在地上的人類男子。


    「……那家夥是?」


    「就是『掌握萬裏的千眼哨衛』。」


    聽見零的答案,我不禁以恭敬的語氣回了句:「說的也是呢。」


    但是完全不知道作戰內容的吉瑪,卻被嚇了一大跳。


    「你說什麽!那個惡魔怎麽會——!」


    「隊長啊,冷靜一點。魔女是有能力將獸人戰士變回人類的。」


    「……變回人類?」


    是真的嗎?吉瑪帶著疑問的眼神,反射性地望向巴爾賽爾。但隨即又想起彼此之間惡劣的關係,又移開了眼神。


    看著吉瑪這一連串的動作,巴爾賽爾不禁露出苦笑答道:


    「的確沒錯。方才我大概也參與了儀式的一部分……」


    「你也有出力?


    」


    「嗯。吾相當佩服勤務兵呢。剛才他可是隔著老遠的距離,從來回飛舞的蟲群縫隙中,漂亮地射中了惡魔的心髒喔。」


    吉瑪一臉複雜,抬頭望著巴爾賽爾。


    「你的箭術居然這麽好啊……」


    「——你不知道嗎?」


    聽見我的疑問,吉瑪狐疑地皺起眉頭。


    「知道什麽?」


    「這家夥的箭術啊。就算在混戰中也絕對不會失手。這次行軍的第一天,你也被這家夥的箭救過一次喔。」


    射穿了即將咬向隊長的野獸眼球,那枝奇跡般的流矢——在得知吉瑪的勤務兵就是巴爾賽爾之後,我馬上就察覺到那並不是流矢了。


    我見到戰場上的巴爾賽爾,已是十年前的事了——當時的那家夥,可是個麵對四處逃竄的敵人也能輕鬆射中要害的超一流弓手啊。


    不過講到這個,當時的隊長——也就是吉瑪的父親——也老是嫌棄巴爾賽爾是個沒用的膽小鬼。


    遠離第一線,隱身在草叢中,從遠距離默默狙殺敵人的作業,的確一點也不引人注目,另外有一部分的原因,是用弓箭殺人也很難明確認定是誰的功勞。再加上有貴族身分的家夥,本來就拉不下麵子去承認平民的功績。


    所以他會得到這樣的評價或許也無可厚非……不過吉瑪能夠像這樣活到現在,也是因為巴爾賽爾隨時都在後方支援的關係吧。


    「別說得這麽誇張啊,老哥。我也有射不準的時候……所以還是別把我捧得這麽高。」


    他的語氣就像是在說「這次也是僥幸」,但實際上巴爾賽爾可是克服萬難,完成任務。


    「在失去獸人戰士強韌的肉體後,這個惡魔現在幾乎失去了所有力量。他不但無法操縱昆蟲,身體構造也因為一下子改變太大,讓他可能暫時連站都站不起來。現在的他已不再是個威脅了。」


    「可、可是……為什麽不殺了他?就算變回人類的姿態,惡魔還是惡魔,不是嗎?」


    「這個惡魔把這一帶劃為自己的地盤。即使力量削弱了也不會改變這個事實。殺了他隻會徒增混亂——而且,他對吾還有用處。」


    「用處?」


    「這個惡魔行使的力量是『綜觀世界之眼』……或許能在吾尋找師傅時派上用場。所以吾需要他的幫忙。」


    「才不會幫你!」


    惡魔突然大喊。他背對著我們不肯轉過來,所以看不見臉上的表情。


    我走到那個手腳被綁起來,像隻蟲子一樣蠢動的男子身旁,把他的身體翻過來,變成仰躺的狀態。


    「……好年輕啊。」


    這是我的第一印象。看起來和米娜的年紀差不多。


    這具肉體被用來召喚惡魔時,大概就是這個年紀吧。他似乎還不習慣嘴巴該怎麽活動,隻見他嘟囔了幾聲,口齒不清地拚命擠出一段話:


    「我……才不會……幫你……!我、我才不會……變成……你的……隸屬。」


    「不然,你就得回歸地獄了喔,『掌握萬裏的千眼哨衛』啊。你想回那個無聊至極的地獄嗎?這樣就再也沒機會讀書了喔。」


    惡魔不發一語。看來他真的很不想回地獄。


    零跨在惡魔的身上,揪住他的脖子拉到眼前。


    「吾正在尋找某個魔女。如果你願意幫忙,吾也願意重新考慮將你扔回地獄的事喔。而且……你想想。如果這個世界再度回歸安寧的話,人類也能寫出更多書吧。與其躲在那小小的堡砦中,像蜘蛛一樣把可悲的人類當獵物關在身邊,不如多看點書還比較快樂吧?」


    超猛的,居然跟惡魔討價還價。


    話說回來,魔女本來就得透過交涉和惡魔達成契約嘛——不過,本來應該不是用這種方式來交涉的才對。


    「我……我才不會……跟館長……以外的人……訂契約……」


    「誰說要跟你這種家夥訂契約了?真是厚顏無恥。吾不會和你訂契約,隻是單純讓你隸屬於吾罷了,而你的生死也將掌握在吾手中。要是將來你派不上用場,吾就殺了你,要是你拒絕的話,吾現在就殺了你。好了——選擇吧。」


    好可怕。


    這陣子真的完全忘了這位魔女有多可怕。


    「傭兵。」


    「是!」


    被正在欺淩惡魔的零點到名,我反射性地打直背脊,以我有生以來最端正的方式應答。


    零像往常一樣——不,是比往常笑得更燦爛,一邊揪緊惡魔的脖子,一邊看著我說:


    「吾要花點時間好好教育這個仆從。接下來的路途會很辛苦,先去好好休息吧,不必介意吾喔。」


    「……是。」


    我和吉瑪跟巴爾賽爾,應了一聲就急急忙忙離開了。


    回到外麵之後,三個人麵麵相覷。


    「總之……先填飽肚子吧……」


    幸好我們從堡砦中搬走了大量食材。由於肉鋪老板說堡內的肉品幾乎都「變質」了,所以就沒帶著上路,不過小麥和根莖類食材倒是滿豐富的。


    「那我帶您去炊事場。隊長應該也肚子餓了吧?」


    「……我……」


    「是填飽肚子重要,還是私人恩怨重要?」


    被我拿巴爾賽爾說過的話一問,吉瑪表情也僵硬起來。


    「不過……我也沒有立場說你啦。隻是,不管你願不願意,直到抵達諾克斯大教堂為止,我們都得一起行動。我不會叫你跟我一起吃飯,但你總得填飽肚子吧。我隻要拿點食材,自己隨便弄弄就好。魔女大概也比較喜歡這樣吧。」


    「等等!」


    我正準備離開,卻聽到背後的吉瑪發出怒吼。


    「怎樣啊?要是你想叫我下跪道歉的話,我也不會再對你那麽客氣了喔。」


    「我從來沒說過不願意吃吧?你不要自作主張,不聽人家的意見。」


    ……真的耶。她好像從來沒說過「不願意」。


    「那你要吃嗎?」


    「……你上次煮的湯……非常好喝……」


    雖然是一臉別扭講出來的話,但光是這樣我就很開心了。


    不過,這隻是暫時休戰的提議罷了。


    也可以說是把問題擺到以後再來解決的意思吧。我抬頭看著從滿天灰燼的縫隙中露臉的月亮,歎了口氣說:


    「你們啊……真的有胃口吃下墮獸人做的料理嗎?」


    「不是我在自誇,我可是曾經與那個惡魔共進晚餐呢。」


    不小心想像了一下。感覺上,的確遠比吃我煮的湯更加難熬啊。


    我望向巴爾賽爾。


    「你呢?」


    「我本來就對墮獸人沒什麽特別的看法。再加上見識過那個怪物變成人類的場麵,就更不用提了。」


    畢竟墮獸人原本也是人類呢——巴爾賽爾懶洋洋地這麽說。


    我接受了這兩個人的要求,睽違已久地做了一頓大分量的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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