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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半時分,突然感覺到睡在我懷裏的溫暖物體動了動,我便醒了過來。


    一睜開眼睛,就看見那個美麗到嚇死人的女人,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臉。


    「你——」


    「吾夢見你死掉了。」


    你在幹嘛啊?——在我這麽問出口之前,零搶先這麽說了,隨後靜靜地環住我的脖子,用力抱緊,讓我感覺有點喘不過氣。


    「喂,你打算勒死我嗎……!」


    「太好了。」


    「啊?」


    「你的頭顱還好好地連在身體上。」


    她煞有其事地這麽說著。


    害我也有點緊張,懷疑自己的頭該不會跟身體分家了吧。


    「廢話……有膽趁睡夢中取我首級的,也隻有『女神之淨火』的殺人神父而已吧。」


    幸好那個殺人神父現在應該在南方的魯多拉大教堂那兒。換句話說,他們跟朝著北方諾克斯大教堂前進的我們,方向上根本南轅北轍。


    「還有速成魔女啊、盜賊之類的,也想要你的首級吧。」


    「能在這個惡魔出沒的威尼亞斯以北區域存活的速成魔女和盜賊啊……感覺比神父還恐怖耶。」


    「吾,不希望你死。」


    「我自己也不想死啊。」


    「可是,你陪著吾一起來了——明知有生命危險,還是陪在吾身邊。」


    我輕輕晃動胡須,把依舊緊緊抱著不放的零,從我的脖子上扯了下來。


    「你說的就像是一點也不希望我跟來的感覺啊。」


    「聽起來像是這樣嗎?」


    「聽起來就像是這樣。」


    「……或許如此吧……倘若你留在威尼亞斯,至少能保證性命無虞。」


    「什麽嘛。在你的夢裏,我真的有死得那麽慘嗎?」


    本來隻是想戲弄零才這麽問,沒想到她居然馬上點頭。


    看到零如臨大敵的反應,想必在這家夥的夢境當中,我的死狀八成淒慘到不行吧。我怕繼續問下去,連我自己也會作惡夢,所以還是決定不問她究竟夢見了什麽。


    「不過呢,無論我在夢裏是怎麽死的——在現實世界中,不是還有你在嗎?」


    「有吾在?」


    「你不是會保護我嗎,魔女小姐?」


    零眨了眨眼,情緒似乎稍微恢複正常了,微微笑道:


    「要是吾這麽說,你不是會拿平常掛在嘴邊的『我可是你的護衛啊』來反駁嗎?」


    「你要知道一個人說的話,有場麵話跟真心話的分別啊。」


    聽見我如此睜眼說瞎話,零說了句「真是個見風轉舵的男人」,便咯咯笑了起來。


    隨後,她又重新在我懷裏縮成一團。


    就像這樣,我們繼續以諾克斯大教堂為目標,朝著北方進軍。


    靠著在「禁書館」收服的惡魔「掌握萬裏的千眼哨衛」的力量,偵查前方的動靜、零負責製定對策、瑞蘭德考量現實狀況、吉瑪闡述理想,再由巴爾賽爾從中找出折衷方案,讓這一路上的行軍過程順暢到教人覺得起初的挫折是不是一場夢。


    當然我也是有做出貢獻的……像是做飯。


    雖然遭受襲擊時我也會出戰,需要出力氣的粗活也都由我一手包辦,但相較之下我的表現還是不怎麽起眼,畢竟我本質上就是個傭兵嘛。


    越是往北,氣溫就越是寒冷,現在一到晚上就必定會下雪。


    有時還會遇上暴風雪,讓人不禁懷疑還有沒有辦法走下去,不過——還真不愧是有著稀世天才魔女坐鎮的部隊啊。


    零會把堵塞道路的積雪直接融解,而融化的雪就成了安全的飲用水,甚至讓人覺得雪下越多越好。


    「要是我也能學會魔法就好了……」


    神情認真如此低語的人,就是擔任教會騎士團北部遠征部隊的隊長,吉瑪。


    身為一個純正的教會騎士團員,一個虔誠的教會信徒,從小接受仇恨魔女的教育長大的吉瑪,竟能毫不掩飾地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見零對部隊帶來多大的貢獻。


    既然隊長都成了這副德性,底下的小兵自然也會跟著仿效。


    不靠打火石就能生火,箭矢耗盡也能拉弓射擊——如果自己能稍微有點魔法的才能,這次的行軍也會更加順利吧。


    部分士兵開始請求零傳授魔法,而隊長並未怪罪他們的行為,甚至連起初對魔女抱持否定態度的瑞蘭德副隊長,也默默認可了這樣的事態發展。


    零在教會騎士團中傳播魔法知識的行為,也能讓大家暫時忘卻行軍的艱苦。聽起來雖然有點不可思議,卻是不爭的事實。


    雖然名義上是打著認識魔女的魔法,有助於今後執行教會騎士團工作的藉口啦——


    不過,在泥暗之魔女一心追求世界的破壞與再生,導致世界毀壞大半的現在,還談什麽教會騎士團今後的工作呢?


    至少在這群參加行軍的成員當中,就連打雜的小兵都明白這個殘酷的道理。現在魔女和魔法已經算不上是什麽問題了。


    即使要接納魔女和魔法也無所謂,因為還有更巨大的「威脅」等著他們去麵對。


    一如往常,路上經過的村落或城鎮雖然都已完全毀滅,但還是在幾個教會設施中找到了幸存者。


    由於教會設施擁有針對惡魔的強力結界,已是經過驗證的事實,所以就連我在看見教會時,也會忍不住暗自鬆一口氣。


    把熱呼呼的食物拿給躲在教會角落瑟瑟發抖的小孩填飽肚子時,甚至讓我產生自己也成了個好人的錯覺。


    ——話雖如此,每當我露出真麵目,那些曾經遭受惡魔襲擊的人,不是發出慘叫就是痛哭失聲,逼得我不得不盡力遮掩自己的身影……


    我們不斷收容毫無戰力的成員,向北方進軍也差不多有六十天了——


    穿過枯萎的針葉樹林後,一座迥異於周遭荒廢狀態,毫發無傷的紅瓦小鎮便映入我們的眼簾。


    「……真厲害啊,好像可以直接看見結界一樣。」


    我下意識地這麽說,零也不禁出聲讚歎。


    即使是毫無魔法素養的我,也能夠從內外的明確差異辨別出結界的所在。


    位於結界外的農舍、瞭望台和風車等設施,全都遭到摧毀了,但位於結界內部的牧地上還看得到家畜昂首闊步的模樣,城鎮中也還有好幾座正在運轉的風車。


    「這就是諾克斯大教堂所在的城鎮啊……我也是第一次造訪呢。」


    「你分明是教會騎士團成員,也是第一次來啊?」


    感動到眼眶泛淚,渾身不住顫抖的吉瑪,聽見我的疑問後,露出尷尬的笑容說:


    「我等教會騎士團成員,基本上是不能離開駐守地區的。無論是警備或討伐行動,隻有在隸屬部隊的轄區之內,才有權執行……」


    「隊長說得不錯。尤其是年紀輕輕便加入教會騎士團之人,總是盼不到出外巡禮的機會,多半都要等到年老力衰,從第一線退下後,才能踏上巡禮的旅程。」


    老兵瑞蘭德替吉瑪的說明做了點補充。


    「所以說……您老啥時要從第一線退下啊?」


    我一時沒注意就把真心話說了出來,瑞蘭德則是斬釘截鐵地回答:「直到這條性命終結為止。」


    真是個可怕的老頭……


    「那麽,副隊長大人也是初次造訪諾克斯大教堂嗎?」


    吉瑪的勤務兵巴爾賽爾,不禁挑起遮陽的帽子,提出簡潔明瞭的問題。


    「由於經常參與遠赴外地的任務,我早已完成七大教堂的巡禮了。尤德萊特騎士團長大人之所以任命我為遠征部隊的副隊長,多半


    也有這層考量吧。而且我和諾克斯大教堂的主教也算是老交情。」


    「哦——原來如此。這也難怪您半途會想要舍棄隊長而去呢……」


    瑞蘭德聞言便惡狠狠地瞪了巴爾賽爾一眼,後者這才補了句:「哎呀,說錯話了。」乖乖閉上嘴巴。


    「——走吧。看見如此美麗的城鎮,士兵們的情緒也浮躁起來了。似乎終於能擺脫襲擊的陰影,久違地好好睡上一覺呢。」


    「那『館長』要怎麽辦?」


    我突然想到這個問題,連忙喊住轉身就要離去的吉瑪。


    所謂的館長呢……就是被我們帶在身邊的那隻惡魔啦。


    本來那家夥是叫「掌握萬裏的千眼哨衛」,但因為他之前在「禁書館」中自稱館長的緣故,現在我們姑且就這麽稱呼了。


    這位年輕的「禁書館」館長犧牲自我,將惡魔封印在體內,才得以使用惡魔的力量——這是我們對外的說法。不過,他的外表雖然與普通人無異,內在卻是個惡魔,所以也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通過教會的結界……


    「啊,對喔……該怎麽辦呢,零閣下?」


    「通過是沒有問題……不過在結界內部會失去能力。惡魔也有失去意識的可能。無法利用館長的力量感知危險,可是一大損失呢。」


    「那就要在外麵待命了啊……這樣可得安排護衛才行呢……」


    館長現在失去了行動能力,連隻野狗都能要他的命。不管怎麽看,把他一個人丟在結界外頭實在不怎麽安全。


    「無論如何,若是一口氣讓這麽多人擠進城鎮中,隻會造成混亂罷了。還是讓傷患和體力不支的士兵優先進城,其餘的人則是和館長一起在結界外頭待命如何?」


    聽見巴爾賽爾的提議,吉瑪下意識就要點頭,又連忙望向瑞蘭德。


    「你覺得呢,副隊長大人?我也覺得……巴爾賽爾的意見還算妥當……」


    「請你依照自己的判斷來決定吧,畢竟你才是隊長。」


    吉瑪不禁驚呼了一聲。


    這樣的對話,在行軍過程中已經不知上演了多少次。


    吉瑪至今為止——自從懂事以來,她總是聽從身為勤務兵的巴爾賽爾的意見,看他的臉色做事。


    即使自己想要做出任何決定,也都是基於「巴爾賽爾會怎麽想呢?」的角度來考量。


    下定決心要擺脫支配陰影的吉瑪,該說是習慣使然,還是價值觀實在積重難返好呢。


    刻意要求自己不要遵照巴爾賽爾的意見行事,結果就是下意識地頻頻尋求副隊長瑞蘭德的意見。


    但是,瑞蘭德並不容許吉瑪如此「撒嬌」。


    必須自己好好思考,自己做出決定。


    覺得巴爾賽爾的意見不妥當時,就要主動說出自己的意見。


    如此,瑞蘭德劃下一條明確的界線,讓吉瑪明白隊長與副隊長之間該是什麽關係。


    「這個……說的也是,那我們這麽做好了。首先,請魔女閣下作為館長的護衛,留在結界之外。接著,為了因應意外狀況,再留下十名左右的傳令兵。畢竟,光靠魔女閣下與館長的能力,即使在結界外頭也不太可能會有危險……」


    「那麽剩下的士兵呢?」


    聽見瑞蘭德的疑問,吉瑪指向城鎮說道:


    「如你所見,結界範圍也覆蓋了鎮外的部分區域。就照巴爾賽爾的建議,將不堪負荷的士兵運往城鎮當中,其餘的人就在鎮外紮營吧——魔女閣下,不知您意下如何?這麽做或許會讓您增添負擔……」


    「就這麽辦吧。當然,你肯定會馬上遣人送來暖和的毛毯和柔軟的麵包吧?」


    零答應得如此痛快,也讓吉瑪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那是當然!雖然還得看看城鎮的狀況好壞,但我會盡可能送來最好的物資。老實說,我也希望能讓大家一起入城……」


    「算了啦,在這種狀況下讓墮獸人進入城鎮的話,肯定會引發大騷動。對我們來說,能夠待在外頭也比較輕鬆自在吧。」


    現況來說,全大陸的墮獸人幾乎都成了惡魔寄宿體。


    就算我說破了嘴去解釋「大家誤會了,我隻是個善良的墮獸人」,也不會有人這麽輕易就相信吧。


    「巴爾賽爾。你從留在鎮外的士兵當中,選出包含換班人員在內,共計二十名左右的人選。」


    「遵命——那個,隊長。我也可以加入這二十人之中嗎?」


    「什麽?」


    吉瑪難解地反問回去。


    就我所知,這還是巴爾賽爾第一次主動提議離開吉瑪的身邊。


    連吉瑪也是大感意外的樣子,一瞬間甚至不知該如何反應。


    「好吧。那我和副隊長先行一步,前往大教堂求見主教閣下。」


    她隻留下這句話,便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目送吉瑪的背影好一會兒之後——巴爾賽爾對我無奈一笑。


    「傭兵老哥,你想說什麽就盡管說吧。」


    「是不是有種孩子終於長大離開的感覺?還是說,看著隊長轉而依賴起副隊長老頭的樣子,心裏酸酸的呢?」


    「傭兵老哥還真是嘴上不留情啊……」


    巴爾賽爾苦澀地笑了。


    「嗯,應該是兩者都有吧。雖然我一直告訴自己,一切就讓時間來解決,但自從離開『禁書館』後,隊長總是刻意避開我的目光,除了公事之外也完全不和我說半句話。即使如此,隊長還是順利完成了這次行軍的任務——我想,現在隊長已經不需要我了呢。所以,我這個可恨的男人要是還賴在她身邊不走,隊長也太可憐了。」


    「那麽,你也不打算繼續做勤務兵了嗎?」


    「我在想要不要轉行去當個傭兵。你覺得呢,傭兵老哥?要不要跟我組個搭檔?」


    聽到這裏,我突然覺得「少了點什麽」。


    然後我才想到原來是「零怎麽沒有插嘴?」目光一轉,望了過去。


    零看起來沒有什麽反應,靜靜地站在我的身旁。察覺到我的視線後,便稍微抬起頭來,一臉不解地歪著頭。


    「照以前的感覺,我還以為你這時候會說出『傭兵是吾的東西』之類的話耶。」


    「哦?你希望吾這麽說嗎?」


    「也不是這樣啦……」


    「這又沒什麽。即使你和勤務兵組隊去接傭兵的生意,吾依舊會跟你在一起啊。倘若你想與勤務兵合夥,吾也不會反對喔。」


    「不是啦,我也沒有合夥的意思。」


    「等等。拜托你們不要又藉機曬恩愛好嗎……別看我這樣,其實我還在傷心耶……」


    我才沒有在曬恩愛……


    「畢竟是處在『自己深信不疑的養父,竟然是殺父仇人』的狀況嘛。光是她還肯聽你講話,我就覺得很難得了。」


    我說出率直的感想後,巴爾賽爾不滿地嘴唇一歪說道:


    「實際下手的可是傭兵老哥啊。」


    「所以啊,我還不是一起被討厭了。」


    「唉唉,要是隊長隻討厭傭兵老哥就好了。」


    雖然他的語氣像是開玩笑,但我想那就是他的真心話。


    不過很可惜的是,幕後黑手比凶手更可恨,乃是世人普遍的看法。


    「總之就是這個緣故,我也要和老哥及魔女閣下一起留在結界外頭了。我還是會像以前一樣過來混口飯吃,就麻煩連我的份一起準備嘍。」


    我們和幾個士兵留在結界外頭,望著前往諾克斯大教堂的教會騎士團隊伍。這時零突然開口:


    「對了,傭兵。隊長先前不是一直很尊敬勤務兵嗎?基於養父的身分、師傅的身分,還有朋友的


    身分。」


    「幹嘛突然問這個?嗯——至少在知道她父親死亡的真相之前是這樣啦。」


    「這才是吾感到不解之處呢……」


    「感到不解?」


    最近總覺得這家夥的思考方式越來越有人情味了,但身為魔女的零,在根本上的概念還是與人類有所不同。


    「隊長先前隻不過是不知道真相而已,但勤務兵始終都是她的殺父仇人。在這十幾年來,隊長一直都敬愛著勤務兵,而且先不論勤務兵內心的想法多少有些差異,但他的行為始終對得起這份信賴——不是嗎?」


    「嗯,是這樣沒錯。」


    「直到最近才得知勤務兵是自己的殺父仇人,那又如何?隻不過隱瞞了這麽一件事,就能讓十幾年來建立的關係一夕崩壞嗎?」


    「你確定要問我這個從未與他人建立深厚關係的家夥這個問題嗎?」


    完全搞錯提問對象了吧。


    看著我皺起眉頭,零說了句「原來你也不懂啊?」似乎稍稍鬆了口氣的感覺。


    「我也不是不懂啦。應該是說,如果『從常識來判斷』……明明十幾年來都相信著對方,但對方卻說謊,欺騙了自己——背叛了自己。就會懷疑對方是不是還說過其他謊言,擔心以後還有受騙的可能。一旦有了這樣的想法,關係越是深厚,就會崩壞得越嚴重。」


    「關係越深厚,就會崩壞得越嚴重啊……」


    嗯嗯……零沉吟了一下,不知為何打量著我的臉。


    「你幹嘛?」


    「吾隻是在想,假設吾與你的關係產生崩壞,到時候肯定嚴重到不行吧。」


    我不禁失笑地說:


    「啊——也是啦。搞不好會毀掉一整個世界呢。」


    「那還真是恐怖。吾可是希望這段關係能持續到永恒呀。」


    「永恒?就是拯救完世界也一樣嗎?」


    聽見我的疑問,零一臉理所當然地點點頭說:


    「誠然。吾拯救世界之後,你就能變回人類,開一間夢寐以求的酒館。然後吾每天都會去酒館吃你煮的料理——怎麽樣?很不錯吧?」


    試著想像了一下,我露出苦笑。


    由於那副景象太吸引人,害我忍不住產生「真不錯啊」的念頭。這樣的我實在太可笑了。


    即使如此。


    「是啊……的確很不錯。」


    我也隻有這個答案。


    零聽見我的回答,滿足地露出微笑。


    「對吧,對吧?」


    如此反覆確認。


    2


    吉瑪沉著一張臉回來時,已經是夕陽西下,到吃晚餐的時間了。


    由於巴爾賽爾依約前來蹭飯吃的緣故,吉瑪過來時,正好看見了我和零跟巴爾賽爾三個人一起吃飯的場麵。


    「看起來不像是送追加物資過來的表情啊……出了什麽事?」


    「館長在馬車裏麵嗎?」


    吉瑪並未回答我的問題,而是以尖銳的語氣如此開口。


    「嗯,他在馬車裏邊吃飯邊看書……」


    「我有話要問他,打擾了。」


    隻拋下這句話,吉瑪就從我們麵前走過去,鑽進馬車當中。


    感覺氣氛不太對勁,所以我們也放下晚餐,跟在吉瑪後頭。


    撥開有點髒的防寒用篷布,踏進馬車之後,隻見館長的反應依舊很平靜,一邊看書,一邊麵無表情地吃著用山羊奶煮到軟爛的麵包。


    之所以吃這種東西,是因為前身是個昆蟲墮獸人的館長,對於「咀嚼」這個動作還有些生疏。話雖如此,手指動作倒是掌握得挺快的,我想這都要歸功於館長對於書本的執著吧。


    雖然還得過好一陣子才能學會走路的樣子,不過隻是坐在原地,自己翻書來看還是做得到。


    而處於這種狀態下的館長,被吉瑪毫不留情地揪住衣領,一把扯到眼前。


    「請、請您冷靜點,隊長!動用暴力是——」


    「給我退下,巴爾賽爾!我沒時間慢慢來了!」


    遭到厲聲警告後,巴爾賽爾頓時停止了動作。吉瑪的雙眼始終盯著館長不放,用顫抖的聲音問了個簡短的問題:


    「……是真的嗎?」


    館長半睜著眼睛回望吉瑪說:


    「我、我看不到……結、結界裏麵的狀況。給、給我說清楚點。你到底想問什麽?在大教堂裏……究竟聽到了什麽?你到底……想知、知道什麽?」


    「主教閣下說,代行大人不在祭壇當中。正確來說,教會當中本來就沒有人擔任代行這個職位……而是在七大主教死後,受封代行的名號葬在祭壇當中!」


    「你說什麽!」


    我忍不住把身子往前探。


    這次北部遠征任務的首要目的,就是前往位於吉那羅斯島的祭壇,救出那位叫做「代行大人」還是啥的教會最高領導。


    而所謂的代行——竟然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館長聽清楚吉瑪的問題後,生硬地扭動那張像麵具一樣的僵屍臉,露出笑容說:


    「噫嘻……噫嘻哈哈……喔喔,原來、原來你是說這個啊。沒錯、沒錯……主教,說的、沒有錯喔。所、所謂的代行……從來不存在。在、在我被召喚到這世上,百年以來……從、從來沒有出現過,擔、擔任代行……這個職務、的人。就、就算跑去祭壇……也隻能找到已、已故主教的屍、屍體而已。看著你、你們就為了拯救什麽代、代行,從威尼亞斯長途跋涉、而來……真是可笑,實在、太可笑、了……」


    「你這家夥……既然早就知道了,為什麽一直不說!」


    「有、有人問了,我才會回答……而你、你們先前問的是,祭壇的、狀況。所以我……回、回答『被結界阻擋,看不見』,這是、事實,我沒有說謊。」


    的確,館長的能力並非完美無缺,碰上魔女或教會架設的結界就會失效。


    吉瑪用力握緊拳頭,但在千鈞一發之際,忍住了痛毆館長一頓的衝動。


    她粗暴地推開館長,一臉苦澀地轉身麵對我們。


    「那個,隊長……剛才您所說的那些,究竟是……」


    「就像你聽到的。將我等為了救出代行大人而從威尼亞斯來此的事情,向主教閣下報告後,主教閣下便告訴我們,祭壇當中沒有我們要找的人……遠從五百年前開始,從未有任何『代行』坐鎮於祭壇之中……!」


    「那不就是說……」我驚訝到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


    「這場遠征,根本是白跑一趟……?」


    吉瑪抿著嘴唇,然後開口:


    「……我本來以為那是主教閣下擔憂我等蒙受更多犧牲,才會捏造藉口……」


    可是館長親口證實了主教的說法,也證明教會騎士團確實白跑一趟。


    「但是,隊長。我等遠征北方的結果,的確拯救了許多民眾。也成功將南方依舊安全的消息傳達到諾克斯大教堂了。我認為我等的辛勞並沒有白費。」


    「那隻不過是結果論!在此獲知真相固然可喜,但若是惡魔搶先我等一步攻陷了大教堂呢……?倘若主教閣下不幸亡故呢?到時我不就要為了拯救不存在的代行大人,領著這麽多士兵去送死嗎!」


    我和零的目的是「打倒零的師傅」而不是「拯救代行」,所以受到的衝擊不算太大,但對於教會騎士團來說,想必是極為嚴重的打擊吧。


    如果不是要執行拯救代行這種難如登天的任務,派往北方的兵力也能更為精簡。這樣一來,威尼亞斯的防禦也能更加牢靠,搞不好還能前往周邊國家進行救援行動。


    「話說,教會幹嘛弄出這種謊言啊?就算沒有代行,也


    不會引發什麽問題吧?」


    「……關於這部分的詳情,副隊長正在請示主教閣下。而我急著確認真偽,才會早一步過來這裏……」


    該死!吉瑪唾罵了一聲。


    「我該怎麽向士兵說明啊……就為了這種可笑的假象,舍命遠征至此……!」


    「請您冷靜一點,隊長。教會說不定有什麽苦衷——」


    「苦衷?這個理由就能讓死去的士兵安息嗎!」


    吉瑪惡狠狠瞪了巴爾賽爾一眼說:


    「不準再用這種惡心的話語,試圖操弄我的想法了。」


    「我、我並沒有這種打算……」


    「巴爾賽爾,你忘了嗎?我們之間的休戰隻到抵達諾克斯大教堂為止。在平安完成任務的現在,我已經不需要再按捺對於你的怒火了。」


    撂下狠話後,吉瑪跳下馬車揚長而去。


    零也緊跟在後,悠悠哉哉地走下了馬車。我和巴爾賽爾則是按兵不動,靜觀其變。畢竟現在不管我和巴爾賽爾說什麽,都隻會更加刺激吉瑪的情緒罷了。


    「稍微冷靜點吧,隊長。要是你慌亂了,底下的士兵也會跟著不安呢。」


    「可是,魔女閣下——」


    「行軍告一段落後,就放鬆警戒了嗎?雖然此處有結界守護,但北方大地上可是有著大量惡魔盤踞呢。你身上還擔負著統領部隊的責任,得思考接下來該怎麽做才妥當吧?」


    啊!吉瑪輕輕驚呼了一聲,回過神來環顧四周。


    為了護衛館長以及傳令的任務,在結界外頭紮營的士兵們,目光都落在隔著一大段距離正在發怒的吉瑪身上。


    「……抱歉,我有些失去理智了……」


    「這不怪你。其實吾也感到有些驚訝呢……但無論祭壇裏有沒有代行的存在,惡魔全都湧向北方也是不爭的事實。既然惡魔的目的不是代行,那又為何往北方前進呢?」


    「嗯嗯,是啊……的確,相當奇怪……」


    「誠然。現在吾輩無法判斷敵方真正的目的為何。雖說隻是結果論,但吾認為順利帶領大量士兵抵達諾克斯大教堂,是值得賀喜的。萬一情勢不樂觀,至少還有能力護衛諾克斯大教堂的居民,撤退到威尼亞斯呀。畢竟人數越多,能夠采取的作戰計畫就越多。」


    「……您的意思是,凡事要樂觀看待嗎?」


    麵對吉瑪試探性的詢問,零僅僅回了句「吾隻是闡述事實」避重就輕地帶過了。


    「不過,對於已經發生的事情再怎麽後悔,也無法解決問題。總之,先等副隊長從主教那裏問出更詳細的資訊再說吧。話說隊長啊,吾輩剛才可是正好在吃飯呢——」


    這時吉瑪才注意到那些看起來正要開動就被放在原地的鍋碗瓢盆。想起自己剛才蠻橫的態度,不禁臉紅起來,縮了縮身子。


    「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打擾您用餐的……」


    「啊,吾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想到你是不是也還沒吃而已。雖然吾的確很討厭吃飯被打擾,但也不會因為遭受打擾就不吃了呢。」


    的確,零過去甚至有過看見我突然被馬車撞飛,還是繼續吃她的飯的實績。事實上,就連吉瑪逼問館長的時候,零仍然不忘朝嘴裏猛塞麵包。


    「在等待副隊長歸來的這段時間,要不要一起吃飯?雖然勤務兵跟傭兵也在就是……」


    聽見零的問話,吉瑪將視線投向從馬車中探出身子察看狀況的我們。


    她抿了抿嘴唇,費了好大力氣才點頭說: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我肚子的確很餓。」


    太好了,總之她至少冷靜到還能容許我們同席的程度。


    望著在火堆旁坐下的吉瑪,零露出滿足的微笑,開口招呼我們:


    「——好了,你們兩個可以從馬車出來嘍。」


    3


    「這等陣仗……還真是受寵若驚啊。」


    副隊長老頭,也就是瑞蘭德?譚卡駕著愛馬現身時,我們已經吃完飯,隨著日落,營地也點起營火了。


    「太慢了吧,吾都等到想睡了。」


    「我反倒希望您能稱讚一下,我在日落前趕到的表現呢。」


    「老頭,你們講這麽久啊……」


    「沒有很久。不過……我得多花點時間才能釋懷。」


    看著麵容沉重翻身下馬的副隊長,吉瑪請他過來坐在自己身旁。


    在火堆周圍的圓木上坐了下來,副隊長從巴爾賽爾手中接過葡萄酒,喝了一口說:


    「事實上,我到現在還是無法釋懷,也不敢保證日後就能看得開。因此,我隻能把我聽見的訊息如實轉達給你們知道。」


    「聽、聽你的語氣如此深刻……我本來還以為,光是代行大人不存在這件事,就夠讓人難以釋懷了……」


    「是的。教會長年來誤導我等,隱瞞了真相。但我一直相信其中必定有著崇高理由……有著足以讓我等信服的理由,可是聽了主教閣下的一席話後,這份信任也隨之粉碎了。」


    原來如此,怪不得他會遲遲無法釋懷。


    由於我和零本來就跟教會信仰八竿子打不著,所以不怎麽介意,但吉瑪在了解真相後,搞不好會當場昏倒吧。


    話說回來,她現在看起來就像是快要昏倒的樣子。


    「我還是別說好了?」


    「不,副隊長。請你繼續說下去吧。」


    雙手用力緊扣,吉瑪催促對方繼續說明。


    瑞蘭德艱難地開口說道:


    「——五百年前。教會戰勝魔女,讓世界回歸和平。而創建教會這個組織的人,就是代行大人,以及追隨此人的七名主教——我想,魔女閣下應該也知曉這項典故吧?」


    零點點頭。


    「換句話說,雖然現在沒有人擔任代行的職務,可是起初的確有這麽一個人——是這樣沒錯吧?」


    「正是如此。根據主教閣下所言,最初建立教會的創始者——代行大人,實際上是一名在當時享有美譽的魔女。」


    這瞬間,在場所有人彷佛凍結了。


    連三歲小孩都知道,魔女和教會是對立的存在。


    如果有人告訴我,教會的創始者其實是個魔女,我大概也隻會冒出「這家夥在說什麽鬼話」的念頭吧。


    隨後,副隊長來回看了看我們幾個人的表情。


    「沒錯……我當時也露出了這樣的表情。」


    他從喉嚨中擠出這樣一句話。


    「各位想必都聽過『白魔女』這個稱呼吧?心懷百姓、治愈病痛、施術降雨解除乾旱、鎮壓洪患——就是這樣的一群魔女。在遠古時代,人們倚賴著這些魔女而存活,但同時也畏懼著擁有強大力量的魔女。因為若是一不小心觸怒了魔女,人們也沒有任何抵抗的辦法。」


    我偷偷望向零。


    零感受到我的目光,便點點頭肯定了老頭所說的話。


    「身處於這樣的世界當中,人們開始渴望能有個『不屬於魔女的勢力』出現。希望有個實力足以鎮壓發怒的魔女——有能力討伐邪惡魔女,救民於水火的勢力。於是教會的始祖隱瞞了自己身為魔女的事實,自稱『神的代行者』,創建了對抗魔女的勢力,成功獲取民眾的信仰。」


    隱瞞自己身為魔女的事實,建立了視魔女為敵的集團——這就是教會的起始。


    吉瑪摁著額頭,拿起裝了酒的水壺,一口氣乾了。禁酒的誓言管它去死——這大概就是她現在的心境吧。


    「那個……」


    巴爾賽爾一臉為難地開口。


    「假設當時的代行大人真是魔女……那追隨代行大人的七名主教呢?也都是魔女嗎?」


    「據說隻有代行大人是魔女。七名主教對此並不知情,而代行大人也始終隱瞞著魔女的身分。於是教會順利地擴展勢力,而許多白魔女也支持著教會。」


    「吾也有所耳聞。過去狩獵邪惡魔女,並致力將世界從混沌中解放的教會,曾經受到許多魔女的支持與協助。」


    這件事我也有聽說過——應該說,我隻是從零那裏聽來的。


    在別名掘墓人,擁有「悖德」名號的審判官作亂的那次事件中,零曾經說過「吾呢,雖然不信賴教會,但也不覺得教會不好」這樣的話。


    還說教會過去致力於維係世界的安寧,也曾有魔女對此提供協助。


    「可是……」


    吉瑪出聲插話道:


    「現、現在教會的教誨……卻告訴我們所有魔女都是邪惡的……」


    「是啊……最糟糕的就是在這之後發生的事情。」


    瑞蘭德像是威嚇般這麽低聲說道。


    「在教會擴張勢力時,人們得知了分別有著『正義的魔女』及『邪惡的魔女』的事情。人們將白魔女稱為『聖女』並崇敬之,然而『邪惡的魔女』卻會冒充是『聖女』。」


    「啊……嗯,是會變這樣呢。」


    「民眾開始陷入迷惘,不知魔女到底算是好人還是壞人。人們希望得到明確的答案,於是求助教會。他們想知道,獲得魔女協助的教會,是不是真的值得信賴——這就發生在五百年前,大戰爆發之前。」


    我有不好的預感。


    因為我很清楚教會的現況。


    將所有魔女都視為敵人,多年來不停搜捕殘黨,就知道他們的政策有多徹底。


    「教會——不對,是『七大主教』主張教會應該與魔女劃清界線。他們聲稱根本不需要區分誰是邪惡的魔女,誰又是正義的魔女。若是不將所有自稱魔女的人統統鏟除,民眾就無法安心度日。」


    「聽到他們的主張後,代行大人就……」


    吉瑪不禁屏住呼吸。


    副隊長摁著額頭,弓起身子說:


    「當著七大主教的麵,主動表明了自己的魔女身分。」


    真是個笨蛋。我差點忍不住對五百年前的古人罵出這句話來。


    在這種情勢下坦承自己是魔女,也不難想像後果會是怎樣啊。


    「主教們並不感到驚訝。因為在幾十年來共同努力傳教的過程中,隻有代行大人青春依舊,不見衰老。他們早就發現了,那不是來自於神的奇跡,而是魔女的魔力所帶來的結果。因此,主教們是在明知代行大人是魔女的情況下,提出排除魔女的建言。」


    事實上,這是訣別的宣告。


    教會已經足夠壯大。


    也學會了對抗魔女的手段。


    主教們宣稱,已經不再需要讓魔女站在教會的頂端了。讓大多數的信眾知道真相,反倒隻會對教會造成傷害。


    「這場會議,就在吉那羅斯島的祭壇舉行——主教們事先準備好了這座名為祭壇的牢獄,引誘代行大人前往。倘若代行大人反對與魔女劃清界線,主動坦白自己的身分時,就將代行大人永遠幽禁在那裏。」


    「——不可能!」


    吉瑪突然站了起來。


    「就算開玩笑也得有個限度,副隊長。我在此等待,並不是為了聽你述說這種荒誕無稽的話語!」


    「你要了解,我也不願意說出這些話來。方才我一次又一次哀求主教閣下,請她告訴我這不是真的。但諾克斯大教堂的主教閣下,卻斬釘截鐵地對我說這就是事實。而從現實來考量的話,為何曆代的代行大人總是獨自一人居住在祭壇之中?為何隻有曆代的大主教能夠晉見代行大人?主教閣下提出的解釋,正好能夠解答這些疑問啊,隊長。」


    吉瑪搖搖晃晃地從火堆旁退開了好幾步。


    「讓我……一個人稍微靜一靜。」


    她隻留下這句話,便踉踉蹌蹌地往城鎮的方向走去。


    隔了一會兒,巴爾賽爾站了起來。


    「你要追上去嗎?」


    「隊長隻要一喝酒就讓人不放心呢……反正,我也不會貿然靠得太近。」


    「明明都被討厭了,你還真是過度保護啊。」


    「雖然我是個沒出息的家夥,姑且還是要盡到養育者的責任。」


    聽見我的揶揄,巴爾賽爾苦笑回應,隨後快步追往吉瑪離去的方向,就這麽離開了。


    「好了。」零一邊說著一邊起身。


    「總之,吾已將教會騎士團平安送達諾克斯大教堂。這麽一來,任務也完成了呢。」


    「嗯。」副隊長一邊附和,一邊起身。於是我也不得不跟著站起來。


    「這一路上魔女閣下就是我等最堅實的後盾。倘若沒有你在,平安到達這裏的人數恐怕不足現在的一半吧。」


    「正因為有了教會騎士團的輔助,吾也輕鬆不少。雖然——這是吾始料未及的發展。」


    零不懷好意地笑了一下,副隊長有些尷尬地露出苦笑說:


    「雖說前往祭壇的任務已名存實亡,但主教閣下方才徵詢過我,能不能派兵搜索諾克斯大教堂周遭的小型教會設施,尋找幸存者。因此從明天起,就得分兵從事這項任務了……不過,若是拯救世界的任務需要兵力協助,還請你盡管吩咐。」


    「為了魔女,你有舍棄性命的覺悟嗎?」


    「若是為了這個世界,我隨時都做好覺悟了——無論教會的起始是為何,這點都不會改變。」


    副隊長也離開了,終於隻剩下我們兩人獨處——雖然馬車裏還有個館長在啦。


    或許是這段時間總是集體行動的緣故,我突然覺得心裏不太踏實。


    「……所以呢?我們接下來要怎麽辦?還得去找你的師傅吧?」


    「嗯……老實說,吾已經從館長口中得知下落了。」


    「哦?那剛才為啥不說?」


    「——因為館長告訴吾,那人就在祭壇。」


    我愣了一下,轉頭望向零。


    「那你從一開始就——!」


    「吾的確藏了一手,但還算不上是邪惡的魔女喔,傭兵。館長沒有能力觀察祭壇當中的情況,師傅也的確自從出現在祭壇附近之後就無法觀測,所以吾也不清楚她在祭壇內部做些什麽。而吾自然也不清楚代行是否還活著,或者是否存在呢。」


    「這個……或許是這樣沒錯啦……」


    但光是隱瞞毀滅世界的元凶就在祭壇附近消失的重大情報,就足以被人視為是邪惡魔女了吧……


    算了,我還是不要追究下去。事實上,就算公布這個情報,也隻會讓吉瑪或士兵們陷入不安罷了。


    「這麽說來……結果我們還是得去祭壇一趟啊?」


    「誠然。」


    「那是個海上小島吧?要坐船過去嗎?」


    「根據館長所說——海麵似乎凍結了,應該可以走得過去。」


    「大海這玩意兒也會凍結啊……?」


    「實際上就是凍結了,也隻能接受現實了呢。」


    「難怪天氣會這麽冷……」


    我想起在威尼亞斯王國與零的師傅正麵對峙的場麵。


    那時周遭一瞬間就凍結了,連河水也凍成冰塊。這麽說來,不管是北方冷成這樣,或是海水凍結的現象,全都是零的師傅幹的好事吧。


    「弄清楚位置是很好啦……但我總覺得不太對勁,感覺對方是不是設了埋伏。」


    「埋伏……是嗎?不,這很難說呢……」


    「怎麽啦?你似乎語帶保留的樣子?」


    「吾有時也會刻意避而不談呢——你會害怕嗎?」


    「害怕啊。」


    不是專指什麽,而是這整件事都讓我害怕。


    聽到我老實回答,零咯咯笑了起來。


    隨後,她又像往常那樣對我說:


    「別擔心,傭兵。吾會保護你的,絕對會。」


    ???


    「……你就在附近吧,巴爾賽爾。不要偷偷摸摸躲著,給我出來。」


    在不見星月的漆黑夜空中,雪花開始徐徐飄落。


    吉瑪穿過架設在鎮外的一張張帳篷之間,來到諾克斯大教堂,佇立在被回廊圍繞的中庭。


    被吉瑪點到名後,巴爾賽爾從回廊的柱子後頭現身。


    「奇怪了……應該不可能會被發現才對啊……」


    「因為我猜你一定會躲在某處看著我。」


    「您故意套我話嗎?真是傷腦筋啊。」


    巴爾賽爾用打趣的語氣笑著說道,但吉瑪隻是靜靜望著漆黑的天空,連眉毛都不動一下。


    「……隊長,那個……」


    「大家都在說謊呢。」


    「啊?」


    「父親在我麵前總是裝成大善人的模樣。雖然背地裏是個欺壓弱者的惡俗之人,在我麵前卻表現得像是品格高潔的騎士。而你讓我相信了那個謊言是真的,還隱瞞了殺害父親的事實,將我養育、守護到現在——最後,就是教會了。凡是我所相信的人事物,全都對我說了謊。」


    吉瑪自嘲地笑了一下,這才終於望向巴爾賽爾。


    「我已經不知道還可以相信什麽了。既然我所相信的全都錯的,那麽我究竟該率領士兵前往何方呢?雖然這段時間我帶領眾多士兵一路來到這裏,但實際上幾乎都是靠著你或副隊長。既然這樣,像我這種人從一開始就不該——」


    「您是不是忘記了呢,隊長?要是讓副隊長率領部隊的話,魔女閣下可是會被處以火刑,教會騎士團就會全軍覆沒了。」


    「啊,對喔。」


    看著吉瑪突然改回以往的語氣如此低喃,巴爾賽爾忍不住笑了出來。


    「有、有什麽好笑的!」


    「沒有啦,抱歉抱歉。隻是我以為您會說『才沒有那種事』來否定我的話,沒想到卻直截了當地認可了呢。」


    「因為事實上,我的確被副隊長大人放逐過一次呢。我並不打算否定這一點。」


    「也是呢。」


    巴爾賽爾一麵輕笑,一麵從回廊往中庭踏出一步。但看見吉瑪下意識退避的樣子,他又再次退回回廊。


    「雖然我沒有立場這麽說……但隊長的美德,就是懂得相信他人。您相信魔女閣下,也相信了曾經背叛過自己的副隊長。就連多年來一直對隊長說謊的我,隻要您認為我的意見是正確的,就會坦然接受。我非常清楚,要做到這一點有多麽困難。」


    「聽你這麽說,我不就是個爛好人嗎?」


    看見吉瑪皺起眉頭,巴爾賽爾微微一笑。


    「您認為當個爛好人是件壞事嗎?——其實,位居組織高位的人,不需要特別出色的能力喔。擁有能幹的部下,就能讓組織順利運作,隻要上位者能夠受到部下的擁戴,組織就能長久存續。」


    「你是說隊長不過就是個擺飾嗎?」


    「有權做出最終決斷的人,怎麽能說是擺飾呢?雖然這隻是我個人的看法,但我認為成為人上人的唯一且必備的條件,就是寬大的心胸。畢竟我曾經親眼見識過心胸狹窄之人所率領的部隊是什麽模樣。」


    吉瑪意識到對方是在暗指自己的父親,臉色不由得一沉。


    「……為什麽你一直不說真話?告訴我父親是個殘忍的男人……所以你才會殺了他。」


    「因為沒有必要告訴您。」


    「那是我的父親!」


    「那又怎樣呢?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個人渣,對您又有什麽幫助?」


    吉瑪聞言瞪圓了雙眼。


    「隊長心中的父親,是個溫柔和藹的男人,是一位品格高尚的騎士,不是嗎?既然隊長以這樣的父親為目標而努力,把那個人的本性告訴您,向您坦白令尊殺死了我的家人……而我也殺了您的父親——說這些又有什麽意義?」


    「至少,不會像這樣因為事跡敗露,讓我對你如此生氣吧。」


    這種話中帶刺的說話方式,讓巴爾賽爾臉上浮起苦笑。


    「您要這麽說的話,我也無話可說了……事實上,就連那個惡魔也會選擇性回答問題呢。而我原本是打算把這個秘密帶進棺材的。」


    「但是,最後還是搞砸了。」


    「是啊……所以我覺得自己也不需要繼續扮演監護人的角色了,可是這麽多年的習慣,一下子很難改變啊。雖然我努力和您保持距離,但看見您像今天這樣喝了酒後,一個人醉茫茫亂晃的樣子,還是會忍不住追上來看看。」


    吉瑪不服氣地想要開口反駁,卻不知該說什麽才好,除了從口中呼出雪白的氣息外,她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無法以言語表達的心情,就這樣堵在胸口,無從宣泄。


    心情突然焦躁起來,吉瑪又啃起手套了。


    「隊長,您的壞習慣又——」


    「隊長大人,原來你在這裏啊。」


    突然有人從背後呼喚自己,吉瑪回頭查看。


    隻見一位高大的老人,從回廊深處走了過來。


    「副隊長大人……!」


    「因為沒看到你回房歇息,所以有些擔心。我打擾到你了嗎?」


    「沒有,隻是……我突然不太想回去而已……說來或許有些可笑,我的雙腿不自覺地帶著我來到了大教堂。明明不久前才知道了教會犯下的滔天大罪呢……」


    「我能夠理解。」


    瑞蘭德平靜地點點頭,表示同意。


    「我在聽了主教閣下所說的話之後,這顆對神起疑的心,還是不斷向神祈禱。這根深蒂固的習慣,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的呢——不過,還是請你盡早回去歇息吧,外頭已經十分寒冷了。要是隊長因此病倒,可就傷腦筋了。」


    「那麽……」巴爾賽爾的身影在回廊柱子的陰影中隱去。


    「我也該回去和魔女他們會合了。副隊長,隊長就拜托您照顧了。」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聽到巴爾賽爾毫不拖泥帶水,逐漸遠去的腳步聲後,吉瑪不由得輕呼了一聲,帶著苦澀的表情欲言又止。


    「……是否要將那人叫回來呢?」


    「啊,不用了……!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


    「……是因為那個勤務兵殺害了隊長的父親的事情嗎?」


    吉瑪聞言嚇了一跳。


    在行軍的過程中,她一直刻意避開這個話題。就算被問到在「禁書館」發生了什麽事情,她還是把自己和巴爾賽爾之間的恩怨隱瞞不提。


    她本來以為,瑞蘭德應該沒有發現才對。


    「以前那麽依賴勤務兵的隊長,從『禁書館』回來之後,就一直對勤務兵敬而遠之。看不出有問題才奇怪吧。我已經問過勤務兵,而他也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了。請你務必記得,士兵會時時注意為將者的一舉一動喔。」


    「……我會牢記在心。」


    「原本我認為這是外人不該置喙的領域,所以一直裝作不知情……但是不是發生了什麽問題?」


    吉瑪搖搖頭。


    「我也想不明白……老實說,就連什麽才是真正的問題所在,我都搞不清楚。副隊長想必也知道,家父是個不值得尊敬的男人吧?」


    「那是個邪惡到令人想吐,卻擅於以信仰作為掩飾的男人。」


    「所以你才會認為,我也是那一類人嗎?」


    「關於這一點,我必須向你致上由衷的歉意。我的眼界太過淺薄了。」


    「哪裏……」吉瑪搖搖頭。


    「你也知道,家父是個惡劣到如此地步的男人。當我知道這個真相時……我第一個念頭卻是『巴爾賽爾怎麽可能會騙我?』——反倒沒有先質疑『父親不會做出這種事』呢。」


    「……哦?」


    「或許是因為我早就隱約察覺到,家父其實不是如此高尚的存在吧。以前不時會聽見這類的傳言……每當我提起父親時,巴爾賽爾都會顯得有些緊張。當我得知家父殺死了巴爾賽爾的妻子時,甚至比聽見巴爾賽爾殺害家父更加難過。於是我才發現,原來我一點也不愛自己親生的父親。」


    「這麽說……」瑞蘭德點點頭。


    「你並不怨恨那個勤務兵嘍?」


    「……我是個罪孽深重的人。」


    「其實,聽見令尊遭到墮獸人殺害時,我也曾偷偷舉杯慶賀。照你這麽說,我更是罪孽深重啊。接下來,我們不妨邊走邊談?」


    在對方的催促下,吉瑪邁開了步伐。


    「但是,我還是相當生氣。因為巴爾賽爾始終對我隱瞞著真相。那個男人說,這種事沒必要告訴我,還說就算告訴我,也隻會傷害彼此。」


    「也是呢——而你也認同他的意見嗎?」


    「是的,其實我也知道他說得對。可是,這裏卻……」


    吉瑪揪著胸口,那令人不快的感受讓她的表情扭曲起來。


    「非常地……難受。每當那個男人說出正確的道理,每當我認同了他所說的話時,心裏就會湧起一股很難受的感覺。我希望他能早點告訴我,我希望他能對我多一點信心,相信我有能力接受真相——就像過去我相信巴爾賽爾一樣。」


    「那可是……」


    瑞蘭德輕撫下巴。


    「極為困難的要求啊。」


    「為什麽呢!是因為我還不夠堅強嗎?其實我——」


    「因為父母最害怕的,就是被孩子討厭啊。」


    「……啊?」


    聽到出乎意料的答案,吉瑪不由得停下腳步。


    吉瑪的寢室就在緊鄰大教堂的教會騎士團軍舍當中。由於前陣子受到惡魔襲擊,負責保衛諾克斯的教會騎士團員也犧牲了不少。


    因此,空出了一些較為高級的房間。


    這也是吉瑪不想回房的原因之一。


    吉瑪和瑞蘭德的寢室位於軍舍二樓,在樓梯的半途上,吉瑪佇足轉身麵對瑞蘭德。


    「你口中的……父母……那個……是指巴爾賽爾嗎……?」


    「不管有沒有血緣關係,那個勤務兵奉獻了自己的人生將你養育成人。光憑這一點,他就足以稱得上是你的養父吧。」


    「這麽說……是沒錯啦……」


    「而且父母這種生物,有時就是會因為疼愛子女而幹出傻事。把應該向孩子坦白的事情隱瞞起來不說,就是這個道理啊。因此,當父母犯錯時,子女必須勇於指責,讓父母回歸正途才行。」


    「可、可是教會的教誨告訴我們,子女必須敬愛父母親……!」


    瑞蘭德露出笑容。


    「教會也是一樣啊。在這五百年的漫長曆史中,宛如民眾父母一般的教會也曾犯過好幾次錯誤,而作為子女的信徒也因此發怒,糾正了教會的錯誤。雖然就連創始過程也曾鑄下大錯的事實,還是令我備受衝擊就是了……」


    瑞蘭德說完歎了口氣。但在吉瑪看來,這位老人似乎已經從這個打擊當中振作起來了。


    「這樣你明白了嗎?任何人都是會犯錯的。無論是我,或是你也一樣。」


    「……是的。」


    「當我們有機會能糾正錯誤時,究竟該怎麽做才對——這才是真正該思考的問題。關於教會所犯下的大罪……考量到是教會曆來的教誨才成就了現在的我,而且今後想必也會為了民眾盡心盡力的事實,我決定原諒教會的謊言。」


    「是、是非功過可以這麽簡單就區分清楚嗎……!」


    「的確,隊長你還年輕,就好好去煩惱,去思索吧。像我這種半隻腳踏進棺材的糟老頭,已經沒有時間去煩惱了。」


    「沒有這種事,副隊長大人!你才沒有這麽老呢……請不要說得如此消極。」


    「……這時候隻要笑一笑就好了,隊長。你回答得這麽認真,反而更傷人啊。」


    瑞蘭德低聲解釋了一下,吉瑪的臉色都發白了。


    「真、真是非常抱歉!我沒有發現你是在開玩笑……我、我實在是太失禮了……!」


    「請別放在心上。不過……就我個人的意見,我認為那個勤務兵不值得你原諒。」


    「為什麽呢?」


    「因為他不敢麵對隊長的怒火。」


    吉瑪聞言不禁屏住呼吸。


    「因為他太過害怕你會跟他恩斷義絕,所以刻意退了幾步,保持在曖昧的距離。我覺得這種做法,隻能用卑鄙來形容。」


    吉瑪靜靜凝視著瑞蘭德。


    他說得對——吉瑪如此心想。


    吉瑪的確是在抗拒著巴爾賽爾。而那個男人乾脆就後退到不會讓她感到抗拒的距離上,露出一副「我退這麽多應該夠了吧?」的神情。


    巴爾賽爾打從一開始就擺明了自己並不奢求吉瑪的信賴,就算遭到拒絕還是我行我素的作風——就是這種態度才讓人覺得不爽。


    「你……觀察得很仔細呢。」


    「畢竟我也不是白活這麽多年啊。不過,或許應該這麽說吧……我覺得這也是個很好的機會。」


    「這是指?」


    「就是距離感。一般來說,子女成年後就該從父母身邊獨立了……但隊長的情況卻不同,你的『父母』以『勤務兵』的身分時時陪伴在身旁,這是非常不正常的事情。你和那個人至今為止實在太過親近了。」


    吉瑪覺得自己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


    她自己也一直覺得巴爾賽爾過度保護自己。


    但是當吉瑪在聽到第三者說出了「你們太過親近」的意見時,心裏卻不由得產生了「好像沒這麽嚴重吧」的念頭。這也代表對她而言,巴爾賽爾已經是自己身邊不可或缺的一種存在了。


    所以才更讓她覺得難為情。


    「真、真的……有那麽不正常嗎?我……覺、覺得很普通呢……」


    「隊長應該稍微學學『普通』這個詞的意思才對——話說回來,隊長。明天還得和你討論關於前往鄰近教會設施執行救援任務的事宜,請你今晚好好休息吧。」


    在樓梯間端正地行了個禮之後,瑞蘭德便獨自一人走上樓梯,消失在分配給他的寢室之中。


    吉瑪留在樓梯的半途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輕輕按住胸口。


    總覺得堵在胸中的鬱悶,似乎稍微緩和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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