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裏,因為一股奇妙的寒意而驚醒。


    我坐了起來,發現原本縮在我懷裏的零不見了。


    環顧整個馬車,隻看見館長裹著毛毯縮在角落睡覺。


    「……魔女?」


    「在外麵。」


    我輕聲問了一句,馬上就聽到了回應。


    撥開篷布,走到馬車外頭一看,才發現連夜降下的積雪已經有我的腰際這麽高,而馬車的車輪也已經完全淹沒在雪中。


    「哇啊——……看樣子還會堆得更高啊……」


    嘴裏呼出的氣息讓視野蒙上一層白霧,我眯起眼睛,尋找零的身影。


    「在上麵。」


    這時又傳來一道聲音。


    看來她爬到馬車的車頂上了。


    幹嘛爬到那種地方去啊?我一邊這麽想,一邊踩上駕車台,接著就看見了在這場大雪中連一條毛毯都沒披,雙手抱著膝蓋的零。


    「笨蛋,你想被凍死啊……!」


    「吾是魔女,這點小雪才凍不死。」


    「也不看看你的耳朵跟鼻子都紅了……」


    我把零硬是從車頂拉了下來,讓她坐在我的雙腿之間。就連隔著這身厚實的毛皮,我也能感覺到零的身體就像冰塊一樣寒冷。


    「你跑到外麵幹嘛啊?」


    「想一些事。」


    「就不能待在馬車裏想嗎?」


    聽到我傻眼地這麽問,零默默地聳聳肩。


    「……傭兵,你好溫暖啊。」


    「因為我是野獸啊。」


    「吾很喜歡像這樣跟你待在一起。非常令人安心,好想就這樣持續到永遠。」


    「……魔女?」


    怎麽突然講起這個?我一臉狐疑地望著她,但她卻凝視著遠方,完全不和我四目相對。


    她的樣子越來越奇怪了,但我想不出原因。


    「……你覺得呢?」


    「什麽?」


    「你喜歡和吾這樣待在一起嗎?會不會想要永遠在一起呢?」


    我終於發現是哪裏不對勁了。


    以往零總是會用近乎斷定的語氣,直接說出「你一定也喜歡吾吧」這樣的話來。


    可是剛才她卻很明顯地在徵詢我的答案。


    我張了張嘴,又閉了起來。


    躊躇了一會兒,我用雙手環住零,就像小孩子抱著人偶的感覺。


    零低吟了一聲,隻是轉過了頭,像是感到意外地看向我。


    「……我很不擅長……用口語表達這種感覺。」


    「啊啊……嗯,也是呢。你的確就是這樣。」


    「所以……那個……該怎麽說。我這樣做,你感覺得出來嗎?」


    「嗯……感覺得到喔。」


    零笑了笑,將冰冷的臉頰貼在我的手臂上。


    「這樣啊。那就……反正就是這個意思了。」


    反正就是哪個意思啊,連我自己都在心裏吐槽自己了。我搔了搔後腦杓,有點不知所措。


    「……不過啊,傭兵。」


    「啊?」


    「吾可是個魔女呢。」


    「是啊。」


    「所以……你會比吾先死喔。」


    這個嘛……我皺起眉頭。


    「不管我有多麽健壯,好像也沒辦法活上五百年喔。」


    「這個一點也不好笑喔,傭兵。」


    聽見我故意扯開話題,零一臉不高興地嘟起嘴巴。


    「怎麽了……你特地跑到馬車外頭,就是為了想這種事啊?」


    「還有很多其他的事情。關於世界、關於教會和魔女、關於師傅,還有關於你和吾的事情……吾在思考該怎麽安排,該怎麽做才妥當。」


    「隻要幹掉你的師傅,接下來就沒啥好煩惱了吧。」


    「啊啊……吾現在深切地懷念起神父的吐槽了。要是那個男人在場,一定會猛敲你的頭說『笨蛋給我閉嘴』才是。」


    這次換我擺出不高興的表情了。


    因為不高興,我就順手把零扛在肩上,從駕車台鑽進車篷之中。


    「好了,現在給我乖乖睡覺。要是你病倒的話,這個世界就終結了。要想事情的話,就邊睡邊想吧。」


    「真是強人所難的要求呢。」


    呼哈——零打了個嗬欠。


    「你的懷中實在太好睡了,吾根本沒有空去思考呢。」


    2


    如果被問到「早上希望被什麽聲音叫醒?」這個問題,我想每個人的答案都不一樣吧。


    鳥叫聲大概是最常見的答案了。在巷子裏嬉鬧的孩童笑聲——應該也說得過去。既然如此,那麽有人來叫自己吃早飯的聲音,大概也不錯吧。


    至少到上一刻為止,我是這麽想的。


    「兩位啊,你們睡懶覺是不是睡太久了?我肚子已經很餓了耶。」


    我想,應該不會有人希望被一個來蹭飯吃的中年大叔叫醒吧。


    事實上,今天是我有生以來最糟的一次起床體驗。


    「……為什麽我要為了個打雜的家夥早起做飯啊……!」


    我一臉不滿地坐了起來,狠狠瞪著拉開篷布往馬車裏頭張望的巴爾賽爾。


    「喔——好可怕啊……我隻是開個玩笑啦。今天我已經準備好早飯了,雖然不知合不合胃口,不介意的話就來吃一點吧。」


    「啥——?今天是吹什麽風啊?」


    「畢竟我還在努力爭取成為你的傭兵搭檔嘛。」


    你忘記了嗎?他這麽問。忘記了呢,我這麽回答。


    其實我早就把這檔事忘得一乾二淨了。是說這家夥難道是認真的嗎……


    「唔……嗯……什麽啊,天亮啦……」


    我正準備起床,零也睡眼惺忪地慢慢爬了起來。館長則是早就醒了,一如往常待在馬車角落看書。


    雖然館長已經失去了墮獸人所有的能力,但身為惡魔的「觀察之力」依舊健在,所以不管環境多麽昏暗,他都能清楚捕捉書上細小的文字。


    「館長也差不多可以吃看看軟一點的麵包了吧?之前行軍時是隻有硬的要死的黑麵包啦……不過今天早上補給兵送來了剛烤好的麵包喔。」


    巴爾賽爾說著說著,拿出包在布裏的麵包。


    館長半睜著眼,冷冷地望著巴爾賽爾。


    「……想、想要多管閑事、的話……去找、別人吧。」


    直截了當地拒絕了。


    「我又不是不多管閑事就會死……想當初你要娶隊長為妻的時候,我還恨不得把你大卸八塊呢。不過看到你變成一個瘦巴巴的可憐小孩模樣,身為教會信徒的博愛精神就逼得我無法坐視不管啊。」


    「不、不需要……別多管、閑事……我自己……一個人就好……一個人就好。」


    「哎呀,人類的身體要維持健康呢,也比身為墮獸人時更需要注意喔。今天讓館長也去外麵稍微曬個太陽吧。」


    「講得像是要曬舊枕頭一樣……」


    「我才不要,在這裏就好。」雖然館長這麽說,還是被強行拉到馬車外頭,安置在圍著火堆作為椅子之用的倒木上,參加這場早餐。


    為了不讓沒有毛皮又缺少皮下脂肪的館長不至於著涼,就用毛毯把他的身體包起來,再把行李疊起來做成靠背,館長臉上的不滿才緩和了一些。


    接著,撕了塊麵包直接塞進他的嘴裏之後——


    「……好甜。」


    我們就見識到了怎麽樣用一張麵無表情的臉表達驚訝的高難度動作。


    「這、這具身體……連味覺也不同了……隻是用小麥揉成團加以燒烤而已……居然


    、吃起來這麽甜啊……難怪、書上才會有『香甜的麵包』……這個形容呢。」


    館長的感想讓巴爾賽爾深感意外。


    「味覺的感受和身為墮獸人時不一樣嗎?」


    「不、不一樣。一、一切的感受……都、都不一樣了……尤、尤其是……說起話來……更容易了……」


    聽他這麽一說,的確是比還是墮獸人的時候,講得更流利了。


    雖然還是結結巴巴的,但是詞匯明顯地較為豐富了。以前館長那種有些怪異的遣詞用字,多半是因為有些辭匯他說不出正確的發音吧。


    「不過,雖然我長這樣,可是從來不覺得說話很困難呢……」


    「館長感受到的差異之所以如此明顯,是因為他以前的身體所寄宿的,是昆蟲的靈魂。所以變回人形後,就和轉世重生沒有兩樣呢。吾覺得,倘若裏麵不是個惡魔的話,或許早就瘋了呢。」


    聽著零的推測,巴爾塞爾頻頻點頭。


    「那麽,要是傭兵老哥變回人類呢?會變成怎樣啊?」


    「喂喂……!你這家夥神經是有多大條!」


    「因為很讓人在意啊。」


    這個混蛋居然把我一直在意卻不敢問的事情,這麽簡單就拿出來講……


    「傭兵啊……」


    零直直盯著我不放。


    對喔,不說我都忘了,這家夥可以看見我身為人類的長相啊。


    「嗯……是個大個子。」


    「這也太隨便了吧!」


    「還有……嗯嗯……該怎麽說呢……嗯,是吾喜歡的類型。」


    「唔!」


    「看起來威風凜凜,卻帶有幾分可愛……嗯?這不就和現在一樣嗎……讓吾再看仔細一點。」


    零扣住我的臉,目不轉睛地仔細觀察。


    「喂,笨蛋!別鬧了!」


    「吾輩都是什麽關係了,事到如今還害羞什麽呢。」


    零使勁按住我,一臉不解地歪著頭說:


    「比如說昨晚,你把吾擁入懷中抱得那麽緊——」


    「別別別說啦啊啊啊!這個……不……那是因為你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我才會……!」


    「老哥……不過就是把一位女性緊緊抱在懷裏,有必要這麽害羞嗎……?隨便找個十五歲的小鬼都能表現得比你還大方啊。」


    「閉嘴啦!要你管!」


    看著對方憐憫般的眼神,我忍不住開罵。


    「外表暫且不提……那麽感官方麵又會有什麽變化呢?」


    「味覺的話,或許會比現在稍微敏感一點吧。嗅覺當然會變差,聽覺也是。動態視力雖然有所衰退,但辨色能力或許會增強呢。事實上,獸人戰士本來就是一種讓『天生的人類』附加動物能力的魔術。雖然會強化所有的感官,還是會注意讓感官不至於和人類時期有太大的區別。畢竟要是因此喪失生活自理能力,反而得不償失。」


    「哦——……真是太好了,老哥。看來你就算變回人類也不會失去理智呢。」


    巴爾賽爾哈哈大笑,我默默地往他頭上賞了一拳。


    這家夥雖然沒有惡意,卻比神父還要難搞。


    「……你們看起來鬧得很開心嘛。」


    背後突然響起聲音,我下意識轉頭查看。


    隻見表情有些複雜的吉瑪就站在那兒,旁邊還跟著抱著一堆東西的部下。巴爾賽爾見狀連忙站了起來。


    「隊長……!你怎麽會來這裏……?」


    「我不能來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向主教大人提出請求,借了一些書過來。」


    一聽到書這個字,館長就停下了進食的動作。


    「不、不是說……等到拯救、世界之後……才會找書、給我看……」


    「那是你和零閣下的約定。這是我個人的行為。昨天一時衝動對館長施暴,所以這也算是表示歉意……收下吧,館長。」


    「嘻、噫嘻嘻……哈哈……太棒了,真是太棒。不、不愧是……我選擇的配偶、呢。」


    「我還是把書帶走好了。」


    聽到配偶這個稱呼,吉瑪臉色一變,把遞出去的書又收了回來。


    而始終麵無表情的館長,馬上露出傷心欲絕的表情,可憐兮兮地低下頭。


    「你、你傷心成這樣,不就好像我才是壞人一樣嘛!書會放在這裏,你不要那麽失落好不好……!」


    「你也未免太好說話了,隊長……」


    「那、那有什麽辦法!畢竟先前行軍時館長的力量大有貢獻……如果零閣下允許的話,今天的會議也希望你能幫點忙。」


    「哦?隊長啊,你打算利用館長的眼睛,搜索鄰近的幸存者嗎?」


    「不僅如此,還有可能對我等造成威脅的惡魔,也希望館長將他們的名字和特徵統統寫出來。館長應該會寫字吧。隻要掌握惡魔的名字,即使魔女閣下無法分身護衛我等,離開諾克斯大教堂外出時也多少有些保障。」


    館長從吉瑪手上接過書本,將手掌輕輕地一張一合。


    「寫、寫出來的字……會會、會很亂……手、手指、沒辦法……靈活運用……」


    「這個就交給我來幫忙。您意下如何呢,零閣下?」


    「吾沒有意見。還有,若能另外謄寫一份惡魔的名單給吾的話,吾也雙手讚成呢。」


    「太好了……那就說定嘍。巴爾賽爾——」


    「是!」


    突然被叫到名字,巴爾賽爾馬上立正站好。


    「替館長準備專用的帳篷,再帶他過去。」


    「啊……啊?」


    聽見他有些少根筋的回應,吉瑪挑起半邊眉毛:


    「怎麽了?你有什麽不滿嗎?」


    「不,沒有!」


    「那就快去吧。之後我都會待在大教堂,工作完成後過來叫我。」


    接到命令後,巴爾賽爾便趕忙跑去準備帳篷了。我看著他的背影漸漸離去,接著轉頭望向吉瑪:


    「……你原諒他了嗎?」


    聽見這句話,吉瑪的眉頭深深皺了起來。


    「我隻是向部下發布命令而已。」


    「我還以為你連下命令都不願意呢。」


    「公私不分就太愚蠢了。」


    原來如此,十分理智的想法呢。


    那我呢?我可是實際動手的人喔。我並沒有問出口,我還沒有蠢到故意拿這種問題去刺激她。但事與願違——


    「那麽傭兵呢?」


    這個臭魔女似乎很喜歡故意去刺激別人啊。


    吉瑪似乎也沒有想過會被問到這個問題,有些頭痛地望著我說:


    「……所謂的傭兵,就是聽從雇主命令辦事的人。就我所知,當時你也是處於生死交關的情況下……而且在你眼中,我的父親……是個罪該萬死的人吧?」


    「這個嘛……」


    一瞬間,我在猶豫怎麽回答才是正確答案。不過,她想問的應該不是「正確答案」,而是「事實」吧。


    「嗯……或許吧……那家夥命令我去幹的事情,每一件都讓人很想吐。」


    「嗯嗯……以往被我嗤之以鼻的傳聞,其實都是事實呢。謝謝你違抗了家父的命令——謝謝你,殺了家父。」


    「別說了。」


    吉瑪一臉苦澀向我致謝,我厲聲製止了她。


    「我是受到委托才這麽做的,不要再對一個殺了自己家人的凶手道謝。別去考量前因後果,想想我做了什麽吧。我為了救自己的命,才殺了你的父親。我不會後悔也不會謝罪,你也隻要像以前那樣繼續恨我就好。」


    看著我的這副模樣,吉瑪的反應卻和我原本的預想完全不同。


    先是一陣意料之外的沉默,接著她又突然抱著肚子大笑起來。


    「怎、怎樣?你在笑什麽啊!」


    「沒有啦,抱歉。隻是覺得……你果然非常溫柔呢……」


    「啥……啥啊啊!」


    我完全摸不著頭緒,才轉頭向零求救,她也隻是說了句「她說得沒錯呢」表示同意。


    「隻要繼續恨你就好……是嗎?即使最後導致我向你提出決鬥,你一定也會二話不說就答應吧。」


    「不不不,我好歹還是會抱怨兩句啊。」


    「但你會接受決鬥啊。」


    「這個嘛……」感覺越來越離題了,於是我這樣回答:


    「因為對手是你的話,我根本不會受傷嘛。」


    說完之後,我才發現自己說錯話了。


    吉瑪的笑容一僵,雙手靜靜伸向腰際的斧頭。


    「等、等一下!剛才是我不對!」


    「誠然,剛才的確是你不對呢。」


    「根、根據許多書上的記載,剛、剛才的發言,就足以成為、決鬥的理、理由。」


    「不要在旁邊搧風點火啦!可惡的魔女和惡魔!」


    「嗬嗬……開玩笑的。從行軍的過程中,我早就知道你的實力有多強了呢。」


    吉瑪輕輕一笑,放開了斧頭。


    真是的,害我嚇出一身汗……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啊——玩笑?


    「……你居然懂得開玩笑了……?」


    聽見我的疑問,吉瑪得意洋洋地說:


    「多虧了副隊長的教導——那麽,我也差不多該告辭了……傭兵——」


    「這次又要幹嘛?」


    「我本來還在煩惱要不要說……總之,你還是盡量不要太靠近鎮上比較好。」


    「就算你不說,我也不會靠近。這段日子的行軍當中,我已經了解那些被惡魔寄宿體襲擊過的人,看到我之後會有什麽反應——」


    「對手可是全副武裝的騎士喔,傭兵。和那些膽小無力的民眾不一樣。」


    現場氣氛突然緊繃起來。


    「……是諾克斯大教堂的主教閣下希望我滾遠一點嗎?」


    「不是這樣的。主教閣下對於魔女閣下、傭兵——甚至是館長,都十分寬容。但駐守在諾克斯大教堂的教會騎士團就……」


    我想起副隊長老頭當初對我的態度。


    那時他認為零企圖蒙騙教會騎士團,輕視我為墮落的象徵,將信任零和我的吉瑪逐出部隊,簡直對我們反感到了極點。


    「諾克斯大教堂的教會騎士團,已經知道我們的部隊裏有墮獸人了嗎?」


    吉瑪苦澀地點點頭。


    「向主教閣下報告我方部隊的實情時,在場的近衛兵也都聽見了。雖然我一再強調沒有任何危險性,但近衛兵卻表現出強烈的拒絕態度……我想,這時候消息已經在那邊的部隊傳開了吧。老實說,我不知道他們看見你之後會做出什麽事來。魔女閣下和館長至少還能裝成普通的人類……」


    嗯,我就沒辦法了。


    用鬥篷和兜帽蓋住全身上下,混進人群裏的話,也隻會被當成「長得很大隻的家夥」,但是「部隊裏似乎有墮獸人」的情報傳開的話,不管我怎麽掩飾都沒有用了。


    「那麽隊長啊,你的意思是要傭兵像個小偷一樣躲起來嗎?讓這個一路上和吾輩休戚與共的傭兵,這個為了拯救被館長囚禁的你而冒險爬上『禁書館』高塔的傭兵躲起來嗎!」


    零大為不滿地向隊長發難,我連忙阻止出聲她:


    「夠了魔女!就算向隊長抱怨也沒有用啊,那不是她能夠解決的問題。」


    「……你總是這樣啊,傭兵。明明被人奪走了應得的權利,卻總是默默承受。吾對此感到有些不愉快。」


    零粗暴地站了起來,快步鑽進馬車,把蓬布拉下來不讓人進去。


    「……那家夥怎麽了?這種事又不是第一次碰到……」


    「不,我也覺得很生氣。你明明是出自於善意而待在結界外麵,卻受到如此不公的對待……沒有辦法製止事態發展的我,實在太沒用了。」


    看著吉瑪用力握緊拳頭,我用指尖輕輕彈了她的額頭說:


    「笨——蛋。在目前的狀況下,要是還有人不懂得對墮獸人提高警戒,那才叫不知死活吧。」


    「但你並不是個危險的男人。零閣下也不是危險的魔女。明明是這樣……」


    「可是沒辦法證明啊,提不出證據就是我們的錯。所以也隻能先假裝當個乖寶寶了。」


    「可是……這樣一來,你和零閣下永遠都……」


    「好啦好啦,趕快去忙你的啦!在這種狀況下,你和我靠這麽近說話也不好吧。」


    我輕輕揮揮手,示意要吉瑪快點離開。


    吉瑪欲言又止,心不甘情不願地往鎮上走了回去。


    ——哎,從結論來說,還是我太天真了。


    根本不是我不去招惹人家,就真的不會有問題。


    趁著巴爾賽爾將館長帶往專用帳篷,零一個人躲在馬車裏的時候,著手清點前往祭壇的必要物資的我,突然聽見一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因而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基本上腳步聲可分成兩種,一種是帶著善意的,一種是不懷好意的。


    而此時出現的腳步聲,怎麽樣都不像是帶著善意而來的呢。


    我將放在一旁的劍掛回腰上,把綁好的行李塞進馬車裏。零似乎也察覺有異,慢吞吞地從馬車裏爬了出來。


    隨後——


    「現在,你還是堅持『默默承受』嗎?」


    帶著一副「看吧,吾果然沒猜錯」的表情,零斜眼瞪著我。


    「這也難怪啊。對諾克斯大教堂的教會騎士團而言,別說把我當成『參與行軍的墮獸人好夥伴』了,當作是『搞不好是從外頭混進來的惡魔寄宿體』才正常嘛。」


    「你這個爛好人……」


    「總之你還是安分點吧,我希望盡可能用和平一點的方式解決。」


    就在我們談話的時候,腳步聲也越來越近。數量約十名左右,還能聽見鎧甲碰撞的金屬聲,八成是一支全副武裝的騎士集團吧。


    等到那些人進入肉眼可見的範圍時,我也明顯表露出不快的神情說:


    「哇啊……看來很難溝通啊……」


    走在集團最前方的,是一個看似家境優渥,皮膚很好,年約二十四五的男子。


    腳步聲明明那麽張狂,卻張開雙臂表示自己並無敵意,臉上還掛著一張無可挑剔的笑容。


    而且——


    「兩位好啊,抱歉打擾了。哎呀,真是不得了啊——是比傳聞中更可怕的怪物呢。」


    一開口就用這種話來打招呼。


    雖然我覺得跟某個殺人神父的初次見麵,是人生中最糟的體驗,但那時候他毫不掩飾殺氣,至少還算是表裏如一。


    「有什麽事嗎?如你所見,我可沒有靠近城鎮喔。」


    「哦?」男子聞言停下腳步。


    「看來吉瑪隊長大人已經告訴過你,我等對你並無任何好感嘍。既然如此,你為何還留在這呢?」


    「因為我的同伴為了幫助教會騎士團執行任務,正好被帶往別的帳篷去忙了。」


    「你是指那位據說體內封印了惡魔的『禁書館』館長嗎?沒錯沒錯,這件事我也有所耳聞。但是……那又如何?」


    「——啊?」


    聽到我的反問,男子笑容依舊,有些困擾地歪著頭說:


    「館長的能力,對於諾克斯大教堂的守備


    工作極為有用,所以他自然得留在這裏。」


    「別鬧了!不然你以為館長被叫去製作惡魔一覽表是為了誰啊!」


    「當然是為了教會以及民眾啊。」


    哇啊……這個家夥一副笑咪咪的樣子,骨子裏卻這麽蠻橫不講理又目中無人……


    「……換句話說,隻有你覺得有用的人才能留下,我們就得滾蛋是吧?」


    「別講得這麽難聽嘛。本來你們應該要直接被處決的,但慈悲為懷的主教閣下不願意這麽做。因此,我隻不過是要求你自行離去罷了。」


    這樣你明白了嗎?雖然他帶著為難的笑容這樣問道,我還是一點都不明白,也完全不想明白。


    「……最後還有一個問題,我們這邊的隊長大人知道這件事嗎?」


    「現在諾克斯大教堂的治安維持工作,是由本人全權負責。」


    「也就是說,她不知道嘍……」


    「想必也是。照隊長的個性,不可能容忍如此卑劣的手段。製作一覽表隻是個藉口,目的是將吾輩和館長分開,而隊長似乎沒有察覺其中有詐呢……當然,吾輩也中計了。」


    冷哼一聲之後,男子望向零說:


    「這種說話方式……你就是那位名叫零的魔女吧?聽說你想拯救世界?」


    「有什麽意見嗎?」


    「沒什麽。很好,很好啊。真是令人佩服的誌向。希望你能早一秒也好,盡速達成這個壯舉呢。」


    男子誇張地拍拍手,接著伸手做出「請」的動作,示意我們盡速離去。


    這下連我也想稍微還以顏色了。


    我低吼了一聲。


    「我們跟隊長從威尼亞斯一路行軍到這裏,能不能讓我們和她道個別?何況要拯救世界也得做好相應的準備才行。我真的不會去襲擊城鎮,就讓我們多待一晚好嗎?」


    「真傷腦筋啊……兩位就不能立刻離開嗎?」


    「現在就走實在有點……」


    「那麽我等也不得不忍痛將兩位視為對教會圖謀不軌的存在了。」


    隨著這句話,教會騎士團所有成員都拔出劍來。


    「你剛才不是說不會處決我們嗎?」


    「若是兩位對我等心懷不軌,就另當別論了。啊,請兩位不要誤會喔。這都是為了保護教會,以及依附教會生存的民眾啊……所以,身為服從於教會的魔女與墮獸人,應該能夠理解吧?」


    3


    「咦?隊長,您已經到了啊……」


    拿到鎮上所提供的紙張和墨水後,吉瑪便來到帳篷等候。沒多久,背著館長的巴爾賽爾就現身了。


    「剛好我帶著館長一起過來,這下不必再跑一趟通知您了。您連紙墨都準備好了啊?」


    「這種東西由我開口索取,會比你去張羅簡單多了。還有——」


    吉瑪用下巴比了比帳篷的角落。


    巴爾賽爾忍不住驚呼了一聲。


    「這是……鏡子?」


    而且還是一張巨大的全身鏡。


    就算放在匯集大陸各地物產的威尼亞斯王國的市場上,也是難得一見的珍品。一張完整的鏡子巨大到這種地步,價值也可想而知。


    「據說這一帶本來就是鏡子的產地。不但在大教堂中處處都有鏡子,就連我分配到的房間裏也有。」


    「喔喔……那麽您房裏的鏡子怎麽會在這呢?」


    「『婦人若懂得用心打扮,就連神也會不禁讚歎啊。在您的房中有麵大鏡子,請您好好打理一下儀容吧。您手邊有珠寶首飾嗎?若有需要,也能為您送來能夠襯托那身肌膚的禮服喔。』」


    巴爾賽爾皺緊眉頭。


    如果這番話的對象是受到教會騎士團護衛的公主,倒也就罷了,但是放在經由尤德萊特騎士團長正式任命,親身率領部隊從威尼亞斯安全抵達此地的騎士身上,可就太過失禮。


    「究竟是哪裏來的混蛋,這樣侮辱您?」


    「那是近衛騎士隊長當麵對我說的話。」


    「啊——……是奧爾迦斯近衛騎士隊長嗎……?」


    「你認識他?」


    吉瑪吃驚地眨了眨眼,而巴爾賽爾則是露出無奈的眼神答道:


    「堂堂諾克斯大教堂的近衛騎士隊長,我怎麽可能會不知道呢?隊長竟然不認識他反而才是個問題吧,還請您多多注意自己的立場喔。」


    「我會注意的——可惡,那個家夥的笑容簡直看不起人……!膽敢對我的外表品頭論足,光是回想起來就令人作嘔!」


    雖然吉瑪總是一頭短發,身穿男裝,而且身上時常沾滿血汗泥汙,但她畢竟是位正規的騎士,建議她注重女性的儀態,根本就是在找碴。


    教會騎士團,諾克斯大教堂近衛騎士隊長——奧爾迦斯?柯爾。


    這個男人看似謙謙有禮,但眼中卻不帶有任何善意,而實際從他口中吐出的話語,更是感覺得出他對吉瑪的極度蔑視。


    得知部隊當中還有魔女及墮獸人的存在之後——


    『以女性之身承擔如此重責,想必十分辛苦吧。我也很明白你不願倚賴魔女和墮獸人的心情呢。』


    他便如此向吉瑪表示同情。雖然吉瑪強調這是教會騎士團長尤德萊特所做出的決定——


    『體格高大的人,不見得器量也很大呢。』


    但奧爾迦斯卻說出這樣的評語。要是瑞蘭德沒有阻止,吉瑪肯定會砍了那個男人。


    「我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麽像那樣的男人也能成為諾克斯大教堂的近衛騎士隊長……」


    「正好相反喔。能夠如此年輕就當上近衛騎士隊長,想必不是個簡單的角色。」


    「原來如此……這麽說也有道理。」


    吉瑪就要被說服了,但隨即又皺起眉頭說:


    「可是我比奧爾迦斯近衛騎士隊長還年輕耶。」


    「那是因為有那個副隊長老頭從旁輔佐的關係。尤德萊特騎士團長看中了您的善良寬厚,才會將您提拔為遠征隊長。」


    原來是這樣啊。吉瑪這次終於接受了他的解釋。


    「雖然我現在知道您很想痛扁奧爾迦斯那個臭小鬼的緣由了,但您又為何將鏡子搬來這裏呢?何不直接打碎算了?」


    「怎麽能隨意破壞他人的所有物呢?鏡子可是稀有的高級品啊……而且……」


    吉瑪將目光投向這時仍然待在巴爾賽爾背上,像個人偶般默默不語的館長。


    「館長自從變成這副模樣後,還沒有見過自己的長相吧?我猜你應該很好奇呢。」


    「館長不是什麽都能看見嗎?要看自己的長相也是小事一件吧……」


    「啊,對喔。」


    「不。」


    吉瑪被巴爾賽爾點出盲點後才恍然大悟,但館長卻予以否定。


    「我、我不能自己……觀察自己。在、在『禁書館』的居室中,也有擺著、鏡子……」


    「哦……沒想到你有這樣的弱點啊。雖然是個惡魔,還是會對自己的長相很好奇吧?」


    館長默默點頭。


    「那麽隊長,麻煩您把那張椅子放在鏡子前麵好嗎?瞧,館長還沒有辦法自己站好……被我背著也會擋住身體。」


    「啊啊,對喔。說的也是。」


    吉瑪隨即起身,將自己身下的椅子拖到鏡子前麵。


    讓館長在椅子上坐好之後,他便望著自己的模樣說不出話來了。


    「……好美。」


    啊——他深深地歎息了一聲。


    館長恢複人樣的這具身軀,的確擁有極為俊美的外貌。


    比少年略為成熟,稱之為青年又略顯稚嫩——這脆弱而捉摸不定的容貌


    ,加上柔弱的身軀與蒼白的臉色,讓整個人的氣質更顯神秘。


    「這……這段時間……我一直很討厭……人類的身軀……因為、太過、無力……」


    然而,館長卻將手伸向鏡子。


    不僅如此,他還用幾乎是皮包骨的那雙腿,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我一直……很想要……這個。想要這樣的、身體……」


    看著淚珠從館長的眼中滾落,吉瑪有些慌亂起來。


    「啊,原來惡魔的審美觀,也和人類相近啊……這樣的話,你一定也會喜歡這個。巴爾賽爾,好好扶著館長。難得他自己站起來了。」


    「遵、遵命。」


    巴爾賽爾立刻扶助館長搖搖欲墜的身體,而吉瑪則是從放在鏡子旁邊的木箱中,取出一件用色鮮豔的紅色上衣。


    「——那是……」


    館長見狀瞪大了雙眼,吉瑪對他點點頭。


    「我覺得你比我更需要新衣服。這是我請侍女幫忙找來的。記得以前你說過喜歡紅色,所以就挑了紅色的上衣。另外還有好幾件喔……」


    吉瑪把上衣披在館長身上。


    整件繡上金線刺繡,配上蓬鬆的毛領,無論外觀或保暖都是一等一的良品。


    「哦——挺相配的嘛……這樣看起來就像個貴族公子哥一樣。不過,為什麽不拿幾件下人用的就好,還特地找來這麽高級的衣物?」


    「畢竟『掌握萬裏的千眼哨衛』現在的身分是『禁書館』館長,總不能讓他穿下人的衣服吧。」


    「這麽說也是。」


    「而且,那個……就是……呃……初夜的時候……館長特地換上了隆重的服裝,讓我莫名地留下了一些印象……」


    臉色一下紅一下白,吉瑪含糊不清地做出解釋。


    館長還待在「禁書館」的時候,基本上都戴著皮革麵具,披著一身破布。


    唯有在初夜的時候,他卻像人類的貴族一般,身穿上等服裝出現在吉瑪麵前。


    那時吉瑪為了守住最後的自尊,正在糾結要不要自殺,所以並未對此多加評論。但事實上,在館長進入房間時,她的腦中確實閃過「原來他還有這樣的衣服啊」的念頭。


    「當時那身衣服雖然款式老舊……但看得出你十分珍惜……」


    吉瑪隻是單純在想,他搞不好很想要這樣子的衣服。


    話雖如此,就算惡魔想要,自己也沒有義務提供。但也不得不承認,館長這一路上的確對行軍的安全有很大貢獻。


    既然這樣,那麽除了書本之外,再多給他一點獎勵也無妨吧。


    「如果你不要的話,我再去找實用性比較高的衣服——」


    「不了,這個就好。」


    館長把披在肩上的衣服,用顫抖的手指輕輕將前襟合攏起來。


    「這個、就好……很好……」


    「這樣啊,那就好。接下來就來製作一覽表吧。」


    吉瑪轉身正要去拿紙墨,卻突然被館長拉住手腕。


    巴爾賽爾和吉瑪同時一頓,但吉瑪並未甩開館長的手,巴爾賽爾也沒有出手分開兩人。


    因為他們兩個都很清楚,現在的館長沒有傷害人的能力。


    「惡……惡魔……隻、隻能……靠著契約與、交易……來生存。你……給、給了我、衣服……就像『館長』、一樣……就、就像我的……『館長』……一樣……」


    吉瑪歪著頭說:


    「『你的館長』……是指召喚你過來的魔女嗎?」


    「沒錯……沒……錯。所以我……要、回報你……就像我、我回報過『館長』那樣……告訴你、一件事……」


    「嗯?雖然聽不太明白……那麽你想告訴我什麽?」


    吉瑪歪著頭這麽問。


    館長總是保持著「沒人問我就不說」的態度,所以吉瑪並不認為,隻是給件衣服就會讓對方的態度大幅改善。


    但既然對方要回報衣服的人情,那就姑且聽聽吧。


    對於吉瑪不怎麽放在心上的隨口反問,館長的回答卻令人震驚。


    「去、去告訴魔女。日、日落之前……龍會從天而降。」


    【幕間 黑色的殺意】


    每當龍拍動雙翼,格達的全身便會遭受刺骨寒風洗禮。


    高空中的空氣比地麵上更為寒冷,格達握著龍的韁繩,指尖的感覺漸漸麻木。


    雖然已經冷到牙齒打顫,但這時絕不能降慢速度。


    因為死亡的陰影,就緊追在後。


    弄不清真麵目——因此也無法擊退的威脅,不知疲憊地窮追不舍。


    「抱歉,西斯……!再撐一下就好……!」


    格達宛如祈禱般,對著龍如此低語。


    西斯還是一條年紀尚幼的龍。


    還未習慣長時間飛行,卻已經像這樣飛了一整天。而且還載著兩名成年男性,以及一位墮獸人少女。


    就連隻是騎在背上的格達都感到相當疲憊,持續飛行的西斯又怎麽可能不累呢?


    格達等人是在數十天前從威尼亞斯王國出發,飛往諾克斯大教堂的。


    他們早有心理準備,知道越往北前進,遭到惡魔襲擊的風險就越高。


    原本以為靠著西斯的飛行速度,很快就能與教會騎士團會合。但是一路上他們連隊伍的尾巴都沒見到,而此時已經快要進入諾克斯大教堂所在的極北領地範圍了。


    不得不承認,格達等人心裏十分焦急。


    因為急著想和他們會合,所以不小心放鬆了警戒。明明早就計劃好,隻要稍稍感覺到危險,就要大幅繞路以確保安全的。但自己卻把出現在遠方蠢蠢欲動的雷雲,當成「單純的自然現象」,選擇以最短路徑通過。


    結果就是現在這樣。


    雷雲彷佛對飛在空中的龍產生興趣一樣,伴隨著毛骨悚然的低沉鳴響,轟出一道又一道雷擊,追著他們不放。


    由於雷雲沒有實體,沒有辦法擊退,就算改變前進方向依舊是緊咬在後頭,所以也無法休息。


    雖然隻要找個能夠抵禦雷擊的洞窟,或許就能喘口氣了,可是這麽做就得一輩子躲在洞窟裏出不來。


    不僅如此——


    「格達!快低下頭!」


    同乘的「女神之淨火」審判官「隱密」突然大喊。


    在風雪之中,坐在龍背上幾乎什麽也看不到。而這時決定格達生死的關鍵,就是以眼帶覆蓋雙眼,光靠聽力推斷周遭狀況的「隱密」所發出的警告了。


    格達按照吩咐,一把頭低下去,就感覺有某種物體從頭上掠過。


    隨後,突然感受到一陣黏膩的溫暖。


    「剛才那是——!」


    「敵人的血!不是你的血!」


    「你殺了什麽玩意兒?」


    「不知道!我可看不見啊!」


    格達抹去淋在臉上的血液。他已經冷到甚至留戀起剛才血液帶來的溫暖。


    沾在指上的血液呈暗紅色,殘餘的肉片還在蠕動。


    原來如此,看來不是什麽正常的生物啊。


    帶來威脅的不隻是惡魔而已。


    越往北飛,無論地麵或天上,就會出現越多隻能稱為怪物的東西。


    像是長著利牙的鳥、跟馬一樣大的蝙蝠、背上長有無數針刺的野豬,以及乍看之下平凡無奇的樹木,卻會用樹根走路,捕食動物。


    原來如此,既然有辦法將獸魂寄宿於人體,製造出「獸人戰士」,那麽隻要惡魔願意,隨手就能創造全新種類的怪物。


    「這實在是……!傭兵他們真的穿過這種鬼地方,抵達諾克斯大教堂了嗎!就連西斯也累成這樣了啊


    !」


    格達發泄心中的不滿。明知於事無補,但如果不大喊個兩聲,實在沒有自信能夠繼續保持清醒。


    「那邊有零在部隊中坐鎮!想死都很困難啊!早知道會這樣,我們就該把黑龍島的公主一起帶上!」


    「隱密」也同樣大喊回覆。


    「我才不會讓公主參與這麽危險的行軍!更何況公主大人並不像你的同伴那麽輕!」


    所謂的「你的同伴」,指的就是那個拚命抓著神父,好讓自己不至於摔下去的老鼠墮獸人——莉莉。


    原本西斯就隻能勉強乘載兩名成人男性而已。因為莉莉體重夠輕,所以還在容許範圍,但要是再加上身為成年女性的雅穆妮爾,就會超出西斯的極限了。


    這時,西斯突然大幅降低高度。


    「——可惡!已經飛不動了!」


    「現在降落的話,我們全都會被雷擊幹掉!」


    「反正不管怎樣都會摔下去!如果要在摔落地麵而死和遭到雷擊而死當中做選擇,我寧可選擇在地麵上自殺!」


    「不是這樣!」


    莉莉大喊。


    「西斯並不是飛不動!而是發現了什麽才往下降!在那邊!讓西斯自己飛!」


    一直試圖控製西斯避開道路飛行的格達,聽到之後也放鬆了韁繩。於是西斯迫不及待地扭了扭脖子後,朝著出現在遠方的道路加速飛去。


    「道路……?難道是發現教會騎士團了?」


    「偏偏選在這種時候?這下不就牽連到他們了……!」


    西斯發出咕嚕嚕的低吼。


    隨後就聽見莉莉發出歡呼。


    「快看!就在樹上,是魔女大姊姊!」


    「是零嗎——!格達,你也看見了嗎?」


    格達眯起雙眼,注視著受到風雪阻礙的視野遠方。


    「沒有,我什麽也……不,等等。」


    雪白。放眼望去盡是一片雪白的景色中,出現了一個孤伶伶的黑點。


    格達能夠辨別那是個站在大樹上的人影,也是西斯的飛行高度十分接近地麵的鐵證。


    再不用幾秒,就要落地了。


    按照現在的速度,幾乎和摔下去沒有兩樣。可見西斯已經沒有足夠的體力,在著地時顧及背上的人了。


    就在西斯的身軀即將撞上針葉林的前一刻——


    「幹得好。接下來就交給吾吧。」


    他們和站在樹上的人影擦身而過。


    女子悠然自在的聲音傳入耳中,輕鬆地彷佛隻是拍拍肩膀打個招呼一樣,頓時讓人安心下來。


    嗬。「隱密」不禁笑了。


    「——我聽見了,那的確是零的聲音。」


    得救了。


    這道聲音是如此可靠,讓人深信不疑——


    「神父!抱著莉莉跳下去!——要撞上了!」


    出聲提醒後,格達就從西斯的背上一躍而下。


    下方是才堆積沒多久的新雪。要是一個不注意,很有可能一頭栽進去,掙脫不出來。


    他將配劍帶鞘從腰上抽出來,直直地抱在懷中。著地的瞬間,才發現身體比預期中陷得更深。用抱在懷裏的劍撐住身體,好不容易才從雪堆中爬出來,四處張望後,便尋找撞倒一片樹木而摔落在地的西斯。


    「西斯!」


    咕嚕嚕——傳回了一陣無力的回應。


    不顧積雪深達腰際,格達還是拚命衝向西斯,撲向那具癱軟在地的身軀。


    「西斯……!多虧你一路飛到這裏……!多虧你……發現了零。」


    「要安心還太早了,破龍王。」


    「隱密」的聲音自上方傳來,於是格達抬頭看向頭頂上的樹枝。


    把莉莉夾在腋下的「隱密」,好整以暇地站在那兒,好像在說「我才不會蠢到一頭栽進雪地裏麵」一樣。


    這時可以看見天空的遠方,雷雲就像泡泡一樣破滅了。


    應該是零解決掉的吧。但是——


    「敵人不隻有惡魔……那些像小孩子塗鴉的怪物,完全無視我的存在,往你們那邊衝過去了喔。看來肚子很餓的樣子啊。」


    「為什麽肚子餓會跑來吃我啊?」


    「不是要吃你,而是那條龍。原來如此,看來可以吃呢。」


    一想到西斯被敵人盯上,原本萎靡不振的鬥誌又振奮起來。


    「就讓我來教教你們,滾回去吃自己的同類還比較容易……!」


    「我也有同感。雖然感覺可以吃,但是鱗片太硬不好下口的樣子。」


    「隱密」在這種狀況下還能開玩笑的大膽作風,讓格達覺得壓力也減輕了點。


    他能感覺到某種東西緩緩逼近的氣息。和雷雲那種陰森的感覺不同,而是化為實質的壓迫感。


    一種彷佛與死亡麵對麵的氣息。


    格達的眉頭又皺的更深了,他隨手拋掉手上的劍鞘。


    「半個人都被埋進雪裏了,這樣還打得動嗎……」


    「就算這樣還是隻能上了。莉莉——」


    「嗯……好像不行……這裏完全找不到任何朋友……」


    這一路上,莉莉幫了不少忙。


    由於莉莉能與老鼠溝通,不但能用來尋找水源和食物的位置,也能用來搜敵。


    然而越往北方前進,棲息於森林中的老鼠數量也跟著減少。自從進入野生動物開始變成怪物的範圍後,莉莉就完全遭到孤立了。


    失去了老鼠無窮無盡的支援後,莉莉也成了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者。


    「那麽,你躲到西斯身邊。我沒辦法一邊保護你,一邊戰鬥。」


    「來了……!小心啊,神父!」


    「嗯……我也『看見』了。」


    在太陽已經落下,大雪紛飛的森林中——光線昏暗,視野受限。


    昏暗到讓「隱密」可以取下眼帶。


    對於拿掉眼帶的「隱密」而言,夜晚的森林就像大白天一樣清楚。


    「這時候看不清東西的你,反而令人羨慕啊。畢竟,這副光景讓人不禁覺得倒不如死了還比較輕鬆呢……!」


    那些東西,從幽暗中現身了。


    長著利牙的鳥,以及和馬一樣大的蝙蝠,都遠遠不及這些東西的恐怖。


    有著長了十對人類手腳,狀似蜈蚣的蛇類怪物。


    還有全身覆滿眼球,口中長有利齒的青蛙大軍。


    頂著利刃犄角的雙頭雄鹿。


    光是看到這些怪物的模樣,就讓人失去生存的念頭。


    「原來如此……真是不得了啊……後、後麵還有多少這種鬼東西啊?」


    「多到數不清——你在發抖喔,破龍王。要不要去西斯背後躲一躲?」


    「我隻是太冷了。動一動讓身體暖和就好……!」


    首先發難的是長著人類手腳的蛇類怪物。神父拉緊絲線,瞬間切斷了兩對共四隻手臂。


    蛇怪發出不似此世生物的慘叫,在地上不停翻滾。格達趁機欺身,毫不留情將其斬首。


    「先幹掉一隻了!」


    「不愧是曾經屠龍的強者呢。」


    「別說了,西斯還在這裏啊!」


    由於格達殺死了黑龍,而認他為主的小龍——就是名為西斯的生物。對於格達來說,至今仍然對此懷有極為複雜的心情。


    挾著斬蛇的氣勢,格達準備解決雙頭雄鹿。


    但腳上突然傳來一陣疼痛,讓他忍不住大叫倒地。


    「怎麽了!」


    「這些臭青蛙——什麽時候……!」


    一口利牙,渾身長滿眼珠的青蛙大軍,從堆積新雪底下遊到格達身邊。他揮劍砍死咬


    住雙腳的青蛙後,馬上又有其他青蛙咬上來。


    「格達!看前麵!」


    「我哪有時間看啊!」


    以怒吼回答「隱密」的忠告後,格達屈身躲進雪中。


    隻見雙頭鹿揮舞著利刃犄角衝了過來,格達將佩劍固定在腋下,刺進雄鹿的心髒之中。


    「神父啊,不是隻有你才能不靠眼睛感受氣息喔。」


    「是是是,不愧是破龍王。」


    「隱密」從樹上一躍而下,同時以手中的高強度絲線纏住鹿的頸部,一口氣切斷骨骼和肌肉。


    鹿怪在慘遭斷頭的狀態下,在原地噴著血不斷跳動掙紮,最後倒在雪地當中。


    接著「隱密」將大鐮刀與絲線往周遭一掃,青蛙就化為肉片與血沫四處飛濺,令人作嘔的綠色——也就是青蛙的血液,便在潔白的雪地渲染開來。


    格達深深吐了口氣。


    「這隻算是前哨戰而已……凍僵的手終於暖起來了啊。」


    「積雪也被踏實了,這樣更方便活動呢。」


    兩人都充分展現了什麽叫死鴨子嘴硬。


    他們的體力都瀕臨極限,甚至不能確定在轟散了雷雲的零趕到之前,還撐不撐得住——


    話說回來,也不知道零有沒有看見西斯墜落的位置呢。


    「那個……神父大人……那個呀,莉莉……!」


    「給我躲好,莉莉。現在的你隻會礙手礙腳。」


    聽見這毫不留情的話語,莉莉隻好閉上嘴巴,重新躲回西斯的背上。


    在此同時,一道雄渾的野獸咆哮,撼動了整座森林。


    格達與「隱密」不約而同提高警戒,背靠著背,死死盯著眼前漆黑的空間。


    「怎麽回事……?這些家夥怎麽不攻上來?」


    「我也不知道。看起來好像是在提防什麽東西……」


    這時,森林某處再度響起野獸的叫聲。


    聲音聽起來很痛苦,感覺還有點像死前的哀號。


    包圍格達他們的怪物大軍,如潮水般退去,現場剩下令人不安的寂靜。


    接著,又傳來一道新的聲響。


    那是踏著積雪的沙沙聲——用兩隻腳步行的腳步聲。


    但是以人類的標準而言,太過龐大。一陣風吹了過來,濃鬱的血腥味衝入鼻腔當中。


    野獸粗重的呼吸聲傳入耳裏。


    接著——


    「哎呀——總算是趕到了。還沒死吧?真是的,怎麽會引來這麽多鬼東西啊。」


    一個黑色物體,從黑暗中徐徐現身。


    身上滿是血汙,已經看不出底下的毛色,而拿在手裏的劍也沾滿了不知名的髒器。


    那是一隻不折不扣的怪物。外表凶殘到膽子不夠大的人看到可能會當場嚇昏。


    ——然而不知為何,格達他們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格達忍不住笑了出來。


    看著就這樣抱著肚子大笑起來的他,「隱密」和怪物——也就是零的傭兵,露出複雜的神情麵麵相覷。


    「……難道我來晚一步了?」


    傭兵這麽問。


    「在這種瀕臨極限的狀態下,突然看到你這樣的怪物跑出來,任誰都會變成這樣。」


    而「隱密」則是不耐煩地如此回應。


    他接著轉頭看向莉莉說:


    「莉莉,你是不是早就發現這個東西來到附近了?」


    「嗯。」


    「那為什麽不早說!」


    「因為……」莉莉躲在西斯的背後,垂著耳朵回答:


    「神父大人嫌莉莉礙手礙腳,叫莉莉要躲起來的呀……莉莉也很想把話講清楚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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