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感覺到一股異樣感,於是睜開眼睛。


    零不在我的懷裏。我從床上跳起來,結果發現全身沉重得像被五花大綁一樣。


    但我還是想盡辦法環伺整個房間,這時,坐定在椅子上看書的零首先映入眼簾。


    這是個似曾相識的光景。


    我一愣一愣地看著她,終於回過神來。


    「你醒──!」


    「你醒來啦,傭兵?」


    零搶先說出我要說的話。


    那是我想說的台詞。


    正當我要回答她的時候──


    「大哥哥!」


    一個雪白的毛球跳上我的肚子。


    不用看我也知道是誰。是莉莉。


    「大哥哥、大哥哥、大哥哥!」


    「呃,喂,等等……你冷靜點……!」


    莉莉不斷地呼喚我,就在我傷腦筋的時候,有個人走來拎起她的身體。


    「莉莉,他好歹也是個受傷的人。亂跳也要挑肚子以外的地方。」


    「啊嗚……」


    是神父。


    他透過眼帶看著我。


    「真不愧是怪物,有夠頑強。」


    然後拋下這句話。


    「這是什麽意思?」


    「從你睡著開始算起,今天已經第十天了。」


    「十──?」


    「順帶一提,吾似乎三天就醒來了。」


    零從旁插嘴,並說著「還是吾比較厲害」。


    難怪我會覺得身體重得要死,而且肚子有夠餓,有一種身體各處都空空如也的感覺。


    他醒了,快去叫隊長過來──在門外這樣大吼的人是巴爾賽爾吧。看來剛才所說的話並不是神父或零的惡作劇。


    我甩了甩到現在還不是很清醒的腦袋,再度看向四周,發現格達蓋著毯子,睡在房間的角落。


    「……你們所有人全都睡在這間房間嗎?」


    「嗯!」


    莉莉做出強而有力的回答。


    「莉莉一直都在!大姊姊也一直都在喔!龍的國王呀,還有隊長大姊姊跟神父大人,大家都一直在這裏!」


    「基本上常駐房間裏的隻有零而已。她先醒來之後的七天七夜──就沒有再睡過了。真是和你這個怪物非常匹配的魔女風範。」


    神父傻眼地說道,零則是走近床邊,輕拍他的肩膀。


    「誠然,正是如此。因為吾一直醒著守護傭兵,才會知道神父頻繁過來察看傭兵的狀況,我還知道他對傭兵一直不醒來這件事感到焦慮。」


    「看來魔女眼中的世界和我看到的大相徑庭呢。」


    「莉莉也知道!神父非常非常擔心!」


    「莉莉,閉上你的嘴巴。」


    神父以手杖尖端敲打莉莉,使她發出「好痛!」的怨言。


    我忍不住笑了。


    真是的──一醒來就這麽熱鬧。我一笑,神父便不悅地皺起眉頭,這時,睡在房間角落的格達也清醒了。


    「怎、怎麽?傭兵已經醒過來了嗎?為什麽要挑我睡著的時候醒來啊!」


    「呃,你跟我抱怨也沒用。」


    「聽說傭兵醒來了是嗎!」


    房門被強大的力道開啟,吉瑪和巴爾賽爾一同衝進房裏。


    吉瑪看見我坐在床上,突然掩麵哭泣。


    「太好了……我還以為你從此都不會醒了……!」


    「呃……喂,等等……!沒有必要哭吧!隻不過是一隻傭兵快死了……!」


    「你不是和我打過賭了嗎!現在賭局是你贏了!我今後必須一輩子請你吃飯,要是一次都沒請成你就死了,豈不是有損我的騎士之名!」


    「隊長,騎士之名不會因為這點小事折損……」


    「煩死了!這是比喻!」


    吉瑪揉揉流滿鼻水的鼻子,並用力捶打巴爾賽爾一拳。這麽一看,這兩個人發生了那麽多事情,現在距離感還是變得這麽融洽了。


    零看著這樣的吉瑪。


    「嗯,吾也像他們這樣就行了嗎……」


    又在吸取一些不必要的知識了。


    「你不用學沒差啦。」


    我出聲吐槽後,零一屁股坐上床。


    「那麽就用吾的方式來吧──早安啊,傭兵。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這句話果然似曾相識。


    「小鬼有寫信過來喔。」


    零把「魔女信箋」遞給我。


    這是一式兩份的信件組,在其中一張紙上寫下文字,文字就會浮現在另一張紙上。


    換句話說,這樣東西的功用是隻要人在威尼亞斯的阿爾巴斯在她的信紙上寫下文字,完全相同的內容就會浮現在我們拿的這張信紙上。


    「具有『綜觀世界之眼』的瑪蒂亞已經把你的狀況告訴小鬼了。就吾剛才看了浮現在信紙上的內容判斷,她現在也在看著你。」


    「什麽意思啊……有點毛耶。」


    我忍不住說出真心話。


    我伸手拿過零遞出的信紙一看,上麵寫的全是同一個詞。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這個……一直到最後都一樣嗎?」


    「看到最後你就知道了。」


    我跳過開頭和中間,直接看最後一行。


    我已經派援軍從威尼亞斯出發了,你們應該可以跟他們在路上會合。


    快點回來吧。我有很多話想跟你們說。


    「隻寫最後一行不就好了嗎?」


    說完之後,最後一行後麵又浮現「笨蛋」兩個字。而且還是特大的粗體字。


    「如果我是笨蛋,那你就是小鬼。喂,你有聽見吧?臭小鬼。」


    我不等阿爾巴斯寫下回覆,直接把信紙揉成一團丟給零。我想阿爾巴斯此刻一定在威尼亞斯王國的某個地方氣得直跳腳吧。


    「唉……真想回威尼亞斯。」


    零也點頭回應我。


    「回去吧,小鬼已經伸長脖子在等我們了。要是讓她等太久,她好像就要加入那什麽援軍之中了。」


    「如果真是這樣,身為護衛的狗臉又要大吵大鬧了。」


    那副光景彷佛就在眼前發生一樣,我不禁露出苦笑。


    「在你睡覺的這段期間,很多事情拍板定案,也有很多事情變了。你是拯救世界的英雄,吾也是。但讓世界陷入危機之中的是魔女,而獸人戰士也是惡魔的象徵,這件事依然深植在許多民眾心中。」


    「真是受不了。」神父沮喪地這麽說。


    「魔女與墮獸人同為恐怖的象徵,同時英雄也是魔女與墮獸人……我現在已經開始頭痛,苦惱著未來該怎麽領導民眾了。」


    「誠然,正是如此。吾輩要走的路又是一條長長的險徑──不過所有人會一同上路。你不覺得這和獨自一人上路,然後去危害其他道路比起來,是一條更愉快的路程嗎?」


    「有嗎?」


    假設往後魔女、墮獸人、教會,所有人都要踏上同一條道路──原來如此,那的確很不得了。


    「我看還是各走各的比較好吧?」


    當我如此老實說出口後,莉莉大叫了一聲:「不行!」


    這樣啊,不行啊。


    既然不行,那就算麻煩,也隻能一起走下去了。


    2


    之後,世界發生了令人眼花撩亂的變化。


    我們平安撤回威尼亞斯,我和零成了眾所皆知的「無名英雄」。


    沒錯──換句話說,世上大部分的人隻得到「某個魔女和墮獸人拯救了世界」這樣的情報。


    我和零從來


    就沒讓人看見我們在台麵上的行動,而且也不該讓人看見。這是我們經過漫長的討論後,得出的結論。


    無法接受世界變化的人們,毫無疑問會把矛頭指向我們。若是有人對我們釋出殺意,那我們就必須應戰。


    這麽一來,殺意的連鎖就停不下來了。


    「有人拯救了世界」。但沒有人知道那是誰。


    這樣恰到好處。


    「這也算另類的神吧。」


    神父如此評斷這件事。


    地點是威尼亞斯王國王城──就在為了讓我們方便行事而分配的房間裏。


    「沒有任何人見過,卻有著宏偉作為的人物……配合那位人物的思想生活,這種想法非常接近宗教的起點。」


    「我說你,對神和宗教的內容……最近學會開始說些沒營養的話了耶……」


    剛見麵的時候,他給人的感覺還是「一切謹遵神意」的模樣,現在我卻覺得神父甚至把自己口中的神當成人類的心理作用看待了。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未來還要由教會主導,將『不把魔女視為邪惡的新教會』廣傳給民眾知道。你覺得我現在還有閑暇把我理想中的神強押給別人嗎?」


    若要要求他人懂得變通,自己就該先培養多出一倍的變通性。神父以一副過來人的表情娓娓道來。


    零笑道:


    「這有什麽?隻要當成多了一尊祭祀的神明就好了。吾以前也說過了吧?教會的神其實就是惡魔。守護聖像也是,是人們做出與惡魔之力相符的雕像,將它們奉為象徵的東西。因此不用改變教會原本的信仰,隻要敞開心胸,把其他惡魔也一起當成神就行了。」


    「你說得倒是簡單。」


    出聲的人是阿爾巴斯。


    她一邊把玩自己稍微變長的金發,一邊散漫地躺在床上,雙腳來回踢著床,這實在不是一國主席魔法師該有的作為。


    「威尼亞斯王國是還好,但南方不是還有很多在狩獵魔女的國家嗎?然後威尼亞斯位在陸路的中心點,所以那些國家的人也會來到這裏。」


    這實在是無可奈何。


    惡魔危害的範圍甚廣,但是和絕對需要魔女庇護的北方人們相比,南方的人們可以說是完全沒有受害。


    雖說北方發生大事,但大部分的人幾乎一輩子都不會走出村子,就這樣終老一生。他們頂多隻會聽到別人說,在一個自己沒聽說的遙遠世界發生了某件事情,要他們突然改成擁護魔女是不可能的吧。


    當然,教會內部也存在這種傾向。


    「真是的,要在別人入境之前一一說明『魔女在這個國家是合法的存在』,真是有夠麻煩,教會的瘋狂信徒又每隔不到三天就會惹事。就連教會本身都分裂成南北兩派!真不知道未來會變成什麽樣子……」


    「隻能拿出耐心繼續堅持下去了。以威尼亞斯為中心,讓魔法師一點一點確實融入人群是最近的一條路。因此,您這位身為先驅的主席魔法師閣下,行為舉止請務必符合魔法師的表率。我醜話先說在前頭,您已經一度帶給教會非常惡劣的印象了。請您別忘記,未來您必須付出龐大的努力,才能讓教會接納魔法師。」


    「討厭!好想再讓坑道倒塌一次!所有討厭魔女的人都禁止入境!」


    阿爾巴斯大叫一聲,雙手雙腳都攤在床上。


    別看她這樣,隻要站在部下麵前,她的表情就會變成一位理智的主席魔法師,小鬼的成長真是不容小覷。


    「看來未來百年的曆史會有些混亂了呢。」


    聽見零樂於享受變化的言詞,神父隻是疲憊地垂落肩膀。


    ──神父也有一樣變化。


    他摘下了把手杖固定在指節上的金屬製戒指。


    由於教義大幅變更,轉而接納魔女,因此教會內部也引發劇烈的變革。首先動刀的,就是解散「女神之淨火」這個組織。


    至於原本是死囚的「女神之淨火」成員,則是依據他們過去做了多少事,給予同等的恩赦。


    本應判死刑的人減輕刑罰變成自由刑,將他在「女神之淨火」執勤的時日當作服刑時間予以計算,或者幾乎無罪釋放。總之有很多措施就是了。


    隻不過,那些被評斷釋放出來會有危險的家夥們,則是要在他人的監視下行動。所謂危險的家夥,應該是指之前碰過的掘墓人那類的家夥吧……


    至少從「女神之淨火」退休後還被賦予神父職稱的人,也就隻有眼前的「隱密」一個。


    不過以他的情況來說,那本來就是一場冤案。


    「說到惡魔,決定好館長該怎麽處置了嗎?那家夥再怎麽說也是惡魔吧。」


    一直到最後一刻都還爭執不下的議題,就是該怎麽處置真正身為惡魔寄宿體的館長。


    那家夥本來就是惡魔,所以不能進入教會設施。


    而且阿爾巴斯設置了強力的結界,包圍著威尼亞斯國土,所以他也無法入境,現在應該是巴爾賽爾陪著他,待在坑道附近的旅店才對。


    「已經定下來了喔。讓他當『禁書館』的館長。」


    「搞什麽?那根本就沒變嘛。」


    「沒錯,一切照舊。不過『禁書館』會改變經營方式。那裏是教會的──」


    「是教會和魔女。」


    阿爾巴斯立刻從旁訂正。


    神父稍微清了清喉嚨。


    「那裏將成為收集教會與魔女雙方書籍的『綜合圖書館』。然後再由館長這位書蟲負責管理這批龐大的書籍。」


    「館長想必很開心吧。」


    「何止是開心。他現在已經迫不及待想返回『禁書館』了,而且他也開始采取增加館藏的行動。」


    「那司書呢?」


    神父歪著頭麵對零的疑問。


    「司書?」


    「不是有個從『禁書館』來到威尼亞斯,而且具備『綜觀世界之眼』的魔法師嗎?」


    神父發出恍然大悟的聲音。


    「你是說瑪蒂亞嗎?她要留在威尼亞斯。」


    「是喔?這是為什麽?」


    「她好像說想在這裏學習魔法喔。」


    阿爾巴斯回答。


    說實在的,在我們這群人之中,和瑪蒂亞相處最久的人就是阿爾巴斯了。畢竟在我們往諾克斯大教堂行軍期間,瑪蒂亞一直都和阿爾巴斯待在一起。


    「你們看嘛,瑪蒂亞小姐並非憑著自己的意誌和館長訂下契約的不是嗎?所以她好像感觸很深。她說想好好學習魔術知識,然後使用魔法。對我們來說,擁有『綜觀世界之眼』的人材也很珍貴……而且當館長察覺有任何異變時,也隻有她能立刻和館長取得聯係。」


    「也就是說……要讓館長一個人回『禁書館』嗎?要不要緊啊……」


    「我們也沒那麽傻。現在已經決定要讓吉瑪隊長的勤務兵擔任館長的輔佐人了。」


    「打雜的?為什麽他要去?」


    「不管怎麽說,他也照顧館長好一陣子了,或許是對他有感情了吧?」


    「我說你,他哪會有什麽感情……對方可是一個想把自己寶貝養大的女兒當成配偶的惡魔耶。」


    「換句話說他就是準嶽父了。」


    神父麵不改色地說出驚悚的話語。


    會變成那樣嗎?會嗎?


    神父不顧扭著頭還無法接受他口中任何一句話的我,徑自往下說:


    「為了配合這項措施,教魔兵團會派出幾個人擔任『禁書館』的戒備人員,至少他不會是一個人。」


    所謂的教魔兵團──嗯,就是結合教會騎士和魔法兵團的組織。


    魔女和教會基本上是兩個不同的組織。


    雅穆妮爾和格達率領的魔法兵團,還有以尤德萊特騎士團長為首的教會騎士團,結合這兩個守護雙方的總戰力,就成了新的軍隊。不過新軍隊的名稱卻始終僵持不下。


    由於有將近一百個候補名稱,最後連投票表決都祭出來了,卻選出「教魔兵團」這個名稱。這麽一想,事情還是別弄得太複雜比較好。


    「更何況,有許多魔女都希望移居『禁書館』,人口或許會比從前還要多呢。」


    「魔女?為什麽要特地跑過去?」


    零接著回答我的問題。


    「她們的目的當然是書了。」


    「既然那裏是『綜合圖書館』,當然隻能看書啊。」


    「吾從前曾經告訴過你吧?在過去,要閱覽由各地魔女記述的書籍,除非是一一造訪她們各自的隱匿處,否則是不可能的。」


    那是我和零剛相遇不久時的事。


    魔女基本上都窩在隱匿處,不會和其他魔女共享情報。所以她們的群體並不繁盛。


    「你是說那個吧?要是獨居在隱匿處的魔女死掉,那個魔女的知識就會消失無蹤。就算她有寫書,找不到隱匿處也沒戲唱。」


    「沒錯。有許多知識就是因為這樣消失了。但如果館長找到那些書,並納入『禁書館』的館藏之中呢?對魔女來說,『禁書館』是獲得未知知識非常重要的場所。」


    「哈哈……原來如此。」


    我總覺得各式各樣的人事物都被分配到對的地方去了。


    莉莉也決定跟著她的雙親一起到伊迪亞貝納的領主那裏去,看來應該是不用擔心未來會吃不飽了。


    至少在威尼亞斯王國以北的地方,魔女和教會的人權保持在近乎平等的狀態,歧視應該也會逐漸減少。


    至於南部方麵,教會的勢力恐怕還是很大,針對魔女和墮獸人的反彈也不會那麽簡單結束……算了,這也隻能祈禱百年後可以平安落幕了。


    「那麽……」


    神父話鋒一轉:「接下來才是重點。」


    「你們兩位要何去何從?隻要你們希望,照這個情勢來看,你們至少可以獲得一個國家吧──」


    「國家──?」


    零露出厭惡至極的表情。


    「為什麽吾非得統治什麽國家不可?吾拒絕這種麻煩事。」


    「我跟她一樣。我什麽都不想要。」


    「……那麽,你們的意思是說──並沒有特別需要做的事,也沒有想做的事?」


    「的確是這樣。」


    我和零異口同聲說道。


    這時候阿爾巴斯從床上跳起來。


    「真的嗎?」


    「……啊?」


    看她莫名認真地詢問,反而讓我滿是戒心地反問。


    「你們說的是真的?沒什麽特別的計畫?也沒有什麽想做的事情?」


    「我不是說了,就沒有啊……」


    「好耶!那這個給你!拿好!」


    阿爾巴斯把手伸進她的懷裏,拿出一張被揉爛的文書後,直接遞到我和零麵前。


    「這是什麽玩意兒?」


    「工作。」


    她眯起眼睛笑了。


    「工作──?」


    「你也知道因為這次的混亂,現在到處都人手不足吧?我本來想說,要是你們有自己想做的事,就閉上嘴尊重你們……不過要是你們很閑,就請你們幫忙工作。啊,那張紙既是通知書,同時也是任命書,隻要直接拿去給負責官員,他就會告訴你們詳細的工作內容了。」


    「你這小鬼是等待蟲子落網的蜘蛛網啊!隻有這種時候手腳才這麽快!」


    「我的手腳一直都很快!」


    誰知道啊,我一邊咒罵,一邊把文件大略看過一次──但看不懂。上麵的單字太難了,看不懂。


    但我覺得上麵好像寫著村子怎麽樣的,還要複興什麽的……


    「哎呀,這真是太好了。這件案子如果要找其他合適的人選,真是超麻煩呢。」


    「我可還沒說要接啊。」


    「不,你會接下來。」


    神父從旁插嘴。


    看來這家夥知道我的工作內容是什麽。


    「我洗耳恭聽。」


    我挺直腰杆,故意裝腔作勢,神父也開口回應我:


    「因為這次事件,從周遭流離至威尼亞斯的人民已經超過十萬人了。但他們要住的土地、要吃的糧食、能做的工作並不會突然冒出來。因此我們決定創造工作機會,在各地建造新的生活圈──換言之,就是建造村莊。我們的首要目標是先到各地廢棄農村去,把屋舍修複成能住人的狀態。」


    「簡單來說?」


    「前來避難的人民太多了,所以我們要建造新的村莊,把他們丟過去。」


    原來如此,有夠好懂。真不愧是神父。


    「所以你們要在哪裏建造新的村莊?」


    「隻要不在威尼亞斯王國境內,哪裏應該都無所謂,不過還是選南方吧──比如說,就先選你那成了廢村的生長故鄉吧。」


    我和零麵麵相覷。


    要我──回那個村子?


    回到那裏,然後修複廢屋,讓威尼亞斯王國多出來的人住在那裏?


    這還真是──


    「感覺就麻煩得要死。」


    我皺了皺眉。


    「是啊,應該不好辦吧。」


    神父也點頭如搗蒜。


    「……怎麽樣,魔女?」


    「這個嘛……」零慎重地思考。


    她搬出複雜的表情,盡全力裝模作樣。


    「吾隻是打個比方……如果有一間料理好吃的酒館會開在那個村莊裏──嗯,要吾過去也不是不行。」


    她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我看向阿爾巴斯。


    「所以呢?──我接下這份工作,能得到什麽報酬?」


    3


    我們選了將近一百位健康、有幹勁、有強烈移民意願,而且不排斥和魔女與墮獸人共存的村人。


    這些人幾乎都是從周遭國家逃出來的難民,其中也混有威尼亞斯王國的居民。尤其以「前墮獸人」居多。


    在威尼亞斯王國變回人類的墮獸人們,過去大多抱持許多不滿活在威尼亞斯之中。


    這時候即將出現一座由魔女與墮獸人指揮建造的村莊──聽到這個消息,我能理解他們為何會自願成為村莊的居民。


    當我在名單中看見從前在威尼亞斯王國坑道中遇見的前墮獸人以及他老婆的名字時,便重新體認到阿爾巴斯將這件工作交給我和零的理由了。


    經過一段海路與陸路的短暫旅行後,一百位村民和我們抵達了目的村莊。


    也就是我那令人懷念的故鄉。


    我一一回想著比想像中還要模糊的過往記憶,一邊和零一起繞著村莊走一圈。


    倒塌的屋舍、漂著垃圾的井水、被動物搗毀的倉庫──每當我看見這些東西,我的心就一陣疼痛。


    但是村人們的反應卻和我恰恰相反。


    「沒有想像中那麽荒廢嘛。」


    「屋子看起來也還能住人。在新家蓋起來之前,應該可以拿來遮風擋雨了。」


    「哦,土質不錯嘛!這裏可以拿來種田。」


    大家異口同聲地說「真是一座好村子、好土地」。


    對我來說雖是「被人舍棄的廢村」,但對初來乍到的人們而言卻是「新天地」。


    他們和比較過往,隻會挑三揀四的我不同,一直發覺這塊地的優點。看他們興奮喧嘩的樣子,就讓我覺得無言以對。


    我並沒有討厭的感覺。隻是


    單純高興不起來。


    其實這裏是一座比現在更出色的村莊。


    要是我沒有從這裏逃走,現在肯定也是個好村莊。


    「換句話說,吾輩要成為眾人的楷模──是嗎?」


    我們看著村人們興奮的模樣,零忽然說出我們被選為複興村莊負責人的理由。


    「這裏可以說是正好位於南部地方和中部地方的中間地帶。這鍋把魔女、墮獸人以及教會全扔到一個村落的大雜燴,到底會衍生出什麽樣的料理呢……在沒有人知道吾輩就是『無名英雄』的狀態下,南北雙方的人應該都是聚精會神地關注著吾輩的走向吧。」


    「……我倒覺得你不用這麽緊繃啦。」


    我發現自己反常地沉浸在感傷之中,於是聳了聳肩。


    「反正村子隻要有工作、有酒館、有賣麵包的店,就足以生活了。」


    「還要有魔女的可疑占卜館喔。」


    零笑著這麽說,然後指著一條被茂盛雜草蓋住的小路。


    「那條是通往哪裏的路?」


    「啊……那邊是湖。以前好像有個賣水的住在那裏,但自從水井打通之後,他就歇業了,此後再也沒人住在那裏。湖裏有魚,我也曾經在那裏釣過魚,不過湖水很深……我還被大人罵過,叫我不準往湖邊跑。」


    「哦?離村莊稍遠的地方,無人接近的湖泊啊……吾喜歡。吾決定就在那裏開店。」


    「你的性子未免也太急了。」


    「俗話說得好,事不宜遲──然後呢?你的店在哪裏?」


    零使勁推著我的背往前。


    「呃……喂!」


    「傭兵,現在可沒有時間讓你沉浸在過往的憂愁中嘍。你要率領一百位村人在這裏落地生根。你是最了解這塊土地的人。你知道哪裏有水源、哪裏有糧食,還知道走哪條路能夠前往鄰近的村莊或城鎮進行交流。因為你在這裏,吾才會在此落地生根。」


    「但我又不是當村長的料……」


    「那就推給別人當吧。你頂多隻是一位酒館的老板。你隻需要在村長傷腦筋的時候,陪他商量就行了。」


    我在零的催促之下,舉步前往自己出生長大的家。


    其實我本想率先過去看看,但腳步無論如何就是走不過去,現在我在零的強押之下,來到那個地方。


    以前不覺得怎麽樣的酒館,現在長大一看,覺得真是一間氣派的店。我小心翼翼地打開嘎嘎作響的正門,看見堆滿塵埃的室內有兩雙足跡。


    「這是……神父和小不點的腳印……」


    在我的請托之下,神父和莉莉曾經造訪此處。


    然後把我已經去世的雙親埋在後院。


    當我一踏入店裏,腳步便自然地往後院走去。零一邊津津有味地四處看著店內,一邊默默地跟在我的後頭。


    我通過廚房來到後院,看見兩座並排的墓碑。


    墓碑上頭供著花圈,這是神父和莉莉編好掛上去的嗎?當我看見花圈時,這才發現自己兩手空空。


    「……喂,魔女。」


    「嗯?」


    「那個……魔女聽得見死人的聲音對吧?」


    零恍然大悟地發出「啊」的聲音。


    「如果你有想告訴死者的話語,吾是聽得見。隻不過這裏……」


    零閉起眼睛側耳傾聽。


    「……嗯,沒有。這裏什麽都沒有。死者的意識本來就無法長久保存,除非是有很強烈的憎恨或悔恨。」


    「這樣啊……」


    我的這份情緒是遺憾失落還是如釋重負,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


    隻是──


    「……我隻是覺得……要是能對他們說一句『我回來了』就好了……」


    零站到我身邊。


    「你已經歸來了,而且一定會在這裏死去。那就到時候再說吧,不必著急。」


    「也是。」我的這句回答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隻有一股「他們真的死了」的真實感莫名在胸口壓迫著我。


    「──傭兵。」


    「啊?」


    「歡迎回來。」


    零拍拍我的肩,接著轉身離開。


    我一愣一愣地看著她的背影,露出苦笑。


    「……我回來了。」


    老爸,還有老媽。


    這座村子曾經是我的故鄉。


    以後也將會是我的故鄉。


    我把劍和鎧甲這些裝備全部卸下放進倉庫,馬上就開始著手修複這間酒館。


    4


    零就如她所宣言,在村外不遠處開了一間小小的占卜館。


    雖說是占卜館,其實比較像村子的萬事通。為了發展出新的魔法,她想知道普通的人類對什麽事感到不便──零說她就想做這類研究。


    「吾想了很多。」


    零把手肘放在老舊的木製吧台上托著腮幫子,身體坐在圓椅上晃動雙腳說道。


    「好比說『料理之章』你覺得怎麽樣?輕輕鬆鬆就能剝開蔬果的皮,或是保持適當的火侯,讓鍋中的東西不會因為滾了而亂噴。吾覺得如果是這類魔法,你應該也會用。」


    「這樣全世界的廚師都要高興死了。」


    我一邊翻炒著大鍋菜,一邊轉頭隔著肩膀與零對話。


    「還有,吾覺得遊戲之章也不錯。這是要讓小孩子拿來玩的魔法。如果能變出不知名的毛絨物體,小孩子應該會很高興吧?」


    她一邊說著,一邊拿著筆在羊皮紙上振筆疾書。我看著這副模樣的零,心想《零之書》一定也是這麽完成的吧。思及此,心頭便湧上一股奇妙的感覺。


    一本出於善意而寫的書。


    追根究柢,這本書就是改變世界的契機。


    ──話說回來。


    我如願開了一間酒館。


    我修好破破爛爛的酒館,找來新的餐具和鍋子,並且采購食材,現在總算是來到可以營業的階段了。


    來客數還算可以。


    說起來,這座大約百人的小村莊內,也就隻有我這間酒館了──客人也隻能來光顧我的店,而且幸好我對自己的廚藝頗有自信。


    村裏的人各個由衷祝福我這間酒館開幕,他們都很開心能夠隨時吃到溫熱的飯菜。


    事情進行得比我想像中還要順利。


    村子裏明明就住著墮獸人和魔女,我們卻像一群聚在一起的普通的人類,理所當然地逐漸讓村莊成形。


    這裏有許多旅行者經過。


    也不是沒有憎恨魔女和墮獸人的家夥前來襲擊──不過這種家夥通常隻會落得哭著後悔的下場。


    在我還能應付的範圍已經算很溫柔了,要是零也跑出來,一切就完了。


    不論男女都會在一瞬間禿頭,如果這樣還要繼續攻擊,他們的衣服就會被燒掉,武器也會被奪走。這些如同字麵上所說,被弄成全裸的家夥隻能在村人的嘲笑之下,毫無威嚴地落荒而逃。


    遭受襲擊的次數與日俱減,最近已經很久沒出現前來找碴的笨蛋了。


    這就是我長年夢想的村莊,每天過著和平、吵鬧、無聊又忙碌的日子。


    零在每天晚上關店之後,便會踩著輕盈的步伐,來到我的店裏當頭號客人。


    她會悠閑地走進我還沒營業的店裏,坐定在老舊的吧台上,拿出筆並攤開羊皮紙,開始和我聊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題。


    然後當她肚子餓了,總會心血來潮地開口:


    「傭兵,吾要一份老樣子。」


    當自己是常客耍大牌。


    而我會根據當天的心情來做菜。


    後來上門的客人看到零吃的東西之後……


    「哦,今天的主廚推薦是燉菜啊。天氣開始變冷了,我也來一份。」


    大家會接二連三地點相同的東西。


    同樣的事情每天一再重複,我鍾愛這一切勝過任何事物。


    不過偶爾也會有事件發生。


    「──對了,傭兵啊。最近廣場不是終於蓋好一間教會了嗎?」


    「嗯,你是說之前明明就蓋好了,卻被教會批評實在太醜,無法派駐神父過來,所以重蓋的那間吧?」


    「對,就是那個。聽說總算有神父要被派遣過來了。」


    零攤開「魔女信箋」。


    「是威尼亞斯下的令嗎?」


    「嗯。而且好像是『盲眼的神父』要來。」


    「啥?什麽時候到!」


    「就是現在。」


    酒館的門被猛力打開,穿著一身詭異黑衣的人隨著冷風踏進酒館。


    熟悉的聲音,以及熟悉的綠發──另外,還有黏在他腳邊的小小老鼠墮獸人。


    「大哥哥!」


    莉莉用幾乎是大吼的音量呼喊,並朝著我衝過來。


    「小不點?你怎麽在這裏……!」


    「莉莉跟你說,莉莉也搞不太懂,可是神父大人說莉莉可以一起過來!」


    不知事情始末的村人開始吱吱喳喳地問「怎麽了」,但連我自己都想混在其中問同樣的問題啊。


    到底怎麽了?這是怎麽回事?事情到底變成什麽樣子?


    「哎呀,各位村民,大家好。不好意思,驚擾到你們了……我是今天被派到村中教會的新神父。過去沒有神父在此,想必各位村民每天都過著在道德方麵感到不安的日子吧。但是從今以後,我會負起責任應對,請各位安心。」


    神父露出微笑。


    那張充滿慈愛的客套笑容,完美藏住內在的荊棘──讓知道這家夥本性的我,更覺得毛骨悚然。


    「這是怎麽一回事啊,魔女!」


    「吾也嚇了一跳啊。哦哦,傭兵,你快看。這封信的日期不是十天前的嗎?吾也真是的,太糊塗了。」


    零一邊拿著「魔女信箋」晃動,一邊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這女人,我看她是故意不說的吧。


    「你這是什麽態度啊?見到老朋友了,應該要露出更開心的表情才對吧?」


    「你這家夥根本看不到我的表情吧!」


    「就算眼睛看不見,隻要用心眼看,還是能知道對方現在是什麽樣的表情。啊,對了。這些是威尼亞斯的各位托我拿來的伴手禮。」


    神父啪的一聲輕輕彈響手指,便有人把貨物從停在外麵的馬車上搬進酒館來。


    那些東西分別是全新的鍋子、難以想像價格的畫作,不然就是不適合擺在這間鄉下酒館的豪華燭台──總之都是一些隻顧著自己高興而送的東西。


    「喂,這些東西……很明顯動用了國家預算吧……!」


    「我怎麽可能會做那種貪腐行為。這些大部分都是她的雇主要我帶來的。」


    神父說完,用下巴指了指緊抱著我不放的莉莉。


    說到這家夥的雇主……啊啊,是領主啊。伊迪亞貝納的領主──話說回來,他現在已經是成為可雷翁共和國元首的首富了呢。


    他竟然麵不改色地送來這些足以把鄉下酒館重新打造成高級酒店的東西。不管從財力還是從常識來說,他真是個破天荒的老頭啊。


    「看來以後會很歡樂呢,傭兵。」


    「那是對你來說吧,魔女……」


    我們還是老樣子,我稱呼零為魔女,零則叫我傭兵。


    很神奇的,我們已經對彼此的名字不再感興趣。


    對我而言,說到魔女,那就是零。對零而言,說到傭兵,那就是我──事到如今,就算互相坦白真名,我們八成也不會改變現在這種稱呼。


    除此之外,到頭來我還是沒有嚐試能不能恢複成人類。所以我不清楚是不是真的變不回人類了,還是隻要有心,就變得回去?


    但以現階段來說,我也沒有想變回去的意思,所以就保持現狀吧。


    名字和身形是什麽,其實都無所謂。


    我是傭兵,而零是魔女,隻要我們維持彼此該有的樣子,是什麽並不重要。


    如果我們這段關係可以永遠持續下去──


    或許這個樣子,就是剛剛好的距離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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