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為什麽──傭兵反覆如此詢問零。


    為什麽會選擇自己?


    為什麽會想和自己在一起?


    傭兵很想知道零為何會對他抱有好感。


    零喜歡解釋事情。她認為既然傭兵想知道理由,那麽每當傭兵問起,她便會钜細靡遺解釋。但是每當傭兵聽完解釋,總是無法完全接納。


    她說的合情合理,也不是謊言。


    她喜歡傭兵做的菜。喜歡他身上鬆軟的毛皮、偏高的體溫,還有同眠時的舒適感。馬上生氣這一點雖然不值得嘉許,但她並不討厭被那樣罵。


    零喜歡傭兵能以一個對等的存在麵對身為魔女,身為絕對強者的她。喜歡他理解自己的缺陷,卻不屈服的堅強。


    喜歡他分明膽小,卻有著咬牙麵對的勇氣。分明粗暴卻又纖細。會悲觀,但不會絕望。喜歡他那顆難解如彩色玻璃般的心。


    日子不斷累積,每當和傭兵度過一天,「喜歡」的理由便會增加。


    當她發現這件事的時候,那些「喜歡」的數量已經多到足以讓零舍棄在洞穴度過的安穩生活了。


    在森林初次遇見傭兵的時候,她的確覺得他「令人中意」。但那種情感並不能稱作「喜歡」,而是一種更加功利的盤算。


    這才是傭兵頻頻尋求「為什麽」的原因。


    因為獸人戰士非常適合擔任護衛。純粹對沒見過的野獸身形感到好奇。都被人追趕了,還想帶著零逃跑的爛好人個性非常容易操控。因為他做的菜很好吃。因為他想變回人類,所以有交涉的餘地。


    所以才選上他。


    可是現在不同了。


    就算傭兵變回一個平庸的人類,就算他沒有一手好廚藝,就算他憎恨、厭惡零,就算他們再也無法見麵,零還是持續喜歡著傭兵。


    這想必就是愛吧。


    不求回報的感情。不在乎獲得什麽,而是藉由付出讓自己獲得滿足的感情。


    如今此刻,零抱著傭兵渾身是血的身體,才醒悟這件事。


    「傭兵……傭兵、傭兵!你等等,吾馬上幫你療傷……!」


    結界消失,泥暗之魔女死了。


    烏雲密布的天空已經放晴,包圍祭壇的惡魔消失,和平降臨世界。


    但是無論天空多麽蔚藍,就算惡魔從世界消失,就算和平造訪世界,傭兵身上所受的傷也不可能不見。


    受到爆風侵襲,當零睜開緊閉雙眼的瞬間,她的眼裏隨即映著彷佛下一秒便會停止呼吸的傭兵的身影。


    然而,她自己卻毫發無傷地活著。


    這是淩駕世界安穩的絕望。


    為什麽我們還活著呢?


    為什麽泥暗之魔女死了呢?


    但比起這些疑問,還有一件「為什麽」先浮上心頭。


    「為什麽……『無名無姓的惡魔之王』……!你為什麽要帶傭兵來到這裏!如果傭兵死了,你應該也很困擾。所以吾才允許你留在傭兵體內,但這是為什麽!」


    一年前,零將惡魔召喚至傭兵的體內,在威尼亞斯境內張設禁用魔法的結界。


    惡魔希望留在現世觀測世界,零也答應了。因為她認為隻要惡魔繼續寄宿在傭兵體內,就能成為守護傭兵的力量。


    而且事實上,惡魔的存在的確有保護到傭兵。


    傷口愈合速度加快,還回避了瀕臨眼前的死亡。


    隻要零一直待在他身邊,傭兵的意識就不會被惡魔奪走。


    就算零不在他身邊,隻要他的身體是軟弱的人類,惡魔也不能勉強他。


    本應如此,但「無名無姓的惡魔之王」竟篡奪傭兵的意識,將人類的身體帶到祭壇來。


    這是一件多麽有勇無謀的舉動──是一件多麽危及傭兵性命的舉動。


    「這是他的期望。」


    惡魔藉著傭兵的嘴說話了。


    但他臉色蒼白,心跳微弱,呼吸淺薄。傷口雖然愈合了,但很明顯地已經失血過多。


    零不停重複問著──為什麽?


    「吾已經用那麽殘酷的方式背叛他了!為的就是不讓他有心追過來!可是為什麽……!為什麽要來追吾……!為什麽……!」


    傭兵沒有回答。


    取而代之的是……


    「進行降獸咒術,就能免於一死。」


    「不行!」


    零一腳踢開惡魔的耳語。


    獸人戰士具有強韌的生命力。惡魔說的沒錯,隻要現在把野獸的靈魂召喚到傭兵的體內,的確有可能得救。


    但是野獸的靈魂已經強行從傭兵的身體剝離過一次了。


    因為一年前召喚惡魔進入傭兵體內,造成野獸的靈魂和傭兵的靈魂變得更加契合。話又說回來,一個身體裏同時存在「惡魔」、「野獸的靈魂」,還有「傭兵的靈魂」,會產生意料之外的狀況也是理所當然。


    都已經把他們強行剝離了,現在又要舉行降獸咒術的儀式,不知道會帶給傭兵的肉體和靈魂什麽樣的影響。


    「傭兵希望以人類的身分活著。他說他的夢想是開一間酒館……!」


    這不正是傭兵比自己的性命更加珍貴的夢想嗎?


    最討厭魔女的他,就算接下魔女的護衛一職,也想完成這個夢想。


    盡管是總比死了要好,難道奪走這件夢想的行為就可以饒恕嗎?


    傭兵開酒館,零開占卜館,一旦天黑了,零就去傭兵店裏吃晚餐──兩人前幾天才在暢談這個夢想。每當零回想起傭兵說著同意的表情,她的胸口便會滿溢著一股溫暖的情緒。


    「吾要守護傭兵。吾發過誓了。不論多少次,不論多少次……!不隻他的性命,隻要是傭兵覺得重要的東西,吾都會守護到底。就算拿自己的性命交換……!」


    為了拯救零,傭兵選擇拋出自己的生命。


    零雖然罵他這個行為很愚蠢,但倘若立場反過來,要她舍棄自己的性命同樣無妨。


    「惡魔啊──吾父,『無名無姓的惡魔之王』啊。你想從吾身上拿走什麽都無所謂,吾願意獻上自己的心髒。所以請你救救傭兵吧……!」


    一聲竊笑傳出。


    一隻冷冰冰的手碰上零的臉頰。


    惡魔的眼睛和零一樣是藍紫色。


    「別怕,我心愛的女兒。快看,四散在冰海周圍的眾多祭品。」


    零瞪大了雙眼。


    沒錯──結界被無數的惡魔包圍著。現在惡魔已經消失,冰海四周有數不清的墮獸人。


    而墮獸人的頭顱、鮮血,一切的一切都是能用於魔術或魔法的上等祭品。


    有這麽多祭品在,隻要她希望,或許連死者都能夠複活吧。


    她能獻上百條性命來拯救一條命。這麽一來,零和傭兵都能生還,正大光明凱旋。然後再度結伴四處旅行。


    零仰望天空。


    一望無際,蔚藍的天空。


    「對不起,傭兵……對不起……」


    「吾決定……」零糾結地痛苦喘息。


    對零來說,世間萬物的生命一點也不重要。但要是傭兵知道了,那個溫柔的男人就無法再愛自己的性命了。


    而且他想必再也不會原諒零。


    零使勁咬牙。


    「吾要獻上自己的性命!吾不許你動到其他生命!這條命、這顆心髒,還有靈魂都獻給你,吾願意獻上自己一切的血肉,換回傭兵的性命!」


    「好啊。」


    原本摸著零臉頰的手抓住了她的脖子。


    「我就用你這條性命吧。」


    2


    當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倒在燒光的草原上。


    映入眼簾的東西有破碎的瓦礫、被翻起的土壤,以及我流的一片血海。


    「……痛死了……」


    還有一分痛楚。


    怎麽,換句話說,我還活著啊。


    然後我感受到臂膀中有一道暖意。


    溫暖又柔軟的存在──是還活著的零。


    所以,是這麽一回事嗎?結界消失,泥暗之魔女死了,而我們還活著。


    「……什麽嘛,這不就是大獲全勝了嗎?」


    我笑了。


    一笑全身就痛得不得了,不過隻要當成是活著的證據,也就沒那麽難受了。我費了一番功夫轉身仰躺,瞬間停止呼吸。


    是一望無際的藍天。


    先前世界還籠罩在那麽厚的雲層之下,連白天都是那麽昏暗而詭異,現在卻藍得像小鬼畫的天空似的。


    我摸了摸自己的身體,本應是致命傷的傷口已經愈合。


    這也沒什麽,既然現在知道我是惡魔寄宿體了,這點小事也沒什麽好驚訝。


    話說回來,寄宿在我身上的惡魔怎麽了?如果這家夥是「泥暗之魔女」的同夥,那是跟她一起消失了嗎?


    ──算了,事到如今都不重要了。


    「喂,魔女……快起來。天空很藍喔。」


    沒有反應。我爬起身體,仔細端詳零的臉。


    輕輕搖她,她也沒醒過來。


    「魔女……?」


    身體有溫度,也還在呼吸,但看起來像死了一樣。我懷著不安將她抱起來,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不──沒關係,沒事的。她一定很快就會醒了。隻要看見這片天空,諾克斯大教堂的人們也會察覺發生了什麽事。


    到時候,神父一定會派人來接我們。


    我彷佛能看見正在準備撤退的神父一臉驚慌地把格達叫到身邊,大喊著要他優先所有事情,總之趕緊到祭壇來的身影。


    既然如此,那我不用離開這裏,隻要等人來接就好了。這是我不曾體會過的安心感。


    我想所謂的信任同伴,指的一定就像這樣吧。


    這時候,四周慢慢傳來令人困惑的聲音。


    我抱著零坐在燒光的草原之中,一愣一愣地環視四周,才發現一群脫離惡魔支配的墮獸人們,全都一臉呆滯地被丟在冰海各處。


    「──喂,怎麽了?這是怎麽回事?」


    「這是哪裏……冰層之上?到處都是屍體……!」


    當然了。惡魔互相殘殺的殘骸──那些被惡魔們當作身體使用的墮獸人屍體堆積如山,還有一片血海將冰海染成了鮮紅色。


    在這宛如地獄的場景當中,隻有天空事不關己地透著和平的蔚藍。


    ──此時那片天空中……


    突然有點點斑駁的黑色髒汙晃動。我一時之間看不清是什麽東西,但似乎是鳥──不對,以鳥的體型來說,那未免也太大隻了。


    就在我呆頭呆腦地仰望天空時,慘叫聲從我的視野外傳來。


    我不禁回過神來,握緊劍站起身子。當我抱著零往發出聲音的方向跑去,馬上就知道原因了。


    「那隻鳥……是怪物嗎……?」


    鳥的大小跟人類差不多,身上還有異常尖銳的腳爪。長長的尾巴像蛇一樣隨風擺蕩,火紅的尾羽正一根根散落。


    「泥暗之魔女」召喚的惡魔已經消失了。


    但是惡魔留下的痕跡依然存在。例如他們不曉得是為了打發時間還是惡作劇而做出來的怪物們。


    那隻鳥攻擊了一個因傷而動彈不得的墮獸人,它撕開他的肚子,拉出內髒咀嚼。


    「呀啊啊啊啊!不要,別過來!別過來──!」


    其他地方也傳出哀號。


    我在跳進祭壇前一刻看到的「用刀狀魚鰭在冰海上滑行的魚」,還有「全身是針的謎樣生物」,紛紛受到這股嗆鼻的血腥味吸引而來。


    我不知道四散在這片冰海上的墮獸人有沒有被惡魔附身時的記憶,我隻知道他們所有人都陷入一片混亂當中了。


    好了,該怎麽辦呢?


    要抱著零跑回教堂去,渾身發抖等待事情結束嗎?


    不──不行。


    有人會來接我們。


    為了載我和零,坐在龍上的人一定隻有格達這個騎手。


    我不認為還沒完全長大的年輕幼龍有能力驅逐這群怪物,而且要是龍突然出現在處於恐慌狀態的墮獸人麵前,他們八成會以為它是敵人而群起攻擊吧。


    就算龍能平安無事,格達也肯定會沒命。


    那要逃走嗎?


    我抱著零,能看準怪物攻擊其他墮獸人的時候,趁隙逃走嗎?


    在這種站都站不穩的狀態下,憑我這個軟弱無力的人類,我能抱著零跑到什麽時候都是問題──


    我拚命思考,呆站在吉那羅斯島的邊界處,這時,突然有一道黑影落在我的眼前。我還來不及反應過來,眼前就出現一條足以一口吞下我和零的巨蛇,它正歪著頭從嘴裏不斷流出毒液。


    慘了,會死。


    內心浮現覺悟的瞬間,我的身體擅自動了起來。


    我的手伸向前方,「啪」的彈響手指。蛇的頭在轉瞬之間飛走,而我的一根手指也同時彈飛出去。


    「痛──死了!你這混帳!」


    我大叫一聲。


    剛才那動作不管怎麽想,都是我體內的惡魔搞的鬼。因為他實在太過安靜,我還以為他已經消失不見了,不過看起來他還是繼續留在我的體內。


    話說回來,手指是廚師的命耶!就算有很多隻,也不準隨隨便便犧牲掉啊!


    但得救了是事實。


    說實在的,我真的判斷不出這個惡魔到底算不算我的夥伴,但現在這個情況,他的存在毫無疑問對我有益。


    不管他是敵人還是什麽,有用的東西就要利用,這才是傭兵。


    「喂,惡魔。你聽得到吧?幫幫我……!」


    始終無法理解狀況的墮獸人一一發出哀號,各個束手無策地遭到殺害。全軍覆沒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不──如果隻是全軍覆沒,那倒還好。


    這裏聚集了這麽多隻有體力好得像怪物一樣的墮獸人,所以應該會有幾個運氣好的人順利逃脫。


    但糟糕的還在後頭。從怪物手中逃脫的墮獸人們一定會盡最大的手段掠奪位在前方的諾克斯大教堂。


    必須有人站出來領導他們。


    但現在的我太弱了,無法做到這件事。


    ──你想要什麽?


    惡魔低聲詢問我。


    我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看著在惡魔使用力量的代價之下,手指彈飛出去而滿是鮮血的手。


    每次惡魔使用力量,我的身體就有某個地方會受損。照這樣下去,難得存活下來了,也不知道以後會死在什麽地方。


    如果惡魔會使用治愈魔法,就能自己治好自己了,但他不使用,可能代表有什麽理由吧。


    「人類的身體根本沒辦法正常使用惡魔之力……但如果不用惡魔之力,我就會死在這裏……如此一來,我能做的事情不就隻有一件了嗎……?」


    我拿下零掛在脖子上的小瓶子。


    「把我變回墮獸人。既然『無名無姓的惡魔之王』可以模仿其他惡魔的力量,這點小事應該很簡單吧?」


    他停頓了一會兒。


    搞什麽?


    他該不會要說辦不到吧?


    ──你不後悔嗎?


    搞老半天他辦得到嘛。那剛才的停頓是什麽意思啊?


    我煩躁地脫口說:


    「我都自己說出


    來了,還有什麽好後悔的!別管了,快做!」


    ──你再也變不回來了。


    即使如此,還是不後悔嗎?


    經他這麽一問,我瞬間沉默。再也變不回來──是指變回人類嗎?換句話說,我一輩子都得當個墮獸人過活?


    我再度看著自己的手。


    擁有光滑皮膚的人類的手。


    同時,我想起吃莉莉替我做的食物時,那種鮮明強烈的味覺,還有跟其他人視線相對時的奇妙感受。


    我活到現在,一直憎恨著墮獸人的身體。


    我的未來原本被塗得一片漆黑,但在得知能變回人類時,我卻覺得未來突然充滿色彩。


    如果問我會不會後悔,我想我一定會後悔吧。


    或許我會在不經意的瞬間,幻想著我以普通人類身分過活的人生。


    ──但是。


    「就算我現在說『好,我放棄』,也隻會被怪物宰掉而已啊!要是我以人類的人生優先,打從一開始就不會跑來祭壇了!別管那麽多了,快做!」


    我捏破手中的瓶子。


    那一瞬間,全身就像心髒被捏碎般的疼痛。


    害我瞬間停止呼吸。


    當我好不容易吸了一口氣,卻變成從腹部深處發出的哀號。


    和變回人類時無法相比的痛楚,以及骨頭碎裂的痛楚,還有肥大化的骨頭刺穿肌肉與皮膚的痛楚,將我的視野染成一片血紅。


    「唔──噫……!啊!嘎啊啊啊啊啊啊!唔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雙腳無法站立,癱倒在地麵,臉還沾上了土。接著人類的指甲開始剝落,銳利的爪子就這麽刺穿指尖長出來。


    人類的皮膚脫落,厚重的毛皮覆蓋全身。頭就像快裂開那樣疼痛。說不定實際上真的裂開了。我抓著臉,結果人類的耳朵掉了下來。牙齒零零落落地往下掉,嘴唇也裂開,我再度發出哀號。


    是野獸的咆哮聲。


    這是我第一次──非常唐突地想起某個男人。


    在威尼亞斯王國擔任首席魔法師阿爾巴斯仆人的狼人墮獸人。那家夥是自願舍棄人類的身體。


    換言之,他也捱過這股痛楚。


    這股幾乎把人逼瘋的劇痛。


    太令人敬佩了。我打從心底佩服。早知道會痛成這樣,我搞不好就不會隨便說我要變回墮獸人了。


    而且我還不能昏倒。


    我必須站起來。


    要站起來戰鬥才行。


    我狂吠一聲。那是已經習慣多年的野獸咆哮──毫無疑問,那就是我的聲音。


    3


    曆經變回人類的身體,我搞懂了一件事。


    別說隻有一件了,甚至有無數件。


    比如說,人類的身體很好用,指尖很靈活,味覺很敏銳等等──說真的,我覺得那是一副好身體。


    如果能繼續用那副身體活下去,未來等著我的,一定會是和平的人生吧。


    不過變成現在這樣──像這樣抓住無端巨大的怪鳥,扯斷它的脖子;或者揍死魚鱗像鎧甲一樣堅硬的魚;又或者替一群混亂的墮獸人打氣,重振戰線,我更深刻覺得這才是我的身體。


    熟悉到連我自己都覺得厭煩,而且這所帶來的安心感不可比擬。


    反正隻要離開冰海進入森林,狀況多少也會安穩下來。


    我把零扛在背上,領著一群因為緊張、恐懼、混亂而緊繃不已的墮獸人們在冰海上行進。在沒有障礙物的冰海上,看得見森林與海平麵就在視野的彼端。


    我突然覺得那條境界線動了一下。


    「──教會騎士團?」


    從製服來看,是諾克斯大教堂的近衛騎士隊那夥人。


    正當我疑惑他們怎麽會在這種地方時,卻看見似乎有怪物在攻擊他們。


    我命令相較之下比較冷靜的墮獸人跟著我走,從正麵與左右兩邊包圍怪物,接著殲滅它們。


    墮獸人基本上不會和人成群結黨。


    但若是發生莫可奈何的事,還是會提供某種程度的幫助。隻要獲得幫助,當然就能發揮超常的戰鬥力。


    受到怪物襲擊的教會騎士團看見自己被墮獸人集團所救,而且還被團團包圍,臉色顯得更加蒼白。


    「這、這是怎麽了……!怎麽會有這麽多墮獸人!而且你……不是變回人類了……!」


    其中一個騎士團員指著我。


    「發生了很多事啦。倒是你們,在這種地方做什麽?看你們的樣子,也不像是神父派出來迎接我的……不過就像你們看到的一樣,外麵到處都是怪物。要是在結界外亂晃,有再多條命都不夠用喔。」


    「我們是──!」


    教會騎士團的話嘎然而止。


    看到我還有我背後鬧哄哄聚集過來的成群墮獸人,任誰都會這樣吧。畢竟就現狀而言,墮獸人就等於惡魔寄宿體的代名詞。


    所以,就算我說「我打倒『泥暗之魔女』,惡魔都消失了」,他們也沒這麽簡單就能放心吧。


    話說回來,我總覺得他們的樣子很怪──


    「啊。」


    我想通了之後,發出聲音。


    原來如此──他們是神父以外的人派來迎接我的。隻要想想他們是近衛騎士隊的人,就知道是受誰指使的了。


    奧爾迦斯。


    說到底,我的放逐是神意審判。


    因此奧爾迦斯認為「我為了能確實從祭壇走回去,肯定會動什麽手腳」。


    所以為了防止我真的跑回去,他才派了伏兵在這裏。但奧爾迦斯也沒料到,我竟然真的打倒「泥暗之魔女」,而且還帶著自惡魔的支配下解放的一群墮獸人回來吧。


    這是當然的。連我本人也完全沒料到。


    「怎麽辦?要殺掉嗎?」


    其中一個墮獸人語氣焦躁地問我。


    對手是十幾個教會騎士團的人,隻要我們想殺,一瞬之間就能解決。但我總覺得那樣有點可惜。


    「嗨……真是災難一場啊,沒想到迷了路還被怪物攻擊。」


    「呃──!」


    騎士團員驚愕地睜大雙眼。


    「為了準備撤退到威尼亞斯,你們想要多少增加一點糧食吧?如果能搞到怪物的肉,就萬萬歲了。可是你們走錯路,跑到城鎮的反方向來了。沒錯吧?」


    言外之意,就是要他們做出抉擇。


    看是要背叛奧爾迦斯,把我們當成「拯救你們的英雄」。


    還是要完成秘密發配的任務,以區區十幾個人挑戰一群墮獸人。


    騎士團員各個看著被我們殺死的怪物,還有被那些怪物殺死的同伴屍體。


    「喂,這家夥該不會……真的打倒祭壇的魔女了……?」


    其中一個騎士團員輕聲說。


    卻被一聲「噓!閉嘴──」的斥責聲掩蓋過去。


    「……我、我等教會騎士團不會放過威脅城鎮的存在,讓你們繼續往前走!如果你們這幫墮獸人集團想經過這裏,就由我們來阻擋你們!」


    居然反抗了。真是值得誇讚的忠誠心。


    但我不得不說他們傻。一群連續受到混亂與戰鬥刺激,神經敏銳到不行的墮獸人們,輕輕鬆鬆就被他們挑撥成功了。


    站在我身邊的墮獸人首先衝了出去,他拔出劍就要砍向教會騎士。但我在千鈞一發之際抓住他的脖子,直接往地上摔。


    傷腦筋啊。


    好了,怎麽辦呢?


    我是可以殺光教會騎士團的人,「裝作沒遇見」啦……


    不過這時突然刮起一陣強風,將周圍的雪花卷起,蓋過我的思緒。


    正當我感


    到疑惑時,一道壓迫所有生物的咆哮聲傳來,讓所有人仰望天空。


    「全部到此為止!」


    上空傳出老婦人沙啞的聲音。


    巨大的影子落在地麵上,我們所有人都下意識地讓出空間──讓出給龍落地的空間。


    不過我記得那道聲音──


    「主──主教閣下!」


    教會騎士團員們齊聲喊道,並當場下跪。


    龍在空中盤旋了幾次,然後正好在我身邊著陸。


    坐在上麵的人有騎手格達,和一個頗有威嚴的老婦人──也就是主教。為了載行走不便的主教,他們居然把椅子綁在龍背上。


    「為何主教閣下會來這裏──!實在太危險了!」


    「是啊。但你們就在這麽危險的地方,所以我也必須到場。」


    主教在龍背上依序看著我、我率領的墮獸人集團,還有跪在地上的教會騎士團。


    「哦哦……這是何等壯舉……你真的打倒邪惡的魔女了。」


    「你看得出來?」


    我回問之後,主教緩緩點頭。


    「當我聽聞『隱密』的匯報時,還不太敢相信……是你嗎?還是──」


    主教看向被我扛在肩上的零。


    「我們隻是破壞結界而已。後續感覺比較像她被惡魔殺死,自取滅亡。」


    我因為昏倒不知道詳情,不過大概沒說錯吧。


    「城鎮所有的人都在等候兩位。真想讓你聽到當天空恢複蔚藍晴朗的瞬間,包圍整座城鎮的歡呼聲……這都多虧『隱密』告訴民眾真相。為了不讓他們過度抱著期待,也為了不讓他們墮入絕望的深淵,為了讓你們兩位的凱旋成為他們心中的依靠,他非常有耐心,而且仔細地說明。」


    「神父他……?也就是說,城鎮所有人全都被他的計謀給騙啦。」


    主教眯起眼睛看著口出惡言的我。


    接著,她轉頭看著默默跪在一旁的教會騎士團。


    「也感謝你們幾位……為了城鎮涉險。正因為你們擁有如此忠誠的心以及犧牲奉獻的精神,城鎮的民眾才會打從心底信賴你們。」


    「是……!隻要是為了主教閣下、教會,還有民眾,我等隨時都能犧牲性命!」


    「不,對我來說,你們也是重要的子民。還有他們也是。」


    主教環視一眼墮獸人群。


    不知道這位老奶奶是誰的人全都一臉茫然,不過他們從我們的對話中聽見「主教」這個單字,似乎也已經明白她是個大人物了。


    再不然,看到一個老婦人乘著龍現身,至少也該知道她不是個普通人吧。


    「好了,我們回城鎮去吧。然後再前往威尼亞斯。由我在前頭引導你們。」


    格達手拉龍的韁繩後,龍沒有飛起來,而是拖著沉重的身體在森林裏行走。教會騎士團沒有人違抗,我們也就跟著往前走了。


    沒有比這個更好的凱旋了。


    4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迎接乘坐在龍背上的主教,還有走在後頭的我們。


    龍一直走到眾多人等候的教堂前廣場才停下腳步,主教扶著格達的手,慢慢著地。


    前來迎接的人有諾克斯遠征部隊長吉瑪、副隊長瑞蘭德、勤務兵巴爾賽爾、「女神之淨火」的審判官,還有教會關係人士全都到齊了。


    莉莉緊緊抓住神父的腳,被這群集團的威壓嚇得無法動彈。


    我被眾人催促,往前走到廣場中央。


    「回來得好。」


    聽了神父的話,我聳聳肩。


    「你還真是厲害啊。居然可以讓城鎮這些人一改之前惡劣的態度,歡迎我這個被趕走的罪犯……」


    我的話才說完,神父舉起手杖──然後又直接放下來。看來再怎麽樣,都不能在民眾麵前毆打我這個凱旋的英雄吧。


    「這都多虧了主教閣下。是她將這裏打造成能讓你們以英雄歸來的地盤。」


    可是那個主教說「是神父努力的結果」耶……算了,在這裏說這種話就太不識趣了。


    我把視線挪到主教身上。


    主教對著我頷首點頭──七大教堂的主教竟向墮獸人點頭致意。


    「話說回來,你為什麽變回墮獸人了?」


    「這件事說來話長。」


    「……零呢?她在睡覺?」


    神父抬頭仰望我的肩頭。就算他看不見,還是能從呼吸的深淺判斷出零是睡著了,還是醒著吧。


    「根據惡魔所說,好像是使力過度了。應該不久就會醒來──噢!」


    腳邊傳來一陣衝擊力道。


    我低頭一看,原本抱著神父大腿的莉莉,現在改來抱我的腳了。


    她沒有說話。我輕輕彎下腰,拍了拍莉莉的頭。


    「莉莉在生氣。」


    「啊?」


    「莉莉非常非常生氣!大哥哥不能再做任何危險的事了!」


    「這個嘛……可以的話,我也不想啊。」


    我笑著回答後,神父開口催促道:


    「總之,你先想辦法把這身沾滿他人鮮血的身體打理一下吧。我們已經準備好澡盆、食物和房間了,零就交給侍女──」


    「不,這就免了。」


    「什麽?」


    「……你都懂吧?現在最危險的就是這家夥了。」


    神父繃緊麵容。


    現在鎮上還有對我和零以英雄身分凱旋感到不滿的人。起頭的人就是奧爾迦斯,但不知道那家夥躲在哪裏。


    把熟睡的零交給侍女,萬一那個侍女就是敵人呢?


    零會在無以反擊的狀況下被殺。


    必須有個人來保護她。要說誰能勝任,也就隻有我這個護衛了。


    「交給別人之後,萬一這家夥被殺害,我就得殺死那個擔任護衛的人了。」


    「難道你想和零一起入浴?」


    神父挑起半邊眉毛說道,而我則是無動於衷地回答: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神父仰望天空,隻說了一句:「隨你高興吧。」


    接下來,我就像剛才說的一樣,片刻都不讓零離開我的身邊。我抱著零洗澡、吃飯,最後抱著她睡在他們準備好的房間裏。


    那是一場悠悠無夢的深層睡眠。


    ???


    奧爾迦斯站在窗邊,咬著手指的指甲,俯視沉浸在凱旋氣氛當中的民眾。


    隻能宰了他們。


    現在已經無法阻止他們以英雄之名留芳於世了。可是至少要在他們以主導者恣意妄為之前殺死他們,讓他們變成空有名號的存在。


    就在這個時候,奧爾迦斯的房門開啟。


    看見幾個熟麵孔的部下,他的臉上浮現笑意。


    「你們來得正好,請聽我說──」


    部下們不發一語,相互交換視線之後,便將奧爾迦斯從椅子上扛起來。


    在奧爾迦斯開口詢問他們的意圖之前,他就被扛到輪椅上了。


    「這很方便吧?我們去向館長借來的。」


    其中一個部下說著,並將輪椅推出房間。


    「你、你們要帶我去哪裏?我說過我還不會從這間房間出去……」


    「閉嘴。如果你大叫,那我就不得不揍你了。」


    奧爾迦斯一臉鐵青。


    他有一股不祥的預感。但是他無能為力。畢竟被打斷的腳還要很久才會痊愈,別說走路了,他連站都站不起來。


    他們一個人推著奧爾迦斯的輪椅,三個人圍著他。所有人都沉默不語,也不看奧爾迦斯一眼,靜靜地推著輪椅。


    奧爾迦斯被推出教會騎士團的宿舍


    ,當他察覺自己即將被帶到城郊的瞬間,終於開始大喊:


    「不要!你們想把我怎麽樣!神不會允許這種事──!」


    在他把話吼完之前,其中一個部下便動手往他的臉上揍下去。


    接著他們把一塊布塞進他發出呻吟的口中。


    「所以我說了,早在一開始就該這麽做。」


    「可是我不想奪走他的尊嚴。至少讓他高尚地……」


    「他算什麽高尚?」


    其中一個部下吐出口水。


    「那個墮獸人是打倒『泥暗之魔女』的英雄。但我們差點就遵從這家夥的指示,殺死那位英雄了!」


    「對不起,隊長……但是我們已經無法再服從你的命令了。而你不會原諒背叛之人──所以我們隻能這麽做了。」


    「噓!有人來了──!」


    三個部下為了擋住奧爾迦斯,並排站著。


    腳步聲慢慢接近。奧爾迦斯不斷發出呻吟。


    「你們在這裏幹嘛?就算是偷偷摸摸辦事,也未免太可疑了吧?」


    他們聽過這股聲音。


    他是諾克斯遠征部隊長的勤務兵──巴爾賽爾。


    「……嗯?那個輪子……那不是輪椅嗎?」


    巴爾賽爾的視線落在他們的腳邊,皺起眉頭。


    輪椅的車輪比一般的貨車還要小,很好認。原以為他是一個無用的男人,看來還是有點能耐。


    「奧、奧爾迦斯隊長的身體不太舒服,我們正要帶他去看醫生。」


    「啥?」


    巴爾賽爾發出荒謬的語氣。


    接著他的背後……


    「怎麽啦?巴爾賽爾!」


    騎士隊長吉瑪走來呼喚他。


    要是讓那個正義魔人看到這副場景,這些群起背叛的部下也難逃處置。


    神終究還是庇護著他。


    奧爾迦斯獨自竊笑。


    「近衛騎士隊又怎麽了──」


    「啊,沒事的,隊長。他們好像為了搬運貨物,正在傷腦筋。」


    奧爾迦斯停止了呼吸。


    然後他想起一件事。


    ──就該直接殺了他才對。


    想起這個男人對著雙腳被打斷的奧爾迦斯說過的話。


    「嗯……唔……!嗯唔!」


    奧爾迦斯發出呻吟,並扭動身體。當他從輪椅摔下來時,隔著男人們的腳,他能看見吉瑪離去的背影。


    但巴爾賽爾宛如要踐踏他這道視線一般,挪動腳步擋住。


    「你的盤算沒有錯,她的確會救你,不管你是什麽樣的人渣,她都會出手相救。她為人就是這樣,做事不會被自己的喜好左右。不過真是可惜啊……世上幾乎所有人都是靠著自己的喜好在做事。順帶一提,我討厭你討厭得要死。但都這種時候了,你趕走魔女閣下和傭兵閣下的事就先不提……不過你侮辱了我們家隊長吧?侮辱了別人還想讓她救你,你不覺得這個盤算實在很自私嗎?」


    巴爾賽爾抱起奧爾迦斯的身體,讓他坐回輪椅上。


    「好了……」


    巴爾賽爾輕輕轉了轉胳膊,慵懶地望向天空。


    「我也來幫個忙。你們要把這個東西要拿去丟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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