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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在冬天來臨之前準備好儲備糧食才行。」


    夏季尾聲──就在季節接近森林果實豐碩,動物肥美的秋季時,我突然這麽對村人說。


    在大陸北半邊因為惡魔的襲擊而毀滅的影響下,我們集結失去家園、家人、工作的人們來到南方的土地興建村莊。這件事發生在還有些寒冷的初春時候。


    由魔女與墮獸人主導,那些失去居所的人們聚集的村莊──老實說,我一開始不知道能否順利進行,因此覺得很不安。但我們找來的人卻積極地修繕半毀的住家、整理荒蕪的田地並播種,大家發揮了可說是莫名奇妙的團結力,把這個「廢村」提升成「荒村」。


    順帶一提,所謂的墮獸人是指半人半獸的怪物。全身長滿毛,還有凶惡的爪子獠牙,殺起人來比做任何事都要在行。


    嗯,就是我啦。


    至於為什麽像我這樣的怪物會主導建村呢?唉,的確是有一點複雜的理由,不過要說最好懂的原因,那就是這個廢村是我成長的故鄉。


    而我的老家是村裏的一間酒館。


    不過……說是老家,其實我的雙親在我離開的這段期間就已經死了。連廚房都荒廢成一副慘狀,但在村人的幫忙之下,好不容易才修複到能營業的狀態。


    所謂酒館就是村人們結束工作後,聚在這裏吃飯、喝酒的場所。


    硬要說的話,就像村莊的集會處、社交所,也是交換各種情報的地方。在這個隻有大約一百人居住的小村莊,大大小小情報都會聚集在這間酒館。


    大家通常都會在這間酒館商量事情。


    打烊之後,當眾人開始慢慢離開時,在這座村莊裏可說是領頭的幾個人就會像事先說好一樣聚集起來,然後開始交換各種意見。


    現在正好就是那個時間,大約有十位男女麵色凝重地圍在我身旁。


    其中一個人──有著一頭銀色長發,感覺像是從畫裏走出來的非現實美女,伸出了她的食指。


    「儲備糧食指的是醃漬肉或魚乾那類東西嗎?」


    「沒錯,魔女。」


    零這位稀世魔女皺起那形狀完美的眉毛,露出聚集在這間酒館裏的人都會被她迷倒的困惑表情。


    「換言之,過冬期間吃不到新鮮的肉和魚嗎?」


    「如果狩獵成功,冬天是可以吃到肉啦……不過冬天沒有蔬菜水果。所以為了以防狩獵失敗,我們才要做儲備糧食。」


    聽完我的話之後,這名就像靠著貪吃活到今天的魔女才緩和了表情。


    「那麽吾來占卜,幫你增加狩獵成功的機率吧。隻要用吾的力量,不可能無法鎖定獵物的行蹤。」


    「這還真是可靠啊。但不管怎麽說,我們都需要儲備糧食──隻不過,有個問題。」


    「嗯?」


    「──是鹽巴,對吧?」


    回答零這道疑問的人,是領導村中女性的「前家庭教師」。


    她是一個從頭頂到腳尖感覺都非常精明,大約二十五歲前後的女人,頭上留著彷佛一碰到就會被燙傷的紅頭發,並整齊綁成辮子,垂落至腰際。聽說她天生眼神凶惡,所以總是戴著眼鏡,全身散發出知性與氣質。不過她的身高矮得絕望,根本沒有十足的魄力。


    她原本在北部教導貴族千金禮儀規範,但城鎮毀滅後,她無處可去,最後誌願移居到這座村莊,是個奇怪的人。


    她並不是對魔女和墮獸人沒有偏見,不過她深信「教育與對話可以改變人」,簡單來說,她相信自己能將我們導向正途。


    她的眼光散發出一旦我們開始走歪,就會立即矯正我們的意念。不過我們到目前為止都走在正道上,所以她似乎有些無所適從。


    村裏的人都叫她「老師」,我也一樣。畢竟北部人的名字實在很長,發音也很麻煩。


    我點頭回應老師正確的指摘。


    「沒錯。要保存肉品就需要大量的鹽。但我們沒有買鹽的管道。」


    「是啊……這座村莊本身甚至沒有交易活動。而且傳言都說,來者皆會被墮獸人和魔女扒光,行走商也不會接近這裏……」


    這時候老師那雙精明的眼睛微微瞪了我和零一眼。


    「不是啊,我都說那是為了保護這座村子……」


    「可是到頭來,這座村子卻被孤立了呢。」


    話講得這麽明,讓我為了遮蔽這句刺耳的言語,垂下耳背蓋住耳朵。


    她說得沒錯,我們的確是扒光了接近村莊的盜賊身上的東西,一絲不掛地把他趕了出去。因為這是不傷人卻又能把人趕跑的最佳手段。


    但愚笨如我,並沒有想過他們會怎麽對外胡亂張揚。


    在我長年的傭兵生活中,已經養成「人家說話難聽是常態,情勢不對再腳底抹油就行」的思考方式。


    所以我完全忘記「村裏的人基本上不會移動」這個道理。


    現在回頭想想──當初真不該放他們活著走出村莊。


    畢竟死人不會開口說話嘛。不過這件事情也隻能放在心裏想。如果他們不能活著走出村莊,感覺上又會演變成另一個問題……


    總而言之,這座村莊現在和周邊村莊完全沒有交流。講白一點,可說是交惡。這件事我原本就有所覺悟,所以事到如今說這些也沒用。但既然無法交易,一切生產就必須交由村中自給。


    「總之,如果把村裏全部的鹽都拿去醃肉,以後我的店就隻能賣沒味道的東西了。如果隻有肉吃起來有味道,吃的人也會覺得膩吧?」


    「隻要拜托威尼亞斯王國的主席魔法師閣下,她應該會幫我們準備吧?」


    提出這個非常中肯意見的人,是在村中主要從事力氣活的「前熊墮獸人」。雖然他現在變成人類了,不過村裏的人還是很親切地用「阿熊」或「熊大哥」來稱呼他。而且就算變回人類,他給人的感覺還是很像一頭熊。


    個性豪爽,又會照顧人,不管受到多麽過分的惡作劇都不會生氣,所以村裏的小鬼也都很喜歡他。就算偶爾展現出他當墮獸人時的習慣而誇張地搞砸事情,那也是一種魅力。


    「他們不是會支援這座村子嗎?而且真要說起來,這座村子應該算是威尼亞斯王國的管轄範圍吧?」


    「是這樣沒錯,可是實際上從威尼亞斯王國坐馬車來這裏也要十天。最重要的是,如果我們才剛起步就要依靠國家的援助,那接下來就甭玩了。」


    「首先要自食其力努力到極限是吧……雖然沒什麽效率,但吾不討厭。」


    「話是這麽說沒錯啦,傭兵……」


    不用多說,他口中的傭兵指的就是我。


    我從前是傭兵,現在是酒館的店長。但因為零都叫我「傭兵」,所以這個名字也在村人之間定型了。


    順帶一提,大家都叫零「魔女小姐」或是「魔法師閣下」,幾乎沒有人用名字叫她。


    「老師說得也對,我們沒有做生意的對象。而且我們連商品都沒有,就算能以物易物,我們也『買不起』。如果森林裏有長鹽倒還另當別論,但這件事如果不依賴國家,絕對沒法解決。」


    「不,這個……我們也不是沒東西可賣啦……」


    我的視線看向零。


    隻見零心一驚,瞪大了雙眼:


    「你、你想把吾賣了嗎……!」


    還故意裝作一臉鐵青。


    「原來如此,還有這招啊。這樣的確能賣到好價錢。」


    「咳……咳咳!」


    老師刻意輕咳了兩聲,讓我寒毛直豎。


    「傭兵先生,身為這個村莊的教育者,我可不會放過這般沒品的玩笑。」


    「剛、剛才那是魔女


    不好吧……!」


    「配合魔女小姐胡亂開玩笑,你也是同罪。不要把錯推到別人身上!」


    我舉起雙手投降。忤逆老師簡直是蠢蛋的作為。


    不過我剛才說要把零賣掉也不完全是亂說的。


    我們村裏的特產是「魔法」。


    盡管這樣會變成租借勞力,不過隻要出現想依賴零的魔法的人,貨幣應該不難搞到手。


    不過遠離威尼亞斯王國之後,隻要越靠近南部,民眾厭惡魔法的情形就會越顯著。


    我們的村莊剛好位於南部與中部的境界線上。


    靠近中部的村莊應該會有人買帳,但那裏已經有其他賣家了。所以隻能賣給南部──想歸想,現狀就是南部沒人買帳。


    其實建村初期,我們已經向其他村莊宣傳過,說「我們可以用魔法幫大家收割」。結果卻隻是受到他人懼怕、鄙視,完全無法合作。


    魔女過去曾守護威尼亞斯王國和周邊區域不被惡魔襲擊,所以對魔女的歧視降低非常多。可是南部地區從頭到尾沒被惡魔攻擊,所以對待魔女和墮獸人的態度和以前完全沒變。


    魔女是邪惡的化身,墮獸人是墮落的象徵──我們這座村莊原本就是為了消除這種偏見才建立,但前途似乎比想像中還要險峻。


    「不過毫無疑問的,糧食問題不能光靠冠冕堂皇的理想解決。要是走投無路了,我們就去依靠國家吧。畢竟如果這座村莊一下子就沒了,國家也會顏麵盡失嘛。」


    「──傭兵,吾覺得啊……」


    我們簡短結束會議,村中的人們各自回家後,零還是留在酒館裏,看著我整理善後。


    「其實根本不需要做儲備糧食吧?吾剛才也說了,隻要吾用占卜發現獵物,靠你的本事就能輕鬆捕獲野獸。冬天天氣寒冷,就算不醃漬,肉也不會太快腐爛。」


    「這樣不行。」


    「為什麽不行?」


    「要是讓村裏的人太過依賴我們,他們會變成廢人。」


    零眨了眨眼。


    「這裏分明就是魔女和獸人戰士的村莊,卻不能依賴嗎?」


    「如果這座村莊有我以外的墮獸人和你以外的魔女,那就另當別論。」


    若是前墮獸人,在這座百人的村莊內有三個。但現在以墮獸人身分生活的就隻有我了,會使用魔法的人當然也隻有零。換句話說,要是讓他們依賴我和零,那當我們不在之後,這座村莊將會無法正常運作。


    「……你已經假定自己會離開這座村莊了嗎?明明才剛落地生根而已耶。」


    「也不是這樣啦……」


    「就讓他們依靠有什麽不好?這麽一來,村人也會歡迎新的獸人戰士來此定居,會衷心期待新的魔女造訪,或許還會出現自願學習魔法的人。你怎麽能不讓村人清楚地認識到吾輩的優秀之處呢?」


    無以反駁。


    我反覆在嘴裏搜尋著言語。


    「可是你……」


    卻在說出這三個字後陷入沉默。


    我該怎麽開口才好……該怎麽說呢……其實人們想要怎麽依賴我都沒差。


    隻不過──


    「……你已經幾乎沒辦法用魔法了吧?」


    零聽了我的話,不禁屏息。


    我在內心暗忖著,果然如此。


    我在與「泥暗之魔女」的那場戰役中,已經有一死的覺悟──但我卻還活著。即使詢問零個中原由,她也隻是笑著說「大概是惡魔心血來潮吧」,而不回答我。


    但我怎麽可能接受這種說法。


    我當時被魔法貫穿腹部,確實已經死了。而且我們破壞結界,我確實親眼看見一大群惡魔往祭壇蜂擁而至。


    但下一秒當我睜開眼睛,大量奔流的惡魔已經不見蹤影,零則是樣貌憔悴,而我受的傷也已經消失。


    為了拯救世界──或是為了拯救我──零所付出的東西,正是那個有多少魔力就能活多久的蓋世魔女的命脈。


    「……原來你發現啦?吾還以為自己隱瞞得很好。」


    見了零有些傷腦筋的表情,我聳了聳肩。


    「我也不想發現啊……不過你的頭發和指甲最近開始會變長了吧?」


    「原來你看得這麽細啊……吾以為你應該是更遲鈍的男人。」


    「別敷衍了,我是認真的。」


    我發出不悅的口吻後,零還是老樣子露出曖昧的微笑,並出聲道歉。


    「優秀的魔女會用魔力維持年輕的肉體……這我以前曾經聽說過。雖然在黑龍島遇見的阿爾耿忒是個老頭子,不過你的外表之所以年輕,是因為你用了破格的魔力維持年輕的肉體,對吧?」


    「嗯,確實如此。」


    「而你現在做不到了吧?為了拯救世界……和泥暗之魔女戰鬥……真的把魔力用光了對吧……?」


    隻要一天到晚一起相處,就算不想發現還是會注意到。


    在不經意的瞬間感受到一股不對盤的異樣感。


    比如前一天的擦傷到隔天卻還沒好,或是總是整齊有致的指甲亂得像狗啃過一樣,諸如這種隻要是「普通人類」就一定會有的紕漏,奪走了零身上那份超脫的魔女格調。


    「原來如此,是這樣啊……換言之,你覺得要是吾進行占卜,就會加速這副身體毀滅的時機……而你害怕如此是嗎?」


    「呃,算是吧……要是你在我眼前突然風化,那感覺實在糟糕透頂……」


    零輕聲噴笑,接著提高音量開始大笑。


    「喂,你笑什麽啊!」


    「哎呀,抱歉。看來都是吾不好。應該先向你說明的,吾無意讓你擔心。」


    「說明……你的意思是我誤會了?」


    「不,也不盡然。吾現在的確分不出多餘的魔力來維持肉體。吾第一次召喚惡魔到你身上時,吾對你說『吾的魔力枯竭了』……不過現在狀況比當時還要嚴峻。因此如今這副身體會以常人的速度老化。」


    「以常人的速度……」


    ──換句話說,就是那個意思了。


    普通。


    她和普通人類一樣了。


    原本像是石頭卡在胃袋裏的沉痛心情突然有了些許緩和。


    「那……就算魔力完全沒了,你也不會突然風化嗎?」


    「如果真的完全沒了,應該還是會吧。」


    見我明顯心生動搖,零靜靜伸出食指,試圖讓我冷靜下來。


    「不過隻要不是被別人奪走,無論吾再怎麽努力,還是無法消耗維持生命的魔力。你也一樣,心髒停了就會死,但是無法靠自己的意思讓心髒停下吧?在累到快死之前,會先昏倒對吧?這兩者道理相同。而且隻要不使用魔力,就會累積在吾這個『容器』之中。」


    「……原來如此。」


    也就是說魔女有魔女的本能。


    我算是放下心來,也像是撲了個空一樣,心情很微妙。但現在至少知道不用擔心零會突然風化,也算有了收獲。


    畢竟這種問題教人怎麽開口問?


    我總不能劈頭就說「你總有一天會風化嗎?」這種蠢問題。


    「吾就想,自從移居到這座村莊後,你對吾莫名體貼,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啊。吾還以為你終於有意願談情說愛,還一直等待那一刻的到來呢。」


    「我現在在講正經話耶……」


    我眯起眼睛瞪零,她卻樂在其中地笑著說:「這句話吾剛才也聽過了。」


    「嗯……好啦,吾想想。擁有強大力量的偉大魔女變成隨處可見的魔法師──你隻需如此認知就行了。重要的是,占卜對魔女來說等同呼吸。就連小孩也做得到,是基礎魔術中的基


    礎。所以吾才會那麽說。『吾來占卜,你來狩獵』。要是現在的吾隨著你去狩獵,甚至連續使用魔法的話,魔力肯定會馬上耗盡並且昏倒。在魔力儲存到可能活動的量之前,吾會呈現昏睡狀態。」


    「那還真是不得了啊……」


    「嗯。因此吾不會亂來。」


    「既然是這樣……嗯……就算沒有儲備糧食……應該也還好……」


    為了掩飾自己無以反駁的不快,我的口吻下意識變得有些生硬。


    「舍棄常識吧,傭兵。你不是要讓魔女和墮獸人變成這座村莊的『理所當然』嗎?」


    「……是啊。」


    「吾將來打算創造便於保存糧食的魔法。還有,能讓作物在冬天結果的魔法也不錯。既能讓眾人使用,也不用擔心遭人惡用……吾想創造那種魔法。」


    「你想像看看。」零說完,我便閉上雙眼。


    「在寒冷的冬天裏,你走進某間小屋,發現隻有那裏的氣溫甚至可說是炎熱。小屋裏有結了果實的作物,村裏的小孩在寒冬中啃著甜美多汁的果實。鄰村的居民也會看上這東西的價值。隻要吾輩開始交易,或許總有一天會出現想學魔法的人。傭兵,你想想。這座村莊才剛開始起步。即使現下沒有交易的手段,在不久的將來也會有解決之道──因為……」


    零停頓了一會兒,而我也張開眼睛。


    「這個村莊有魔女。」


    看我揚起嘴角微笑,零靈巧地閉上一隻眼睛。


    「而且還有一名強悍的獸人戰士。富庶之人總是備受威脅。你要好好睜亮眼睛,別讓吾被邪惡之人盯上擄走喔。」


    「小事一樁。」我如此說道,扛下這份責任,肩膀這才輕鬆不少。


    「喂,魔女。意思就是你會正常老去吧?」


    「嗯?」


    「你會變成一個老太婆嗎?」


    「應該會吧。」


    「還真無法想像。」


    「別急、別急。隻要過個五十年,不用想像也能看見本人。你一定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迷上即使衰老卻依舊美麗的吾。」


    2


    「不需要儲備糧食了?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隔天,我當著聚集在酒館的眾人麵前,撤回先前說的話。


    老師、阿熊還有其他人都一臉莫名。


    「隻要靠魔女和我,冬天也能正常狩獵。而且河裏冬天也會有魚。」


    但當我這麽解釋完畢,大家都輕鬆接受了。


    「不過我們也沒實際做過,所以還是有失敗的可能性……」


    就在我說出這番軟弱的發言後,阿熊用力地拍打我的背。


    「你這個身經百戰的傭兵說這是什麽話呀!是你和魔女小姐搭檔耶!」


    接著老師唰的一聲取出羊皮紙──


    「我們先來算算,要獵捕多大的獵物多少隻才能讓一百人的村莊度過冬天吧。這麽一來,狩獵計畫應該也會比較容易製定。要是狩獵失敗挨餓了,到時候我們再依賴國家就行了。」


    說出了如此可靠的話。


    ──那年冬天。


    我以零的占卜為準,在雪中出門狩獵。


    「我們也來幫忙。解決獵物之後,你也需要人手幫忙搬運吧?」


    村裏幾個對自己的力氣很有自信的人對我這麽毛遂自薦,但我阻止了他們,幾乎是強行自己一個人出去狩獵。


    光是我一個人離開村莊,戰力就會大減。要是帶著好幾個男丁進入森林,村子就會有好幾天完全處於毫無防備的狀態。


    如果隻是遭受人類盜賊襲擊,我想就算是現在的零也能輕易擊退他們……但我無意把零當成村子的擋箭牌。


    那家夥住在村子外圍,是一個能夠創造新魔法的魔法師──這樣的定位對她來說剛剛好……我是這樣想的啦。


    至於那家夥自己的想法,倒是另當別論。


    不管我跟零說什麽,她都會主張「吾來保護大家」或是「交給吾吧」。但我的臉皮可沒厚到凡事都推給她一個人。


    而且不過是一隻已經鎖定行蹤的獵物,要是我不能一個人搞定,那怎麽得了。


    「……腳印。是野豬嗎?」


    我在薄薄的積雪上發現蹄印,並嗅著冷空氣中的氣味。


    追著腳印,沿途留有已經凍結的乾燥糞便。再繼續往前走,便碰上一間山中小屋。


    「──啊?小屋?」


    我皺眉並不解地歪著頭。


    野豬的腳印環繞在小屋周圍,但附近沒有它的氣息。


    我一邊環伺四周,一邊移動腳步進入粗心大意沒鎖門的小屋內。裏頭擺放的東西是蔬菜和裝著小麥的袋子──換句話說這裏是糧倉。


    「為什麽這種森林裏會有糧倉啊……這是哪個村莊的?而且為什麽門戶大開?未免也太不小心了吧……」


    雖說是糧倉,但儲備糧食看起來非常少。


    這實在不是能度過一個冬天的儲藏量。


    我們沒有和周圍的村莊來往,所以不清楚狀況,難道其他村莊的人現在正在鬧糧荒嗎?因為欠收,所以引發饑荒了?


    如果是這樣,我把在森林抓到的獵物多分一點肉出去,或許就能成為交易的墊腳石了。


    「……有人的氣息?」


    慘了。


    要是被人看到我在這裏,鐵定會誤會我是小偷。於是我急忙飛奔出糧倉。


    ──然後迎麵就遇上了。


    我說的不是人。


    而是一隻亢奮、盛怒、壯碩的野豬。


    它全身長滿結實的肌肉,實在是一副好體格。現在明明是冬天,它還是圓潤肥美,散發出一股所到之處都所向披靡的感覺。


    「哈哈……它是看上這座糧倉裏的飼料了吧?」


    從徘徊在小屋周圍的腳印來看,這隻野豬早就知道這裏有糧食可吃了。


    平常門鎖著,所以不得其門而入,隻能在小屋周圍徘徊。但偏偏今天糧倉門戶大開,正當它興高采烈地要撲向飼料的香味當中時,裏麵卻走出我這個墮獸人。


    這還真是……一段勇敢的佳話啊。


    那隻野豬膽子不小,似乎是想跟我爭奪這座糧倉裏的東西。


    一個人類直接受到野豬衝撞會翹辮子。撞擊的力道會壓爛內髒,而且如果那對向上的凶狠獠牙刺穿腰腹,還有卡在肋骨上被它甩來甩去的危險。


    然後我現在沒穿鎧甲。


    ──說是這麽說啦。


    我有過好幾次對付超越自己身高的巨大野豬的經驗。威尼亞斯王國原產的巨大野豬阿布野豬──跟那種怪物相比,一般野豬簡直嬌小又可愛。


    那隻野豬正麵朝我衝撞過來,但我沒有退卻,握緊了拳頭。


    使出一記打擊。


    我使盡全身的力氣揮拳向下,從野豬的頭蓋骨正上方往下敲碎骨頭。


    野豬就這樣順著衝過來的力道陷入地麵,幾次痙攣後就不動了。


    「……好,當場死亡了吧。」


    我確認野豬完全死透之後,總算鬆了一口氣。


    這應該就是零占卜出來的獵物沒錯吧?換言之,我第一天就狩獵成功了。


    打獵這種事情在發現獵物之前都很耗費時間,但如果可以這麽輕鬆遇上獵物,那麽就算不製作儲備糧食,也完全不必擔心冬季期間的糧食問題了。


    我在糧倉當中一瞬間感覺到的人類氣息已經不知道在什麽時候消失了。


    應該是看到野豬和我嚇得跑走了吧。


    算了,換成是我也會跑。


    他可能是發現自己忘記鎖上糧倉的門,所以慌慌張張跑回來,結果卻看到墮獸人和野豬


    在廝殺。這樣任誰都會想逃。


    既然如此,那我現在應該拿著獵物趕緊退場,這樣才算得上是溫柔──雖然我一瞬間思考著要不要從糧倉拿點什麽走,但還是作罷了。


    就算不偷不搶,我也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捕獲獵物,供村裏的人飽餐。


    我扯下因為冬天空氣而乾燥的樹皮,做了個克難雪橇,然後把獵物放在上頭,走上回村的路。


    但村裏的人應該會很驚訝吧。


    「我去打獵嘍」。


    我才剛說著這番話出門,結果當天晚上就回去跟他們說「我抓到了」……


    我很自然地露出一抹淺笑。


    有人懷抱期待等著我回去──我到現在還是不太習慣自己對這件事抱著確信的感覺,盡管覺得心癢難耐,我卻不覺得討厭。


    3


    「……我說,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如今我們的眼前堆滿了裝有麵粉的袋子。


    所謂的麵粉……就是一種儲備糧食。隻不過,要得到麵粉就必須栽種小麥,如果不行,那隻能花錢買。


    這應該和鹽一樣,是身為交易孤島的我們拿不到的東西才對──現在卻不知道為什麽大量出現在眼前。


    我的確是感激得要命啦,但這些麵粉到底為什麽會送到這座村莊?剛才在河邊熱衷於肢解野豬的我完全搞不懂這是怎麽回事。


    「聽說每年冬天好像都會出現一頭大鬧糧倉的野豬。」


    「喔……野豬……」


    我心不在焉地回答阿熊的話,然後看向我帶回來的野豬。


    「你說的該不會是這隻吧?」


    「哎呀,好像就是這隻。」


    我聽你在放屁。


    不是啊,我確實是在森林裏的糧倉遇到這隻畜牲……可是既然它每年都會大鬧,那一般來說應該會有一兩個站哨的人吧?


    但我看到的那個糧倉別說站哨的人了,連門都沒鎖。


    我是有感覺到人的氣息,不過如果每年都會被野豬大鬧,那也未免太鬆懈了。


    「關於這點……」


    阿熊一副看戲的表情看著我。


    「你剛才說你看到的那個糧倉……好像是給這頭野豬的『禮物』。」


    「什麽鬼?」


    「聽說這頭野豬開始鬧糧倉已經是五年前的事了。他們也想盡辦法要殺掉它,可是已經好幾個人慘遭反擊,他們也就放棄了。所以之後鄰村的人就故意在森林做一間『被鬧也無所謂的糧倉』,把一小部分為了過冬的糧食放在那裏。」


    「這點小事去拜托領主還是誰,向他們借士兵處理嘛!」


    阿熊誇張地在麵前揮手否定。


    「在這種也增加不了多少稅收的偏鄉,就算有野豬橫行,領主也不會一一留心啦。而且這附近的村莊又沒有教會。」


    教會是拯救脫離社會損益之人的組織,那些王公貴族也常看教會的臉色行事。


    所以如果有教會的村子出了什麽問題,就算是賠本生意,領主也會分出兵力──但不在教會監視範圍內的村子就會遭到舍棄。


    原來是這樣啊──我仰天說著。


    這裏明明是我住到十三歲的村子,我卻對周邊的村子一無所知。現在回頭想想,我真的是被這座村子保護得很好。


    要是附近的村莊知道我的存在,鐵定會演變成把我趕出去的騷動。


    「然後那些隻能一直提供糧食給野豬的可憐村人們,某一天照常去探視野豬用的糧倉時──就當場看見墮獸人一拳撲殺野豬的光景。」


    「那他一定……怕得要命吧……」


    「多少有一點啦。不過他們很感謝你喔。他們說那個墮獸人完全沒動眼前的糧倉,隻帶走了野豬──所以他們帶了原本計畫要讓野豬吃的部分糧食過來打招呼,說以後也請我們多關照。」


    阿熊拍拍麵粉袋說著。


    那個時候,那一瞬間──真是幸好我沒輸給閃過腦袋的一絲邪念,不慎摸點東西走人。


    當晚,全村的人一起烤了麵包。


    當初建立這座村莊的時候,我們有從威尼亞斯運麵粉和麵包過來充當基底糧食。不過自從全吃完之後,村人們就靠村子附近能捕獲的魚、肉和蔬菜維生。


    秋天播種的小麥要等明年才能收割,大家也都放棄回暖前能吃到麵包這件事了,現在一看到麵粉,沒人可以忍得住。


    這座村子有兩座石窯。


    一座屬於酒館。另一座則是屬於已經荒廢的麵包店。


    當然了,麵包店的窯規模較大,可以一次烤出三十人份的麵包。


    因為麵粉用光的關係而長時間放置不管的麵包店,現在瞬間得到修繕,清掃乾淨的窯也生了火。村人們看到烤得焦黃的麵包都興高采烈地圍過來。


    而我為了幫麵包增添點風味,把今天剛抓到的野豬肉最有油脂的部分做成炙燒,並切成所有村人都吃得到的分量。


    隻要把骨頭敲碎放進鍋子裏燉煮,明天就能做出好喝的湯頭了。


    我再用珍藏的奶油還有剛從牛身上擠出的新鮮牛奶做成燉菜,擺在廣場那張臨時長桌上,村裏的小鬼頭們看了,發出欣喜若狂的歡呼。


    我放眼觀望鬧得像一場祭典的村人們,發現有著一頭顯眼銀發的女人不在這裏。


    於是我拿著兩份剛烤好的麵包、切好的肉還有燉菜,往離村子不遠處的湖泊走去。


    湖畔那間可疑的建築就是魔法屋,也是零的家。


    「喂,我要進去嘍。」


    我沒敲門就走進去,隻見一團亂的家中,零就隻整理好餐桌等著我過來。


    雖說是「魔法屋」,但訪客用的空間隻有一小塊,基本上就是普通的住家。就連那一小角訪客用空間最後都因為零的任性妄為,一下子變成寫東西用的書桌,一下子變成餐桌,輕輕鬆鬆就被其他用途取代了。


    而今晚那一小角似乎是當成餐桌活用。


    「傭兵,你太慢了。吾已經等不及,現在都快餓死了。」


    「那你就進村啊。」


    「因為吾想要獨占。」


    「食物嗎?」


    「是獨占你。」


    喔,是喔──即使被她吹捧,我還是不慌不亂地把食物擺上餐桌。零一邊目光閃亮地看著這些料理,臉上一邊浮現對我的不滿,她居然有辦法這麽靈活地運用表情。


    「傭兵,你最近的反應欠缺風趣耶。聽到吾說想獨占你,心裏應該會有什麽感覺吧?」


    零一邊說,手已經一邊伸向裝滿麵包的籃子了。


    而我就像要阻止她的手一樣,將葡萄酒小木桶「咚」的一聲放上餐桌。


    零驚呼了一聲。


    「是酒啊?」


    「就是酒。」


    「你以前不是下定決心,說不會再讓吾碰酒了嗎?」


    「還不都是因為你喝醉了會給人添麻煩。但現在隻有我跟你,沒差。」


    我把葡萄酒從桶子注入木杯裏,然後擺在零和我的麵前。我坐下,接著輕輕拿起木杯。


    「敬魔女的占卜。」


    「敬傭兵的本領。」


    我們互相說出敬詞,一口氣喝光杯中的酒──久違的酒氣讓血液循環一下子變好,我輕搖了搖頭。


    「嗚喔……沒想到挺烈的……」


    「傭兵,你可真弱。吾還可以再乾一杯喲。」


    「我話先說在前頭,我可不跟你比。因為我很~~清楚你是一個可以乾掉一整桶的怪物。」


    「什麽嘛,真無趣。」零邊說,就興衝衝地往杯中添入另一杯葡萄酒。這次她小口地舔著葡萄酒,同時拿起麵包,也不撕小塊一點就直接沾


    燉菜的湯汁大口咬下去。


    零舔去嘴邊沾上的燉菜湯汁,突然發出恍惚的顫抖。


    「吾過去都沒有發現,原來麵包是如此鮮甜。吾原本以為隻要有你的燉菜就能滿足了,不過有了這道燉菜,麵包變得美味極了。而且──」


    零伸手拿起野豬肉。肉應該已經涼掉,口感變得有些硬才是,但她單手抓過來便往嘴裏塞,稍微咀嚼後,跟著葡萄酒一起下肚。


    我看著零豪爽地一口接著一口吃,也伸手拿了一塊野豬肉。我沒用多少鹽,不過油脂的甘甜還是沁人心脾。


    「喂,魔女。你早就知道隔壁村的糧倉被鬧得雞犬不寧嗎?」


    「不知道啊。有鬧得雞犬不寧嗎?」


    零瞪大眼睛反問我。接著又突然說「哦~~那是這意思啊?」,自己一個人理出頭緒。


    「『這意思』是什麽意思?」


    「所謂的占卜,是魔女整合從眾多惡魔和精靈身上得到的曖昧情報,然後導出結果的技術。為了尋找能得到最佳結果的獵物,吾看到了許多陌生人的憤怒和悲哀。吾覺得隻要你去狩獵,應該連那些情感也能驅除才對。」


    「你喔,什麽叫作覺得……」


    「這樣不是很好嗎?結果一切順利。若是衍生出交易行為,吾輩這座村莊在冬季期間也能賣新鮮的肉品給鄰村。這是偉大的一步。」


    「鄰村應該也會照常狩獵,我倒覺得事情不會這麽順利。」


    「嗯──這樣啊。不過隻要吾進行占卜,就能知道周邊的村莊因何事傷透腦筋。如果吾輩能提供解決問題的方法……」


    「別太急躁了,魔女。」


    「嗯?」


    「慢慢來就行了。你仔細想想看。一群來曆不明的家夥一定會在你傷腦筋的時候出現,然後解決事情,拿著報酬閃人……我講白一點,這很毛骨悚然。」


    「嗯……」零瞪著半空中思考。


    「簡直就像魔女一樣。感覺早晚會被處火刑。」


    然後點頭說出這句正經話。


    就算我們打著幫人的主意,但要是一直多次幫同一個人解決問題,難保人家不會覺得我們就是搞出問題的元凶。


    等到人家有求於我們再行動,這樣才是最恰當的做法。


    「你的意思是,村莊與村莊的距離感遠一點才是剛剛好嗎?」


    「就是這樣──就像我跟你一樣。」


    「這樣反倒有些過於親近。」


    零嗤嗤笑著,並用麵包徹底沾光盤子上剩餘的燉菜湯汁。


    「那差不多該──」


    我說完正要站起來,但零卻默默伸出腳微微頂撞我的膝蓋,讓我再度坐回椅子上。


    我說了一聲「幹嘛啦?」,零卻回答「沒什麽」。


    「吾隻是覺得今晚有點冷。」


    「……啥?」


    「傭兵,今晚如此寒冷,你應該不會放任吾一個人自己離開吧?」


    「唉……所以我才剛要說『那差不多該來準備睡床了』啊。」


    「唔……這、這樣啊。」


    零不斷說著「這樣啊,原來如此」,難得表現出有些尷尬的神情。而我則是不管她,徑自收拾用過的餐具,將它們放在已經被各種可疑物品占據的廚房。


    明天早上再帶回店裏洗乾淨吧。


    我一邊想著這種事,一邊舉步往零正等著的二樓寢室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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