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我以為──那是惡魔。


    那座湖泊座落於茂密的林間,水質清透到可以直視湖底。有個女人就在那座湖中央,全身一絲不掛,肌膚白鮮亮麗──


    散落在湖麵的銀發就像纖細的絲綢般,從濕溽的發絲間可以稍微窺探到她帶著憂鬱之情的側臉,藏有讓聖人一眼就墮落的魔力。


    簡直就是惡魔般的美豔。


    她美得不祥,幾乎能奪人性命,因此無法用女神來比喻。


    ──再靠近一點。


    我搞不清楚到底是我先產生想看著她的想法?還是身體先做出行動?


    我將身子探出原本躲藏在後的灌木,「啪」的一聲踩斷腳邊的樹枝。


    女人暮然回首。


    隻要被她那不可思議的藍紫色眼眸凝視,試問還有誰能逃脫呢?


    我不禁妄想自己就這樣永遠被囚禁在她的眼眸中。


    女人開口了。


    從那張紅唇當中流泄出來的話語非常清晰流利,傳進我耳朵裏的聲音更是無上地甜美,然而我卻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麽。


    那就像魔女的咒文一樣。


    ──下一秒。


    「狩獵之章?第四頁──〈破岩〉!承認吧,吾即為零!」


    光線四射,轟然巨響,我感覺到一股彷佛會將身體四分五裂的衝擊力道。


    死亡的恐懼隨著痛楚襲來,我在感受到折磨的同時,心中竟不可思議地感到滿足。倘若這是欣賞那份美貌的代價,我會不吝獻上這條命。


    隻不過,留下那孩子死去實在教人──


    1


    當靜謐的森林傳出轟然巨響,是在我燉煮要拿來當午餐的香菇濃湯時的事。


    幹嘛?發生什麽事了?事到如今我連問都不想問。


    會在靜謐又安穩的森林中引起轟然巨響的人,不是拿著大量火藥的軍隊,就是擁有驚人魔力的魔女而已了。


    然而令人完全難以置信的是,我這個傭兵的雇主正是一個「擁有驚人魔力的魔女」,而且她現在正好就在疑似傳出巨響的湖泊沐浴。


    綜合以上這些因素,就算我頭腦再怎麽不靈光,也能理出頭緒。


    引發巨響的來源,就是創造出「魔法」這種用一句咒文便能帶來超常現象的稀世魔女。我想除了零以外,沒有別人了。


    所以當我撥開擋在我麵前的樹枝和灌木,飛奔到目的地湖泊的瞬間,便拉開嗓子大吼:


    「喂喂喂,天才魔女!你這女人幹嘛在大白天就正大光明地公然使用魔法啊!是想讓教會看到,把你送上火刑台嗎──哇啊啊啊啊!」


    我帶著有一般常識的人的威嚴,振振有詞地說出極為正當的斥責。沒想到下一秒就醜態百出,落得發出像個娘兒們一樣的尖叫聲,並迅速轉身麵對反方向的下場。


    零是個女人,而且正在沐浴,換句話說她沒穿衣服。


    這個女人的裸體擁有無法直視的魔性美貌,要是真看了隻會讓人失常。我背對著零,並把眼睛閉起來,然後──


    「我等等再聽你解釋,快點把衣服穿上!」


    發出一聲大吼。


    「呼……」零厭倦地歎了一口氣,離開湖水,往我的背靠過來。


    「你不隻一出現就不問理由劈頭斥責吾,而且還不確認吾的生命安危就嘮嘮叨叨地叫人穿衣服……你稍微替吾擔心一下如何?」


    「你要我該怎麽擔心一個用一句咒文就能轟飛巨漢的行動凶器啊?」


    「對吾來說,有著一副可怕肉食野獸姿態的你,才更配得上行動凶器這個稱呼呢。」


    零說完,我皺起整張臉,垂下耳朵,不斷搖動尾巴。


    正如零所說,若要形容我的外表,那就是用雙腳走路的大型肉食野獸。我是一種被稱作墮獸人的半人半獸怪物,在當今這個世界,一對極其普通的雙親之間偶爾會生出像我這樣的怪物。


    根據零所說,這是我的祖先或親戚在過去使用魔術造成的結果。


    也就是所謂的「降獸咒術的回風」。


    零說她有辦法處理這個「回風」,把我變回人類。所以我現在擔任她的護衛,跟她一起旅行──不過最近情況產生了一點變化,我基於自願,暫時決定維持這副怪物的身軀。


    零創造出來的「魔法」已經擴散到世界各地,她為了阻止混亂產生而展開旅行──我則是為了殺死某個魔女,以報她濫用「魔法」殺死我的好友的仇而旅行。


    我和零利害關係一致,為了彼此的利益,維持這副身體能力優異的模樣也比較方便。


    話雖如此,這也絕對不代表跟我這個怪物比起來,零就是個「弱女子」。


    因為隻要零使出真本事,像我這種小咖馬上就會化成灰。


    「那我改口叫你行動瘋女人,你就會滿意了嗎?如果你討厭拷問和火刑,那就算是在森林裏也不要隨便用魔法。」


    「因為有人躲在樹叢裏。」


    「你說什麽?」


    我差點回過頭,但還是慌慌張張地先問她穿好衣服沒。


    「就算被你看光,吾也不在意啊……」


    「我很在意啦!別看本大爺這樣,我好歹也是一個健全的成年男子!」


    「別擔心。不管怎麽看,你都是個健全的成年男子。因此吾的意思是,你想看吾的裸體,這種欲望極為健全,心胸寬大的吾很樂於接受你的的欲望。」


    「別說了,快點穿衣服!」


    「吾忘記告訴你,其實吾早就穿上了。」


    該死,真想揍扁她。


    我忍著因憤怒發抖的拳頭,側眼確認零真的穿好衣服後,終於回頭麵對湖泊。


    「然後呢?你轟飛的『某個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吾無法判別,而且他剛才完全消除了氣息。就是因為他靠近到讓吾感到生命危險的距離,吾莫可奈何之下才會使用魔法。」


    「莫可奈何啊……」


    「還是說你覺得吾被暴徒襲擊,銬上鎖鏈之後再被迫穿上美麗的衣裳,在眾目睽睽下遭人競標也無所謂?像吾這麽美麗的魔女,應該價值不斐吧……吾會被監禁在寶庫內的小房間裏,以可疑男人的收藏品度過餘生──」


    「您要沉浸在愉快的妄想裏是無所謂,不過既然對方是個能把稀世魔女上鏈變賣的能幹盜賊,那麽為了您的安全,我想去確認他的屍體,請問可以嗎?」


    我直接蓋過零的話,結果她滿腹不滿地看著我說:「接下來正精彩啊。」


    「然後你會抱著必死的覺悟前來搭救被監禁的吾。你後悔自己身為護衛不該工作偷懶,放任吾一個人待在湖裏,於是一邊流著淚,一邊乞求吾的原諒。最後心胸寬大的吾也並未責怪你。如何?是一段佳話吧?」


    「什麽叫作工作偷懶……我記得不就是某個魔女命令我,與其做好護衛的工作,不如做個稱職的廚師嗎?」


    我確實是零的護衛,同時命令我「吾去沐浴回來後想喝溫熱的濃湯。你別管什麽護衛,煮湯就對了」的人也是她。


    聽了我的話後,零歪頭指著剛才還是茂林──現在土都翻過來了──的地方說:「所以吾才會這樣自保啊。」


    我總覺得爭論的重點被她四兩撥千斤扯歪了,不過和一個能與惡魔交鋒的魔女爭論,本來就無意義到了極點。我才不打贏不了的仗。


    我和零沿著被轟飛的樹木前進,在慘狀的中心發現一個倒地的人類,因此停下腳步。


    「……你把人家宰了嗎?」


    「沒有,吾瞄準的是周圍的樹木。他應該是嚇暈了吧。」


    「我反倒覺得他乾脆死一死,才能永除後患……」


    「真不愧是傭兵,有夠冷血。難怪會被人稱作『黑之死獸』──」


    「啊啊啊啊!住口!不要說出那個綽號!」


    「有什麽關係嘛。吾並不討厭你的冷酷無情喔。」


    「吵死了!你給我稍微反省一下!」


    我在指尖上使勁,對著零的額頭用力一彈。隻見零罕見地發出人類會有的哀號聲,叫了聲「好痛」,並用手壓著似乎很痛的額頭。


    接著蹲在昏倒的人旁邊,重新審視這個人。


    他是一個身穿破爛衣服,滿臉胡渣的男人。


    因為他身體髒兮兮的,猛然一看就像個中年男子,不過隻要仔細觀察,就會知道其實他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小毛頭。


    「盜賊……看起來不太像啊。不就是一個瘦巴巴的瘦皮猴嗎?」


    如果他是個以戰鬥維生的人,不管多瘦小,多少還是會有點肌肉。但這個男的完全是個皮包骨。


    勉強能歸類在武器範圍裏的東西,也就是一把插在腰間的小小的水果刀……這麽小的水果刀,我看真的隻能拿來削水果皮了。


    與其說他是個經驗豐富的盜賊,反而比較像是個小偷──或是偷窺狂。


    「嗚……嗚嗚……」


    偷窺狂發出呻吟了。


    他微微睜開眼睛看著我。


    我反射性做好對方會發出尖叫的心理準備,沒想到這個男的卻很安靜。


    不過卻有一行清淚從他的眼裏流出。


    「啊啊……你就是來帶我到死後世界的地獄看守人嗎?竟然如此可怕,如此不祥……」


    他說的地獄看守人……是指我嗎?現在這種情況應該就是指我吧?


    「我最後還是落入地獄了。畢竟此身實在罪孽深重!然而,啊啊……我的女神啊!我理應是個虔誠的信徒啊!但是神啊!禰為何要棄我不顧呢!」


    男人大叫著,迅速坐起身子。他雙手大大敞開,全身仰望天際。這副宛如向神控訴「降臨吾身的苦難」有多大的樣子,簡直就像宗教畫作一樣誇張而且做作。


    另外他這副像唱戲一樣的口吻──他是戲班子嗎?


    正當我和零默默看著男人演獨角戲時,他似乎終於感覺到現場狀況和他的行動之間有落差,於是左顧右盼地看著四周。


    在他眼前的光景當然不是地獄,隻不過是一座被轟倒的樹木多了點,平凡而且安祥到會讓人打嗬欠的森林。


    男人把手放在下巴,歪著頭開口:


    「……這個地獄還真是平凡啊。這豈不是和我剛才所在的湖泊一樣嗎?如果地獄是神創造的,那祂應該多欣賞一些優秀的名畫再行創造才是。」


    他不滿地皺起眉頭。


    2


    「哎呀,太好啦!這裏不是地獄真是太好啦!要是我知道地獄其實是這麽無趣而且平凡的地方,那我從以前靠著想像畫到現在的那些悲慘卻又莊嚴的地獄風貌就要瓦解了。我的確是想親眼見識看看,但如果會讓我的期待落空,那我寧願不知道。受不了,神還真是把人類創造得罪孽深重啊。」


    當他發現自己並沒有死,而且還毫發無傷之後,一邊說完這段長篇大論,一邊做出誇張的肢體動作,並深深歎了一口氣。


    不知道是因為鬼門關走了一遭,還是這男人本來就是個傻瓜,當他知道我不是地獄守門人而是墮獸人的時候,傻傻說了一句「那我就放心了」。


    據本人說,「跟想把我當成餌食的饑餓野獸比起來,墮獸人要好多了」,看樣子他不久前才剛碰過那種情況。


    外表看起來是個營養不良的小樹枝,不過膽量倒是像個已經對恐懼麻痹的戰士。


    不隻如此──


    「話說回來,沒想到我能碰上真正的魔女……真是我的榮幸。那位美女剛才把我轟飛的技術就是這陣子在街頭巷尾蔚為話題的『魔法』吧?我最近聽旅行藝人說過。任誰都能像魔女一樣,引發超常現象,連神也不足為懼的可怕──」


    我把劍抽出來,對準男人的脖子,阻止他繼續往下說。他眨了眨眼,隻策動視線輪流看著我和劍。


    隔了幾秒鍾,男人假惺惺地發出愚蠢的哀號。


    「等、等等,慢著!你冷靜點,這是誤會!我不知道你誤會了什麽,反正這是誤會!」


    「難說啊。如你所料,這女人是魔女。而你竟能不被這個魔女發現,接近到她身邊。不隻如此,不管你被魔法轟飛,還是被我用劍指著,感覺也沒有多害怕,連哭鬧尖叫都沒有。你這麽進入狀況,簡直像個受過訓練的刺客。」


    雖然他看起來實在不像,但也有人會為了讓目標大意而特地假扮弱者。


    這時候男人認真地看著我──


    「隻……隻要我發出尖叫就行了嗎?」


    認真地問了這個問題。我聽了全身差點沒力,零於是輕輕拍打我的肩膀。


    「傭兵,到此為止吧。你威脅過頭了。」


    「這可不是威脅。從他的言行來看,他是相當虔誠的信徒。就算不是盜賊或刺客,要是他向教會告密,就會有人追上來。」


    我得隨時提高警戒,做好若有人看穿零是魔女──不,在他們心生懷疑的當下,就必須殺了他們。


    「不、不是的!拜托你們別誤會!我的確是個虔誠的信徒,但那隻是為了隱居世間而假扮的身分……!」


    「什麽?」


    「我是藝術家!教會對藝術較為寬容,我隻是為了不讓自己的作品被盯上,才會扮演一個狂熱的信徒啊!我還有證據!我的作品就在腰間的包包……呃,慢著。你看起來就不識字。所以這位小姐!麻煩你來確認我的作品!」


    「我看起來就像個笨蛋,真是不好意思啊……!」


    「啊啊,暫停,我沒有惡意!別再把刀往我身上推了,會傷到臉啊!」


    在這種狀況下,比起自己的性命居然先擔心臉,實在是佩服。


    不用我使眼色,零直接從男人的包包裏取出一束羊皮紙。


    她大略看過文字後,發出「哦」的一聲。


    「這個……是詩歌吧?你是詩人嗎?」


    「沒錯,我是吟遊詩人……!要我現場吟唱一首也行,若是稱頌這位美人的詩歌,我馬上就能寫出來!實在非常抱歉,我這個人隻會寫美麗女性的詩歌,要稱頌你的勇猛雖然很難,但倘若你希望,隻要給我三天時間……!」


    「不需要!」


    我拋下這句話,推開男人之後,把劍收回劍鞘內。


    我並未完全相信這家夥所說的話,不過從他誇張的言詞還有充滿戲劇性的動作來看,說他是吟遊詩人的確可以接受。


    說是這樣說,我也無法完全排除這家夥向教會告密的可能性……


    「呼……太好了,誤會澄清了。跟先前的爆炸比起來,剛才這個更讓我感受到死期將近。」


    男人吐出安心的氣息,放鬆眉尾。


    「我還沒自我介紹吧?我叫作艾德亞多。是住在附近的吟遊詩人。」


    「你少在這邊裝熟想跟我握手,不過就是個偷窺狂。」


    我粗暴地甩開他伸過來要跟我握手的手,有意無意地撇下這句話。


    接著這位自稱艾德亞多的吟遊詩人一臉意外地反問我:「偷窺?」


    「你說偷窺,難道說……你們以為我做出偷窺這種行徑嗎?真沒禮貌!我身為一個藝術家,怎麽可能做出那種低俗的行為呢!」


    「你的意思是你沒有?」


    「我對神明發誓!」


    被他這麽有信心地否定,我反而開始覺得是零誤會了。搞什麽?難道我們冤枉他了?


    「我隻是在觀察而已!觀察這位美麗得


    至高無上的女性宛如藝術般完美的裸體!觀察澄澈的水滴劃過那身白皙肌膚產生的光芒!」


    「完全就是在偷窺嘛!你這家夥憑什麽惱羞成怒啊!」


    毫無疑問有罪。


    我毫不留情地揍了吟遊詩人一拳。


    「再……再怎麽樣也不必揍人吧……如你所見,我這麽瘦弱。被你這種猛獸攻擊,三兩下就會翹辮子了。」


    「我看你還很有精神啊……要不要我再認真揍一拳?」


    「不行!我的身體無法再忍受更多痛處了!你已經懲罰過我了!沒有第二次了!」


    我側眼看著拚命叫喊的吟遊詩人,然後重新麵對零。


    「我問你,你真的沒發現這種小咖嗎?還讓人家靠到讓你覺得有生命危險的距離?」


    「不……正確來說,吾打從一開始就發現他的存在了。吾有感覺到樹林中有生物存在。隻不過,就是……吾隻感覺到鹿或猴子這類野生動物的氣息。沒想到居然會是人類躲在那種地方……」


    詩人從旁插嘴:「這是當然。」


    「告訴你們,為了忠於觀測真實的世界,我可以和自然化為一體。」


    「你用雪亮得可怕的眼神說這是什麽話啊?什麽叫作和自然化為一體?」


    「就是在森林裏生活一個星期。當然了,我既不會洗澡,也隻會靠樹上的果實或葉子維生。如果沒有防寒問題,我連衣服也不會穿,還會先把自己弄得滿身泥巴。」


    「你是資深獵人啊……!為了區區偷窺洗澡這種小事,居然這麽費工夫,真厲害……」


    「這才不是偷窺!是觀察!我有義務將這個世界上各式各樣美麗、稀奇的事物以譜成詩歌。為了這件事,我才不管別人怎麽說我,就算要我稍微染指犯罪也在所不辭──所以了,這位小姐!」


    「為什麽這時候要提到吾……」


    「你這身美麗的裸體!能否讓我!近距離觀──」


    詩人一股腦地逼近零,我直接抓住他的腦袋把他拖回來。


    接著順勢把他往附近的大樹丟過去,詩人的身體輕盈地劃出一道弧線,背部就這麽重重撞上樹幹,倒地不起──我是不是沒抓好力道啊?算了,反正就算他死了,對我也沒差。


    我本來不喜歡也不主張與工作無關的殺生,但隻有這次破例。


    不過不曉得這個詩人是具有不可貌相的勇氣,還是擁有堅韌的肉體。他馬上恢複精神,還試圖說服零:「我不會要你馬上做出決定。」


    「說句實話,比起詩歌,我更希望你能成為我畫中的題材。」


    「吟遊詩人還會畫畫啊?」


    我一邊把零藏在我的身後,一邊尖銳地反問。隻見詩人鄭重地左右搖頭說了聲「不」。


    「有個人會以我的詩歌為基底,畫出非常精湛的畫作。這位畫家在他們那一行很有名氣,其畫作還會被掛在領主宅邸和教堂裏──不過畫家這兩年都沒畫出新作品了……」


    「哦~~是喔。節哀順變。」


    原本是想正麵讓他看看我對這件事情有多不感興趣,沒想到詩人卻微笑以對:「謝謝你的同情。」


    「最近甚至有個惡劣的權勢者,因為過於想要畫作,派盜賊前來威脅……而且已經是稍微危害到性命的等級了。」


    「這狀況真的很不妙耶。乾脆逃出國去啊。」


    「可是畫家的身體孱弱,負荷不了長途旅行。」


    權勢者對藝術品的欲望是真的很可怕。現在這個時代就算有人為了世界唯一一件至高無上的雕刻品或是其他東西開戰都不稀奇。


    「這一切一定都是因為我提供的詩歌太過拙劣造成。畫家體弱多病,不常出門,對那位畫家來說,我的詩歌就是全世界。所以我想與其把我寫的詩歌帶過去,不如把題材帶回去,讓畫家實際欣賞還比較好。我雖然無法帶走風景,不過如果是物品或人就有可能……」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吾在那位畫家麵前脫光嗎?」


    「不,事到如今穿著衣服也不打緊了。就算穿著衣服,你的美貌還是十分有價值。拜托你了,別這麽快下結論。可以麻煩你看過畫家的作品後,再決定是否成為畫中的題材嗎?」


    「你不止隨身帶著詩歌,連畫作也帶著啊……」


    詩人笑著說了一聲「怎麽可能」,接著指向森林深處。


    「這附近有一間房子,是畫家的住家兼工作室。天黑之前到得了。屋子裏還有空房,你們就當作是確保今晚的住宿地,這提議應該不壞吧?」


    詩人一口氣說完這些話。


    這的確不是一件壞提案。


    要是被人知道他們把真正的魔女拿來當畫作的主題,這個詩人和畫家都吃不完兜著走。換句話說,若要防止他們告密,這是個很有力的手段。


    零思索了一聲並點頭。接著她用眼神問我「這時候該怎麽做才是對的?」,我隻好聳了聳肩。


    「算了,如果隻是過去一趟,也沒什麽損失。就算這是陷阱,也總有辦法應付吧。」


    「這樣啊。」零說著,從我的背後探出頭來看著詩人。


    「那麽麻煩你帶路吧。追根究柢,去有廚房的地方比較有傭兵發揮廚藝的價值──況且今晚會下雨。」


    零手指天空。現在雖然晴空萬裏,但雲動得很快,空氣也很潮濕。綜合這些因素來看,零的預測應該準確。


    倘若真是如此,那露宿野外將會是個令人萬分不悅的決定。


    我把零抱到肩上,然後──


    「帶路吧。」


    對詩人這麽說道。


    3


    如詩人所說,我們在森林中行走了一會兒便碰到河川,沿著河川往下走去,很快就看到有一間房子蓋在附近。


    那是一間用圓木建造的氣派木屋,屋子後方還有一間家畜小屋,山羊和馬的叫聲不斷從裏麵傳出。


    「這還真是……出乎意料啊。我本來還以為會是破破爛爛的小棚屋。」


    「我看是你缺乏想像力吧?靠那種設備根本沒辦法在這座森林裏生存。」


    話是這樣說沒錯啦,看來我有很強烈的刻板印象,覺得畫家這類人都是窮鬼。畢竟那些有錢的藝術家都被貴族攏絡了,基本上不會和平民有所交流。


    「這個家感覺住起來很舒服。吾很中意。」


    「實際上住起來是真的很舒適,所以我也和畫家住在一起。基本上都是我在照顧家畜,不過當我像這次這樣外出好幾天的時候,則是請熟識的傭人來打理。」


    詩人說那位傭人會每天從鎮上帶糧食和薪柴過來,還會替畫家煮飯。


    「他也是畫家畫作的忠實愛好者喔。熱衷到曾說出也想自己畫一幅來看看。現在這個時間他應該在家畜小屋才對……」


    詩人探出身子往家畜小屋看去,嘴裏念著:「不在啊……是去買東西嗎?」


    接著他突然屏住呼吸──


    「不妙,快躲起來!」


    並要求我們退下。


    我們照他所說的,躲在樹蔭當中,此時一名穿著筆挺的男子怒氣衝衝地走出家畜小屋,往這裏走來。他嘴裏似乎碎念著什麽,光讀唇隻能知道他似乎是在說:「打算徹底忽略我嗎?既然如此,我也有我的做法。」


    最後他粗魯地揍了木屋的門一拳,然後──


    「要是太囂張,小心將來後悔!我們如此低聲下氣也到此為止了。畫家應該明白惹怒領主大人會有什麽下場吧!」


    他拋下這句話,跨上固定在一旁的馬匹背上,就這樣一個勁地奔馳而去。


    「……剛才那是誰?還真是劍拔駑張啊。」


    等馬匹的腳步聲完全遠離,零才


    歪著頭說:「他剛才提到了領主。」此時詩人無奈地抬頭仰望天空。


    「大概是領主派來的使者吧。領主是畫家的信徒,明明就跟他說畫不出來了,還是一直要人進貢畫作,煩都煩死了。」


    「領主?」零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地問。


    「你說的是伊迪亞貝納的領主嗎?這一帶是那個男人的領地吧?」


    零差點就要說出「我們認識那個男人」這句話,是我急忙堵住她的嘴。


    要是讓人知道可雷翁共和國首屈一指的港都──伊迪亞貝納的領主大人和魔女來往甚密,那可是一大問題。


    這女人分明是個天才,有時卻搞不懂連笨蛋都知道的事情,總是讓我捏了一把冷汗。她身為一個魔女,長年隱居在藏匿處,所以缺乏身為一個人類的常識。要說無可奈何確實也是如此……


    「這一帶的山林沒有一條確切的領地界線。除了伊迪亞貝納之外,也是其他數個領地的交接地帶。」


    「那就是其他領主了……」


    「就是這麽一回事。而且最近與其說是催促,更像是在威脅人。」


    光看離去的那個男人凶狠的模樣,感覺的確不太平和。


    「應該說,他那樣根本就是威脅了吧。隻不過是不獻畫而已,就要吼成那樣嗎?」


    「因為這位畫家的信徒幾乎都是些性情偏激的人。」


    是這樣嗎?我總覺得不隻如此,有種更嚴重的感覺……


    算了,反正我也不該管太多插手別人的事。


    在詩人的催促之下,我們踏進這間就像上等旅店一樣氣派的家中。


    暖爐的火正在燃燒,室內非常溫暖。


    一進玄關就是客廳,屋內充斥著木頭的香氣和強烈的顏料氣味。說句實話,實在不是什麽好聞的味道。感覺很糾結,讓人呼吸困難。


    但零卻不斷吸著屋子裏的味道,開心地表示這是令她懷念的味道。


    在零長年生活的魔女藏匿處大概也是這種味道吧。


    這麽一想,這股氣味似乎也沒有那麽惡心了──不過……


    我有一件事無論如何就是無法接受。


    不對,要說我很歡迎也是可以啦,但該怎麽說──那讓我非常坐立難安。


    就是圖畫。


    屋子裏所到之處全掛著畫作,每一幅都畫著妖豔的女人──而且還是沒穿衣服的畫作,不管我將視線擺向哪裏都靜不下心來。


    「傭兵啊……你為何如此坐立不安?」


    「你還問……算了,沒事……」


    零看著我開口臆測:


    「你該不會是看了掛在牆上那些畫作中的女人的身體,覺得很害羞吧……?」


    「這、這怎麽可能啊!我可是傭兵,經過千錘百煉……區區女人的裸體……而且隻不過是一幅畫……」


    說歸說,但當我把視線完全釘在地板上的時候,就已經無法再蒙混過關了。


    已經落得語無倫次的我,耳邊傳來零的歎息聲。


    「吾有時候覺得你看起來就像個十五歲的少年一樣……」


    「吵死了!不好意思,我就是沒免疫力啦!」


    我遷怒似的大吼,然後瞪向詩人。


    「喂,藝術家先生啊。掛在這裏的話全部都是那個畫家的作品嗎?」


    「沒錯。都是很出色的畫作吧?」


    「這我是不否定啦……!」


    我明白這些都是非常高明的畫作。我雖然不懂藝術,卻看得出來畫中女人的肌膚彷佛吹彈可破,摸起來感覺還會有體溫。


    每一幅畫中的女人都用布或頭紗遮住半邊的臉,卻加強了唇辮的質感,看起來極為情色。


    零細聲說道:「真是美麗的畫作。」


    「若是如此美麗畫作,要吾來擔任題材也並非不可──畫出這些畫作的人,他的技術精湛到讓吾產生了這種想法。」


    「呃……喂喂,慢著!為什麽你看了這些作品會得到這種結論啊!再怎麽下流也得有個限度啊!」


    「你討厭下流嗎?」


    「這不是我的喜好問題!」


    「那就是吾的喜好問題了。」


    她把話說成這樣,我也無以反駁。但就是覺得不是滋味。


    零無視嘴裏念念有詞不斷煩惱的我,轉而看著詩人。


    「詩人啊,這些畫裏的女子們為何全都遮著臉呢?」


    「因為這樣比較引人遐想。」


    詩人輕描淡寫地笑著這麽說。


    零聽了,不解地反問:「遐想?」而我則是假裝聽不懂。如果她聽不懂剛才這句話的意思,那解釋起來也麻煩。


    「──以上純屬玩笑,其實這些全部都是宗教畫。主題是女神與仆從、魔女與教會之戰或是狩獵魔女等等。畫家藉由遮住這些或為神聖,或為邪惡的臉孔,引發畫作本身的神秘性。畢竟也沒有人知道女神長什麽樣子啊。」


    「原來如此,神秘之美是嗎?吾曾經聽說過在現實當中隱匿某些部分,反而更能接近理想。」


    「──教會是這麽解釋的。」


    「那事實到底是怎樣?」


    「如果我說包括教會相關人士,那些想收藏畫家畫作的人全都是男的,你們聽得懂嗎?以前那幅用鞭子鞭打美麗魔女的作品還爭得呼天搶地呢。」


    「我完全懂了。」


    換句話說,在這裏的作品全都是偽裝成藝術作品的「娛樂」。


    我曾經在某個地方聽過,麵相醜惡的娼婦隻要戴上麵具,也能受人歡迎。正因為看不見,所以才能任憑自己想像。


    「教會將猥褻的畫作視為大忌,不過女神的裸體卻是值得描繪的神聖之物,拷問魔女也能振奮信仰,因此不會被彈劾。我們藝術家就是這樣,一邊假裝迎合教會的喜好創作,一邊創作自己喜歡的作品。」


    「哦~~這正是所謂的處世之道吧?」


    「如此一來還能獲得金援,總比亂搞結果惹怒他們要好多了吧?」


    詩人流暢地解說完畢之後,敲了敲牆上眾多門扉中的其中一扇,歡喜鼓舞地告知他已經返家。


    「我回來了,我的天才畫家!我剛剛回來嘍!這次我帶了一個非常棒的作畫題材回來了。我想畫家一定也會喜歡!」


    詩人一邊說,一邊將一束紙張從門縫往房裏塞。


    「那是什麽?」


    「是詩歌。以魔女為主題的詩歌。」


    什麽時候寫好的啊……對了,剛才走在森林裏的時候,他好像一邊寫著什麽東西,一邊前進,沒想到那是在做詩啊。藝術家真不容小覷。


    不過詩人的辛勞似乎撲空了,房間裏完全沒傳出任何聲響。


    正當我以為對方不在時,房裏傳出一聲「咚」的敲牆聲。


    詩人頓時瞪大了雙眼。


    「真稀奇,居然有回音……這是今天心情很好的證據!是因為我回來了嗎?」


    他感動得全身顫抖。


    ──呃。


    「不不不,你先等一下。你們住在一起對吧?可是人家對你回來的反應卻隻有敲一回牆壁,你們到底是什麽關係啊?人家該不會是討厭你吧?」


    「真、真沒禮貌!我才沒有被討厭!畫家極度怕生,總是關在房間裏不出來,因為實在太不常出現了,所以我熟識的那個傭人都說這裏是『閉鎖之間』。就連我這個哥哥也進不去。」


    「『閉鎖之間』啊……呃,你說哥哥?」


    「我沒說嗎?畫家是我妹妹。不過沒有血緣關係就是了。」


    「你說妹妹……畫家是個女的嗎!一個女人卻畫出這麽煽情的畫?」


    「麻煩用官能美來形容,這樣格調


    比較高!」


    「隻不過是換了個講法,意思還不是一樣!」


    「隻要改變說法,聽的人感官也會不同。畫家是個心思細膩,容易受傷的人。」


    詩人囑咐我講話要小心一點,我隻好乖乖閉上嘴。


    畢竟與其小心措詞,直接閉嘴還比較輕鬆。


    「一開始我為了體弱多病的妹妹寫了一首女神詩歌。妹妹非常開心,當我發現的時候,她已經畫出一幅女神畫作了。她當時隻有十歲,卻是一幅非常出色的作品。從此之後,妹妹開始稱呼我為『老師』,而我稱呼她為『畫家』。能把我的詩歌完美描繪成畫的人,就隻有她了。她是上天賜給我最棒的禮物!」


    詩人激動解釋到讓人覺得惡心,這時房裏傳來陣陣敲牆聲。


    「她為人很害羞,我一誇獎她就會像這樣敲牆壁。很可愛吧?」


    「不,我覺得這不是害羞,她隻是覺得你這樣很惡心,而且讓人火大……」


    「吾也有個難懂的哥哥,所以稍微能同理畫家的心情。」


    我默默扶著額頭,零則是抬頭遠望天花板。零的哥哥──十三號。他這個男人為了妹妹,自以為是地挑起波及全國的戰爭。過度愛家不隻會給人帶來麻煩,對被愛的當事人來說,更是煩惱的源頭。


    「不說這個了,我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聽過這件事。」


    「哦?」零興致勃勃地反問。


    「難道還有其他把沒有血緣關係的畫家妹妹關在『閉鎖之間』的人嗎?」


    「而且哥哥還是個詩人……這種感覺的故事……好像在哪裏……是很有名的故事……」


    被零不解地反問後,我拚死搜尋記憶中的線索,卻怎麽樣都想不起來。


    「嗯──算了,世界這麽大。就算某個地方還有境遇相似的兄妹也不足為奇。」


    「畢竟你一直環遊世界嘛。」零有些羨慕地看著我說。


    「等到一切塵埃落定,吾也想悠閑地環遊世界。」


    「我可不奉陪喔。一切結束後,我要變回人類,然後開一間酒館,過著隱居的生活。」


    「那麽吾就把你的店當成旅行的據點吧。年初從你的店出發去旅行,年終再回到你的店。吾要帶回很多稀奇的食材,然後請你幫忙料理。」


    「很令人心動吧?」零津津樂道,讓我有種敗下陣來的感覺。因為正如她所說,我真的心動了。


    見我不再說話,零轉頭重新麵對詩人。


    「你的妹妹從以前就這樣了嗎?」


    「不,她這麽堅持不踏出房間是大約兩年前開始。」


    「嗯……換句話說,和她畫不出畫來是同一個時期嗎?」


    「是啊……」詩人苦笑說著。


    他分明是個行為舉止誇張的男人,但這副表情看起來卻像是真正的他。


    「其實呢……」詩人悄聲說道。大概是為了避免被門另一邊的畫家聽見吧。


    「我心裏有譜。兩年前,她曾經接受委托,去替一位貴族千金畫肖像畫。那時候她是自己一個人去。似乎是當時發生了什麽事……」


    後來不論他怎麽問,妹妹還是一句話也不說,就這樣過了兩年。


    「她和我對話的機會也逐日減少,我已經一年沒聽見妹妹的聲音了。如今說到我們的對話,也隻有敲牆的聲音了。」


    「你硬把房門撬開不就得了嗎?」


    「我不要。我不想被她討厭。」


    你早就被人家討厭了吧?我差點說出這句話,但這太多管閑事了,我還是閉嘴好了。以我的角度來說,隻要他們願意讓我們在這裏過夜,我就滿足了。


    「話說回來,畫家不出來,根本沒辦法畫畫吧?你該不會要我們在這裏等到她出來那天為止吧?」


    我出言表示我們沒有那麽多時間後,詩人搖搖頭點明他無意讓我們等那麽久。


    「大約一年前,有一組迷路的街頭藝人來到這間屋子。他們還帶著一隻罕見的生物。」


    「是喔?什麽樣的生物?」


    「那是一隻三頭蛇,身體還長有手腳,是一隻感覺非常令人毛骨悚然的生物。畫家無論如何都想把它畫進畫中,所以在打草稿的時候,有稍微從房間走出來過。」


    「因為毛骨悚然的生物而興起創作欲望的女畫家……不,這就算了……她那時候不是畫不出來嗎?」


    「是這樣沒錯,但那時候她一口氣完成那幅畫了。不過畫作本身已經送給那組街頭藝人了,所以不在這裏。」


    「因此這是我的想法。」詩人繼續開口。


    「畫家隻是失去了想畫的東西,隻要有很棒的題材,她一定就能取回幹勁。所以我才會為了她,每天到處去尋找題材。」


    「換句話說,吾等同於那組街頭藝人擁有的珍奇異獸嗎……?」


    「嗯,挺接近的啊。尤其是非常毛骨悚然這一點。」


    聽見零不滿地呢喃,我則是一邊忍笑,一邊回答。


    「沒想到不是傭兵,而是吾被當成珍奇異獸啊……」


    「我希望你別介意。隻要見到你的美貌,我想畫家一定會興起創作欲望。到時候,就算隻有一眼也好,隻要能看見妹妹有精神的模樣,我就滿足了。不過可以的話,我還是希望她能跟我說上一句話。」


    我們站在房門附近埋伏或許會造成畫家緊張而不敢踏出房間,所以我們隨後決定各自隨便休息。


    我向詩人借了廚房,一邊閃躲直說想幫忙試吃的零頻繁伸出的手,一邊準備四人份的餐點。


    也就是我、零、詩人──還有畫家的份。就算她足不出戶,據說隻要把盤子擺在門口,不知不覺就會全吃乾淨。


    「簡直就像在喂食野生動物一樣……」


    由我這個野獸身形的人說這種話或許很奇怪,不過我坐在餐桌前吃飯,卻把尊貴人類的飯菜放在門口的地板上,這種感覺實在很詭異。


    「其實我平常會坐在地板上吃飯,邊吃邊對著『閉鎖之間』說話。不過今天有客人在,所以才跟你們一起坐在餐桌前。」


    說完,詩人摸著剃掉胡子後看起來清爽許多的下巴──這個男人一把胡子剃掉,梳妝整齊,清潔身體,再穿上正常的衣服後,竟然是個無可挑剔的美男子。


    他的外表俊美到讓我產生一陣反感,我厭惡到連那些誇張做戲的舉動都能一舉原諒。


    「希望未來有一天,妹妹能再次和我坐在餐桌前吃飯……」


    憂愁的表情加上歎氣的樣子都是一等一的美男子。我的心頭冒出一股毫無道理就是很想揍人的衝動,但這隻是單純的嫉妒心,所以我握著拳頭隱忍下來。


    我悄悄看了「閉鎖之間」一眼。一股靜靜屏息的人類氣息帶著不舒服的感覺不斷從牆壁的另一頭透出來。


    看來沒那麽簡單一下子走出來──這句感想就留在我的心中吧。


    正當我一邊想著這件事,一邊大口咬下麵包的時候,聽見遠方傳來一陣策馬接近這裏的聲音。而且數量不隻一兩匹,既然有車輪的聲音,那就代表連馬車也來了。


    在我思考發生什麽事的期間,屋子便被一大群人的氣息包圍。我放下食物,緊貼著窗戶往外看。


    太陽已經完全下山,窗戶外麵是一片黑夜──可是周圍卻亮得連長在地上的草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喂喂……他們是想幹嘛?那是武裝騎士耶!」


    騎士們手裏拿著火炬排排站,把屋子四周照得雪亮。


    「武、武裝騎士……!為什麽他們會跑來我家?」


    「我才想問呢。我說你,有沒有什麽頭緒?」


    零把麵包塞進嘴裏,跟著我來到窗邊窺探屋外的情況


    。


    「會不會是把這裏錯認成盜賊的根據地啦?」


    「這個假設大概是最妥當的,不過你似乎猜錯了──你看那個男的。」


    剛才在屋子前口出惡言離去的男人也混在騎士隊伍中。


    換言之,這幫家夥的目的是畫作,說得更清楚一點,是衝著創造出畫作的畫家本人而來。


    我是想叫他們從後門逃走,不過看這個樣子,大概連後門都被圍得密不通風了吧。


    「──這個狀況不妙喔,藝術家先生。」


    「你說不妙是……是到什麽程度?」


    「『有生命危險的程度』啦。」


    隨後,騎士在屋子外高聲大喊:


    「我們是領主麾下的騎士隊!區區一個藝術家竟膽敢無視領主大人的請求,甚至將畫作送給微不足道的街頭藝人,這很明顯是羞辱領主大人的反叛行為!因此領主吩咐我們前來逮捕畫家,將其監禁!想逃也沒用,乖乖出來吧!」


    4


    「他說……反叛……!我們嗎?這是天大的誤會啊!」


    我側眼看著臉色蒼白的詩人,不快地想著「這也無可奈何」。


    「領主再三要求她還是不畫,卻三兩下就送給庸俗的街頭藝人了對吧?這樣領主當然會盛怒了。」


    「怎麽會……可是那幅送給街頭藝人的畫作,是隻用三天就畫好的粗糙作品啊……!」


    「這些因果跟那個領主又沒關係。街頭藝人會在眾人麵前表演才藝。你那時候應該要假設如果他們持有著名畫家的畫作,就會變成八卦傳開。」


    話雖如此。


    就算是這樣,眼睜睜看著騎士闖進這間屋子,然後把畫家抓走也是一大問題。


    詩人也有可能會氣不過,密告零是個魔女。既然如此,我也隻能跟騎士對幹了。可是這麽一來,我的項上人頭就極有可能會遭到懸賞。


    這就要看跟零遭人密告是魔女比起來,哪邊比較好了……


    「好了……該怎麽辦呢?」


    在我煩惱的這段期間,原本還在外頭的騎士們已經破門闖入玄關了。


    手持刀劍浩浩蕩蕩闖進來的幾個騎士看見我的身影後,驚呼一聲,往後退去。


    「墮、墮獸人……!為什麽墮獸人會在這種地方!」


    「情勢所迫,所以決定在這裏住一晚了。你們不用這麽緊張,我沒有讓你們全軍覆沒的打算。」


    其實騎士並未詢問我,但還是姑且回答一下。我現在還沒決定好要不要讓他們全軍覆沒,不過就算是為了讓他們大意,我還是先如此表示。


    我舉起雙手顯示自己無意抵抗,即使如此,他們似乎還是無法忽略我,派了幾個人過來用劍把我圍住。


    他們沒有進攻的意圖,大概隻是單純的警戒。接著一名大概是隊長的男人側目警戒著我,一邊大喊:


    「把所有畫作搬出去!一旦發現畫家,就把她綁起來!」


    騎士們聽從隊長的吩咐,開始搗亂屋子。家中所有的房門都被打開調查。當然,搜索的魔爪也伸向「閉鎖之間」,隻見詩人大聲哀號,請求他們住手。


    「我們無意羞辱領主大人!街頭藝人那次隻是畫家剛好手感很好,畫家她……舍妹真的畫不出來啊!就算你們把她擄走、監禁她,畫不出來就是畫不出來啊!」


    「那麽倘若用你的性命交換呢?」


    「──你說什麽?」


    「領主大人表示,如果畫家得知要是自己不畫,哥哥就會被處刑,應該也會湧現創作欲望吧──畫家就在這間房裏!把人拖出來!」


    詩人大叫「住手」並衝向前去阻止,沒想到卻遭到一名騎士壓在地上。


    「閉鎖之間」被人粗魯地破壞,幾名騎士走進房裏。


    尖叫就在此時傳出──一陣莫名低沉的男性哀號。


    接著騎士困惑的聲音傳來:


    「怎麽會這樣……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我和零麵麵相覷,看樣子情況有點詭譎。


    但當我看見被騎士從房間拖出來的人之後,頓時了解他們困惑的原因了。


    「別這樣,拜托你們!別殺我!」


    被人從房間裏拖出來並且不斷大叫的人,不管怎麽看都是個男的。


    而且這個人全身上下都徹底沾滿勞動氣質,根本就是個中年幫傭男子。


    「詩人啊……你的妹妹……是個男的嗎?」


    正當現場處於沒有人能夠開口說出任何一句話的氣氛時,零突兀地問著。


    詩人嘴裏呢喃著:「不對。」


    就連男子也大聲強調:「沒錯,不是我!」


    「我才不是畫家!我是常來打掃的傭人……!專門從鎮上運送糧食和薪柴過來……」


    經他這麽一說,詩人好像也說過常來的幫傭怎樣怎樣的。


    可是為什麽那家夥會在「閉鎖之間」裏?而且既然他敲牆回應詩人所說的話,那就代表他一直假冒畫家。


    「這是怎麽一回事!畫家到底在哪裏!」


    騎士大吼一聲,詩人的表情頓時浮現一抹疑惑的色彩。


    此時男傭人張開嘴巴。


    「她──」就在傭人正要解釋原由始末時,詩人以響亮的聲調發出清晰的聲音:


    「她死了啦。」


    他如是說。


    我不禁懷疑自己聽錯了,不過我想騎士們的驚愕應該遠勝於我吧。


    「你說她死了?你要是敢扯這種無聊的謊言,小心後悔莫及!」


    「我沒有說謊。畫家死了。在她畫完那幅被街頭藝人帶走的畫之後,我就把她殺死了!」


    「你說什麽……!」


    「所以畫家才會足不出戶,所以我們才會沒辦法獻畫給領主。所以不管你們怎麽找都找不到,你們再也拿不到新的畫作了!」


    詩人微微抖動肩膀,「嗬嗬」地笑著。


    詩人端正的臉龐痛苦地扭曲,尖銳的笑聲響徹四周。


    「我有什麽辦法……」詩人被騎士壓在地上,以沉痛的聲音吼著。


    「不管我寫出多少詩歌,沒有畫作就不會有人買。但那個女人卻說不畫就不畫,後來以為她終於要畫了,沒想到卻沒跟我商量就送給那些街頭藝人。簡直像是在跟我說她不需要我一樣!所以我才殺了她!殺了她泄恨!」


    詩人接著大叫:「真是遺憾啊。」


    「好了,已經夠了吧?你們帶著這個家所有的畫作快點滾!」


    騎士們紛紛看向隊長,不知所措地尋求指示。


    不管他們怎麽找,畫家也已經不在這間屋子裏,他們根本無法扣押一個不存在的人。


    這時候一名騎士從外頭匆忙跑進來。


    「隊長!屬下這裏有東西想請您看看……!」


    說完便往屋外看去。騎士隊長點點頭,看了一眼詩人後轉身離去。


    「既然畫家不在,那也不必久留了。把畫作全搬出去!──另外把詩人的頭顱代替畫家帶回去,獻給領主大人當土產!」


    接到命令的其中一名騎士抓住詩人的頭發,將他壓在地上。隻要刀劍落下,腦袋就會跟身體分家──不過如果要用一刀砍下腦袋,刀法也得非常熟練才行──在慘絕人寰的慘劇即將上演之前,我輕咳了幾聲,不疾不徐地把手放在劍柄上。


    防著我的騎士們用劍指著我,騎士隊長也停下腳步瞪我,隻不過很可惜,一點也不可怕。


    「騎士隊長閣下,不好意思,讓我從旁插個嘴。雖然我從剛才一直旁觀到現在,不過如果你們要宰了那個男人,我就得拔出自己的劍了。我們沒有締結什麽特別的契約,隻不過這裏是他家,而我現在寄


    人籬下。如此而已。」


    如何?你們要和我對幹嗎?──我語出威脅詢問後,原本企圖殺死詩人的騎士放下手上的劍,也不等隊長的指示就慢慢往後退開。


    一隻墮獸人和眾多騎士──勝算大概是一半一半,但為了殺死我一個人,必定會有幾個騎士命喪黃泉。


    這等於是要他思考是否有必要不惜做到這種地步也想取得詩人的頭顱當土產。


    騎士隊長露骨地露出苦澀的麵容,似乎認為和我交戰是一場「損失」,於是命令騎士們撤退。


    騎士們回收完包括草稿的所有畫作後,順便翻遍了所有家當,一邊摔破花瓶,一邊接連離開這間屋子。


    留在現場的人隻有我、零、詩人還有傭人。


    馬蹄聲遠去後過了一會兒──我和零麵麵相覷,並未針對某個特定的人就問了聲「然後呢?」


    「實際上,你到底把畫家閣下藏到哪裏,又為什麽要把她藏起來?」


    詩人抬起頭來。上一秒還滿腔憤怒與悲歎的男子,如今麵容雖有些憔悴,但並未絕望。


    隻要看到他從一進門就秀到剛才為止的溺愛舉動,還有當傭人從「閉鎖之間」走出來時的表情,任誰都會知道詩人沒有殺害畫家。


    「對了!畫家──你把我的琪雅拉弄到哪去了!為什麽你會在那間房間裏?而且還假裝琪雅拉和我對話!」


    男傭人被詩人抓起衣領近距離質問之下,發出窩囊的哀號。


    「這不是我的錯!是畫家拜托我的!她說她偶爾想外出,但不想被你知道,所以要我代替她待在房間裏──!」


    「我怎麽可能相信這種謊言!你說說看,她為什麽要躲著我,偷偷摸摸做這種事!哪有這種必要!」


    「這種事我哪知道啊!」


    麵對詩人咄咄逼人的譴責,傭人的語氣也開始不留情。


    「這件事隻有你不知道,我們交換身分已經持續一年時間了!你根本沒發現這一點,還說什麽你了解畫家的想法,我可不這麽認為!」


    「你說什麽?」詩人大受打擊地反問。接著傭人痛恨似的推開詩人的身體。


    詩人就這麽順著被推開的力道搖晃身體,最後當場無力地跪下。


    「可惡,這算什麽啊!我明明沒做什麽壞事,卻不是差點被騎士給宰了,就是被雇主責罵!而且那個墮獸人又是怎麽搞的啊!我看你分明就是個會把這種可疑人物帶進家門的離譜大哥,畫家根本是從你身邊逃走了吧!」


    傭人丟下一句「這種工作誰做得下去」之後,踩著粗魯的步伐離開屋子。仔細想想,最大的受害者就是他了,被人譴責成那樣,也難怪會生氣。


    我甚至覺得什麽事也沒做的我被罵成「可疑的家夥」,應該也可以稍微生點氣……


    不過──


    「琪雅拉她……在躲我……?」


    就像這樣,精神上受到最大打擊的人無疑是詩人了。


    為了把妹妹從房間裏帶出來,他努力了兩年。現在知道其實妹妹背地裏根本自由進出,任誰都會沮喪。


    「我不在了會比較好嗎……?因為有我在,所以琪雅拉才不願意走出房間嗎?」


    詩人坐在地上不動,嘴裏不斷呢喃。我想或許應該對他說些什麽,但我找不到究竟應該對他說什麽話。


    「這樣看來是沒戲唱了……現在不是討論畫作題材的狀況。」


    「吾原本還很期待呢……」


    「你想請人幫你畫肖像畫?美女的想法果然就是不一樣。」


    從我這種怪物的角度來看,一輩子都別想要我當畫作的題材。


    然而當我皺眉擺出一副不悅的表情時──


    「如果有你的肖像畫,吾倒是想要。」


    零卻不顧我的心情說出這番話。


    每當她說出這種話,都會讓我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剛開始我以為她是在捉弄我,但當我知道她說出這些話非常認真,而且隻是順從自己的真心後,反而更加無所適從。


    就在我支支吾吾說不出話的時候,外麵正好傳來傭人的哀號。


    剛才離開的傭人急急忙忙跑回來,嘴裏大叫著:「不好了!」


    「馬、馬匹……!馬匹的腳印往小路走去了──那幫家夥往畫家在的小屋去了!」


    「啥!是說,原來你知道畫家在哪裏啊!」


    「那當然……我當她的替身已經當一年了。雖然她沒有告訴我,但我大概想得到她都去哪裏。這間屋子後麵的小路通往村子,我運送東西都是走那條路。」


    傭人表示,那條路途中有一間小屋,畫家都會定期跑去那間小屋。


    「那麽剛才那個騎士說想讓隊長看的東西就是那條路嗎……!」


    「不好了……」詩人邊說邊站起來。


    「意思是……剛才那群人跑去琪雅拉那裏了嗎?怎麽會……!不趕快追上去的話,她會有危險!」


    零無奈地說了聲「真是的」。然後擺出認真的表情。


    「在麻煩的家裏惹上麻煩事了。」


    她說出這句一點也不好笑的話。接著──


    「傭兵,走吧──如果是你,就有辦法追上馬匹。」


    她一邊說,也不等我的回應就一邊爬到我的肩上。


    5


    既然身為雇主的零都說要去了,我也沒有說不的權利。


    我把詩人和傭人這兩個普通人類丟在家中,抱著零衝進夜晚的森林。


    正如傭人所說,屋子後麵有一條推車可以通行的小路,路上留著新的馬蹄印和馬車的車輪印。


    隻要沿著這些痕跡追,就算跑在夜晚的森林裏,也不必擔心會迷路。


    而且如同零白天所宣言的,我們一進森林之後,原本零星的雨勢就成了滂沱大雨。


    「唉……我還以為可以在有屋頂的地方好好睡覺了,沒想到居然會在雨中搞得滿身泥濘,而且還在森林裏跑來跑去……」


    「世事總是無法順心呢。」


    相對於我打從心底覺得疲憊的語氣,零的聲音卻聽起來沒什麽不滿。不惜叫我追出來,也想請她畫一幅自己的畫嗎……?看來她相當中意畫家的作品。


    不過要是雨水抹平腳印,我搞不好會迷失方向啊──就在對此感到有些不安時,我聽見一道女人的叫聲混在雨聲當中傳來,於是一口氣加緊腳步。


    這時我看見森林的出口在黑暗中浮現。


    我大力跳出林間,這才發現那裏正好是敵陣騎士們的正中央,於是匆匆忙忙退回來。


    我迅速跳進樹蔭後方,把身體藏好後才窺探小屋的情況。幸運的是,似乎沒有騎士發現我的存在。


    黑暗跟大雨救了我一命啊……


    不但遠方傳來雷鳴,從剛才開始還聽得見一道女人的尖叫聲,或許這也是原因之一吧。


    那是畫家的聲音嗎?


    這幫騎士為了搬運畫作,拉著一輛笨重的箱型馬車。大概是為了避免雨中搬運弄濕了畫作吧。但也因此造成了不幸──對我來說卻是種幸運──馬車的車輪卡在泥濘之中,始終無法前進。


    另外那輛馬車裏正不斷傳出畫家的怒罵聲。


    「該死的家夥,讓我下車!要是你們膽敢將我監禁,我會畫一幅講述你們這些騎士落入地獄的畫作,然後在你們麵前割喉自殺!你們將會變成受詛咒畫作的題材,一輩子活在惡夢之中!」


    真是淒厲的惡整手段。要是成真了,感覺真的會作一輩子的惡夢……


    「他不是說他妹妹體弱多病嗎……我看她挺有氣勢的啊。」


    「在詩人眼中大概真的是體弱多病吧──好了,要怎麽救她呢?把所有騎士全殺


    了?」


    「不,這次還是先當個有禮貌的土匪吧。如果把人殺掉,後來會很麻煩──我發出信號之後,你用魔法打下三個不同地方的樹枝。」


    「同時嗎?」


    「你辦得到對吧?」


    零輕聲低吟,說著「你終於越來越懂吾了」,看起來似乎很開心。


    能發出魔法之箭而非實體箭矢的技術──是一種名為〈鳥追〉的魔法。通常這種魔法隻能射出一支箭,但零身為孕育魔法的始祖,具有同時射出複數箭矢的能力。


    「哈哈……原來如此,虛張聲勢啊。」


    「沒錯,要讓他們以為自己被一群強盜包圍──我先上了!」


    說完,我在黑暗當中跳進那群想盡辦法要讓馬車移動的騎士們之中。


    我揍倒了幾個人,快速穿過不斷嚷著「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而混亂不已的騎士們,爬上馬車車頂。


    然後──


    「本大爺接管這輛馬車了!其他東西我就大發慈悲不動──還想要命的家夥,就丟下馬車快滾!」


    我大聲吼道。


    有名騎士高舉在這場大雨下還勉強亮著的提燈,他大叫:「他是剛才在詩人家的墮獸人!」


    「沒錯。」我回答。


    「放在那個家的畫作……我原本想說應該可以賣到好價錢,所以一直虎視眈眈。結果居然被你們半路劫走,要是我默不吭聲看你們拿走,豈不是有損我盜賊團的名號嗎?」


    聽到盜賊團這三個字,騎士們便心生動搖。每個人都心想──一個墮獸人就夠麻煩了,還有其他同夥嗎?


    「冷靜點!他在虛張聲勢!在詩人家中的隻有墮獸人一個人,並非是什麽盜賊團──」


    「你真以為我在虛張聲勢嗎?」


    「什……!」


    「──上啊!」


    我大叫一聲,三支光之箭立刻銳利地劃破空氣,射落了三個完全不同處的樹枝。


    騎士們的動搖完全變成恐懼與緊張,甚至有人大叫:「被包圍了!」


    騎士隊長憤恨地咒罵著,並高高舉起提燈看著我。


    「好吧……馬車和東西都給你!但裏麵的女人──」


    「女人?」


    我刻意出聲反問。


    對盜賊來說,女人在戰利品當中是尤其上等的存在。既可以拿來當自己的女人,依據臉蛋和年齡,還可以賣到好價錢。


    換句話說──


    「你以為我會放過那個嗎?」


    在大雨不斷落下的夜間森林,我這張被提燈照亮的猛獸臉孔,在騎士們眼中應該非常毛骨悚然吧。


    我揮舞著出鞘的劍,將它插入馬車車頂,宛如宣示自己的主權一般。


    接著──


    「快滾!」


    吼了一聲。


    雷正好這時打了下來,一名怯弱的騎士尖叫一聲就逃進森林裏了。以他為首,接著又有一個人、兩個人跟著脫離戰線,就連騎士隊長也邊罵人邊落荒而逃。


    等逃走的騎士們的氣息完全遠離,躲在樹蔭當中的零才對我獻上盛大的掌聲並探出頭來。


    「精彩!你的盜賊風範實在精彩,傭兵。你把惡徒扮演得淋漓盡致。吾想,應該所有人都深信你是身經百戰的盜賊了吧。」


    「這是在誇我嗎?還是在損我?」


    「吾是在誇獎你。真不愧是黑之──」


    「我不是要你別再提起那個綽號了嗎!小心我也替你取一個詭異的綽號,臭魔女!」


    我怒吼完便從馬車車頂跳下。


    但我馬上感覺到有人往這裏跑來的氣息,於是握起劍警戒。不過當我發現氣息的主人是詩人後,馬上就解除了警戒。


    「你們兩位……騎士隊的人呢……畫家……我妹妹呢……!」


    詩人氣喘籲籲,接二連三地丟出他的問題。


    我用下巴指著被騎士棄之不顧的馬車,告訴他「畫家就在裏麵」。


    跟我這個自稱盜賊而且還引起騷動的人比起來,讓身為詩人的哥哥去救她,「膽小的妹妹」應該也會比較放心吧。


    詩人露出打從心底鬆了一口氣的表情,迅速打開馬車的車門。


    「琪雅拉!我的畫家!你有沒有受傷──」


    下一秒,詩人的身體大大往後彈飛。


    「怎──怎麽了!難道馬車裏也有騎士……」


    躲在裏麵嗎──我原本想這麽說,但當我看見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孩子從馬車裏衝出來,我就全搞懂了。


    她有著綁成馬尾的茶色頭發,以及看起來幾乎可說是病態的白皙肌膚。從稚嫩的側臉看起來,她和詩人的年紀相差甚遠,但我想她應該就是被抓走的畫家本人沒錯。


    她沒想到突然粗魯把車門打開的人竟是自己的哥哥,在以為是盜賊之下,於是出手攻擊。我想狀況就是這樣吧。


    「誰管你是騎士還是盜賊!人家是自由的藝術家!絕對不會被任何人抓住!」


    畫家拋出這句話就想逃走,但她這時終於發現仰躺在地上的男人似乎很眼熟,她急忙停下腳步,慢慢靠近詩人身邊。


    然後──


    「老師!不會吧……難道你被盜賊攻擊了嗎?來人……誰來救救老師呀!」


    她如此喊道,就連詩人也做作地發出一聲慘叫。


    6


    「老師,對不起。我沒想到我隻是不畫畫而已,他們就要把我抓去處刑、監禁……」


    我把遭受妹妹渾身解數一踢而動彈不得的詩人搬到小屋裏,這才總算躲過不斷降下的雨水。


    畫家一開始還防著我和零,但多虧有詩人上氣不接下氣地介紹我是救了他們的傭兵之後,才免於受到她渾身解數的踢擊。


    光憑詩人一句介紹,她就不怕我這個墮獸人了,膽子實在大到讓我佩服。完全看不出來她是個軟弱的女子。


    小屋有三個房間,其中一間是寢室。我把詩人搬到寢室的床上,讓他橫躺下來後就交給畫家照顧,回到客廳來了。


    我脫下濕透的衣服擰乾,一邊請零用魔法烘乾浸透在我身上的雨水,一邊側耳傾聽微微傳出房間的對話聲。


    「世上的畫家要多少有多少,我以為自己畫不出來之後,人們也隻會厭倦我、遺忘我而已……」


    我以為這麽一來,就能再像以前一樣,盡情畫自己喜歡的東西了。畫家這麽說著。


    她說世人的評價是一種重擔,一直畫著他人要求的事物非常痛苦。


    「而且……」畫家繼續開口。


    「……有人說他很失望。說我能畫出那麽美麗的畫,以為是什麽美女,沒想到竟是我這種無趣的女人。」


    「無趣的女人?這……到底是誰說出這種蠢話!你沒照鏡子看過自己的樣子嗎?你這麽可愛,撇去我這個做哥哥的私心,這還是無庸置疑的事實啊!」


    的確,畫家既沒打扮也沒化妝,她的外表確實說不上是標致的美女。


    但如果是詩人所說的「可愛」一詞,就我看來也完全符合。而且恐怕再過個五年,她的外表就稱得上是美女了。


    「說這種蠢話的人是委托你畫肖像畫的貴族千金吧?她隻是嫉妒你!因為她們都要靠禮服和寶石打扮才能遮掩自己的醜陋,她們隻是嫉妒你不必打扮就很可愛,才出言羞辱你。」


    「可是……」畫家心有不甘地發出顫抖的聲音。


    「她們說我之所以會畫美麗的女人,是因為想變成那個樣子。還說詩人遠比我漂亮多了,說我是個可憐的女孩……後來我就再也畫不出來了……而且也不想看見老師的臉……」


    詩人憤怒地拋出一句:「這是什麽傻話?」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要是我知道,我就會寫出一首描述那些女人淪為娼婦,最後成為盜賊泄欲對象的詩歌報複,然後在王宮裏大肆演奏!」


    「笨蛋!要是你真的這麽做,會被處以絞刑啦!所以我才說不出口呀……!」


    「……可是,你並不是變得不喜歡畫畫吧?因為你還像這樣──」


    兩人之間瞬間出現環伺四周的頓點。


    「你還在教孩子們畫畫。在這裏的畫,全都是你的學生畫出來的作品對吧?」


    畫家害臊地「嗯」了一聲。


    這就是畫家定期溜出那個家的理由。


    關起門來不見人是還好,但過了幾天封閉生活之後,畫家就受不了,於是她背著詩人的耳目偷偷溜出家裏。當她走在森林裏時,便發現了在湖畔畫畫的孩子。


    後來她開始教授那個孩子畫畫,等她注意到的時候,這裏已經變成了一大群孩子過來學習的繪畫教室,就這樣一直教到今天──傭人告訴我們,這就是畫家的現狀。


    「你……」


    詩人以溫柔的聲音對著畫家問道:


    「你會用孩子們的外表來評判他們的畫作嗎……?」


    「我才不會做那種事!不可能!」


    「沒錯。做這種事情的都是無恥之徒。外表如何根本不重要,他人的評價也無足輕重。」


    「你說是吧?」詩人繼續說。


    「你看看我。在妹妹的畫作旁邊隨便提上一首詩,就能跟著享負名聲,根本就是吃軟飯的小醜──這就是對我的評價。你有以這種眼光看待我嗎?」


    「開什麽玩笑!如果沒有老師的……沒有艾德亞多哥哥的詩,我根本畫不出畫來!我的畫和哥哥的詩要合而為一才稱得上是一個作品,我不是一直這麽說嗎!」


    「可惡……」畫家發出咒罵聲。


    「我好不甘心……居然有人這樣說你。老師,你現在馬上給我一首詩歌!我們一起讓世人刮目相看吧!告訴他們,我和你的作品是一體的!我們一起做出過去無法比擬的最高傑作,然後把它送去想抓我的那個領主手上!」


    「這樣才是我的好畫家!其實題材我已經準備好了。」


    我歎了一口氣看向零。


    「看來你當定人家的題材了。」


    「嗯,不知道會是一幅什麽樣的作品,真令人期待。」


    房間裏傳出「咚咚」聲響,接著詩人和畫家一起衝出來。


    衝出房間的畫家身上綁著一件皮製的圍裙,她將袖子卷起,肩上斜背著放有畫具的背包。散發出一股現在就要馬上開始作業的氣勢。


    但當畫家注意到我的存在時──


    「噫──呀啊啊啊啊啊!」


    發出一道非常女性化的尖叫聲。她淚眼婆娑,嚇得跳到身為哥哥的詩人背後躲起來。


    ……搞什麽?為什麽事到如今才要怕我?


    「老師,是野狗!家裏有一隻很像怪物的大型野狗!」


    「不不不,我剛才不是還把詩人搬到床上嗎?你那時候不是也沒說什麽嗎?」


    我開口吐槽,零卻從旁插嘴說她沒看見。


    「當時下著雨,天色又那麽暗,她才差點被人抓走,因此也有些混亂。而且兜帽蓋在你頭上,就算人家以為你是個體格異常魁梧的男人也不奇怪。」


    原來如此,原來她不是一個不怕墮獸人的大膽女人啊。


    不過她的尖叫也隻有那麽一瞬間,隻見畫家皺著眉頭盯著我瞧。


    「不對,先等等……他那不是野狗的臉,而是貓科生物,搞不好是一隻巨大的怪物級山貓。可是骨架卻是用兩隻腳走路……而且還穿著衣服……」


    「真不愧是畫家,有一雙銳利的洞察眼。」


    當零佩服地這麽說之後,畫家彷佛驚覺了什麽事,把視線射向零身上。


    接著更是深深地躲進詩人背後。


    「人家不喜歡漂亮的女人。」


    她語氣含糊地說著。看樣子那些貴族千金對她說的話,超乎意料地深深紮在她的心裏。


    詩人看著我和零──


    「看吧?她膽怯地很可愛吧?」


    說出這句話。


    「畫家,你放心吧。那位墮獸人是救了你的傭兵先生,那位女性則是貨真價實的魔女。我想讓她擔任這次畫作的題材,所以才把人帶過來。你仔細看看。那並不是普通人類會有的美貌。」


    「傻瓜。老師,你又被騙了吧?魔女怎麽可能在這種地方──」


    零「啪」地一聲彈響手指,手指隨即出現一抹小小的火焰。


    火焰化為一條小蛇,爬上零的手臂,最後在肩頭附近消失。


    「反、反正一定是戲法吧……?」


    「那你要來檢查吾的手嗎?如果你希望,吾也可以把這一帶森林夷為平地,開墾成田地。但那樣很累人,吾實在不太想做。」


    畫家微微瞪大了眼睛,充滿戒心地看著零。


    「……魔女是壞人對吧?你會取走我的靈魂,當作成為作品題材的報酬吧?」


    「這是什麽傻話……不管是抽出靈魂還是保管靈魂都極為麻煩。吾一點都不想做那種事,做了也沒什麽用途。」


    零一副麻煩到極點的樣子回答之後,畫家才稍微從詩人背後探出身子,然後不知道為什麽直盯著我看。


    「人家還是第一次看到墮獸人……你不會咬人嗎?」


    「如果肚子餓了,我可不敢保證。」


    因為她實在太戰戰兢兢了,讓我升起一絲玩心,露出利牙吼了一聲。


    結果畫家再度發出一陣哀號,眼裏擒著淚,完全躲進詩人背後。


    這時候我感覺到一股責備的視線從旁射過來,身體因此抽動一回。


    「原來你喜歡欺負弱小啊……?還是有聽聞弱女子尖叫,眼見她們懼怕就會興奮的興趣?吾可不太喜歡這種的喔。」


    「不是……那個……我隻是一時興起……」


    真的非常抱歉。我鄭重地向畫家道歉。


    隻見畫家畏畏縮縮地從詩人背後探出頭,直盯著我的臉。


    然後──


    「……人家可以畫這個嗎?」


    她看著詩人這麽說。我卻是一陣驚訝。


    我不喜歡自己的樣子。因為這身像怪物一樣的外表,我被迫做著自己不喜歡的傭兵工作,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在我開口拒絕之前,零和詩人就先齊聲說「當然可以」了。真不知道他們是哪來的權利。


    「太好了!很好,我有創作欲望了!美麗的魔女和可怕的墮獸人……這會是一個很好的題材!真不愧是老師!」


    「對吧、對吧?那我們馬上開工吧!」


    「喂喂喂!本來不是說好隻有魔女要當題材嗎!為什麽要把我抓進去啊!我絕對不要喔!」


    我慌慌張張站起來,這時零拍了拍我的肩膀。


    「別這麽說嘛,傭兵。能和吾一起登上畫作,你不覺得很光榮嗎?」


    「我不覺得!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臭魔女!」


    此時畫家發出宛如孩子般的叫聲,直說「不要」。


    「不要不要!我要畫我要畫!魔女和墮獸人一定要在一起,不然不行!」


    「你少給我耍任性了!你這個到剛才為止都還是家裏蹲的家夥!」


    「好了,別生氣了,傭兵先生。這一切都是為了藝術嘛。唯有美麗的東西和醜陋的東西結合才算完成。被美女征服的野獸,這股違反常倫的猥褻感才是重點!」


    這家夥到底在說什麽鬼話?


    不行了,在這裏的家夥沒人聽得懂我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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