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就這樣,馬法爾帝國成了盤踞北方的梟雄。馬法爾帝國是由古代遊牧於東方草原的騎馬民族所興建的國家。國內分有一百三十州,其中的七十州是由皇帝所直接統轄,而其餘的六十州則是由六位選帝公分別領有。產物包括有地麵上的小麥、大麥、馬鈴薯、羊毛;地底下的金、銀、岩鹽、無煙炭;以及水裏的鮭魚、鰻魚等等。正因為物產豐富,所以士兵也就格外地強悍。從初代皇帝阿爾巴德以來,曆經了二十四代,現在的皇帝稱為波古達二世。與東南方鄰邦耶魯迪王國之間長久以來素有間隙,雙方互動幹戈、交戰無數次,但仍然不分軒輊……


    大陸地理全誌一○九○年版


    第一章皇帝駕崩


    那一年,也就是大陸曆一○九一年二月。馬法爾帝國與耶魯迪王國正在進行著建國以來、不曉得第幾百次的武力抗爭。從後世的眼光來看,或許會覺得這兩國隻是為了好戰而交戰不休頗為可笑,不過對於當事者的雙方來說,這卻是再重大不過的問題了。


    這一回的交戰,是因為雙方部份國境界限上的河川由於寒冷而凍結了,兩國的居民在冰上為了釣場的問題起了紛爭,爭執逐漸擴大而引發的。這種理由,對於被迫要在冬天出征的士兵們來說,真是個令他們笑不出來的理由了。


    馬法爾帝國軍的總司令官,是皇帝波古達二世的第三皇子卡爾曼,這一年剛好二十六歲,擁有大公的稱號。卡爾曼雖然年輕,卻是個身經百戰且屢建戰功的英勇將軍。除了輝煌的戰功之外,他那銳利的視線、端正的眉毛、修長的身影,使得他看起來更像個集眾將兵的信望於一身的將領。在他所生長的這個時代當中,外表對於一個身居眾人之上的人來說,可說是一項非常重要的資產。


    在目前雙方的對陣中,馬法爾帝國軍的軍隊必須要在不利於作戰的窪地中布陣,這樣的窘境,勾起了幕僚們不祥的感歎,但是卡爾曼仍然一副沉著、冷靜的態度,暗綠色的眼眸定定地望著環繞峽穀的群山。


    “耶魯迪的軍隊會怎麽攻過來呢?大公殿下。”


    “你覺得不安嗎?”


    卡爾曼笑了笑。不過那並非嘲弄的笑,而是使人為之安心的笑。這使得不安流露於言詞的幕僚們,也解除了一些過度的緊張情緒。


    “不,我們眾人在大公殿下的指揮之下,沒有道理會落敗的!”


    表明信賴的話剛一說完,隨即傳來了號角的聲音。笑容從卡爾曼年輕的臉孔上消失了,銳利的鬥誌轉而浮現在臉上的同時,他無言地調轉馬頭,迅速從士兵的行列前策馬而過。


    “卡爾曼!卡爾曼!”


    士兵們大力的歡呼聲充滿了熱情,其熱烈的程度甚至超過對於皇帝的致意。在這個季節、這樣的地形中,每一個方向都使士兵們與敵軍同樣要麵臨雪崩的危險,不過因為米亥峽穀處於風的隘口,雪量倒是不多。但也正因為如此,所以勁風更加冷酷地吹刮著士兵們的軀體。


    馬法爾軍的歡呼聲順著峽穀的斜麵礬升而上,傳到了部署在高處上的耶魯迪軍耳中。一位眉毛半白、下顎豐滿、大約六十幾歲的將軍聽到這歡呼聲時,即露出了淺笑。在他身旁的是一位有著青銅色眼眸的年輕將軍,正無言納悶地傾斜著腦袋。


    馬法爾語和耶魯迪語,這兩種語言在文法或語匯上,都有著許多共通之處,不同的隻是在音調的抑揚頓挫上,所以要互相了解並沒有什麽困難。因此,應該可以這麽說吧!馬法爾的辭典中這麽寫著:“耶魯迪語=馬法爾語中的一種窮鄉僻地的方言,極其下流粗鄙。”


    當然,耶魯迪的辭典中也這樣記載著:“馬法爾語=耶魯迪語當中最粗俗的一種,而以原始的形態遺留到今日。”


    從彼此國境相接、言語上共通處甚多的這些特點看來,這二國在太古時代中很有可能屬於同一族。但是這些事實卻反而驅使他們走上互相排拒、而不是相親相愛的路上,兩國之中偶有野心家登上政治舞台時,可說是必然地,一定會將政治目標放在完全吞並鄰國,藉以產生永久的和平之上。


    “馬法爾軍這些蠢蛋,還以為高喊卡爾曼大公的名號,地形上的不利就可以彌補了呢!不過,這種遲鈍的動作,又如何能更進一步提高昔日的武名呢?”


    老將嘲弄地笑道。


    耶魯迪王國的軍隊當中,有九位被稱為“九柱將軍”的最高級指揮官。舉凡最重要的軍事職務,不管是遠征軍的司令官、國都的防禦司令官、近衛兵的軍團長或者國軍的總帥,都是由這九位來擔任的。


    九柱將軍當中,有一位以老練聞名的米羅斯拉夫,以及另一位恰好呈對比的拉薩爾,此時正在耶魯迪軍的陣營當中。較年長的是主將,而年輕的則擔任副主將。拉薩爾二十四歲,他有一個特征,就是在白皙的右臉頰上有一道從耳際延伸到下巴的細長疤痕,每當興奮時,這道疤痕就會赤紅地浮現起來。在此時,有著青銅色頭發和眼眸的拉薩爾雖然附和著老將的笑聲而點了點頭,但他臉上看起來仿佛是有些難以了解的表情,遠遠地眺望著馬法爾軍的陣營。


    戰事開始的時候,冬日的太陽正好隨著薄薄的雲層上升到天空正中央。


    此時的耶魯迪軍居於高處,而馬法爾軍則陷於低地。雙方這樣的陣勢,似乎已經注定了馬法爾軍必定要遭到敗北。因為根據兵學上的常識,占居高處的軍隊在地形上是較為有利的。


    “原來卡爾曼大公也不過是個出乎人意料外的平庸之輩!至少也該重新選擇一下布陣的地勢啊!”


    由於搶在馬法爾軍的行動之先而占居了高處的地勢,所以耶魯迪軍的攻勢從最初一開始就充滿了自信與氣勢。因為就算要采取弓箭戰,從上方往下射絕對是比由下往上更來得有利,這是理所當然的。


    幾千隻的箭像是一陣銀白色的風,吹向了馬法爾軍。馬法爾軍雖然舉起了盾牌來加以防禦,但是當盾牌上插滿了無數的箭柄時,士兵們也不由得要畏縮後退了。他們此時的裝備意外地輕便,看起來除了能夠用盾牌來擋箭之外,似乎無法采取其他行動。


    “進攻!一口氣把敵人打垮!”


    耶魯迪軍隊誇耀鄰邦的重裝騎兵隊,轟隆隆地踩踏著地麵,來勢洶洶地順著斜坡長驅直下。整支重裝騎兵隊的重量再加上他們的威勢,幾乎令人感覺斜坡似乎是因為大地無法承受而沉沒所造成的。


    馬法爾軍似乎一點也無法抵擋敵方壓倒性的攻擊,當耶魯迪軍開始逼近的時候,馬法爾軍開始後退,不久之後隊伍便零亂地潰逃了。士兵們丟棄了刺滿箭柄的盾牌,然後順著耶魯迪軍進攻的反向斜坡攀爬而上。看起來就像是一群在大雨中逃命的螞蟻。耶魯迪軍於是挺起槍尖開始追趕潰逃的敵軍。但是當先鋒部隊正要越過窪地的時候,戰況產生了急遽的改變。


    耶魯迪軍隊忽然停止了前進。騎兵們慌忙地對馬大聲叱喝,但是馬卻不聽使喚,隻是不停地發出嘶鳴聲。


    鬆軟的地盤與狹隘的地形牽製了耶魯迪重裝騎兵隊的行動。馬蹄深深地陷入了泥沼之中,硬要驅馬前進時,卻隻是讓馬折斷了腳,疼痛地發出悲嘶聲而將騎兵給甩出去。而騎兵一旦落了下馬,沉重的盔甲也會讓他動彈不得,反叫己方的馬匹給踩得稀爛。不一會,耶魯迪軍失去了原本應該已經到手的壓倒性優勢,反而成為了人與馬匹攪在一塊兒的混亂局麵。而此時的馬法爾軍,已經在對麵的斜坡上重新布好了陣勢,並且發動箭矢的攻擊。


    無數的箭像是一道光的瀑布,傾泄在耶魯迪軍的頭頂上。士兵們根本無法躲避,立刻就被射倒了。馬倒了下來、人彼摔落下馬、人與馬互相重疊在一起,窪地好像要被這些軀體給填補起來了似地。


    這個時候,更具危險性的


    武器──投石器,在馬法爾軍的陣頭前出現了。投石器正對著摔成一團且動彈不得的耶魯迪軍,將一個又一個的大石頭不斷地投擲下去。地麵在巨石滾動時所發出的駭人聲響掩蓋了人馬的悲鳴聲,被巨石輾過的人馬再度被堆在一起,迅速在泥沼中溶化開來。一個個的巨石重疊地壓在另外的巨石上,將所有的一切都輾碎、壓扁。


    耶魯迪軍在少許冰雪與大量的泥及血當中掙紮著。再也沒有任何的落敗比這次更淒慘、更難看的了。開戰之前的優勢原本是壓倒性的,但是戰事才一開啟,連雙方的肉搏戰都還沒有正式交手,竟然有一方已經被射倒、被擊潰、被打成一塊塊的血與肉。


    耶魯迪軍的步兵隊啞口無言地目睹著重裝騎兵所遭遇到的慘狀,同時也注意到馬法爾軍企圖要包圍己方的隊形已經愈來愈縮小了。這意味著馬法爾軍早已完全掌握了這附近的地形,而且便捷的裝備也是為了要確保隊伍輕快的行動才特意地穿著的。原來,選擇以雪量較少的埡口作為決戰地點的這個決定,本身就蘊藏了卡爾曼大公所策劃的毒辣策謀。


    逃、逃、逃得逐漸潰不成軍。


    耶魯迪軍一窩蜂潰逃的模樣,看起來像是從地麵上剝落了一層表土,然後再全部衝走似地。士兵們丟了劍、拋了弓,甚至還脫下了身上的盔甲,拚命使勁地掙紮於死亡的邊緣。耶魯迪軍的潰逃與馬法爾軍先前所演出的不同,這次是真正所謂的落荒而逃。


    “一兵一卒也不可放過!”


    卡爾曼大公的號令像是鞭子抽劃過初春大氣似地回響著。他自己一麵驅馬於陣頭的最前列,一麵高聲地鼓舞著士氣。


    “取下米羅斯拉夫的首級!此人乃耶魯迪首屈一指的老將,不管是死、是活,凡取得此人之首級者,均可獲得一千枚金幣的賞金!”


    彼大公的呼聲挑起欲望的馬法爾將兵們,於是一步又一步地踩著雪、泥、以及敵兵的屍體,緊緊跟在敵兵的身後加以追擊。耶魯迪軍被遺棄的死屍,從峽穀一直往南又向南地連接成一線。耶魯迪軍敗北、潰逃、又解體的過程,似乎在這些被遺棄的屍體上被視覺化了。


    這一天已經入夜,米羅斯拉夫老將軍好不容易終於躲開了馬法爾軍的追擊,可以重整敗殘的軍隊了。


    所謂的慘敗就是眼前所呈現出來的情況。耶魯迪軍的將兵在出征時原有十萬人之多,但此時米羅斯拉夫所能夠確認的生還者,卻不過比三萬人多一點點。如果再加上年輕的拉薩爾將軍所率頒、此時仍然還在與馬法爾軍交戰的殿後部隊也一起算起來的話,那麽全軍或許還有半數的生還將兵。但是就兵學上的常識而言,如果全軍有一成將兵折損的話,就算戰勝了也沒什麽值得誇耀。所以對於這個誇稱擁有四十年征戰經驗的老將軍而言,全軍折損的比例達到一半之多,無疑是一個難以置信的屈辱。老將軍那因衰老而顯得失去彈性的嘴唇,有著因寒氣而凝固的血液緊緊地附著在上麵。


    “但是,為什麽馬法爾軍沒有乘勝追擊過來呢?”


    盡管被敵人打的落花流水,但是米羅斯拉夫將軍仍然無法抹去心中的這個疑問。而對這個疑問提出某種程度的回答的,正是指揮殿後部隊與敵軍苦戰的年輕將軍拉薩爾。這位有著青銅色的頭發、青銅色眼眸、最年輕的九柱將軍,在殊死戰中失去了他的盔甲,頭發零亂而未經過整理地向老人報告說:“馬法爾軍此時正朝著西北,往本國的方向撤退。看來行色非常匆忙,甚至還丟棄了從我軍手中所奪走的糧草、盔甲、和武器等等。”


    米羅斯拉夫老將軍皺著他那已經半白的眉毛,思考著馬法爾軍有違一般常理的行動究竟意味著什麽。這位名將那顯得衰老的頭腦,在此時所失去的彈性顯然比他的嘴唇還要多,似乎不容易想出任何解答。


    “照這麽看來的話,會不會是本國發生了什麽政變?米羅斯拉夫將軍。”


    “政變?”


    “好比說皇帝波古達二世的病情突然惡化什麽的……”


    “嗯,有可能。”


    老將軍的眼中閃露出一絲光芒。根據所聽到的傳聞,馬法爾帝國第二十四代皇帝波古達二世從去年年底以來,就一直臥病在床,眾人為了爭奪繼承者的地位,正於宮廷中展開一連串的明爭暗鬥。如果此時皇帝已經死去,那麽已經獲勝的卡爾曼大公自然會放棄追擊的念頭,而匆匆地返回本國。但反過來對耶魯迪軍來說,這不正是一個從趕往回程的馬法爾軍背後加以襲擊的絕佳機會嗎?


    “應該是沒有用的,馬法爾軍必定早已經采取了完備的反擊準備。畢竟卡爾曼大公是位當代名將,不管他再怎麽急著趕回本國,我們也絕不可掉以輕心才是。”


    “剛才說卡爾曼大公為了趕路,甚至連糧草、武器、盔甲都丟棄的不正是你嗎?拉薩爾將軍,你不認為這個機會不可放過嗎?”


    “這個……”


    拉薩爾沉默了。在他內心中還有疑慮存在,他懷疑卡爾曼如此過份慌張的模樣,會不會是另一個陷阱。急著要趕回本國應該是一個事實吧,但是在完全控製住想乘勝追擊的軍隊之前,也沒有道理要耍弄這樣的小花招。不過,拉薩爾並不欣賞敵軍那簡直就是要引誘耶魯迪軍尾隨,然後發動奇襲的慌張姿態。


    拉薩爾並沒有再進一步製止那因衰老而失去彈性與寬闊視野的米羅斯拉夫將軍。他隻在手中留下一萬名將兵,便目送米羅斯拉夫將軍率領著四萬名將兵重新再出發。他心中“反正也無須久等”的預測,在隔天早上果然應驗了。米羅斯拉夫帶著人數又減少一半的士兵,垂頭喪氣地回來了。至於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也就無須再詢問了。


    “抱歉,拉薩爾將軍。情形果然如你所說的。由於我的不察,才導致了如此難看的下場。”


    願意向他人坦承自己的過失,就這一點而言,老人顯得十分率直。但拉薩爾並沒有一點想要誇耀自己具有先見之明的意思。


    “往後的發展比眼前更加值得擔憂。一旦卡爾曼大公登上王位,馬法爾帝國變得更為強大的話,對我們耶魯迪王國而言,無疑是個嚴重的演變。我們應該要及早派人探訪該國的內情,研擬必要的措施,對嗎?”


    “你說的沒錯。那麽就立刻向國王陛下報告,請示我國所應該采取的態度吧。哎呀!你的見識真是令人佩服,佩服……”


    拉薩爾對於老人所說的話隻聽了一半。他眺望著國境邊上仿佛穿著冰雪盔甲的群山峻嶺,思緒隨著通往未來的險坡長驅直下。強大的鄰國馬法爾究竟會產生什麽樣的變動?目前這並不容易加以判斷。


    疾馳於通往本國道路之上的卡爾曼大公,一點也不介意如此的行色匆忙是否會引起他人認為自己敗戰的臆測。在他那被銀灰色盔甲所裹藏著的內心深處,一道燥熱的風暴,與另一道酷寒的暴風,正交互地盤旋著,隻不過他身為一個嚴峻軍人的表情,隱藏了內心激烈情緒的交戰。卡爾曼從國境的山嶽地帶來到了平野,此時正在布滿冰雪的道路上奔馳,他騎在馬上,挺直自己的身體,盡可能保持著表麵上的沉著與平靜。


    對於卡爾曼等這些孩子們而言,父親波古達二世並不是一個慈父。雖然不能說他完全是個暴君,但是他嚴酷且強烈的猜疑心,使得他隻要一有機會,便要拿孩子來作試探。試探孩子的才能、試探孩子的孝心、或者故意讓孩子落入圈套中然後加以斥責、或是用鞭子痛打來懲罰孩子。有時刻意先不給零用錢,然後又故意把錢放在桌上,一旦有孩子拿走的話,就強拉到曆代皇帝的靈廟前,要孩子向“偉大的列祖列宗”懺悔自己所犯下的罪責。有時又事先將孩子們喜歡吃的東西排好,要孩子挑出其中一樣,如果稍有猶豫的話,就嚴厲斥責孩子“決斷力不夠,這樣怎能保得住國家?”,並旦還


    罰孩子不準吃飯。不過,當下次又有同樣機會,孩子學乖地迅速選出一個時,卻又仍會責罵孩子“思慮不夠”。盡管波古達二世在皇宮外獲得了接近於名君的評價,但是在皇宮內部,卻顯露出一個陰沉壓迫者的猙獰麵貌。


    卡爾曼相信自己的兩個哥哥是被父親的猜疑心所殺死的。就像他的第二個哥哥,因為害怕父王猜疑,不顧自己正在發燒,竟冒然投入戰場中,因而在風雪交加的寒雨中罹患了肺炎,最後導致死亡,這樣的死因,想必當是死不瞑目的吧?二哥在“我已經受夠了”的嗚咽聲中死去後,經過了一年,大哥也被父親懷疑叛逆,極度憂慌的結果,大哥也病倒在床,然後就沒再起來了。


    這個壓迫親生子女的父親,現在正瀕臨死亡。一道怪異的漩渦正在卡爾曼的胸中轉動著。


    經過六天來的急行軍之後,卡爾曼已經抵達馬法爾的帝都奧諾古爾城了。匆忙對士兵們說些慰勞的言詞,承諾將有所獎賞之後,立刻將善後處理的事務交給亞森將軍等幕僚人員,卡爾曼來不及換下穿著的盔甲,飛也似地策馬向皇宮奔去。


    卡爾曼快馬奔馳過鋪石的街道,來到皇宮的南正門前,大聲地命令城內的人開門。於是那道有著繁雜雕飾的仿青銅城門打開了,近衛兵扯開嗓門對內通報。


    “大公殿下回駕了!快帶殿下前往謁見皇帝陛下!”


    皇宮的建築極其宏偉壯大。基地是位於一塊南北縱長七斯塔迪亞(stadia,斯塔迪亞為古希臘的長度單位,七斯塔迪亞約等於一千四百公尺)、東西橫寬四斯塔達亞(約八百公尺)的矩形土地之土,四周圍有高聳石牆、六道樓門、四個塔城、壕溝、內壁、中庭、以及二千餘間的房間布置。卡爾曼正確地通過十八道門扉之後,來到一群在大廳中聚集的侍從、朝臣之間,仍然是身穿盔甲的裝扮。


    “父王他,不,皇帝陛下的病情怎麽樣了?”


    卡爾曼大公的聲音聽起來仍保持著冷靜,但這卻是盡極大的努力後才呈現出來的。但他這樣的努力在侍從們回答之後,讓人覺得似乎是白費了。


    “大公殿下,您來遲了。皇帝陛下已經歸天了。殿下未能謁見陛下的最後一麵,臣等實萬分惋惜。”


    憑恃著意誌力已經無法遏抑的情感,在大公的眼中閃耀著,但侍從們都低著頭,所以並沒有察覺到。


    卡爾曼將頭盔挾在腋下,獨自一人走進父親的病房內,然後關起背後的橡木門,以避免父子麵對麵時有外物介入。卡爾曼感覺到自己的呼吸和內心的悸動愈來愈高漲,他走過巨大的暖爐旁,踩著步伐走近父親的寢床。他的內心此時正有一種聲音,呢喃似地向自己說道:“得……得救了,得救了。從今以後,再也不必害怕父親的陰影了……”


    汗水從年輕大公的額頭上流了出來,然後順著臉頰滑落。一種安心的感覺令他有些頭暈目眩,從今以後再也不必接受父親陰險的試探了。人稱在戰場上從不知恐懼是為何物的卡爾曼,究竟對父親有多麽畏懼、憎惡,沒有任何人明白。活著的人都不明白。能夠理解的,或許隻有死去的兩個哥哥吧。


    既然父親已經死了,那麽卡爾曼從此就可以從那個自孩提時代以來,就一直捆綁著他的陰沉咒語中解脫出來了。他用單腳跪在這個頂端罩著有簾幕,而父親此時正橫臥在上頭的寢床旁。寒凍的盔甲表麵此時因為接觸到暖氣,無數的小水滴開始滲透浮出表麵。


    卡爾曼隻瞥了父親那像是枯木一般的臉,就立刻將視線移開了。自己固然憎惡父親,但這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式了。他大口地歎著氣,緊閉著雙眼,身心完全沉浸在忘我的淵穀裏。但是突然間,一個出乎意料的聲音打破了這片寂靜。這聲音就像是低微的、缺乏生氣的空氣波動。


    “卡爾曼!卡爾曼啊!”


    年輕的大公感覺到一股戰栗的冷流順著他的背脊向上逆衝。在這瞬間,理性像是脆弱的玻璃般地粉碎了,在理性恢複的過程中,恐怖與不快同時伴隨而至。卡爾曼緩緩地移動自己的視線,眼前所呈現的是他這一輩子中最不願意見到的情景。應該是死了的父親,此時睜開了雙眼,正凝視著自己。


    “父、父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就算過去在戰場上見到比己方還要多出數倍的敵軍時,卡爾曼也從未曾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如此地顫抖過。他雖然提出了這個疑問,但事實上父親的回答早已經在他的心中。原來作父親的又再一次想要試探自己的孩子;原來作父親的竟然利用自己的訃聞,把最後一個孩子的心拿在手掌上玩弄;原來他要試探自己的死會讓兒子作出什麽樣的反應;原來作父親的一直在冷冷地盯著兒子的一舉一動,看看兒子是否會舍棄戰場,立刻趕回自己的病床邊來。卡爾曼用盡全身的努力,勉強忍著不嘔吐出來,他仍然沉默著,但一股嫌惡感在他的肌膚上擴散開來。


    “如果你作出對我的死感到高興的樣子,那麽你就不能這麽安穩無事了。”


    父親所說的每句話、每個字,都像是冰水般地注入卡爾曼的血管中。


    “到那時,你的兩眼或許會披刺瞎,然後在僧院裏渡過空虛的生涯吧!哼、哼、哼,你的孝心解救了你。暫時你已經通過了我的考驗,不過下一次就不知道會怎樣了,現在我還算滿意就是了……”


    病態的虐待狂在老皇帝的兩眼中閃耀著火光。嫌惡感與理解已經落入卡爾曼的胃腸當中。他終於理解到皇帝波古達二世的精神軌軸早已經偏離了正道,轉而遊離在邪惡的荒野之中。波古達二世在默然凝視著自己的兒子麵前,撐起了他那瘦若柴骨,且缺乏水氣的軀體,喋喋不休地說著他如何將所有試探的對象擴展到全體朝臣,如何將耐不住試驗的朝臣集合起來處刑的計劃,那種讓人聽了就作嘔的計劃。


    “父王,你實在是……”


    大公聲音當中有著些微的顫抖,與其說是憤怒,毋寧說是決心的具體表現。在這個多事之秋,卡爾曼在經過百般的折磨以後終於作出了決定。這個決定挾帶著熔岩渲泄時的熱度與氣勢,將內心的猶豫強壓製住。他伸出了自己的手,從父親那細瘦醜陋的身體背後拿起了大枕頭。


    衰老的皇帝被兒子按住、拿枕頭悶住臉的時候,一點兒也無法抵抗,隻能夠從枕頭底下發出粗鄙的喘氣聲。


    “你應該要死的,父王。”


    當察覺到老皇帝反應的遲鈍與虛弱,卡爾曼又一次感到訝異,但是他繼續低聲地說著,使盡全身的力量把枕頭緊緊地壓住。


    “像你這種用詐術拐騙自己的兒子和朝臣來試探忠誠度的行為,像你這麽不信任別人玩弄人心的人,根本沒有資格頭頂皇冠。你應該要死的,父王,為了所有的人好。”


    父王苦悶的呻吟聲透過卡爾曼大公手中的厚枕頭傳了出來。這時一陣恐怖的感覺像冰針似地刺進了卡爾曼的心髒。盡管他有自己的一套主張和決心,但是他,此時的他竟然企圖要謀殺自己的父親。背離人道的憂慮從胸中一點一點地往上推到了咽喉,卡爾曼鬆開了傾注在雙手上的力氣。


    但是,事到如今,如果再讓父親複蘇的話,那麽等在前麵的必定是父親的報複,以及卡爾曼本身的破滅。於是他重新再使出全身的力量,用雙手拚命將枕頭壓在父親的臉上。壓著、壓著、用力地壓著,一直到完全不需要再壓住為止。


    又厚又重的橡木門打開了,卡爾曼大公的身影出現在朝廷重臣的麵前。以驍勇而為人所謳歌的年輕大公,此時卻臉色蒼白,完全像是彼疲勞與失意給徹底打垮了。貴族、貴族夫人、書記官、侍從,像是一道道人肉與衣裳所形成的牆壁,將卡爾曼團團地包圍住。盡管有些遲疑,不過該問的還是問出來了。


    “大公殿下,對已故皇帝的


    參拜儀式已經完成了嗎?”


    “……啊……”


    卡爾曼像是機械木偶般地點了點頭。在旁人的眼裏看起來,以為是父親的死給了他沉重的打擊,所以他的表現是理所當然的。於是在他們當中有人同情地勸慰著。


    “臣等非常了解您的心情,殿下。”


    一有人說出這句話之後,接著許多對年輕大公與死去的皇帝表達哀悼之意的禮貌性言詞,像是雨點般地紛紛落下了。聚集在大廳中的極少部份人,被請進病房參拜皇帝的遺體。就在全體人臉上流露出沉痛表情的時候,有著一個、惟一一個眼睛睜得雪亮的人物。


    那就是全帝國僅有六位的選帝公其中的一位,金鴉國公蒙契爾,年齡與卡爾曼同樣是二十六歲。金褐色的頭發、藍灰色的眼睛、中等身材,有著看起來似乎非常纖弱的容貌,是個怎麽也無法令人將他與威嚴感或有力感聯想在一起的年輕貴族。但是,如果將他覆蓋在外表上的纖弱外衣給剝下來的話,便可以發現他體內脈搏的跳動充滿了強烈的知性與活力,了解到這一點的僅有極少部份的人,而卡爾曼便是這極少數人當中的一個。他們兩人在少年時代,曾經是一起在王立學院裏求學的同學。


    年輕的金鴉國公蒙契爾,遠離了那群喧嚷的貴族們,獨自靠在牆邊佇立著。看來似乎纖弱的麵容上,卻浮現著一絲絲的尖刻。突然間,他的表情驀然一動,眼睛用力盯在那個從寢床上被丟出來的大羽毛枕頭上,接著假裝若無其事地朝著那個枕頭走過去。


    金鴉國公蒙契爾把那個羽毛枕頭拿在手上,看起來似乎在發呆,而且沒什麽特別理由似地盯著枕頭的表麵看,但是他的眼睛確實捕捉到了,捕捉到了殘留在枕頭上極少許的唾液痕跡以及齒痕。


    “難道說……”


    蒙契爾低聲自語著,隨即從較低的位置投出視線,觀察著那群悲痛欲絕、或者假裝悲痛欲絕,那群無論男女老少都在身上裹著昂貴絲綢,手中握滿財富、地位、與權力的庸俗人們。


    這時另一道視線在空中與蒙契爾衝突了。那是來自卡爾曼。兩道視線在這瞬間像是兩把細長的刀刃相互糾纏似地黏在一起,但卡爾曼首先移開了他的視線,這並不是基於內在,而是外在的理由,原來宮廷書記官來到年輕大公的耳邊,詢問應該要如何將皇帝的訃聞傳達給各國大使知道的事情。


    卡爾曼點了點頭,踏著充滿意誌力的腳步走過琢磨地十分雪白的大理石地板。蒙契爾銳利的視線,一直追蹤著卡爾曼的身影,直到視線被橡木材質的門給遮住了為止。


    蒙契爾的雙眼就像兩把強烈得近乎不馴的火炬熊熊地燃燒著,但是他立刻就把視線垂到地麵上,臉上掛起了一層無色的簾幕,藏去了他內在的活力。


    “果然沒錯,卡爾曼殺害了他的父親。雖然沒有充份的證據,但絕對錯不了。”


    有了這個確認之後,一條潛伏在蒙契爾內心的小龍仰起了頭。這條龍的名字就叫做“野心”。野心的龍張開了口,企圖要吞噬整個馬法爾帝國,以及支配帝國的寶座。內心潛伏著野心的這個人物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切,然後發出另一個聲音低低地說:“那麽,接下來要怎麽采取行動呢?冰既然已經碎裂了,那麽就再也無法恢複原狀了……”


    馬法爾帝國之所以也稱為連合帝國,是因為帝國內部有著六個與皇帝中央支配體製並存的公國。這六個公國分別稱作龍牙、虎翼、金鴉、銀狼、銅雀、黑羊,而每個公國的主君則稱為國公。而這六位國公同時也擔任選帝公,在皇帝易位之時,擁有選出新皇帝的資格。


    這個奇特的、但是也具有某種程度的開明的政治體製,是從人稱“征服帝”的開國皇帝阿爾巴德開始的,世代相傳到現在已經是曆經二十四代了。


    根據代代相傳的說法,馬法爾族原本生活在大陸的東北隅。在那一片森林和草原交錯的大地上,飼養羊群進行狩獵。但有時也會入侵南方的農耕各國,掠奪穀麥、絲綢、甚至於女人。大約在五百年前,有一個英雄出現了,他不僅統一了南方的農耕各國,並且還指揮大軍北上,攻打掠奪者的根據地。在一連串的戰爭中,馬法爾族雖然也時有戰勝,但終究不敵國力上的差距,族長戰死了、根據地被征服了,全族的人隻好舍棄了故地,轉往西方過著流浪的生涯。所到之處也多有戰事,但為了尋找那個“位於太陽沉沒處的新天地”,全族的人不斷地向西,再向西前進。


    之後,馬法爾族分裂了,其中一派的人仍繼續向西前進,而另一派的人則轉而往北前進,越過了萬年積雪的高山地帶。在前進的過程中,許多同伴因為被卷進暴風雪、或跌落到斷崖深穀中喪生了,這一段艱辛的長途跋涉持續了十年之久。在這段期間內所流傳的“勇氣與苦難的記錄”,占去了馬法爾建國傳說的前半部篇幅,即使到了今日仍然是眾人所耳熟能詳的。


    馬法爾的土地就在這個東西南北全為萬年積雪的高山所,環繞的廣大盆地上,土地中央還有一個湖。不,應該說是內海來得恰當些。經過長達十二年的測量,這個湖擁有東西橫寬二千斯塔迪亞(約四百公裏),南北縱長八百斯塔迪亞(約一百六十公裏)的規模,湖中同時還有二百多個大小島嶼。如果向湖中撒網的話,還可網起身軀像個小孩一般、而且鱗片會在陽光中閃閃發亮的巨大鮭魚。雖然冬天酷寒且漫長,但是肥沃的土壤卻能夠讓作物在短暫的夏天裏迅速地成長。


    馬法爾族於是以自己的族名為這塊土地命名,打算永遠生活在這裏。定居之後,當初全族在大移動時的指導體製也自然而然地延用下來。但是不久之後,便出現了一個對於該指導體製有所不滿的年輕人。這個名叫阿爾巴德的年輕人,因為受到不公平(他認為)的裁決而被同父異母的兄弟奪走了土地。一番爭執的最後,他殺死了同父異母的兄弟們,因而以重罪的罪名被拘捕,判處以亂石擊斃的死刑。但是他逃離了監獄,成了不折不扣的叛逆者。


    在這個時候,從前的六個朋友對孤立的阿爾巴德伸出了援手。有了這六個人的協助,阿爾巴德在連續的大小四十回戰鬥中連戰連勝,有人形容當時的苦鬥,“使得刀刃的厚度因為血漬而變成原來的二倍”。最後,馬法爾所有土地的權力都落入阿爾巴德的手中。但當時馬法爾的人口也因為長期的爭亂而減少了一半,許多的市鎮、村落也變成了無人居的廢墟。阿爾巴德至此一改過去“族長”的稱號而改稱為“國王”,並且戰勝鄰國耶魯迪,以及庫魯朗特,在他這一代中建起了鄰近地方最龐大的國土和勢力,最後終於自稱“皇帝”。


    權力確立之後,阿爾巴德為了對過去協助他的六個朋友表示最大的感謝之意,所以特別將特權賦予給這六個朋友。馬法爾一百三十州,阿爾巴德賜予每個人十州的土地,稱之為公國,每個公國各自擁有獨立的內政自治權、征稅權、征兵權、司法權、以及立法權。其餘的七十州則是由皇帝統轄的直轄領,各州當中設置有知事,以及軍司令官一名。在阿爾巴德一番巧妙的配置下,各個公國的邊境都沒有互相連接。


    就這樣,一個甚至可以說得上奇特的皇帝選舉製度產生了。皇帝與六位選帝公的共存,成了支撐馬法爾帝國的無形岩磐。這個用來維係阿爾巴德與六位朋友之個人信賴關係的製度產生時,阿爾巴德還運用巧妙的婚姻政策,將皇室的血統注入六個選帝公家。這麽一來,帝國與公國,皇室與國公家便成了一個命運的共同體,必須要互相協助以促進馬法爾帝國的強盛。


    但是隨著歲月的流逝、人們的衰老,權力也逐漸地腐敗了。


    從征服帝阿爾巴德曆經二十四代之後,現在來到了波古達二世的時代。在這段漫長的歲月中,支撐著馬法爾廣大土地的人力資源岩磐漸漸出現了


    衝突與裂痕。皇帝與選帝公會議不斷有對立之後又融合的情形發生。為了削弱彼此的力量,選帝公有時會故意選立愚蠢的人物來就任皇帝,而皇帝有時也過度介入選帝公家的傳承。在這些衝突與裂痕的最後,是波古達二世的暴卒。


    “接下來要登上馬法爾帝國王位的人會是誰呢?”


    諸侯關心的焦點很快地已經移轉到這個話題上來了。畢竟對於死者隻要掉些眼淚、送送花,就可以把一切束之於過去的高閣。現在與未來是生者才應該擁有的。


    究竟要讓誰頭頂皇冠呢?


    依據眾人所見,眼前能夠繼承皇帝位的候選人隻有兩個。那就是先帝波古達二世現存惟一的兒子卡爾曼大公,以及惟一的孫子魯謝特大公。年輕的叔叔、以及年幼的侄子。那年幼的魯謝特其實也才剛滿三歲,根本談不上要對國政負責任。


    但是魯謝特是先帝波古達長子威拉皇子的遺兒。就長子相傳的這一點來說,魯謝特可說是最有力的候選人。此外,魯謝特的年齡,很諷刺地,也正是他繼承皇帝位的一個有利點。因為一個三歲的幼兒既然登上帝位,那麽實質的權力就理所當然地要落入幕後監護者的手中。魯謝特的母親愛謝蓓特大公妃,以及她的父親亞波斯特爾侯爵兩個人企圖一族支配國政的野心非常露骨,有人說的好,“隻要是身在宮中的,連小貓、小鳥都知道”。


    不過,任何人要登上新皇帝的寶座,在六位選帝公當中,至少要獲得其中四名的支持。因為皇室法當中明文規定“未獲得六名當中之四名的支持者,不得就帝位”。所以選帝公如果是六名的話,那麽完全的過半數就是四名,本來是不會有甚麽問題的。雖然過去也曾經出現選帝公們三對三的對立情況,但是對立的狀況並不會持續太久,多半在協調之後就會彼此妥協。


    金鴉國公蒙契爾發表了他支持卡爾曼大公即位的主張。不管是最年少、或者是最年長的,對身為選帝公的權威和職權並沒有差別。


    現在身居選帝公地位的是以下六名。


    金鴉國公蒙契爾二十六歲


    銀狼國公柯斯德亞五十八歲


    銅雀國公夏拉蒙四十八歲


    龍牙國公嚴多雷六十一歲


    虎翼國公伊姆列三十三歲


    黑羊國公斯吐爾薩二十九歲


    六位選帝公當中的五名此刻已聚集在帝都奧諾古爾,惟一欠缺的是虎翼國公伊姆列。正當要派遣緊急使者前往他領國時,虎翼公國政府的使者反而來到了帝都,告知伊姆列暴卒的消息。


    那是在波古達二世死後第四天所發生的事情。發展到這種局麵,呈現三與二對比的選帝公會議似乎隻得凍結住了,短期內似乎也沒甚麽對策可解開這種僵局。


    在會議室內的巨大暖爐中,柴火似乎互相在爭執似地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音。但是旺盛的火氣並沒有溶解掉室內凍結的空氣。兩派的辯論在各自近乎冷酷無情的政治盤算中像漩渦似地打轉。


    “皇位的繼承,基本上就是長子相傳。魯謝特大公既是先帝的嫡長孫,理應由他接任皇帝的寶座,臣下一同摒棄私心,共同扶正為國事盡力,否則如何能確立馬法爾帝國的千年大計?”


    “如果皇位的繼承隻是單純的長子相傳,那麽選帝公會議的存在便沒有意義。皇帝寶座所象征的不僅是光榮,同時還有權力。這權力不是幼兒,而是成人所應該掌握的。卡爾曼大公不但是先帝之子,而且他身為武將的功勳與聲望更是無與倫比。所以卡爾曼大公才是我們應該要推戴的人選。”


    辯論至此,亞波斯特爾侯爵插嘴了。


    “問題的重點在於即位以後。過去的事跡不是我們所應該追究的。”


    就亞波斯特爾侯爵本身的看法,當然不會同意將“實績”列入議論的課題。為了確保孫兒魯謝特的優勢,他怎麽也無法讓自己隻是一個溫和的旁觀者的。


    “卡爾曼大公身為將帥的才能,確實已經得到無數次的證明。但是,這並不表示他同時也具備有可以成為皇帝的偉大之處。”


    這樣的主張其實隻是個牽強的理由,而且,最主要的是他的居心早已被看穿,所以根本沒有甚麽說服力。於是有人發出了冷漠的聲音,製止越說越激動的亞波斯特爾侯爵再繼續說下去。


    “侯爵,請退下。你既非選帝公,貿然插嘴國事隻會成為你日後後悔的根源。請自重。”


    發出這聲音的便是銀狼國公柯斯德亞。雖然年事已老,卻有著肌肉緊繃、毫無多餘油脂的體型,和銳利的眼神。對著作出惶恐表情的亞波斯特爾侯爵,銀狼國公又補充地說道:“龍牙、銅雀、以及銀狼三國的國公都支持魯謝特大公殿下。其餘兩位國公可能也會在不久之內走出迷惑,提出相同的主張。你不用擔心。”


    亞波斯特爾侯爵恭敬地行一鞠躬,但金鴉國公蒙契爾卻在此時發出了低沉的笑聲,否定了柯斯德亞的話。


    “實在過意不去,我並沒有打算要走出迷惑。亞波斯特爾侯爵可不要太樂觀才好喔!”


    “哦,理由呢?身為金鴉國公的你要拒絕協調的理由是甚麽?”


    對方的質問像是一把燒紅的刀子,帶著危險的氣味,但是年輕的金鴉國公絲毫不為所動。看來極為爽朗的笑容像是輕紗上的波紋,在他的臉頰上蕩漾開來。


    “理由隻有一個。一國之君的皇冠對於一個三歲的幼兒來說太大了。說不定整個頭都會埋到皇冠裏麵去了哪!”


    如此的說法雖然讓人感到不敬,但是並沒有人說出口。因為蒙契爾的指摘雖然辛辣,但確實也是正確的,要一個三歲的幼兒來掌理國政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蒙契爾的話一說完,黑羊國公斯吐爾薩也馬上接著口說道:“卡爾曼大公前不久才擊破了耶魯迪王國的大軍,這件事想必眾卿不會已經忘了吧?他的功勳,以及能為他本身創造這些功勳的力量,難道不正好適合皇帝寶座的榮光嗎?”


    這並不是非常具有獨創性的議論,但卻也是不容否定的。柯斯德亞那充滿棱角的臉上閃過了一道陰翳的暗光,但是當這道暗光消失之後,他隨即將尖銳的視線投注在蒙契爾身上。


    “敢問金鴉國公蒙契爾大人,你可以斷言自己的主張沒有夾帶任何私心的成份嗎?”


    “你的意思是?”


    “你和卡爾曼大公確實是王立學院時的同學沒錯吧!你能夠斷言自己沒有把政務官員的職責拋在一邊,而優先考慮私人間的友誼嗎?”


    蒙契爾麵對柯斯德亞的指摘既不顯得畏縮,也沒有勃然發怒,他搓著自己冰冷的雙手說道:“當然可以斷言,這根本沒甚麽關係。”


    蒙契爾有些厚顏無恥地放言說道。如果說這位年輕的貴族有半點纖弱的特質,那麽也隻是在外表上。他的智慧大膽無畏,而且神經或許更為強韌。麵對著無論年齡,或者身為國公的實績都比自己還要多出好幾倍的柯斯德亞,反而表現出有些輕蔑的樣子。


    原本他之所以推舉卡爾曼,最大的理由就是要讓選帝公會議處於分裂的狀態。因為他如果也推舉魯謝特皇子的話,那麽就萬事已定,對他來說反而更不利。


    “支持少數人的陣營,便可以賣個人情。”


    這個想法便是蒙契爾的策略基礎。如果人情賣出成功的話,那麽應該可以推翻前例,讓新皇帝提供一個宰相的職務。依照過去的慣例,六大選帝公不得兼任帝國宰相的職務。不管再怎麽予以厚待,即使是開國皇帝阿爾巴德也設下了這道最終的底線,以防止臣下過度強大化。因此,六大選帝公的權限在新任皇帝選出的同時也跟著消失,一直到數十年後召開下一屆選帝公會議為止。當然他們對於皇帝還是具有私人性質的影響力,但是卻不得行使公共的權


    力。


    對於蒙契爾來說,他對於自己在這個時代裏出生真是感到欣喜萬分。皇帝死了,皇帝惟有在選帝公會議決定後才能夠合法地即位。選帝公其中的一個人也死了,而選帝公的傳承必須要有皇帝的承認才能夠合法地成立。也就是說,隻要選帝公會議沒有獲得四比一的結論以前,目前這個“到處碰壁,來回兜圈子”的情況就必須要一直持續下去。對蒙契爾來說,如此既愚蠢、又無可奈何的狀態,正是他培育野心的苗圃。波古達二世的死可真是時候哪!


    殺死父親的卡爾曼其實是為全國、以及百姓除去了一個昏庸的老皇帝。蒙契爾對於卡爾曼不但沒有絲毫的憎惡或反感,反而對他被迫要弑父的沉痛心情感到同情。畢竟兩人過去曾是王立學院裏並桌學習、共同遊玩的同伴。而且是很好的同伴。誠如柯斯德亞的指摘,他與卡爾曼之間的朋友情感確實是存在的。


    但在另一方麵,蒙契爾也打算在他與卡爾曼遲早要彼此對決的時候,將卡爾曼弑父的事實作最大的利用。那一天應該不會太遠了。至於其他還活著的四個選帝公,他根本就不放在眼裏。


    盡管胸中正醞釀著如此駭人的野心與謀略,蒙契爾的外表怎麽看來也隻不過是個纖細文弱的貴族。為了抵擋寒氣的侵襲,他豎起了毛皮外套的衣襟,暖爐中跳躍的火焰正映照在他的眼底。


    第二章流冰的季節


    雖然日曆上的歲月不斷向來年的春天邁進,但是凍結馬法爾帝國中樞部的那一片泥濘冰雪卻仍然看不到一點溶解的跡象。


    由於六大選帝公當中的虎翼國公伊姆列暴卒,使得分裂為三比二的選帝公會議陷入了膠著狀態。選帝公本身的傳承是屬於皇帝的權限範圍,但是皇帝的位子又空著,所以眼前的情況是“愚蠢卻又無可奈何”。


    “過去從沒有發生過如此進退兩難的事情,想來還真是有些不可思議。這是我們以後所應該要改善的。”


    這番話是沒有錯,但是對於解決目前問題卻是一點兒幫助也沒有。鋼雀國公夏拉蒙搖晃著蒼白的軀體所提出的提案,暫時被束之於高閣。


    接下來的一出鬧劇是在剛剛進入三月的某一天。五名選帝公仍然相互牽製,重複著沒有結論的會議,無意義地吃菜、喝酒、消磨著空氣與時間。


    與會議室之間隔著大廳的“青閣”是卡爾曼的休息室兼辦公室。這時候他正在此處整理著父親生前所裁決的文件。不久,一名侍從以亞波斯特爾侯爵的名義送來了一杯酒。這當然是顯得有些假惺惺,卡爾曼有些開玩笑地讓貓舔了舔那杯酒,誰知貓舔了酒之後,竟然口吐白沫地倒下了,這下子可鬧翻天了。


    “亞波斯特爾侯爵!你為了讓自己的外孫魯謝特皇子坐上皇帝的寶座,竟然企圖要毒殺卡爾曼大公殿下!”


    經常隨著卡爾曼征戰沙場,而且以驍勇聞名的勇將鮑爾載伯爵不容對方反駁地怒罵道。他衝到亞波斯特爾侯爵的休息室,用腳踢破了休息室的門叫罵著。


    “這是陰謀!”


    亞波斯特爾侯爵臉色蒼白地大聲喊著。除了大聲呐喊之外,他還能夠怎樣呢?


    激動與緊張的起伏急速地升高,每個人你一言我一句,喧嘩聲頓時在皇宮內飛來飛去。不過這場毒殺風波的最後並沒有導致不可收拾的場麵,這或許是因為皇宮內禁止帶劍,以及當事者的自製心勝過激情使然的吧。雖然酒裏麵的確是攙有礦物性的毒物,但是沒有證據可以證明派遣侍從送酒給卡爾曼的人的就是亞波斯特爾侯爵。擔任大法官的一名白胡子老臣,痛心疾首地慨歎著人性的醜態。


    “啊,真是可歎啊!先帝駕崩,連國葬之禮都還沒有結束,竟然就產生了這樣醜惡的爭奪。諸位公卿如果明白道理的話,多少也應該覺得羞恥!”


    遭到老臣如此地指責,眾人雖然感到不滿,卻也無法反駁。卡爾曼及亞波斯特爾侯爵悵然地接受了暫時的和平。眼前的毒殺事件很顯然是某個居心不良的人所導演出來的,但是送酒給卡爾曼的侍從已經跌到皇宮的護城河裏死了,想要追究也無從追究起。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那名侍從絕對不是基於自己本身的判斷和利益,才犯下如此十惡不赦的罪行的。


    隔天,會議再度召開,整個會議的氣氛又更為惡化了。選帝公們從公邸帶來了裝有酒和食物的提籃,除了這些食物以外,其他的全一口不吃。平常一向對食物口味極為挑剔的貴族們,為了愛惜自己的性命,隻得吃起冰冷難吃的食物了。


    “真是不值得哪。簡直就像是在鹽份過多的荒野中播種一樣。就算發芽了,也無法順利地培育長大呀!”


    就連具有這種觀察體認的卡爾曼,也和膽小的大貴族們一樣對食物有著相同的苦惱。而能夠以諷刺和笑話似的眼光來看待自己本身在用餐時的姿態者,大概隻有像蒙契爾這種人吧。


    由於過去從未曾出現過皇位空懸的時刻,所以經由選帝公會議來推選皇帝的方式也得到認同,並且確立為一種製度。但是演變到現在,製度上的缺點已一一顯露無遺了。


    如果皇帝波古達二世在生前正式指定了繼承者,那麽也就不至於導致今日的混亂。雖然說皇帝指定繼承者之後,皇帝人選仍必須要由選帝公會議作成最後的決定,但是許多皇帝仍然可以在事前進行周到的政治工作,讓自己的遺誌可以得到實現。不過波古達二世似乎不想把皇位讓給其他人,甚至在自己死後也不想讓出來。


    不過無論如何,現狀對卡爾曼來說也絲毫不樂觀。


    “或許父親死的同時,應該連魯謝特也一起除掉。那麽今天可能就不會像是陷在泥沼裏似地動彈不得了。”


    卡爾曼確實這樣地後悔著,然而自己真的有辦法殺害一個三歲的侄子嗎?卡爾曼自問著,但是又忍不住嘲諷起自己來。不要說是侄子,自己不是連關係更為親密的父親都殺害了嗎?既然血腥都已經沾到手腕上了,那麽就算讓血腥沾到自己的手肘上又有什麽差別呢?


    不過,不管再怎麽說,卡爾曼絕不可能去殺死自己的侄子的。他之所以殺死自己的父親,是因為對父親陰險的惡意憤怒到極點之後爆發的結果,而這個忍耐堤防之所以潰決其實是經過了二十年以上的歲月。


    況且對卡爾曼來說,魯謝特是亡兄的孩子,過去兩個哥哥還活著的時候,他們曾經是長久忍耐父親的黑暗壓迫的同誌,互相都具有共同的意識,所以無論如何,他也不可能作出殺死這孩子的事情。


    他雖然動手殺死了自己的父親,但是他對於這個事實並不感到羞恥,不過卻也不可能將之公諸於世。畢竟弑父的這項罪名就好像是無底的深淵,足以將萬物吞噬,包括卡爾曼的人格和主張都將毫無價值。不過,除了卡爾曼本身以外,這世上並沒有其他的證人。兩個哥哥如果還活著的話,應該也會為卡爾曼的行為作辯護吧。


    不過,眼前產生了一件棘手的事情。


    那就是帝國政府無法編列新的預算。固然政府機關中有財政總監,但是如果沒有皇帝或是攝政的裁可,是不能夠開啟國庫的。宰相宋爾坦此時恰好也因為輕度肺炎而臥病在床。所以財政總監隻好要求卡爾曼大公或者選帝公會議作出妥善的處理。這情況讓卡爾曼也頗為困擾,所以便找來了昔日的舊友蒙契爾商量對策。


    蒙契爾雖然是個有野心的人,但是他的視野並沒有狹隘到除了野心以外,其他的事物都看不到的地步。於是他說服了其他的選帝公,以三天的時間通過了新的預算。當然,這也是因為蒙契爾明白地暗示,如果選帝公當中有人拒絕的話,那麽個人的聲望將會因此而低落。順便,蒙契爾將調解預算的功勞,大方地讓給亞波斯特爾侯爵。因為,他所希望得到的,絕對不是這樣的小小名聲。


    “看來金鴉國公是個相當不簡單的人物。”


    發表這個評論的人,便是擁戴魯謝特皇子的重鎮銀狼國公柯斯德亞,聲音與表情中滲透出尖刻的火藥味。


    銀狼國公柯斯德亞是個具有端正風貌、與鋼鐵般修長體型的老人。不管是擔任軍人、領主、或者宮廷內的重臣,都是個水準以上的人才。如果三歲的魯謝特皇子登上皇位的話,那麽他的存在在新宮廷中絕對是舉足輕重的。所以,對於金鴉國公蒙契爾來說,柯斯德亞的存在是不受歡迎的。


    不過,這種對另一方感到厭惡的心理狀態並不是單方麵的。柯斯德亞對於蒙契爾也公然表露出敵視的態度。或許,對蒙契爾的才幹,以及他所可能造成的危險性有最深刻及最正確的認識者,就是這位銀狼國公也說不定。因為大多數的人都被蒙契爾的外表給欺騙了,認為他隻不過是個軟弱的貴公子而已。


    先帝的國葬之禮到現在都還沒有進行,屍體仍然躺在安置室的冷氣當中。因為一旦國葬的日期決定了,那麽接下來勢必要決定喪主的人選。而喪主的人選同樣也引起了各種紏紛以及眾人的討論。事實上,負責承辦國葬典禮的應該是掌管宮廷儀式的式部官拉雷修伯爵,但是他為了避免卷進政治的鬥爭中,所以便與卡爾曼大公,以及反對卡爾曼即位的魯謝特皇子派的代表進行交涉,請他們決定儀式舉行的人選。


    擁戴魯謝特皇子的派係所推出的代表並不是柯斯德亞,而是最年長的龍牙國公嚴多雷。他是個頭發稀疏,但具有堂堂風範的大貴族。據說他年輕時候的性格非常剛毅,但是這些年來卻突然增加了些許狷介氣息,變成了一個絕不妥協、頑固、沒耐性的人物。先前選帝公會議陷入僵局的時候,他馬上就對該領國發布了動員令,位於帝都奧諾古爾的公邸也大致已經要塞化,露骨地表現出隻要魯謝特皇子能登上皇帝位,他便會不惜付諸一戰的態度。


    拉雷修伯爵發牢騷地對妻子說:“六名選帝公當中少了一位,其餘的五名出現三比二的對立,新皇帝遲遲不能選出。還有什麽事情比眼前的情勢更為愚蠢的呢?”


    但是,他在這個時候下評論未免太早了些,因為往後馬法爾帝國政情的發展將會甚至比眼前更為愚蠢、更為深刻,曆史的潮流不但陷入一片泥濘,甚至將全國上下也扯進了一個沒有出口的冰潭。


    金鴉國公蒙契爾遭到刺客的襲擊,是在三月十三日的夜晚。這天晚上的月色非常明亮,四射的月光照耀著路麵,使得帝都奧諾古爾的街道看起來像是被封入了青藍的寶石之中。


    原本在夜晚也有行人絡繹不絕的帝都,此時因為皇帝暴卒之後一直沒有新皇帝登基,而且各個選帝公紛紛從自己的公國召來了士兵,使得街道上彌漫著一種不尋常的氣息。過去一向最喜歡飲酒、跳舞、街談巷議的奧諾古爾市民,現在也變得避免在夜晚外出了。


    第四十幾次的無聊會議結束之後,蒙契爾離開了皇宮。盡管外表看來纖弱,但是蒙契爾對本身的武藝非常有自信,所以身邊一向隻有三名侍從跟隨著。這天當他走出皇宮大門時,原本的配劍即被歸還,他於是將配劍收回係在腰上,一身輕便的裝束。


    帝都裏為各國公所準備的宅邸,其實並不單純隻作為選帝公們的宅邸之用。這其中有些是各國的大使館、皇室、帝國政府,以及與其他公國進行交涉時的重要政務機關。每一棟建築都有廣大的用地麵積,四周有高聳的石牆環繞著,並且還配置有警衛兵,這些建築的支配人在公國政府中也是個屈指可數的要人。


    從皇宮到金鴉公國的公邸隻有五斯塔迪亞(約一公裏)的距離。由於皇宮中的會議是在溫暖、但是空氣循環不良的室內舉行,所以盡管此時所接觸到的空氣像冰一樣地寒冷,蒙契爾反而覺得舒適無比。不過這份舒適在轉眼間轉變成蘊藏著惡意的危機。


    有條銀色的細線呈一直線地伸展開來。當伸展到最極限的時候,蒙契爾的座騎發出沉重的呼氣聲之後,嘶鳴一聲,隨即滾倒在雪地上。下顎的下方約略可見到箭羽的影子。蒙契爾在同時也被拋到一陣雪煙之中,他一言不發轉身跳起。


    “閣下!”


    侍從們因擔心年輕主君的安危而發出的呼喊,在瞬間也化成驚叫聲。因為好幾條身著白衣的人影,同時從那又長又高的石牆上飛了出來,一陣刀光劍影同時砍向金鴉公國的主君和隨從。而蒙契爾的周圍更是築起了一個刀劍的圓環。


    蒙契爾臉上露出諷刺的微笑,同時拔出了身上所佩帶的長劍。刺客中的一名濺起地麵上的雪,然後將手中的劍高舉過頭刺下了來。


    劍光隨即由白色變成血紅色。蒙契爾的劍以令人驚訝的準確度,切斷了刺客的頸動脈。刺客朝著夜空中發出短暫的哀號聲,慷慨地將體內的鮮血噴灑到空中和雪地上,然後就滾倒到地麵。這是當天晚上第一名死者的慘叫聲。蒙契爾施展出從他外表上根本無法想像到的劍技,在半秒鍾間就讓刺客們感到怯懦,另外的半秒鍾被蒙契爾的跳躍和斬擊給填滿之後,他的左邊,和右邊又各產生了兩個鮮血飛濺的屍體。蒙契爾沒有多作無益的發問,甚至連你們是誰也沒有問,隻是無言地將手中的劍又一揮,馬上又割裂了第四個人的咽喉,他巧妙地避開反濺回來的鮮血,臉上竟然還有些笑意。


    打破這片寂靜之殺戮戰場的,是一陣破雪飛奔而至的馬蹄聲。深紅色的鬥篷讓回頭看的刺客們幾乎要灼傷了眼睛,正當愕然的那一刹那,一道劍影接踵而至。激烈的劍擊聲二響的同時,兩套白衣隨即被染成朱紅色。


    另外兩套白衣見狀,立刻就裹著主人的身體,遁入白茫茫的雪中逃走了。馬上的人影隨即輕盈地,像是沒有體重似地從馬背上飄落到地麵。


    “哥哥!”


    這個呼喚聲是來自一名女子。雖然身上穿著武官候補生的服裝,但其實是一名非常年輕的女子,一頭像是冬天落日餘暉的頭發垂落在肩膀上,一對淺紫水晶色眼眸叫人印象深刻。很美,但更為顯眼的是那如同北國夏日陽光化為人形一般地充滿精氣。


    “是啊!安潔莉娜,剛一來到帝都就讓你費事了。”


    蒙契爾對著她笑著,一麵將手中沾血的劍收到劍鞘裏。和他年齡相差七歲的妹妹安潔莉娜也學著哥哥說道:“說不上費事的,哥哥。”


    “對了,你為什麽在這個節骨眼上特地到騷動不安的帝都來呢?國內的狀況怎樣了?”


    “……公國內和平地治理著。我也不需要操什麽心,每天都過的很滿足,隻是……”


    “怎麽看也不像是滿足的表情哪。看吧,兩隻眼睛的火還若隱若現的呢。一個女孩子家卻每天和刀劍、弓箭為伍,好像迫切在期待一場戰鬥似地!”


    “討厭的哥哥,瞧您把人家說的好像嗜血狂一樣,人家我還是個充滿夢想的少女唷!”


    安潔莉娜肯定地說著,可是自己卻比哥哥還要先笑起來了。不過她又克製了自己的笑意,嚴肅地問道:“對了,會議的進展怎樣了呢?哥哥。”


    “這個嘛……”


    蒙契爾的語尾掉入了思索的深淵,接下來的沉默好像泡沫似地從深淵中冒了出來。他並不想把真實的情形全部告訴這個小自己七歲的妹妹,倒不是因為不信任她,而是盡量不想讓自己的妹妹也一起卷進政治的漩渦中。


    “我雖然是六位選帝公當中的一名,不過卻隻是個最年輕的資淺者,這可悲的六分之一,很可惜地根本不具有左右會議的力量。”


    “瞧您說的根本就不是真心話,雖然您是年紀最輕的,不過其他選帝公當中,還有誰能夠像哥哥一樣看的又遠又寬廣呢?”


    “我也希望是這樣哪……”


    蒙契爾近乎優雅的說話技巧,巧妙地躲開了妹


    妹直率的評論,他再一次對妹妹笑著說:“走,回宅子裏好好休息吧。哪天舉行個園遊會或舞會,再來好好找個合適你的妹婿。”


    “不用查明刺客的身份嗎?”


    麵對妹妹理所當然的詢問,年輕的金鴉國公讓月光相雪光映照在自己的臉上,然後回答說:“我又不懂拷問死人的方法,所以不想去白費力氣。倒是趕快叫個醫生來看看沒用的侍從們,比較要緊些。”


    “哥哥真是太滑頭了!”


    安潔莉娜公主一麵發出令人愉悅的說話聲,一麵用白珠似的牙齒,在蘋果上咬了一口。天剛亮,早晨的太陽隔著薄薄的雲層,將七彩光線所織的網撤在她的頭上。


    “有這麽樣聰明的哥哥,真是作妹妹的不幸。世界上的男人每個看起來都變的愚蠢了,再這麽樣一天一天過的話,我豈不是要變成一個沒有辦法和男人親近的老太婆了。無論如何,再不趕緊找到個了不起的公子……”


    也不曉得是真心,或者是開玩笑,安潔莉娜公主一身劍士的裝扮,一麵喃喃地對自己這麽說著,一麵從公邸的後門鑽了過去。警備兵的隊長早已了解國公妹妹的任性,所以一鞠躬之後,便讓她通過了後門。


    “我也不奢求,隻要比我強、聰明程度不低於哥哥、相貌幹淨利落、不屈服於無理、對弱者仁慈、不拘泥於金錢、不過也不能浪費奢侈、同時還有清潔感的話,那麽其他的缺點我可以裝作看不見……”


    安潔莉娜一麵啃著蘋果,一麵自言自語地說著近乎奢侈的要求。她踩著輕快的步伐走過還留有積雪的街道。此時的她並沒有特定的目的地,隻打算到處去看看這個已經半年不見的帝都,然後晚上再回到公邸去。如果可以的話,最好在途中能遇上一、兩件騷動的事故。這就是無法待在平安無事的金鴉公國、特地在這個節骨眼跑到帝都來、顯然活潑過度的公主。


    昨天晚上曾經發生過小小慘劇的街道,此時已經被收拾幹淨了,五、六個身上佩帶盔甲和長槍的武裝士兵,看來似乎頗不愉快似地佇立在那裏。大概是哥哥處理過了吧?安潔莉娜想到這政策上的事情,微微地笑著,接著順手把啃完的蘋果核放在一隻看來像是很冷的野貓前麵。


    這時身後突然有點聲音,她回頭一看,隻見一個小孩跌倒在雪地上,小小的身軀卻裹著一件過大的外套,好不容易站起來了,卻踩到自己的衣角又跌倒了。安潔莉娜跑過去扶著孩子站起來,拍掉小孩外套上的雪,然後親切地問道:“不要緊吧,小朋友?”


    “非常謝謝您。”


    小孩子口齒清晰地回答道,然後像是突然想到甚麽似地點頭行禮。這原來是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黑色的頭發與藍色的眼眸,紅通通的臉頰像是安潔莉娜剛剛還啃著的那個蘋果。


    “臉蛋兒好漂亮啊,可惜比我理想中的男人還年輕了二十歲。你爸爸、媽媽在哪裏呢?”


    這小男孩稍微歪著腦袋,並沒有立刻回答安潔莉娜的問題,他站好小小的身體,好像四處在找甚麽人似的。安潔莉娜明白之後,於是將小男孩抱了起來。當視線變的寬闊些之後,小男孩發現了目標,很高興似地叫著:“利德……!”


    循著小孩兒的視線,安潔莉娜看到前方有一名旅人快步地走了過來。那人有著一頭黑色的頭發,身材像榆樹一般地高大,削瘦的身影卻給人有力的感覺,年齡大約和安潔莉娜的哥哥差不多。啊,這個人好俊美!安潔莉娜在內心裏給了這樣的一個評價。


    “多謝您照顧我的兒子,真是麻煩您了。”


    這名男子一麵抱過小男孩,一麵說著道謝的話。


    “不,說不上有甚麽照顧的。您這麽樣鄭重其事地,我反而覺得不好意思哪。”


    論相貌、論氣質,這名男子很接近安潔莉娜心中所描繪的理想圖。不過既然已經有了妻室,便不符合先決條件。安潔莉娜心裏想著,太可惜了,或許是個與自己無緣的男子吧!此時的安潔莉娜一點都不在意自己是貴族的千金,具有被人稱呼為“公主”的身份。她死去的父親和波古達二世截然不同,是個真正的開明主義者。當他了解到無法將女兒限製在身為公主的這個框框內的時候,他淡泊地讓女兒依照自己的意思來過自己的人生。


    安潔莉娜試著問道:“請問你們要到甚麽地方去呢?”


    “抱歉了,我們要到甚麽地方去,應該是和你沒甚麽關係吧!”


    這男子表現出來的語氣,顯然毫不客氣地拒絕了安潔莉娜像是在幹涉他人的一番好意。安潔莉娜白皙的臉頰,頓時抹上了一片紅葉的色彩。


    “我的問題確實是失禮了,我隻是想至少我對帝都的地理應該比您熟悉一些,如果方便的話,我可以為您們帶路。我想您如果以輕蔑的態度去對待別人的好意,對小孩的教育是不會有好處的。”


    這男子注視著臉上顯得有些激動的安潔莉娜,於是稍微鬆懈了武裝的表情。


    “請您原諒我。我已經習慣了用尖銳的態度對待人,雖然我自己也察覺到了,不過自我約束的功夫顯然還不夠哪。不管怎麽說,是不用麻煩您帶路了,因為我們要去的地方就在這附近。”


    “附近?”


    這男子應安潔莉娜的疑問聲,動了動左手揩著他們所要前往的地方。順著他指尖的方向,安潔莉娜看到了金鴉公國的公邸,用花崗岩所雕砌而成的部份屋頂。安潔莉娜長長的睫毛上下兩次搜尋,眼睛注視著這個初見麵男子的臉。銳利之中,臉形五官配置得恰到好處的年輕麵容,可能因為長途旅行的緣故,被陽光曬成淡淡的紅銅色。不帶一點戲劇性地,這兩名年輕男女碰麵了。


    這名前來拜訪蒙契爾與安潔莉娜所居住之宅邸的男子,名字叫做利德宛,簡稱利德。五歲的小孩正是他的兒子,名字叫做帕爾。利德宛與卡爾曼大公和蒙契爾是在王立學院時代的同學。出身原本是虎翼公國的騎士階級,但是和虎翼公國的公主,也就是前不久死去的伊姆列國公的妹妹瑪莉亞結婚,之後升任公國的國相。去年才遭喪妻之痛的他,在伊姆列死前的不久,帶著年幼的兒子舍棄了舊地,前來到帝都。在各地方都設有情報網的蒙契爾,獲悉事情大略經過的時候,立即派出使者找尋利德宛,將他邀請到自己的宅邸來。


    “我這裏在空間上是絕對足夠的,所以待在這兒吧,一直到你厭倦了為止。至於你和你兒子的未來,就在這段時間內作打算吧。”


    “打擾了,蒙契爾國公。”


    中午用餐的時候,餐桌上擺著有著大手把裝滿了啤酒的陶製啤酒杯、摻有大量辣椒粉的燉煮大鱒魚、餐盤上配著甜味紅蘿卜的野牛肉排、黑麵包、淋上三種乳酪、蜂蜜、與酸乳酷的山草莓、淋上溫牛奶的馬鈴薯、以及蘋果的燒烤奶油派。


    從這一餐不以豪華取勝,而以素簡為主的餐飲,充份流露出蒙契爾對於老朋友的心意。安潔莉娜對於哥哥這麽樣大費周章的用心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五歲的帕爾長的非常討人喜歡,安潔莉娜一麵喂他吃水果,一麵拿餐內,擦拭他的嘴角,手裏忙碌地照顧孩子,耳朵裏卻仔細地聽著大人們的談話。利德宛雖然是哥哥的同學,可是當時安潔莉娜是在金鴉公國,所以沒有機會見到利德宛,今天還是第一次碰麵。國相在各個公國政府是最高的官位,利德宛竟然會拋棄這個職位,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男子呢?


    利德宛現在才二十六歲,根本不是隱居的年齡。在虎翼公國的這幾年間,竟然讓他對政治感到厭惡,不,應該是說對於將權力視為自己的專用玩物拿在手上玩弄的那夥人感到嫌惡吧。


    “不過,再怎麽說,如果虎翼國公伊姆列賢明一點的話,應該不會眼睜睜放著讓利德宛出來流浪吧?”


    蒙契爾這麽想著


    ,同時也想到不得不侍奉像伊姆列這種人的利德宛真是不幸。不過,就僅憑這一點指責伊姆列不是個賢明的人物,未免有失公平,因為一直到去年為止,伊姆列的政治實績甚至還可以被稱為一個名君。


    不過讓伊姆列一下子失去了他的名聲,以及生命的理由,卻是非常愚蠢的。


    虎翼公國的重臣當中,一個名叫勃爾遜的老人死去之後,留下了一名從西方異國娶過來的年輕妻子。比丈夫還要年輕四十歲的妻子過去一直被藏在深閨內閣中,一直到葬禮的時候才首度出現在人們的麵前。金黃色的頭發、像處女雪般潔白的皮膚、宛如褐色寶石般美麗的眼眸中隱藏著憂鬱的表情,伊姆列的心一下子就為她的美色所傾倒。到現在仍然單身的虎翼國公於是急切地想要脫下這個年輕未亡人的喪服,讓她改穿上婚禮的禮服,但是被一個名叫西米恩的重臣給製止了。理由是前夫的喪期還沒有結束,便立刻想要得到未亡人的作法有違君主的道德。伊姆列於是麵紅耳赤地點頭同意不該打未亡人格爾特露特的主意,不過卻也隻是打算暫時鬆手而已。


    然而,情況卻朝著一個奇妙的方向發展。當初對伊姆列提出諫言的那個西米恩,竟然也被格爾特露特的美貌給迷了心竅。


    西米恩公然地流露出愛慕之情,經常在夜晚偷偷到格爾特露特的住處去,不久之後終於得到了美人的心。西米恩起初隻是將他的愛慕付諸於行動,接著就公開於儀式上了。西米恩與格爾特露特舉行了婚禮的喜宴。


    虎翼國公伊姆列知道這一切以後,他瘋狂地憤怒、而且懷疑,他大聲地責罵西米恩,甚至將他一向愛用的銀杯給砸到地上去。


    “哼,這個狗奴才!當初他一副忠臣似地勸我放棄那女人,原來是因為他自己想要得到那女人啊!西米恩這個小策士,終於讓我知道了,馬上準備軍隊討伐他!”


    伊姆列激烈的反應把所有的部下們都嚇壞了。伊姆列的妹夫,也就是身為國相,而且在職務上身為西米恩同僚的利德宛,在周圍眾人的鼓動下,對伊姆列提出以下的忠告,雖然他內心覺得去幹涉他人的男女關係實在是太愚蠢了,但在立場上他卻不得不這麽作。


    “和部下互相爭奪一名女子,而且還是重臣的未亡人,實在不是您身為一個君主所應有的行為。請您現在就罷手吧!惟有祝福他們的婚禮,才能夠彰顯您身為一國之君的器量啊!”


    可是妹婿的忠告聽在虎冀國公的耳裏,卻還比不上一隻小鳥的鳴叫聲來得動人。伊姆列原本一直很信賴利德宛,但是此時的他已經完全失去了平常心。他將自己順手抓起的東方折扇,打向妹婿的側臉,然後咆哮地吼道:“給我住嘴!是誰讓你這樣自大地說話!這是我自己的私事,不需要你們這些人來插嘴。難不成是你收了西米恩的甚麽賄賂,才這樣一味地袒護他嗎?”


    忠告的結果,利德宛被剝奪了國相的地位,並且被勒令在家閉門思過。這麽一來,其他的部下們更是害怕得三緘其口了。不過利德宛當時並沒有乖乖地待在宅子裏,他已經完全看透君主,而且感到徹底的失望了。


    “帕爾啊,你的舅舅很可惜地沒有足夠的器量來統治一個領國。你的媽媽已經去世一年了,對於這個領國也沒有甚麽好留戀的了。我們暫且離開這裏到帝都去,然後再好好地考慮我們的未來吧!”


    或許對利德宛來說,在失去妻子以後仍留在這一片土地上,才是令他更覺得難耐的吧。於是,在某一天的晚上,他帶著年幼的兒子,以及些許的旅費,從他的自宅裏消失了。


    就這樣,虎翼國公伊姆列失去了他的妹婿和親侄子,但是經過了不到十天的時間,他連自己的性命也失去了。


    當喋喋不休的利德宛失蹤以後,伊姆列等於已經完全失去了自製心,於是對西米恩發布命令,勒令他馬上離開格爾特露特。但是西米恩拒絕接受這道命令,並且傳回以下的回話:“微臣得到格爾特露特的時候,已經受到許多有心人士的恥笑。如今如果因為主君的一道命令就失去格爾特露特的話,恐怕會招致更為嚴重的嘲諷。微臣願意將領地、財產全部歸還給國公,但是無論如何請不要命令我離開格爾特露特。”


    這番話聽起來似乎真情可感,而且值得嘉許,但也等於是從正麵踹回了主君所發布的命令,這個回答讓伊姆列簡直氣昏了頭。正當這個時候,皇帝波古達二世病危的消息傳來了,但是伊姆列竟然連理都不理,還是執意地對將兵發布了動員令。


    對虎翼公國眾多的兵士以及百姓們來說,一場既沒有意義、也沒有正義可言的內亂仿佛就要展開了,不過最後還是沒有發生。和伊姆列比較起來,西米恩就顯得冷靜、而且狡猾的多了。他明白如果從正麵交戰的話,自己絕對沒有勝算,所以就馬上對主君表現出絕對服從的態度,並且聲明要獻上格爾特露特。隻是他又附帶說明,希望主君能事先依法立格爾特露特為正式的公妃,這麽一來的話,自己也就可以完全死心了。


    伊姆列立刻欣喜地答應了所有的條件,將格爾特露特迎娶過來。然後,就在他們倆人要結為真正的夫婦之前,伊姆列在格爾特露特的勸誘下,喝下了一杯蜂蜜酒……而這杯酒卻也成了他這一生中最後的一杯酒了。


    雖然狀況充份的顯示出伊姆列遭到毒殺,但實物的證據早已經被消滅了。當伊姆列的葬禮盛大舉行的時候,喪主正是他的未亡人格爾特露特!這有甚麽不可思議的嗎?在法律上,她的確是以故的伊姆列國公正式迎娶的夫人!而且,她身為選帝公妃,在皇帝沒有正式指定接任的國公以前,她還是虎翼公國理所當然的支配者。這是不能否認的。


    就這樣,虎翼公國與格爾特露特、權力與美女,都投進了西米恩的懷抱。對於利德宛與帕爾父子來說,這意味著那片土地已不再值得回去了。


    利德宛與帕爾父子成了金鴉公國位於帝都公邸裏的客人,不過年輕的父親並沒有久留的意思。就好像他自己所說的,支配他性格的不是安定的土神,而是飄忽不定的風神。妻子的存在正是將他與虎翼公國連結在一起的因素,然而現在這個美麗溫柔的枷鎖已經不在了,他於是成了一艘飄流出海的孤舟。


    “在王立學院的時候,這家夥也是經常不見蹤影,到各處的街道或山野旅行去了。卡爾曼大公和我也曾經被他帶著一起去旅行,那時也真是蠻快樂的,甚至還曾經因為偷摘田裏的水果而被農夫追著到處跑呢!”


    蒙契爾對妹妹安潔莉娜追述過去的時候,臉上浮現著純淨的念舊情懷,散發著宛如落日餘暉的光輝。安潔莉娜在不知不覺中也受到了感動,她應著哥哥的話說:“聽說先帝陛下是個氣質開明的君主是嗎?”


    “應該說是個喜歡假裝開明的君主。”


    哥哥充滿諷刺地糾正妹妹的話。


    這種表現方法是卡爾曼、蒙契爾、和利德宛這三名不同身份的少年在王立學院的時代學來的。卡爾曼身為皇室家族,蒙契爾是為貴族,而利德宛則屬於騎士階級。雖然當初設立王立學院的構想也是為了讓一般平民的少年能夠入學就讀,不過這個構想最後還是沒有實現。一則是因為公廷貴族們的反對,另一個更主要的原因是平民自己本身也多有所忌諱。


    “而且哪,假裝的開明頂多也隻有兩年的時間,以後就沒有再維持下去了。”


    蒙契爾犀利的頭腦早已經看穿了波古達二世的矯飾,而這樣的基本認識,也正是他在十二年以後確信卡爾曼殺了他父親的原因。當然,他不會將他的確信告訴妹妹,因為現在的時機如果將卡爾曼弑父的罪行揭露出來,對於蒙契爾本身的野心而言並非是上策。


    “利德宛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哥哥。”


    “就如你所看到的,既沒有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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