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祝由此人,易縝一回去就令人狠狠打探過一番,後來也有機會得見過一麵。


    這人不是什麽大戶人家子弟,出身說起來還有些不大光彩,他娘曾是淮南一帶花裏名勝一時的魁首,一生迎來送往閱人無數,相識都是貴家大戶,反而說不出他老子的來龍去脈。娼妓所出的子女,想來大戶人家也是不稀罕的。


    他娘倒是個明白人,並不指望母憑子貴能傍上高枝。隻是小時就替他贖了賤籍,又花費不少銀兩,托給一對無兒無女的老人撫養,就此算是盡了****情分。


    老夫婦倒也盡心,自小請先生教他讀書識文,從來不曾虧待,隻是此人本性使然,書念不進去,把先生氣跑了好幾個,終日在外四處浪蕩,一年到頭家裏見不著他幾日。到後來老夫婦故亡,他人長大些,性子倒穩下來,從此開始在生意場上打點逐利,一年仍隻有一兩個月留在淮南。


    他老娘給他留得的銀錢不少,他又頗有些腦筋手腕,布帛茶葉珠寶藥材等等巨利的行業,他恨不得樣樣插手。就連煙花營生,他手底下也有,而且此人運道也不錯,幾年奔走下來,生意順風順水,年紀雖輕,已然掙下不少家身,不用說澤國,就是同北晉京中巨賈比起來,也並不差分毫。


    私生子,樂籍,破落子弟,暴發戶……


    易縝才一聽這情形,就忍不住抽氣冷笑,對祝由生不出好感。他把這話同端王一說,易闔正忙著,當下頭也不抬道:“我早知道。”堵得易縝發作不得。


    再後來倒是有機會見了麵。祝由原本不過二十左右的年紀,生得標致雅秀,容貌過人。饒是易縝見識過無數美人,當時也忍不住怔了一怔,道一句難怪如此。然而心下仍有不屑。


    祝由也是個八方玲瓏的人物,瞧著雲淡風輕,卻又不失活潑,舉止得益言談不俗。易縝幾次想給他難堪,每每被他輕描淡寫化解開去。卻引得端王告誡的看了他兩眼。


    易縝隻得閉口而坐,定下心來細看他兩人。也不見有什麽狎昵輕浮之處,反而顯得自然默契。兩人甚至不需言語神色,倒像是相識多年一般,這也是祝由的本事。


    易縝雖不屑,心裏倒也有幾分羨慕,不知不覺換作自己和秦疏想像了一番。


    當夜回去小院裏,見秦疏還未睡下。易縝照例是還要看一會書的,便喚秦疏過來倒茶。


    秦疏自酒宴回來的這幾天,越發的精神短少不願說話,易縝吩咐他倒茶。他倒了茶便遠遠退到一旁。誰知才剛坐下來,易縝又喚他過去研墨。研完墨不多久,又叫他過去剪燈花,燈才挑明,又讓他取一件袍子過去,再然後就說茶涼了該再換一杯。


    秦疏警覺起來。悄悄看易縝臉色,除了有些鬱鬱不快,也不像是個有意要在他身上挑事的意思,隻怕是外麵有什麽事不順心。易縝不許他打聽外頭情形如何,秦疏也隻是想了想,並未多問。自己暗自小心唯恐觸怒了他,不敢去睡,強撐著抽一本雜記坐到一旁椅子上去看。


    易縝獨自氣悶,可秦疏又那裏猜得著他的心思。這些事都是他吩咐一件才做一件,做完了立即躲得遠遠的。離琴瑟和鳴的理想境界差的不是一星半點。


    他久不言語,秦疏畢竟無法支撐太長時間。


    萬籟俱寂裏聽到輕輕啪的一聲。易縝轉頭去看。秦疏歪靠在椅子裏沉沉睡去,手上的書卷掉到地上也沒有將他吵醒。


    易縝試著喚了兩聲小疏,沒聽到他回答。走過去一看,秦疏將自己蜷成一團,正陷在夢裏醒不過來,眉心一直蹙著沒有鬆開。


    易縝俯□看了一陣,突然不忍叫醒他。自己暗暗歎一回氣,還得親自把他抱到床上,替他除了鞋襪安置下來,心裏到底不忿,乘機捏捏臉揪揪耳朵,罵了兩聲笨蛋。秦疏隻稍稍掙了掙,並沒有別的動靜。


    易縝那天說起給秦疏做照樣做幾身衣裳的話,之後一忙又忘了,秦疏把那身衣服收起來再不敢穿,於是一連幾天易縝也沒有想起這岔。


    反倒是端王那日聽到易縝隨口一說,當時雖一笑置之,事後倒記在心上,不出幾天就送來幾套當令的衣服,隨著衣服過來的還有少宣。


    易縝這才想起來自己說過的話,這事還是讓別人惦記著給辦的。當下有些窘迫,把氣出到少宣頭上:“這種事情派個人來就好,你是太子,何必親自過來。”


    少宣在端王麵前如同老鼠見貓,卻並不怕易縝,當下也不把他臉色放在眼裏,笑嘻嘻道:“是我自已要來看看小疏,央了端王爺好久他才點頭。”說著一番慶幸的模樣。


    易縝不悅,在他頭上拍了一下:“小疏是你叫的麽。”


    “不叫小疏我要叫他什麽?”少宣頗為不解,見易縝一時無語以對,就把這事丟開。“我去找他。”


    他抓過易縝一個屬下問路,那人也不敢違背太子,見燕淄侯並沒有阻止的意思,於是帶著少宣過去。


    易縝讓屬下捧著一堆衣服跟在後頭。秦疏悶悶不樂了好多天,讓少宣去逗逗他說說話,總是有好處的。


    進門就聽見少宣嘰嘰喳喳的聲音:“……我也有新衣服,這是端王從海市上帶回來的,他說那兒的絲綢雖沒有浙中一帶的細膩光滑,不過有極好的繡工,這花紋我還從沒見過呢……”


    秦疏沒說話,卻認認真真拉了少宣袖子在細看。隻見那繡工果然遠比前幾日的特別,隨著角度和光線時隱時顯的暗紋,看得到的時侯鮮活無比,看不到的時候如同溶進底色裏一般,用手摸上去也是平滑無比。


    易縝見他臉色淡然,並沒有十分抗拒的樣子。於是道:“這兒有幾套衣服,你看看你有沒有喜歡的。”說著讓人將幾套衣服逐一鋪在桌上給他看。


    秦疏抬頭略略看了一眼,指了其中唯一一套深藍色的。


    易縝令人把那件放下,又去翻看另一件淺湖綠色的外衫,一邊道:“你穿淺色的好看,天青色這件也不錯……”他沒留語秦疏指尖都在微微發顫,卻一直用莫大的氣力忍了,仍做無事一般和少宣說話。


    他知道自己穿淺色的衣服好看,也不是易縝今天第一人說這樣的話,但他卻獨獨喜愛深藍色,知道的人卻極少。——如果之前熟悉的繡工是巧合,他隻盼這是個奇跡。


    易縝自作主張的挑出幾套他覺著好的,把屬下打發走。又想像了一番穿在秦疏身上是何模樣,忍不住抬起頭來看看秦疏。卻見秦疏也正朝自己這邊看來,眼中有些柔軟溫和的神彩。心裏微微一動,少宣還在一旁說話,他卻什麽也沒聽進去了。


    “侯爺。”秦疏喚他,這還是數天來秦疏首次和他說話。“這衣服那兒來的?”


    易縝頓時有些懊惱,少宣雖說是端王送來的,可要細細深究起來,大約還是出自祝由那人的手筆置辦。眼見秦疏分明有些歡喜,卻不是自己的功勞,無論如何也不肯照實說了。隻含含糊糊道:“從海市上帶回來的。”


    然而少宣不明白他的心思,在一旁接口道:“這是端王特意送來的呢。他說過幾天便是端午節,到時我們一起去看花燈看龍舟,正好穿出去。”他本性貪玩,難得端王在此事上鬆口,還特地允許他來央秦疏同去,高興之下,那裏想得到其它,一時纏著秦疏說個不停,無非就是把那日說得如何熱鬧有趣,巴望著引得秦疏心動答應了給他作伴。


    易縝卻是一聽就明白其中意思,心裏不由得暗罵。他府中下人都是由軍土當任,並不用本地人,雖說明白端王的意思是要用秦疏作餌,他卻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舍不得,反而格外有心的令人嚴加防範。這幾天別說是有人能夠闖進來救秦疏,就連蒼蠅也飛不進來。


    端王當日答應得好好的,如今他自己不出麵,倒把太子拉出來當槍使,非要說動了秦疏。太子身邊自然有重兵守衛,秦疏無名無份再加上聲名狼藉,自己也不好大天廣眾下隨時護著他,要特意給別人找到下手的機會是最容易不過的。端午那天的安排,想必不僅僅隻是‘熱鬧’而已。


    當即拉下臉來對少宣道:“那天人跡混亂,若是遇上有人心存不軌,有個意外怎麽好。你堂堂太子,跟著去湊什麽熱鬧。這小地方的端午,有什麽好看的,日後回了北晉,你要看什麽都由得你。”


    少宣急了,跳起來拉著易縝的衣袖分辯:“怎麽沒有好看的?那天還要賽龍舟呢,我們要坐了船去看!”


    聽到坐船,易縝臉色就黑了一層。把少宣從自己身上扯下來:“不行。”


    少宣不幹:“端王爺都答應了的,縝哥哥憑什麽不讓我去?”


    易縝毫不退讓:“端王答應了你,等那天就你跟在他身邊一道去好了。”


    少宣極怕端王,聽見這話垮下臉來,不說要去也不說不去。


    “侯爺。”秦疏遲疑了一會才開口,抑起臉來看他。


    易縝轉過頭去,不知不覺和顏悅色道:“什麽事?”引得少宣好奇張望。


    “端午那天,我也想去看看的。”秦疏一麵悄悄打量易縝的神色,又說。“不會有事的。”


    “你還有孩子呢。”易縝皺起眉來,別人說倒還好。秦疏自己提起來,他有些不放心,心想就算沒事,我還擔心你趁機跑了呢。


    秦疏很是難為情,然而半晌鼓起勇氣開口:“大夫也說過了,多走動走動,對……對孩子也有好處的……”易縝驚訝看他,他便越說聲音越小,到最後聲音幾乎細不可聞,然而還是把話說完了。


    少宣聽得這話,跟著一怔,訕訕的反過來勸秦疏:“我倒忘了你還有孩子呢,還是別去的好,要看龍舟以後還有的是機會,如今寶寶要緊……”他雖說得穩重,到底敵不過少年人好奇心性,明知於禮不合,仍忍不住伸手往秦疏肚子上摸去。


    秦疏又驚慌又羞窘,一時竟忘了躲避。任由少宣在他肚子上來來回回摸了兩把。耳聽得少宣一聲痛呼,卻是被易縝捉住手腕一把扯起來。


    易縝額上青筋微跳,忍了半天才忍住:“太子,你該回去了。”


    “你凶什麽?”少宣雪雪呼痛,見易縝麵色不善,頓足道:“回去就回去。”氣嘟嘟走了。


    易縝轉而向秦疏道:“你作什麽讓他亂摸?就不會躲麽?”


    秦疏怔了怔,然而無話可說,隻得無奈道:“他是太子。”


    “太子也不能亂摸。”易縝皺著眉。


    “我那天想去看看……”秦疏胡亂聽著,又低聲央求。


    “不行。”易縝神色冷淡下來。轉眼見秦疏咬著下唇,露出極為失望的樣子,心下微微一軟,放軟了聲音說“不讓你去,其實是為你好。”


    秦疏很是沮喪,默不作聲。


    易縝見他不再糾纏,指了其中一套天青色的衣服道:“穿起來看看。”


    秦疏半天才慢慢走過去,背過身解了外袍換上。


    這顏色果然適合他,襯得眉眼都鮮活了幾分。秦疏不得已當著他更換衣物,臉上有淡淡的緋紅未退,卻木著臉半分笑模樣也不露,布娃娃一般站在那兒給他看。


    易縝說是看衣服,其實看的還是人,把他這神色收在心裏,沉吟了一陣,慢慢道:“要去也不是不可以……”


    秦疏立即抬起眼來看他,一付極緊張極期待的樣子。


    易縝瞧著有趣,忍著笑道:“你先過來,讓我香一個。”秦疏聽著這話,頓時露出如臨大敵的神情來,然而遲疑了沒有多久,當真走到他麵前,手足無措的直直站著。


    易縝本不過是捉弄他一句,教秦疏死心,誰知他當了真。易縝原是坐著的,此時微微一笑:“你也低下來些,不然我怎麽夠得著。”


    秦疏想了想,在他麵前蹲下來,仰著臉看他,手卻按在一旁椅子扶手上,如受驚的兔子,一有風吹草動就要跳起逃命似的。他偏偏又不逃,怕得狠了也死撐著。


    易縝卻又隻顧著上上下下的仔細打量他,沒有別的動作了。


    秦疏被他看了半天,背上發毛,忍不住道:“你看什麽,要親……就快親……”吞吞吐吐說著,臉上竟掙出紅暈來。


    易縝瞧得心幟搖蕩,半晌低下頭來,秦疏下意識的側臉避開,那吻便輕輕落在他臉頰上。易縝還來不及仔細品味,秦疏已經如同觸了電一般,登時跳開,退出幾步外。捂著臉看著他,眼裏倒是亮晶晶的。反而是期待蓋過了羞愧。那意思易縝看得明白,就是我現在可以去了?可以了?


    易縝不知為何,瞧見他這樣子心裏就覺得不痛快,沒好氣道:“你躲什麽?我都沒親到,不算數。”


    “你……”秦疏見他不承認,氣憤之極,然而這話說出來卻羞愧,低聲道。“你明明親到了……”


    “我親到了那兒?”易縝反問。


    秦疏不作聲,想了一會兒,覺得易縝分明就是戲弄自己,大約是不願讓自己端午出去的,怔了一怔,也不說什麽,沒精打采低下頭去。


    “你過來。”易縝見他轉身要走,連忙叫住他。“難道不想出去了?”


    秦疏站住了,卻不肯過來。


    “方才的不算數,這一次換你過來親我一下。”易縝知道他心動了,反而慢悠悠說得鄭重。“我今天心情好,答應了你也無妨,話說在前頭,你今天不肯也行,以後就再也別跟我提端午的事……“


    果然秦疏想了一會,別無他法,磨磨蹭蹭的走到麵前來。


    易縝肚子裏幾乎要笑出花了,麵上還得一本正經的強忍著,不動聲色的看著秦疏打算怎麽辦,也不出聲催促。


    秦疏站了片刻工夫,他從沒做過這種事,何必眼下要他親的更不是小姑娘,越發窘迫難堪。過了一陣,閉著眼哆哆嗦嗦的湊上來。眉心仍是蹙著的,眼睫毛也顫個不停。不知在什麽地方胡亂親了一口。


    半晌見沒有動靜,睜眼見易縝怔怔看著自己,跟著也是一愣。


    “好了。”還是易縝先回過神來,強笑一笑,輕輕把他推開了一些。那一瞬間心跳的感覺,令他仍有餘悸。


    “我也不逗你了。”易縝勉強正色道。“那天還是不能讓你去,端王隻怕有些事準備在端午上辦了,你去了難免會弄牽連,我這是為你好……”


    他還要說下去,秦疏聽他出爾反爾,心早涼了下去,見他還伸手來推自己,動手就捶了他兩拳,他手上沒有力道,打人也不痛,易縝簡直不放在眼裏。秦疏想一想,他不肯鬆口,自己確實也拿他沒有什麽辦法。默默掙開他,憋著一口氣走到床邊,麵朝牆壁靠下去,可恨的是這種時候,自己偏偏連別的去處也沒有。


    易縝沒跟過來,也不曾再說什麽。然而心情似乎著實不錯,親自將幾件衣服收拾起來。


    秦疏平白被他戲弄,委屈無助得幾乎想哭,咬著被角磨了半天牙,困勁上來,還是迷迷糊糊睡過去。


    易縝等到他氣息均勻了,這才走過來瞧他,將被角從他口中裏輕輕拉出來,又掖好被子。摸著他的臉恍惚出神,心想我這還不全都是為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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