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一應秦楚館中,新近嶄露頭角的水天一色算得上風雅,琴師舞伶個個出色,卻不涉及皮肉買賣,然而畢竟是個風月場所。況且當著秦疏這麵便問出來,也著實有些不妥。


    青嵐臉上的詫色隻得一瞬便收斂起來,他對京中動靜向來留心,知道這是個什麽所在。想了想,隻說是處樂坊。


    易縝看他的模樣並不是這樣單純,稍一回想,倒是有些尷尬。回頭對著秦疏說:“今天聽人提進來,我就是問問而已,沒有去的意思。”


    秦疏有些心不在焉,聽他這麽說,先是不解,隨即笑一笑,是很無謂的態度。易縝去不去都不是他過問得了的,在他看來易縝這解釋不免多餘。


    易縝見他並不在乎,反而有些不是滋味。但如意不會無緣無故隨口一提,少不得私下再問問有什麽蹊蹺。得知水天一色同祝由有關,易縝微微吃驚,也沒有往別處想。反而暗暗有些幸災樂禍,心道青帝找完秦疏的岔,如今要去料理祝由這邊,他樂得作壁上觀,半點也不想參合進去。至於如意寄望他暗中周旋,那是找錯了主,門兒也沒有的事。


    這幾天除了上朝,就連宮裏也很少走動。


    “小疏。”回來房子裏沒見著人,他習慣地就往側廊走去。沒聽到有人回答,卻傳來衣物悉瑟摩擦的聲音。


    院中僅種著幾株低矮花草,隻有後麵有株梧桐,枝葉繁茂得很。秦疏就坐在被樹蔭遮住的台階上,聽到他聲音,正坐直了身回頭向這邊看來。


    “吃藥。”易縝把藥碗遞給他,又忍不住道:“不要坐在台階上,小心涼。”


    秦疏將藥飲盡了,這才開口:“不涼。”


    秦疏最近喝藥並不痛快,總要稍稍遲疑那麽一會兒,然而皺著眉一口氣飲盡。雖然從不報怨,但易縝覺得他就像怕苦似的,仿佛有些不大高興,每次總是暗暗發笑。他還藏著一小包蜜餞,這時也不遞過去,悄悄放在秦疏手邊。


    易縝走過摸了摸,日頭是剛轉過來的,地麵尚有餘溫。也放心坐下來:“果然這兒要涼快些。”


    隻是幾天工夫,他腰腹的彭隆又更長大一些,夏天的衣物原本就單薄,一眼就能看出那個圓隆的弧度來。院子裏雖然人少,秦疏不願意被人瞧見。現在身上仍穿著外衫。北晉的氣候又四季分明,時值盛夏,正是幹躁酷熱的時候。秦疏整張臉都是紅撲撲的。倒掩住幾分病容。


    易縝瞧著都替他覺得熱,見一旁放著紗扇,拿過來替他打風,一麵道:“這兒沒旁人,把外衣脫了,你不熱麽。”


    秦疏轉開目光,隻當沒聽見。


    易縝見他不情願的樣子,也不去勉強,狀似無心地道:“你不怕熱就好,小心他中暑。”


    秦疏一愣,回過頭來看看他,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肚子,十分疑惑:“他現在會中暑?誰說的?”


    易縝隨口訛他,此時勉強正色道:“當然是書上說的。”


    “侯爺又不愛看書。是那一本書上說的,拿來我看。”秦疏稍一遲疑,卻是伸手解了外袍。


    易縝一本正經,手裏的扇子倒是沒停:“別的書不愛看,如今關係到我兒子,不得不看幾本醫書。看過了也不見得要帶在身上,你都聽我的,自然沒錯。”


    裏頭的中衣叫汗水打得濡濕,這一解開果然涼爽了不少。秦疏不禁微微舒了口氣,便不去跟他認真。大約也知道他是一番好意,醫書什麽的,恐怕就是胡扯了。餘下的話也懶得去聽,抑頭去看梧桐碧綠的傘蓋,這般綠蔭如織,令人恍惚覺出幾分聊勝於無的故裏景象。


    看了一陣,他碰到放在旁邊的果餞,無意識的掂了一顆放進嘴去。


    易縝看到,暗暗笑了笑,見他心不在焉,也就往了口,秦疏瞧著莖幹蔭,而易縝就看著他的側麵。不覺有些出神。忍不住扣住他放在身側的一隻手,不由自主問了一句:“你想家麽?”話方出口立即醒悟,秦疏從來就不是自願北上,這一問是多此一舉了。


    秦疏吃一驚,在他手裏微微一掙,轉過頭定定瞧著他,見他神色平和裏帶著一分茫然,仿佛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說出這麽一句,並不想是存心滋事找岔的架勢。


    秦疏稍一遲疑,不動聲色的抽回手去:“我說不想,那是在騙侯爺。”見易縝神色還算平和,接著道:“當初各為其主,他縱然有冒犯之處,如今百般折辱也是遠勝百倍。要不等來年春時孩子出生,侯爺能放我回去?”


    “放你回去?”易縝眯起了眼睛,跳起身來,摔了手中的扇子仍不解恨,又一腳把碗踢開:“放你回去!想得倒美!”


    他尚且有自知之明,不敢自認容貌能把易縝迷得暈頭轉向。易縝天天把兒子掛在嘴邊,對自己關切有加,想必因為易縝還沒做過父親,對這個孩子有所在意罷了。


    秦疏不過是隨口一句試探,原本也不抱什麽指望,口氣也平和得很。然而易縝惱怒至此出乎他意料,錯鍔之餘隻覺莫名其妙。不論開始說的是什麽,似乎不出十句話。兩人就能吵起來,實在是沒有道理可講。


    心緒到底波動,驚醒了腹中孩子。他臉上不動聲色,右手卻慢慢撫了上去。隻漠然道:“侯爺不肯就算了。”說罷依舊去看那株梧桐,


    易縝怒極,偏偏瞧見他放在肚子上的手,隻覺滿心怒氣打在了棉花上,這話又實在是自己挑起來的,無可奈何的就軟了下來:“你丟下孩子要怎麽辦?”


    秦疏倒是驚訝了,微帶譏諷地笑一笑:“孩子怎麽辦?”他反問易縝。靖安潛伏在側,他逃脫不易,但靖安要帶走藏匿一個嬰兒卻容易許多。他少了一分隱憂,忍不住就要刺易縝兩句。“侯爺不會請幾個奶娘麽,難道我能有辦法?”


    話出口猛然發覺不妥,易縝一愣,已然不作聲的點點頭,一付深以為然的樣子。


    秦疏忍著氣不去看他,一轉念:“侯爺不是要成親麽,孩子怎麽養要問你夫人去。要不然問侯爺的哪一個妻妾也行。”


    易縝看了看他,神色古怪,慢慢就浮上了一層笑意:“我不娶妻。”他伸手把秦疏從石階上拉起來。“方才是我不該問,你也不要多想。這兒雖然涼快,但濕氣重,坐久了也不好。”


    “侯爺。”起身時一本書從身上掉下來,秦疏也不去撿。跟著走了兩步,卻站住不動了,顯然是有話要說。


    易縝有幾分吃軟不吃硬,被他心平氣和的認真盯著看,反而沒有什麽脾氣,將那本書揀起來,見是一本地方誌,上麵還有自己做過的注解,倒沒有什麽稀奇。因此微笑道:“什麽事。”


    “我有幾句話要問侯爺。縱然侯爺不愛聽,聽完也不要生氣。”


    易縝眼皮一跳:“知道我不愛聽,聽完會生氣。那就不用說了,走了。回去。”


    秦疏也是不理會他,稍稍往後退了一步:“我問自然有我問的道理,侯爺要生氣,那是侯爺自己……的事。”他本想說心胸狹窄斤斤計較沒有寬人雅量,臨時改了口。


    易縝見他堅持,不知為何有幾分不安,隻得道:“不許提要回去的話。”


    秦疏點了點頭,便手指著自己:“我並不是美人。”


    易縝一口氣險些岔了,順著他手指打量過去。秦疏的麵目是早就看熟的,膚色細致白皙而眉目幽黑俊秀,雖已是出挑的俊俏,然而離容姿傾城仍有十二分的距離。況且如今腹部微隆身材走樣。偏偏易縝瞧著十分順眼,卻又不肯直言。稍稍咳了一聲,順著他的話點點頭,表示勉強讚同:“中人之姿。”


    “我當初不該對侯爺不敬。”秦疏接著道,口氣從容。“但侯爺最終也騙了我,拿旁人性命迫我降服,各種手段使我聲名狼藉。強迫我居於人下……”


    易縝當時隻恨不能把他抽筋拔皮,如今卻不記得那股恨意是何時散去。猛然聽到這些,也說不上是有些驚慌還是心虛。喝道:“住口。”他氣息微微不穩,半響才開口。“我以後總會好好待你,這些過去的事,不必再提。”


    秦疏神色平淡得很,微微歎口氣。竟還笑了一笑:“秦疏明白自己身份,自認了是咎由自取,沒有責問侯爺的意思,隻是這其中任何一件,都應該抵得過我當時無心之失。隻是覺得侯爺應該不再記恨了?”


    易縝見他麵不改色,稍稍放緩了口氣:“不記恨。我確實做得過了些,但事到如今,你也別再多想。”


    秦疏話鋒一轉:“那麽侯爺為什麽不肯讓我回去?”


    易縝額上青筋直跳:“剛才就告訴你不準提要回去。你沒聽進去麽。”


    “我問為什麽不肯讓我回去,並沒有提要回去。侯爺不是說從前的事都不計較了。我隻是想同侯爺心平氣和地談一談。”秦疏神色平和,然而並不肯退讓。


    “澤國也是北晉之物,我功夫盡廢,再沒有同侯爺作對的能力。侯爺若是要美人多的是,若是侯爺覺得這孩子稀罕,那藥雖是古方,卻也不是尋不到。況且我身份低下微妙,這孩子對侯爺來說也上不得台麵。”


    “男子漢生於天地間,自當怨分明,侯爺這樣強迫我,同強搶民女有什麽分別。”


    他這樣開誠布公的道來,易縝反而一句話也答不上來。換作平時或者先動手再說,然而看著秦疏神色平靜的站在麵前,竟是一個手指也落不下去。


    秦疏也不敢把他迫得太緊,見他神色變幻不定,微微一歎,卻又放軟了口氣“侯爺……我想回家,等孩子生下來,侯爺放我回去。”


    秦疏若是同他嚴詞厲色倒還好,如今一半央求一半撒嬌似的口氣,反而讓他無從招架之餘,卻是滿心苦澀。


    丟下一句等以後再說,匆匆當先走了。


    秦疏待他一走,臉上變得麵無表情,扶著欄杆站了一陣,這才慢慢走回房中去。


    易縝也不知道到那兒去了。有人送晚飯來,還特地交代了侯爺吩咐不用等他。秦疏從未等過他,也由著他自以為是去了。


    隻是今天也沒有什麽胃口,勉強自己吃了幾口。


    正縮在窗前軟榻上發呆。聽得易縝進來,隻得打點著精神準備應付。


    一回頭卻忍不住吃了一驚。


    易縝把一堆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抖在床上,桌上還放了一小盆葉片碧綠的植物,不見有什麽花,但卻香氣撲鼻。


    “你不是想家麽?“易縝朝秦疏招招手,要他過來看。“近日也有不少澤國來的商人,這些都是他們帶過來的東西,你來看看。這盆碧葉菽蘭,還是我同皇上那兒討來的。”


    秦疏隻是一怔,卻坐著不動。無奈苦笑:“侯爺,你不明白。我不是這個意思。”


    易縝雖然養尊處憂,卻也知道並非是拿家鄉舊物將秦疏整個埋起來。就能將那思鄉的念頭淡去。然而眼下隻作不知,板著臉道:“你還有什麽東西是想要的?隻要你說出來,我都給你弄來。”


    秦疏徑自出了會神,起身走過去,無精打采道:“侯爺,我累了,都堆在床上怎麽睡,先收拾了我明天再看。”


    晚縝有些無趣,然而還是不甘心。站在旁邊磨磨蹭蹭:“你就沒有什麽想要的?要不要看鮫人?”


    秦疏訝然:“鮫人?”鮫人傳說是深海中才有的種族,從前也有異國的客商捉來一兩頭高價出售。但自從十幾年前海上有賊寇出沒而朝廷無力征討。這物就很少聽聞了。


    這東西罕見是罕見,卻也稱不上是澤國特有。


    易縝卻當他是動了心,接著道:“這東西如今就關押在大理寺裏,你要看麽?”


    秦疏微微一皺眉:“你帶我去看?”


    “那地方穢氣太重,當然不能帶你去。”易縝見他終於有些興致,連忙笑道:“這還是從祝由從,也算得是少見。”


    秦疏有些恍然,一顆珠子滾落下來,發出叮的一聲,他卻似沒有發覺,隻輕聲問:“怎麽會在大理寺裏?”


    ——————————————————————


    生意人做到了祝由這個地步,水天一色雖是掛在他的名下,然而除了開張的頭幾日,宴請京中有頭有臉的人物時他露過幾麵,餘下的日常運作自然有人張羅,不必他親自過問。


    比起水天一色,另一家出售珠寶的店麵卻不大,但緊鄰著一個四進的院子,一並買下來做了個臨時的居所,也算是鬧中取靜的意思,平時若是無事,祝由多半在此。


    他帶來的多是海外奇物,雖不是珍貴無比,然而稀奇有趣,引得有不少人懷著獵奇的心思上門,每日大大小小也有百八十樁生意做成。孟章借著買珠混在當中來見他,也沒費什麽工夫。


    反而是祝由猛然間見到他,小小的吃了一驚。但立即平靜下來,打發了夥計下去,請到後院裏說話。


    孟章露出本來麵目,劍眉星目英俊明朗,膚色略呈麥色,一身華服。儼然就是位世家子弟。站在那兒也不坐,側耳細聽四下無人,於是對著祝由點點頭道:“師兄。”


    “你怎麽來了?”祝由口氣微微不快,又像是有些擔心。“還這樣子跑來。”


    “這兒又沒人認識我,有什麽要緊。”孟章並無意多說,神色寂靜。頓了頓問:“小疏如何?”


    靖安暗中潛伏,隻待數月後將嬰兒帶出。然而祝由不願明說,搖頭道:“府內看守森嚴,沒法打探消息。”


    “師兄。”孟章打斷他,像是忍了又忍,最終憤然道:“是麽?”


    “什麽意思?”祝由臉色一沉,聲音頓時就透出幾分威嚴。


    孟章向來敬服於他,然而此次神情卻越發冷峻:“師兄苦心經營,我是見識過了,先不說這些人手眼線,就是手下店鋪行業,也是根基紮實。沒有十數年的積攢成不了這樣的氣候。這數月的工夫,縱然有再多的錢財,也不可能有這般聲勢,師兄竟是早有準備。”


    孟章的為人算不上精明,不想他竟看出這些。祝由心念一動,正要尋詞分辨,然而見孟章筆直的站在那裏,不像是要興師問罪,反而有孤憤傷心之意。略一怔,輕聲道:“那也隻是我父親的一些舊故叔父輩,多年經營的基業。”


    “你有這樣的手段,卻對小疏袖手旁觀,任他受人折辱。師兄若要說是有什麽苦衷,我也無可奈何。但我願意為他出生入死是我自己的事,師兄管不了。”孟章毫不理會。他標槍一般站在那兒,略略側過頭去看著祝由,銳利而憤怒。


    “若不是為他,我何必丟下淮南匆忙趕來。”祝由目光一凝:“你是怪我關了你十幾天,錯過了路上動手的機會?當時若拚著兩敗皆傷,拿無數兄弟的性命填進去,非必不能把他搶出來。可然後呢?你能為他找到容身之地?背負著這許多的性命在身上,你能安心還是他能安心。”


    “縱然隻我一人,也並非什麽都不能做。師兄心誌甚高,要顧忌許多人的生死,但對於我,小疏就隻有一個,實在救不了他,我總要陪他死在一處。”孟章並不受激。這番話應當是驚心動魄,但他從容道來,顯然是早想好的主意,隻是告訴他一聲,並不是商量的意思。


    祝由一震,知道孟章對自己所為到底是有些埋怨。見他要走,隻得開口道:“等等。”


    孟章轉過身望著他。


    “他不能受顛簸勞頓,你就算現在救出他,也沒辦法帶他潛逃。我原本是想無論如今也要再等上幾月,等孩子出生之後再說。”


    孟章眉心微微一跳,露出一絲苦痛神色,卻也明白這並非虛言,想了想,點頭稱謝:“我知道見機行事,盡力而已,不會亂來的。”他直直看著祝由,眼中有銳不可擋的意氣,是下定百折不撓的決心,反而能夠從容自若:“你說他沒有容身之地,我若有一日成事,就帶他遠走海外。”


    祝由還要再說,孟章已經走到門口,回過身來對他躬了躬身:“我住在別處,有事自然會來找你。”顯然是不願再受他****。


    孟章不擅言詞,然而其中有些話直指本心。孟章想必對他身份起疑,然而終究不曾追問,也算是仁至義盡。祝由看著他走遠,倒笑得有些自嘲,輕聲道:”小黑,你想得不錯,我便是亂臣賊子,那又如何。“


    門外有人急急進來,匆匆說了幾句,祝由神色一凝,也不管孟章去向,隨這人出門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沒來得及看,改天修錯別字。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李代桃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千裏孤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千裏孤陵並收藏李代桃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