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隊的遊騎將軍同他原本是舊識,又都是要趕回京城,遇上了少不得要結伴而行,方便沿途有個照應。.那位遊騎神色間微微有些異樣,尋了借口托辭,不肯同行。易縝一顆心早飛出數裏,頗那麽點兒魂不寒舍的意思。他的理由顯得十分推諉,易縝竟也沒有覺出不對勁的地方。兩邊人馬各自分頭而行。負責押送敬文帝的一行人刻意避著他,有意多行了一段路,趕到駐站前頭一個小鎮上住宿。


    誰知易縝歸家心切,也是錯過了大城駐站,再住前走差不多要有四五十裏才有村鎮。也是宿在這個鎮上。


    這鎮子不大,像樣的店麵總共也就一兩家,免不了再次碰麵。這一下子再無可避之處。遊騎避無可避,朝旁邊一麵下屬校慰使了個眼色,見那人見機的下去安排,這才上前同易縝寒喧敘話:“想不到這般巧,還能在這種地方同侯爺再次碰上。侯爺是有急事進京?”


    易縝心情甚好,並不留意他麵上一點細微的難色,聞言先抑臉笑上一笑,慢吞吞才道:“對。”話雖這樣說著,他眉目之間卻是喜不自抑,挺高興的樣子,


    遊騎垂下眼皮,隻當沒有看到他麵上的喜色。


    大家都同在鎮上最大一家客棧落腳,當下就在正廳裏要了一桌飯菜,小二見這些人的架勢,分毫不敢怠慢,不過片刻工夫,便將飯菜上齊。


    遊騎推托不過,隻得坐到桌上作陪。


    席間少不得找些話說,談及討伐叛賊的的經過,也就提及易縝這趟先行回京。


    易縝麵不改色,微笑道:“我趕著回去看看女兒。”


    秦疏的身份雖然沒擺到明麵上,可是暗地裏風聲多多少少已經傳開,京中但凡是消息稍微靈通一些的,隱約都知道燕淄侯弄了個男臠養在府中,那男的還驚世駭俗地懷上了侯爺的骨肉。.這等奇聞異事,雖然沒人敢公然高談闊論,私底下卻不失為茶餘飯後一大談資。


    事到如今,易縝索性豁出去臉麵不再掩飾,坦然直言。他還有另一重小心思。得知自己做了父親,他同樣有著所有初為人父者的虛榮心態,心滿意足裏總有些莫名的虛榮心。無論美醜黑俊,總要認為自家的兒女無疑是最好的,並且毫無根據地引以為傲。


    他表麵上說得雲淡風清,實際上正巴巴的等著想聽遊騎將軍說上幾句恭維賀喜的話。


    易縝全然不知自己這幾句話,隻聽得對麵遊騎將軍後背上冷汗淋淋,心裏叫苦不迭,他即不能無憑無據地將聽到的某個傳聞直言相告,但若是此時出言奉迎,一來違心,二來若是傳言當真,與燕淄侯從前的性情,待他日後一旦想到今日情景,這句知情不報的尋常道喜足以引來禍事。


    他這兒稍稍遲疑之間,待要佯做不知,已經錯過了開口的良機,此時再說什麽,都顯得有猶豫不決之嫌,反而古怪。隻得含糊嗯了一聲,低頭猛灌一口悶酒。


    易縝見他不甚在意的樣子,有些掃興,然而想了想,興致仍舊不減。又接著笑道:“幸好現在回去,還能趕得及置辦滿月酒。到時還請將軍上門喝不薄酒。”


    正說著話,外頭安置馬匹車駕的士兵料理完事情,押著一人進來,正是敬文帝。


    易縝還是數月前見過這人一麵,當時好歹還算得上是個人物。想來是最近的日子並不好過,如今越發的憔悴消瘦,形容十分不堪。蓬頭垢麵的簡直不堪入目。


    易縝當時隻覺這人為人倨傲無禮,頗為不識抬舉,秦疏好心去看他,他偏要鬧得下不了台。那時便對此人生出怨念。現在更懶得看他,視若未見的隻管同旁人說話。


    誰知就是這麽個幾乎是被拖著進來的人,偏巧把他方才那句話聽了進去,頓時神色變得極為狠厲,突然掙紮起來,一邊嗚嗚的怪叫。.


    易縝這才細看,原來他身上被細牛皮綁著手腳,口中又被布團塞住。不能夠說話,隻能發出剛才那樣的怪聲。


    易縝略有些吃驚,朝遊騎看去一眼。遊騎連忙苦笑道:“侯爺有所不知,這位的嘴巴,實在是刻毒了點,這樣大家都能圖個清靜。”


    易縝想及那日此人的惡言惡狀,心中深以為然,不覺莞爾。表麵上做做樣子,隨口道:“他好歹曾是個一國之君,你這麽一直堵著他的嘴,可別半路就把人餓死了,回京不好交差。”敬文帝都落到這個份上,易縝再反感他,此刻也不屑再去落井下石,平白地墜了自已身份,這話也隻當玩笑一說。


    然而這話在敬文帝聽來,難免刺耳之極,敬文帝亂發之下雙眼圓瞪,惡狠狠盯著易縝。易縝看也懶得看他,口氣漫不經心,隻同遊騎閑話。畢竟成王敗寇,再輕慢你又能如何。


    遊騎將軍連道不會,見他不過是嘴上嘲諷兩句,暗中拭了一把冷汗。連忙擺手讓人將人帶進裏院去。心裏不由得暗暗埋怨手下人不會辦事,怎麽就把他從正堂裏帶進來,還偏偏在這個時候和燕淄侯撞見。


    易縝見他如此下場,不由得心懷大暢,不再計較沒從遊騎口中聽到恭賀之詞。自酌自飲了幾杯,盡興而散。


    他回到自己客戶中,又想了一回,漸漸覺得自己這做法有些不妥。


    不管再怎麽說,秦疏畢竟曾經做過敬文帝的手下,縱然對方談不上仁義,秦疏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好臣子,始終掛念著對方的安危。眼下隻要他開口,讓敬文帝在接下來的幾天路程中過得舒坦些,完全輕而易舉。


    這兩人到底主仆一場,畢竟多少該有些情分。他不過說上一句話而已,將來在秦疏麵前,卻是個極大的情麵。


    一念及此,倒不如為秦疏做個順水人情。當下把一名隨身侍衛叫進來,讓他給敬文帝送些吃喝過去,就說是侯爺賞他的。


    這名隨從聞言,遲疑著並沒有立即照辦。他朝易縝看了看,露出一種欲言又止的複雜神情,忿然道:“侯爺何必還理會這種人?”


    這人平時要算是比較沉默少言的類型,為人倒還忠心。難得見他對自己的命令有什麽意見。


    易縝不由得有些奇怪,笑道:“他如今不過是喪家之犬,你家侯爺自有大量不去與他計較,賞他一頓飯食,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押送的一行人之中,有一人同這名待衛是相熟的同鄉,方才在一處吃飯時,私下悄悄同他說了件事。這人回想起來,對易縝的話越發的不情願聽從。


    轉念一想,不論這事是真是假,侯爺如今還被蒙在鼓裏。若是有人刻意造謠汙蔑也就罷了,倘若萬一所言不虛,侯爺豈不是成了所在人的笑柄,偏偏這樣的事,當事人又是這樣的身份,自然沒有人敢到他麵前平白的亂嚼舌根。


    遊騎將軍壓住了眾人不敢把這些話往外亂說,這人也是同他分外交好的份上才悄悄告訴他。然後紙裏畢竟包不住火,縱然是瞞住了所有人,將敬文帝直接交由陛下處置,有些東西早晚還是得讓侯爺知道的。


    這名侍衛跟了易縝多年,倒是沒有別人那麽多瞻前顧後的思慮,隻是見不得自家主子吃這樣的虧。


    他想了一想,反正早晚有一天風聲也會傳到易縝那裏,橫下心道:“侯爺還不知道,這人和秦疏似乎有些不大清楚的關係。”


    易縝笑道:“秦疏曾是他的屬下,兩人自然關係……”


    這人見他曲解,正不知要如何解釋才好,易縝自己猛然聽出這話裏的意思,笑容僵在臉上,神色一點一點地冷下去。


    見這人還要開口,易縝臉色鐵青,斷然喝道:“住口!你知道自己在胡說什麽!”


    他神色陰晴之極,目光冷若寒冰,盯在侍衛身上:“他是什麽樣的性情,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不要再讓我聽到造謠中傷他的話,否則你知道後果!”


    這名侍衛被他氣勢所懾,不由自主主地後退了一步,低下頭去。卻仍覺得仇仇,低聲道:“這並非是屬下胡說,是……是敬文帝自己說出來的。他散布謠傳說秦疏曾服侍過他,嘲笑侯爺戴了綠帽而不自知。”他越說越是憤憤,易縝卻半晌都沒有作聲。


    他原本十分氣憤,在易綾的沉默漸漸有些不安,頓了頓又道:“他狗急跳牆,存心敗壞侯爺的名譽,死有餘辜。侯爺不必再理會……”


    “去備些飯菜。”易縝出乎意料地打斷道,仍舊吩咐道。


    侍衛驚詫之極,不禁抬起頭來,待要反駁。


    卻見易縝微微垂著眼,臉上一片漠然,並沒有多大喜怒顯露在上麵。他的目光落在自已緊握著椅子扶手的手指上,隻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是得用多大的毅力才能使雙手不要顫抖,心中翻騰的情緒已經不是言語所能夠形容。


    怒到極致,他反而異常的平靜下來。見侍衛還在呆呆的站著,又道:“去。”這種平靜近乎淡漠的態度,反而要比勃然大怒更來得可怕。


    侍衛略一遲疑,他已經站起身,在房中走了兩步,借此稍稍平息了一下情緒,慢慢地一字字道:“你備些飯菜,本侯親自去看他。”他語氣平淡,隻在說到那個他字的時候,透了一種咬牙切齒的味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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