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中秋前半夜還一絲流雲也未見到的晴空,但到得亥時卻從天邊卷來層層烏雲,隱隱約約遮住了月色,緊接著起了風,不多一會兒便開始浠浠淋淋地下起雨來,一時半會也沒有個要止住的趨勢。


    本本這一晚就因為少了小霽而少了許多熱鬧,再被這場不俁時宜的秋雨攪和了賞月的節目,實在令人頗為怏怏。


    可天公不作美,常人也無可奈何。好在月餅已然吃過,這節也算是過了。


    秦疏見這雨起得急,擔心梁曉不知落雨時他到了師父處沒有,會不會被雨淋著,免不了念叨一番。


    不過梁曉這麽大的孩子,自然會找地方避雨。兩人這時都沒想到,真正讓人不省心的,到底還是小霽。


    這晚上多了些中秋的應景節目,本來就比平時的休息時間晚了些。秦疏當時還不覺得什麽,等到挨著床便覺出困頓來。正迷迷糊糊的將要睡著,聽得外頭悉悉簌簌的雨聲裏另多出了不同的腳步聲,有家中下人快步向這邊走了。


    來人見到屋裏的燈火昏暗,似乎猶豫了一下,卻還是上前來輕輕扣了扣門。


    這人半夜來打擾,想來是真有什麽事。易縝見疏睫毛微顫似乎要醒過來,在他耳邊輕聲道:“你睡你的,我去看看。”


    他起身去門外與那人說了幾句話,很快就轉了回來。秦疏倒也沒有如他所說接著睡,反而借這會兒工夫稍稍清醒過來,隻是人顯得有些疲倦。見到易縝轉回來,也沒多問,靠在枕上隻是抬眼詢問地看他。


    易縝本來微微有些慍色,麵對秦疏的目光卻隻得暫且收斂住,對著他擠出個笑來,輕聲道:“是小霽回來了,我去瞧瞧,一會兒帶他過來看你。”


    “他怎麽回來的?”秦疏也是吃了一驚:“看你慣出來的好兒子,鬧得人家還得大半夜送他回來,過節也不得安生。誰送他回來的,你且好好感謝人家。”


    易縝麵色微微抽搐,卻不敢爭辯,壓著秦疏的肩膀不讓他起來,好聲好氣道:“好好,我都知道了,這些事自然會料理周全的。外頭冷,你就別起來折騰了。”


    說完又保證了自己很快就能帶著小霽回來,給他仔細掖好了被子,壓平了四隻角,這才匆匆忙忙地跟著來通風報信的下人一道去了。可沒敢讓秦疏知道,他那狗膽包天的好兒子,要是鬧騰得人家不得不在中秋這天連夜將他送回來的倒沒什麽,小王八蛋是自己個一人跑回來的。


    易縝在心裏歎了口氣,開始也覺得自己這兒子實在該揍了。


    可想是這麽想,真正見到了小霽的時候,見孩子半路上被雨淋了個正著,此時哆哆嗦嗦跟個鵪鶉似的,又忙著讓人弄些熱水來給他洗澡,一時也顧不上收拾他。


    這麽一忙活,他那個速去速回的保證自然就隻能作廢。


    不過秦疏也沒有一直幹等著。他被這事一攪,到底也沒法再睡著。易縝走後他反而是睡意全無,越躺越清醒,最終還是起來披了衣服,想了想又在外頭加了件披風,準備也過去瞧瞧小霽。出門前見桌上擺了些月餅,想起小霽喜歡肉餡的,於是挑出幾個來拿個小碟子裝了帶過去。


    幾個小院都有回廊相通,這莊子裏雖然沒有留幾個下人,但入夜時簷上都點著不少燈籠,照著來往各處的道路一片通明,倒是省了秦疏撐傘提燈的工夫。


    他其實也沒有落後易縝多長時間,這時候小霽剛被灌了碗薑湯,對著他老子正在負隅頑抗階段,還沒來得及交代自己的罪行。秦疏大老遠的就聽見屋子裏父子兩人說話的聲音,隔著雨聲隱隱約約地傳來。


    易縝聲音略為低沉,難得倒是隱隱帶些怒意,聽得不是很分明,倒是小霽還覺得自己理直氣壯似的,將一把清脆的童音撥得高高的,氣勢洶洶地尖聲叫道:“就怪你就怪你!誰要在別人家過節!說好了今天要接我回家的,你卻沒來!你言而無信背信棄義在先,現在憑什麽來說我!”


    秦疏推門進來,失笑道:“怎麽說也是你麻煩了別人,還有理了不是……”話沒說完瞧見了小霽那造型,一時就失語了。


    他這一打岔這父子兩倒是都消停了,易縝忙過來扶他,一邊著急道:“你身子不方便,怎麽能黑燈瞎火的一個人過來?外頭還下著雨,萬一著涼了……”


    他念叨起來就要沒完,秦疏顧不上聽他囉嗦什麽,隻驚疑不定地仔細打量著小霽。


    小霽叫著爹爹本想往他身上撲,又記起自己身上還濕噠噠的,忙又收住了腳,仰起頭來眨眼睛裝可憐。


    秦疏把他仔細一番打量,小霽草草換了身中衣,頭發卻還是濕的,一綹綹緊貼在小腦袋上,仿佛整個人都小了一圈,襯得他皮膚越發的雪白,可憐巴巴跟個猴似的。再看一旁椅子上正搭著他方才換下來的濕衣服,還在嘀嘀噠噠地往下滴著水,地麵上一連串他方才走動時留下的濕濕的小腳印。


    光看這情形,秦疏都能想像片刻之前小霽該是個怎樣的落湯雞造型。秦疏隻一眼便覺得這其中有古怪了,但看小霽這模樣,隻得暫且隱忍不發,轉頭朝著易縝撒氣道:“你既然給他換衣服,頭發怎麽不知道要擦幹?”


    易縝也是氣極了一時沒想到,被秦疏埋怨了也無甚辯解,先把秦疏扶到一旁安頓在椅子上坐好,這才去一旁翻找布巾,一邊輕聲解釋道:“我已經讓人燒些熱水,一會就送過來,給他泡一泡去去寒氣。一時疏忽了沒顧得上給他擦頭發……”


    小霽這皮猴倒是很清楚自己屋子東西都在什麽位置,手腳麻利地跑去找了塊布巾,也不理會易縝,獻寶似的捧過去秦疏麵前,讓秦疏給他擦頭發。


    秦疏讓他趴在自己腳上,拿布巾把他的頭發一綹綹裹進去,一點點地吸幹水份。等料理完一半左右,小霽舒舒服服地鬆懈下來,這才輕言細語地問道:“你不是坐馬車回來的?”


    這孩子大約還覺得自己做的是一件頂厲害的事,得意洋洋道;“沒有,我騎馬回來的。”


    秦疏嗯了一聲,又問道:“誰送你回來的?”


    小霽警惕起來,可他天不怕地不怕連他老子也不怎麽放在眼裏,就獨獨在秦疏麵前服貼,雖然心裏邊明知要糟,卻也不願對著秦疏撒謊。他遲疑下來琢磨了一陣,秦疏隻耐心地等著他,也不催促。


    最終他還是說了老實話,不關招了他是自己一個人跑回來的事實,還仔細交代了他是如何如何脫身的經過。這其中包括了事先將他的小馬駒偷偷牽出去藏在外麵,晚上早早就說要睡,跑回屋後裝睡把照顧他的小丫頭騙出屋去,然後用枕頭做出個人藏在被子裏的形狀,他再從窗子翻出去——走之前還記得在枕頭邊留下告知他回家了,不用到處找的字條。


    他能翻窗子,卻是翻不過圍牆,老先生家裏雖不是什麽大富大貴的人家,前後門卻也都有門房看著,至於這個,小霽自有應對之策,頗為得意地道:“我給看門的爺爺多送了兩壺酒,等他醉得差不多,我跑出來他也不知道啦!”說到興起處,他還覺得自己這一番冒險堪稱有勇有謀,頗為洋洋自得。


    秦疏聽得心驚肉跳,就著他趴著的姿勢,重重往他小肉屁、股上重重拍了一巴掌,難以置信地道:“你就自己一個人半夜騎馬跑回來的?你就不怕遇到……”


    小霽在他這兒挨了打也並不怎麽叫喚,他查顏觀色,見秦疏意猶未盡地似乎還要再打,連忙從他膝上直起身來,唰地從袖子裏掏出平日裏易縝送給他玩耍的小匕首,攥在手裏眼睛亮閃閃地道:“我才不怕呢,我有刀!”覺得這樣還不夠說服力,於是接著又道:“我還會功夫,我跑得快,我還會豁出臉去叫救命!”


    秦疏坐在椅子上沒動也沒說話,居高臨下地冷眼瞧著他,心裏已經堵得都不知道該說他什麽才好。這麽個站著還沒人腰高的小東西,再拿個還不到巴掌長的小刀子,膽子就肥得天老大他老二,也不想想他那點自以為是的三腳貓功夫也不夠看,真遇上個把歹人,還不是輕鬆容易就能把那點小胳膊腳擰一塊捆成粽子,然後想怎麽著就怎麽著。


    就算這附近十分太平沒聽說過有什麽流寇,可他一個孩子半夜騎馬跑回來也不是多明智地為。這一路上雖然還算平整,可到底是半夜三更的,萬一有個閃失從馬上摔下來,那當真是滾到山腳下都沒人知道的。


    雖然如今小霽全須全尾地站在自己麵前,還能十分的得瑟,但秦疏想想這些可能總免不了十分的後怕,臉色也不像方才套話時那麽和藹了。易縝便是那敗兒的慈父,在一旁查顏觀色見秦疏神色不虞,也不勞他動手,拎著巴掌做勢上來就要代勞,一邊卻給小霽使眼色,以其說是威脅還不如說是提醒道:“你還不認錯?”


    小霽也覺查到秦疏一身緊繃的危險氣息,立刻意識到自己這番行為恐怕不怎麽討秦疏的歡心,唰地又把小匕首收了起來,挨過去繼續住秦疏的腿上一趴,和以往一樣從善如流地就飛快的認錯,那套說詞想也不想地張口就能來:“爹爹,我錯啦!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先生雖然好,但也沒有爹爹好,我是想和爹爹一起過節,這才跑回來的嘛,你別怪我……”


    他大約還有不少甜言密語要說,轉過頭來剛要撒嬌,臉便湊在秦疏的肚子上,一時間倒把下麵的話給忘了,他伸出手來往秦疏肚子上摸了摸,覺得手掌心明顯地被踢了一腳,他便把自己闖了禍帳還沒算完這事給丟在一旁,衝著秦疏喜笑顏開地道:“爹爹,你別生氣,氣壞了我弟弟怎麽辦?這麽晚了弟弟怎麽還沒睡呢……”


    秦疏心說還不是因為你給鬧騰的,不過被小霽這一說,回過神來才覺得剛剛緊張著沒有留意到,這會才覺得肚子裏孩子活潑得有些過頭,像是動靜很大的翻了個身似的,並不是很疼,但那感覺卻也有些說不出的奇怪,不知為什麽讓人心裏惶惶地沒底起來。


    於是他也顧不上再教訓小霽什麽,沉吟著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忍不住低頭去看,卻也都看不出來異樣。


    小霽見他不發話,記吃不記打地越發得意起來,一邊喋喋不休地道:“我還想要看著小弟弟出生呢,到時候我要第一個抱!幸好爹爹還沒把弟弟生下來,叫我趕上啦!哈哈!”


    他又看見一旁秦疏帶過來的小碟子,從起門起就沒顧得上給他,一直放在桌上。一隻做得十分精致小巧的月餅從上頭滾出來一個落在桌麵上。小霽這時候也不嫌髒,拈起來一看正是火腿餡的,於是美滋滋地塞進嘴裏咬了一大口,剩下一半捏在手心裏,倒是和他哥哥想到了一處,遞到秦疏肚子前邊晃來晃去,放軟了聲音作引誘狀道:“弟弟,快出來吃月餅啦,月餅可香了,晚了就沒有啦!”


    他湊得實在太近,秦疏甚至能感覺到他說話時溫暖的氣息一直吹到了肚子上,微微覺得有些不自在,不禁伸手去摸了摸。


    易縝立即就有些警覺,當即便問道:“怎麽?”


    秦疏將手在肚子上輕輕搭了片刻,覺得腹中的孩子又沒什麽動靜了,雖然有些附脹難受,卻也不怎麽厲害,搖了搖頭示意無妨,抬手輕輕推了推小霽道:“你起來些,弄得我怪癢的。你吃點心就好好坐著吃,小心把油蹭到我身上。”


    小霽聞言直起身來,轉了轉眼珠三口兩口將剩下的半個月餅吃掉了,扭頭向著易道:“父王,你去幫我看看水熱好了沒有嘛。”


    因為秦疏喜歡清靜的緣故,易縝留在山莊裏使喚的人手本就不多,今日更是放了不少人回家去與父母妻兒團圓,隻留下那麽兩個看門照應的,這時也都忙著去給小霽準備洗浴的熱水去了。眼下沒有旁人可供差遣,小霽於是沒大沒小地指使起他老子來。


    易縝不由得在心裏罵了幾聲沒大沒小的小兔崽子,可這小兒子的德性全是叫他平日裏的百般縱容給慣出來的,到底也不好得責怪他,轉身認命地去催熱水,順便去一旁廂房裏給這小祖宗準備待會要用的皂子和毛巾。


    小霽扒著門一直瞧著他去遠了,這才又跑了回來,卻是去他那堆脫下來的濕衣服裏翻找了一陣,最後叫他找出一個還算嚴實的油紙包,打開來便有混合著菊花香氣的淡淡酒味飄了出來,裏頭是兩隻醉蟹,他諂笑獻媚地捧給秦疏,一邊鬼鬼崇崇地道:“爹爹,這是我特意給你留的,先生家老小氣了,才分了我兩隻,我可一隻都沒舍得吃,全都給你!”


    他撲閃撲閃的眼睛裏亮晶晶的,身後隻差變出條尾巴來搖晃,臉上寫的滿滿的是‘看我乘吧,快表揚我’的意思。秦疏故鄉湖澤密布,水產甚是豐富,他不太喜歡吃魚,蔥花蟹醉蟹這些他反而喜歡,小霽在這一點上隨他,也十分愛吃這個。


    去年中秋易縝還特意讓人從南邊捎了不少過來,今年因為他身體的原因不宜吃蟹,易縝便沒再讓廚房準備,入秋以來上上下下就沒有見過一隻螃蟹。


    小霽也不知道這其中原委,倒是難為他還一直牢牢記著他愛吃這個,而今年家裏一次都沒有吃過。隻分得兩隻蟹也並不是先生家小氣,隻是螃蟹性寒,怕他一個小孩子家吃多了要積食生病的。難得他能把這為數不多的兩隻螃蟹都留了下來,赫然是孩子的拳拳心意,倒不僅僅是巴結討好這麽簡單了。


    秦疏領了他這份心意,伸手摸了摸他頭發半幹的小腦袋,推了推他的手道:“既然是分給你的,你就自己吃吧。”


    小霽覺出他這番動作裏別樣的溫柔對待,登時心花怒放,見秦疏堅持要給自己吃。他想了想,親自動手剝了一個,舉到秦疏麵前,眨著眼睛小聲央道:“趁父王不在,咱們一人一個,沒他的份!我都給你剝好了,你吃嘛!”


    秦疏一來拗不過小霽的執著,二來其實他自己也有點兒饞了,這螃蟹也不大,去了殼一隻也沒剩下多少,覺得嚐一嚐也沒什麽。於是盛情難卻是領了兒子的一番好意,與他分贓了兩隻螃蟹。


    小霽還仔仔細細地將蟹殼收拾幹淨,藏到了他桌上種的吊蘭盆中,用葉子遮得嚴嚴實實,用來包螃蟹的油紙則被他折起來暫時壓到書本底下,將罪證銷毀得幹幹淨淨。


    剛坐完這一切,易縝就回來了,也確實沒有明查秋毫地發現這父子兩背著自己做了點什麽。平時裏照料小霽起居的仆從不在,他這做老子的難得親力親為一回,認命地翻找出一會小霽要換的衣服,準備提溜著這小崽子去洗涮幹淨。


    臨出門前又仔細地給秦疏掖緊了披風的領口,溫言道:“你在這兒等我一會,若是累了,就先在小霽床上躺一會,不要自己一個人回去。天黑路上滑,讓人不放心。”


    易縝嘮嘮叨叨地交代完,又覺得秦疏的臉色有點不太好,便伸手過去摸了摸臉頰,再要摸肚子的時候被秦疏頗不耐煩地擋住了,吩咐他道:“快去給兒子洗澡,洗完早點打發他上床睡覺吧。也不看看這都什麽時候了,還一個賽一個的就知道磨蹭。”


    他一發話倒是父子兩都老實了,易縝拎著兒子去了隔壁。


    秦疏是不放心小霽這才一個人過來的,這會兒左右沒什麽要緊事,易縝又那般說了,他方才雖然很不客氣地打發了他們父子二人,也沒有下麵回答易縝,卻到底還是把他的話聽進去了。


    在等著易縝給小霽洗澡的時候間,秦疏把小霽脫下來的濕衣服收到一旁盆子裏看著屋內整潔了這才滿意,地上的水跡收拾起來實在費勁,不是他現在適合幹的活,隻得作罷。


    他左右無事,見桌子上還剩小霽吃了一半的月餅丟在那裏,他隨手拿了過來,欣賞了一會上頭清淅的小牙印,也不知想到了什麽,不禁微微笑起來,低頭對著自己肚子輕聲道:“今天可是好日子,眼看就要過了……你還真是不慌不忙的,就一點兒都不饞麽?粟子的月餅你不喜歡,火腿的你也不喜歡,還有花生的杏仁的,雞蛋的也有……”


    他自得其樂地和自己肚子說了會兒話,最後也覺得自己這番舉動委實有些可笑,幸而無人得見,自嘲地笑了笑,正要把那半個月餅放回去,肚子裏卻突然一緊,一股陰冷的銳痛毫無征兆地就從腹底竄上來,瞬間就在腹中蔓延開來。


    秦疏促不及防,情不自禁嘶了一聲,月餅不由得從手中掉了下去,先落在桌上,滋了一圈,又掉到地上,碎悄撒得一路都是。


    秦疏這會卻顧不上理會月餅不月餅的了。他情不自禁地按上了自己的肚子,他能感覺孩子在裏頭掙動,可手掌下的肚子卻發緊發硬,不像平時一樣能被孩子輕易撐出小包來。


    梁曉和小霽出生時的情況都有些特殊,一來時間久遠,二來秦疏有很長一段時間下意識的不去回想當時的經曆,也不是能夠很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情形了。


    不過這時這般的情形,他本能地就在心裏生出幾分不妙的感覺來。突兀的疼痛使喚得他僵在椅子上一時動彈不得,在這片刻之間心裏卻不禁亂七八糟地想到這孩子一直不急不燥的,該不會偏偏今天不禁逗,真喜歡吃個花生棗子什麽的,這兒兒急著要出來了吧?


    他本來也知道這孩子應該就會在最近三四天之內出生,可事到臨頭了還是忍不住生出些畏懼退縮出來,一邊慢慢給自己揉著肚子試圖緩解腹痛,一邊跟孩子打商量:“……爹爹剛才和你開玩笑的,就算今天日子雖然好,可你這會兒才急著要出來,也已經趕不上了……你聽話,乖乖地呆著好不好……呃……”


    他自己引誘在先,這會兒腹中的小家夥顯然不肯買帳了,肚子該疼還是一直疼,仿佛被一隻手扯住了腸子在慢慢攪動似的,疼得人根本無法把注意力放在別的地方。秦疏也不知道這一陣疼持續了多長時間,他覺得仿佛過去了很久,但其實又似乎沒有多久,等到疼痛像來時一樣突然地又退下去之時,肚子又軟下來的時候,他才覺得自己一身冷汗將中衣都得有些濡濕了。


    最初這一陣腹痛來得突然去得幹脆,不一會兒就連一點兒疼痛的餘韻都消散得幹幹淨淨,隻有胎兒還是不甚安份地動來動去。秦疏覺得自己手腳都有點兒發軟,一方麵念經劫後餘生,另一方麵又不知道下一波疼痛又會在什麽時候到來,莫然的有種利刃懸在頭上的惶惶不安。


    他在方才腹痛的時候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身子,保持著一個不自然的僵硬姿勢,這會兒緩過神來,才覺得這姿勢十分的不舒服,身下的椅子似乎突然之間變硬了許多,硌得人腰疼背也疼。


    易縝方才叮囑過他累了可以在小疏的床上躺一躺,秦疏的目光不由得往床的方向望去。雖然柔軟的床墊和暖和的被子對他現在有著極大的吸引力,可他現在這情形不光是累了,似乎還有很大可能是肚子裏的小家夥鬧著要出來了,他實在無法毫無壓力地在兒子的房間裏,兒子的床上,還當著已然略為懂事的兒子的麵,麵對自己將要生產的事實。


    再想起方才小霽口口聲聲要看著弟弟出生之類的話,他沒事的時候隨耳聽聽也就罷了,這時叫這熊兒子一語成讖,秦疏不禁頭皮發麻。他疼過方才那一陣,現在又跟沒事人似的,但秦疏知道這僅僅隻是暫時的,下一次鬧騰會在什麽時候到來,那可一定兒也沒準。


    他在椅子上呆坐了片刻,頗有點兒困獸的心理,隔壁的水聲和父子倆低聲說話的聲音隱隱約約地傳來,看樣子一時半會還收拾不好。他方才都沒想起來叫人現在更不好叫喚。又想著等洗好了澡再到哄得小霽上床睡覺還不知要多長的時間,自己這一頭更不知道會在什麽時候再次發作。


    他本來就臉皮就薄,實在不願意當著兒子的麵表現出痛苦失態的樣子,再加上小霽動不動就叫著爹爹生小弟弟時他要陪著,也讓秦疏越發覺得尷尬。


    想到此處,秦疏又摸了摸肚子,雖然孩子還在跳動不安,但現在一點兒也不疼了,他也知道最初的間隔時間會比較長一些,再考慮了一下從這兒到回自己屋子的距離,其實也並不是很長,他覺得自已還是能走得回去的。


    想到此處他再不猶豫,也顧不上等易縝了,就自己一個人先回去。


    秦疏想得倒是挺好,可惜他方才發作了一回,這會兒雖然肚子不疼了就跟沒事人似的,可到底身上軟綿綿地沒了力氣,肚子也似乎比來時重了許多,沉甸甸地在身前墜脹著,使得人光是站著都要花不少力氣一般,他腳步不由得慢了許多,走了一小會竟然就有點氣喘,平時不用盞茶就能走個來回的一段路卻讓人覺得長得沒有盡頭一般。


    好不容易走到一般,肚子又漸漸發起緊來,令人難忘的疼痛又如方才一般漫延上來。好在這一次秦疏也像是有些心理準備,肚子剛不對勁就連忙停了下來,靠著最近的一根柱子站住了,一手扶著柱子,另一隻手則撐著肚子,默默地等著這股子疼勁緩過去。


    也不知是不是這孩子在他肚子裏一直安穩得久了,到了出生的時候反而要把之前該鬧騰的份全補回來似的,一發作便顯得急不可耐。方才第一次發作秦疏就覺得有些難以忍耐,卻不想第二次陣疼便要比第一次又劇烈了兩分,若說方才他是叫人扯住了腸子慢慢翻攪,這會就像有把刀子在肚子裏四處亂竄似的。


    秦疏若不是有所準備再加上心性堅韌,幾乎都要忍不住叫出聲來了。他隻覺得眼前都疼得一陣陣地發黑,仿佛有無數金星亂冒,一時間除了隻知道肚子在疼,連手腳的知覺也像是不存在了一般。


    事實也是他手腳酥軟,再也無法扶著柱子站穩,人也支撐不住一般,順著柱子慢慢要滑倒下去。秦疏心知不好,可異手腳像是已經不是知道的,完全不聽使喚了一般。


    秦疏潛意識裏小心抱住肚子,其餘的隻得都隨它去了。不過想像中本該堅硬冰涼的碰撞並沒有到來,他被人接在懷裏,有人在他耳邊急切地叫著什麽。


    秦疏緩了一會兒才聽清是易縝在急切地叫著自己‘小疏’,他一時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掙出聲音來道:“……別動我……”


    易縝看他那樣子也知道大約是難受得很,當下依言也不敢亂動他的身子,隻得就豐他斜靠在自己懷裏的姿勢別別扭扭地抱著他。見他神色稍稍舒緩一點兒,這才小心翼翼地半扶半抱地把他攙到一邊廊邊的長椅上坐下來,一邊輕聲地問他有沒有好些。


    小霽也跟在易縝後頭跑來,又不知要如何插手,隻著急地圍著秦疏團團轉,這時見他神色稍緩,這才湊上前來摸摸秦疏的肚子,一邊問道:“爹爹,你肚子疼麽?是不是小弟弟要生了?”


    他手掌摸上秦疏的肚子,頓時覺得手下的感覺和平時軟中帶硬的柔韌感覺完全不一樣,*的仿佛秦疏衣服下麵包的就是塊堅硬的石頭。小霽給嚇了一跳,像燙著了似的把手縮回來藏在身後,心裏訕訕地想難道小弟弟變在了石頭做的麽?接著他那小腦袋瓜又開始替秦疏發愁——肚子這麽硬,小弟弟怎麽生得出來。


    想到這兒他便有些害怕了起來,小聲地又道:“爹爹,你會不會並不是要生小弟弟,隻是吃壞了肚子?剛才我就不該讓你吃螃蟹,我錯啦……”說著便眼淚汪汪的,大有馬上就要大哭一場的架勢。


    易縝這時可顧不得寶貝兒子了,若不是懷裏靠著小疏實在騰不出手來,他都恨不得給小霽屁股上重重抽兩巴掌,隻好朝他瞪眼睛道:“哪兒來的螃蟹?不知道那種東西你爹爹現在不能吃麽?你是嫌還不夠添亂是怎麽的?你、你給我等著,過了今天看我怎麽收拾你……”


    他倒是難得的真想要揍一回兒子,秦疏這時最疼的勁兒已經緩過去了,回複了一點兒精神,苦笑著輕輕拽了拽易縝的袖子,輕聲道:“他也是一片好心,這倒不能全怪他……螃蟹沒多大,就吃了一隻,隻有小小一口……”


    他這一解釋,易縝看小霽也是一臉驚懼,再多責備他也是於事無補,隻好先不去理會螃蟹的事,轉而向小疏關切地道:“你現在覺得怎麽樣?我就說你不剛冒雨出來,會不會是因為著涼了……”事到臨頭,他也是不由得亂了分寸,隻會幹巴巴地絮叨,也沒想起來該做點別的。


    秦疏隱隱覺得自己這狀態恐怕是到了瓜熟蒂落的時候,隻是臉皮太薄,易縝越是問得急切,他越是不好意思當著孩子的麵明說,要不是身上沒力氣,實在想糊這父子兩一熊臉。


    那螃蟹確實也就一點點蟹黃,隻能算是嚐個味道都還勉強,雖說懷胎之人不宜,那也是不宜多吃,那又這麽嚐一口就見效這般快的。小霽還不大懂事跟著瞎擔心也就罷了,可惱的是易縝這個時候就跟傻了似的,見過有誰是吹了風著了涼所以要生孩子的麽?


    他攢了些精神,也不理會易縝,卻是勉強對著小霽露出個微笑來,輕聲道:“……沒什麽事……小霽,你也該累了,先回去睡吧,時候實在不早了……”小霽鬼精鬼精的向來最難纏,秦疏也知道自己這麽幾句話恐怕很難把他打發走,擔看見小家夥頭發還濕漉漉的,顯然易縝不知是匆忙還是忘了洗完澡要給他擦頭發這回事,還是忍不住又叮囑道:“……睡之前記得要把頭發先擦幹。”


    誰知道這向來黏人的小家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又擔憂地看了看秦疏微微發白的臉色,難得老老實實地‘哦’了一聲,居然就痛痛快快地轉身跑走了。一時把深知他稟性的易縝看得是目瞪口呆。


    秦疏這會也顧不上感慨兒子幹脆利落了,掐了易縝一把,惱道:“還不送我回去,想在這兒坐到天明麽……”


    易縝也舍不得他再走路了,當下小心翼翼地將秦疏就攔腰抱了起來,一路放輕了步子走回去。秦疏加上孩子在他看來也輕得很,這點重量他分毫不覺得吃力,隻是心裏不由得微微發緊,覺得小疏也實在太瘦了些,隻怕要十分吃力。


    秦疏也沒去管他想些什麽,眼下沒有旁人,他倒是毫不抗拒地任由易縝將自己抱回去這種行為。坦然地在易縝懷裏小心地挪了個稍稍不那麽難受的姿勢,將自己的下巴輕輕地擱在易縝的肩上,直到快到院子的時候,才在他耳邊用隻有他兩人才能聽到的細小聲音說道:“我恐怕……是這孩子真要出生了。”


    易縝雖然心裏也一直在這麽猜測,真聽他說了出來,還是給嚇了一跳,直愣愣地‘啊’了一聲。好在他潛意識地知道懷裏抱的是重要的妻兒,手倒是穩穩妥妥沒有一分鬆動,不受半分影響似的直接把人抱到了床上才放下來。


    “啊什麽啊。”秦疏對他的反應也有些無言,見他整個人還傻在那兒,不由得氣極敗壞,隻得現在事情緊急,也顧不得和他計較,隻得忍著羞惱點撥他:“還不快該準備什麽準備什麽去!”


    易縝這才回過神來似的,忙慌慌張張地要去找人,跑出去兩步,又匆匆折回來拿過被子要先給秦疏蓋上。


    秦疏也看出他緊張得手腳都有些僵直了,心下又好氣又好笑,擺手接住了他,無奈道:“被子我自己還能蓋,你別忙,先拿套衣服替我換一換……”


    易縝稍稍有些猶豫,遲疑著道:“……這時候還是先把大夫請來要緊吧,看你剛剛肚子疼成那樣……”


    手臂上又被此時顯然脾氣不太好的秦疏掐了一把,悻悻道:“疼總是要疼上些時候的,大夫來了也沒用……快先給我把衣服換了,剛剛出了些汗,有點冷……”易縝聽他這麽一說也怕他在這個時候著涼生病,隻好先替他換下微濕的衣服,又仔細了了被子,這才得空要緊。


    房門口還沒邁出去,聽得秦疏一聲低低的悶哼。忙回頭去看時,隻見秦疏手扶在肚子上,身子微微僵直著不敢動彈的模樣,這才片刻的工夫,額頭上隱隱約約已經見了汗,顯然是陣痛又起。


    他一時正不知道自己是該折回去陪著秦疏,還是該先到前院去把大夫請過來,正猶豫間。回廊裏一陣咚咚咚的腳步聲,隻見方才已經答應回去睡覺的兒子這會又跑來了。


    易縝可不想他這個時候還要來添亂,正要開口訓斥,卻先被兒子嫌他擋著路,伸出小肉爪子給推了一把,不由自主地側了側身,讓出一道空隙來。


    小霽探頭往房間裏看了看,也瞧出秦疏顯然又難受了,他小臉上頓時浮顯出幾分焦急,卻也不急著進去,又推了易縝一把,仰起頭來對他道:“父王,你先進去陪著爹爹。我剛才已經去把大夫叫起來了,他要收拾一下藥箱,隨後就過來,你先別急。你讓爹爹也別慌。”


    他此時說話竟然利索得很,鎮定沉著得儼然一付小大人的模樣。小霽踮起腳尖往易縝手臂上安慰地拍了拍,也不等易縝有什麽反應,又轉身蹬蹬蹬地跑走了。他卻是去忙碌著讓人燒熱水準備布巾衣物,讓廚房裏熬些熱粥做些軟和熱乎的粥點預備著,有模有樣地倒是把易縝沒想到的事情給全包圍了。


    大夫隨後匆匆趕到,他被小霽半夜裏火急火燎地叫起來,本來也有此忐忑不安,待真正診視一番,反而放下心來。胎兒一直不慍不火的,這一真正發動起來,產程卻是極快,難免疼痛要劇烈一些,而且一次比一次更明顯的疼得厲害。不過正應了秦疏方才所說,疼總是要疼的,這卻是長疼不如短痛,時間上短一些,倒也沒那麽磨損人的精力,過後調養恢複起來,也要容易許多。


    這大夫頗有經驗,果然如他所說,秦疏輾轉一夜,在天明時平安產出胎兒,雖然耗損不少精力,所幸父子平安。唯一的不足是這性子綿軟的胎兒也是個兒子,並非女兒,不過倒是稱了小霽要小弟弟的心願,也不算什麽憾事。


    至於秦疏喜歡小姑娘的願望,卻是直到幾個兒子娶妻成家,在孫輩那一代才終於抱上了小孫女兒。


    不過這時他和易縝都早已經沒有非要小孫女的執念了,這一生雖有坎坷波折,然後回首看來,最終仍覺得平安圓滿,再無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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