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馬頭琴


    1


    草木沉睡的夜晚——


    月下有一對人影。


    一個是看起來是隻有十一、二歲的孩子,另一個則是圓圓胖胖的男人。


    他們麵對麵,彼此對峙著。


    兩人之間的空氣中一粒友善的分子也沒有。


    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孩子提起原本壓低的帽緣,斜眼瞄了瞄對方。


    「最近就是你一直跟著我吧,你這鬼鬼祟祟的家夥。」


    她低沉沙啞的聲音,與外貌相去甚遠。


    「請你說我是慎重行事。」


    相較之下,胖男人的聲音顯得高亢許多。


    兩人身處道路的正中央。路旁有許多行道樹,白天應該有很多人到這裏來散步,不過現在陪伴著他們倆的,隻剩下閃爍的路燈照映路樹的淒涼景象。


    胖胖的身影張開了雙手。


    若此時旁邊有人經過見狀,必會大吃一驚。


    男人四周的樹木開始染上櫻花的顏色,樹梢接連開出花朵。


    在這個夏末的夜晚——竟盛開著櫻花。


    「你在變魔術啊?還是想賞花?」


    「這叫附庸風雅。」


    女孩的肌膚變得如夜色般暗沉。這個景象一定也會把白天的路人嚇得半死。


    「真是沒有品味的顏色呢。」


    「品味沒有,毒倒是不少。」


    胖胖的身影舉起雙臂,引起女孩四周的樹木一陣騷動。而因震動的緣故,枝丫上的花朵都飛舞了下來。


    當男人放下手,飛舞的花瓣便像龍卷風一般高速回旋,直衝向黑暗中女孩小小的身影。


    女孩以矯健的身手躲避攻擊,一口氣跳起撲向對手。


    而圓胖的身影仍一麵舞著落在腳邊的花瓣,一麵避開女孩的奇襲。


    她急起反擊,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揮舞著一雙紫色的小手。


    伴隨著女孩忽左忽右的進攻,月光和街燈下布滿了櫻花翩然落下的影子,而胖男人也如光線忽明忽滅似的,一會兒還在女孩視線內,一會兒又立刻消失在黑暗中。


    為了抵抗女孩的攻擊,男人就著櫻之舞順勢來個飛踢。而孩子則用手腕阻擋這波攻勢,衝擊之下,兩人都浮在半空中,緊接著立刻往後方彈了出去。


    兩人同時著地,又同時往地麵一踏。


    其中一邊沉浸在深邃的紫色幽闇,另一邊則是棲身在鮮豔的櫻花雨中,兩人又再度朝著對方衝了出去。


    光影交錯,落英繽紛,一陣令人眼花撩亂的亂舞。


    …………


    這裏是條通往市區的道路。距離不夜城的都會區有一段距離,是個淳樸小鎮,所以街上的燈光幾乎全都熄滅了,隻有幾隻野貓踏著輕盈的步伐閑晃。


    在這裏有一間旅社。


    說是旅館便有點可笑,其實不過是一棟狹窄矮小的平房。從地理位置看來,這裏采光很差,感覺是家門可羅雀的旅社。


    接著是其中的一間客房。


    房間麵積大約四坪,保險箱上擺著一台投幣式的小電視,收著的小茶幾立起來差不多到大腿的高度。


    光看內部裝潢就知道這不是多高級的住宿環境。房內所使用的塌塌米相當老舊,棉被則有修補過的痕跡,而且整體空間很小。


    房內一點聲音也沒有,非常地安靜,電燈沒有開,四周一片漆黑。窗簾時而晃動,是由於風從窗戶縫隙吹入的緣故。


    天花板角落的板子動了一下。那是一塊邊長約五十公分的方形木板。


    一道黑影從天花板裏跳進房間,一聲不響地降落在塌塌米上。


    黑影的主人是一名四肢修長,五官輪廓很深的男子,然而在暗夜中很難看出他的形體。


    而他的服裝,完全就像古裝劇中典型的忍者扮相。柿子色的衣服,外麵套著一件天蠶寶甲,穿著腳套,背上還背著方形刀柄的忍者刀。


    他並不是在玩角色扮演。這個男人名叫富士?葉彌思,是『惡戮司』的成員。


    他將視線轉向房間的正中央。


    房間正中央鋪著兩個床鋪。距離葉彌思較遠的是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女,她正規規矩矩地仰躺著,反覆著規律的呼吸熟睡,睡相極好。


    而距離較近的棉被則是歪斜扭曲,中央鼓起圓圓一塊,好像躲了什麽東西。隻見棉被規律地上下起伏著,因此看得出裏頭應該是真人,而不是故意放了其他東西當作障眼法。


    看樣子兩人都沒有察覺到葉彌思的存在。


    他拔出背上的忍者刀。刀在出鞘時竟一點聲響也沒發出來。


    畢竟是兩個女人家,明知道自己被追殺還能睡得這麽熟。


    至今追殺過她們倆的人,都是因為愚昧地采用正麵直擊而失敗。若是像葉彌思這般遁跡潛行,就能在她們毫無防備的狀態下出手,也就是所謂暗殺。這種襲擊方式並不需要特殊的戰鬥能力,重要的是選擇對的時間和場所,在不被人發現的情況下揮個幾刀,就足以殺死人了。這便是富士?葉彌思的美學。


    隻要心如止水,動作也就會跟著不急不徐;動作不急不徐,自然也就能無聲無息。一旦能做到行動無聲無息的境界,就不會讓人有感覺,沒有感覺,就不會被發現了。


    所謂遁跡潛行就是指忍者悄悄接近的意思。


    ——先各個擊破。


    葉彌思將刀子流暢地轉了一轉,就換成另一手持刀,接著以毫無矯飾的俐落動作將刀子貫穿棉被,此時距他降落在這個房間時隻經過短短數秒罷了。


    然而葉彌思臉色一沉。


    他發現事有蹊蹺。


    當他將忍者刀刺穿棉被的那一刹那,忽然發現刀下並非人肉的觸感。不但沒有重量感也毫無密度可言,好像在刺空氣一般,手感完全不對。他還不知道自己刺下的是什麽東西。


    想把刀子拔出來時,卻像被什麽人押著刀鋒般有一股抵抗力。


    雖然不知道棉被裏的是什麽東西,但無論如何得先把刀拔出來才行。幸好另一名少女看起來並沒有醒過來的征兆。


    就在他這麽想時,棉被以他刀刺下的位置為中心,開始大幅度動了起來。


    突起物先是膨脹成兩倍大,接著從棉被四個角落噴出大量的黑色物體。物體一半擴散到地板上,一半則飛向天花板。


    富士?葉彌思這才發現那是一大群昆蟲。剛才棉被裏躲的是數量極為龐大的昆蟲軍團,有蜈蚣、蟑螂、螞蟻、蝗蟲、鼉馬、蝴蝶、蛾、蜜蜂、金龜子……


    若是在陽光下應是一支變化多端豐富繽紛的隊伍,但在黑暗中隻是黑黑的一片,就連習慣黑暗的葉彌思,此時也完全被這一團黑色物體遮蔽了視線。


    他試圖揮動雙手拍去纏著他的蟲子,但不管他怎麽揮怎麽拍,各式各樣的蟲隻還是接連不斷圍繞著他。葉彌思死命地揮去蟲子,雖然也一麵注意不要發出聲響,但這樣的謹慎似乎沒有意義,因為整個房間早已充滿蟲隻翅膀鼓動的聲音。


    不久之後,如洪水襲來的昆蟲軍團都集中到房間的角落。葉彌思吐出剛才跑進口中的蛾,才終於冷靜了下來。


    接著,他注意到三件事情。


    第一,刺進棉被的忍者刀不見了。


    第二,另一個棉被裏熟睡的少女也不見了。


    最後——


    此時葉彌思感受到背後有人,並試著轉身。然而,他卻做不到。當他的注意力被那群昆蟲擾亂的同時,四肢已被細線般的東西捆住,動彈不得。


    ——最後一件事就是,他今天來到的這個地方,並不是他遁跡潛行的成果,而是被刻意誘導而來的……也就是說……他早


    已掉入少女所布下的天羅地網。


    銳利的刀鋒從他胸口冒了出來。


    富士葉彌思緩緩地往前傾。原本想轉過頭,卻脖子一斜,還來不及回頭就砰一聲倒在棉被上,殘留在棉被裏的蟲子此時才飛了出來。


    於是他再也起不來了。


    有人從背後冷冷地俯瞰著葉彌思,她就是原本應該熟睡的少女。


    葉彌思一動也不動地趴在棉被上,而刺在他背上的忍者刀,仿佛替他自己立了一塊墓碑。


    在蟲隻擾亂葉彌思的注意力時,女孩趁亂將忍者刀從棉被上拔起,一麵繞到他的背後,一麵利用特殊方式培育的蜘蛛絲束縛他,最後再一刀解決他。


    當然,普通的少女是不會做出這種事情的。


    她是手塚愛姬。


    擁有操控蟲隻能力的前『惡戮司』成員,現在則是在逃亡中。


    愛姬看著倒地不起的葉彌思,皺了皺眉說道:


    「都什麽時代了還當忍者……?」


    真是個時空錯亂的忍者。不過話說回來,『惡戮司』的人都是一些不食人間煙火的家夥,所以也沒什麽好驚訝的。截至目前為止,愛姬所知道最奇妙的人,是個總是身著維多利亞王朝貴族裝扮的人。


    得放聽話的蟲蟲們回去休息了。愛姬打開窗戶,各式各樣數量龐大的蟲子一口氣湧出窗外。


    、就像和蟲子們換班似的,有個人身手俐落地從窗戶溜了進來。


    「超多蟲的耶,好像海浪喔。」


    她一邊說,一邊望向窗外,目送那些正返回自己歸處的蟲隻。


    這個女孩有著類似小學生的體格,看起來隻有十歲出頭,皮膚相當白皙,然而她口中發出的卻是沙啞的低沉嗓音,說話語調也毫無稚氣。


    她是野野村穡,和愛姬一起逃離惡戮司的女孩。


    愛姬向格確認進度道:


    「你那邊進行得如何?」


    「解決了。」


    格將視線轉移到房間中央,她的目光停留在倒地不起的男人身上。


    「是怎樣啊,這個忍者?」


    「他恐怕就是一直以來跟蹤我們的人了。」


    「跟蹤我們的不是被我幹掉的那個肥豬嗎?」


    「看來還有別人呢。」


    這一陣子,總是覺得有目光從背後掃射過來,似乎有人在跟蹤她們,雖然幾度試圖甩掉對方,然而不久後,被跟蹤的感覺又油然而生,因此才在這裏設下圈套。


    於是兩人投宿旅社,接著讓榕獨自悄悄離開,外出搜查跟蹤者的下落。而愛姬則留在旅社布下陷阱,嚴陣以待。


    此時,兩人都還以為跟蹤者隻有一個人,因此對方才遲遲沒有下手。


    然而從當初感覺到的視線看來,對方似乎有兩個人,但兩人並沒有聯手,而是各自行動,因此當時以為甩掉對方之後,才會立刻又感受到背後有別人在注視著。


    『惡戮司』的成員中,許多人都是自立自強、我行我素的。不過隻要是工作方麵,多少都還會彼此交換情報互相協助,但這兩個人似乎沒有這麽做。


    格用手撥了撥自己的頭發,有東西翩然落下。


    愛姬打開房內的電燈,這才發現檣身上沾滿了花瓣。外表看來沒有明顯的外傷,但衣服處處都有裂痕。


    「真是的,先把身子弄幹淨再進來嘛。」


    愛姬拍去搖頭發上的花瓣,而格則是一臉厭惡地躲開。.


    「不要這樣啦。」


    「隻是摸頭發不要緊吧?」


    「頭發上是沒什麽毒,可是……不是那個意思啦。我隻是不想要你雞婆,覺得很煩才叫你不要這樣啦。」


    「有什麽好害羞的呢。」


    愛姬麵帶微笑,一麵像是在撫摸穡的頭一般地撥去花瓣。檣雖然一臉不耐煩,但也沒有多做抵抗,隻是順著愛姬。


    「你的帽子呢?」


    「誰知道啊。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要好好愛惜物品才行哪。」


    完全就是在教訓小孩的語氣。


    「……我再說一次,我年紀比你大耶。」


    雖然外表怎麽看都是愛姬比較年長,但實際年齡卻是格比愛姬大一歲。


    「是是是,你說得對。」


    愛姬巧妙地應付了格的抗議,開始整理起格的衣服。


    她由上而下將榴的衣服拍打平整。


    「這樣就可以了。」


    聽到這句話,榴才又和愛姬保持距離。


    「再來呢,怎麽辦?」


    「得先處理掉這個屍體才行囉。」


    雖然已經使用假名,但若是在兩個少女的房間裏發現忍者的遺體,可能會有媒體大肆炒作,到時候就不隻會造成『惡戮司』內部的問題,也很有可能引起警方的關切。


    這樣的包袱她們可背不起。


    「接下來就是離開這個地方。」


    不消說,格和愛姬就是反覆著這樣的程序,四處流浪。


    天還沒亮,兩人就已經從旅社消失無蹤了。就像從來沒有住宿過一般,一點痕跡也不留。


    2


    『惡戮司』沒有總部。


    ———『惡戮司』。過著平凡生活的善良老百姓並不知道這個名字。


    普通的罪犯也不會知道。


    隻有對社會黑暗麵略知一二的人才會聽過這個名字。


    盡管有人認識這個名字,卻沒有人了解這個組織的全貌。就連『惡戮司』旗下的人也是如此。


    組織成員分別都有各自的工作,即使對『惡戮司』有歸屬意識,但卻很少人能夠完全忠誠。惟有首領卓越的領導能力,才有辦法讓組織運作。所有成員們的所在位置及一舉一動,也隻有首領全盤了解。因此可以說,讓首領能在組織頂端獨斷獨裁的並非暴力或財力,他手中掌握的情報正是最驚人的力量。


    於是『惡戮司』的總部,即是首領的所在位置。或者應該說,總部就在首領的腦中。


    今天惡戮司的總部正位於某飯店客房裏。飯店並不是很高級,房間也不是套房,隻是一般的單人房。整個空間平凡至極,平凡到沒有人會對裏麵發生的事情感興趣。


    一名男子打開門進入房間。這名男子大約四十歲左右,體型就像一台小冰箱,個子不高卻很結實。臉上的線條相當筆挺僵直,抿著嘴的表情看起來就像嚴肅的軍官。


    他姓柅原。


    男人敲門也沒打招呼就進了房間。在首領的想法中,那些多餘的禮節是沒有必要的。


    柅原發現房間裏已有兩位客人,他睜大眼睛,神情看起來有些驚訝。


    其中一個是通報員,負責連結組織成員和首領之間情報網絡的一環。這個人的存在還可以理解,因為首領經常聽取通報員搜集的各路情報,並透過他們下達命令。


    然而另一個人就讓棍原摸不著頭緒。


    那個男人擁有一對長眉毛,顯得有些老態。身穿淡色係的三件式西裝,身上所散發出的氣息,感覺像在中小企業裏舉足輕重的中階主管。


    柅原見過這個人。男人和柅原彼此立場雷同。


    首領很少和通報員以外的人見麵。話說回來,一般來說組織成員並不知道首領的長相和名字,更不用說是所在位置了。


    而柅原和這個剛步入老年的男人則比較特別,他們是極少數能和首領取得聯係的人。因此他們兩位也可以說是『惡戮司』的幹部。


    雖說過美其名為幹部,並不代表他們能夠決定組織內部的事情——這是專屬於首領一個人的權利——不過他們主要負責提供意見給首領,而首領也會下放一些案子交由他們負責。


    娓原的進入中斷了原本在房內進行的報告,在首領的催促下通報員繼續未完的部分。


    「這樣啊,又被幹掉了啊,那個忍者,叫什麽來著……」


    「富士?葉彌思。」


    「對,就是他。不然忍者出場令人愉快又有意思耶呢,可惜要對抗『使毒少女』和『飼蟲師』還是稍嫌能力不足吧。還有另一個人也是。」


    「您是指花屋紘史?」


    「嗯。這樣一來就有八個……九個人嗎?被那兩個女孩子幹掉的。」


    使用『飛礫』的飛田紫郎。


    『繩出軌沒』的六築伸彥。


    擁有『神勁』的吳按騎。


    『馴猛師』鏑木姊妹,美由香和理真香。


    『三隻手喬治』三村讓司。


    『懼血症候群』的佐藤。


    人稱『禪忍者』的富士?葉彌思。


    擅長『櫻吹雪』的花屋紘史。


    短短兩個月就有這麽多成員死在她們倆手裏。


    再加上那兩個叛徒,『惡戮司』一下子就損失了十一名大將。這個數字不容小覷。


    「這下損失慘重了。」


    開口說話的是棍原。


    「其實隻要派重兵包圍,就能像取囊中物般輕易殺掉她們;但若一味派遣和她們相當的人數進行追殺,恐怕隻會徒增受害者。況且派出去的人都欠缺合作精神,即使實力夠強也打不贏她們。」


    棍原毫不顧忌,直衝著首領的作法大唱反調。必須摘除危及組織存亡的要因,這是棍原所堅信的理論。


    然而首領隻是輕描淡寫地揮揮手說:


    「物競天擇、物競天擇。讓我的人和叛徒一對一決鬥……是二對二才對,贏不了的人留在『惡戮司』也是浪費,不是嗎?」


    棍原一時語塞,他並非找不到可以反擊的話,而是恰好相反。他壓抑白己,好讓自癡兩個字不會脫口而出。


    「數量即是力量。比起力達十分的兩個人,六分的五個人還是要強得多。」


    「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但我是偏向重質不重量的。況且……雖然這隻是我的興趣,不過一開始就知道勝負的戰役一點也不有趣。」


    「對於叛徒的製裁並不能用有不有趣來決定。」


    棍原認為自己的說法是絕對正確的,但首領總是采取模棱兩可的態度,讓人摸不清他內心的想法。首領即使有所不滿也不會表現出來,但也不會被他人的意見牽著鼻子走。


    「我可沒有依我的興趣來辦事喔。而且你看,九個人嘛,還沒有追過兩年前的紀錄呢。」


    「——您是說土岐野孤影吧。」


    一直保持緘默的老人此時終於開口說道。


    這個男人雖然也是幹部之一,但他和棍原不同,看起來並沒有要和首領正麵衝突的意思。他懂得察言觀色,從首領的話語和表情得知其內心的想法。老人半睜半閉的眼看盡了人情冷暖。


    棍原並不知道這個男人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他比棍原還早進入房間,是因為別的事情嗎?還是和棍原一樣為了格和愛姬的事來向首領進諫苦勸?抑或是單純地被首領叫來而已?此時柅原推測,老人來此的目的恐怕和自己相同,都是為了兩名叛徒的事情而來。


    剛剛老人口中的名字,是在『惡戮司』的曆史上刻畫出重要一頁的男人。


    土岐野孤影。


    這個男人兩年前逃出『惡戮司』時,追伐他的殺手高達十名。


    當時終止紀錄的就是柅原。根據當時通達員向首領的報告結果顯示,柅原並非采一對一的方式對抗土岐野,而是動用私兵,在幕後操控大局,將叛徒逼到死角才手到擒來。


    「不過也不能幫助她們創造新紀錄吧。」


    老幹部語帶保留地娓娓說道,似乎希望首領改變方針。


    「所以我說物競天擇啊。又不是故意派弱小的家夥去送死。」


    首領一麵嫌麻煩似的揮了揮手,一麵反駁了老人的說法。老人就此閉上了嘴,但柅原卻沒有因此退縮。


    「接下來就請交給我吧。」


    他直挺著身子,理直氣壯地對首領說道:


    「對於這樣的損失我不能坐視不管,我一定會徹底執行,直搗黃龍。」


    兩年前他也是如此堅決地挺身而出,才結束了一場無謂犧牲的慘劇。然而麵對完全沒有記取教訓的首領,棍原不得不感到痛心。


    「用你多數的力量對吧。」


    首領表現出一臉無趣的樣子。


    「在這個世界上數量比質還要有力,組織是淩駕於個人之上的。」


    這句話正與依存於首領個人力量的『惡戮司』背道而馳,事實上棍原也的確是在批判這個組織。要是首領肯接受他的意見創造出理想的組織型態,那柅原也不需要這麽苦口婆心了。


    「可以嗎?」


    他將視線轉向老幹部,為了就是想確定老人是否認同自己的看法。


    「我無權決定什麽。一切都取決於首領。」


    老人極平靜地答道,他的語氣讓人感受不到絲毫情感的波動,從老人的表情也完全猜測不出他內心的想法。


    棍原再次將目光移至首領身上。


    然而首領卻像故意忽視他的舉動一般毫無反應。


    首領隻是純粹地死盯著柅原的臉不放。


    幹部們也清楚,這是首領在思考時的表情。


    「你覺得呢?」


    就像剛才的柅原一樣,首領也把問題丟向老幹部。


    「我無權決定。」


    老人的回答和之前一模一樣。


    原本兩眼發直表情空洞的首領,這才回過神來。


    「……好吧,交給你了。」


    首領像踢皮球似的將工作派給了柅原。此時他的表情看起來已經興趣缺缺,似乎在表示格和愛姬的事就到此為止,也索性承認柅原和其私兵的能力。


    隻不過首領的臉上還出現另一種奇妙的表情,就像玩具被搶走的孩子,一臉不服氣。


    棍原向首領道謝。


    「謝謝首領,我必會凱旋歸來。」


    然而首領並沒有對柅原說任何鼓勵的話,他就是這樣的男人。)


    雖然通報員能與首領取得聯係,但在組織中地位很低。『惡戮司』並不是上下階級特別嚴謹的組織,但通報員的地位一般來說還是在幹部之下。


    因此剛剛在房間內通報員不但沒有加入談話,現在也沒有與其他人平起平坐,獨自走樓梯離開了。


    柅原和另一個人一起進入電梯當中。


    「那位仁兄的嗜好還真是令人困擾。」


    棍原率先開口說道。眼睛半睜半閉的老人轉過頭來看他。


    「如果好好幹,『惡戮司』就會更加強大,要從台麵下支配這個國家也不會是癡人說夢。但首領卻隻為了自己的喜好就讓成員無故犧牲,像樣的組織是絕不會發生這種事的。」


    柅原就是這種致力於強化『惡戮司』的自負男子。和自己的熱情相較之下,他認為眼前這個唯唯諾諾的男人隻是一個逆來順受的點頭機器。好不容易在組織待了那麽久,也能夠直接和首領接觸,為了使『惡戮司』更茁壯,都應該盡可能地向首領提出意見。


    然而現況卻讓棍原不盡滿意,因為他的建言幾乎都不被采納。雖然有時會采用一些他在實務上的意見——就像這次成為格和愛姬的對手之類的——然而對於組織大方向改革的建議全都被首領當成耳邊風。


    此時他的語氣更加尖銳:


    「其實『惡戮司』整體都太依賴上麵那位仁兄的能力了。沒有清楚劃分職責,也沒有中階主管,對我們這些幹部也沒有確


    實下放責任。的確,那位仁兄很有能力,但一個過於集權的組織無法應付突發狀況。天有不測風雲,沒有人能保證明天那位仁兄是不是能好好活著。」


    「我認為那不是單純的興趣才對。」


    老幹部這才緩緩地開始反駁棍原的說法。


    「他不是說物競天擇嘛。我想這個舉動應該隻是利用叛徒來解決成員素質降低的問題罷了。」


    「所以是變向的裁員嗎?即使是這樣也未免犧牲太大,太大費周章了吧。」


    「我認為這隻是想法上的差異……」


    老人沒有做太激烈的辯駁,就此沉默。而柅原也不想套他的話了,兩個人在這裏說再多也沒有意義。


    此時棍原將話鋒一轉。


    「我來之前你們在說些什麽?」


    「我隻是被叫來而已,實際和首領談話的是天地二雄。」


    聽到老人說出意料之外的名字,棍原有些吃驚。他知道天地是何方神聖。在『惡戮司』中,天地不是一般的成員,也不是通報員,更不是像棍原他們一樣是幹部。有一種身分是首領個人的親信——首領有時還會稱他們為「友人」,隻是不知道是不是真心的——天地則為其中一人。比起幹部,這些友人能夠更自由地與首領接觸,但基本上並不負責執行『惡戮司』所接下的暗殺、破壞或護衛等工作,而是隻有在首領欽點之下才會接手處理案件。


    對棍原而言,像這種虎頭蛇尾、半吊子的主從關係是一個組織的大忌。他認為擔任首領護衛工作的就是保鑣,私兵就好好做個私兵的工作,同理,幹部就是幹部、通報員就是通報員,以上皆非的則為一般的組織成員,大家本應各司其職,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總而言之,身分特殊的天地和首領談話這件事讓柅原一肚子火。不過事實上首領和親信們見麵的情形相當頻繁,他們大多時候都是天南地北地聊。如果這次也是這樣倒無所謂,但是讓幹部也一同出席這種事棍原還是頭一次聽到。


    「那是在談什麽事情?」


    「我說了,和首領談話的人是天地,你應該去問他才是。」


    看來老人不想多說,而棍原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此時,柅原又靈光一閃,說道:


    「有沒有什麽話想要我轉達給令媛呢?」


    老人眨了眨眼,慢慢地將頭轉向棍原道:


    「沒有,她已經不是我女兒了。」


    老人還是帶著一貫的表情,不過這次他的內在感情似乎起了變化。老人似乎不是發自內心地說出這句話。


    「你不求我饒她一命嗎?」


    「我不會。」


    棍原皺了皺眉頭。老人似乎意有所指,難道有別人會救她?


    然而這個小小的疑問還沒有解開,電梯就到達一樓,門也打開了。


    「再會了——手塚大人。」


    老人並沒有多做回應。


    這兩名幹部連視線交換也沒有,自顧自地走了。


    3


    愛姬和格一起坐在長椅上。


    兩人正在用餐。陽光不如盛夏時那麽刺眼,但還是紮紮實實地發光發熱。兩人為了遮陽,來到某住宅區內公園樹蔭下的長椅。仿佛被世界遺忘似的,這裏一個人影也沒有。


    愛姬剛剛用完餐點,現在正看著還沒吃完的格把飯團塞了滿嘴,格的吃相毫無儀態可言,也沒有品嚐味道,狼吞虎咽的目的隻是單純地為了攝取營養。雖然之前和老爺爺一起生活時,這個壞習慣已有所改善,不過由於之後持續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逃亡生活,讓她又回到以前那種機械式的吃飯方式。與其說是吃飯方式,不如說是進食方式還比較貼切。


    這樣的情形愛姬並不樂見。因此每每在用餐之時,她總會像母親教訓孩子般在一旁嘮叨:


    「吃的滿嘴都是太不像話了。要好好咬碎才可以吞下去喔。」


    「你很環耶。」


    「嘴巴裏有東西不可以講話,我上次不是就說過了嗎?」


    說不過愛姬的格乖乖閉上嘴,隨便咬幾下就喝了口罐裝綠茶讓嘴裏的米飯順利流進胃裏。


    當然,她也沒有說我吃飽了,就直接站起身準備離開。愛姬把吃完的垃圾丟進垃圾桶後,她歎了口氣,追上擅自走掉的格。


    肚子餓了不是吃速食就是吃便當,不然就到超商或超市解決。她們逃亡生活的飲食品質並不好,為了節省開銷,兩個女孩也很少上餐廳。


    要過夜的話就住便宜的旅館。格個性比較粗線條,所以毫無知覺,然而對愛姬來說,她們的逃亡生活出現了不得不麵對的大問題——


    也就是經濟的問題。


    剛開始逃亡的時候,格身上幾乎一毛錢也沒有,而且她也沒有任何銀行的帳戶。即使是『惡戮司』的人,辦事拿錢也是理所當然,但是由於格隸屬於千之崎實驗所旗下的一員,並沒有辦法直接領取報酬。


    因此逃亡期間,付錢的重責大任自然就落在愛姬身上。話雖如此,她其實並不有錢。從前隻要每賺進一筆不小的數目,她就會立刻將錢寄到收容妹妹的機構去。


    雖然現在已經不需要再寄錢出去,但她手頭上所有的加起來僅有數十萬。雖然說再生活一段時間不成問題,但要是不開源的話恐怕不久就會坐吃山空。所以在還沒找到工作賺錢糊口之前,她們隻得勒緊褲帶咬牙撐著。


    但要是真的這麽做的話,不隻是被殺手發現的可能性大增,讓她們處境更加危險,而且在沒有保證人和監護人的情況下,能夠讓她倆棲身的地方更是少之又少。事實上她們也真的去找過房屋仲介,結果卻大吃閉門羹。


    在荷包見底前一定得想想辦法才行,不過現階段愛姬完全找不到有效的方法,她隻能歎著氣發愁。


    「快點過來啦。」


    毫不知情的格在公園入口處回頭催促著愛姬。


    就算跟格說了財務上的問題,對金錢沒有概念的她也無法理解,可以想見,到頭來還是得靠愛姬來解決。


    而且問題不隻這一個。雖然說和錢的問題比起來沒有那麽嚴重,但對一般老百姓而言,暑假就快結束了。


    也就是說,到時候沒去上學而在路上閑晃的兩個女孩會相當醒目。愛姬倒還好,不過格看起來隻有接受義務教育的年紀,非常地……嫩,就像愛姬的妹妹一樣……


    「嗯?我的臉上有什麽嗎?」


    「沒有。」


    愛姬搖搖頭。


    「我們走吧。」


    雖然說要走,但其實她們並沒有明確的目標,隻是漫無目的地走。她們去的地方大多是兩個女孩在一起不會太突兀的小城鎮。對格來說這是難得的旅程,總是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但對愛姬來說卻完全相反。沒有確切目標渾渾噩噩地過著每一天,愛姬感受到的是時間緩緩地逼向她們,讓她總有種莫名的焦躁感。


    愛姬跟著格的後麵走著。


    再注意到四周時,街道已浮現眼前,好不熱鬧。五顏六色的看板、往來交錯的車聲中夾雜著人們的對話,配上從商店流泄出來的歌曲,成為這條街渾然天成的背景音樂。她們和一群年輕女孩擦身而過。雖然和愛姬與格差不多年紀,但女孩們就連表情和舉止,都訴說著她們的世界和愛姬與格的世界多麽不同。


    「喂,今天也去電玩場好不好?電玩場。」


    「不過不能花錢喔。」


    「嗯。」


    對格來說,電玩場也是新鮮感十足,愛姬本來就幾乎不涉足這樣的場所,她不太喜歡裏頭吵雜的噪音。格的聽覺很好,即使在噪音的環境裏似乎也能清楚聽見別人的談話。


    因為不能在這種地方浪費盤纏,所以她們不會親自下去


    玩裏頭的設施,都隻有看別人玩的份。盡管如此,格也覺得很有意思。


    愛姬雖然不以為然,不過也沒有其他要做的事,就索性在店裏四處看看。賽馬、吃角子老虎、紙牌遊戲、各種電玩機台琳琅滿目。


    這是車站前規模很大的電玩娛樂中心。其實倒不如說是遊樂場會更合適。


    除了一般店員以外,出入口附近還站了一個穿製服的警衛。在一旁看著的愛姬隻覺得這裏還真是戒備森嚴,一麵繼續閑晃,格則好像跑到更裏頭去了。


    不久後那個警衛走向愛姬。


    愛姬覺得自己應該沒有做什麽特別顯眼的舉動才對,她有些訝異地看著警衛。店裏很吵,於是警衛把臉貼近愛姬說道:


    「在這裏會給別人帶來困擾,要不要去沒人的地方談談?」


    男人的臉像金屬麵板一樣毫無表情。愛姬看著這張臉,完全揣測不出男人究竟想表達什麽,甚至還差點以為男人對自己一見鍾情,想和她兩個人獨處。以前還在學校念書的時候,愛姬總會不時麵臨這種突如其來的表白,已經相當地習慣了。然而光是看著男人冷峻的神情卻似乎感受不到這樣的情意。


    麵對一臉訝異的愛姬,男人補上一句:


    「手塚愛姬小姐,還有野野村格小姐。」


    愛姬驚訝地睜大了雙眼。原來男人還知道自己和格的名字。


    也就是說,他並不是普通的警衛。


    「格!」


    身為前『惡戮司』成員,格光聽愛姬叫喚的話調就知道事情非同小可,她二話不說立刻拉下臉,一個箭步來到愛姬的身邊。


    兩人與警衛正麵對峙。


    「是怎樣?這家夥在追殺我們嗎?」


    格一邊問愛姬,一邊惡狠狠地盯著警衛。然而這名警衛似乎不畏懼這樣的眼神,仍是一臉平淡。看來他並不是省油的燈,至少是受過嚴格訓練過的精英。


    「換個地方說話吧。」


    男人隻重複了這句話,並指引兩人出口的方向。


    愛姬環顧一下店內,接受了男人的提議。若是移到寬敞的地方,可采取行動的選擇較多,也比較容易召喚蟲隻。


    她們倆一前一後將警衛夾在中間走著。要是半路上男人想搞什麽把戲,走在後頭的格可以及時采取對應措施。


    當然要去哪裏也是由愛姬她們來決定。


    公園……她們回到剛才用餐的公園。


    踏著飛揚的塵土,格回到愛姬的身邊。兩名少女就這樣繼續和男人對峙著。


    然而接著愛姬很快就了解到,她們的對手不隻一個人。


    那是因為,直到剛剛都沒有人煙的公園,竟陸陸續續有好幾個人進來。有穿西裝的,穿t恤的,還有穿花襯衫的,雖然各自穿著不同的服裝,奇怪的是他們都給人相同的印象。這幾個男人都有一些共通點。


    包括剛開始的那名警衛,他們的體型和年齡感覺都差不多,都是身高一百七十公分左右的年輕人。雖然瘦瘦的,但身上還是看得出鍛煉過的肌肉線條。然而更讓他們相像的,則是臉上死氣沉沉的表情。當然這不代表他們是沒有感情的冷血動物,隻是經過嚴格訓練後,早已習慣喜怒不形於色。


    剛才進來的總共有十一個人,加上一開始的警衛就有十二個。


    看來他們從很遠的地方就開始監視愛姬和格。男人們肯定是混入了喧囂嘈雜的街上,是以愛姬和格才沒有發現他們的蹤影。雖然他們聚集起來會散發著不祥的氣息,變得相當醒目,但要是各自分散混入人群中,麵無表情才能隱藏自己。


    愛姬和格為了不被包圍而變換了位置。


    「這次還挺多人的嘛。看來『惡戮司』已經改變策略了嗎?」


    格雖然輕描淡寫地說著,但表情卻異常認真。


    「不對,並沒有改變。之前六條不也帶了一群手下來過嘛。」


    「啊,對喔,是有這麽一回事。」


    不過一次十二個確實有點緊迫盯人,而且和當初六條的手下比起來,這幾個人的素質明顯高了許多。愛姬心想,如果是一對一那這些人肯定不是自己和格的對手,隻是一旦集結起來就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


    在這個無風的日子,公園裏的樹木竟搖晃了起來。


    原來是愛姬正在呼喚她的夥伴。


    格的膚色也起了變化,變成警告小心有毒的紫色。


    兩人身上所發出的敵意,凝結了悶熱潮濕的空氣。似乎當空氣完全凝結之時,雙方就會打破僵局開始戰鬥。


    愛姬身旁的格深深吸了一口氣。


    就在她倆準備進攻時,男人們開始了動作。


    他們自動列隊,從公園入口到格和愛姬的麵前開出了一條路。


    一個男人從這條路走了過來。


    這個男人全身散發著一種充滿壓迫感的威嚴,與那一群整齊劃一的年輕男子們大相逕庭。


    雖然個子不高,但也許是因為強大的存在感壓縮在他略顯嬌小的身子裏,才讓他看起來體型結實。


    看著走近自己的這個男人,愛姬忍不住小聲地念了他的名字:


    「……柅原。」


    格看了一下愛姬的臉。


    「你認識他?」


    一般來說『惡戮司』的成員都是各自行動,因此互相幾乎都不熟識,即使住在附近,也經常都不認識彼此。


    然而愛姬和柅原之間則有著一段故事。


    十年前,愛姬被納入一個叫手塚的男人麾下,開始飼蟲的訓練。在法律上,愛姬是手塚的養女。如果當時妹妹沒出事的話,愛姬現在應該已經全盤接收了手塚的技能,成為他的繼承者了吧。


    手塚是『惡戮司』的幹部,也和棍原稍有交情。因此愛姬曾經看過柅原到手塚家拜訪,不過隻有那麽一次,而且是好幾年前。


    據愛姬所知,柅原的能力是『訓練』和『指揮』。在徹底完善的訓練之下,塑造出擁有鋼鐵般的軀體及忠誠之心的士兵,並且在明確的指揮下,利用士兵們來達成目標。


    因此在這裏的十二名男子應該就是柅原的軍隊了。


    「請問有什麽事嗎?」


    愛姬的視線筆直地對著柅原。


    「有事?哪會有什麽事,不就是要追殺我們嗎?」


    格有些訝異地說道,但愛姬並不這麽認為。


    如果棍原和以往的追殺者目的相同,那他大可不必大費周章讓手下扮成警衛來接近愛姬,身為指揮官的柅原更不需要親自出馬,於是愛姬推測這其中大有文章。


    看來這個猜測相當正確,柅原不得不拍拍手讚賞愛姬過人的洞察力。


    「真不愧是手塚的女兒,沒錯,我有事想跟你們談談。我有一個提案,因此才特地親自出麵來見你們,要是不相信,你們現在就發動攻擊也無所謂。」


    「這是對敵人掏心掏肺的苦肉計嗎?你如果想學古人一樣清高,會不會覺得旁邊的十二個人太過多餘了呢?」


    「因為我是個膽小鬼啊。話說回來,你們想聽聽我的提案嗎?」


    「隨你。」


    愛姬冷冷地撂下這句話。


    柅原沒有因此退卻,反而還點了點頭。接著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話,仿佛像被下了咒一般,小聲卻又強而有力:


    「我要你們幫我。」


    棍原的語氣堅決又強勢,要是平常被命令慣了的人聽到,一定會就此唯唯諾諾不敢抗拒。


    聽到這句話,格臉上出現不安的困惑表情,而愛姬則是不改原本銳利的視線。


    雙方就這樣僵持了一下子。這時,愛姬才終於說出棍原期待已久的問句:


    「要幫你什麽?」


    棍原滿意地點點頭。又過了一段時間,棍原才再度開口,然而,他竟說出了:


    「一起打倒首領。」


    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句話。


    4


    愛姬和格愣了一下,一時之間都說不出話來。


    「我認為這對你們也有好處。若是我當上新首領,也不會再有人追殺你們了。」


    「你怎麽會突發奇想呢?」


    「突發奇想?這怎麽可能,誰會突然想到這種事情呢?」


    「那究竟是為什麽?是為了權力?金錢?還是因為怨恨?」


    愛姬看不出棍原的動機。當然愛姬並不是很了解他,隻不過以棍原在組織裏的地位看來,完全想不到他竟會對首領如此不滿。


    「如果時鍾的齒輪鬆了,你會怎麽做?」


    愛姬不懂這是在比喻什麽,隻好皺皺眉頭老實地答道:


    「我會把它修好。」


    「這正是我想為『惡戮司』做的事情啊!」


    棍原的語氣相當強烈,令人分辨不出他是在說實話還是在掩飾自己的虛偽。


    此時格突然插嘴了。


    「時鍾是用齒輪做的喔?我都不知道耶。」


    「但電子鍾就不是了。」


    愛姬一句話敷衍了事讓格閉嘴。


    柅原將兵自幼就喜歡很有係統的事物,他無法忍受亂七八糟的事情,所以即使還隻是個孩子,也總是會把自己的房間整理得幹幹淨淨。


    柅原漸漸長大以後,這樣的傾向愈來愈明顯。當年組織剛成立不久後,他為了想替組織的發展盡一己之力,因此才加入了『惡戮司』。


    但現實卻是事與願違。原來首領毫不顧及組織的成員,總是我行我素地擅自操控著『惡戮司』,當然,棍原所上呈無數的提案自然也都如石沉大海。對柅原來說,『惡戮司』就像隻靠首領這根柱子撐起的宮殿,搖搖欲墜。況且,首領隨性所致的行事風格,似乎在惡作劇般地試圖讓這宮殿更岌岌可危,比如這次兩個女孩的事件就是其中一個例子。


    盡管如此,棍原還是抓緊每個機會,不斷地告訴首領自己的想法。不過首領也隻是繼續把他的話當耳邊風,於是在無形之中,兩人之間潛在的敵意已逐漸升高。


    然而棍原開始具體地思考叛變計劃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當時他在訓練自家的私兵,腦中竟偶爾會浮現「要是沒有了首領,『惡戮司』一定會變得更加強大」這樣的想法,這就是一切的開端。


    接著他一點一滴讓腦海中的想法有了雛型。棍原所訓練出來的私兵已經不是『惡戮司』的人,而是他個人專屬的軍隊,而他也差遣著這些私兵,低調地在暗中尋找幫手。


    不過,說是敵意或惡意都好,但柅原的作為並不是針對首領個人。要是首領能痛改前非,接受棍原所提出的方式進行組織編製,那麽他也不需要叛變了。因為柅原的目的並不是想奪權,他所做的一切都隻是為了強化『惡戮司』,因此才一肩扛起這重責大任,雖然沒有人說是他一廂情願,可是這些也都純屬他個人的判斷。


    一直以來,棍原的計劃都還隻是籌備緩衝的階段。然而因為這次榴和愛姬的事情,他才下定決心要付諸行動。既然一直以來向首領表達自己的想法都沒有用的話,那隻好自己黃袍加身,大刀闊斧地好好改革一番。


    因此,他才找上和自己利害關係一致的格和愛姬加入計劃。


    「如果有你們在,我們的戰鬥力必會更加充實,成功率也會大增。」


    「我們憑什麽相信你啊。」


    格有些不屑地說道。從他們的談話開始之後,格的武裝就沒有卸下,一直保持在備戰狀態。


    而棍原卻像個任性的孩子繼續自說自話:


    「要是我遵從上頭的命令來討伐你們,那我會幹得更漂亮,也不必特地親自出馬來和你們談。」


    「這倒也是。」


    「這也可能是要讓我們輕敵的手段啊!」


    「你們現在有輕敵嗎?應該沒有吧。」


    愛姬認為,柅原的提案有參考的價值。雖然格似乎不這麽認為,但一時之間她看起來也還不會爆發。


    「如果我真的是把你們當成目標,那我會花更多時間。再說這件事並不是很緊急,所以我應該會等到冬天才動手吧。至少到了冬天,手塚的女兒戰鬥力會減弱。」


    愛姬臉色一沉。


    「因為蟲子不適合在冬天活動。」


    棍原說的一點也沒錯。冬天能夠操控的蟲子會減少很多,就連愛姬飼養在體內的蟲子,也會因寒冷而使出來活動的時間大大受限。


    「而且,冬天一過,你們的盤纏也差不多見底了吧。」


    棍原確確實實掌握了兩人的弱點。愛姬雖然表情沒有改變,但心裏卻想,居然連身上的盤纏都被他猜個正著,看來這個男人的洞察力不容小覷。


    「錢花光了就要去賺,不然就是去偷。如果要工作賺錢就得找個落腳的地方,不過要是生活太規律就會露出破綻。若是去偷的話也必須躲警察,到頭來還是要找個棲身之處,到時也無法像現在一樣遊刃有餘。」


    原來這就是他手上握有的把柄。


    而且要是他一直持續這樣給愛姬和格施加壓力,她們可能很快就會精疲力竭。


    愛姬心想,要是柅原真的依照作戰計劃討伐她們倆,那她們的處境的確會變得非常危險。


    「如果這次你們說不想加入我的計劃,那我也隻是會照我剛剛說的方式來追捕你們。」


    「你這是在威脅我們嗎?」


    「隻是事先通知你們罷了。」


    愛姬試著回柅原一記強硬的眼神,但不知是否因為年齡上的差距,愛姬竟不敢正視他威嚴冷峻的容貌。而更令愛姬扼腕的是,她完全想不到任何方法可以對付棍原剛才所說追捕自己和榴的作戰計劃。正因為柅原的策略不是什麽耍小手段的奇謀,而是土法煉鋼最紮實的攻略,而這種作戰方式是最難以突破的。


    「……請繼續剛才的話題。」


    「雖說要打倒首領,但也不是要立刻行動。等時機來臨,不,等我們製造機會,在那之前都還隻是潛伏階段。截至目前為止我們總是差了臨門一腳,在你們兩位加入之後,相信打倒首領的日子就近在眼前了。而且,這段期間內我會負責保障你們的生活。」


    棍原表示能讓兩人詐死,使『惡戮司』停止追捕她們﹒


    「要用什麽方法呢?」


    「首先把你們倆逼進一棟建築物中,那裏會準備兩具和你們相似的屍體,之後再把整棟房子燒了。而你們兩位則會逃脫出來,總之是用這種魔術般的手法來蒙騙通報員的眼睛。」


    「用這種伎倆真的能騙得過『惡戮司』嗎?」


    愛姬半信半疑地問道。然而柅原確實沒有絲毫動搖。


    「不會有問題的。」


    不知道他是打哪來的這種自信。雖然不覺得他是信口開河,但似乎多半還是源於對自己深信不疑吧。不僅如此,柅原所表現出的態度,仿佛之前已有過一次成功的經驗,才會如此遊刃有餘,信心滿滿。


    此時,有些附近的住戶路過公園看見裏項有一大群人,都忍不住留意起這一反常態的景象。棍原用眼角的餘光看到這種情形,對兩個女孩說道:


    「我們好像太招搖了……要是對我的提議有興趣就到我公司來吧。」


    聽了柅原這句話,格相當不以為然地說道:


    「一定是陷阱吧。」


    格的想法愛姬也曾考慮過。然而就像稍早棍原自己說的,要是真的設陷阱捉拿她們,柅原肯定會用更牢靠紮實的方法才對。


    究竟要不要接


    受棍原的邀請呢?愛姬沉默思索了好一陣子。


    愛姬心想,比起格,自己的狀況還稍微占了點優勢,如同剛才棍原所說的,格的情況更是不容妥協。


    因此,考慮到格,加入棍原的行列才是上策。


    然而也不能完全忽略格的看法。


    「算了啦,還是現在快點把這家夥解決掉比較好……喂,你有沒有在聽啊?愛姬,喂,愛姬。」


    愛姬看著格有些發急的臉。她一直盯著格看,突然微笑了起來。


    「你、你幹嘛啊?」


    愛姬把視線從退卻的格身上轉向柅原說道:


    「我了解了,走吧。」


    她和柅原不同,愛姬並非胸懷大誌要打倒首領,不過能得到生活上的安定,對她來說才是這個計劃最大的魅力。畢竟,要像罪犯或流浪漢那種四處流亡的生活也無法持續太久。


    而柅原也像看穿愛姬的心思一般,對於這樣的結果還算滿意似的點了點頭。


    「嗯。」


    「喂,你不要隨便決定啦!」


    原來還有一個人無法接受這個結果。格追問愛姬:


    「你有沒有在聽別人說話啊!萬一是陷阱怎麽辦啊?」


    「我聽得很清楚喔,的確也很有可能是陷阱。」


    「那你還這樣!」


    愛姬則一本正經地答道:


    「就算是陷阱,到時候再戳破他們就好了。我們兩個聯手應該沒有問題吧?」


    聽了愛姬的話,格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嗯,也許真的是這樣……」


    她有些困惑地小聲回答,


    「不過那樣比較危險嘛。」


    「要是不接受他的提議,的確危機會來得比較晚。不過既然都有危險的話,倒不如現在就先放手一搏,不是嗎?」


    格總是說不過愛姬。


    「我醜話先說在前頭,」


    格隻能勉強地擠出這句話。


    「要是我覺得太危險,我就會一個人先落跑喔。」


    愛姬的嘴角微微上揚,輕輕點了點頭。'


    「你高興就好。」


    仿佛監獄一般的高牆聳立著。


    與公司整體占地麵積相比顯得相當狹小的入口,上麵掛了個招牌寫著『k﹒s綜合保全』。就如愛姬擁有高中生的身分,吳也同時身為高中老師一樣,這家公司就是棍原台麵上的樣貌,也是他用來培育私兵的機構。


    也就是說愛姬一開始遇見的那個警衛,並不隻是打扮成警衛的樣子,他的本行也的確是個警衛。


    棍原快速地帶格和愛姬瀏覽了一下公司的腹地。離出口最近的辦公大樓,是很普通的處理行政事務的地方,地上六層,地下一層。女性員工也相當多,與一般的公司沒有兩樣。警衛人員以外的社員幾乎都是普通人,想必也不清楚社長暗地裏都在進行些什麽勾當。


    到此為止都隻是簡單地介紹,沒有什麽特別值得一提之處,不過要是員工看見社長帶著毫無血緣關係的兩個女孩在公司裏走來走去,必定會覺得很奇怪。『


    從辦公大樓的後門出來後,映入眼簾的是和公司外圍一樣的高牆,將公司前台和後勤部分一分為二。


    開啟後勤的大門,裏頭有員工宿舍和訓練場兩棟建築物並立。


    負責行政事務的經理和員工不住在員工宿舍,所以也無法進出後勤的地區。原來是因為此區域和『惡戮司』的工作有關聯。反之,警衛人員也無法自由出入,隻有在執勤的時候才能外出。包圍著建築物的高聳牆垣,也象征著公司製度的嚴謹。


    柅原一行人進入了訓練場。


    這棟建築物雖然隻有兩層樓,不過卻有學校體育場四倍的寬敞。裏頭除了有裝設著舉重機等重訓器材相當完備的健身房,還有提供柔道、劍道等各種格鬥技巧訓練的練習場。


    柅原一一帶著兩人參觀這些設備,一邊說道:


    「一開始就帶你們瀏覽公司的腹地,是希望你們能確認這裏的地形和設備,熟悉環境後才能將地利作為你們的武器之一。」


    愛姬微微地點頭,而格則是連頭都懶得點,她覺得棍原說的是廢話。


    「就像我剛才說過的,打倒首領一事並不是馬上就要采取行動。視狀況而定,雖然也有可能會立刻出動……」


    格擺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開口說道:


    「所以說你還沒準備好囉?你的對手好歹也是個組織的首領,他的周遭一定戒備森嚴。」


    「那倒不是。從你剛才說的那句話,就知道你一定不了解首領。」


    被一語道破的格顯得有點不高興,然而棍原說的一點也沒錯。格雖然身為『惡戮司』,但對於首領的事情卻完全沒有概念,不過還是懵懵懂懂地執行組織的工作賺錢討生活。不了解首領的不隻有格,幾乎所有的成員都是如此。


    就連首領的名字也不為人所知。關於首領的事成員們一概不清楚,但相反地,首領卻完全掌握了組織內各個成員的資訊。


    「首領擁有各項情報,資訊就是他的武器。想要打倒首領,我們也得動手搜集情報才行。不過現在我們連首領的居所都毫無頭緒。」


    警衛人員,也就是柅原的私兵,有好幾個都在做訓練。他們和稍早的十二個人一樣,雖然長相不同,但體型和存在感都非常類似。大概是因為每天受訓、規律地反覆著一樣的作息,才會變成這個樣子。


    棍原開始談起要和首領進行麵談的事。


    首先是要向首領傳達希望能麵談的訊息。有時候會透過通報員傳達,有時也可以藉由不定期更換的電子信箱或電話、電報、郵件等來申請麵談的機會。


    接著,若是能夠和首領見麵,就會有人來接送。不過並不會事先告知時間地點,通常都是接送的人突然出現。負責接送的也不是一般的通報員,而是首領稱為友人的親信。


    然而除了這點以外的情報都是模棱兩可,充其量隻能算是傳聞。也就是說,首領的真麵目仍是個謎。


    「而且接送都是突如其來的,因此無法看準時機出兵,也無法帶隨扈同行。」


    要是有人打算尾隨在後,那個親信就會動手了。


    如果不事先到會麵的場所瞧瞧也不了解那裏的環境,再說每次的地點都不一樣。有時是廉價公寓的其中一間房,像前一陣子在飯店裏,有時候是在山中小屋,還有過在鳥不生蛋的沙丘上談話,更有在學校校長室的紀錄,完全沒有脈絡可循。


    甚至就連組織的高層幹部也會私藏一些關於首領和自己的資訊,這對於讓一個組織流暢的營運毫無幫助,也是棍原感到最痛心的一點。


    「以組織現在的狀態,即使目前沒什麽大問題,不過要是首領換人會怎麽樣?『惡戮司』肯定會一夕之間分崩離析。所以要是繼續讓組織這樣下去,那真是愚蠢透頂。」


    「所以你打算殺了首領嗎?」


    格的口氣似乎認為棍原太小題大作了。因為比起自己和愛姬的想法,棍原想造反的理由似乎太過理想化,太不切實際了。


    「沒錯。交給我的話,『惡戮司』就會變得更壯大、更強悍。」


    然而這樣的理由對棍原來說卻是再真實不過了。看來柅原和愛姬與格的價值觀果然相去甚遠。


    將訓練場繞了一圈以後,一行人趨身前往旁邊的員工宿舍。


    宿舍是鋼骨建築共五層樓,占地廣,範圍比辦公大樓還大。內部裝潢儼然是高級大廈的氣氛,雖然沒有辦法進房間內部參觀,不過應該是套房的設備吧。


    「要掌握首領的所在位置,除了我向上頭申請麵談,也需要有人去搜集首領會見別人時的談話內容,所以


    戰鬥部隊就要派上用場了。」


    「因此在那之前不能引發事端對吧。」


    「隻要能夠捕捉到首領實際的所在位置,即使他身邊有親信護駕,但一定人數有限。而我方的紀錄則是三個人加起來共打敗了十九名成員,所以對方並沒有占到優勢。」


    愛姬皺起眉頭。她和格隻打敗過九個人,也就是說第三個人光靠自己就打倒了十個『惡戮司』成員。


    「另一個人是你嗎?」


    「不是,我何必殺了同是『惡戮司』的成員呢?」


    「所以你的意思是……」


    此刻,突然有個聲響自遠方傳入三人的耳中。


    這聲音和殺戮的氣氛毫不搭調,是哀傷的樂音,令人揪心的旋律。


    又細又長宛如哭泣一般,是胡琴所拉出的曲子。


    看來應該是從宿舍中某間房裏傳出來的。愛姬認為這樂音一定不是來自柅原那一群個性受壓抑的私兵之手,演奏樂曲的人必定擁有獨特的自我意誌。


    柅原的話證實了愛姬的推測。


    「——那就是剩下的第三個人。」


    5


    那個男人盤腿坐在宿舍裏某房間的正中央,房內的家具少得可憐。他的手上抱著從剛才就一直在演奏的樂器,隻有臉轉向柅原一行人。


    而他的脖子上還纏著一條不合時節、破舊的圍巾。


    男人留著一頭飄逸的長發,麵容和善地看著兩名初次見麵的女孩。


    柅原向兩人介紹,這個男人名叫土岐野孤影。


    「他應該算是你們的師兄。」


    當年土岐野背叛『惡戮司』時,柅原幫助他詐死,並且收留了他。愛姬和格目前所麵臨的狀況,兩年前土岐野都經曆過。就這方麵而言,土岐野也的確是她們的師兄。


    也就是說,柅原從兩年前就開始策劃叛變,並且著手布局了。


    土岐野斯文安靜的模樣,怎麽看都不像背叛『惡戮司』還殺了十名成員的人。然而愛姬和格比誰都清楚不能以貌取人的道理。第一,愛姬的外表隻是個端莊的纖弱少女,而格看起來更隻有小學生的年紀。『惡戮司』的成員中,似乎沒有人身上會散發著危險的警戒氣息。


    「聽說你這家夥殺了十個『惡戮司』啊。」


    格一邊說一邊繞著土岐野的四周,還用眼睛打量著他。土岐野對於格毫不客氣的眼光紋風不動,嘴角微微地上揚。


    「那個樂器就是你的武器嗎?」


    土岐野依舊笑而不答。


    接著他終於開口了。先是沙—的一聲噪音,奇妙的機械音——就像收音機的雜音一般——從土岐野的體內發了出來。


    「這隻是我的興趣,叫做馬頭琴。這個答案還滿意嗎?」


    他讓格看了一下樂器。左手把琴,右手拉弓,貼著皮革的琴身上有根長長的竿子,上頭張著兩條弦,竿子末梢則是馬頭的形狀。


    土岐野拉起弓開始演奏曲子。不同於剛才嬌弱的哭泣聲,這次是澎湃雄渾、強而有力的樂音。落差之大,令人很難想像兩段演奏是來自同一個樂器。


    愛姬聽得很入神,她覺得土岐野的演奏技巧高超,不像隻是為了興趣隨便拉拉。格則早已聽得出神,完全沉浸在馬頭琴美聲的世界了。


    然而隻有柅原不懂音樂的美妙,示意土岐野罷手。


    「這裏不是演奏會的會場,隻是要你們彼此打個照麵,應該不需要有更進一步的交流吧。我不是不準你們深交,隻是我話還沒說完。」


    「當成背景音樂也不錯嘛。」


    雖然嘴上這麽說,不過土岐野還是乖乖地停止演奏。


    「然後呢?」


    愛姬已從樂曲的繞梁餘音中覺醒,冷靜地催促樼原。


    「要了解首領的動向,就要先掌握通報員的行動,因為首領所下的指令都需要透過通報員來傳遞。雖然這些人毫無戰鬥力可言,各自所擁有的情報也很少,然而通報員卻是維持『惡戮司』運作的血液,或者可以說是神經網絡。」


    愛姬點點頭。但比起棍原的長篇大論,格似乎對土岐野更有興趣。愛姬認為重要的事她一個人聽就好,因此沒有對格多說什麽。


    「所以我需要你們幾個幫忙監視通報員。雖然不用二十四小時看守,不過我這裏一接到消息你們就要立刻出動。順利的話,也許就可以一舉破獲首領的所在地。其他的時間想做什麽都可以,生活費也由我負責。」


    「隻是這樣的話倒可以試試看呢。」


    愛姬的反應與其說是為了打倒首領所采取的積極作為,應該說她真正的目的其實是希望生活得到保障,才會想多少盡點義務。雖然棍原對這點並不是太滿意,不過隻要這兩個女孩肯留下,他都勉強接受。


    「所以呢?我們要在哪安頓下來才好?不是教我們住這裏吧?要兩個女孩子和一個大男人同住一個屋簷下,你應該不會讓我們做這麽尷尬的事情吧?」


    當然問題不在於尷尬不尷尬,隻是愛姬還無法完全信任棍原。再說她和格本來就不可能和柅原的私兵一起按表操課,共同作息。


    「我在離這裏兩個車站的距離替你們準備了大樓裏的一間房,兩房一廳而已,是不是不夠?」


    「兩個人住剛好呢。」


    「這樣就好。那就事不宜遲——」


    突然間,傳來好大的唧一聲——像門用力摩擦的聲響。愛姬放眼望去,隻見格手拿著馬頭琴整個人僵掉了,而一旁的土岐野則莞爾說道:


    「好可怕的聲音喔。」


    「你、你很煩耶,我就是不會拉嘛。」


    「剛開始誰都是這樣子的啦。」


    「不要插嘴,土岐野。」


    棍原壓低嗓音,突顯自己的怒氣。上位者說話之時,其他人不能擅自行動,更不能中斷其談話,這種嚴謹的主從關係是柅原的最愛,他正是所謂鐵的紀律的信徒。為了打倒首領,整個計劃還需要土岐野的力量,所以棍原隻稍微念他幾句。要是私兵的警衛人員做了同樣的事情,那柅原可不會就這麽善罷甘休。


    然而土岐野也了解柅原的個性,因此對於他的怒氣也都能若無其事地逆來順受。土岐野仍用不自然的音色回應棍原。


    「你的話應該說完了吧?不是要帶她們去新房子嗎?」


    雖然剛才格一麵玩著他的樂器,不過柅原和愛姬的談話土岐野可是聽得一清二楚。


    「不過還真是驚人耶,想不到你這家夥居然可以把琴拉得那麽好……對了,什麽是兩房一廳啊。」


    格這才回過神來,向土岐野丟了幾句話。不過最後的問題是問愛姬的。


    兩人都不愧是前『惡戮司』,一邊玩耍卻也不忘留意周遭的變化。


    隻是格在生活方麵的知識嚴重不足。聽了愛姬的說明後,她仍舊歪著頭反問道:


    「起居室?那是幹嘛的?」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麽回事啊。」


    愛姬看著很快豁然開朗的格,她心想,到了新家一定要先查查有沒有陷阱、竊聽或是偷拍等裝置,而且不隻是房間內部,就連和鄰居共用的區域也不能放過。


    兩人走出宿舍的同時,背後又傳來胡琴的聲音與她們告別。


    第二章兩房一廳


    1


    顧名思義,這個新家有兩個房間,一廳則表示客廳、飯廳和廚房合一的起居空間,這種布局的房間一般來說占地會稍微大一些。


    愛姬和格兩人即將入住的兩房一廳,起居空間大約有八坪大。


    另外的兩個房間分別都有三坪,可以當作兩人的寢室。衛浴設備另外獨立出來,收納空間也不小,


    而且所有的家具和必備用品全都準備好了,兩個少女住起來一定相當寬敞舒適。


    「該起床囉,格。快點起來。」


    榴的一天就在愛姬的叫喚聲中開始。


    「太陽曬屁股了。」


    要是愛姬不來叫她,還真不知道榴會睡到什麽時候。因為新家的客廳有電視,而格以前幾乎沒有看過電視,她非常喜歡,因此總是看電視看到三更半夜。


    在這裏生活才第四天,不過愛姬過來叫醒熟睡中的榕已經是她們生活的一貫模式了。


    「不這麽早起又不會怎樣,反正沒事做嘛。」


    格雖然嘴裏念個不停,但她體內的『惡戮司』細胞卻讓她能夠瞬間醒來。


    早餐已經準備好擺在起居室的小桌子上。由於格完全不會作菜,因此管理廚房的大權自然就落在愛姬身上。不過愛姬對料理也不是很拿手,所以餐桌上的菜色相當簡單。白飯和荷包蛋,再配上從附近店裏買來的醬菜。而躺在愛姬盤子裏的與其說是荷包蛋,倒還比較像炒蛋。


    格對於愛姬的手藝幾乎沒有任何意見,她隻對愛姬說過「不要給我做蟲子料理就好」,而愛姬聽了,也忿忿不平地回答「我才不會做那種東西呢」。除了這個以外,格對於菜色完全沒有挑剔,也沒說過好吃或不好吃,她隻是單純地進食。


    用餐時,愛姬眼睛一瞥,確認著格的吃相。


    「之前不是就跟你說過了嗎?你筷子的拿法錯了,要這樣拿才對。」


    然後她示範了正確的拿法給格看。


    不過在這兩個月中,愛姬已經針對筷子的拿法念了格好多次。因此格不耐煩地說道:


    「你真是有夠囉唆的耶。可以吃不就好了嗎?」


    「一點也不好。明知道規矩卻不好好遵從,和不懂禮貌是完全不同的。再這樣下去,要是遇到需要禮儀的狀況,你一定反應不過來。」


    這句格也是聽到滾瓜爛熟了。


    遇到任何事情,愛姬總是會在禮儀或常識的部分對格耳提麵命。然而格對愛姬的話題總是興趣缺缺,甚至還覺得無聊至極而提出抗議。


    「你以為我是哪裏來的千金大小姐嗎?我哪會遇到那種狀況啊!」


    「當然會,你的人生經驗有豐富到可以肯定今後不會遇到嗎?」


    愛姬想好好調教格的心意十分堅決。而麵對強勢的愛姬,格也察覺到自己的反抗隻是一時情緒上的不滿,因此也沒有繼續多作辯駁,一如往常以乖乖聽話作收場。


    從筷子的拿法,乃至於打招呼和洗澡的方式等等,愛姬都不放過教育格的機會,仿佛就像……沒錯,就像姊姊帶領妹妹一樣。


    這樣的情形在逃亡期間就屢見不鮮,但在公寓裏安頓下來之後更是變本加厲。


    「來,不要動。」


    格停止動作,愛姬伸長了手取下格臉頰上的飯粒。


    「呃。」


    「你的吃相真的很差耶。」


    愛姬笑臉盈盈地數落著格。隻聽見格小小聲地回應:


    「……囉唆。」


    吃完早餐以後,對兩人而言,除了瑣碎的家事以外就沒事可做。愛姬開始洗碗盤,格則手拿遙控器,舒舒服服地在客廳沙發上開始看電視。


    然而這樣的日子對格而言並不是一片空白。還待在『惡戮司』的時候,沒有工作就哪兒也不去,一整天都在房間裏呆坐著,什麽也不做。雖然這麽一來可以維持體力,另一方麵也以備不時之需,但那樣的生活絕對不是人過的。


    相較之下,現在的生活不但有電視可以看,還有人可以跟她說說話,對格來說一點也不無聊。


    對於這樣的生活,愛姬似乎也相當帶勁。用分配下來的經費采購一些餐具和居家用品,決定家事的分配工作等等,家中一切大小事都由她掌管,包括管教格的行為舉止也是她生活的一環。


    愛姬看了一下時鍾,已經七點半了。今天是倒垃圾的日子,愛姬提著垃圾袋出門。


    正好和隔壁的太太遇個正著。


    「唉呀,早啊。」


    「早安,您好。」


    愛姬規規矩矩地打招呼。不太過矯情,某種程度的禮節是不可或缺的。


    柅原替兩人準備的居所,周圍似乎並沒有動什麽手腳。隔壁的鄰居是普通的一家人。


    愛姬她們的房間是位於一樓的角落房,所以與她們相鄰的住家隻有一戶,這點讓愛姬感到很慶幸。


    兩人前往垃圾場丟棄手上的垃圾。


    「姬子好有禮貌,真好啊。雖然是兩個女孩子家倒也很爭氣呢,哪像我們家那孩子……」


    對方開始說些沒營養的話,所以愛姬的思緒飄到了別處。這位太太和她的家人是不折不扣的平民百姓,這一點愛姬已經確認過了。也就是說雖然不需要特別有所警戒,但也是要小心應付,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而這一家人似乎也還沒發現愛姬和格有著特殊身分。


    「那姬子的妹妹呢?」


    突如其來的問題打斷了愛姬的思緒。


    「什、什麽?」


    「你妹妹要念哪一所中學啊?」


    鄰居口中的妹妹,並不是愛姬的親妹妹……那位已經去世的小町,而是指格。愛姬宣稱是自己名叫佐藤姬子,是個高中畢業的打工族,而榴則是就讀小學六年級的佐藤密子,兩人的角色設定是姊妹。當初決定的時候,格雖然表示不滿——還說「我年紀比較大耶」——不過光看外表的話,也隻能這麽做了。


    「這、這還不確定耶……不過應該會念普通的國中吧。」


    愛姬心想,格自從加入組織以後應該沒上過學了吧。她一麵對鄰居甜甜地微笑,一麵想就此敷衍過去。隻要愛姬認真起來,這種小演技對她來說完全沒問題。雖然給人冷淡的印象也不好,但若演得過頭變得和外人太親近也很困擾。總之點到為止就好,點到為止。


    「我們家那隻明明腦筋不好卻一直吵著要上私立中學,真傷腦筋哪……對了,暑假就快結束了呢。隻要那孩子在家,我就不得安寧,他快去上學我也落得清閑。」


    愛姬心頭一揪。要是學校開學了格怎麽辦?這個問題到現在還沒有答案。若是要長期過這樣的生活,一定得想出萬全的對策才行。


    愛姬回到房裏,格還躺在沙發上看著電視。


    電視熒幕裏主播正在播報新聞。


    『——火災現場發現的兩具女性屍體,至今尚未查明身分——』


    剛開始這個事件還造成了不小的轟動,但幾天後的現在,這條新聞已經逐漸退燒。長年廢棄的小屋突然毀於一場無名大火,而且裏頭還有兩具焦屍,諸如此類充滿疑點的案件多如牛毛,很難在人們心裏留下深刻的印象。


    至少在火災發生後,沒有人認為這次的事件和兩年前在太平洋海岸的海水浴場溺斃的無名男屍案有關聯。


    然而隻有極少數的人了解這些事件背後真正的含意。


    愛姬用眼神的餘光瞄了一下自己和格被燒死的新聞,接著俯瞰著格。


    「吃飽飯不可以馬上躺著。坐要有坐相。」


    「煩死人了啦……」


    格一臉不情願地挺起身子坐正,不過乖乖聽話立刻改正過來的模樣十分可愛。


    她恣意地轉換頻道。早上的電視節目以新聞性質的居多,而其中某頻道的教育性節目正在播放著鋼琴演奏。


    原本背倚著沙發的格,像靈光一閃似的直起了身子。她先是盯著熒幕裏不停敲著鍵盤的手指,一會兒突然關掉電視,同時還站了起來。


    她跑到洗衣機旁找愛姬。


    「喂,愛姬。」


    「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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