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此乃現實中不存在的獸。


    人們不了解它,卻對這種獸——它步行的姿態、它的氣質、它的頭頸、乃至於它寧靜的目光——有著深深的喜愛。


    它固然不存在,卻因為人們愛它,純淨的獸因此而生。


    人們給予它空間,於是再次澄明的預留空間,獸輕輕地抬起頭來。


    它無需存在。


    人們不喂以食物,隻以存在的可能性養它。


    此可能性賦予此獸力量。


    其額頭生角,一根獨角。


    而獸以潔白之資接近一名少女——長存於鏡中。以及她的心中。


    萊納.馬利亞.裏爾克《給奧費斯的十四行詩》第二部第四首


    序章


    0001


    “……目前已經過了格林威治標準時間二十點零分了。各位觀眾是怎麽渡過這個值得紀念的新年夜的呢?現在,一個舊世界快要結束,而一個新世界即將誕生。


    隨著人類史上最有名的人物誕生而開始的世界。不論有沒有信仰,眾人稱為基督世紀的世界,即將在不到四個小時之後邁向終點。人類從原始的黑暗期以雙腳站立之後,學會了如何遠渡大海、如何翱翔空中,得到能夠升上宇宙的技術。而現在,人類即將踏入在母星地球之外建築世界的時代,新世界之門在全人類的眼前開啟了!


    就像過去我們的祖先,為了追求新天地遠渡新大陸,讓文明的燈火遍及地表一樣,我們也負起了在這片廣大宇宙中,點燃文明燈火的責任。此後飛上宇宙的人們,不再隻限於專門的宇宙飛行員以及技師。他們是居住於宇宙、紮根於宇宙、在宇宙的黑暗中點亮文明燈火的開拓者們;可稱為spaoid(宇宙居民)、被選上的宇宙居民。


    全新的世界需要全新的年曆。四小時後,格林威治時間上午零點零分,地球聯邦政府主辦的改曆儀式就要開始。即將永遠在人類史上記下一筆的儀式舞台,就在首相官邸“拉普拉斯”。這是為了成為宇宙的橋梁,而設在地球軌道上“會飛的”官邸。要宣告宇宙世紀的開幕,沒有比這更適合的地點了。


    在新聞媒體群的見證下,聯邦構成國的代表們也在“拉普拉斯”集合,目前全世界都在等待上午零點的時刻報告。這一夜是新年前夕,同時也是新世界前夕,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思緒吧!對新時代的期待和不安、對持續兩千年以上的舊世紀惜別……不管如何,今天晚上我們每個人都毫無例外地成為曆史的目擊者。在漫長的人類曆史上,隻有活在這一瞬間的我們,得以目睹新世界開幕。我們何不分享這樣的幸運,並心存感謝地與舊世界告別呢?讓我們一起以笑容迎接新世界的來臨吧!


    goodbye西元(ad),hello宇宙世紀(uc)——!”


    地球,就在腳下。


    紅褐色的地表,海麵看起來有如布滿雲層的青空。從兩百公裏高空往下看到的,與其說是行星,倒不如說是地表。沒有身在大氣層外的感覺,倒比較像坐在飛行於高空的飛機上俯瞰地表。一直盯著看,會讓人產生是不是要降落在地麵的錯覺。


    即使如此,眼中的地表時時刻刻在改變模樣,讓我知道自己正以在大氣中無法想像的速度——九十分鍾繞地球一圈——的速度在移動。將視線稍微往前移,還可以看到行星輪廓籠罩著大氣的麵紗、畫出和緩的弧線。再望過去,看到的隻有被過強的地球光芒抹去眾星的光輝,一望無際的虛空。用漆黑都不足以形容,吸盡一切光芒的無盡黑暗。


    我似乎身在宇宙。突然認知到這一點後,賽亞姆感覺到背上開始冒起冷汗。從作業艇的小窗口看宇宙看到都膩了,但是像這樣隻穿著太空衣進行船外活動,透過頭盔的護照看到的印象有截然不同。因為沒有東西遮住視線,更能體會到自己的身體漂浮在地球之外。


    被從大氣跟重力切離、在地球外不斷回轉的漂浮感……這是非常恐怖的感覺。可以感受到血液、骨頭、細胞,全都因為這未曾有過的異常而發熱。結成露的汗水化作冰冷的寒顫,曝露在無重力狀態的喉頭,湧現畏懼的聲響。


    賽亞姆緊盯著眼前的虛無,在一切星光都被抹消的黑暗中,有一團發出銳利光芒的星球。那是太陽,釋放出白熱光芒,就好像快爆炸一樣——不對,它的核心實際上不斷的在爆炸,其輻射熱再真空中達到攝氏一百二十度,正燒灼著太空衣的表麵。與在大氣層低端仰望的太陽不同,在這裏,太陽隻是放出白色光芒的能源體,隻是會給人畏懼的物體。就算護罩的濾光器調低了亮度,那刺眼強光的淫威卻不見和緩。


    待在這種地方會瘋掉,這裏不是人類該來的地方。賽亞姆心中這麽想著。在遙遠的過去,飛出大氣層的宇宙飛行員們——以現在的觀點,他們簡直急性子到隻能說是魯莽——個個都受到地球的蔚藍而感動、得到了顛覆價值觀的寶貴經驗。不過,他們都是經過挑選、受過最高等教育、可說是人類前鋒的菁英分子,跟自己這種連讀書寫字都成問題的人不一樣。像自己這樣的人就算上了宇宙,也得不到任何收獲。說到底,對一個不知道大陸板塊的名字和位置關係、連自己的故鄉在哪個位置都不清楚的十七歲的年輕人來說,腳底的地球隻不過是個大到離譜的塊狀物。


    開拓者?開什麽玩笑,這裏是垃圾場。專門用來丟棄無限地增加。就要壓垮地球的人類,無邊無際的垃圾場——


    “即將成為人類新生活地點的宇宙殖民衛星是怎樣的世界呢?在宇宙世紀即將開始的此刻,讓我們再為各位觀眾檢驗一次。今天請到的來賓是宇宙工學的首席學者,亞列希?格蘭斯基……”


    播報員的聲音繼續空虛地回響著,並且跟自己的呼吸聲相混,然後滯留在密閉的太空衣中無路可去。賽亞姆輕輕地踹了一下鞋底碰到的建材。


    一麵確認鏈接作業艇的安全索張力,一麵移動到腳底建材的反麵。身體整個轉了一百八十度,不過在沒有上下概念的宇宙空間中這沒什麽大不了的。賽亞姆用戴了厚手套的手抓住桁架型的建材,看到它的正麵。眼前是一整麵的鏡子。長寬約三公尺左右的四方凹麵鏡鋪滿整麵,形成了炫目的鏡麵原野。


    超過千麵的凹麵鏡,構成直徑近五百公尺的扁圓盤,已經在地球的低軌道繞行了數年之久。圓心部分開了直徑約一百公尺左右的洞口,缺口背後露出虛空的漆黑,使得整個圓盤遠遠望去像是很久以前使用過的光學記錄碟片。賽亞姆用鞋底的磁力,讓腳在圓盤的邊緣著地,將視線移向頭頂。視野中出現與這片鏡麵原野直徑差不多的甜甜圈型構造體,透過中間的洞口還可以看到一片跟這片鏡原同形狀的圓盤,以地球為背景飄浮著。


    用表明的凹麵鏡反射太陽光、發出閃耀光芒的兩張巨大碟片,還有跟它們距離約三百公尺、夾在中間的甜甜圈;這就是名為“拉普拉斯”的低軌宇宙站全體像。上下兩層鏡麵區反射太陽光,提供給正確名稱為史丹佛圓環型的甜甜圈型居住區光以及能源。居住區以七十五為周期不斷旋轉,以離心力讓圓環內壁發生重力。雖然隻能產生地球的六分之一左右、跟月球差不多的重力不過比起無重力的不變似乎要好得多。據說直徑五百公尺的圓環要產生與地球同級重力的話,旋轉周期必須低於三十秒,會讓裏麵的人暈船。


    會把這種地方當作首相官邸,政府那些高官不是好奇心太旺盛就是白癡。而在太空站旁邊偷偷摸摸地爬來爬去,差點暈船的我更是白癡。賽亞姆動了一下緊繃的臉頰,露出苦笑。此時無線電傳來同伴的聲音:“喂!‘放羊的’,不要隨便離開你的位置!”


    “我的工作已經完成了。”


    “那就回到船上去,你的生命訊號亂了喔!”


    在同伴


    中因為年長而被視為隊長,權威僅次於“工頭”的男性接著說道。賽亞姆無視指示留在那裏,並凝視在頭上旋轉的居住區。在真空中不會有空氣造成的距離感,因此可以清楚看見物體的形狀。分為外緣部及內緣部的雙重圓環構造體、以及從中央的回轉軸延伸出來輪輻型電梯,連構造體的接點及質感,都清晰得像是精致的迷你模型擺在麵前一樣。


    賽亞姆注視著為了采光而在內側貼滿玻璃的外緣部圓環。依照格林威治標準時間,現在已經是晚上了,因此鏡子反射的光沒有照入居住區。不過有室內的燈光從玻璃麵漏出,讓觀者知道圓環中有人們在作息。


    那裏目前正在為四小時後即將舉辦的改曆儀式做最終準備。二十三點四十五分要開始的首相演講、對列席的聯邦構成國代表們的接待、對零點整開始的儀式行程作確認……麵對即將刻畫在人類史上的大活動,官邸要員們現在應該是忙碌異常吧?賽亞姆他們也是為了準備而被叫來這裏的。工作的內容則是將儀式演出要用的鏡麵控製程式,做一小部分的修改。


    不過,這份工作不是可以那種可以從集中控製室整批安裝的簡易工程。必須與鏡子內側幾百個獨立控製盤直接連線,並安裝修改角度調整用的程式,可說是肉體勞動。據說是因為當初沒有考慮到正體構成一麵鏡子的鏡麵區,可以隻改變任一一麵鏡子的角度,不過不知道是不是事實,也沒有必要知道——賽亞姆心中這麽想著。我們隻不過是手腳,有其他人在負責擔任頭腦;給賽亞姆他們知名電機公司的社員證、將他們送來“拉普拉斯”的某個人;說好工作結束之後會給他們酬勞的某個人;計劃這一切、現在正裝作一臉不知情樣子等待著“那一刻”到來,恐怕這一生都不會見到一麵的某個人——


    生命訊號亂了?廢話。賽亞姆在心中罵著。在這種時候沒有人能夠保持冷靜。因為自己一夥人的行為,將會給眼前圓環中數百人的命運帶來決定性的改變……


    “宇宙殖民地的概念,在二十世紀中期時便已存在。是由物理學者g?k?歐尼爾博士提出的。他的點子之所以創新,是因為他想在宇宙空間中建造適合人類居住的環境。更早之前的宇宙殖民地構想,多半是將金星或火星改造成地球環境等等隻能在sf世界中實現的點子。就這點來說,歐尼爾他那被人稱為“島”的宇宙殖民地計劃,用當時的技術便有機會實現。包括建設資材由月球或小行星帶調度在內,今天的宇宙殖民計劃基礎說是由歐尼爾完成的也不為過。”


    不知道從哪來的學者繼續說著。賽亞姆拉著安全索,讓身體飄向鏡麵區的背麵。


    “構造本身極為單純。讓球形、或者是圓筒型的構造以一定周期旋轉,使它的內壁部分產生一g,也就是跟地球同等的重力。提著裝水的水桶用力繞圈甩,裏麵的水因為離心力的關係而不會流出來吧?這就跟那個是同樣的原理。初期的球形體人稱“島一號”,隻有剛好能產生一g重力的大小,不過最新型的“島三號”則是全長三十二公裏、直徑六點四公裏的巨大物體。在這巨大圓筒建築的內壁建造了森林、河川或者街道等和地球類似的居住環境,而宇宙移民者就在這裏麵生活。”


    跟許多的鏡子一樣,鏡麵區的背麵也是單調的板麵。無數的支撐用結構沿著表麵的凹麵鏡交錯,交點上設置了控製盤。賽亞姆回到背麵時,已經有幾名同班開始用手持終端機,將修改程式灌進控製盤中。


    跟鏡麵原野完全不同的黑暗中,四處隻有突出的警示燈閃著紅光,昏暗地照出大概五位同伴的太空衣。他們太空衣的安全索,全部連接到頭頂一艘靜止中的作業艇。在作業艇那全長二十公尺、直徑三十公尺左右,裝著推進器以及太陽能電池板的細長船身背後,可以看到無數綠色以及白色的航宙燈在巡回。


    那是聯邦宇宙軍的薩拉米斯級警備艇。全長七十公尺,外形凹凸不平的船體,操縱指揮所突出在桁架構造的骨架前方,船尾以四座噴射引擎收尾,船體下方設有大小與全長匹敵的太陽能電池板。以警備艇來說,那是令人聯想起魚骨頭的外型,看起來不太可靠。不過賽亞姆由事先解說得知,此艦配備了指揮所下方的高出力雷射炮等武裝,擁有在宇宙空間中無與倫比的戰鬥力。


    薩拉米斯級的裝備有許多形態,從船體中央模組有拴住戰鬥機的連結臂的,到搭載與船身同長的磁軌炮的,種類各式各樣,不過共通點就是都有可遠端操作的雷達衛星。這是配備了電池、太陽能電池板以及雷射發射器的小型無人炮台,每艘配備二十四座。有必要時便將這些炮台散布在艦艇周圍,擁有鐵壁般堅固的區域防禦力。在特別警備配置下的目前,不隻是接近“拉普拉斯”的可疑機體,就算是飄浮在軌道上的宇宙塵,隻要一被雷達發現,就立刻會被擊毀。


    據事前得知的情報指出,配置中的薩拉米斯級有三十六艘,也就是說雷射衛星的數量高達八百六十四座。不過想到宇宙中必須防護三次元空間全領域,會有這種數字也算是應該的。有首相以及聯邦構成國代表們齊聚一堂的“拉普拉斯”,可以說是目前地球圈內最重要的警備對象,這次的戒備關係著剛起步的聯邦宇宙軍威信。事實上,賽亞姆也認為不管多麽狡猾的恐怖分子,都不可能從外部進行攻擊。


    是的,從外部的話——


    “宇宙殖民地當然也有晝夜。在“島三號”型的殖民地上設置了大小與殖民地全長匹敵的鏡子,用它來吸納太陽光。如這張圖所示,圓筒的內壁部分被分為六個區麵,其中的三個區麵是被稱為“河”的采光用窗台,從這裏照進來的光照亮另外三個居住區麵。這“河”又高厚度的玻璃所構成,能夠遮擋對人體有害的紫外線或宇宙放射線。目前“島三號”型的殖民衛星已經完成了三座,也有技術人員及開拓者帶著家族一起住進去了,不過到現在還沒有殖民衛星環境引起重大疾病的報告。隻要調整采光就能夠重現四季氣候,也可以施布人工雲來做出雨天。就管理完善這方麵來說,反而比地球還適合居住。”


    “那你自己去住啊!”


    學者說明完後,無線電傳來同伴的聲音。大家都用開放線路一邊保持通訊一邊收聽改曆前夜慶的特別節目。有別的同伴接話了:“他會去吧!地球的家留著,把那裏當別墅。”


    “宇宙的確是很廣大,不過要讓殖民衛星與地球及月球保持一定距離的話,就不是什麽地方都可以建造殖民衛星了。宇宙殖民衛星必須建造在人稱拉格朗日點的重力安定處。這是由地球及月球引力互相幹涉而生的地點,在月球軌道上共有五個,我們將這些地點分別稱為l1到l5。而之前所提及的“島三號”型殖民衛星,就設置在其中最安定的l5,形成名為side1的集落。現在有一萬五千人居住,不過明年開始正式移民後,人口應該會立刻大幅成長。同型的殖民衛星也在陸續建造中。預料最後會由七、八十座殖民衛星群形成一個side,運作成為組成聯邦的自治體之一。”


    “假設一座殖民衛星可以收容一千萬人,那麽一個side的人口會到達七、八億。宇宙移民計劃預計將會建設幾座side呢?”


    “目前的計劃是預定建設到side6,不過光是這些,就得花上五十年才能建造完成。全殖民衛星的預測收容人數約五十億,再乘上未來五十年的人空增加率後,計算起來總人口約有一半將會成為宇宙移民。”


    有人吹了一聲口哨,說:“喂,兩個人中就有一個耶!”接著又有人說:“那你就是被淘汰的那一個啦!”


    “簡單地說,就是地球客滿了。沒有膽量減少人口的話,就隻能把多出來的人往宇宙丟了,也就是向我們這種抽到‘淘汰人生’簽的人。”


    接下來的聲音,被隊長


    “不要聊天!”的斥喝打斷,隻剩下照本宣科的播報員跟學者對話聲。看著橫越頭上壓迫感十足的薩拉米斯級,賽亞姆低聲呢喃著:“被淘汰啊……”


    在“保護地球,保護人類”的呼籲聲下,開始了長達五十年的人類宇宙移民計劃。而許多所謂的分離主義者、反聯邦政府組織在網絡或地下出版物中主張這是大規模的棄民計劃。不過不管是真是假,像賽亞姆這種“被淘汰”的人會被先丟去宇宙也是事實。實際上,想上宇宙的企業雖然多,不過都隻是受到課稅優惠措施所吸引,而地下出版品也有提到,經過統計,初期的宇宙移民大半都是地球上的落魄者——低收入族群。


    不過,這些都不成問題。“組織”的大幹部們厚著臉皮呼籲從聯邦政府分離、高唱發揚民族精神及恢複民族主義,不過那對賽亞姆他們來說隻是對牛彈琴。聯邦政府如果能保障他們像樣的工作及生活的話,他們一定會靠向聯邦,就算要移居到那長得像巨大高壓鋼瓶的“島三號”型殖民衛星也行。問題是,他們一開始就沒得選擇。因為聯邦的政策使得國家被切割、失去了工作跟住處的他們,唯一能走的路就是加入“組織”,這才是最大的問題。


    賽亞姆出生在位於中近東的貧窮小國。在他有記憶時,地球聯邦政府已經起步,月麵已經完成了名為馮?布朗的資源采掘基地,不過那跟自古以來在高原地帶從事放牧業的賽亞姆一家人一點關係都沒有。不管是能夠把月麵的采掘資源投上軌道的投射裝置完工,或是資源調查團出發前去對遠方的小行星帶做資源探測,對賽亞姆他們都隻是另一個世界的新聞,頂多是在聽到大人們抱怨課稅好重、政府還有其他事件該做的時候會想到而已。


    而對這些不滿的聲音,聯邦政府隻是一直說“地球已經如此疲累了”。他們聲稱,過去隨著人稱“綠色革命”的農業生產成長,地球的人口容納量增加了,但是增加的人口引發的環境破壞、熱汙染卻成了另一個問題。最後,若發生了像有限核子戰爭這樣的狀況,很明顯的地球到達極限隻是時間上的問題,而地球聯邦政府就是為了拯救這種非常狀況而成立的機關雲雲。然後,聯邦政府開始推行人類宇宙移民計劃,並宣導這是獨一無二的解決方案。但是另一方麵,聯邦政府卻也利用壓倒性的軍事力量鎮壓反對勢力、在疲憊不堪的地球上灑下紛亂的種子。


    聯邦雖然大膽的將過去的大國分割、企圖讓構成的各國在軍事上及經濟上沒有太大差異,不過為首的卻依然是舊大國的政經界人士。這一點令不少國家試圖脫離聯邦。賽亞姆的祖國也是其中之一,該國與石油枯竭而走下坡路的中東國家聯手,換來的卻是慘敗收場。國土被以壓抑叛亂的名目分割為二,法律也被改寫了。祖先傳下的舊俗被破壞、進駐許多英語流利的人士、學校上課的內容也變了。


    在這之中,賽亞姆的父親加入了遊擊隊,不久後就被逮捕入獄了。賽亞姆實在無法想像,那沉默寡言、隻有正直是唯一優點的男人那裏會有這樣的愛國心,但是父親來不及回答他的疑問,便在獄中死去了。與母親以及年幼的妹妹一起活下來的賽亞姆,隻得放棄學業繼承家傳的放牧業。“放羊的”這外號就是這樣來的。


    然而這工作也維持不久。隨著宇宙移民計劃的工程表邁入最後階段,聯邦需要大量的發射裝置,賽亞姆他們居住的高原也成為發射基地建設地,一切程序都有地主及移民準備局談妥,賽亞姆一家隻拿到少許的補償金就被趕走了。賽亞姆隻得讓母親及妹妹住在空氣很差的都市公寓裏,自己則在發射基地的建設工地工作,這就是賽亞姆的新生活。而三年後,第六個發射基地完工時,人事負責人告訴他接下來沒有工作了。理由是移民準備局發現他的父親是分離主義者,下令取消雇用他。


    之後他才聽說,聯邦政府的事業對策,就是讓大量的外人流入國內,並且徹底放逐分離主義運動的關係者。這可說是杜絕叛亂分子兼殺雞儆猴、相當有效的政策。而賽亞姆也懶得多生氣浪費力氣了,他更需要的是錢。母親不習慣都市生活經常生病,看醫生需要錢;妹妹麵臨成長期,幫她買沒有補丁的新衣服要錢;為了明天有麵包可吃,今晚有湯可喝,他無論如何都需要錢。


    他開始過著一邊去職業介紹所、一邊進出零工周旋處的日子。而這種地方都混有暴力集團的掮客以及可疑地下組織的招募員,賽亞姆很快就被他們找上了。賽亞姆沒有要報父仇這種一文不值的理念,對他們企圖煽動的義憤也不感興趣,吸引他的,隻是提供的報酬。賽亞姆隻考慮了三天,就接受偽裝為宗教信徒的招募員吸收了。然後經過簡單的宣誓儀式,在舊莫斯科接受工作所所需的訓練,就與當場湊合、連名字都不熟的同伴們一起上宇宙了。


    沒錯,這是工作——賽亞姆在口中低語著。因為是工作,所以不管是水冷式內衣那惡心的感覺還是用好幾層鋁及玻璃纖維疊成的太空衣的閉塞感,他都能忍受。這不是因為什麽思想或者主義。他跟為了名譽去執行自殺攻擊的宗教狂熱者不一樣。活下來完成工作,拿到應得的酬勞才是一切。為了讓母親及妹妹過一般水準的生活,他沒有其他的選擇。


    不然的話,誰會來這種地方?有像樣的工作的話、有錢的話、沒有抽到“淘汰人生”簽的話……


    “不過,請大家想一想即使這樣還是有五十億人口留在地球。這跟人口爆炸開始受到重視的二十世紀總人口數一樣。要讓地球的自然環境恢複,這個數字還是太多了。理想的狀況是能夠將人口降到二十億以下。


    就算一個拉格朗日點可以建設兩個side,那麽side的上限是十個,有可能讓百億人口住在宇宙。可是,假設全部建設完成還要花上百年的話,沒有人知道那時會有多少總人口,要假設那時地球環境已經回複也過於樂觀。現在來說,我們隻能期待百年後的人類智慧可以解決。


    希望各位反對宇宙移民計劃的人士能夠理解這個現況。我們人類因為樹立了地球聯邦政府這個統一政權,才得以實行這個看似不可能的計劃。在自我毀滅之前停下腳步,讓眼光能夠看到百年後的未來。有一部分的論述指稱,宇宙移民計劃是聯邦的棄民政策……”


    學者的聲音突然中斷,不自然的串場音樂填補了沉默。


    “呃——雖然話題還沒有結束,不過現在有改曆倒數前的各地區現場畫麵進來了。首先是從戰火中複興的紐約傳來的畫麵……”一邊聽著播報員的話,賽亞姆一邊拉著安全索前進。


    是因為棄民政策這一句話觸犯到播放禁令吧?聯邦政府雖然標榜民主主義,不過政府直轄的情報機關卻對媒體進行過濾,造成實質上的報導管製已久。“笨家夥。”同伴的低語的聲音,與紐約市民接受采訪的聲音疊在一起。


    “幹嘛切斷啊?他不是在宣揚聯邦萬歲嗎?”


    “這禦用學者實話說太多了呀!”


    “還擔心百年後的未來哩,先擔心你自己的明天吧!”


    低劣的笑聲在無線電的耳機裏回響,不過持續得不久。賽亞姆保持沉默,前往作業艇的氣閘室。


    在宇宙中不用太在意重量,不過質量並沒有消失。在接觸氣閘室的瞬間,賽亞姆用雙手支撐他自己的體重以及包括背上生命維持裝置在內的太空衣的質量。在他要把拉把手的同時,發出藍光的地球透過鏡麵區的圓盤進入了他的視野。


    劃分白天與黑夜界限的大氣層中,有看不出是紅還是綠的光條搖動著。是極光。“拉普拉斯”似乎移動到了南極上空一帶。俯瞰著幽美的光條,賽亞姆感到一陣心悸,但是他馬上移開視線,拉下氣閘室的把手。


    沒有必要去感覺一切,做完工作就該回去了。聽著自己些微急促的呼吸聲,賽亞姆開始


    想著母親跟妹妹現在不知道怎麽樣。


    “住在地球與宇宙的各位民眾,大家好。我是地球聯邦政府首相,裏卡德?馬瑟納斯。”


    格林威治標準時間,二十三點四十五分。首相的演講按照預訂時間開始。賽亞姆在已經加速完畢,開始脫離“拉普拉斯”周圍軌道的作業艇船艙內,與同伴一起利用小螢幕收看現場轉播。


    “西元即將結束,我們即將邁入名為宇宙世紀的未知領域。在這個值得紀念的刹那,我有幸以地球聯邦政府初代首相的身份對“全人類”演講,我在此先表達感謝之意。


    在我還小的時候,首相或是大總統必定是對自己國家的國民演講。所謂的國家是國民以及領土的統治機構,隻為了保障自國安全而存在。而現在,實現統一政權這個人類宿願的我們,已經指出舊的國家定義有什麽錯誤。就好像人類無法獨自生存,我們也知道國家無法獨自運作。尤其是麵對地球的危機這種重大課題,就有的各個國家無法提出有效的解決方案。從二十世紀末期便被提出的人口問題、資源枯竭、環境破壞導致的熱汙染……為了解決這些已經無法回溯的問題,需要改變我們每一個人的意識。”


    在狹窄的船艙中,盯著牆上螢幕看的同伴共有十四名。除了駕駛艙內的兩名外,所有參與這項工作的人都在這兒了,每個人都一副不像適合上宇宙的長相——賽亞姆在心中這麽想著。


    “工頭”那褐色皮膚上的皺紋,隱藏著長年肉體勞動的辛苦。被視為隊長的男人一邊拔鼻毛,一邊把因為無重力而纏在臉上的鼻毛吹開。這景象要是讓宇宙開拓初期的宇宙飛行員看到,他們一定會流淚吧!還是說,宇宙世紀就是連這樣的人都能上宇宙?


    “不是屬於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我’,而是屬於人類這個種族的‘我’。沒有從這個觀點來看的話,我們就不會有今天了。從前身機構設置至今的五十多年,地球聯邦政府與人類宇宙移民計劃共同走來的曆史絕不平坦。事實上,為了要打破國家、民族、宗教……這些障礙,讓人類真正合而為一,我們還要經曆許多的考驗。


    可是現在,我們得到了宇宙殖民衛星這個新生活場所。移民將隨著宇宙世紀正式開始,許多人住在宇宙也是稀鬆平常的時代即將來臨。這是為了拯救即將被人們壓垮的地球,人類團結一致所創出的輝煌成果。”


    在“拉普拉斯”的居住區之一,形成圓環的的巨大環管之中,馬瑟納斯首相站在演講台上,用他早已習慣於上電視的安穩表情麵對著鏡頭。坐在演講台前麵的,是聯邦構成國的代表們,螢幕時而映出他們嚴肅的表情。賽亞姆看著螢幕,在腦海中思索著自己一群人的工作會造成的後果。


    組成“拉普拉斯”鏡麵區的凹麵鏡,會按照賽亞姆他們安裝的程式,出現與預定不同的動作。原本應該與上午零點的時報同時運作,反射太陽光在地球的夜麵上,在大氣層中照出”goodbye,ad,hello,uc!”的字樣——


    “如果西元是確立人類之所以是人類此一認同的搖籃期,那麽宇宙世紀就是邁向下一階段的時期。我們不是透過限製生育來降低人口,而是選擇向外開拓能容納人口空間這條路。從越來越小的搖籃爬出來的嬰兒,必須繼續成長。在實現宇宙移民計劃的過程,我們向全世界證明了我們可以為了共同的目的合而為一,那麽,接下來呢?


    宇宙世紀,universaltury。從字麵上翻譯的話會是“普通的世紀”。宇宙時代的世紀應該寫成universetury,不過我們故意選擇看起來像誤用的‘普通的(universal)’作為新世紀的名稱。”


    實際上,程式不到上午零點就啟動了。在超過千片的凹麵鏡之中,被灌入臨時程式的鏡子開始微妙地改變角度,將太陽光集束照在“拉普拉斯”的一部份居住區。


    “我生在舊美利堅合眾國、在德國渡過幼年時期、在法國渡過少年時期,學生時代住在亞洲,娶了阿拉伯及歐洲混血的太太。我的雙親也差不多。回顧我的祖先會發現,現在的我混合了三十種以上國籍的血統。各種膚色、各個民族的血統在我的身體中棲息。也就是因為這樣的‘普遍性’,讓我得到地球聯邦政府初代首相的殊榮,而有這種背景的人相信不在少數。從二十一世紀通訊技術正式開始發展,還有經濟共同體製造成的世界並聯化促進了血緣以及膚色的混合。聯邦政府的成立達成了國境無效化、製定世界標準的語言,都會加速血緣混合的傾向;這已經不是什麽特別的事了。


    而為了人類要在宇宙居住,全人類團結一致推動移民計劃這點也是一樣。我們不能讓這個奇跡成為特別的事例。要讓人類合而為一的事實普遍化,不再彼此拒絕、不再彼此憎恨,成為一個種族邁向廣大的宇宙。universaltury這個詞語,包含我們這樣的期望。”


    因為繞行與赤道麵成直角的繞極軌道,“拉普拉斯”不會繞至地球的背後,處於會一直受到太陽光照射的位置。變更過角度的一部份凹麵鏡,不間斷的反射太陽光,將集聚後的光線持續照在指定位置上。


    “雖然我不屬於任何宗教,不過也不是無神論者。我相信為了邁向更高的境界、為了給自己戒律,在自己心中設定更高層次的存在,正是人類健全精神活動的表現。在西元時代,這些以神論的形式受人傳頌。就算不舉摩西所受十誡的例子,各個宗教也都有教導人要如何活著、又該如何麵對世界的教義流傳,這些不被當成人類的話語,而被視為人與神的契約。


    而現在,我們即將與神的世紀告別,迎接更新契約的時刻。這一次不是與身為超越者的神,而是與我們內在的神——與我們心中邁向更高境界的心靈對話。宇宙世紀的契約之盒,應是由我們全人類總體意識而生的。”


    因為處於真空,複數個凹麵鏡的焦點熱能在理論上會達到絕對溫度五千五百度,而已經可以成為熱線的數道光線會燒灼著“拉普拉斯”居住區的其中一塊——與環境控製係統相連的循環水路。當然,是看不到的光線。除非看著白熱化的照射點,否則就連散居周圍的薩拉米斯級也不會發現。


    “應該有不少人知道這座首相官邸‘拉普拉斯’的名字來源。這是十八世紀法國一位物理學家的名字。拉普拉斯認為,隻要能不論大小,將過去一切事物——包括一顆原子的動作——完全分析,就能夠徹底預測未來。而這個想法之後被量子力學所否定,現在已經證明了未來是無法完全預測的。而我們反過來用這個典故,將這座首相官邸取名為‘拉普拉斯’,其中有‘未來擁有許多可能性’的意涵。


    大家知道,將首相官邸設在地球軌道的太空站,曾引起許多議論。從交通以及警備的觀點來說,這不是個好的選擇。不過,我們即將邁入宇宙世紀,宇宙會成為人類新生活的場所。身為其中一員,我認為有些事一定要親身處於地球與宇宙間才能夠體會,因此用首相權限硬是促成了這個決定。而要在西元最後一天,與改曆儀式一同發表宇宙世紀憲章,也沒有比這裏更理想的舞台了。”


    “拉普拉斯”受太陽光照射的地方高達攝氏一百二十度,背光處則處於零下一百二十度的酷寒,因此是利用繞行居住區圓環一圈的循環水路控製環境,來進行氣溫調整。而現在就如同在中間放進放大鏡,讓集中的熱線從上下方的鏡麵區持續燒灼循環水路的管線。


    “今天,這裏聚集了組成地球聯邦政府的一百多國代表,在經過一再斟酌後的宇宙世紀憲章上簽字。這部即將公布的憲章,將會稱為拉普拉斯憲章,發揮人與世界訂下的全新契約之盒的功用。


    這是基於地球聯邦政府全體同意,其中沒有神的名字。在此也不提及人


    類的原罪。此後要是我們麵臨最後的審判,那麽必定是我們的心靈招致的破局。一切決定在我們手中。”


    熱線融化管線表麵的金屬,讓循環的水沸騰,變成大量的水蒸氣。等到感應器察覺有異時,管線已經被內側的壓力撐破,居住區的氣壓瞬間飆升,加上因高溫而從水蒸氣分離出的氫氣——


    “現在,我們的麵前有著廣大無邊的宇宙,有著隱藏所有可能性、不斷改變的未來。不管你是怎麽站在這個入口的,都無須把過去的宿業帶進新世界。我們現在站在起點上,不用為其他人寫下的劇本所迷惑,隻要用你心中的神之眼看清即將開始的未來。


    現在是格林威治標準時間二十三點五十九分,這一刻即將到來。正在收看這場轉播的各位,方便的話,請與我一起默禱。想著即將過去的西元,想著大家所構成的人類曆史,並且獻上你的祝福。


    希望邁向宇宙的人類前途能夠安穩,希望宇宙世紀是個開花結果的時代,相信在我們心目中沉睡的,名為可能性的神——”


    五、四、三、二、一……零點零分,螢幕的畫麵切換到“拉普拉斯”的遠景。


    宇宙世紀0001,一月一日。


    突然間,螢幕閃過雜訊,發出白色的閃光。下一瞬間,“拉普拉斯”的形狀崩潰,無聲地瓦解了。


    帶有精致幾何學美感的圓環崩潰,從內側爆開,大量的建材、外牆、玻璃碎片四處飛散。從甜甜圈型居住區噴出的怒流重創了上下兩片碟片,表層的凹麵鏡被一一打碎的鏡麵區幾乎是在瞬間便失去它銀色的光芒。連結居住區及兩片鏡麵區的回轉軸心也扭曲變形,成了一塊爛掉的甜甜圈以及兩片肮髒的破鏡子,呈現幾乎比廢墟還要殘破的樣貌飄流在虛空之中。四散的碎片襲擊周圍的警備艇,運氣差被直接擊中的薩利米斯級綻放出爆炸的光圈。在巨大的宇宙站映襯下,充其量隻是繽紛綻放的小光點,如同獻花一般淹沒了崩解的“拉普拉斯”——


    那是既壯觀卻又短得令人失望的光景。在真空中保持一大氣壓的宇宙船或宇宙站,就好像用鐵皮作成的氣球。隻要讓裏麵的氣壓爆發性的升高,很容易因為內側壓力而破裂。賽亞姆雖然事前就聽說回事這樣的景象,可是想到象徵著聯邦的威信、象征著人類宇宙移民計劃的首相官地粉碎;想到有數百、甚至數千人一瞬間被丟進真空中、被碎片撕裂,來不及感覺到死亡就成了凍結的屍塊;想到宇宙世紀的第一步,被人類史上第一次、同時也是最惡劣的一次宇宙恐怖攻擊染上血腥,這樣的景象實在太難以讓人滿足了……


    “為您插播新聞。就在不久前,首相官邸‘拉普拉斯’似乎發生某起事故。雖然目前尚未收到詳細資訊,但據悉是重大的事故……”


    畫麵切換到電視台的攝影棚內,無法掩飾緊張與亢奮的播報員在熒幕裏播報著。眾人不發一語,也不吭一聲,並肩專注地盯著螢幕瞧。終於“工頭”開了口:“成功了。這下子可以讓加人過舒服日子囉!”話中難得透著開玩笑的語調,但眼裏沒有一絲笑意,而緊跟在一旁、平常總會馬上接話的隊長,也沉默不語。


    “馬瑟納斯首相以及構成國代表們的安危,目前仍然不明……”耳邊聽著播報員繼續報道的聲音,賽亞姆不知怎麽的回想起首相的演講內容。無需把過去的宿業帶進新世界。不用為其他人寫下的劇本所迷惑。宛如異物般夾雜著的這些話語炸了開來,在腦中激蕩著。


    一切決定在我們手中——首相剛才這麽說過。他說的“我們”,不是指我們嗎?不就因為我們是“被淘汰”的一群,所以那個首相想對我們傳達某些重要的訊息嗎——賽亞姆想著,但是瞬間他就想到那位首相也成了冰凍的屍塊。再下一秒,賽亞姆已經忘了這些事,腦中充滿能不能回到地球、能不能領到酬勞等現實的不安。這也是因為作業艇準備進入第二次加速,艇內開始變得忙碌的關係。


    要進入地球的低巡回軌道,必須維持秒速八公裏的速度,太慢會被地球的重力影響而往下掉、加速則會讓高度上升。作業艇已經加速過一次,高度比“拉普拉斯”的軌道還高,不過要完全脫離軌道則要加速到秒速十公裏。


    脫離低軌道之後,移動到距離地球三萬五千裏遠的靜止衛星軌道,與在那裏繞行的工業衛星接觸,分離作業艇之後,混進設施成員中分批搭上前往地球的交通船——這是“組織”所準備的脫離方法。


    由於四散的“拉普拉斯”碎片逐漸加速,開始在比原始軌道更高的高度環繞,再拖下去會有碎片擊中作業艇的危險。聯邦軍的警備艇也沒有全滅,現在一定忙著封鎖周遭空域,因此必須及早脫離低軌道。在不習慣的無重力狀況下經過一陣推擠,賽亞姆他們總算將身體固定在船艙粗製的椅子上。上宇宙第三天,男人們變成月亮臉(在霧中立下體液分布改變,使得臉浮腫)的臉孔沿著牆壁排著,不久之後,雷射火箭點燃使得船身震動,所有人的身體都被重力壓在椅子上。


    以高出力雷射取代火星塞的雷射火箭引擎,推力比過去的火箭強上三倍。雖然目前是每加速一公裏花兩分鍾的“安全駕駛”,不過對快要習慣無重力的身體來說,一g的重力加速度還是很吃力。賽亞姆閉上眼睛,緊握住椅子的扶手。


    加速一下子就結束了。五小時之後就會進入靜止衛星軌道,與工業衛星接觸。這麽一來,回到地球的日子已經不遠了。母親跟妹妹不知過得如何?有沒有用預付的錢去看病?一回到國內,就搬離那窄的跟兔子窩一樣的公寓,遷去更像樣的地方吧!甚至去買上一塊小土地,重新開始放牧生活也不錯。我不要再待在宇宙了,也不想跟“組織”扯上關係。我要用這筆錢,買回不會被淘汰的人生——


    就在這時,船身突然傳來可怕的衝擊力。


    “哐當”,隨著宛如重物掉下來的聲音,船尾傳來令人不舒服的震蕩。那一聽就知道不是引擎本身發出來的。身在宇宙,早已習慣來路不明或硬物摩擦的怪聲,不過那敲擊船體的尖銳聲響怎麽聽都不尋常。所有人驚訝地抬頭望向船艙的天花板,喊著:“不會是被‘拉普拉斯’的碎片打中了吧!?”此時,“工頭”立刻拿起連線到駕駛艙的船內電話。賽亞姆注視他那看不出表情的臉孔。


    “他們追來了,在‘拉普拉斯’死去的人們追來了……!”


    被視為隊長的男人抱著頭,用異常的聲調喊著。賽亞姆也不自覺地跟著發抖,不過“工頭”很快地大叫了一聲:“閉嘴!”


    “看樣子是引擎附近被什麽東西打中了,推力在下降。‘放羊的’,你去外麵看看。”


    “工頭”放下電話,看著賽亞姆的眼睛說。他被點名的原因一定隻是眼神剛好對上而已,不過“工頭”的口氣跟平常一樣不容抗命。賽亞姆一聲不吭地解開椅子的固定器,前往氣閘室。


    艇內因為停止加速而恢複無重力,不過被視為隊長的男人依然像有重力一樣低著頭,直到賽亞姆進入氣閘室都沒有抬起來。


    聽說以前每次出去船外作業都必須讓身體減壓,不過現在因為太空衣的性能變好,免去了這種麻煩。賽亞姆戴上頭盔,背起掛在牆上的生命維持裝置,一分鍾後已經準備拉氣閘的開放把手了。


    氣閘室的空氣消失的同時,一切的聲音消失,隻聽得見頭盔內自己的呼吸聲。確認過氣閘室旁的鉤子與安全索是連接著的時候,賽亞姆便飄出作業艇,讓身體往船尾移動。


    雖然沒有在加速,不過作業艇並不是靜止的。現在應該以即將脫離低軌道的速度,也就是秒速九公裏在繞行地球。半年前接受訓練時,賽亞姆還會擔心這樣出船外會不會被甩落,不過乘坐運動中物體的人類也在運動的支配下,隻要沒遇到其他負荷或阻力便不會停止。


    比如從飛在空中的飛機跳出來會往下掉,是因為身體受到重力的負荷,會往後彈是因為受到空氣的摩擦阻力。而在沒有這兩種力量的宇宙中,人體離開以秒速九公裏移動的宇宙船,便會跟著以秒速九公裏移動。也就是說體感上,會覺得自己跟船都是靜止的。


    所以賽亞姆用攜帶式推進器往作業艇前進的反方向噴射這動作,正確地說並不是往艇尾“前進”,而是減少自己身體的慣性,讓作業艇“先走一點”,賽亞姆拉住安全索,讓自己與作業艇相對速度歸零,並且開始檢查圓筒狀船體後方突出的噴射管。


    馬上就發現問題何在了。牽在船體外的燃料管線裂開,有化學燃料外泄。不知道是被小石塊大小的隕石擊中,還是被“拉普拉斯”的碎片打到。看著漏出管外凍成冰柱的燃料,賽亞姆想起被視作隊長的男人所說“他們追來了”那句話,感覺起了點雞皮疙瘩。


    蠢斃了,跟宇宙塵碰撞這種事故隨時都會發生。賽亞姆用訓練得到的些許知識壓抑心中的不安,並通知艇內發生什麽事。“把控製閥關上,用剩下的份就可以加速。你趕快回來。”是“工頭”的回複。賽亞姆把附著在管線上的燃料冰柱折斷,往遠處丟。放著不管的話,會有冰柱不小心斷掉,往噴射器飄去的危險性。要是發生在噴射器噴射當中時,會引起大爆炸的。


    賽亞姆拉著安全索前往氣閘室。背對地球跟太陽,他才發現至今沒看見的星光。不透過大氣層直接目視的星光,有如持續發出銀光的絨毯。看得到的範圍中沒有月亮、也沒有人造物體,隻有一大片炫目的鮮烈星光。勉強可以用肉眼看見的星星後麵,是整片以光速也無法抵達的深淵——


    好懷念,賽亞姆的腦海突然閃過這個念頭。就在他對自己這毫無脈絡的思路感到困惑的瞬間,無線電突然隨著雜訊中斷,同時伴隨強烈的閃光,賽亞姆目擊氣閘室噴出火焰。


    火焰在一瞬間膨脹,吞噬了整艘作業艇。在被衝擊波波及之前,賽亞姆看到駕駛員的太空衣從駕駛艙噴出來、看到燒灼的碎片四散、看到作業艇的船體從內側炸開,然後他就被爆炸的衝擊力彈開了。不均衡的慣性讓身體縱向旋轉,透過護罩看到的,是地球以及星星高速流動的急流。


    星星、太陽及畫出一道長弧的地球輪廓令人目眩地上下流動,賽亞姆離化為廢鐵的作業艇越來越遠。總之先停止身體轉動;先找一個目標物,確認太空衣是否沒事。他的腦中閃過訓練所學到的對應法,可是因為衝擊力而麻痹的神經無法正常運作,賽亞姆隻能無力地拍動手腳。到底發生什麽事了?作業艇為什麽爆炸了?我不是把外泄燃料冰柱丟掉了嗎?沒有其他異常啊?


    不、不對,那是從內部發生的爆炸。艇內發生事情了。有東西爆炸……是什麽?除了燃料以外,沒有運載其他危險物品啊!負責管理物品的同伴確認過了。除非有人刻意夾帶,否則艇內不可能會有爆炸物——


    胃部突然收縮,賽亞姆在恐懼中睜大了眼睛。背叛、炸彈、封口。許多單字隨著眼前的景色在腦中回轉,試圖組成一個結論,不過最後還是被恐懼及混亂淹沒,最後浮現的隻有被視為隊長的男人那句音調異常的“他們追來了”。


    是“拉普拉斯”的亡者。數分鍾前還活著,而現在已經變成數千屍塊的亡靈們,追上了作業艇,並且露出利牙襲擊而來,讓殺死他們的人得到應有的報應。給艇內的“工頭”等人一個幹淨利落的死,給偶然身於船外的賽亞姆一個迂回漸進般緩慢的死。


    斷掉的安全索橫越眼前,作業艇的碎從身後往前飄去。生命維持裝置的最長作用時間是八小時。就算附近的船收到求救訊號,賽亞姆能在時間內獲救的可能性無限趨近於零,因為他本身正以超越音速的速度飄流著。他會飄往地球、還是宇宙的深淵?作業艇本身沒有到達脫離低軌道的速度,所以應該是地球吧。身體的慣性力要是跟地球重力抵消的話,他會進入低軌道環繞地球直到變成木乃伊。沒有抵消的話他就會掉進地球,被大氣層燒焦化為流星。


    不,在那之前可能會飄進“拉普拉斯”的碎片群,被秒速八公裏的鐵片切成碎片。他腦中的一部分異常冷靜地預測著,而同時,恐懼從他全身上下的毛細孔迸出,充斥整件太空衣。賽亞姆大叫: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更不要這種死法,我不要到這種到了最後還是被淘汰的人生。


    我得回到家去,母親跟妹妹夏拉還在等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聽著呼吸異常的警報聲回響,賽亞姆緊閉雙眼在心裏默念著。而當他再次睜開雙眼,他看到了異象。


    在拖著灼熱尾巴流動的作業艇碎片對麵,先是一個、接著第二個人影出現,穿著沒看過的太空衣,用背上的推進器往這裏噴射推進。那身影眼看著越來越大,向安全帽的頭部發出紅色的光芒,接著他將手上疑似機槍物體的槍口對準賽亞姆。


    賽亞姆下意識用雙手保護身體,不過那形似古代盔甲的太空衣完全不管賽亞姆,繼續急速前進。裝在肩膀上的盾、深綠色的軀體、在頭部發出光芒的獨眼。這些不是太空衣,應該說根本不是人類的巨大物體——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們身長將近二十公尺——示威般地接連穿過賽亞姆身旁。賽亞姆受他們淫威波及,像垃圾一樣旋轉亂飄,而看到獨眼巨人們的目的地。眼前是發出藍色光芒的地球輪廓,還有旁邊點綴著無數爆炸的超巨大鋼瓶狀物體。


    這長得像鋼瓶、旁邊插著三根像翅膀的鏡麵區的圓筒形物體,他曾在電視上看過。那就是宇宙移民計劃的支柱,“島三號”型宇宙殖民衛星。但是現在,那三根長方形的翅膀已經爛掉,鋼瓶的表麵有不少醜陋的燒痕,看起來簡直像廢五金一樣。這人類史上最大的建築物,就算透過電視也感受得到其壯觀程度的嶄新宇宙殖民衛星,帶著龐大的質量開始接觸地球的輪廓。


    獨眼巨人們一邊持機槍掃射,一邊護送著殖民地。將抵抗的太空船及戰機一個個擊落,在殖民衛星周遭亂舞的巨人們宛如成群的惡鬼。此時殖民衛星繼續前進,穿過低軌道逐漸接近地球。全長三十公裏、直徑六公裏以上的殖民衛星前端碰到大氣圈,開始燃燒並且沉入大氣層。賽亞姆察覺到巨人們想誘導殖民衛星落入地球,不自覺地大叫:住手!


    那種東西掉下去,地球會變得亂七八糟。母親在地球上、夏拉也在地球上啊,住手!給我住手啊!


    巨人們沒有回應,燒灼的殖民衛星光芒將他們的身體染成火紅色。拔掉鏡麵區、化為火球的殖民衛星圓筒,一麵將雲層蒸發,一麵朝藍色的星球落下。這是最後的審判,賽亞姆心裏想著。要結束這個充滿罪惡的世界,把累計善行的人們導向天堂的神之製裁……那麽,說的“一切都決定在我們手上”。這句話吹散了諦觀的念頭,賽亞姆睜開了快要閉上的雙眼。


    灰褐色噴煙沾汙了有如薄紗的大氣,殖民衛星化為巨大隕石落在地表。地球的輪廓一角發出閃光,猶如朝陽般的光芒逐漸擴大。賽亞姆哭了;他對自己的無力感到憤怒、感到悔恨、感到悲哀。他感受到許多無法整理的感情爆發,化為沸騰的體液從眼裏冒出。最後光芒擴大,變成比太陽還強的光芒印在眼底——突然一切又恢複寧靜。


    賽亞姆慢慢地睜開眼睛。身體的回轉停止了。生命維持裝置的警報聲也中斷,意味著呼吸及脈搏由危險值逐漸回到正常值。透過護罩,地球的輪廓看起來就像是靜止的。沒有看到墜落的殖民衛星,當然也沒有獨眼的巨人群。


    眼窩流出一滴淚水,飄在頭盔中,隨後就被排除裝置吸走看不見了。那是……夢?賽亞姆一時陷入困惑。那麽超現實,卻又帶著強烈現實感的惡夢。他不認為自己的腦髓有能力創造那種幻覺。賽亞姆用它還留有夢境餘韻的眼睛看向四周


    ,這才發現自己的周圍漂著許多碎片。


    被扯爛的外殼、建材、碎玻璃。其中帶有超過十公尺殘骸的碎片群,讓人得知這是“拉普拉斯”的碎片。四散時脫離原始軌道、在更高的高度環繞的碎片,與被炸飛的賽亞姆相對速度偶然一致了。


    周圍的碎片緩緩地飄動,感覺幾乎停止。被自己造出的真空的廢墟包圍,永遠地在低軌道上環繞的一件太空衣——茫然思考,死寂的心中浮現新疑惑的賽亞姆,發現碎片之間有東西閃耀著。


    物體反射地球光,發出耀眼的光芒,讓他一開始以為是鏡麵區的凹麵鏡的碎片。賽亞姆用還能再撐十秒的攜帶式噴射器,往發光物體移動。


    很不可思議地,他已經沒有對死亡的恐懼了。在他心中有著更加強烈,仿佛某種預感的感情在躍動著。在廣大無邊的宇宙中,兩個微如芥子的物體居然會相對速度一致並且接觸。也許,麵對這小於億分之一的偶然,他連懷疑自己是否正常的神經都麻痹了。


    那個物體慢慢地回轉,光滑的表麵反射出地球光。賽亞姆一點一點地使用攜帶式推進器,讓身體停在物體的前麵。


    雖然有點裂痕,不過物體仍然維持直徑三公尺多,厚約三十公分的六角形。賽亞姆逼近光滑的表麵映照出太空衣的距離,對物體緩緩伸出戴著手套的手。


    而映在物體表麵的太空衣也同樣伸出手,兩個相向的指尖靜靜地接觸了——


    0096


    伸出的手抓住虛空,賽亞姆?畢斯特醒來了。


    沒有物體,也沒有那映在物體上穿著太空衣的自己。從床上往天花板看去,可以看到整片不會閃動的星空。當然,這些不是實景,而是在整片圓頂型構造的房間牆壁上放映的宇宙影像。與肉眼所見沒有差別,精致的全景式螢幕星空。


    然後,還有在這片虛構的宇宙中張開五指,抓了個空的充滿皺紋的手背——年輕時的夢境已經過去,看到眼前衰老而萎縮的手背,賽亞姆才發現自己在作夢而鬆了一口氣。他並沒有從冷凍睡眠中蘇醒;要是蘇醒,他現在會因為全身活性化而感到痛苦,身體受不了凍結的細胞注入體液感到的疼痛……


    突然他感覺到人的氣息。在這除了床隻看得到星星,無法判斷牆壁與地板的空間中,有個男人不發一聲地站著。能進這個房間的人不多。“是卡帝亞斯嗎?”賽亞姆問道。略微晃動的空氣回答了他,他感覺到卡帝亞斯?畢斯特高挑的身軀從宇宙的黑暗中浮現,走近床邊。


    身穿立領的襯衣,外罩同樣是立領的人民裝式外套。完美地穿著畢斯特財團傳統衣著,銀色的眉毛下閃著銳利眼神的卡帝亞斯,雖然已經年過六十,卻讓人感覺不到他的肉體有絲毫衰老。他那不隱瞞也不彰顯自己權威感、光憑存在便可以擊潰一切豔羨及中傷的剛正站姿,讓賽亞姆感到卡帝亞斯無愧於畢斯特財團領導者的身份。


    不用說金融、鋼鐵、製造業等基礎產業,從物流到娛樂產業,甚至是百貨業經營,單身展現畢斯特一族的力量,一個眼神便牽動複雜又千奇百怪的人脈及投資機構網絡,但是絕不出現在舞台上的隱花植物之王。繼承衣缽數十年,他習慣了人家說“財團”就是指畢斯特財那種地下水派的臭味,也習慣了與聯邦政府那種腐敗的共生關係,站在賽亞姆麵前的,是越來越強悍的親人臉孔。


    賽亞姆有許多孩子,大部分都成為畢斯特財閥這個地下王國的一部份,不過除了次子的兒子卡帝亞斯之外,沒有其他人材夠格繼承他的王位。世上常常看到初代開創事業、二代擴張事業、三代敗壞事業的例子,不過卡帝亞斯年輕時的放蕩,卻使得他的心胸開闊,沒有受到畢斯特家的毒害。學生時代他有離開家,隱瞞本名加入聯邦宇宙軍駕駛戰鬥機的經驗。這樣的經曆使得他在被權力毒害已深的一族中算是異類中的異類。跟他曾經是繼承候補的父親不同,豁達的卡帝亞斯,有著就算因為越級繼承而被同族嫉妒,也能毫不在意的堅強。


    不過,前所未見的異類隻是他的表麵,其實卡帝亞斯擁有能夠看透人心的纖細、也有剛正直爽一麵的複雜性。這位知道一切,包括他父親離奇死亡真相的第二代當家,連隱居已久的賽亞姆有時也猜不透他在想什麽。然而他又會定期來探望賽亞姆,露出帶著難以捉摸訊息的眼神,讓持續著無益睡眠的老人想起過去的謊言;卡帝亞斯就是這樣的男人。賽亞姆雖然是包括旁係在內,有超過兩百個成員的畢斯特一族之長,但是除了這位孫子之外沒有其他能夠分擔謊言的同誌,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俯視躺在床上的賽亞姆,口中問著“身體狀況如何”的卡帝亞斯,眼中潛藏著一股無法用宗主及第二代當家的身份解釋,強壓下來的感情。賽亞姆摸了一下刻有畢斯特家紋的手環型遙控器,從靜靜升起的側桌上拿起水瓶。


    “冷凍睡眠可以促進回春的假設,被我的身體否定掉了。根本沒有差嘛,好累。”


    賽亞姆一邊感受冷水浸透枯竭的全身,一邊感歎地回應。凍結肉體,讓代謝停止的冷凍睡眠,即使到了宇宙世紀還稱不上是完整的技術。實際上隻有少數的研究機構及醫院施行,而且接受施行者差不多可以說是白老鼠。不過賽亞姆聽到冷凍睡眠總算達到實用階段時,便連研究機構一起把它買下來了。


    賽亞姆以旅行或休養為借口,在處理財團事務的空檔中積累時間,連同退休後的長期睡眠讓他爭取了將近二十年。不過按照主治醫師的診斷,賽亞姆現在的肉體也已經相當於九十三歲。妻子早已逝世,連小孩都有一半已經亡故,隻有自己獨自鞭策著肉體,違反自然法則渡過漫長的時光。那種樣子比拷問更加滑稽,讓人體會到執著於生存的老人有多麽的慘不忍睹。但是就算會被嘲笑。為了畢斯特一族的繁榮、為了封印橫躺在繁榮底層的詛咒,就算說謊,他也得活下去。


    以“拉普拉斯之盒”的看守者這個身份,封印近百年前,加諸於這個世界的詛咒——


    “如何?”


    而結束的時刻即將到來,賽亞姆用事務性的口氣,問著為此而行動的卡帝亞斯。卡帝亞斯也用同樣事務性的口氣回答“按照預定,在三天後實施。”


    “我會直接前往‘工業七號’與接受者接觸。”


    “你自己去?”


    “這工作不能委托別人。”


    卡帝亞斯露出一絲笑容說。當他一笑,就會透露出當飛行員時大膽的本性。就算已入老境,但他的年齡讓他還能夠信賴自己的肉體。對無法起身的賽亞姆來說,他早就連那時候的感覺都想不起來了。


    “好不容易能轉用在‘uc計劃’上了,在讓給接受者之前,我也想操作看看。”


    “退休飛行員的好奇心啊……”


    “你可以直說這是欲望,實際上那真是架好機體。”


    身為畢斯特財團的領導者,口氣卻好像像自己去當測試員。不過這樣也好,賽亞姆苦笑著。從選定接受者到方法,將“盒子”讓渡給第三者的計劃都由卡帝亞斯一手包辦。為了解決賽亞姆所提出的難題——達成讓渡條件,想到可以轉用在完全不同計劃上的也是卡帝亞斯。雖然多少夾雜著他自己的興趣,不過既然準備周全的話,也就隻好讓他去做了。


    “由‘uc計劃’所產下的‘uni’。要讓可能性的獸,帶路前往‘拉普拉斯之盒’啊……”


    賽亞姆低聲念著,重新感受到其寓意之深。不過,他同時也認為事情有重大變化時總是這樣。一切不是一開始就計劃好的,但是事後卻因為偶然的符合感到震撼。沒錯,人生也不過就是一切被偶然所支配罷了。


    那時候,十七歲的賽亞姆會跑出作業艇外、會飄蕩在無盡的虛空中、會遭遇“拉普拉斯”的碎片群,以及


    會在那裏得到“盒子”,都是……


    卡帝亞斯用奇特的眼神看著賽亞姆陷入思索的側臉。賽亞姆抬眼望著布滿天花板的星空,接著問:“接受者的信用調查如何?”


    “其與阿納海姆電子公司有交易的事實。雖然是偽裝成海盜搶劫的私下交易,不過那是打開窗口的第一步。就現況這是唯一的選項。”


    卡帝亞斯說出了畢斯特財團有參與經營的企業中,無疑是最龐大的企業名稱。正如其名,阿納海姆這家由北美地區發跡的家電公司,現在占有地球聯邦軍最多的裝備訂單,已經成為地球圈最大的企業團體。這個家電公司發展成為軍需企業龍頭的軌跡,同時也是畢斯特財團的軌跡。


    既然與阿納海姆公司有交易的實績,就可以看作那邊與畢斯特財團有關。雖然那堪稱保證接受者來曆的最好證明,不過卡帝亞斯的口氣卻不夠肯定。一方麵將血親送進拉攏的企業,讓地下王國的基礎更加穩固,同時也得把韁繩勒緊,避免他們隨時會失控。一邊想起坐在王座之上人的孤獨,賽亞姆問:“是艾伯特?”卡帝亞斯移開目光,簡短地回答:“是的。是那個很會賺小錢的男人。”


    “無論如何,這是個必須倚靠不確定性的計劃。不管怎麽監察,也無法達到萬無一失。”


    卡帝亞斯藏起些許的動搖,用幹硬的聲音繼續講著。不過他那藏不住的動搖程度,也代表了他尚有一絲年輕。仿佛對自己已經虛弱不禁風的老朽軀體感到不耐煩,賽亞姆沒有回答。


    “因為藏匿‘拉普拉斯之盒’,才有畢斯特財團的榮華。這等於是違反與聯邦之間建立了百年的盟約。雖然我自認徹底保密,不過應該有人已經感覺到了吧!不單單是財團,阿納海姆公司也有可以的動作。”


    “自從梅拉尼離開實務之後,那間公司就越來越沒用了。差不多讓他們學著怎樣不靠財團經營了。”


    “這對他們來說可是攸關生死,夏亞也不會坐視不管吧?我們要做的事可是濫用權力呢!”


    這是知道發展到極致的權利足以殺人的男子的眼神及聲音。賽亞姆回望卡帝亞斯的眼睛,把他的臉孔與已死的次子重疊。“不同在意。”他對卡帝亞斯、也對自己說。


    “無能之人到死都無法想象,有能力的人身上要背負多麽重的義務與責任。”


    盯著頭頂的星空,賽亞姆開口了。一陣沉默後,回以“宗主你一點都沒變呢”的卡帝亞斯,柔和的語氣中夾雜著苦笑。親人帶有溫情的聲音,反而讓賽亞姆覺得有點喘不過氣。他自問:我沒有變嗎?


    沒有變?不,變了很多。夢中那十七歲的年輕人、自以為嚐遍世間辛酸的無知少年,應該認不出這個躺在床上的老人就是自己吧!將近百年的歲月,足以改變一個人了。為了一個目的所建立的係統,曾幾何時忘了當初的目的,隻為了繼續存在而無限地膨脹。要讓人或組織的謊言發酵,一百年的時間簡直長到有得找。地球聯邦政府是這樣、畢斯特財團是這樣、阿納海姆電子公司是這樣,還有,我自己也是這樣——


    在那之後,賽亞姆奇跡似的被在附近一帶航行的民間船救出,與“盒子”一同返回地球。他沒有回去故鄉,也沒有再次見到母親和妹妹。因為無知而貧窮的年輕恐怖分子,與分離主義者同伴一起化為宇宙的塵埃了。要是自己還活著的消息走漏,讓某人寫的劇本亂掉的話,不隻自己好不容易撿回來的命,連母親及妹妹都會有危險。當時的賽亞姆的社會曆練,已經讓他可以做出這種預測了。


    而不知是否出自那某人寫的劇本,跟爆破首相官邸的恐怖分子有關的人們,很快都被檢舉了。“組織”以及支援它們的分離主義國家,都被聯邦軍徹底毀滅。聯邦政府馬上就重新建立新政府,在“勿忘拉普拉斯”的口號下,開始徹底取締反政府運動。計劃、實行恐怖攻擊的“組織”,是受到想顛覆開明的馬瑟納斯政權的聯邦議會極右派策動——有不少探討事件真相的書籍和電影問世,不過大多數的輿論都認為那是了無新意的陰謀論,讚成聯邦堪稱激烈的反恐政策。


    不是大眾愚昧,愚昧的是麵對早已開始的宇宙世紀,還在叫囂著棄民政策啦、民族鬥爭啦,這些論調十年不變的分離主義者。人民放棄沒有實體的理念、選擇了現實生活,隻不過是“大眾總是聰明的”此一曆史機製的實際驗證。宇宙世紀0022,一直持續到聯邦政府宣言“消除了地球上所有紛爭”為止的鬥爭,結果確立了地球聯邦的國家基礎,也促使社會情況轉移至宇宙世紀。裏卡德?馬瑟納斯首相所追求的“與神的世紀訣別”很諷刺地因為他的死而完成了。


    此時,變成“已經不存在的人”的賽亞姆,活用這個特性開創了事業。就算進入宇宙世紀,黑社會和流氓之類的地下社會依然健在,與台麵上社會政治經濟活動的關係構造也同西元時代相去不遠。賽亞姆在其中嶄露頭角,由於介入專利事業的紛爭,使他與總公司位於北美地區的某家企業開始搭上線。


    人稱阿納海姆電子的那家企業,當時隻是中規模的家電公司,不過因為賽亞姆的協力取得專利之後,突然開始急速成長。這是賽亞姆用“盒子”的力量推動政府,擊倒爭取專利的敵對公司所帶來的成果。而賽亞姆一方麵保持與地下社會的聯係,一方麵被延攬為阿納海姆公司的幹部,並且與常務董事的女兒結婚。源自舊法拉西貴族的名門家世,對於“已經不存在的人”要再次浮出台麵是很有效的裝置。而當時的畢斯特加,擁有就算是來路不明的入贅女婿,隻要有能力就不構成問題的家風。賽亞姆用畢斯特家的名號成立公益法人,表麵上是要把美術品或古董品等世界遺產轉送到比地球更安定的殖民衛星環境的財團法人組織,實際上是將事業或投資賺來的錢重新洗過的集資窗口,同時也有提供聯邦政府高官退休後職業的機能。延續至今的與聯邦的共生關係,以及今天的畢斯特財團,就在這時誕生了。


    在堅固的聯邦政府體製下,宇宙移民計劃順利地進行。l5的side1還沒完工,l4便開始建設side2,宇宙殖民衛星的建設加速地進展。“島三號”型的殖民衛星數量不久便破百,不管本人願不願意,以億為單位的人數被丟上宇宙。不知不覺宇宙移民者與地球居住者的數量逆轉,當畜牧及農業都能夠在殖民衛星進行,經濟與生產沒有宇宙無法進行的時代來臨了。出入地球開始設下嚴格的限製,宇宙居民幾乎沒有機會再踏上大地,他們之中出現了人稱地球聖域化論的思想。視地球為聖地,應該作為人類發祥地永遠保留下來的思想,是宇宙居民企圖切斷對地球依戀的哀歌,也是他們對仍然留在地球的特權階級的報複。


    實際上,聯邦政府所推行的宇宙移民計劃,在0050左右達成第一階段後便開始扭曲。原本地球應該隻留下回複環境所需的最低人口,但是現在卻仍有許多人留在地球,甚至進行新的土地開發。聯邦政府本身也以地球為據點不動,而隻有關係者留在地球,被中央政權單方麵的立法束縛的殖民衛星群無法表達意見,隻能靜靜地繞著地球轉。聯邦政府提出“拉普拉斯的悲劇”,強調把政府移到宇宙的危險性,但是另一方麵又凍結了新殖民衛星的建設計劃,把這種矛盾行為等於默認他們“已經丟掉足夠人數了”,於是造成宇宙居民的不滿高漲。就好像凝聚了這種不滿的情緒,某種思想在宇宙的一角誕生了。


    提出這種思想的政治家名為吉翁?茲母?戴肯,因此他的思想被後人稱為吉翁主義。吉翁注意編撰了宇宙居民自治權要求運動的side國家主義、配合地球聖域化論加以體係化,成為提及人類進化的壯大思想,而那些因扭曲的宇宙移民計劃而生的宇宙居民,也被吉翁主義喚醒自我意識。聯邦政府無視其運動,但是吉翁主義卻以位


    於月球背麵的side3為中心擴展,終於使得side3發布了獨立宣言。


    自開始宇宙移民以來半個世紀,對於居民來說是光榮革命的獨立宣言,對聯邦政府來說卻是自從分離主義運動消滅以來,第一次遇到的實質性威脅。聯邦政府強化對side3的彈壓,並開始增強宇宙軍。聯邦建造了許多當年保護“拉普拉斯”的警備艇不管大小及武裝都無法比擬的最新型宇宙巡洋艦“薩拉米斯”,相對的side3也加強了國防隊的軍備,以備勢將爆發的變故。直到雙方的緊繃都到達臨界點的宇宙世紀0079,不堪數度經濟製裁與內政幹涉,自號吉翁公國的side3對地球聯邦宣戰。雙方的總體戰就此展開。


    由於持續約一年,這場戰爭後來也被稱為一年戰爭。聯邦與吉翁毫不保留地投入宇宙世紀的科技,發展為毀滅戰,成為人類史上最殘忍的戰禍。在估計死亡總人口數一半、充滿災厄的一年後,吉翁公國敗北,簽訂終戰條約,地球聯邦政府總算維持住統治體製。可是,地球與宇宙以吉翁主義為開端的階級鬥爭沒有結束,其後有十年以上的時間不斷發生戰亂,在地球圈還未愈合的一年戰爭傷口上撒鹽。


    這樣龐大的消耗及浪費將,讓阿納海姆電子公司得到固定的戰爭收入,成為地球圈最大的企業集團。他們吸收合並了舊吉翁公國的軍事產業,幾乎一手包辦地球聯邦軍的裝備開發,同時又以各工廠的收支獨立計算為借口,與反地球聯邦組織互通款曲,公平地與地球及宇宙雙方做生意。由於阿納海姆電子公司的資本大多移到月球了,因此有人挪揄他們是“月球的專製君主”,甚至於更直接的“死亡商人”。但是在阿納海姆的背後,一直有著畢斯特財團的影子,還有可以保證其企業營運有獨占性及排他性的“盒子”存在。


    畢斯特財團藏匿近百年,可以無限占聯邦政府便宜的“盒子”。在宇宙世紀的開始,以億分之一的幾率落到賽亞姆手上的“盒子”……脫離重力、宗教、民族束縛的人類,在宇宙世紀應該得到的新契約之盒,“拉普拉斯之盒”。它封入了百年的詛咒,至今仍與自己同在。幹枯無力的身體躺在床上,賽亞姆深深地歎了口氣。


    他曾經有機會打開“盒子”的。有機會在一瞬間讓世界從基礎顛覆,並帶給宇宙世紀“應有的未來”。為此,他成立了畢斯特財團,自己就算靠冷凍睡眠也要活下來。背負對一個人類來說過於沉重的責任和義務……不對,不要找借口,不過就是自己沒有打開蓋子的勇氣與力量罷了。害怕那時看到的幻覺——巨大的殖民衛星墜落地球的地獄景象,卻坐視這殘酷的畫麵化為現實,隻投注心血在維持財團的繁榮上。不過是一個經過一百年喪失初衷,又變得不相信人類的膽小鬼,還不肯放棄生命繼續苟活罷了。


    地球黑夜的那一麵正朝向這裏,正麵牆上浮現著大氣的薄紗。看起來與百年前一樣的地球……但實際上,數次的“殖民地墜落”讓大量的灰塵四散,地球的大氣層中滯留著被汙染的痕跡。賽亞姆看著大氣的薄紗,想看清這再過千年不會消失、罪惡的烙印,此時他看到了橫越地球前方的人形物體。


    看起來隻有小指頭大,以極快的速度穿過星海的人形物體,並不是穿著太空衣的人類,而是mobilesuit。隨著可以讓雷達等電子儀器無力化的米諾夫斯基粒子被發現,在接近戰成為主流的宇宙戰場上所使用的機動人形兵器。幻覺中所看到的獨眼巨人,現在已經放在阿納海姆公司的生產線成為常見的兵器,取代戰車及戰鬥機登上地球聯邦軍主力配備的寶座。


    先開發成功的是吉翁公國,它的存在為國力於壓倒性劣勢的吉翁軍在開戰初期帶來優勢,不過在一年戰爭的記憶已經淡去的現在,這樣的故事隻不過是在史書一角的記載。再過數年,隻要目前叫做吉翁共和國的side3放棄自治權,歸順聯邦政府的話,人們將會忘記吉翁這個名字吧!宇宙據們的自治權要求運動、階級鬥爭的熱潮,都將隨著吉翁主義的衰退無處可去,最後消散在這黑暗而寒冷的宇宙。


    時間是宇宙世紀0096——革命的熱潮已去,吹著諦念之風的宇宙,連星光也如此寒冷。


    “……開啟‘拉普拉斯之盒’的時候到了。”


    身心都感受到那股寒冷的賽亞姆開口了。“宇宙居民就這麽失去獨立的機運的話,地球圈將會閉塞。”


    “可是,這可能會給世界帶來更大的混亂。”


    卡帝亞斯冷靜地說著。他站在虛空的床邊,那修長的身軀看起來像在病床邊見證死亡的牧師,也像死神的身影。賽亞姆輕輕地笑了一下。


    “總比在永遠的停滯之中,緩慢地死去要來得好。‘拉普拉斯之盒’要是能夠交給足以托付的人,那麽我身為看守者的任務也結束了……我不想再違反自然看著子孫老去了。”


    足矣托付之人。說出口,賽亞姆再次確認那人不是自己。不管是自己、還是畢斯特財團,都隻能負責等待。雖然受惠於“盒子”的魔力、擁有推動世界的力量,仍然隻是等著足以托付之人的中間人。一如字麵之意,隻是看守者。


    那之後經過一個世紀,開始有這樣的人誕生的徵兆。進入宇宙這個新環境,人類逐漸得到超越現在的力量。比百年前,集合在“拉普拉斯”的人們預料的更早。受到沉睡於我們體內的神……名為可能性的神祝福的人們,正在數百座殖民衛星中胎動著。


    新人類——吉翁主義中敘述的人類新形態。他們一定能夠打開“盒子”,騎在可能性之獸“uni”的身上、讓人們看到“盒子”的內在,將“拉普拉斯”所編織出那贖罪的祈願聯係到現在,導正宇宙世紀的扭曲。


    當然,沒有證據可以證明這些推測,賽亞姆自己也知道這是非常亂來的做法。可是已經沒有時間了。必須在無法挽回之前行動。在世界完全沒落之前、在名為可能性的神絕滅之前、在這具無法承受下一次冷凍睡眠的身軀腐朽之前……


    “你能原諒我嗎?”


    這畢竟隻是自己的自以為是。被有所自覺的沉重謊言壓倒,賽亞姆最後這麽說道。


    “也許一個世界就這樣結束了。除了我,還有誰能原諒您呢?”


    卡帝亞斯的回答非常明了。無論謊言還是痛苦,都在這一瞬間失色,因親情而感到全身發熱的賽亞姆無言以對,將目光移向牆上的地球。


    你的意思是肯原諒我嗎?原諒我這為了守住畢斯特一族必須背負的百年沉默,而對自己孩子下手的惡鬼;原諒我這奪走你父親的非人的祖父;原諒我這為了或許是自以為是的想法,使世界邁向混沌的男人——


    地球正麵臨黎明。長長的弧形輪廓一段浮現太陽的光芒,白色閃光照亮大氣,讓沉澱在夜色的蔚藍鮮明地複蘇。


    光芒照在賽亞姆的床上、照在卡帝亞斯的身上,在地板上投下一片合而為一的影子。沐浴在仿佛連殘留室內的謊言都能燒盡,微微模糊了眼前景物的強烈光芒之中,賽亞姆再次陷入沉睡.


    第一章


    船內警報回響著。那股逆耳的聲音讓全身起雞皮疙瘩,卻也讓腦海逐漸冷靜下來,少女靠近牆壁上小小的舷窗。


    從有機塑料板製成的透明窗戶看出去,外麵是真空的宇宙。現在的視野中看不到地球跟月球,隻有滿天的星光點綴著靜謐的黑暗。這艘船應該正以極快的速度前進,可是窗外的星光卻一動也不動。簡直像是被關在靜止的黑暗中。


    少女想起,小時候他曾經因為不懂這奇異現象的理由而向侍女追問原因。很有耐性的侍女拉米雅,臉上帶著從不間斷的笑容回答:公主,那是因為星星太遙遠了,所以沒有辦法發現我們在動喔……


    這是大人的敷衍,卻也並非毫無誠意。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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