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雖然隻是初步概算而已,我已經為您將可預估的被害額整理出來了。於執勤中死傷的人可適用勞動災害保險來賠償,不過在其他情況下死傷的人比較難判斷該如何處理。’


    顯示於熒幕上的臉孔,很難想像是一個年過五十的女人會有的長相。半長的金發仍帶有光澤,兩顎略嫌突出的雙頰看上去肌膚也尚未失去彈性。選用的固然是適於商業場合的沉穩色係,那擦有口紅的雙唇甚至還讓人覺得有些煽情。


    雖說如此,用“青春洋溢”一詞來形容這位女性並不恰當。即使姿色未褪,眼前的女性也並非是男人概念中——或者,理想中的“女人”。會有這種觀感是她的雙眼所致。在希望被人當成名流夫人對待的身段底下,她深邃的雙眼另外散發著一份冰冷的磁力。那永不知足、隻取不予的貪婪眼神上讓女性的臉上籠罩著一種邪惡的張力。


    ‘顧慮到媒體方麵的應對,由我們先為災民提供某些補償應該比較妥當。我丈夫也會就這個方向做些什麽才對。’


    這麽說完之後,像是在等待對方的反應一般,瑪莎·畢斯特·卡拜因便閉口不語。其他熒幕正顯示出“保險總額”、“醫療費”、“遺族撫恤”等各項資料,個別的估計金額也在頁麵上卷動著。複興殖民衛星所需的費用總計起來,其金額已足以匹敵舊世紀小國的國家預算,但瑪莎的表情看來僅像是遇到了一場小車禍般地安然自若。“真是設想周到哪!”在投影於空中的無數熒幕下方回應的賽亞姆·畢斯特,外表看來也是同樣鎮定。


    橫躺在床鋪上的身軀絲毫沒有移動的跡象,沒有表情的側臉沐浴在熒幕反射的光芒下。從宇宙紀元之始便持續觀望著世界情勢,數度挺過台麵下鬥爭一路走來的畢斯特財團宗主,即使體弱臥床,銳利的眼光也沒有改變過。他本身散發出的存在感亦未曾衰退,“事情會有人處理,所以給我閉嘴。你是這個意思嗎?”接著說下去的話聲,就像是要刺入骨子裏一樣的冰冷。


    ‘這場事故是發生在亞納海姆電子公司經營的殖民衛星,就算再怎麽擬定對策,也沒辦法抑止股價下跌吧?我心裏很清楚,自己的職責就是不要讓責難的聲浪蔓延到財團去呀。’


    將宗主的諷刺一笑置之,微微眯起眼眶的瑪莎眼中流露出質疑之意。在她身旁的熒幕所顯示的是“工業七號殖民衛星發生大規模恐怖攻擊事件”的字幕。“是新吉翁的遊擊部隊所為?”、“死亡、失蹤者已超過六百名以上”、“聯邦宇宙軍已對駐守各side的部隊下達嚴密警戒命令”,諸如此類的訊息不斷出現並消失。熒幕上能看到的盡是播報員的半身像,或是“工業七號”剛開設時所留的參考影片,沒有任何一段拍到當地現況的影像。至於當地居民攝影下來提供給媒體的影片——聯邦軍機在殖民衛星內使用光束步槍,並墜落於住宅區的畫麵——大概在三十分鍾前就已經無法再從電視或網路上看到了。賽亞姆露出從一開始便什麽也沒看到的表情,以回避瑪莎的質疑。“那是卡帝亞斯做的事,我什麽也不知道。”最後賽亞姆隻是平穩地這樣回答。


    ‘反而被您搶先一步回了嘴……’輕輕歎了口氣,瑪莎的嘴角出現因苦笑而生的皺紋。‘能夠看到爺爺您健朗的模樣,比任何事情都還要讓人高興。希望近期內能親自過去拜訪一趟。’


    “像我這樣繼兒子之後,連孫子也先自己一步死去的可悲老人,你不見也罷。仍在過問世事的人,應該還有其他事情可做吧?”


    ‘請您別這麽說。畢竟是有著相同血緣的兄妹,對於哥哥的死我當然也頗有感觸。但是既然已嫁入卡拜因家,自然不能光是沉浸於感傷之中。如果因為畢斯特財團獨斷的行動,而讓亞納海姆跟著受累,我又該拿什麽臉去見丈夫與公公呢?況且現在我已經獲得首肯,代替哥哥接掌財團領導之務……’


    幾無誠意地說完之後,瑪莎對熒幕投以嫣然一笑。掌權一事並非單純由繼承順序來決定,而是在獲得大部分家族成員同意下的既成事實,瑪莎的笑其來有自。亞納海姆電子公司是卡拜因的家族企業,瑪莎一麵維護著自己身為卡拜因家媳婦的立場,同時也以優越於丈夫的手腕對各項實務進行幹涉,在財團與亞納海姆之間扮演著存在感更甚於聯係者的重要角色。那是生自畢斯特家族的逆女,同時也是稀世的女中豪傑的豔麗一笑。對於孫女不否認也不承認自己與事件有關的無恥厚顏,賽亞姆的眼瞼微微地顫抖起來。


    ‘得知宗主進行冷凍睡眠的冰室以及“盒子”的全貌,是畢斯特財團領袖的權利,同時也是義務。在我去見您以前請別就這樣一睡置之哪,宗主。’


    在最後傳達完這段訊息之後,雙方的通訊便結束了。投射於空中的眾多熒幕隨即消失,黑暗與寂靜回到除了床鋪之外什麽都沒有的空間。不久後,裝設於半球狀壁麵的鑲板開始提高光度,直到宇宙的實景緩緩浮顯於室內,賽亞姆的床鋪周遭已被清冽的星光所環繞。


    就像是在地板上也灑滿了銀粉那般,群星映照在室內的每個角落,宇宙的影像毫無縫隙地在財團宗主隱居的冰室展開。讓自己投身於看不見地球也看不見月亮的黑暗之中,賈爾·張在視線裏捕捉到了那張孤零零漂流著的床鋪,並在吐出一口歎息後朝著那兒踏出了一步。躺在兼作冷凍睡眠裝置的床鋪上,賽亞姆對他喃喃說了一句“你盡管笑吧”,幾無光澤的側臉上,擠出了富含自嘲意味的皺紋。


    “這就是畢斯特家族的肖像。”


    “我笑不出來。我沒盡到保護老板的責任。”


    賽亞姆轉移視線,直視站在約三公尺遠的賈爾。在“工業七號”偶然發生戰鬥,被告知卡帝亞斯·畢斯特死訊之後已經過了半天的時間。在度過了以人的一生而言太長的歲月、看著太多親人死亡的財團宗主眼裏,現在已無法窺見悲哀的情緒。失去了最值得信任的繼承者,並目睹自己一手創建的財團以本身的意識自行活動起來,現在就連該發出的歎息也發不出來了——或許這正是賽亞姆目前的心境。如果他早就明白自己的親人也與這一連串的謀略脫不了幹係,而且正逐漸取代成為新任的繼承者,更是情何以堪。


    賈爾認為自己沒辦法看得這麽開。他不僅沒辦法保護自己的雇主卡帝亞斯,就連破壞“獨角獸”這道最後的命令也沒有辦到。雖然他明白當時所有的去路都已經被聯邦的特殊部隊給堵住了,但機庫甲板失火、通道遭到封鎖這些事都不足以當作藉口。實際上,卡帝亞斯本人就是拖著重傷的身體,成功地到達了“獨角獸”的身邊,然後死去的——在離開駕駛艙的瞬間被卷入火海,隨即被洶湧襲來的碎片粉身碎骨。甲板的監視攝影機將那光景清楚地拍攝了下來。


    眼前的事態都是自己的疏忽招致而來的惡果。包有繃帶的禿頭低垂著,賈爾握緊了自己受到灼傷的拳頭。光是後悔也不能改變些什麽,這些都是機運帶來的結果吧——若是卡帝亞斯的話,應該會笑著這麽說。賈爾己經失去了會這樣安慰自己的老板。那位能與他打從心裏了解彼此,獨一無二的雇主。那個在軍隊中或地下社會裏都從未遇見過的,值得自己賣命的男人。


    “畢竟是卡帝亞斯,我想他應該己經做好即使自己死去,也能緊守秘密的萬全處置了吧……像瑪莎那樣,也有她雖纏的地方。她和會在意麵子的男人不一樣,可以為了執行計謀不留任何矜持。從她在短時間便能獲得家族成員同意就任代理領袖這點來看,設想她找到這個地方來也隻是時間上的問題,應該比較好吧。”


    “我是個男人,不隻是會在意麵子,也會為了麵子而變得愚忠。”


    在那瞬間,賈爾連在宗主麵前的緊張感都已忘記,他抬起了頭。


    “隻要能獲得宗主您的允許,就算要以命相


    搏,我也願意為卡帝亞斯大人報仇。”


    瑪莎·卡拜因目前待在亞納海姆電子公司庇護下的月麵都市“馮·布朗”。如果財團本身隻是為了統括家族營利而設的機構,那她的確可稱為是複興並擴展了畢斯特家族權勢的傑出人物。即使涉足政壇也無疑獲得成功的她,察覺到賽亞姆與卡帝亞斯對“拉普拉斯之盒”的盤算,便找來了聯邦軍襲擊“工業七號”。雖然戰鬥的激烈化算是不可抗力的結果,導致卡帝亞斯死亡的主因仍在瑪莎身上。用地下社會的黑話來講的話,“把帳算清楚”的對象除她之外絕不作第二人想。


    以幾乎無法察覺的程度微微轉了頭,賽亞姆半埋在枕頭裏的臉正看向這裏。賈爾雖回以毫不閃爍的眼神,卻得到這樣的回答:


    “這是要我命令你,這一次去殺自己的孫女嗎?”


    帶有怒意的低沉聲音,瞬時間便讓賈爾全身的溫度降了下來。連反省自己話語的餘裕也沒有,賈爾因為對方壓倒性的氣勢而變得全身僵硬。“……非常抱歉。”說完之後,賈爾低下了頭。


    “很好。卡帝亞斯的確是收了一個好部下。既然這是出於卡帝亞斯的作為,我們就姑且相信事情會朝著好的方向發展吧。不管是‘拉普拉斯之盒’的去向,還是地球圈的未來。”


    將雙掌交握在毯子上,賽亞姆閉上了眼睛。已無話可回,隻能應聲“是……”並行了一個禮的賈爾,露出貫徹實務的表情抬頭麵向宗主。


    “關於‘盒子’的部分,我已經查清楚‘獨角獸’駕駛者的底細了。”


    把手往地板一伸,賈爾開始操作起無聲無響地從地上冒出的觸控式熒幕。懸浮熒幕再度投射於床鋪上方的空間,顯示出一名少年的臉部照片。


    “巴納吉·林克斯,十六歲。就讀於亞納海姆工專的學生。戶籍登錄於side1的三號區‘伊甸’。無特殊獎懲資料,過去也沒有參與過政治活動的紀錄。雖然不明白他為什麽會跑到‘墨瓦臘泥加’,不過在戰鬥發生的幾小時前他曾經與老板見過麵。至於兩人見麵的經過,就更令人費解了……。”


    包括與“她”的意外接觸,賈爾向宗主大略說明了昨天事件的經過。曾一度被送回“工業七號”的巴納吉,是如何再度踏進“墨瓦臘泥加”並搭乘上“獨角獸”的,賈爾並不知道。但是傳送至“墨瓦臘泥加”司令部區塊的駕駛員登錄資料,與“工業七號”資料庫中記錄的巴納吉·林克斯資料完全相符。他駕駛“獨角獸”將“帶袖的”ms擊退的事實已不容多疑。還包括偏偏不巧被聯邦軍戰艦收容的事也是——


    “要登錄成為‘獨角獸’的駕駛,必須先經過老板的生體認證核可。也就是說卡帝亞斯大人選擇了這名少年擔任駕駛員,隨即便過世了,隻能這麽推測而已。這之間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


    由於性質上的關係,“獨角獸”的駕駛員一經登錄便無法輕易取消。明明有機會銷毀所有係統,卡帝亞斯會將“獨角獸”托付給巴納吉·林克斯這個外人,一定有他的理由。看著熒幕上與其說是年輕,倒不如說是年幼的那張臉孔,賈爾撮弄起自己的下顎,卻被突然間發出的竊笑聲給攻了個不備。


    發出竊笑的是賽亞姆。注視著投射於虛空中的少年臉龐,他那布滿皺紋的臉孔正在笑著。賈爾皺起眉頭。“是嗎,原來你不知道為什麽啊。”如此低喃的賽亞姆將視線轉向他,使得賈爾不自覺地咽了一口唾液。


    “你還不懂嗎?他就是新的希望啊。卡帝亞斯將‘獨角獸’托付給了最合適的人……”


    將視線移回熒幕上的少年,賽亞姆像是畏光似的眯起眼睛。財團宗主臉上露出了慈祥老爺爺的表情,對此賈爾隻能不解地猛眨眼。


    ※


    筆記型電腦的熒幕上,顯示著經過設計的英文字母。那是將u與c兩個字母進行組合的簡潔標誌。


    “uc計劃。隸屬聯邦宇宙軍重編計劃的一部,也是在公司極度保密下進行至今的計劃代號。r-0‘獨角獸’則是在同名計劃下當作旗艦機被開發出來的機體。”


    昏暗的房間中,被桌燈照射出憔悴臉龐的男人這麽說。艾隆·泰傑夫,三十二歲。服務於亞納海姆電子公司,於r-0開發計劃中擔任裝甲材質部門的負責人。“工業七號”的戰鬥發生後,他馬上設法與其他作業人員從“墨瓦臘泥加”逃生,卻因慢了一步而受到ecoas的軟禁。在計劃的相關資料大半已遭銷毀的現在,他被視為少數對r-0計劃相關情報最為清楚的人之一——


    “和以往的ms不同,‘獨角獸’最大的特征便是在全身都采用了精神感應框體。開發據點是在‘格拉那達’的亞納海姆工廠,約一個月前己經分別將試作的一號機與二號機完工。二號機被送往地球,現在應該正在進行重力環境下的啟動測試。我負責的是一號機,在三個月前被公司命令將其送到‘工業七號’。通知書是正式的公文,上司也說隻要出差大概一個月,事情就可以結束了……”


    “艾隆先生。”


    打斷艾隆那像是在求救般的聲音,塔克薩·馬克爾麵無表情地插話。“很抱歉,我們對於技術麵的事情比較生疏。麻煩你對精神感應框體再做些說明,要盡可能钜細靡遺。”


    “是……”


    隔著一張桌子,點頭答應的艾隆對背後投以尋求確認的眼光。站在背後的加瑞帝上尉點頭示意之後,艾隆便開始用著顫抖的手指操作起自己帶來的電腦。先前艾隆曾在未征求同意前把手伸向電腦,而突然被加瑞帝將手腕扭到身後,這應該是艾隆不得不如此謹慎的原因吧。感覺到站在加瑞帝身旁的康洛伊少校聳了聳肩,扭動隱沒在一片漆黑之中的巨大身軀的跡象,塔克薩刻意前傾上身,凝視著熒幕上的訊息。他那用石膏固定的左臂撞擊桌麵,發出了刺耳的聲響。


    “精神感應框體,簡單來說就是本身具備精神感應效能的特殊合金。其原理是將電腦晶片微縮至極限之後,連同金屬粒子一起鑄造進ms的骨架。”


    顯示在熒幕上的畫麵,似乎是顯微鏡下所觀察到的精神感應框體放大圖。凝神注視的話,便可在排列呈蜂巢狀排列的金屬粒子空隙間,發現明顯為人工物的晶片。那整然有序卻又具有機感的構造,與其說是物質,還比較接近生物的細胞。


    “正如您所知,精神感應係統能夠接收、增幅駕駛員的腦波……或者也可以稱作感應波,並將駕駛員的意識反映在機體的動作上。與作為主係統的精神感應裝置相互連線,可以讓精神感應框體更加確實地接收到駕駛員的感應波,使駕駛員與機器之間的高度連動得以實現。過去由於強度及生產性等問題,隻能在駕駛艙周遭安裝這套係統。但這次計劃中的r-0,則是在所有的可動式框體都采用了精神感應框體。”


    接著出現在熒幕上的是r-0的cg像,構成其骨架的可動式框體在上頭是以紅色閃爍顯示。因為隻是簡單的介紹圖,所以無法窺見細部的構造。盡管艾隆也是開發人員之一,從個人終端能下載的資料也隻到這個程度而已。塔克薩並沒有多開口,隻是催促亞隆繼續說明下去。


    “由於全套精神感應框體的實際配備,使得駕駛員的感應波能夠直接傳達到機體的驅動係統。也就是說,駕駛員可以不必再如傳統字麵上的意義,‘操縱’自己的機體,幾乎光靠思考便能進行控製了。當然,各部關節都經過磁氣覆膜處理,因此理論上r-0的反應速度是沒有止盡的,可以說機械與肉體已經達到同步……不對,可能還比那更快。不管是再怎麽優秀的駕駛員,從感覺到危險並做出應對的行動之間,至少會有秒單位以下的時間延遲;而r-0的人機介麵,又遠遠淩駕了人體反應的速度。”


    “不過,這樣駕駛員的身體應該負荷不了


    吧?”


    能夠立即對駕駛員的腦波,亦即對駕駛員意識做出反應的,超過二十公尺以上的金屬巨人——當它開始以超越人體反射的速度動起來的結果,不用多想也能知道。ms大小的機體,隻要稍稍移動就會產生數公尺規模的振幅。不管機體本身製造得多麽堅固,裏頭的駕駛員不消多久就會晃得暈頭轉向。“沒錯。”艾隆本人也馬上同意了對方的意見。


    “為了減輕機體行動所帶來的巨大g力,r-0準備有專用的衝撞緩和裝置(shockabsorber)以及駕駛服。但即使是使用這些配備,一般人也無法承受長時間駕駛帶來的不適感。同時考慮到精神感應裝置對腦部造成的負擔,連續運作時間的極限可說是五分鍾。因此,係統設定成在一般驅動時會開著限製器,隻有在戰鬥時nt-d裝置才會發動。”


    額頭上的獨角展開成為v字,肩膀與胸部以及腳部的裝甲跟著滑動。隱藏於底下的精神感應框體顯現,可說是為機體本身殺人性機動力作保證的推進器與噴射管,也在這時裸露了出來:這才是r-0真正的姿態———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正如其名“獨角獸”的外形反倒是被限製器所拘束住的,不自由的型態了。看著r-0逐步改變外形的cg,心裏開始感到有些毛骨悚然的塔克薩用了較低的聲音問道:“nt-d又是什麽?”


    “nt-d是擔任全精神感應框體控製台的os名稱。過去我負責的部份是外裝,所以對其詳細內容並不清楚。不過,聽說nt-d是新人類驅動係統(ypedrive)的略稱。”


    意料之外的名詞回蕩於耳,在塔克薩心坎裏掀起一陣漣漪。與康洛伊以別有意涵的眼神對望後,塔克薩用著不帶抑揚頓挫的語氣對艾隆回了一聲“原來如此”。


    “r-0在被送往‘墨瓦臘泥加’之後,曾遭人對os動過手腳。像這項係統看起來就沒有包含在最初的設計之中,你對這清楚嗎?”


    桌上展示出b5大小的照片之後,艾隆的眼神明顯出現了動搖。在r-0被回收到艦內後,軍方對駕駛艙裏的儀表板顯示作近距離的攝影。照片裏,儀表板上麵正浮現著讀作+”的紅色標誌。


    “因為我負責的是外部的裝甲,係統方麵的問題實在……”雖然亞隆如此回答,但塔克薩沒有漏失他動搖的視線、一口氣追問:


    “艾隆先生,你最好仔細想過之後再開口。軍方雖然將作業外包給民間企業,但軍用ms的開發仍算是聯邦軍技術研究本部的列管事項依據我們向上級報告的內容,你也有可能會被認定為侵占軍方資產的嫌疑犯哦!”


    “怎麽會……!我隻不過是……”


    “‘工業七號’是亞納海姆旗下的殖民衛星,但‘墨瓦臘泥加’就不同了。實質上,畢斯特財團在那裏說是擁有治外法權也不為過。r-0送到那進行os的最終調整後,被安裝了規格書上沒有的程式我不認為這個情況,可以用一句‘我不知道’就簡單了事。”


    “我真的不知道!我是看了改訂過的規格書,才知道有安裝與nt-d連動的新程式。雖然也有風聲說新程式是由畢斯特財團提供的,但除了這以外的事我真的什麽也不知道。就連nt-d的啟動條件,對我們這些負責硬體的人員也是非公開的機密事項。”


    “啟動條件?”


    “駕駛員並不能隨意解除r-0的限製器。隻有在滿足一定條件的情況下,nt-d才會啟動。我隻有聽說在‘墨瓦臘泥加’安裝的程式……拉普拉斯程式,是為了在nt-d上加諸新條件的程式。隻要對機體控製不產生影響,我們這些管硬體的也沒辦法多過問些什麽。”


    “不過,你應該有參與啟動時的測試才對。”


    “測試時用的還是虛擬程式,拉普拉斯程式是在測試完之後才安裝上去的!”


    兩手往桌麵用力一敲,艾隆抱著頭趴到桌上。塔克薩用眼神製止了想立刻把他揪起的加瑞帝,注視起那雙正在微微顫抖的肩膀。


    “我當然也覺得很奇怪。以製造軍械而言,保密事項也太多了。從到‘墨瓦臘泥加’之後,我就被禁止與外部進行連絡,還得全天候待在財團的監視之下……最奇怪的,就是工作人員沒有一個是與軍方有關係的。不過,自從與新吉翁的戰爭結束之後,ms的開發一直都停留在微幅的變更而已,完全沒有機會可以嚐試新的設計。在這種時期能夠進行新的研究,即使事情有點可疑,技術人員也會覺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算了。更何況開發的機體還是那有名的‘鋼彈’。”


    “‘鋼彈’?”


    艾隆抬起陰沉的雙眼,答道:“那是我們幫它取的綽號。”講完之後,艾隆臉上露出自暴自棄的笑容。


    “看到它啟動nt-d時的樣子……也隻能當作是刻意設計成那樣的了。所以所有相關人員私底下都是這麽稱呼的,叫它‘獨角獸鋼彈’。”


    “那麽,現在該怎麽辦?要對他注射藥物嗎?”


    五分鍾後,透過熒幕看著監視器捕捉到的艾隆的臉,康洛伊問道。一邊喝著海軍傳統的加鹽咖啡,塔克薩反間對方:“你覺得呢?”


    “再繼續下去也隻是浪費時間。更深入的事情,他應該什麽都不知道吧!將該告知的情報依負責範圍分別發布給各部門,讓所有人都沒辦法推測到全貌。畢斯特財團的保密措施做得還真是漂亮。”


    塔克薩並無異議。被單獨留在審問室的艾隆,對於刻意留在房間裏的電腦也無意去碰,就隻是帶著發青的臉色低頭不語而已。也不是不能懷疑那是演技,但他的證詞與其他開發成員明顯是一致的。再者,他們也不是專業的逼供人員。塔克薩的心情和康洛依相同,不想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使用自白劑,讓少數幸存的生還者成為廢人。


    之後總是會將他們交給本部進行正式審問的。塔克薩放下手上裝普咖啡的馬克杯,確認顯示在熒幕邊上的數列“11:17:32/04/08/0096”四月八日,上午十一點十七分戰鬥停息下來約莫半天,“擬·阿卡馬”離開“工業七號”己經過了六個小時。雖然全盤借用艦內的俘虜收監設施,對在“墨瓦臘泥加”收押的四名開發成員進行審問,得到的卻是在徹底實行保密措施下,有如瞎子摸象般的訊息。花上幾個小時聽取uc計盡相關成員的證詞,並試探他們與“拉普拉斯之盒”的關係之後,簡直像是連自己也成了摸象的瞎子之一。塔克薩等ecoas部隊的一夥人,正擔負這樣的徒勞感。


    “先不管uc計劃,宇宙軍重編計劃本身,在前年的中期防(中期防衛整備計劃)就己經公布了。聽說是要將分散於各殖民衛星的艦艇完成統合,重建相當於往年主力艦隊的地球軌道艦隊目標是趕上百年的年度紀念,在四年後的宇宙世紀0100達成的樣子。”


    將足以勝任摔角選手的巨人身軀靠在監控室的牆上,康洛伊一邊揉著眼頭一邊開口。於r-0完成的時點宣告結束的uc計劃,是當作宇宙軍重編計劃的一環而策畫出來的——所有的計劃成員都是如此坦承。“我也聽說過。那是軍事預算正在進行向下修正時被提出來的計劃吧?”讓操控台前的椅子轉了一圈,加瑞帝跟著回話。


    “那個計劃明明就沒有打算大量製造新戰艦,簡單地說,隻是想將現有的戰艦全部搜集起來充排場的小氣計劃而已。為此還開發了新型ms的消息,我倒是第一次聽。”


    “並非全無可能。uc0100還有吉翁共和國歸還自治權這個重頭戲在等著。配合這個時機重編軌道艦隊,然後搭配上強力的新型ms……”


    半帶著故弄玄席的意思,塔克薩拉長了語氣。“這算是軍方在做自我宣傳活動嗎?”加瑞帝皺起眉頭。


    “應該說


    是聯邦政府打算表態。現在會讓主力艦隊駐留在各地的殖民衛星,是為了防止吉翁的殘黨進行叛亂。要將這些艦隊召回的話該怎麽做?”


    “啊……”康洛伊的提示,讓加瑞帝正要拿到嘴邊的馬克杯停在空中。“政府的意思是要在那之前,先將吉翁的殘黨徹底鏟除嗎?可是——”


    “要達成這個目標,並不像口頭上說的那麽簡單。但是共和國歸還自治權,的確是一個去除吉翁之名的難得機會。以0100為期,達成吉翁殘黨的根絕,以及藉此進行的地球軌道艦隊的重編到那個時候,聯邦才能說是終結了一年戰爭以來的惡夢。而必須為此開道的,八成就是uc計劃了——為了鏟除新吉翁的‘鋼彈’開發計劃。”


    以少數情報做出預測及判斷是危險的,但是這麽一想,很多事情都能得到理解。在吹起軍備縮減風潮的這個時期,開發投入新技術的ms的緣故、即使把駕駛員的生命維持視為次要,也要追求機體性能極限的理由,以及ms外形會被設計得與過去被吉翁敬畏為“白色惡魔”的“鋼彈”類似的事實——


    “卡帝亞斯·畢斯特卻在那機體之中埋藏了足以顛覆聯邦的秘密,打算將其交給新吉翁……真是諷刺。”


    事態如果真的變成那樣,那就不隻是送鹽予敵這種程度的騷動了。眼見塔克薩露出苦笑,康洛伊與加瑞帝麵麵相覷。


    “那麽隊長,果然那架ms就是‘拉普拉斯之盒’嗎?”


    “先不論是否能直接畫上等號,情況證據倒算是齊全了——和備用零件一起準備好要搬出的機體、直到被運來‘墨瓦臘泥加’才被安裝上去的拉普拉斯程式。雖然不清楚畢斯特財團從哪個階段才跟開發計劃扯上關係,但獨角獸的確也是財團的象征標誌。”


    話講完的瞬間,一度失去感覺的左臂與側腹開始悶痛起來,塔克薩暫時停止繼續說話;似乎是鎮痛劑的藥效過了。康洛伊像是察覺到這個狀況而想說些什麽,塔克薩避開他的目光,為了打斷對方話鋒而迅速說道:“無法理解的是,那兵器看來是以給新人類駕馭為前提而製造的這點。”


    “新人類思想正是吉翁主義的核心。根絕新人類主義與驅逐吉翁殘黨兩者是不可分的。會在賭上聯邦威信的計劃根基,讓新人類專用的兵器占去一角,這點實在是令人費解。”


    “以毒攻毒……也可以這麽想吧。不過聽說新人類研究所早就關閉了。”


    “再怎麽否定,結論不就是無法忽視新人類兵器的有用性嗎?實際上到目前為止的鋼彈駕駛員也都是……”


    “正因為如此,新人類的排除,非得由新人類以外的人來執行不可。這也是為了打碎已經根深蒂固地建立在人們心中的神話。”


    康洛伊和加瑞帝一起陷入沉默,短暫的寂靜降臨在狹窄的監控室。塔克薩在喝下冷掉的咖啡之後開口:


    “ut-d、精神感應框體……或許另外還有我們不知道的事。和‘拉普拉斯之盒’好像有所關聯的部分也是,血腥味還真重哪,那架‘鋼彈’。”


    追根究柢來講,到底是為什麽會突然動起來呢?忽然想起從駕駛艙發現的少年長相,他名字是叫什麽來著……因為鎮痛劑生效而讓腦袋變得有些遲鈍的塔克薩,在這時聽見房間內線電話響起的聲音。


    從這間監控室一直到所有用於收監俘虜的設施,目前都是在ecoas成員的管理之下。即使是在這艘戰艦服勤的人員,也不允許進入。“什麽事?一拿起話筒的康洛伊露出臭臉。塔克薩從他的唇語讀出來電者是亞伯特,便歎了口氣走向門口。一解除緊急時可以形成氣聞的門鎖,隨即將鐵製的門板猛然推開


    差點被突然打開的鐵門撞到,就站在門前的亞伯特蹣跚地向後退。艦內的重力並不比月麵有份量到哪去,要控製身體移動需要相當的訣竅。被穿著西裝的隨侍們環繞攙扶,亞納海姆公司來的“客人”急忙想站穩身子,這次卻又變成了差點向前仆倒在地的姿勢。


    男人甩開想再度攙扶的部下們的手,用力在通道的地板站穩腳步後,整理起被下巴肉給埋住的領口,看向了塔克薩。“有事嗎?”對於預料中充滿敵意的視線,塔克薩毫無表情地這麽回應。


    “還問我有什麽事?我已經派人傳話,說我想陪同審問收容的計劃成員才對。畢竟他們是我們公司的職員……”


    “現在他們是軍方管理下的重要關係人,不可能讓民間的人陪同進行審問。”


    “那麽,我要求調查收容於艦內的‘獨角獸’。那總是我們公司的資產了吧?因為還沒交貨給軍方,我們有優先權。”


    “那當然,我們會請貴公司協助進行調查。到時會再通知您,現在請您先離開。”


    兩人交談的內容,與前不久的對話並無二樣。亞伯特靠著對ecoas耍手段換得先機,早一步在“墨瓦臘泥加”搜集關於“盒子”的情報。在“獨角獸”出現時露出反常態度,命人馬上將其回收的他,對於被晾在一旁的這幾個小時自然沒有感到愉快的道理。亞伯特隨即想要開口反駁,瞟了穿著西裝在身後待命的部下們一眼,肥厚的臉頰詭異地扭曲了一下。等到塔克薩察覺原來那是在笑時,亞伯特才不可一世地說道:“看來我們對狀況的了解似乎有落差的樣子哪,塔克薩隊長。”


    “在‘工業七號’發生的事情,可不是砍掉兩三個幕僚的腦袋就能擺平的。要是在應對上出了差錯,就連中央內閣都可能垮台。為了將受害範圍抑製到最小,在彼此可以協調讓步的部分還是讓步比較好。對這部分,我相信最高幕僚會議也會有相同見解,不是嗎?”


    男人的眼神與聲音認定隻要搬出上級的名字,軍人就會閉嘴塔克薩深呼吸後冷靜地回答:“的確是有落差的樣子。”


    “以我的了解來看,傷害早就造成了。包括我的部下,已經有幾十人或者幾百人死去。即使我們再怎麽協調讓步,他們也不會再活過來。”


    或許塔克薩有意思要壓抑,不過他的眼中應該還是透露了殺氣。氣勢上明顯被壓倒的中伯特退了幾步,背部撞上後頭呆站不動的部下。瞟過自己曾一度避開的目光,亞伯特像是在自言自語地低喃:“……身為擔任ecoas隊長的軍人,你還真是意外的脆弱哪。”對此塔克薩回以無言。


    “算了,就這樣吧。現地協調有困難的話,那就藉由上而下(top-down)來處理。我會趁早向上麵報告,透過總公司來對‘月神二號’的ecoas本部打點。”


    “請隨意。如果在藏身暗礁宙域的情況下,雷射通訊還能正常作用的話。”


    亞伯特微微抖了一下眉毛。塔克薩正麵直視他的臉,事務性地繼續說道:“目前,‘擬·阿卡馬’正躲在舊side5的殘骸。這裏雖然是魯姆戰役的遺跡,能藏得了一艘戰艦的地方也不多。如果被敵人從旁攔截到我們的遠距離通訊,要找下一個藏身之處將會非常困難。”


    在喪失了大半艦載戰力的情況下,單槍匹馬地橫渡敵人有可能出現的宙域——“擬·阿卡馬”並未有勇無謀到這種程度。在援軍到來之前,隻能依附在殖民衛星的殘骸,並封鎖對外的通訊。“擬·阿卡馬”的現狀,從一開始就在塔克薩的計算當中。若不是這樣,他也不會對亞納海姆公司的幹部用如此直接的口氣說話。


    像是察覺到塔克薩的想法,火氣衝上了亞伯特那無計可施的臉。“我去找奧特艦長談。”


    在充分瞪過塔克薩之後,亞伯特說完,轉過身去。


    “他是講理的軍人。”


    放完話,亞伯特和遞出危險眼神的部下們一起走上通道離開。由於在圓桶狀的重力區塊內,通道是沿著內壁的弧度而建、畫出和緩的斜坡,待距離拉開三十公尺以上之後,對方


    的身影便消失在天花板的邊緣了。等到亞伯特那大而無當的屁股從視線消失,塔克薩才小小歎了口氣。一邊用深呼吸減緩側腹隨之湧上的疼痛,塔克薩望向從門口觀察著剛才對話的康洛伊發出質問:“之前那個少年還沒恢複意識嗎?”“是的。”康洛伊的粗眉毛皺作八字。


    “他的身體似乎比想像的還要衰弱。”


    “也沒有辦法……畢竟他被那樣的加速度折騰過。等他醒來之後記得向我報告。現在要加快腳步調查‘獨角獸’。”


    “是。可以的話,還真想返航到‘月神二號’,在不會受到外人插手的地方進行調查呢!”


    為了取得建設殖民衛星所需的資源,而從小行星帶牽引過來的小行星“朱諾”,也就是“月神二號”。自從五十年前被固定在月球軌道之後,便一直是聯邦軍最大的宇宙基地,作為ecoas根據地的特殊作戰群司令部也是設在此處。可以說沒有地方比“月神二號”更適合進行r-0的調查,但問題在於,那裏與目前戰艦所在地正好把地球夾在中間,處於相反的位置。帶著歎息,塔克薩說了一句:“真是難辦。”


    “隆德·貝爾增援的動作太慢了。如果附近的駐留艦隊也沒有打算出動的話,‘擬·阿卡馬’很有可能會先前往最近的月球。一旦進了亞納海姆的大本營,我們就會失去調查‘獨角獸’的機會。”


    雖然月球也有軍方的司令部,但在隱密性方麵並不如ecoas本部完善。再加上亞納海姆公司若是提出訴訟,受到假處分的r-0就得暫時交由司法管理,到時必定會立即被運離基地。事態發展至此,亞納海姆旗下最優秀的地球圈律師集團就可以盡可能拖延法庭鬥爭的過程,再利用這段期間從內部伸手對r-0徹底調查。等到做出了結的時候,歸還給軍方的機體已經是個空殼,跟“盒子”有關的資料老早就處理得一幹二淨了——這樣的結果簡直是顯而易見。因為再怎麽說,月球本身便是以亞納海姆電子公司為中心在回轉的世界。


    待在暗礁宙域的現在終究是唯一的機會。就算事後亞納海姆公司會說話,在能做些什麽的時候還是應該先動手才對。“了解。”康洛伊作出明白狀況的回應。


    “所以也請隊長多少先睡一下。”


    聽到隨後突然補上的這句話,塔克薩帶著像是被人攻其不備的心情回望了康洛伊一眼。


    “您最後一次睡覺是什麽時候?三十個小時以前嗎?因為沒有人可以取代您,請把休息也當成工作的一部分吧!”


    長年隨侍在旁的副司令的聲音,讓塔克薩緊繃的心情稍稍得到了舒緩。“您聽到了嗎?”目送再度出言叮嚀的康洛伊離開監控室,塔克薩將倍感沉重的身體靠到通道牆上,維持這個狀態閉上了眼晴一會兒。


    年紀大了。對於自己年近四十而開始變得不中用的身體,塔克薩的胸中確實感覺到年紀所帶來的苦澀。


    ※


    有鋼琴聲。這曲子我知道——是媽媽喜歡的,貝多芬的《月光》。沉靜而悲傷,卻又讓人的胸口無法不為之悸動的瘋狂音色,正回蕩於天花板高挑的寬廣房間裏。就像是在訴說著,遙遠過去隻能由地球仰望的月亮,曾經如此地攪亂人心那般。


    抬頭望去,掛在牆上的大幅織錦畫占滿了眼底。畫幅直至天花板頂的織錦畫,在緋紅的底布繡上了花與動物,畫中央則佇立著一位身著塞麗禮服的女性。女性或彈風琴、或持花環、或拿糖果。環繞著房間擺飾的六幅織錦畫中,女性各專注於不同的動作。在她身旁則有鬃毛豐密的獅子,以及將額上獨角指向天際的獨角獸陪伴——


    “視、聽、觸、嗅、味。這幾張圖所描繪的,是大部分生物與生俱來的五感象征。但是這第六張……‘帳篷’所象征的是什麽,目前還沒有結論。”


    被爸爸的大手抱起,巴納吉看向中央繡有帳篷的那幅織錦畫。將首飾放入身旁侍女所捧著的盒子,打算走進帳蓬的婦人。帳篷上麵,以過去的語言寫有“我唯一的願望”。巴納吉將這段話照著之前所教的念出來之後,爸爸高興地笑著說:“好厲害,你記起來了啊。”


    但是,連爸爸也不知道,“我唯一的願望”到底是什麽……


    “因為不了解所以畫出來,然後思考。隻有人類才被賦予有這樣的能力。繡在織錦畫上的獨角獸,以及現在傳來的音樂,都透過了人的眼睛和耳朵對那個人的心陳述。五感所無法領會的某種感覺、超越了現在的某種感覺……說不定那便是被稱為神的存在,也有可能隻是人類的願望所創造出的錯覺。但是,隻要相信那存在,且能為世界做些什麽,那就有機會將其化為現實。


    你了解嗎?巴納吉。隻有人類才擁有神。描繪理想,並為了接近理想而使用的偉大力量……稱之為可能性的內在之神。”


    我並沒有完全聽懂。但是我懂爸爸那一份想教我重要事情的心情。巴納吉凝視起爸爸的臉龐。


    “人類從眾多動物中脫穎而出,甚而登上宇宙的力量來源,就在那裏。的確,是人類把地球啃蝕殆盡的。將難能可貴的知性浪費於自相殘殺,過去的戰爭把近半數的人類逼向了死亡。以此為據,有人做出以物種而言,人類已經走到了盡頭的結論。但我認為那是悲觀的看法。過去的戰爭,已經將新人類這樣的可能性展現給人們知曉。在任何狀況都能找出希望,藉以超越現況的正是人類。知性以及溫柔,這些人之所以為人的感情都來自於可能性。現在世界正交雜於絕望與再生的渾沌之中。今後要活下去的你們,一定要創造一個讓人可以像人一般地迎接死亡的世界。要帶著內在的可能性,去實現一個能夠展示出人類的力量與溫柔的世界。”


    “你說的事太難了……巴納吉現在還聽不懂啦。”


    並未停下彈奏鋼琴的手,媽媽這麽說。從大鋼琴那端露出的臉,似乎在笑著。“這孩子是特別的。”說完之後,重新抱起巴納吉的爸爸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隻要肯去嚐試就能聽得懂。這孩子有聽人說話的能力。即使不懂內容,他也會用自己的方式,設法去感受對方所想傳達的意思。這是與生俱來的才能。隻要長到五歲,人的資質就會像這樣表露出來。這並不是想培養就能培養出來的才能。這孩子是特別的。”


    特別。這個字帶著一股涼意落到自己胸口,原本被柔和光線所環抱的房間突然變暗。看不見織錦畫,也沒有擁住自己的爸爸的手。紅色光芒由黑暗中滲出,正以為那光芒要就散開消失時,四散的許多光點卻又各自活動了起來。那模樣像是電視上看到的螢火蟲,但速度還比那更快。而且那些紅光會靈活地鑽到巴納吉看不見的地方,有時還用像是冰冷刺針的東西戳痛他的身體。


    敵意,這個字眼在腦海裏浮現。因為討厭被刺戳中身體的感覺,巴納吉拚命地想捕捉光點的行蹤。他想好好教訓這些東西一頓。


    “不要被看得見或聽得見的東西給迷惑了,要用感覺,如果是你就辦得到。”


    聽得見爸爸的聲音。巴納吉閉上眼睛,想試著去感覺那冰冷物體的氣息。這並不是什麽困難的事,因為這些家夥在戳人之前,都會先散發出讓人感到刺痛的氣息。隻要瞄準那裏攻擊就行了。不用動手也不用動腳,隻要用頭腦去想就好。捕捉到他們的氣息之後,光是想著要教訓這些東西,綁在頭上的帶子就會自己操作機器動起來。你看,又打倒一個了。


    不過,對方也會靠著感應自己的氣息而攻擊過來,所以不可以把情緒透露得太明顯。要經常想像在自己的外側有一對眼睛,可以看得見戰場的全體情況。要讀取對方氣息的流向,將他們誘導到死角去——


    “已經夠了吧!”


    鋼琴咚的發出了不協調音。媽媽的臉孔從黑暗中浮現,她的


    雙手仍放在鋼琴上,正用恐怖的表情瞪著爸爸。


    “你打算對巴納吉作什麽?這樣子不是把他當成了實驗的白老鼠嗎?”


    “這隻是個遊戲而已。裏麵完全沒有用到類似藥物的東西。”


    “還用說嗎?當然不可以用那種東西!畢竟新人類隻是吉翁拿來做宣傳的字眼。”


    “但這個孩子有力量,我和你所沒有的力量。這份力量可以淨化加諸於畢斯特財團的詛咒,向世界宣示未來應有的姿態……”


    “那樣的事情請讓繼承畢斯特家名字的孩子來做。和我們母子沒有關係。”


    “我打算將往後的財團交給巴納吉。隻要你肯答應,現在就可以將戶籍遷入畢斯特家名下……”


    “我想講的不是這些!我喜歡上了卡帝亞斯·畢斯特這個人,如果可以的話,想為他生一個孩子——我要的隻有這樣!財團或是畢斯特家的詛咒那些事情我根本無所謂!”


    已經再談什麽都沒有用了。媽媽露出那樣的表情坐下,躲到了鋼琴後麵,再也沒辦法看見。隱約露出的光芒裏浮現沒人彈奏的鋼琴,朦朧地照射出站在光暈外圍的爸爸身影。爸爸的臉孔溶入了黑暗中,幾乎無法看見。


    “……具有力量的人身上,會產生與其相應的責任。這是自己所無法選擇的事情。”


    “隻能照著名為可能性之神的命令去做嗎……我喜歡說到做到,強悍的你,但是我沒有意思將巴納吉當成獻給神的供品。”


    爸爸好像想說些什麽,卻又什麽也沒說地溶入了黑暗之中。巴納吉被留在寂靜冰冷的房間裏,連感到不安或哭泣的時間也沒有,就被別的手臂抱了起來。那是媽媽的手。看在小孩的眼裏,也是又大又十分溫暖的手。卻又覺得,那雙手也在依賴著自己。對了,因為爸爸已經不在了。我必須成為媽媽的依靠才行——


    “走吧,巴納吉。這裏不是我們該待的地方。我希望你以後能夠成為懂得平凡人生重要性的大人。”


    經這麽一說,巴納吉突然呼吸有些困難。不過,如果這是媽媽的期望,我會照作。這個家的事情,還有爸爸所教的事情,最好都忘掉。那幅織錦畫也是,以及自己曾有爸爸的事也是,全都藏到記憶深處裏就好了。


    因為我不守護媽媽不行。爸爸說過,是男人就應該這麽做。記得爸爸教的這件事應該沒關係吧……


    被媽媽的手牽著,巴納吉離開了畢斯特家的房子。庭院的雕像、噴水池,以及經常修剪的草坪都漸漸遠離,從未見過的世界在巴納吉的前方擴展開來。以“平凡”為重的世界。不可以讓自己變得“特別”的世界。就像是個頑固的老人家一樣,明明不改變不行,卻又不去改變;就算有向前的意願,也絕對不主動向前邁進。也像是被陣風吹襲,明明自己在不過幾年前受了失去整整半個身子的重傷,仍敢露出自己並沒過錯的表情在大海載浮載沉。


    那樣也有那樣的樂趣,一定沒錯。就像媽媽所說的,“平凡”一定也有“平凡”的重要與偉大。但是巴納吉在那之中感覺到了“脫節”感。每從家裏離開一步,那種“脫節”感也就愈強烈。自己該不會忘掉什麽重要的事了吧?不自覺地停住腳步,回頭看已經離得好遠好遠的家,然後什麽也不想地再度邁步向前。這時,自己的腳踝卻突然被抓住。巴納吉當場跪倒在地。


    驚懼地回頭一看,爸爸的手正抓著自己的腳踝。爸爸那又大又可靠的手——卻冰冷得嚇人,皺紋變多、骨瘦如柴。另一端的臉龐也已經變得好老好老,頭發幾乎都變成了灰色。最讓人心頭感到一驚的是,爸爸全身是血。伏倒在地上的卡帝亞斯,抓著巴納吉的腳踝,如同死人般發青的麵孔正看著自己的兒子。


    “別害怕。要相信自己。你覺得該做的事,就去做。”


    軀體已經半數崩解,將和地麵合為一體的卡帝亞斯·畢斯特這麽說。巴納吉一心隻想著要掙脫那隻手的掌握,但卡帝亞斯就是不肯放開自己的腳踝。原本牽著自己的媽媽越走越遠,完全沒有回頭的意思。一股腦甩著被抓住的腳,最後甚至想要腳踹開對方的巴納吉,看到原本是自己家的地方,站著一個巨人。


    漆黑之中,那一帶彌漫著一股更深的黑暗。長有獨角的巨人身影正俯視著巴納吉。獨角獸這個字眼從腦海深處冒出的瞬間,巨人的身體猛然膨脹起來,裂開的表皮底下綻放出血一般的紅色光芒。


    (插圖043)


    同時間,巨人的獨角一分為二,雙眼睛猶如惡鬼般發亮。直覺自己會被吃掉的巴納吉,身體完全不聽使喚,高漲的恐懼感化作聲音震動喉頭——


    從喉頭發出的聲音嘶啞到令人訝異的程度,巴納吉·林克斯張開了雙眼。


    最初進入雙眼的,是放射出白色光源的螢光板。為了防止碎裂,而在表麵覆蓋上鐵絲網的螢光板。看來並不像是一般民宅會有的家具。自己似乎正在某艘船上,想到這裏,巴納吉的頭開始慢慢地運作了起來。保持著仰臥的姿勢,巴納吉轉移視線。


    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以空調的聲音而言,運轉聲未免過於嘈雜,大概是船內機械震動所發出的聲響。由聲音的傳導方式來判斷,這並不是太空梭或作業艇等級的艦艇,而是更大的運輸工具——大型貨船等級的引擎運作聲。正當巴納吉想到這裏,“終於醒來了嗎?”聲音從身旁傳出,穿著白衣的男性走進自己的視野。


    那身淡黑色的肌膚,乍看之下便可以判斷出這名蓄有小胡子的男性應為阿拉伯係後裔。巴納吉雖然想馬上坐起身子,男人卻毫不顧忌地把他壓回床上。小型手電筒的刺眼光線突然照到眼前,讓巴納吉的臉皺了起來。等到哼了一聲的男子把手放開之後,巴納吉才靜靜地挺起自己長臥在床的身子。


    房裏能看見置有藥品的盒子、嵌於壁麵的九麵熒幕。操控台旁則有診療桌,堆放著成堆病曆表一類的文件。枕邊的牆壁上鑿穿成像是小型隧道一樣的孔穴,應該是電腦斷層掃描器之類的。看著神經還沒回複靈活的手掌,巴納吉注意到白己穿的是病患用的睡衣,設法擠出沙啞的聲音:“請問……這裏是?”穿著白衣的男子繼續在病曆表上寫著些什麽,頭也不回地回答巴納吉的疑問:


    “這裏是‘擬·阿卡馬’的醫務室……這樣講你能懂嗎?總之,就是聯邦軍戰艦裏麵。”


    將病曆表往桌上一丟,男子拿著水壺回到巴納吉身邊。由壺內水麵的搖晃程度來看,巴納吉一瞬間想到自己目前是待在低重力環境下。接過水壺的巴納吉,幾乎是一口氣就把那壺水給喝完了。


    “我拿了你的皮夾來看。你名叫巴納吉·林克斯,是亞納海姆工業專科學校的學生,沒有錯吧?”


    再度回到診療桌旁的男子,在拉了椅子坐下之後這麽問。“是的。”喝了水後稍微可以發得出聲音的巴納吉回答。


    “因為當初急著出港,也沒那個時間先查殖民衛星的資料庫,我就直接問了。你過去有沒有其他病史或是對藥物過敏的症狀?”


    “我想沒有……這艘戰艦,現在正在宇宙中航行嗎?”


    “對。現在剛好躲在暗礁宙域正中間。別擔心,敵人不會那麽快就找上門來。”


    從那滿不在乎的語氣,能聽出男子對眼前的狀況已經習以為常。敵人。在心中反芻著這個與自己無緣的字眼,雖然隱約地體會到危機感,巴納吉還是露出了半放下心的神色,把視線移到已經空了的水壺。他感覺到水分滲入原本感到幹渴的身體,將累積在心裏的沉澱物漸漸溶解衝去。為什麽會這麽渴呢?自己又沉睡了多久呢?什麽都想不起來,試著回想的腦袋還是不靈光。雖然記憶中是作了一場非常難過的惡夢,不過現在也隻剩下曖昧的印象,正和心裏的沉澱物一起漸漸溶去。


    或者,說不定現在也還是在作夢。這是自己在亞納海姆工專宿舍所做的夢。醒來之後要小心地不把拓也吵醒,偷偷出門進行早上的打工——這麽說來,不知道布荷公司的人們怎麽樣了,那有著四片翅膀的ms是從工業區塊出現的。要是港口出現災情的話,那間有著油臭味的辦公室應該也……


    巴納吉的心跳開始劇烈加速,太陽穴一帶跟著痛了起來。用手一摸,繃帶特有的質感傳到自己的指尖,讓巴納吉咽了一口氣。像是察覺到巴納吉的狀況,男子在沒有回頭的情況下問了一句:“會痛嗎?”“有一點……”巴納吉回答。“那是你活著的證據,忍一下。”結果得到的是這樣冷淡的話語。“因為原本用來固定頭盔的扣具直接壓迫到了額頭。如果沒有那個的話,你現在應該已經脖子折斷而死掉了喔!”


    心跳又一次加速,這次聲音大到連外人都能聽見。用來固定頭盔的扣具——那個像是在頭枕上連接了拷問器具的機器。自己的頭曾被那東西從左右包夾,然後壓迫額頭。過去的光景瞬間連結成鮮明的影像,包覆住記憶的薄膜也跟著一口氣被撕開。


    停不下來的警報聲、顯示在熒幕上的訊息“nt-d”。接著身體就被快到連眼球都要爆開的加速度給抵住,最後一切的一切都泡到了凝重的液體裏頭。不管是那架長了四片翅膀的ms,還是那些散發著殺氣的自動炮台,所有的東西都被某種黏稠度很高的厚重液體給纏住,讓眼前的景物動起來都隻能像慢動作播放一樣……那之後到底怎麽了?


    水壺從巴納吉手中掉落地麵,發出清脆一聲。沒錯,自己曾經坐進那個駕駛艙裏麵。駕駛那架被稱作“獨角獸”的ms,和“敵人”戰鬥。奧黛莉、卡帝亞斯、拓也、米寇特。幾張臉孔和名字一起在腦海中交錯,巴納吉用手捧住了自己像是快要裂開的頭。自動門打開,“打擾了!”隨後女性的聲音闖入房裏。


    “哈桑醫生,我聽說那個孩子已經醒來……”話講到一半,女性的眼睛正好和抬起頭來的巴納吉對個正著。


    “啊,真的耶。”女性原本就已圓滾滾的眼睛,這回睜得更圓了。東洋人種的小巧體型身上,搭配的是灰色的立領軍服與白色長褲。外觀雖能看出是聯邦宇宙軍的製服,女性本身的容貌卻不像是軍人的典型。當巴納吉認為對方簡直像是與自己同年代的少女時,被稱為哈桑醫生的男子轉過了頭,用著平板的語氣應聲:“喔,你來得還真早。”


    “他本人是表示,身分證上所記並無虛假。你希望的檢查也已經做過了,就這邊的設備而言,調查出來的結果是清白的。”


    做出結語時帶著若有所指的眼神,哈桑向女性這麽說。女性也回以略帶他意的眼神並點頭。“檢查”這個詞所帶有的灰暗氣氛傳達到了巴納吉心中,不過他沒有那個餘裕多做深究。“你好。我是美尋·奧伊瓦肯少尉。”將之前若有隱瞞的目光收起,女性帶著笑容打招呼,這讓巴納吉眨起了眼睛。


    “歡迎來到‘擬·阿卡馬’……盡管現在的狀況好像不太適合這麽說,不過你還好嗎?巴納吉·林克斯小弟。”


    “嗯,還好……”


    “雖然有很多事想問,首先還是必須要感謝你。多虧有你駕駛鋼彈作戰,否則我們可能也沒辦法活到現在。”


    “‘鋼彈’?”


    “就是你所駕駛的機體。沒錯吧?雖然現在臉已經藏了起來,角也變得隻剩一枝而已。”


    完全沒聽懂意思,就連對方在問什麽也沒辦法理解。巴納吉看向哈桑。他正麵朝桌子,那穿著白衣的背部似乎並不打算轉過來。“你不記得了嗎?”美尋的頭稍稍歪向一邊,偷瞄起巴納吉的眼睛。


    “我記得自己坐上了ms,也有操縱它的記憶。不過那時滿腦子也就隻有想讓它動起來的想法……”


    突然間,像是脈動一般的疼痛從太陽穴冒出。並不是被扣具壓迫的痛,而是從內部傳出的痛覺——“這孩子不要緊吧?”把臉從伸手摸向繃帶的巴納吉身邊移開,美尋不安地問起哈桑。


    “這之後還需要問一些對他負擔比較重的事情呢!”


    “因為受了輕微的腦震蕩,這陣子或許還是會感到暈眩。肉體上是沒有什麽問題。他很正常啦,就‘鋼彈’的駕駛員來講的話。”


    稍微轉過了臉,哈桑回答。混亂中的腦袋對“鋼彈”的駕駛員這段話起了反應,巴納吉和美尋一起看向了哈桑的側臉。


    “這也不是頭一遭了。‘鋼彈’每次總是……算了,你們遲早就會懂了。”


    揮起手掌趕走兩人份的視線,哈桑又轉口到了桌前。在一起注視那身著白衣的背影後,不分先後相互而視的美尋與巴納吉之間,流過了一瞬尷尬的沉默。“你不用太擔心。”擠出虛偽笑容的美尋先開了口。


    “你的身分已經做過確認了,等會兒隻要回答軍方提出的問題就好。”


    “可是剛才醫生說,他沒時間先對照殖民衛星的資料庫……”


    看到美尋一時接不上話的臉,巴納吉有點後悔自己多說了不必要的話。知道內情這件事,有時是代表抓到對方把柄——特別是在軍隊這種地方。像是在理怨哈桑的多話,美尋瞪了一眼他的背影,輕輕歎了一口氣之後,帶著苦笑對巴納吉坦承:“是你的朋友幫你作證的。”感覺到美尋似乎是個溫柔的人,巴納吉安心了一點。另一方麵,朋友這個詞則讓巴納吉的眉頭皺了起來。


    “因為那群人看起來像是亞納海姆工專的學生,我就在想會不會是你認識的人。問過之後,他們說逃生時曾和你一起跑到殖民衛星建造者,結果在中途走散了。”


    “是拓也和米寇特嗎?他們也在這艘戰艦上嗎?”


    巴納吉做不出其他的推測。“想和他們見麵嗎?”聽見美尋接著問的這句話,“那當然……!”巴納吉振奮地回答。美尋看向哈桑,露出了不知該怎麽辦是好的眼神。依舊沒將頭轉過來,哈桑說了一句:“我什麽都沒聽到喔。”於是美尋聳了聳纖細的肩膀,低頭看著巴納吉答道:“好吧。”


    “但是隻能見一下下喔。因為馬上就會有很多位居高階的叔叔們想來問你問題,知道嗎?”


    美尋有點僵硬的笑容,反而強調了事情的嚴重性。自覺到自己目前正處於麻煩的立場,巴納吉慎重地下了床。赤腳踩在地板上的第一步,感覺冰冷得嚇人。


    ‘巴納吉,巴納吉。’


    一打開門,籃球大小的球體就撲了上來。“哈囉!”趕忙將那東西接住,巴納吉回應。


    一邊拍著像是耳朵的圓盤,被抱在巴納吉懷裏的哈囉用著合成音效問:‘你沒事吧?你沒事吧?’“當然囉。”一邊回答,巴納吉將哈囉整個顛倒過來檢查了一遍。雖然有沾到一點煤灰,被橡膠覆蓋的表麵上倒看不出來有明顯的傷痕。安心地歎了一口氣之後,“巴納吉!”“原來你還活著啊!”熟悉的聲音連續傳來耳邊,巴納吉慌張地環顧了十公尺見方的室內。


    在擺放有自動販賣機、觀葉植物,以及幾套樸素桌椅的軍官用康樂室一角,巴納吉找到了聲音的主人。從沙發上站起,用著茫然的表情看向自己的米寇特·帕奇。不理會像是負責看守的士官阻止,硬是衝過桌子跑來身邊的拓也·伊禮。看見他們倆的臉,瞬時禁不住自己滿腔情緒的巴納吉回答:“我才以為你們已經……!”半句話卡在喉嚨,巴納吉用力踹地,麵對麵接住半空中撲過來的拓也。


    米寇特也緊接著摟上前去。因為慣性,抱成一團的三個人浮到了空中。在一旁看著的美尋製止了想分開他們的士官,露出沒辦法的表情。巴納吉用全身感受到朋友們的體溫。這份溫暖,這種確實的質感才是現實——即使有“脫節感”,也不會動搖這種感覺。這是自己所屬世界的體溫。因


    為寒冷而繃緊的皮膚隨之舒緩,巴納吉享受著那輕飄飄地包覆住自己的安心感。這裏才是自己該待的地方,他胸口充滿了這樣的想法。已經不用再搭上mms了,也不會再和畢斯特財團或新吉翁扯上關係。因為與惡夢緊鄰的一天已經結束了……


    抱在空中僅僅是兩三秒左右的事情吧。撞到牆壁的那一刹那,三個人又被一度甩開的離心力給抓住,糾在一起摔到了沙發上。“好痛!”“呀!”傳出了三人三樣的慘叫聲,接著不知道是誰先笑了出來,頓時室內便充滿三人份的笑聲。拓也與米寇特隻有在腳或手上有留下輕微的擦傷,看上去並沒有在避難時受到醒目的重傷。像是已經洗過澡將身上的汗與煤灰衝掉,兩個人都比最後見到麵時要來得神清氣爽。觀察過兩人模樣的巴納吉,又重新說了一次:“知道你們兩個都能夠沒事,真是太好了……”“沒事才怪。”拓也輕輕握起拳頭頂向巴納吉的肚子,不高興地抱怨了一句。


    “我們可慘了。被ms用手抓著甩來甩去,在戰場裏到處亂跑。真不知道你那時候人在幹什麽。”


    “我一直都在擔心你耶,真的。明明聽說巴納吉也是被收留在這艘戰艦,卻一直不讓我們跟你見麵。你頭上的傷勢還好嗎?人家說,你一直沒有恢複意識……”


    米寇特想碰巴納吉頭上的繃帶,卻被他用手擋下。當巴納吉正要和她說自己沒受什麽大傷的時候,從桌子對麵,也就是美尋與士官的身後,一道巴納吉看過的光芒讓他屏住了呼吸。他看過那顏色。


    翡翠色的瞳孔。宣告了一切異變開始的瞳孔。那對綻放鮮烈色澤的雙眸,與自己在同一個房間。像是想躲在士官的背後,對方正看著自己。瞬間,巴納吉眼裏再看不見其他人,他從沙發站起。


    “奧黛莉!”


    對方的肩膀顫了一下,翡翠色的眼睛微微地睜大了一點。巴納吉顧不了前後地蹬了地板,在差點被自己的腳絆倒的情況下,穿越過美尋與士官的身旁。


    沒有錯,是奧黛莉·伯恩。那栗色的頭發、白淨的肌膚、穿著牛仔褲的修長雙腿,和昨天見麵時一點也沒變。從身體深處竄起一股熱潮——並不是暖意,而是比暖意還要更激烈,更讓身體焦躁的熱潮催促著巴納吉,讓他來到了那對翡翠色眼睛之前。不知該從何開口,巴納吉最初想到的話是:“沒想到,你也被這艘戰艦收留了……”聽到這句話,奧黛莉把一瞬間相視的目光移到了地上。


    “對啊……事情變成了這樣。”


    抬頭一瞥,奧黛莉將視線移到巴納吉肩膀之後。想起奧黛莉的視線前站著拓也與米寇特的巴納吉,體內的熱情頓時涼了下來。


    這兩人都認識奧黛莉。他們知道疑似反政府組織成員的奧黛莉在昨天偷渡到“工業七號”,然後與畢斯特財團接觸的經過——與昨晚戰鬥密不可分的一連串經過。將這些事情告訴他們的不是別人,正是巴納吉自己。想起這些,等到巴納吉從奧黛莉身前退了半步時,已經為時已晚。“果然你就是巴納吉提過的那個奧黛莉。”話鋒帶刺的語句由身後傳出,讓巴納吉轉過了頭。


    開口的是米寇特。她那冷漠到讓人發顫的眼神掠過了巴納吉,投注在奧黛莉一個人身上。同時察覺到美尋正以存疑的目光看向這裏的巴納吉,馬上又擋在奧黛莉身前。


    “你是誰?為什麽要跑來‘工業七號’?”


    或許之前米寇特是介意看守士官的目光,所以一直沒有像這樣直接對奧黛莉開口。朝著從束縛中解放而話中帶刺的米寇特,美尋插話說:“哎呀,你們四個不是都互相認識嗎?”在最不希望讓事情曝光的對象——聯邦軍的軍官麵前發展成這種局麵,巴納吉握緊了自己出汗的拳頭。就在想不到半句能夠打開場麵的話,巴納吉無意識地舉起手臂護著奧黛莉時……“她昨天才搬來‘工業七號’的嘛。”別的聲音從室內傳出。


    “她是巴納吉的童年玩伴,預定要轉學來我們工專念書的。對吧?”


    拓也傳來示意的眼神。一下子配合不上的巴納吉用著含糊的語氣回答:“咦?對啊……”


    “哦?是這樣嗎?”美尋說。比米寇特投出充滿疑問的眼神又快了一步,拓也拍拍她的背說:“你擔心太多了啦,米寇特。”


    “就算突然跑來一個小時候的玩伴,巴納吉也不會多看你以外的女孩子一眼吧?”


    就連巴納吉對這句話也聽傻了,張開的嘴巴一時間闔不上來。美尋露出“喔,原來是這麽同事啊”的表情點頭稱是,而呆在一旁的米寇特,臉當場漲成了通紅。你說過頭了吧,惹她生氣要怎麽辦?巴納吉這麽擔心著,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你在說什麽啊!?我的意思是……!”米寇特氣炸了的聲音響起,正當束手無策的巴納吉隻得承受時——


    “巴納吉·林克斯在嗎?”


    唐突插進來的尖銳聲音,打斷了接下來的話。看向聲音的來源,康樂室門口的兩個人影進入了巴納吉的視線。


    那兩人分別是將頭發理短,魁梧有如摔角選手的高大男性,以及像是敏銳注意力遍及全身上下的精悍男性。他們雖然也都穿著聯邦軍的製服,散發出來的氣息卻明顯與其他乘員不同。如果其他的軍人是木棍的話,這兩人就是鐵棍。若是單指那名眼神銳利的男性,更可以說他比較像一把鋒利的小刀。


    巴納吉和那把刀對上了眼。在美尋與士官僵住不動的情況下,那兩人毫不顧忌地走了過來。盡管左臂打著石膏,那腳步仍然毫無破綻。銳利的視線將巴納吉從頭上到指尖都掃過了一遍,令人聯想到巨大貓科動物的身軀來到巴納吉眼前。忍住不將日光別開,巴納吉也直視男人的臉。男人的視線文風不動,不帶表情地開口問道:“是這個少年嗎?”


    “是。塔克薩中校。”美尋回答。男人將視線從巴納吉身上移開,朝美尋提出質疑:“我應該說過,在他醒來後馬上帶過來才對。”


    “是我讓他和收容中的難民見麵的。因為他們說彼此是同校的學生。”


    擺出和娃娃臉不相稱的厚臉皮表情,美尋回話時並未和男人目光相接。美尋的態度,透露出她對男人有著像是反感的情緒。不過被稱作塔克薩的男人則似乎對此毫不介意,再度俯視巴納吉,短短交代一句“你過來”之後便回頭離去。那不容許他人有其他意見的口氣,讓巴納吉在想清楚之前便先踏出了腳步。


    “等一下……!你們說要帶他走,是要帶他去哪兒?”


    “巴納吉和我們一樣,是逃到這艘戰艦上來的耶!”


    拓也和米寇特接連開口,巴納吉連忙停住了腳步。回頭瞥了兩人一眼,塔克薩用著絲毫未受動搖的語氣回話:“那要由我們來判斷。”


    “你們太蠻橫了吧!再說,到底要到什麽時候你們才會送我們回去‘工業七號’啊?”


    “戰艦現在正在警戒配置之下。我無法做出保證。”


    “我爸爸法比歐·帕奇是‘工業七號’第二作業區的廠長。你們要隻帶巴納吉走的話,請先說明理由。”


    米寇特知道,大部分的大人都會因為這句話而改變態度,但這時並沒有得到她所期待的效果。塔克薩凝視米寇特,鄭重說道:


    “他以民眾的身分操縱軍用ms並介入戰鬥。這是罪重足至處以極刑的重大違法行為。”


    “軍用ms……?”[是你駕駛的!?”分別發出驚訝聲音的拓也與米寇特,將視線投向了巴納吉。看到美尋像是在抱怨塔克薩多嘴而瞪著他的側瞼,巴納吉目光開始鎮定不下來地四處遊移。“巴納吉,你該不會……”背後傳來的低語聲,讓巴納吉嚇得抖起眉來。


    不自覺地伸手摸了巴納吉的肩膀,又馬上將手縮回的奧黛莉,眼神正露出動搖。巴納吉想起,一切便是在看到這


    對眼睛時改變的。自己與奧黛莉,或許也包括拓也和米寇特,可能都已經踏上了再也無法回頭的一條路。抱著這種不知是否算是直覺的想法,巴納吉回答:“我之後再告訴你。”


    “在這裏等我,好嗎?”


    別和任何人講,巴納吉自認用眼神對奧黛莉傳達了這句話。奧黛莉向後退了一步,對巴納吉露出沉默的目光。感覺自己曾被碰過一瞬的肩膀正散發出熱度,巴納吉跟著塔克薩離開了康樂室。美尋那像是在說著“不要緊的”,而拍在自己背上的手,給了巴納吉抬頭挺胸走路的氣力。


    ※


    高亢的鳴笛聲,透過無線電在太空衣的頭盔內響起。這隻從海軍帶來的號令用鳴笛,在這時聽來格外悲淒。那音色帶著寂寥的氣息,傳到了利迪·馬瑟納斯的耳裏。


    沒多久,震動便從腳邊傳出,彈射甲板的巨大艙門開始關閉了起來。由上下逼近的艙門將四邊各長二十公尺的彈射口封閉,隱藏住於真空中昂然而立的龐大彈射器。在艙門完全關閉前的這段期間內,利迪等人已經在彈射目前列隊完畢,並做出舉手行禮的姿勢。為了等待未歸艦的機體,著艦用後部彈射口的艙門仍然開著……但是不管再怎麽等,不會回來的人已經不會再回來了。距離往後應該會被記載為“工業七號遭遇戰”的這場戰鬥結束已經過了半天以上,“擬·阿卡馬”正準備迎向新的局麵。將對於已逝之人事物的惜別納於懷中,生還的利迪等人也必須再踏出他們的下一步。因為這時戰死的駕駛員們的靈魂,應該也早就回到自己家裏了——


    ‘結果,大家還是沒趕上啊……’


    厚重的艙門已經闔上,開始注壓的警告燈號正閃爍起來的時候,諾姆·帕希利科克少校如此低喃。他曾向上級要求,即使過了規定的十二個小時也要繼續開放閘口。到了第十七個小時之後,態度終於軟化下來的ms部隊長眼裏,現在或許也還看得見部下的機體漂浮在虛空中。利迪將視線轉向諾姆,不過看不見他被頭盔護罩所遮住的表情。找不到可說的話,利迪也隻能在隊伍解散之後,混在三五成群的隊列兵之中,通過艦內一道道的氣閘。


    將脫掉的頭盔掛在背後的扣具上,利迪走下已經注入空氣的ms甲板。看到大半ms都沒有回到整備架,隻剩沉默不語的鐵壁佇立在前的光景,利迪又重新感受到了喪氣的情緒。受到戰死認定的“裏歇爾”有五架,“傑鋼”則有三架。ecoas也失去了一架像是坦克的玩意兒,剩下的一架現在正蓋著帆布躺在甲板角落。確認生存的駕駛員有三名,其中一人是輕傷,另外兩名現在還躺在艦內的加護病房裏接受照顧,看來已無望回歸戰線。實際上失去了三分之二戰力的ms甲板,飄著一股閑散的空氣。斷斷續續響起的起重臂與焊接聲,讓這股燈火將熄的惆悵顯得更為醒目。


    “德波拉、那察爾,就連伊安隊長也……損失慘重啊。”


    “先不提遭到伏兵偷襲的r003(羅密歐),其他七架都是被同一架敵機給擊墜的吧?而且,最後還讓那家夥給逃掉了。”


    “三分之二耶,三分之二。被打下來這麽多架,編製要怎麽搞!就算把預備機的‘傑鋼’也算進來,還算能動的也隻有五架耶!連一個中隊也組不起來。”


    “隻能等待增援啦。這種狀況之下,要是再被‘帶袖的’那架四片翅膀襲擊的話,根本連一下也撐不了。”


    “我之前撲克輸給j4(茱麗葉)的歇羅,還沒把他痛宰回來哪……”


    由於沒有平時的喧噪聲,整備兵在四處交談的聲音便格外刺耳。利迪無意識地握起了拳頭,漂過像是墓碑一樣並列著的整備架之間。別一直責怪我們,利迪在心裏這樣說。並不是膽小就能活得下來,也不是勇猛的家夥就會戰死。區分兩者的純粹就隻有運氣而已。在死神揮舞大鎌刀時是站著還是蹲著,就隻是這樣的差別便決定了結果。這種情況下,不管是經驗、實力或是勇氣都沒有產生作用的餘地。


    死亡是來得那樣幹脆,讓活下來的人隻感到茫然。雖然也有想為同伴報仇的想法,但那樣的心境就好像是在參加一場賭博一樣,或許也隻是自己別無他法可以得到平衡的身心所做出的條件反射而已。至少在利迪心中,對敵人的憎恨、悔恨一類的感情都相當稀薄。硬要講的話,就是對於不覺得悔恨的自己感到悔恨。經驗不足到不知該如何活用自己生還的身體,讓利迪感到生氣。自己遲早有一天會習慣這種感覺,把過去與死去人們的回憶拿來當成喝酒時的下酒菜吧——


    在思考悶悶不樂地運作著的途中,人們的聲音漸漸遠去。回過神來的時候,利迪已經來到了整備中的自機前麵。全體都沾上了煤灰,噴印的nar-008標誌也已經變得難以辨識,機體本身卻沒有什麽地方受到值得特別一提的損傷。仰望著就連光束擦過的痕跡也沒有的“裏歇爾”,重新體認到自己什麽也沒辦到的利迪,拿出鋼絲槍將自己吊到了駕駛艙前。從開放的艙門那端伸出了幾條纜線,使得在裏頭進行作業的瓊納·吉伯尼整備長的背影變得有些難認。


    彎下自己高大的身子,吉伯尼正在按著連接儀表板的檢電裝置鍵盤。由於那背影看來像是在哭,利迪低低抽了一口氣。老班底的士官與自己這樣的新任幹部有著完全不同的價值觀,對於搭乘的戰艦有著近似愛情的執著。從再度服役以來首次經曆的正式實戰,而且還是招致了多條人命損失的實戰。經驗這樣的事情,吉伯尼體會到的應該是更深切的感傷吧。想不到開頭該說些什麽話,利迪叫了一聲:“整備長……”結果那粗壯的脖子整個轉了過來,帶著殺氣的視線也跟著掃到自己身上。


    “混帳,你連參加實戰都敢帶這種玩具上場!”


    比平日的凶臉又更加險惡,吉伯尼把手掌大小的飛機模型拿到自己麵前——那是利迪在戰鬥前帶進駕駛艙,後來壓根忘在裏頭的複葉機模型——“啊,不對,那個是……”急忙出口的聲音哽在喉頭,利迪讓退縮的身體往後方漂去。“那個是啥,你講啊!?”緊迫盯人的吉伯尼走到了外頭,巨大的塊頭正矗立於艙門前。


    “你就是帶著出去郊遊的心情在執行任務,才會任憑吉翁的殘黨宰割!”


    吉伯尼岔開雙腳、用力踏穩駕駛艙蓋,把利迪的身體給撞飛了出去。利迪無計可施地在無重力間漂浮,最後落得整個背撞在“裏歇爾”胯下延伸出的鉤狀裝甲的下場。周圍的整備兵一副被嚇到的模樣看向兩人,之後露出像是在說“又來啦”的表情,又紛紛把頭轉了回去。利迪迅速地重新站起身,瞪著吉伯尼叫道:“你這隻是借題發揮吧!”


    “在戰場上我也是拚了命的啊,不要把氣出在我身上。”


    “沒拿出成績來說什麽也沒用!你還是拿著這個去玩吧!”


    吉伯尼將飛機模型一甩,哼的噴出一道鼻息。不去看他的臉,隻盯著飛過自己頭上的小小複葉機,利迪反射性地踢了腳邊的裝甲。


    一邊想著為這些事爭執很蠢,一邊卻又想到這樣反而比較沒那麽沮喪,利迪奇妙地感到精神一振了起來,開始一股腦地追起正在橫跨甲板飛行的複葉機。或許是因為原先的設計便符合航空力學的關係,複葉機塑膠製的機翼輕巧地穿越空氣,在毫不減速的情況下飛到了對麵的牆壁。複葉機穿越過起重臂之間的狹窄空隙,到達牆際的窄小通道,飛進了走在通道上的人群中。


    走在行列中央的人影回身閃過,用手抓住突然飛來的複葉機。晚了一步攀到窄道扶手上的利迪,被沒穿著軍服的對方的側臉嚇了一跳。深藍色的工作外套配牛仔褲、隨興留長的焦褐色頭發。個頭比起走在前後的男人要小上一號的那張臉,說他還是少年也不為過——


    “啊,抱歉。”


    “不會……這個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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