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特快車抵達終點站後,我搭上從車站最早發車、駛向距離最遠目的地的深夜巴士。我買到的票似乎是某人取消的座位。運氣很不好,那個座位剛好被一群嘻嘻哈哈的大學生所包圍。


    「原本應該坐在這個位子上的家夥,因為感冒而缺席了。大家可是兩個月前就計劃好要出來旅行哩,他的運氣真差。」我身旁的大學生雞婆地對我說明道。這六、七名大學生所組成的旅行團,對我這個高中生似乎感到很稀奇,每隔十分鍾就會有一人開口問我問題。「你是因為失戀而出來旅行嗎?」類似這樣。即使我回答「是因為有急事要去親戚家一趟」,他們也完全不相信。當然,我根本不在意這群人的眼光。巴士開上高速公路後,他們的精神依然非常亢奮,甚至開始玩起張uno或大老二等遊戲。(譯注:一種紙牌遊戲。)


    「明年起我們就要分配到不同的研究室了。」大學生如此對我說明道,當時我已被迫加入他們的吹牛牌局。至於為什麽要玩吹牛呢?那是因為當對方強迫我玩撲克牌時,我以「我隻玩吹牛」妥協他們之故。反正吹牛這種遊戲,隻要隨口呼嚨其它玩家,看起來就很像認真在玩。「我們可不是因為同社團而認識喔,隻是湊巧就變成好朋友了。明年起大家就要分配到不同研究室,走上各自的人生道路。所以在那個重要的分歧點之前,大家說好至少要出來玩一趟。」他們繼續對我解釋。


    「吹牛。」我喊道,對手頓時有人發出慘叫。我已經陪他們玩了五局,不知為何每次都是我獲得壓倒性的勝利。


    等到巴士內的燈光熄滅後,他們沒多久就進入夢鄉,剛才的嘈雜簡直就像騙人一樣。我望著這群人,心想兩年後自己也將變成大學生,然而這種想法卻一點真實感都沒有。


    我裹在毛巾被裏閉上眼睛,很快也跟著睡著了。但是沒多久,我便再度清醒。因為討厭的汗水讓我的內衣濕透了。我望著車內的綠色電子鍾,上頭顯示現在正接近黎明時分。


    巴士的終點是一座我根本沒聽過名字的城鎮,當然我更不可能對那裏有任何印象。目的地的氣溫非常低,我在身上多加了一件毛衣。車站的屋簷與道路兩旁都積著混雜有泥土的殘雪。


    那群大學生問我「要不要跟他們一起走」,我以「親戚還在等我」為理由婉拒了。他們點點頭,用報紙包了一小瓶威士忌硬塞給我,還促狹地說著「千萬不要被親戚發現」之類的玩笑話,接著才從我麵前消失。我看著手中這瓶被包裹在報紙裏的威士忌,不知該如何處理,最後還是決定先收下來。我打算將瓶身上礙事的報紙撕去時,這才發現底下還包了幾張紙鈔。五千元鈔票六張,一共是三萬元的現金。我立刻抬起頭環顧四周,那群喧鬧的大學生早已不見蹤影了。


    離家出走的第一天我投宿於某家商務旅館。因為隻付了單純住宿費用,所以並沒有附餐點。我無所事事地坐在房內的床邊發愣,並沒有拿書出來看。況且我本來就沒有帶書出門。我記得就連以前畢業旅行的時候,我都最少塞了兩本書在行李裏。


    天色一暗,我就直接打開大學生送我的威士忌瓶蓋。因為有上次喝啤酒的慘痛教訓,所以我隻嚐試性地舔了一口。裏麵的液體非常辛辣,讓我忍不住激烈地咳嗽起來。不過就好像在盡什麽義務似的,我依然邊咳邊強迫自己咽下那口液體。到了第三口以後我就開始發暈了,最後竟像是失去意識般倒在床上。


    翌日早晨,我在櫃台結帳完畢,抱著因宿醉而疼痛的腦袋,出門尋找戶外用品店。走了將近半天後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我在其中購入了睡袋,並且衝動下多買了一雙新鞋。接著,我便展開了漫無目的的步行閑逛之旅。天色再度暗了,我尋找附近的民營鐵路車站,買一張通往終點的車票,在途中尋找適合的無人車站下車,把自己包裹在睡袋中,縮在長椅與自動販賣機之間就寢。


    比較有係統——應該說我還能記得——的遊記就到此為止。


    接下來則又是隨便亂逛、隨便搭上巴士、隨便乘坐電車、隨便找個地方睡覺的輪回。


    我有時會睡在橋梁的基座邊,有時則是找倉庫的後方。或許我也睡過電車的高架軌道底下吧。


    有時候一整天都在走路,也有時候一整天都在電車或巴士上搖晃腦袋。


    至於上述那些經曆到底詳細順序如何,我已經毫無印象了。


    到了第五天——應該是第五天沒錯吧,我已經對自己是否仍身處日本失去了自信。我在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了一張當地地圖,確認自己依然位於日本國土境內。當得知這項事實後,我便決定在這條街(或是這座城鎮)上尋找公共澡堂。我在同一家便利商店順便購入盥洗用具,花了三十分鍾找到我想要的公共澡堂。


    我找到的這家公共澡堂是spa型,裏頭的空間比傳統澡堂要寬闊許多,裝潢也很俗麗。雖然我不太喜歡這種風格,但至少裏麵有我需要的投幣式洗衣機。我把需要清洗的衣物扔入全自動洗衣機內、投入硬幣,確認清洗槽已經開始旋轉後,這才返回浴池。我對著鏡子檢查自己,我的皮膚看起來非常粗糙,頭發也黏成了一條一條,簡直就像是漂流到無人島的難民一樣。而臉色不用說,當然差勁透了。這段時間以來我根本就沒有好好吃東西。就算偶爾有吃,現在也完全想不起來食物的內容是什麽。


    就像把打了死結的繩子解開般,我清洗自己那汙穢不堪的頭發。接著是洗臉,這才讓一汙垢底下比較正常的肌膚本質顯露出來。我把長得又細又長的胡須順手刮掉,不知為何突然感到很羞愧。其實這裏根本就沒有人會注意我,自己的這種羞恥心不知從何而來?真是不可思議。


    最後我將身體浸泡在熱水中,忍不住歎了口氣,自己真是太單純了。幾天前搭上第一班特快列車時,我甚至還認為就算因此死在路旁都不足惋惜。我離開浴池後將身體擦幹,等洗衣機內的換洗衣物也烘幹後順手塞回袋子裏,離開這間公共澡堂。


    而就在當晚,我作了一個夢。


    我在夢中很快就知道這隻是一個夢,那是因為渾就站在我的麵前之故。她露出平穩、靜謐、略帶羞澀的微笑。我看著她的笑容,很快就認清了一點。她已經不可能再對我露出這種表情了,所以這隻是一個夢。


    夢中的澪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摟著她的肩,她怯憐憐地抬起臉,然後輕輕閉上眼睛。


    ——這是夢。


    我與澪接吻。她的嘴唇柔軟而濕潤,光是這種觸感就讓我陶醉了。


    我就像剝開蛋殼般一件件褪去她的衣裳。澪在我麵前所展現的裸體,光是看一眼就讓我怦然心動。


    ——這是夢。


    我緊緊抱住澪的身體。當我這麽做的時候,澪也同樣摟住了我。我開始一一確認澪身體的各個部位。纖細的頸項、瘦弱的肩膀。開始觸摸她的胸部後,她不經意吐出溫熱的嬌喘。不過當我以手指滑過她的左腕時,她的身體卻突然變得僵硬。我趕緊將手抽回去,但她卻搖搖頭,拜托我「繼續摸她的左手臂」。


    ——這是夢。


    我一道道確認刻劃在澪左腕上的傷痕。每碰觸一條她軀體上的細小龜裂,我就覺得心中多點燃了一盞溫暖的火光,讓傷痕累累的心獲得了安適與治愈。


    ——這是夢。


    我以眼神向澪示意,她害羞而略顯歡欣地點點頭。


    ——這隻是一場夢。


    我開始與澪做愛。我將頭靠在她的酥胸上,直接感受底下的鼓動。我心想,真希望這場夢是真的。我一點也不想清醒。不過,這種奢侈的願望畢竟永遠沒有成真的一天。


    當你認出眼前的夢境隻是一場夢的時候,就注定了必須麵對夢醒的命運。


    ※


    ※ ※


    「……」


    我從美夢中醒來,聽見外頭似乎傳來了雨聲。我從睡袋的拉鏈口探出頭,感覺臉上的皮膚僵硬、幾乎要凍傷了。甚至就連想要閉上眼皮都有點困難。


    我昨夜睡在一棟空屋的屋簷下,從地表冒出的茂盛雜草正好能掩蔽我的身體。我眺望著在眼前滴滴答答下個沒完的凍雨,感到十分後悔。我應該是因為作了那場夢,現在才會變成這樣子吧。沒想到那麽多天沒做夢,一破功就這麽糗。昨天去澡堂洗澡讓身體放鬆大概也有影響,況且我用來代替安眠藥的威士忌也喝完了。比起落入這種窘境,還不如抱著宿醉的頭痛起床來得高明一點。


    我趕緊檢視新買沒多久的睡袋,幸好裏麵並沒有被波及。我把睡袋折疊起來、收回旅行袋中。為了掩飾我那黏糊糊的內褲,我故意在冷雨中漫步了一陣子。全身幾乎都被雨淋濕後,才再度朝昨天造訪過的澡堂出發。


    2


    這場雨在午後停了下來,但天空中的雲層依然很厚。陰鬱的氣氛在空氣裏揮之不去。


    我離開公共澡堂,步行至張jr車站,購買首發車的車票。結果我搭上的是一輛慢車,幾乎每隔十分鍾就要靠站一次。我隻好觀察這群上上下下的乘客打發時間。我心想,這些人當中有沒有誰跟我一樣是離家出走的?但不管怎麽打量,我都覺得他們隻是普通人。剛開始五站我還很羨慕這群人的平凡,但到了第六站之後,每隔一站我對這些人的厭惡就提升一分。(譯注:日本大型鐵路公司。)


    或許所謂的絕望就是這種感覺吧。


    不管被何種煩惱所籠罩,人隻要一死就能獲得解脫。不管你要用正麵或負麵的角度看待,死亡都像是一張「王牌」。然而,我一開始就失去了這張「王牌」。我的人生檔案沒有刪除鍵。類似「因為不知何時會死,所以更要把握現在」之類的高調更對我不適用。


    昨天的我是否等於今天的我?


    明天的我又是否等於今天的我?


    不,究竟所謂的昨天與明天,我要以什麽基準點來區分兩者呢?


    跟我一起坐在這列電車裏搖晃的其它人,對於上述問題能輕鬆地視若無睹,因為他們『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死』。既然不知道生命何時會結束,還是先將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其它煩惱比較實際。


    然而我已經失去這張「王牌」了。


    待在人群裏讓我感到很不是滋味,這讓我突然覺得很想嘔吐。隨便挑了一站下車後,我立刻衝進廁所死命吐了起來。中午剛下肚的難吃超商便當被我吐得一乾二淨。在這種肮髒的車站廁所吐著廉價的超商便當,我有種自己是個無可救藥失敗者的感覺,心情真是糟糕透頂。


    我不經意衝下車的這一站,是個我完全沒聽過的地方。我沿著站前的縣道走沒多遠,馬上就被一條河川擋住去路。河的對岸似乎是市郊的住宅區。天色已經很暗了,現在正是華燈初上的時候。我在便利商店隨便買了麵包與飯團之類的食物後,決定開始尋找今晚的棲身之地。四處閑逛了半響,我發現一座空蕩蕩的平凡公園。這座公園的四周被圍牆與鐵絲網圈住,裏頭擺了些到處可見的遊樂器具。我剛開始流浪時也以為睡在公園很容易被警察發現,但我後來很快就學到了,隻要你不惹出什麽麻煩,警察並不會主動管你是不是離家出走。


    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從剛才所買的食物中挑選還能果腹的塞入胃袋中。盡管眼前的我毫無食欲,不過聽說吃甜食能讓人胃口大開,所以我率先拆開了奶油麵包的袋子。然而,我的食欲還是沒被甜奶油所打動,隻吃了一半,下顎就無力再咀嚼了。我利用公園的飲水機牛飲了大量的水,想將口中的奶油味全部衝掉。


    我回到長椅邊,一隻三毛貓在椅子上以不太歡迎的眼神抬頭瞪著我。因為它沒有戴項圈,應該是野貓不會錯吧。我蹲下身子,與這隻宛若端坐在王位上的貓四目相對。它(既然是三毛貓應該是母的,三色毛的基因幾乎都出現在母貓身上)的眼神似乎把我視為這座公園的不速之客。


    「……真抱歉啊。」


    我把剩下一半的奶油麵包放在它麵前。三毛貓嗅了幾下後低沉地喵了一聲,口氣就好像在說「辛苦你了」,接著便大快朵頤起來。貓首先從奶油餡開始舔起。它以前腿壓住麵包袋,靈活地利用舌尖從麵包皮內壁吸取奶油。等到內餡解決掉了,才開始吃麵包皮。三毛貓從麵包皮的一端開始慢慢啃起。因為它進食的模樣跟人類有幾分相似,所以我不由得露出了暌違好幾天的笑容。


    我把收在旅行袋內的睡袋鋪在樹叢與圍牆間,直接穿著身上的外套鑽了進去。我以仰臥的姿勢望著夜空,厚重而低垂的暗雲在公園的水銀燈照耀下,讓我產生一種身體被塞入狹窄匣子中的錯覺。這個匣子名為孤獨,它讓我哪兒都逃不出去;我已經被牢牢地死鎖在裏頭了。


    被關在這個匣子裏的我經常捫心自問。由於從外界傳人的訊息已經徹底被遮斷,我唯一的觀察對象也隻有我自己,所以我捫心自問的內容並不複雜。其實問題就隻有一個,隻不過在匣子中因回聲、共鳴,最後被放大了而已。


    那個問題就是,『我到底是誰?』


    以各種形式、利用各種機會不斷朝我身體內側衝撞、讓我不安的這個怪物,現在已經長出了心髒與肺。怪物的脈搏清晰可辨,因為它就住在我的體內之故。原本輪廓模糊曖昧的它,現在終於要完成實體了。怪物變成了一名少年,有著纖細利落的體格,還穿了件全白的衣裳。少年的美貌猶如剃刀般銳利,而笑起來時嘴唇就像一弧寒冬中的新月。


    「……你對生命感到絕望嗎?」


    白色怪物問。


    「死亡才是人類的救贖。就算人類想漠視死亡,這個『終點站』依然會等待每個人的抵達。然而在抵達的同時,人類的責任也全部結束了。假使少了這個『終點站』,人類反而會被無限的恐怖所侵襲,這就跟跑馬拉鬆很相似。如果問你跑操場二十圈與五圈,途中何者心情比較輕鬆,答案想必是後者吧?那是因為感覺『終點站』就在不遠處的緣故。如果把這個『終點站』拿掉……那才是真正的地獄。人類等不到救贖,就如同趕著永遠寫不完的暑假作業。問題一道道從頁麵上冒出來,讓人怎麽解決都解決不完。」


    怪物呼呼呼地笑了。


    「相阪和也,我的同胞,我可愛的同類,你就繼續在沒有出口的黑暗森林中永遠進行你的旅行吧。」


    怪物的聲音就像潛伏在森林中的魔獸般,尖銳而惡心的笑聲回蕩不已……


    ……好幾個人同時發出的喧鬧笑聲把我的意識勉強拉回現實。


    我的周圍依然是一片昏暗,原本住宅區內的萬家燈火幾乎都熄滅了。我也聽不見汽車急駛而過的噪音。現在正是正常世界陷入靜謐安睡的時刻,而剛才那些沒禮貌的討厭笑聲,卻讓我心中浮現一股嫌惡的不快感。


    我從睡袋爬了出來,透過樹叢的縫隙窺看公園內的狀況。有幾個年紀跟我差不多的高中生,穿著顯眼但卻缺乏獨特性的服裝在公園內閑晃。他們發出自曝其短的愚蠢——在深夜時分大聲喧嘩的人腦袋想必不太好——訕笑聲,將隨手拾起的小石子與空罐任意投擲出去。那些垃圾對準的目標竟是一隻貓,就是我剛才喂食過奶油麵包的那隻三毛貓。它的左後腿被類似風箏線的東西綁住了,線的另一頭則係在公園的水銀燈燈柱上。三毛貓拚命閃躲那些朝它飛去的凶器,但因為它的活動範圍很窄,所以在我觀察時已經被小石子扔中了好幾次,還同時發出微弱的悲鳴。


    「好球!」


    「嗯,算你得分吧。這比賽真是一麵倒。」


    「那是因為你太遜了,記得你欠我一頓牛丼。」


    眾少年哄堂大笑後,再度展開剛才的投擲比賽。這五隻沒人性的畜生,臉上一點罪惡感也沒有。


    「……」


    眼前的光景不知為何讓我焦躁難耐。不論是以理性或感性的思考模式,我都很自然獲得了「不可原諒」的結論。


    我從旅行袋中取出一把瑞士刀,並將特地保留下來的威士忌空瓶握在手中,躡手躡腳地從樹叢後方爬了出來。我在盡量不被發現的前提下偷偷接近那五人,等到進入攻擊範圍後,我才舉起空瓶使勁扔了出去。霎時,空瓶已經命中其中一名少年。那家夥瞬間失去平衡、四腳朝天。我趁其它人因震驚而動彈不得的空當,手持瑞士刀衝向水銀燈柱附近,將束縛三毛貓的風箏線給割斷。它同樣以訝異的表情望著我,但很快就發現自己重獲自由,一溜煙逃入公園外的黑暗。


    「臭小子,搞什麽鬼!」


    這種台詞未免太老上了。


    我回過頭,那夥人以凶狠的眼神節節向我逼近。


    「搞屁啊?想當正義使者?」


    「竟然讓貓逃了。」


    「幹脆讓這臭小子代替那隻貓吧。」


    因為他們的台詞太像廉價肥皂劇,所以害我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這群人似乎看出我的輕蔑之意,額頭上瞬間青筋暴露。


    「竟敢嘲笑我們——」


    剛才被我用酒瓶扔中的少年揮舞著拳頭,狠狠地朝我臉頰奉送一擊。由於我完全沒有閃躲或防禦的意思,所以一下子就被打倒在地。


    「白癡,再耍帥嘛。」


    其它人則用力踢著我的背部。我的臉上滿是沙子,漸漸感到呼吸困難。


    「垃圾!」


    「看到你這種好學生我就一肚子火!」


    我被他們輪番踢出的腳尖或腳跟命中,身體就像顆足球般在地上打滾。


    反正我也沒打算抵抗。


    其實我已經累了。我不想再流浪,也不想再為任何事煩惱。活著對我來說已經是厭煩透頂的一件工作。如果能從這具根本不知是誰的臭皮囊中解脫,那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剛才在決心要救三毛貓時自己心中的怒火,或許就是我放棄一切前的回光返照吧?現在的我已經對任何事都不在乎了。就算承受這頓痛毆後我又再一次死去,我的心中也毫無半點關心或興趣。


    「這家夥好像很舒服耶?」


    少年的其中一人揪起我的衣領。由於我已經沒有站起身的力氣,所以身體想必讓對方感到很沉重。少年朝其它夥伴示意後,馬上就有人從兩側扯著我的手臂、勉強架起我。


    「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看清楚一點,都腫了一個大包勒!」


    看來這家夥就是剛才被我扔酒瓶的人。他對準我的側腹部狠狠踹了一腳,接著又抬高下顎繼續說道:


    「那句話怎麽說來著?應該是『怒達心頭』吧?啊?你給我複誦一遍,蠢蛋!」


    「……是『怒發心頭』才對,笨蛋。」


    心頭就是心中的意思。憤怒這種情緒應該是從心中「發生」的才對。


    「犯這種錯很離譜。不要為了想耍帥就用這種很難的成語好不好。」


    「……是嗎?原來你這麽想上西天啊。」


    用錯成語的少年眼角忿忿地抽動著,再度狠狠踹了我的胸口一下。我厭覺身體就好像因失速而墜地的飛機,但心卻在一旁對此無動於衷。


    「難道這小子是被虐待狂……啊?這又是什麽玩意兒。」


    在我的視野角落裏,用錯成語的少年正從地麵拾起某樣東西。那玩意在水銀燈的照耀下發出赤紅色的光芒,這讓我頓時睜大了眼。


    「女人用的發夾?哈哈,這家夥也有馬子喔?難怪會想逞英雄,跑出來救那隻臭貓。」


    少年們喀喀喀地訕笑著。


    「既然是這家夥的馬子,想必是個又醜又肥的無聊女人吧。」


    誤用成語的少年將紅花發夾扔回地麵,高高抬起腳,準備將發夾踩爛。不過,他最後並沒有踩下來,因為在他還沒嘲諷完之前,我便已爬起身,使勁用頭將對方撞飛。


    「什麽?」


    我縮著身子將發夾保護在懷裏。下一秒鍾,如狂風暴雨般的踐踏又重新襲擊我的背部。


    「竟然還手!」


    「垃圾也敢這麽囂張!」


    少年們一邊口出穢言一邊圍毆我。


    我默默地忍耐著。發夾此刻已經被我的手掌心護住。我就像一隻烏龜般難堪地倒臥在地麵上,背部縮起猶如龜甲的部分則不斷承受少年們的攻擊。


    ——我到底在做什麽?


    我自己都不相信我會做出這種事。


    明明已經放棄一切了。明明已經決定就算天塌下來都不關我的事。選擇流浪、煩惱、過日子——一切的一切我都不想再理睬,但為什麽我要為了一隻貓而淪落這種下場?又為了一根便宜的發夾……


    「對喔,我明白了,這小子想以『少年a』的身份登上明天報紙社會版頭條吧?既然如此,我們就幫他這個忙!」


    少年其中之一似乎舉起了一把致命性的武器。可能是球棒或木刀之類的玩意吧,因為我聽見類似的揮舞聲。


    我咬緊牙關用力閉著眼睛。


    「……」


    然而,過了許久我依然沒感受到那股致命性的衝擊。我微微睜開眼、抬起頭,一幅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光景出現在麵前。


    「……你到底在做什麽啊,傻瓜。」


    沙姬部岬學姐正扭著誤用成語少年的手腕,以銳利的貓眼俯瞰著我。


    3


    不知何時天空又下起了雨。但與其說這些從天而降的東西是水滴,不如說更接近結凍的霰吧。冰冷的半固狀物體正無情地打在滿是傷痕的我身上。


    「傻瓜,笨蛋,大傻瓜。」


    沙姬部學姐不斷重複地罵著我。


    她生著形狀姣好而銳利的貓眼、一頭幹淨利落的茶發,此外還加上豪邁不羈的說話方式及中性打扮——這就是我過往認識的沙姬部岬學姐特征。不過,眼前的這位少女……


    「……竟然穿女裝……」


    原本狂野而不拘小節的發型如今已梳理得整整齊齊,即便在公園劣質的水銀燈照射下也發出豔麗的光輝。以前她總是穿著一襲陳舊的襯衫與破破爛爛的牛仔褲,但現在卻換上了質地良好的白色大衣與格子裙(裙子?)。至於她此刻踩在腳底下的,則是一雙貌似純手工訂製的合腳長靴。整體來說,她今天的裝扮十分有女人味。


    「……開口第一句話就是這個喔。」


    學姐的嘴角抽搐了幾下,以跟往日沒啥太大改變的銳利眼神瞪著我。


    我也覺得我剛才的反應很誇張,不過那也是莫可奈何的。因為我根本沒料到沙姬部學姐會出現在這,而且還穿著完全像個普通女孩的衣服,一瞬間思考回路很自然就因此打結。


    「好痛痛痛痛痛!放、放開我,混帳!」


    被學姐扭著手腕的少年喊道,但那隻被扭的手依然抓著金屬球棒不放。


    「……誰是混帳,你這個低能兒!」


    學姐大喝一聲,那名少年就被——扔上天了。我與浮在半空中的他短暫四目交會,對方似乎還沒察覺出自己已經雙腳離地。接著,沙姬部學姐直接對準他的背部就是一拳,不用說,少年隻能翻白眼暈倒在地上。


    「……咦?」


    剩下的少年之一此時發出可笑的詫異,唯一一名少女則百般無聊地哼了一聲。連非常清楚學姐厲害之處的我都大感震驚了,在場的其它人更不用說。乍看下楚楚可憐——恐怖的是穿上這套衣服後,更像哪家千金小姐——的少女,竟能將一名男子高中生直接


    扔出去。那些家夥的眼神中對此充滿了驚懼與不信,但毫無疑問的,這並非隻是一場惡夢。


    「……本姑娘現在可是不爽到了極點。」


    學姐發出低沉的怒吼,就猶如冬眠中的熊剛被人吵醒。


    「還不快滾!」


    學姐瞪著依舊無法動彈的其餘四名高中生,以下顎比了比那個已經被她打昏的少年。


    「別、別開玩笑了!」


    「這個臭娘們!」


    「別太囂張啊!」


    「可惡,想討打啊!」


    「……是嗎是嗎。」


    最接近地麵的我,剛才確實聽見學姐腳底下出現震動的聲響。


    「看來你們很想當我發泄脾氣用的沙包啊。我再說一次,本姑娘現在不爽到了極點。因為我那混帳老爹強迫我穿上這種衣服。」


    之後這五人間發生的行為的確不能稱之為鬥毆,要說壓倒性的獲勝可能還太客氣了,應該以虐殺來形容比較貼切。


    沙姬部學姐先對距離最近的少年1揮拳攻擊,正中他的顏麵。接著,她又在一瞬間繞到這名滿臉鼻血的少年背後,勒住他的脖子。被補上一記上段踢的少年1就像風車般三百六十度地轉了一圈,在他尚未著地之前,學姐又衝入了下一名犧牲者懷中。


    少年2的肺部與喉嚨同時遭受手肘與拳頭重擊,他隨即扯著自己的脖子、痛苦地跪了下去。學姐稍微觀察了一下少年2的反應後,點點頭,接著再度高舉起腳跟,從正中央筆直地劈向少年2的額頭,他立刻滿臉通紅地朝後仰臥下去。


    「噫!」


    「嗚哇啊啊啊啊!」


    到了這個地步,少年3與少年4終於知道要開溜了。眼前這名少女就像一隻猙獰的肉食動物,而自己就是她的「獵物」。不過,到現在才想通這一點未免太遲了。


    沙姬部學姐的身手真的有如貓科肉食動物般敏捷。她輕而易舉地追上剩下的兩名少年,先抓住已經陷入精神錯亂狀態、正胡亂揮舞手臂的少年3臉部,氣勢驚人地朝地麵一扔。霎時,我似乎聽見了西紅柿爆炸的聲音,難道是錯覺嗎……應該吧。


    「你、你想做什麽啊啊啊啊!」


    最後剩下的少年4發出一聲慘叫。雖然從我的角度隻能看見他的背影,不過我可以輕易想像到他此刻臉上驚惶的神情。


    「『我隻是剛好路過的正義使者』——雖然很想這麽宣言啦,不過本姑娘現在沒那個心情。」


    「什、什麽……你又不是『赤色梅雨前線』,天底下怎麽可能還有第二個那麽厲害的女人……」


    「嘎?好懷念的稱號啊。」


    沙姬部學姐不悅地響應道,還同時扭著自己的脖子,發出恐怖的頸骨關節活動聲。少年4見狀隻有瞠目結舌的份。他大概認為自己真的遇到本尊了,終於忍不住開始全身顫抖。


    「你、你就是『赤色梅雨前線』……」


    「閉嘴,以前從來沒有人敢這麽當麵叫我。因為我覺得這個稱號很丟臉,根本就是中學生才會想出來的玩意。」


    「意思就是,跟梅雨前線一起橫斷本州島的腥風血雨……?」


    「我隻是喜歡出手教訓那些看了就生氣的蠢蛋而已。」


    沙——學姐發出緩緩在地麵移動的腳步聲,逼近少年4。就算我位於遠處,也可以輕易感受到少年4目前的驚惶失措。


    「我已經不想再下紅色的梅雨了,快點解決吧——」


    「等、等一等!我道歉,我向你道歉……!」


    「——給我消失。」


    學姐不讓少年4說完話,便對他使出了過肩摔。「喀喔!」——他發出猶如青蛙被壓扁的聲音後,重重躺在地上。


    「……」


    一眨眼的功夫沙姬部學姐就將所有「獵物」料理幹淨了,她以好像出門散步到一半的輕鬆步伐走向我。隨後,便以雙手壓著自己的裙襬在我麵前蹲了下來,眼睛則靠近我麵前。


    「……『赤色梅雨前線』?」


    「那是年少輕狂犯下的錯誤,忘了它吧。」


    學姐似乎有點臉紅。她以若無其事的語氣想要強作鎮定,為了舒緩緊張的心情甚至還用力搔著頭。發絲上的雨珠則不停灑在我臉上。


    「對了,有件事我要先問你一下。」


    學姐很罕見地以欲言又止的口吻問著。等她終於下定決心後,才以微弱的音量口齒不清地接著說。


    「……剛才你有偷看到嗎?」


    「什麽?」我本來想如此反問,但發現學姐以莫名羞澀的女性姿勢蹲著——還用力壓著裙襬,雙腿也閉得緊緊的——之後,我終於理解前述問題的意思。


    「……高中生穿黑色不會太前衛嗎?」


    在我還沒說完最後一個字之前,學姐的拳頭已直接揮在我的腦門上了。


    「可惡,所以我說我討厭穿裙子。」


    在我即將昏過去前,似乎聽見學姐以快要哭出來的聲音如此抱怨著,但還來不及確認,我的意識便墮入了黑暗的深淵。


    inter cut


    與室外冰冷的鐵灰色天空截然不同,這個房間內洋溢著溫暖、明亮的燈光。從高處俯瞰,潮濕而黏膩的雨就像麵紗般覆蓋整座城鎮,而房間內的餐桌卻以毫無半點瑕疵的雪白蕾絲桌巾覆蓋,上頭放著熱氣騰騰的茶杯,裏頭裝滿了清澈的紅色茶汁。


    「玫瑰花茶在一般家庭可自行種植的花草茶中,算是非常受歡迎的種類。本來薔薇科的植物就幾乎都具備豐富的藥效。玫瑰花茶除了可調整體內的荷爾蒙平衡外,還能幫助排出阿摩尼亞等毒素。此外香氣也十分宜人。」


    葛峰聖一口氣披露淵博的知識後,便將自己衝泡的玫瑰花茶送到唇邊。她的姿勢優雅至極,足以登上任何高貴的場麵。這並非亞麻色波浪長發或華美製服等外在條件所堆砌出來的膚淺,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嫻靜與優雅。她的一切行動都是那麽理所當然,透露出一種『沒什麽大不了的』的輕鬆寫意。


    「——嗯,真的很好喝。這應該是手工製作的吧?如果沒錯,那可是下足了功夫唷。想要在家裏自製花草茶,就一定要像這樣不辭辛勞才行。」


    聖輕輕將杯子放回茶托上,發出輕微的「鏗」一聲。


    「你請用吧,這裏麵沒有毒。況且茶葉還是你帶來的,別客氣呀。」


    聖以溫柔的微笑投向坐在對麵的少女。


    「……」


    西周澪雖然目不轉睛地瞪著茶杯的紅色液體表麵,卻完全沒有就口的意思。她緊握拳頭,按在自己的製服裙襬上。臀部隻坐了椅子的一小部分,上半身連一動也不動。她那僵硬而凍結的表情,正與茶杯裏自己被染成赤紅色的倒影大眼瞪小眼。


    「真糟糕呀……你太緊張了,這樣子是沒辦法心平氣和地聊天唷。」


    西周澪與葛峰聖所處的位置,應該是一間兼作飯廳與廚房的房間。然而,這裏的空間寬闊到足以擺出一桌自助餐、舉行宴會。眼前雖然派不上用場,但房間的一角也備有吧台。從附屬的陽台則可一眼鳥瞰底下的城鎮夜景,而且附近沒有比這裏還高的建築物。


    在這兩位少女所使用的六人座茶桌上,放著一套泡茶用的器具。器材雖然不算正式,但對於泡紅茶是唯一興趣的澪來說,已經足夠判斷出這套茶具的高貴質量與價格。如果是平常的她看到這組器具或許會怦然心動吧,但眼前她卻沒有那個閑功夫。


    「把真相告知相阪和也的人,就是在下我。」


    澪聽了肩膀一震,臉部呆板地抬高,就像被油壓千斤頂舉起來似地。葛峰聖見狀則很開心地笑著,還以「我早就想告訴你了……」如此充滿期待感的表情打開話匣子。


    「你現在願意跟我談了嗎?」


    「……都到了這個地步。」


    霎時,澪全身充斥著使勁抵抗內部壓力的緊張感,不過她很快就全身無力,變得像柳葉一樣軟弱萎靡。


    「你不會生氣嗎?」


    聖以意外的語氣再度問道。


    澪搖搖頭。那頭黑長發隨著她的動作左右搖曳,但卻宛如吸飽了水分般沉重。


    「已經沒什麽好生氣了。都到了現在這個地步,我做什麽都於事無補……」


    「嗯——哼?所以關於和也的事,你已經不在乎囉?」


    「……我不懂你的意嗯……」


    澪邊歎氣邊回答道。她的口氣雖然平淡、缺乏感情的起伏,但卻跟過去的她——與相阪和也剛認識時——有著決定性的差異。現在她的說話語調,隻有把心髒、魂魄,一切的一切全都舍棄之人才有辦法模仿,簡單地形容,就是行屍走肉。


    「我、我已經……」


    「喂,其實我一直在想。」


    聖以可愛的姿勢略微偏著頭,像是要確認對方意見似地緩緩插嘴道。


    「你之所以要庇護和也,是因為希望能代替他承受傷害,對吧?你希望能保護他?」


    聖問道。


    澪表情空虛地「……嗯」了一聲。


    「因為,讓他現在變成那樣、使他受傷害的始作俑者就是我。所以,我必須保護和也。所以……」


    「你說謊。」


    聖斬釘截鐵地以有力的一言打斷澪。


    「那是你在騙人吧。你之所以要保護他……表麵上確實是要避免讓他受傷害沒錯……不過其實都是為了自己。你不想讓和也知道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實,也隻是因為你不想讓重要的偶像沾染上塵埃而已,對吧?」


    「唔……」


    澪的身體發出宛如瀕死前的痙攣。


    「其實你是故意讓他喪失記憶的,對吧?隻要他的一部分記憶消失,除了關於你的醜陋印象會全都不見外,他也會回到那個完全肯定你的相阪和也,你應該因此而感到欣喜若狂吧?和也又回到最溫柔的那個時候了。」


    「……不對。」


    「恭喜你獲得了一個隨你操縱的人偶。你可以隨心所欲替換他的記憶。」


    「不對!」


    澪大叫道。她用力搖晃桌子,使杯子傾倒、裏頭的紅茶四處飛濺。雪白的桌巾也因此染上了紅色的斑點,簡直就像某場大屠殺後的遺跡。


    「我根本沒有那種想法,和也就是和也!他不是什麽人偶!」


    「可是他失去記憶啦。現在的『他』還算是相阪和也嗎?」


    「和也就是和也!因為……」


    ——彼岸花其實是一種很溫柔的花。


    澪腦中回想起這句溫馨的話語。當初那個讓人打心底暖洋洋的場景又複活了;那是她與和也在暑假節慶時一同參加慶典的記憶。


    ——剛好搭配你的性格。


    在專門賣小飾品的店門口,澪被彼岸花外型的發夾所吸引。和也見狀問她「你喜歡嗎?」澪因為這種花的形象不好所以感到很羞愧,但和也卻認真而溫柔地告訴她這番話。


    ——彼岸花的綻放是為了迎接那些一年一度歸來彼岸的往生者,所以說是一種充滿慈愛的花。盡管每個人對這種花的看法不同,但至少我是這麽認為的。我很喜歡這種花。


    澪對如此甜蜜的台詞感到不知所措。當她正因胸口不斷湧上的喜悅而感動萬分、無法言語時,和也已迅速買下這根發夾,插在還愣愣站在原地的澪的鬢發上。


    ——你戴起來非常漂亮。


    「……和也就是和也,跟b.r.a.i.n.ple毫無關聯。和也就是和也!」


    「——是嗎。看來這就是你最嚴重的問題了。」


    麵對拚命否認的澪,聖回敬以冷淡的目光。她毫無半點被打動的模樣,心不在焉地玩弄起自己的卷發。


    「這才是你最嚴重的問題。你剛才所謂的毫無關聯,指的就是那種自己就是自己、自己不會變成另一個人的感覺,對吧?單純就這點來看,普通人的生命活動是否結束了,完全不會影響他就是他的事實。但像我們這種人每天起床時,總是習慣將鏡子裏的那個人當作自己。與一夜未見的同學朋友重逢,他們也依然把我們當作是昨天的同一個人。兩者沒有什麽差別。但我認為,這才是最恐怖的一件事,對不對?死亡在這種前提下對我們來說已無關緊要,就是因為如此,我們才會覺得這種狀態比死亡更恐怖。」


    「……」


    澪雖然被說話氣氛突然逆轉的聖給嚇到了,但依然能大致理解對方的意思。


    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每天煩惱的問題,以及因為煩惱而沒有空理會的問題(也就是死亡),對澪與聖這種人來說都無關緊要。比起成為奇妙實驗下的受試者,與他人格格不入的事實反而更讓她們寂寞。就好像有一名佛教徒突然被扔進一群基督徒裏的感覺很像,覺得自己生錯了場所。


    不管是對於有信仰的人或無神論者,不管是對於樂天派或習慣杞人憂天的家夥,「死亡」這件事都具備著神聖不可侵的價值,君臨於生命中其它事物之上。所以其實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應該歸類為「死亡教」的信徒才對。


    「到最後,我們就會搞不清楚我們是否存在了。自己到底是不是複製品?是不是與他人截然不同的怪物?倘若失去了身為自己的信心,當然要找一樣可以『確認自己存在』的事物。」


    聖將後腦勺上的發夾取下,讓亞麻色的長發隨意披散。她緩緩從座位上站起身,淡棕色的眸子自發絲間透出,妖豔而濕潤地注視著澪。


    「……喂,你之前被相阪和也強暴了,對吧?」


    「!」


    澪差點就說出「你怎麽知道?」這句話,不過在那之前,她的嘴已經被聖給堵住了。聖探出身子、越過桌麵,用自己的唇塞住澪的嘴。


    「……其實你早就希望被他強暴了,對吧?你一直在等待他獸性大發的一天,對吧?」


    聖一邊噴出熾熱的吐息,一邊確認著兩人唾沫氣味的差距,並對澪喋囁道。澪因對方突如其來的怪異舉止想要縮回身子,但卻被聖一把抓住臉頰、動彈不得。


    「其實你根本就沒有抵抗他的意思,對吧?你一直在等待他粗暴地穿透你的身體,對吧?」


    「……我沒有。」


    澪企圖搖頭否定,但這樣的動作也被對方限製住。


    「你不想傷害他,卻反而期待被他傷害,對吧?你被他粗魯地推倒、以暴力侵犯——你從以前就不停想象著如此的光景自慰,對吧?」


    「我沒有!」


    「被對方暴力相待時你下麵反而更濕了,沒錯吧?那種粗野的舉動讓你很興奮吧?你很痛苦……但又很滿足,沒錯吧?就是這種感覺讓你確認了自己的存在,沒錯吧?」


    聖滿懷愛憐地撫摸著澪的臉頰。澪的嘴唇微微發抖,一邊環抱自己的肩膀一邊「不對」地喃喃自語著。


    「結果,相阪和也不過是你的道具。你把他當作支撐身體的手杖,像人偶一樣對待他,又把他當作能刺穿你的登山刀——全都是為了要獲得『能確認自己存在的疼痛』。」


    「別再說了!」


    澪把桌上的陶器與花瓶揮落地麵。高價的茶具就此粉碎,熱水與茶汁灑了一地。澪蹲在這杯盤狼藉景象的正中央,拚命否定聖無情的批評。


    「不、不對……我對和也……」


    「你不必再否定了,我說得完全正確。況且結果會變成這樣也是理所當然的。」


    聖繞過桌子走向渾身旁。她抱住澪的頭,澪則完全任由她


    擺布。


    「不必為了這種事難過。我們如果要確認自己的存在,除了這種方式外也別無他策。你不需要悲觀,追求疼痛對我們而言再自然也不過了。如果你不相信心靈或魂魄的存在,唯有肉體的感受才是我們唯一的倚靠。」


    聖就像安慰小嬰兒般對澪慰藉道,而澪則已經無話可說了。這時,聖的弟弟葛峰昂從外步入這間飯廳。這對姐弟雖然沒有事先套好,卻能心有靈犀地同時朝對方示意。


    昂將手中以布包裹的物品遞給聖。聖接過這件被布遮掩的細長物體後,直接在澪的麵前將布掀開。


    「來,拿去吧。你不需要忍耐,這種事再自然也不過了。」


    布包底下出現了一把登山刀,那是前幾天應該已被澪扔入河中的同一把。刀鞘與握柄雖然都被換過,但外型跟先前完全一樣,依舊散發著冷冽而平滑的光澤。


    「……」


    澪將手伸向登山刀,以熟練的動作拿起刀鞘,並解開刀鞘。她那雙直直注視著刀鋒的眸子,讓人察覺不出溫度是冷是熱,就像金屬般散發著無情的光芒。


    「對,這樣就對了。這麽做是理所當然的。」


    聖以心滿意足的口氣說道,但澪已經什麽也聽不見了;礦物並不會思考,水晶的震動也沒有一定的規律。


    澪卷起左手的衣袖,將手腕翻起,刀刃沿著——


    伴隨著些微刺痛的征兆,西周澪的意識逐漸被染成『一片空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CUTTING傷痕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翅田大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翅田大介並收藏CUTTING傷痕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