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即將舉辦夏季聖祭的佛爾南神殿,流傳著奇妙的謠言。


    不管真實與否,眾說紛紜的謠言,大致可分為兩種——


    以隻有真實性的臆測為根據,屬於閑談的遙言;脫出常軌的謊言,或隻是單純為使話題更有趣的謠言——


    前者有時是接近真實的,也有時是誤傳……後者則十有八九是虛構的,但有時也包含極稀有的真實性。


    今年夏天,佛爾南神殿裏流傳的謠言,就是屬於後者。


    “到了深夜時,‘禦柱’的一部分,會浮現年輕女子的身影——


    “我不相信幽靈故事。”


    菲立歐·阿爾謝夫對這謠言一笑置之。


    剛洗完澡的他,一邊用毛巾擦著深紫色的頭發,一邊對帶來這謠言的侍從、同時也是一位少年神宮報以苦笑。


    神官艾略特卻挺起身子、從喉嚨擠出聲音。


    “菲立歐大人!這是千真萬確的。我看到了呢!就在剛剛——”


    艾略特的臉色很蒼白,他是跑著來的,所以氣喘噓噓、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


    菲立歐坐上起居室的椅子,用眼神示意艾略特也坐下來。


    “艾略特,你先靜下來吧!發生了什麽事?”


    菲立歐覺得很納悶,催促少年把話說下去。


    艾略特是個善良的人,同時也有著善良人常有的懦弱缺點——這點菲立歐很清楚。但是就算如此,怕成這樣也是很不尋常的事。


    艾略特在桌子另一邊的椅子上坐下,肩膀還發著抖。


    “就、就在剛剛——我打掃完祭殿,回來時正好落單……正覺得


    有股股寒氣時,回頭一看,就發現禦柱的表麵,有—個女人……”


    艾略特斷斷續續地說道。


    “那不是你的倒影嗎?”


    他拿少年宛如女孩般的容貌開玩笑,艾略特拚命地搖頭。


    “不,絕對沒有錯!雖然我沒看到她的臉,但那是個短發的女人。


    我眼睛很好的,絕對不可能把那個跟自己的樣子弄錯。”


    少年一邊發著抖,一邊用雙手做祈禱狀。


    負責照顧菲立歐的艾略特·雷文,是個年僅十三歲的孩子,在十六歲的菲立歐眼中,總有些如同弟弟般的印象。


    艾略特是個地道的神官,出生以來就——直住在這神殿裏,這裏就像他的家一樣。這樣的艾略特,竟為神殿裏的某種事物而怕成這樣,看起來實在有點滑稽。


    菲立歐就像安慰弟弟般地輕聲說:“不過,幽靈都是在深夜出沒的,現在才剛天黑呢!”


    雖然外麵大色已暗,但離深更還有一段時間。


    菲立歐才剛從房間附設的浴室走出來,正覺渾身舒暢,艾略特卻突然跑來,吵著說:“我看到幽靈了!”


    艾略特頻頻擦拭冷汗,並小聲地說:“一定是它們改變出沒的時間了。總之,我從來沒那麽清楚地看到過——”


    “原來是作息不規律的幽靈啊!”


    聽到菲立歐超冷的笑話,艾略特一點也笑不出來——


    “菲立歐大人,您是因為沒看到,才說得出這種話!真的很可怕!”


    他生氣地說道,並恨恨地瞪著菲立歐。菲立歐也隻好苦笑。


    “對不起,對不起,我確實是沒看到。”


    菲立歐坦率地道了歉。


    這幾天,據說在好幾個麵向祭殿柱子的地點都有人目擊謠傳中的幽靈,漸漸地,就連神殿的高層人員也無法將之視為“那隻是遙言”而不予理會。


    菲立歐自己倒是認為,可能剛開始隻是看錯,某人覺得有趣而予以加油添醋,才會演變成這種謠言。


    然而艾略特氣量雖小,卻不是個會說謊的人,連他也害怕地說


    “我看到幽靈了!”這點讓菲立歐開始產生了點興趣。


    “那麽,我們就去看看吧!艾略特,你帶路。”


    他才剛拿起劍以輕鬆的口氣如此說著,艾略特就愣住了。稚氣未消的臉上,明顯出現狼狽的神色——


    “菲立歐大人!那可不行!不能這麽做!”


    雖然這反應在預料之中,菲立歐還是故意裝傻。


    “為什麽?”


    “那還用說嗎?因為很恐怖呀!我不想再問去了!”


    麵對真心害怕的少年,菲立歐隻能報以苦笑。


    “不過,要是一直搞不清楚它的真麵目,也沒辦法安心吧?”


    “我知道它的真麵目——就是幽靈,絕對沒錯!”


    艾略特表現出令人意外的頑固一麵。


    “因為它是在禦柱裏喔!是在‘那個’禦柱裏——”


    “要是這樣,也許不是什麽幽靈,而是女神降臨呢!”


    菲立歐本來隻是開開玩笑,艾略特卻一臉嚴肅地搖搖頭。


    “地神佛爾南不像風神加魯尼耶一樣有人的模樣,弛化身時會變成樹木的樣子。而且,那種陰森森的影子——絕對不是女神什麽的!‘那個,要是女神的話,我們就變成邪教的教徒了。”


    “陰森森的影子啊……”


    艾略特誇張的措詞,在菲立歐耳裏聽來有點可疑。要是一開始就認定是幽靈,就算是美麗少女的笑容,可能都會看成是惡魔的嘲笑。更有甚者,先人為主的想法會讓人連牆上的汙漬都看成幽靈。“總之先去看看吧!我想去確認一下到底是不是你看錯了。”菲立歐不由分說地先站起身走了出去。艾略特雖然還在發抖,也隻好跟在他身後。兩人離開房間,走進了約可容納三人並行、天花板也很高的石造走廊。


    通往通路之處設有玻璃窗,得以迎進星星和月亮的光輝。不過今夜天空的雲層濃密,走廊要比平常來得暗一些……


    在這可說是陰森的一片黑暗中,菲立歐一手拿著燈,向祭毆的某個方向走去。


    從菲立歐的房間到祭殿的距離,走路約需幾分鍾。展現神跡的“禦柱”相當巨大,而有如圍繞著柱子建造的神殿,大小也足以與一座城池匹敵。


    走在他身邊的艾略特,還是相當不安,於是菲立歐輕拍他的肩膀:


    “不要這麽害怕。目前還沒有人受到幽靈襲擊,不是嗎?”


    “啊……我可不想當值得紀念的第一號犧牲者啊……”


    艾略特用手在胸前做祈禱狀,菲立歐笑了。


    “身為神的信徒,怎麽可以這樣,消滅幽靈可是你們的工作啊!”


    他這麽一說,艾略特不滿地嘟起嘴巴。


    “那是菲立歐大人您誤會了。根據佛爾南的教義,死者的魂魄會消失於冥界,絕不會留在這世界上的。認同世上存在幽靈的,可是西邊加魯尼耶神殿的教義呢!還有,關於消滅幽靈這類的事,是傳說中的故事,其實——”


    聽到這種理由,菲立歐不禁一愣。


    “既然如此,若不是幽靈,你又沒看錯的話,那就很有可能是某人的惡作劇了。既然有人這麽魯莽,敢在神殿開這種玩笑,難道你要放任不管嗎?”


    艾略特的雙眼因不安而閃爍了—下。


    “這、這……可是——”


    這話讓少年神宮無言以對,菲立歐邊摸著劍柄,邊小聲地說道。


    “我們——起去查查看吧!要是查不出原因的話,就交給上麵的人好了!反正他們也什麽都不會做的。”


    對於發生在不認同幽靈之神殿裏的幽靈騷動事件,高層都尚未


    有任何反應。或許,他們會對“擾亂風紀的奇怪傳言”感到憤怒,即使其實還不曾造成任何實際的損害……


    菲立歐快步地走在石造的走廊上——之前提過麵對柱子的祭殿,就位於幾階樓梯之上。


    艾略特似乎終於死了心,配合著菲立歐的腳步。


    對菲立歐·阿爾謝夫來說,在佛爾南神殿的生活是平穩而令人心滿意足的。雖然沒有什麽特別開心的事,卻比王宮更舒適,而且這裏也較少有微妙的謀略氣氛。


    菲立歐在這種殿內的工作,僅隻是“待著”就好。他的立場與其他信徒、司祭們不同,是真正“王室的人”,因此不會被要求遵守教義的規矩或禮拜。


    阿爾謝夫王室與領土內獨立自治且受到保障的佛爾南神殿——


    兩者間友好關係的證明,就是會有具王室血脈的人長期居留在神殿之中——這已經成了向來的慣例。


    在過去,這樣做還有警戒、監視神殿內風吹草動的目的,但因為雙方長久以來維持著友好關係,原本的目的就形同有名無實了。


    一個月前,菲立歐代替過世的遠親出任此一親善特使之職,而神殿就派艾略特來照顧他。


    雖說菲立歐身為王族,但卻是庶出的第四王子,地位比哥哥們還要低。雖然因此而被賦予留在神殿擔任親善特使的閑職,但反正他待在王宮也沒什麽事可做,自然也沒有理由感到不滿。


    雖然別人認為他是被“貶職”的,但對菲立歐來說,卻因能暫時逃離於宮這座牢獄而有一種解放感。


    這一個月來,菲立歐偶爾會被邀請參加神殿內的會議,但還是跟在王宮時一樣,過著無聊而平靜的日子。唯—不同的是,這裏有許多對菲立歐很友善的人們。


    在這樣的日子裏,漫天亂傳的幽靈傳言,與今晚堅持傳言乃為真實的艾略特,為其平穩的生活帶來了一種不協調的感覺。


    現在,兩人離開了神殿的居住區域,站在通往“禦柱”的祭殿前——


    橫在兩人眼前的是一扇堅固的鐵製門扉,雖然這扇門雖然牢牢地緊閉住,但旁邊設有日常出入用的小門,而且並未上鎖。


    雖然一般人很少進入這座祭殿,但若是隸屬於神殿的人,就算是見習的神宮,也可以自由進出。聽說也有很多人有空就會來這裏,許下自己的願望——


    這次的幽靈事件,就是由深夜來這裏祈禱的人所傳出來的。


    菲立歐向比自己小三歲的照顧者使了個眼色,他的手早就握住了插在腰間突刺釗的劍柄。要是幽靈事件是某人的惡作劇,有人再次潛入這裏,也沒什麽奇怪的。


    艾略特明顯地露出嫌惡的表情,點了點頭,打開了鐵門旁的小門。


    “——我先進去比較好吧?”


    艾略特怯生生地問。菲立歐搖了搖頭。


    “不,你跟著我,注意我後麵的狀況。”


    畢竟讓心生畏懼的艾略特正在前麵,菲立歐也會覺得良心不安。艾略特雖然老實地默默點了點頭,但明顯地鬆了口氣。


    菲立歐先彎下身子,以接近幹趴在地上的姿勢,穿過了狹窄的門——祭殿就位於神殿的四樓。


    石造的牆壁與地板雖然已年代久遠,但特別的房間依然打掃得很幹淨。


    這裏跟走廊不同,並沒有窗戶,室內自然陷入片漆黑。在當作祭殿使用時,到處都有點亮的燭台,但今天因為沒人,所以也沒有燭光。


    菲立歐舉手拿著燈,走進房間的深處。


    靴子噠噠地踩出響亮的回聲,令人產生這裏有兩個人以上的錯覺。


    艾略特緊緊地跟在菲立歐身後,戰戰兢兢地注意著周圍的動靜。


    祭殿內的盡頭就是“卸柱”——


    它為神殿的中心,也被稱為是神所完成的作品。


    菲立歐舉著燈,看到了它的一部分……


    位於祭殿正麵、有著圓滑曲線的黑色牆壁——隻是柱子側麵極微小的——部分。


    禦柱是佛爾南神殿的象征,它是一根巨大的圓柱,直徑將近一百公尺,浮在半空之中——佛爾南神殿就是圍繞這根柱子所建造的,而這祭殿,隻是為了讓人能夠親手觸摸這神聖的柱子所建造的房間。


    菲立歐從祭毆斜眼看著這壯觀景象的一部分。


    接近柱子後,用燈—-照,散發著黑光的柱麵,立刻淡淡地映出菲立歐的臉龐。


    根據神殿的傳說,這根柱子似乎在人類出現之前,就存在於此地。


    人們的手得以碰觸到柱子,是在幾世紀之前——建築技術發展、建築物足以攀到其高度寸的事。在此之前,禦柱一直浮在半空中,一動也不動,俯視著住在下麵的人們。


    這根柱子是何時完成的呢?建築物又是出自何人之手,是身為大自然的一部分,抑或這正是神的神跡呢——沒有人知道真相。


    在大陸,與這相同的柱子總共有五根,東西南北與中央各有一根浮在空中,其周圍也同樣建有神殿。


    有史以來,“禦柱”集眾人的敬畏於—-身,時而形成動亂的原因——


    菲立歐邊指著柱子的部分,邊轉向艾略特問道。


    “你就是在這裏看到幽靈的嗎?”


    艾略特大大地點點頭。


    “對,正好就是在這——帶!我那時是在這祭殿中央附近,回頭看;禦柱時,就看到那女人……”


    艾略特說話時,表情因恐懼而變得僵硬。


    菲立歐還是無法相信他的話。


    “這麽暗的地方,真的看得見那種東西嗎?”


    要是沒有燈光,那裏就是一片漆黑了……


    艾略特還是一臉緊張,緩緩地點了點頭:“是的,它看起來像淡淡地發著光。總之,我看到它了,這是千真萬確的……夠了吧,我們回去吧!”


    佛爾南的教義裏否定幽靈的存在,死者的魂魄也“亳不例外,,地經由神的手獲得拯救,不會留在這世上……


    這位理應忠實遵守教義的少年神宮,卻無意隱藏自己的恐懼。所謂的教義,是大方向的原則。多愁善感的少年,似乎並非單純地信仰著教義而已。


    對教義漫不經心的自己,並不相信幽靈的存在,而理應忠實遵守教義的艾略特,在現實中卻害怕幽靈,菲立歐總覺得有點滑稽。


    菲立歐輕輕地撫摸著柱子的側麵——


    有點冰涼,一下子就奪去了掌心的溫度。


    菲立歐試著以拳頭輕敲柱子的側麵,隻傳來如岩石般堅硬的觸感,他對神所賜的禦柱做這種輕率的舉動,讓艾略特不禁皺起了眉頭。


    也許是考慮到身份的差異,艾略特嘴上雖然什麽也沒說,卻投來責怪的視線,察覺到此的菲立歐,也隻好回以辯解的苦笑。


    “什麽都沒有啊!我也想看看那個幽靈呢,不管是惡作劇還是真的……”


    “我可不想再看第二次了。”


    艾略特毫不逞強、斬釘截鐵地如此說道。菲立歐也隻好聳聳肩說:“下次我要一個人在深夜時來……”


    “請別這樣。要是您有什麽閃失,身為照顧者的我是要負責任的


    “”


    艾略特誇張地歎著氣,卻突然睜大了雙眼——


    那雙眼眸中,映著與燈光不同的淡薄光芒。


    瞬間,菲立歐迅速回過頭——


    與祭殿相連的黑色巨大禦柱……


    其側麵隱約出現了藍白色的柔和光點,大小約與人相同,輪廓漸漸地愈來愈清楚。


    艾略特發出不成言語的悲鳴。


    菲立歐的雙眼緊盯著這個光景,他不管已經腿軟、跌坐在地上


    的艾略特,急忙跑向發出淡淡光芒的那側。


    光芒並不是從外側照進來,而是很明顯地由柱子的內側所滲出


    來的,性質跟燈火的紅色燈光、太陽的白色光輝都不同。硬要形容的


    話,就像是從水中仰望明月般的淡淡光芒。


    菲立歐正麵對著發出光芒之處——


    他並沒有任何不可思議或恐懼感,一方麵是因為他並不相信幽靈,另一方麵,心裏也為這第一次遇上的狀況而激動不已。他一心想要找出事實的真相,完全沒想到要逃走。


    艾略特在背後呼喚。


    “菲、菲立歐大人,快逃啊!快啊!”


    雖然那聲音顫抖到讓人覺得可憐,菲立歐卻頭也不回,隻是一直像在觀察般地凝視著柱子的側麵。


    光芒極為微弱,弱到要不是這裏一片漆黑,就很有可能忽略掉了。在這層意義上,那就像月光一樣……


    這輪廓愈來愈像人的姿態。


    身後的艾略特,已經開始快速地誦念神名。


    那裏隱約浮現的,是一位少女的身影。


    菲立歐一直凝視著那個少女——


    她弓著背、抱住膝蓋,看起來像是睡著了。服裝和表情雖然模糊


    不清,但就像在水中一般,長而有光澤的黑發向周圍展開。


    淡淡的光芒從手腕附近流泄出來——她的兩手手腕上戴著沒有任何裝飾的白色手環,正微微地發光。


    從柱子內側浮現的這個身影,就像雕像般清晰,因此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幽靈。


    明明是黑色的柱子,卻隻有這個部分給人半透明如水般的錯覺。菲立歐反射性地伸出於,但是他所碰觸到的側麵,卻依舊像冰般冰冷堅硬,跟剛剛完全一樣。


    艾略特看到這蜷曲著身子的少女,不禁以發抖的聲音說:“……咦、咦……好像跟我剛剛看到的不一樣……”


    菲立歐充耳不聞,把兩手貼在柱子上,對裏麵叫道。


    “喂!你啊!”


    靠近一看,隻看得出她應該是活生生的人。菲立歐一邊叫,一邊用一隻手大大敲打著柱子。


    他以手握拳,像敲門般向裏麵呼喚著。


    坐在地上的艾略特慌張地站起身,跑到他背後。


    “菲、菲立歐大人!您怎麽可以對禦柱——!”


    這跟輕輕拍打的程度是不同的。在過去的戰亂中,曾有人想破壞造成這爭奪原因的禦柱,而以劍或槌子加以激烈地攻擊。這些人的攻擊,雖然無法對堅固的禦柱造成絲毫損傷,但無異是一種冒瀆的行為。


    然而,艾略特想要製止自幼習劍的菲立歐,隻不過是自不量力,就算他壓著菲立歐的背,也無法阻止他的舉動。


    菲立歐毫不在意地繼續敲打著巨大柱子的側麵。


    在菲立歐眼中,那個少女簡直就像是被囚禁於柱子裏一樣。


    為什麽會這麽想,菲立歐自己也不明白,但眼前很明顯地是她恐怕活著、卻身處談不上自由的環境。


    “艾略特,你看清楚!她不是幽靈,而是人類,她就在這裏麵呢廠


    “怎麽可能!禦柱裏怎麽可能會有人——它又沒有入口——”


    艾略特雖然加以否定,眼神卻因動搖而飄移不定。


    菲立歐又強力地敲打著柱子。


    “你要是聽得到就回答啊!你是誰?為什麽在那裏?”


    少女沒有反應。艾略特也戰戰兢兢地從菲立歐的肩頭窺探著。


    “菲立歐大人,她聽不見啦!就、就此放棄吧——”


    “艾略特,你對這種情況一點都不在意嗎,明明就看得這麽清楚啊!”


    菲立歐用嚴肅的語氣說道。艾略特痛苦地皺著眉。


    可是,我們又不能……而且,萬一有什麽危險——”


    艾略特用因困惑而口齒不清的口氣低聲說道。


    菲立歐不理會他的製止,朝柱子再次喊叫。


    “喂!你聽得見嗎?”


    把臉埋在膝蓋之間的少女,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她那發著淡淡光芒的手環,隔著一片牆就近在眼前,模糊的光芒漸漸地增強,比身影更鮮明地浮現出來。


    這時菲立歐注意到她所穿著衣服的奇異處。


    她的體型雖然纖細柔和,但曲線明顯,很明顯是個女孩。不過她卻穿著像是男人穿的長褲以及沒有任何裝飾的長袖襯衫。上衣的下擺相袖子簡直沒有寬鬆之處,仿佛緊貼在身體之上。要是隻看剪裁,可能會誤以為她是一絲不掛,但實際上露出肌膚的部分,隻有臉和手而已。


    菲立歐無法想象,這樣的衣服究竟是用什麽樣的布料和縫製方法所做的?


    往菲立歐背後僵住身子的艾略特,突然在他耳邊失聲叫道。


    “菲立歐大人!那是……?”


    艾略特的手指出現在菲立歐的頭部後方,直指向他胸口的衣服——菲立歐因受到他的指出而轉移了視線,一看到那裏出現的白


    色光輝,立即慌張地確認那到底是什麽——


    正在發光的,是小時候朋友送的配飾寶石。


    對這第——次看見的光景,菲立歐和艾略特都——起屏息以待。


    菲立歐手裏抓著的“生命輝石”,有著像小太陽般的白色光輝,然而即使如此,它並沒有特別發熱……


    也許是接收到輝石的光輝,柱子中的少女身子突然顫動了一下。


    少女把臉從膝蓋處抬起來,與菲立歐的視線交會,她睜大了雙眼——


    ……菲立歐也清楚地看到了這張臉。


    毫無疑問,她是個活生生的人,雖然菲立歐不認識她,但她的年紀應當跟自己相近,沒有任何疑似的要素。她身上所穿的奇妙衣服,雖然稍微給人不可思議的印象,但卻是一看就能了解的款式。


    菲立歐感到背部發顫,並不是因為恐懼或驚訝,隻是為了未知的事態而顫動,而這顫動也傳遍了全身。


    菲立歐直凝視著她,少女也用大大的雙眸注視著菲立歐。


    少女似乎相當疲倦,她的雙眸充滿空虛,隻有一瞬間因驚訝而睜大,現在則正茫然地凝視著菲立歐。


    在隔著柱子壁麵的兩人之間,“生命輝石”強烈地發著亮光。


    少女從裏麵慢慢地伸出手,像是渴求那道光似的,菲立歐也跟著少女的動作把手貼在柱子的壁麵之上。


    ——壁麵的觸感在改變。


    不知道是不是對少女伸出手有所響應,原本堅硬地拒絕了菲立歐的壁麵,竟滑溜地將菲立歐的手吞了進去,宛如積木般的感觸,像是連手臂都整個包裹起來。


    菲立歐雖然吃驚,還是繼續向少女伸出手……


    過了一會兒,少女的手交疊在他的手掌上。


    他身後的艾略特雖然驚恐地發出悲鳴,菲立歐卻充耳不聞,用力握住了少女的手——柔軟的肌膚有點冰冷,但確實有著人體的體溫,她並不是什麽幽靈。


    菲立歐將握住的手一拉,少女就這麽一點也沒有抵抗地被拉出了外頭,壁麵完全地解放了她的身體。


    少女的腳步不穩,菲立歐瞬間成了扶持她的支柱。


    在他將倒下的她全身抱住那瞬間——少女的嘴唇稍微動了動。


    “——不要殺——大家——”


    少女用似乎要消失的微弱聲音確實地這麽說。


    菲立歐不由分說地搖晃著懷中的她:


    “喂!你沒事吧?振作點……”


    少女閉上了雙眼,像是已經昏厥、沒有醒轉的跡象。


    輝石的光芒消失了,少女的手環也失去了光芒,柱子突然又恢複成原本黑色堅硬的壁麵。


    周圍被一陣寂靜包圍,祭殿陷入一片漆黑,前不久發生異狀的殘像早在轉瞬間消失無蹤。


    菲立歐抱著少女搖晃的手臂,感到一股黏滑、令人不快的觸感。


    當他發現那是什麽時,立刻冷冷地皺起眉頭。


    “艾略特!叫施


    療師來!還有,把她搬到我的房間。”


    “……咦?咦咦?”


    不時何知又癱坐在地的艾略特失聲叫道。


    菲立歐焦急地叫著。


    “她受傷了!流了很多血,要是不快點處理……”


    菲立歐抱著少女的身體,在黑暗中邊找尋傷口,邊如此說道。


    弄髒菲立歐手的,是從少女體內流出來的溫熱血液。


    菲立歐不知道該怎麽將這件奇妙的衣服脫下,隻好找尋她傷門的大致方向。輕輕抱起她的身體,發現傷口好像在腹部,溢出的血將衣服染成了淺黑色。


    在燈光照明下仔細看,少女的臉和衣服上,到處都沾滿了他人濺出來的血,簡直就像她剛剛正身處於戰場上似的。


    艾略特依舊動彈不得地發抖著,菲立歐瞪著他。


    “……艾略特,不要坐在那裏,快點!把施療師帶來我房間。還有,不要把在這裏看到的事講出去。施療師那裏也……我來講,在那之前你什麽都不要說。”


    艾略特默默地點點頭,終於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跑掉了。


    菲立歐小心翼翼地抱起昏厥的少女,快步走出去。


    在他們離開祭殿的瞬間,有那麽—“下子,他回頭看了看燈。


    那盞因為他抱著少女而無法帶走的燈,微弱地照亮著柱子的角。


    釋放出懷中少女的禦柱,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又恢複了原來的壁麵。


    那天,佛爾南神殿的神師雷米吉烏斯,比平常更早就寢。


    就快到每年例行的聖祭季節了。一旦開始祭典的準備工作,神殿的所有人都會過著忙碌不堪的日子。雷米吉烏斯這可以好好休息的時間,就隻剩這幾天了。


    身為神師的他,身處佛爾南神殿的最高位階——


    他那慈祥老人般的穩重個性,在神殿內外都有相當高的聲望。他擔任神師一職已經五年了。


    雖然已是高齡之身,但還是精神矍鑠地執行著每天的任務。


    即使如此,他也對自己的老化有所自覺,而執行任務的疲勞也愈來愈難以恢複。


    雷米吉烏斯才剛上床不久,侍從就敲起了寢室的門。


    “雷米吉烏斯大人,打擾您休息,真是抱歉。”


    聽到女神官的聲音,雷米吉烏斯張開了閉上的雙眼,他還沒入睡,所以馬上就坐起身說道:“有什麽事嗎?”


    雷米吉烏斯以穩重而沙啞的聲音向門那邊說道。


    特地將已經就寢的神師喚醒,可見事情非比尋常。


    女神官在門的另——邊抱歉地說。


    “身為柱守的高司教現在緊急求見,他想見雷米吉烏斯大人一麵——”


    雷米吉烏斯皺起眉頭。這名字是這神殿任何人都知道的高層聖人,以職位來說,雖然是雷米吉烏斯的職位較高,實質上在此人麵前,地位卻是相當卑微。


    “高司教嗎……我知道了。我馬上換衣服,請幫我一下。”


    雷米吉烏斯從床上起身的同時,房門也打開了。進入房間的女神宮梅雅,以熟練的手勢開始幫助老神師換裝。


    她是雷米吉烏斯的侍者,也是他的孫女,今年才滿十七歲,但已是正式神宮裏不可多得的人才。她之所以嶄露頭角.雖然出自雷米吉烏斯的影響力,但就算排除這個因素,她還是一個虔誠的佛爾南神殿神宮。


    將閃耀的金發束在腦後的少女,靈巧地用梳子替穿好衣服的祖父梳理整齊頭發。


    “梅雅,高司教有提到是什麽事嗎?”


    聽到祖父的詢問,梅雅機靈的眼神閃過—絲陰影。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內部機密,他吩咐說想先見見您。”


    雷米吉烏斯完成換裝,同時從容地點點頭。


    出了寢室,看見走廊另一頭的辦公室流瀉出燈光。神師所在的一隅雖在神殿之中,卻擁有像是一戶住宅般的格局,另一方麵,要想進入辦公室,也會遭到守候在走廊的衛兵製止。讓高司教先行通過,好像是隨從梅雅隨機應變所做的指示。


    雷米吉烏斯一進入辦公室,就見到高大而熟悉的身影佇立其中。


    將神官服的風帽壓得低低的身影,慢慢地轉向雷米吉烏斯。


    “——雷米吉烏斯司教,打擾您休息,真是過意不去。”


    這是清澈而年輕的聲音,雖然極為溫柔,但卻讓人感受到不可思議的威嚴。


    雷米吉烏斯恭敬地行了禮,梅雅隨侍一旁。


    “不,我還沒入睡——對了,請問有……麽事呢?”


    這身影——也就是高司教,依舊把麵孔隱藏在風帽下,慢慢地點點頭。


    “就在剛才,我感受到禦柱的聲響,恐怕是來訪者到來了。”


    “……來訪者?”


    雷米吉烏斯反問道,過了幾秒,他才張大了眼。


    “您說來訪者?此事當真?”


    他失聲叫道,完全失去人生閱曆豐富的老者風範。高司教刻意地緩緩點了點頭


    “這可能性很高。我最近正在注意關於禦柱幽靈的傳聞——就在剛才,我們族人感覺到了一般人無法察覺的聲響和光芒。”


    高像密談般壓低了聲音。


    “不過,雷米吉烏斯大人,請冷靜下來。也許對您來說,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但卻是這世上理所當然之事——隻要平靜地依我所說去做即可。我也是柱守族,一定會盡所能幫助您的。隻是——”


    “隻是……?


    雷米吉烏斯屏息等待著他接下來的話。身旁的梅雅雖然不明白原由,但以她的立場是無法插嘴的,隻能保持沉默。


    高司教以溫和的聲音繼續說道。


    “我不知道重要的來訪者現在在哪裏。我一感到異狀,就馬上趕往禦柱,但那裏已經沒有人了……隻留下燎火和血跡,似乎有人曾在那裏……”


    “血跡……”


    雷米吉烏斯呻吟著。


    “那麽,是某個衛兵向來訪者揮劍……?”


    高輕輕地搖了搖隱藏在帽子下的頭後說。


    我不知道。不過並沒有屍體,來訪者很可能是在神殿裏迷了路。我不明白為什麽會留有燈火,也許是誰遺忘在那裏的、或是來訪者留下的——不論如何,希望能緊急請衛兵協助。”


    聽見高司教的請托,雷米吉烏斯神師用力地點點頭:


    “我明白了,那就請高司教在此等侯,我發現就立刻跟您聯絡。”


    “拜托您了。”


    高點點頭。雷米吉烏斯向他行了禮後,就迅速離開了辦公室。


    出了辦公室,梅雅小聲地說:“雷米吉烏斯大人,呃——”


    “梅雅,請你什麽都不要問,我現在什麽都無法對你說。”


    雷米吉烏斯以緊張的聲音說道。


    “這究竟是神的心意,或者隻是它反複無常……不論如何,這關係到神殿的機密。等你的地位再高一點,就會知道的,請你等到那時吧!”


    聽到祖父頑固的話,梅雅輕輕地點點頭。


    “是的,這是——從以前就很少見的事。沒有必要特別聲張、引起騷動……”


    雷米吉烏斯像是自言自浯般地低聲說道。


    然後他走向值勤室,打算直接下令衛兵們對可疑人物給以“保護”。


    菲立歐把來路不明的少女放在床上,首先確認她的傷口。她身上穿的白色衣服是由長褲與長袖上衣所組成,但在腰部卻沒有分開,而是上下連起來的,也不知道該怎麽脫下。


    材質雖然很像絲綢,表麵卻像可以防水,不太沾染血。因此血不被衣服所吸收,而立刻流到外麵,染黑了床單。原本積蓄於衣服中


    的血,似乎正因少女的躺下而向外流淌——


    把少女抱進來的菲立歐,身上也沾了她的血。


    少女的雙腕戴有在柱子中發光的手環,靠近一看,是沒有任何裝飾、樣式非常簡單的白色手環,雖然有著金屬般的光澤,卻看不出它本身會發出光芒。


    被叫去請施療師的艾略特還沒回來。


    菲立歐一邊注意手環,一邊取—卜房間裏的—-盞燈,照著少女的身體。


    他的視線停留在少女仰躺著的身上,找尋著可能受傷之處。


    找到流血特別多的腹部,立即發現那部分的衣服被淺淺地劃開來,被利刃劃了一道之處,看得出肯定是出血的源頭。


    菲立歐用短劍慎重地將衣服裂口再割開一道,並小心不讓傷勢擴大。將燈火放在一旁,一邊用布擦拭血汙,一邊在微暗中找尋傷


    少女雪白的肌膚,光滑得教人驚訝。


    ——太過於光滑,以至於完全找不到“傷口”。


    菲立歐皺起眉頭。


    雖然他找過衣服有無其他裂開之處,但就算染上血跡,也很難說除了腹部外還能有什麽大傷口。然而實際上,少女身上並沒有類似傷口之處。


    菲立歐把衣服再割開——些,凝視著她的肌膚。


    側腹有著極細的舊傷痕,但傷口愈合已久,應該不可能再流血了。


    正當菲立歐納悶不巳時,聽見走廊傳來腳步聲。


    “菲立歐大人,我把施療師庫娜大人帶來了。”


    艾略特的聲音響起,他帶來的是菲立歐也認識的神殿施療師。


    菲立歐馬上回答:“好,把她帶進來。”


    “是。庫娜大人,這邊請。”


    艾略特打開寢室的門,女施療師點點頭,跟他一起進門。


    她是個滿臉溫柔笑意、人見人愛的女孩。


    她身上所穿雪白潔淨的服飾,是施療師的工作服,跟神官所穿的法衣不同。上半身雖為長袖,但為’了讓手臂方便動作,有露出肩膀的部分,下半身為裁成左右兩半的裙子,是重視容易活動與清潔感的獨具匠心之作。


    曲線和緩的胸前,衣服上縫有點綴著十字星的徽章,那是施療師的身份證明。


    被叫來的施療師庫娜·裏多亞爾,在優雅地瞥了菲立歐一眼後,快速地走到床旁。


    庫娜雖然才二十五歲左右,但已是個醫術高超的施療師,在神殿內深獲好評。


    菲立歐讓出位子,讓施療師坐在少女身邊。


    庫娜很快地開始借著燈光診視少女的身體。


    “受傷的人就是這位吧,她是什麽身份的人呢?”


    庫娜一邊探查著傷口,一邊問道。艾略特似乎聽了菲立歐的話,什麽也沒告訴她。


    菲立歐不慌不忙地道出早就準備好的謊言。


    “我發現她倒在神殿外,才把她帶回來的。雖然想送去街上的施療院,但已經這麽晚了,她又流了很多血,才緊急請你——”


    菲立歐在艾略特麵前講話雖較為不拘小節,但在年紀較長的庫娜麵前,就不得不意識到自己身為公職人員的守場,自然采取相符的語氣。


    庫娜點點頭,同時也跟剛剛的菲立歐一樣納悶。


    “原來如此。她確實流了很多血,不過——”


    她移動著燈火,手指從少女衣服的裂口慎重地撫摸著肌膚。


    “……卻找不到最重要的傷口。”


    她疑惑地嘀咕道。


    庫娜把手貼在沉睡少女的額頭上,接著把脈再用燈光確認瞳孔的狀態。


    菲立歐一直在旁邊看著診療情形。


    “她似乎是失去意識了,這血是她吐出來的吧,身上完全找不到像傷口的地方呢。”


    施療師庫娜下了這樣的結論。


    菲立歐依舊困惑地指著沾染床鋪的大片血跡:


    “不,庫娜,這血是積存在她衣服裏的……”


    庫娜又感到不解。


    “沒錯,衣服裏還積存著血,可是找不到傷口,脈搏也正常,簡直就像……把血注入到衣服裏一樣。”


    菲立歐一句話都答不出來,他本來以為少女受了重傷而大為驚慌,但這重要的少女既然沒有受傷,叫施療師來就沒有意義了。


    即便如此,菲立歐還是不相信她沒有受傷———要是沒受傷,她為什麽會失去意識?其中的原因也讓他很在意。


    庫娜用纖細的手指輕輕地撫摸著少女被菲立歐割開的衣服。


    “菲立歐大人。這血雖然很不可思議……這衣服也很教人驚奇呢!實在是很罕見,這到底是哪裏的織品呢?”


    菲立歐也有相同的疑問——少女所穿著的衣服,很明顯地不屬於這裏的文化。


    這廣大的索裏達帖大陸,有各式各樣的文化混雜其中,但就菲立歐所知,她的服裝並不符合其中任何一種。


    應該也有很多菲立歐不知道的異文化,但少女的衣服很明顯地是從高超技術所製成,雖然那會是交易商人們所樂於交易的布料,但菲立歐和庫娜卻都沒有見過。


    聽了庫娜的疑問,艾略特從身後窺看著少女,但他被血跡嚇得雙腳發抖,又馬上退到了房間一角。對膽小的艾略特來說,大量的血似乎太刺激了。即使是因劍術修行常受傷而見慣了血的菲立歐,也覺得不大舒服。


    “艾略特,不好意思,你可以幫她準備更換的衣服嗎?”


    菲立歐注意到溫柔的神官怕看到血,故意叫他去辦事。


    “是、是。那我馬上去。”


    艾略特不知是不是被血腥味“嚇壞”了,走出寢室的步伐顯得有點不穩。


    菲立歐重新端詳起沉睡少女的臉龐。


    她的肌膚非常白皙,是個十分美麗的少女。—頭黑發光滑柔順,連發尾都保養得很好,恐怕她從沒有在大太陽底下做過農活吧!


    是身份地位相同?還是哪個商人的幹金小姐?又或者——她不是人,而是女神嗎?


    菲立歐馬上在心裏否定了自己脫離現實的幻想。他原本就不相信神的存在,而且少女的身體確實看起來像活生生的人。


    一道光灑上少女的臉龐,房裏隨之突然大放光明——


    窗外,隱藏在雲層後的月亮,恰好在此時露臉。


    這星球的衛星,是純粹的藍色、相當接近幹天空的藍,它溫柔地照殼了暗夜。馬鈴薯形的變形月亮,在這個國家自古被稱為“天空之鍾”,每年有那麽—次,恰巧在舉辦聖祭時,月亮會發出鍾聲般的響音。


    當然不可能是月亮真的在響……雖然誰也不明白其原因,但這不可思議的響音每年一定會從天而降。因此,自古即傳說月亮會變成鍾而發出聲響。


    在這藍白色月光與柔和燈光融合的房間內,菲立歐轉向庫娜。


    “受傷一事好像是我判斷錯誤了。庫娜,卒苦你了,不好意思。”


    “哪裏,一般人看到流這麽多血,都會以為是受傷的。”


    庫娜柔柔地微笑答道。


    “那麽,在她恢複意識前,就待在佛贈南施療院吧!讓她留在這裏也不是辦法。”


    庫娜帶著溫柔的笑容如此提議。


    神殿所經營的施療院,也為貧窮的人施以便宜的治療。這一方麵是為了守護神殿的權威,贏得民心、但在現場實際治療民眾的施療師們,也有許多是真心為病患擔憂、人格高尚的人。庫娜雖然是在在神殿裏、“屬於神殿”的施療師,但她卻是以“佛爾南施療院外派醫師”的身份留在這裏的。


    即使相交不深,但在菲立歐眼中,她是足以信賴的人。


    “若能這樣,就幫了我大忙!”


    菲立歐回答時配上


    了社交性的柔和微笑。


    “我會發現她,也是某種緣分。請用我的名字讓她住進施療院


    吧!治療費也由我來負擔。”


    這也含有某種“托付”的意味。


    庫娜有點疑惑——王族成為“病倒路邊的人”的保證人,這可是史無前例的事。


    菲立歐在這神殿裏本來就是做客的身份,這樣做可說是太過火


    了。


    “不,還不需要這樣……”


    搶在庫娜委婉地拒絕之前,菲立歐接著說道。


    “我不認為她隻是個病倒路邊的人,她的衣服雖然奇特,但是從外表看來,我想是相當有地位者的幹金。”


    菲立歐暗示的是女孩的頭發或肌膚沒受過日曬一事。再說,她那纖細的四肢與突出的五官,怎麽看都不像勞動階層的人民,這也是事實。


    庫娜的眼裏有著微妙的動搖,像是敏感地察覺出菲立歐話裏隱藏的意思。


    這少女說不定有政治上的利用價值——菲立歐的話裏有著這樣的意味。


    就算沒有利用價值,王族幫助人民的“慈悲”善行,也會成為一段佳話。不論如何,對菲立歐都是有益無害——雖然不太令人愉快,但菲立歐是以這種形式說服庫娜的。


    老實說,他隻是在意少女的身份,不願在此把她交給別人。若說她是從禦柱中跑出來的,應該沒有人會相信吧!若是少女醒來後如此說,很難不被人當作是神經病。


    所以菲立歐認為,當她醒來時由他先把事情間清楚,是自己的責任。因此才利用自己的地位,就算被庫娜誤會,也必須堅持己見。先把少女交給庫娜,她一醒來,庫娜定會馬上跟菲立歐聯係。另外,在麵臨該怎麽處置她的問題時,菲立歐的想法應該也有—定的影響力。


    庫娜沒有反對,輕輕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我會這樣安排的。”


    聲音裏帶有些許不快。


    她恐怕是曲解了菲立歐的本意。然而此時對他來說,這樣反而比較好。菲立歐在心裏苦笑著,她把我當作庸俗的人了啊,但他的反應也僅是如此而已。


    菲立歐隻是出於好奇心,才追查艾略特的幽靈故事。他對這個少女雖然也感到好奇,但卻有更確實的感覺……


    菲立歐有預感,這不僅隻是不可思議的現象,應是某事的“契機”——這並非空穴來風。在看見柱中少女時,艾略特曾說:“跟我看到的幽靈不一樣……”之類的話,雖然有必要再問個清楚,但一般來說,應該是指柱中還有其他人。


    而且少女在失去意識前,把菲立歐誤認為某人,低聲說了“不要殺”、“大家”。既然是“大家”,那少女應該還有其他同伴才對。“不要殺”這種話,聽起來也不是什麽和平的說法,那柱中也許還會有其他像少女一樣的人出現,這可能性是無法否認的。


    菲立歐在心中這樣想著時,庫娜對他說道。


    “菲立歐大人。我先幫這女孩脫掉衣服,把她身上的血擦幹。可以清您到房外去嗎?”


    不知是不是為剛才的對話,她聲音裏多少帶點凶惡。


    “啊——說的也是。我都忘了!那就拜托你了。”


    菲立歐也趕緊以此為借口,迅速退出。這裏雖是他的寢室,現在卻是昏睡少女的寢室。而且此刻庫娜正感到不快,菲立歐也無心反抗她。


    他走出寢室,關上房門,在房門前站了一會兒。


    不管怎麽樣,在少女恢複意識前,他也不能問她任何事。


    不久,門另一邊傳來衣衫悉索之聲。


    菲立歐閉起眼睛。


    ——遙遠的從前,兒時。


    那時他也同樣不被允許進入房內,隻是在門外聽著衣衫悉索之聲。


    他突然回想起那時的記憶。


    那是在即將舉辦聖祭典禮、正忙於準備時的事……


    三兄弟為了出席典禮,各自在不同的房間更衣。


    當時菲立歐沒有玩伴,隻是獨自在門前等待著哥哥們——


    就僅僅是等待而已。


    哥哥們出來後,菲立歐也沒有跟著前往,就這樣等在門前——這次則是等哥哥們參加完典禮後回到家來。


    菲立歐雖然是王族的人,但並不被允許出席典禮。


    表麵上的理由是他尚年幼,而且是四王子,但其實他身為王子,親屬卻並不認同他是王族的一分子。


    居於側室末席的母親,在生下菲立歐之後就立刻過世了。母親娘家是式微的貴族,而她的雙親——也就是菲立歐的外祖父母,早在菲立歐出生前就因為馬車翻覆事故而喪命。


    因此在王宮中,他沒有可以當後盾的母方親人,又因為身為四王子的立場,遭到貴族們的輕視,在王宮中並沒有容身之處。


    父親拉巴斯丹王,雖然憐惜菲立歐而將他留在王宮,但記憶中父王很少跟他說活。兄長的母親們,基於他母親是奪走國王寵愛的婢妾、便心生嫉妒而加以疏遠,甚至曾當麵侮辱他,叫他“下賤之子”。


    將菲立歐撫養成人的,是負責照顧他的奶媽,以及目前身為騎土團之首的重臣威士托·貝赫塔西翁。


    正當幼小的菲立歐無事可做,隻是在門前茫然地等著哥哥們時


    一雙粗壯的臂膀突然從背後將菲立歐抱起來。


    那是正值壯年的威士托。


    當時他還隻是王宮騎士團的小隊長,雖然他的劍術一流眾所皆知,但並未位居要職。菲立歐也認識他,但在此之前倒不是特別親密.


    然後他就在典禮正盛大舉辦時,將菲立歐帶到高塔上。


    到現在,菲立歐還清楚記得從那裏俯視典禮的情景。


    典禮相當豪奢——王宮的中庭裏,身著華麗衣衫的王族與貴族聚集,在樂團演奏中,儀式以意義不明、過分拘泥於形式的方式進行著。


    其中也有哥哥們的身影。


    大哥並不曾和菲立歐說過話,他是正式的皇太子,每個貴族無不另眼相待。


    二哥則以有放蕩習性與貴族嗜好的灑色之徒而聞名。他雖然跟菲立歐說過話,但對話的內容非常無情。他明白地說,菲立歐的存在是王上“玩樂”的結果,沒有人希望他來到這世上。


    三哥是唯一會跟菲立歐玩的哥哥。一方麵他們都離王位繼承權很遙遠,一方麵也是因為年紀相仿,對菲立歐而言,他是唯一的“哥哥”。即使如此,三哥的母親也疏遠菲立歐,而他也因顧慮到這一點,在人前並不太與菲立歐親近。


    對幼年的菲立歐而言,王宮並非令人愉快之處。他總是被人疏遠。也習慣寂寞的日子,漸漸地變成一個不笑的孩子——


    恰巧出現的威士托帶菲立歐來到塔上,正是此時之事。


    “菲立歐大人,請看那邊。”


    威士托說著,將手臂伸出窗外,越過中庭的典禮,指著遠方的街道。


    各色屋頂之間,有幾條小略縱橫交錯,人們及馬車忙碌地穿梭其中。


    從塔上的窗子所在的城市街道。對菲立歐而言,就像是故事裏的異世界。即使他知道那裏居住著許多人,但還是很沒有真實感。


    將他抱在胸前的威士托粗聲說道。


    “——現在人多數的貴族、官僚們,滿腦子隻想要讓典禮順利完成,您的兄長們恐怕也是如此吧!不過,對這個國家人多數的人來說,王宮裏各種典禮什麽的,隻是非常微小、不重要的瑣事而已!”


    威士托的眼神非常溫柔,簡直跟他壯碩的體型不搭軋。他用那雙眼睛自塔上凝望這個國家,然後凝視著菲立歐。


    “菲立歐大人,這個國家很遼闊吧?”


    菲立歐點點頭。自塔上所見的


    全部範圍,都屬於這個名為阿爾謝夫的國家。更遠處還有不曾見過的其他國家,以及廣闊的海洋。


    威士托低聲說道。


    “官僚們並沒有把這光景看在眼裏,您的兄長們恐怕也……菲立歐大人,請恕我無禮,希望您與其注意王宮的事,不如以這個角度來看這個國家。”


    威士托說著,以厚實的手掌撫摸著菲立歐的頭。


    “王宮隻是這個國家中封閉的極小世界,世界不應被鎖在裏麵,而是應內外拓展——希望您別忘了這件事……”


    對當時的菲立歐而言,威上托的話有一半以上他都聽不懂,但他把這番話牢牢記住,也許過了幾年,他多少可以了解話中的含意。


    這幾年間,菲立歐為了防身而向威士托學習劍術,迅速地成長起來。


    而今他離開了威士托、並獨自留在佛爾南神殿。


    菲立歐好歹也是個王子,而威士托是個騎士,由旁人看來,兩人為主從關係。然而,菲立歐卻這麽想——若沒有威士托照看自己,自己也不會成長為今天的樣子吧!


    到這神殿來以後的日子裏,菲立歐偶爾會這麽想。


    菲立歐被請出寢室後不久,麵對走廊的另一扇門即響起敲門的聲音.


    這間分配給親善特使的房間,以麵對走廊的起居室為中心,設有辦公室、寢室和浴室。


    聽見起居室的門響起輕輕的敲門聲,菲立歐輕輕走近。


    “菲立歐大人,打擾您休息,真對不起。”


    響起的是他認識的衛兵聲音。


    菲立歐放心地打開門,親自走到走廊。


    “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他這麽間,年輕衛兵惶恐地低下了頭。


    “是,其實神殿裏可能出現了可疑人物——神師大人剛才親自下了搜索令。”


    菲立歐嚇了一跳,腦海裏雖然浮現沉睡少女的身影,但臉上還是假裝平靜。


    “可疑人物?有小偷進來了嗎?”


    “不,詳情我也不清楚,但神師大人指示,要是發現奇怪的人,一定要盡力加以小心保護。菲立歐大人,若是您發現什麽人……”


    尖銳的女子慘叫聲突兀地打斷了衛兵的問答——


    聲音來自菲立歐的寢室。


    菲立歐和衛兵對望一眼,呆了一會兒。但下一秒鍾,兩人一起有所反應,衝向寢室。


    菲立歐踢開房門,眼前所看到的光景,跟他聽見慘叫時所聯想到的畫畫一模一樣,不禁咬住了嘴唇——


    渾身血汙的半裸少女,從身後製服庫娜、緊緊地壓著她的脖子。被控製在床上的庫娜,隻能一臉困惑地發出慘叫,卻無法抵抗。


    上半身赤裸的少女似乎被庫娜脫了一半的衣服。她以怯懦的眼神看向菲立歐等人,以沙啞的聲音喊叫著。


    “請、請你們不要動!要是動的話,我就把她……”


    看也知道少女壓在庫娜脖子上的手指是很用力的。


    菲立歐以手製止正要采取行動的衛兵,努力地輕聲說。


    “等等,雖然我不是很明白現在的情況,但如果你想要人質,那就由我來跟她交換吧!這個人懷孕了,現在正是重要的期,所以不能太過粗暴……”


    菲立歐隱藏了內心的焦急不安,語氣非常溫柔,希望可以削弱對於的氣勢。


    聽到他的話,少女雙眼瞠大。同時,庫娜和衛兵也睜大了眼——


    說庫娜身懷六甲,是菲立歐急中生智所想出來的謊言。若對方是壞人,根本不會在意這件事,但若是有良心的人,就無法做出粗暴的舉動了。


    果然,少女很明顯地非常驚慌,匆匆地觀察四周後,視線停留在窗口。


    連菲立歐也看得出來她想做什麽,但礙於庫娜在她手土,還不能輕率行動。少女押著庫娜,從床上站起來,急急地靠向窗邊。


    她確認過外麵的情況後放開了庫娜,轉瞬間她就自己打開窗、在月光下縱身一躍。


    菲立歐倒抽了一口氣——這裏是二樓,窗外還有溝渠,過了一會兒。傳來了響亮的水聲。


    菲立歐不管呆立著的衛兵,取下腰間的配劍,追向少女。


    “菲立歐大人,不行啊!”


    雖然聽見庫娜在身後慘叫著,菲立歐還是縱身躍向溝渠。


    他在黑暗中落下,身體立刻掉進冰冷的水麵,背脊瞬間結凍。有那麽短暫的一瞬間,他迷失了方向感。


    在藍白色的月光照耀下,菲立歐找尋著少女。在發現她的蹤影之前,耳朵先聽見了她遊泳的水聲。


    仔細一看,少女遊得出乎意料地快。


    菲立歐遊泳追在她身後,心中暗自咬牙切齒。


    要是少女表現得很乖巧,在怎麽樣也可以先安撫她。然而她似乎在害怕什麽,竟然做出這麽輕率的舉動。


    少女遊到溝渠邊,開始攀爬釘在石頭上的鐵梯——神殿內的溝渠就像畫圓一般包圍內部,隻是用來做為小規模的運河,並沒有什麽防備的意義,因此到處都設有通往岸上的梯子或樓梯。


    “——真是的,我才剛洗過澡!”


    渾身濕透了的菲立歐一邊叨念著,也跟在少女之後握住梯子。


    在月光中,少女從上方回過頭說道:“不要過來!請你不要靠近我!”


    聽到她的慘口u,菲立歐有種矛盾感。聲音雖然很清脆,但音調卻略顯瘋狂。當她從禦柱中出現寸,雖然他也想過她並非這個國家的人,但此刻更確信了這一點。


    菲立歐向少女喊道。


    “你為什麽要逃?你知道這裏是哪裏嗎?”


    佛魯南神殿周圍被高聳的牆壁所包圍。除了四個方向的門以外,沒有別的出口,若不依程序出入,要入侵或脫逃都非易事。


    顯而易見地,如果就這樣讓少女逃走,事態將會變得很複雜,為了她好,菲立歐心想穩健地處理此事,於是追在她身後。


    少女越過包圍溝渠的石垣,逃入了中庭的樹林中。樹叢枝葉茂盛,連月光都足以遮蔽。雖然眼看著菲立歐就要追到,但在樹根盤根錯結的森林中,少女也似乎無法跑得很順利。菲立歐趁隙追到了少女的身後……


    少女發覺他追過來,背靠在一根樹幹上,麵向菲立歐。


    “請你不要過來!”


    她再次以悲痛的聲音叫道,那聲音給菲立歐——種忍無可忍的感覺。


    “——請冷靜一下,我不會對你怎麽樣的。”


    菲立歐以沉穩的聲音說道。


    “你為什麽突然逃走呢?我們並沒有想對你做什麽啊!”


    “不行……別、別靠近我……不要……”


    少女的聲音顫抖著。


    “……求求你。我雖然不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但請不要……管我了……否則,否則,我…”少女的聲音變得模糊不清。菲立歐不禁背脊一陣發涼。


    在森林籠罩的一片黑暗中,他有種仿佛野獸潛入的錯覺。而給人野獸般錯覺的,很明顯的是眼前的這名少女——現在的她渾身濕透,穿著破損的衣衫,披著肩長發,理應給人相當淒慘的感覺才對——


    然而,她卻散發出切換成“什麽”了的氛圍。


    應該是與自己年紀相近的少女,令他直冒冷汗。


    菲立歐下意識地把手放在腰部,那裏通常掛著一把突刺劍,但在眺下溝渠前卻放在房裏,這時他真是悔恨不已。


    “……我對你沒有任何加害之意。”


    菲立歐低聲說道。


    少女沒有回答,他下意識地在手腳使力。


    對手隻不過是個少女,自己究竟在怕什麽,菲立歐也對自己的膽小感到不可思議。然而無法解釋


    的第六感,在腦中敲響了警鍾。


    少女不知從何處發出了野獸般的吼聲。


    菲立歐記得聽過這種聲音,他小時候扮成一般百姓外出時,曾經看過那隻老虎雖然是馴養的,但還留有許多野性,來自深山的老虎——少女的聲音非常像那隻老虎的吼聲。在表演場地的帳篷裏,簡直像看到餌一樣地看著菲立歐。如今在一片黑暗中,雖然看不見少女的臉,但在感覺上則非常相似,彼此依舊看不見對方的臉,卻焦急地互相瞪視著。


    終於,從神殿內傳來通報異常狀況的高亢鍾聲,連續響了三次,一再重複——


    那是通知有可疑人物入侵的暗號。


    少女對那聲音出現反應而有所行動——她朝著遠離菲立歐的方向,——溜煙地跑進森林裏。


    那像彈眺般遠離的腳步聲,讓菲立歐無力追趕,雙腳變得僵硬。


    怎麽也無法相信,剛剛還在此處的那個可愛的黑發女孩,一瞬間,簡直就像是換了個人——或者,換成別的“生物”——般,感覺完全不同。


    擦擦額頭上的汗水,菲立歐嘴角浮起微笑。


    他自己也不了解為什麽會笑,隻是自己剛剛確實“感覺到恐懼”,而現在則有種從恐懼中解放的安心感,才會有微笑的表情。


    菲立歐大大地深呼吸,再度開始追逐消失在黑暗中的少女。


    他找到了方向,加快了腳步,總之要先快點穿過中庭的森林才行!


    菲立歐有所自覺……


    剛剛在感覺到恐怖的同時——內心也稍微有所躍動,那是對未知的好奇心,在他心中大大地膨脹起來。


    “那隻不過是個女孩,不是嗎?”


    菲立歐輕輕地自言自語,在樹下的黑暗中加快了腳步。


    通報有入侵者的鍾聲響起時,神師雷米吉烏斯·巴爾多雷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他明明告訴值勤室的衛兵,不要把事情鬧大,並且要保護神秘入侵者的。即使如此,他們卻還是敲響了警鍾,那就表示有什麽緊急狀況發生了。


    在另一個房間等待的高司教,聽了鍾聲,也若有所思地把頭轉向窗外。高就算把風帽拉得很低。從雷米吉烏斯所在的位置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可以感覺到他困惑的心情——


    “雷米吉烏斯司教,好像發生了什麽奇怪的事啊!”


    對於深謀遠慮、沉穩持重的高司教所說的話,雷米吉烏斯點點頭回應。“可能是因為聯絡不周……”雷米吉烏斯這麽一說,高就輕輕地歎了口氣。“從‘那邊’來的,有各式各樣的人,以前也來過粗暴的人或壞人……雖然並沒有留下紀錄,但應該也還是有一些被處理掉的人才是——這次的來訪者若是個危險人物,那麽很遺憾地,為了自衛——隻好采取不得已的措施……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吧!”


    雷米吉烏斯接續的未盡之聲。


    “上一次的來訪者,是在一百五十年前來的……當然啦,那時我們都還沒出生,不過根據紀錄,是——位很正派的有識之士呢!”


    雷米吉烏斯提出從書本看來的模糊記憶。高司教也在風帽下點點頭。


    “是的,那位是埃魯交易的創始人。他所帶來的知識,雖然也有危險之處——但他個人似乎很巧妙地跟這世界的人相互妥協。至於這次的來訪者會是什麽樣的人,那就不清楚了……不管什麽樣的人物,應該要緊急於以保護,而且我們必須視情況,負起神殿的責任來加以處理。”


    “正是。要是讓他逃走的話,可是有點危險——”


    雷米吉烏斯說到一半,辦公室門上響起敲門聲。


    雷米吉烏斯以預期最糟狀態的聲音回應。


    “請進。”


    應聲而人的是年輕的衛兵。雷米吉烏斯隱藏起內心的不安,用平常的衷情間道:“有什麽事嗎?”


    “是.剛剛在西邊一角確認了,疑似可疑人物的是一位年輕女孩。”


    聲音因緊張而僵便:“現在她正在逃亡中……呃,事情變得有點麻煩……”


    衛兵的話變得含糊。


    雷米吉烏斯的表情變緊張了。


    衛兵困惑地繼續說道。


    “其實在我們之前,菲立歐大人似乎就已經在保護這位可疑人物了。後來這個可疑的女孩利用施療師當人質想逃亡,現在她已經釋放人質,而菲立歐大人也獨自去追她——”


    聽到報告的瞬間,雷米吉烏斯的臉色轉為蒼白。


    菲立歐。阿爾謝夫,是與這神殿關係最深厚的阿爾謝夫王國的王子,也是這兩個國家間友好的證明。


    擁有自治權的神殿,原本就具有接近一個小國的體製。要是菲立歐發生了什麽事,恐怕就會演變成國際問題了。


    不顧部下就在麵前,雷米吉烏斯不禁發出呻吟。


    “菲立歐大人…竟然……剛剛的鍾聲就是因為這樣吧?”


    “是——”


    衛兵恭敬地回應。


    雷米吉烏斯皺起眉頭。


    他無意責怪衛兵將這當作是足以鳴鍾的現場判斷。不過,沒有阻止菲立歐主子單獨去追可疑人物,就成了令人懊惱的問題。現在雖然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但他很在意菲立歐在保護可疑人物這件事。


    衛兵退出後不久,雷米吉烏斯與高沉默相對。


    高終於在風帽下發出清澈的聲音。


    “偏偏是身為王族的菲立歐大人在保護來訪的女孩——”


    “是——這麽一夾,真的很傷腦筋。”


    雷米吉烏斯以低沉的聲音回答。


    雖然一方麵擔心追逐女孩的菲立歐之安危,但還有一個問題——“來訪者”的存在,是神殿的重要機密。在神殿內部深處的史書編纂室裏.沉睡著這些紀錄。知道其詳細內容的,雖然隻有雷米吉烏斯或高這些位高權重的人,但在他們之間,也有人將“來訪者”等解釋為一種童話。


    雷米吉烏斯自己從未想過,在自己任職神師的期間會發生這樣的事。前例隻有過去的紀錄,那也是他出生之前的事了。要是沒有身為‘柱守”一族的高司教這麽說,他一定無法掌握狀況。


    不——即使是現在,他也無法掌握狀況。現在連柱中會有個定期來訪者的事,都還沒有明朗化,因為那是取決於“那邊”世界的狀況。


    而從柱子裏“來”的人,不但再沒有從這裏到別的世界去,在來這裏以後,也不曾再回到原來的世界去,這也是傳說與紀錄中才會提到的事。


    過了——會,雷米吉烏斯斷斷續續地小聲說道。


    “如果菲立歐大人眼那女孩說過話——事情似乎會變得有點棘手。”


    神殿的機密泄露出去,是令人最不樂見的.但高僅僅笑了笑。


    “菲立歐大人是個重情義的聰明人。隻要我們誠心誠意拜托他,相信他是不會置之不理的。還有——就算泄露出去,世上的人也不會相信。萬———要是有人相信,過了幾百年,也隻會變成‘童話’而已,並不會改變什麽。”


    聽到高司教樂觀的話,雷米吉烏斯深深地點點頭。


    他稍微釋懷了。正如高所說,這不是什麽重要的事,隻是住在另—個世界的人擅自——迷路到這邊來而已。而且,如果隻是個年輕女孩,應該就沒有必要那麽神經質了。


    隻可惜,理智上雖然明白,雷米吉烏斯還是一直毫無根據地感到心驚肉跳,這可說是有預感的直覺。


    仿佛是證實他的心慌似地,敲門聲又高聲響起。


    “爺爺,不得了了!”


    身為侍者的梅雅驚慌的聲音,把雷米吉烏斯嚇了一跳。雖然他們約好在工作時要以雷米吉烏斯之名相稱,但孫女的聲音聽起來完全無法顧及這點。


    “請進,什麽事?”


    打開門的梅雅,似乎是拚命跑來的.差點喘不過氣來。


    雷米吉烏斯因不好的預感而皺起眉頭。


    “不,不得了了!可疑的少女躲過衛兵、穿過門,到街上去了!”


    聽了梅雅的報告,雷米吉烏斯懷疑起自己的耳朵,感到一陣暈眩。


    高司教立刻從背後扶住他踉蹌不穩的身體。


    雷米吉烏斯語調茫然。


    “她穿過那道門了?到底是怎麽——”


    在高司教提出有可疑人物的可能性時,雷米吉烏斯最先處理的就是門口守衛問題,他應該已經配置大量衛兵、並要他們確實鎖上門才對。


    梅雅迅速地回答。


    “還沒有收到詳細的報告,雖然難以置信,但總之是被她逃出去了——”


    她自己也似乎藏不住滿臉的困惑。


    “似乎沒有衛兵受害,但少女跑到街上去是千真萬確的——該怎麽辦才好?”


    梅雅用向神祈禱般的聲音如此報告。


    雷米吉烏斯躊躇了一會以後,深深地點點頭。


    “讓她跑了出去,也是沒辦法的事。把神殿騎士團召集起來,借助他們的力量吧!”


    雖然他眼中充滿某種決心,但還是歎了口氣。


    佛魯南神殿所擁有的神殿騎士團,是由以特殊戰鬥力見長的騎士們所組成的。若是少女加以反抗,可能難以手腳完好地回來。但也不能因此就眼睜睜讓她跑走。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動用騎士團——雖然他們同樣隸屬於神殿,卻是不好對付的一群人。


    “梅雅,清你以我的名義,對他們下達出動的指令。以捕獲可疑者為第一優先——請他們‘盡可能’別殺人,把人抓回來。”


    聽到雷米吉烏斯的話,梅雅說了聲“是”,點點頭後,快步地離開了辦公室。


    留下來的雷米吉烏斯與高司教,都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


    高終於以空虛的聲音小聲說道。


    “能夠突破那扇門——難道來訪者是擁有優異戰鬥技術的人嗎?”


    “我想這可能性很高,最嚴重的狀況是——無法避免知識的流出。”


    雷米吉烏斯如此回應,又深深地歎了口氣。


    菲立歐在落後可疑少女許多之後,終究平安地穿過了中庭的森林。


    雖然途中數度因黑暗而迷失方向,但他總算是來到了接近自己所想的地點——


    那裏已經是一片混亂。


    衛兵的喊叫聲回蕩在包圍神殿的石壁上。


    “她突破包圍了!逃到街上去了!”


    聽到這喊叫聲,菲立歐懷疑起自己的耳朵。封閉的神殿之門,不是靠少女個人的力量就可以突破的。這鐵門的大小以供馬車通過為前提,是以極為沉重,即使是熟練的衛兵們,也需要好幾人才能移動。若是上了鎖,也需要對應的鑰匙才能開啟……


    菲立歐走近門附近的那一片騷動中。一位年輕衛兵在看見了渾身濕透的菲立歐後,不禁驚訝地說:“菲立歐大人,您沒事吧?”


    “恩,沒事。那女孩呢?”


    衛兵憤憤不平地說。


    “您相信嗎?那女孩——”


    衛兵指著那道“門”。


    菲立歐將視線移往燈火照耀下的鐵門——


    鐵門的高度有成人身高的好幾倍,而且因為可供馬車通過,所以相當寬闊沉重。現在幾個衛兵們正拉著綁在門把上的繩子,慢慢地打開門。


    看了他們的樣子,菲立歐不禁皺起眉。


    “喂,如果門剛才——直沒有打開的話……”


    “那個女孩是飛越過去的啊!”


    年輕的衛兵回答。


    菲立歐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把眼光移向他。


    “……飛過?這扇門?”


    “不是飛過這扇門,是旁邊的石壁!簡直就像背上長了對翅膀一樣……”


    仔細—,看,衛兵指的是就在門邊、比門還高的石壁。包圍著佛爾南神殿的石壁,比——般的城堡外牆還要高上許多。這樣的高度在神殿裏雖然被說成會遮蔽陽光、毫無意義,但此處是生產貴重輝石的重要場所,所以防備比碉堡和城池都還要堅固。


    菲立歐仰望著月夜下聳立的石壁,搖搖頭。若不是鳥,根本難以飛越這樣的高度。


    “就算她是——”


    “我沒有說謊。那個少女突然用很快的速度跑過來,把手腳貼在行壁上往上爬,就這樣消失在對麵了。”


    聽了衛兵的話,菲立歐背脊一陣發冷。即使是老虎,恐怕也做不出這種事。石壁下方雖然有點角度,但上方卻是幾近垂直,頂端還設有防鼠板般的突起物。另外,就算越過石壁,也非得在對麵跳落下去才行。


    不過,現實是少女不在這裏,衛兵們為了追上她,正拚了命地想把門打開。


    菲立歐放棄以常識判斷,他對那少女還一無所知。也許對她而言,穿越這道石壁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菲立歐快步地走向漸漸敞開的門。門已經開啟至可容人通過的程度,追上的的衛兵們也擁向狹窄的出口。


    衛兵擋住正要走出去的菲立歐麵前、快速地包圍住他,神情相當嚴肅。


    “菲立歐大人,由我們來追可疑人物,請您回房間去。若是您有什麽不測,對神殿來說問題可就大了.”


    “這又不是神殿的錯,不管發生什麽,都是我自己的事.”


    菲立歐篤定地如此說道。雖然他也害怕要是發生什麽事,會使神殿與王宮之間的關係惡化,但要是從王宮的角度來看,應該也不想為了菲立歐“這種人”,而結束與神殿之間的蜜月期。對王宮而言,菲立歐本來就是礙眼的人。


    比起雙方齷齪的政治考慮,現在的菲立歐隻在乎少女的安危。


    “我不會要你們許可,是我自己要去的。為了那個女孩,我還特地潛入水裏。要是就這樣空手而歸,豈不是傻瓜嗎?”


    “但是要是菲立歐大人發生什麽事——”


    菲立歐伸手製止企圖說服的衛兵。


    “而且,我還記得她的長相,讓我來幫你們忙吧!”


    衛兵無言以對。那女孩在一瞬間逃走,他們也確實無法確認她的麵容。


    菲立歐不理會躊躇不定的年輕衛兵,通過了分隔神殿與街道的鐵門,其他衛兵們也迅速跟了上來。


    神殿外頭有著範圍遼闊的外溝渠包圍著,雖是引自街上的流動河川,但越過石壁的少女一定曾掉落在這裏。其後逃往哪個方向,就有賴直覺判斷了。


    穿過門、渡過橋的衛兵們,單手拿著火炬分散至街上各處去了。


    菲立歐從神殿與街道的交界,凝視著被黑夜所包圍的街道。


    這裏被稱為“神域之街”,住在此地的居民雖然跟其他街道沒什麽兩樣,但在擁有高度經濟實力的神殿影響下受惠良多,街道也更加蓬勃發展。


    少女此刻一定在這廣大街道的某處。


    菲立歐再次大大地吸了口氣,眼神變得有點嚴肅。


    還有件事讓他十分在意——


    要追的“隻是個可疑人物”,神殿的對應也未免太快、還有動員的衛兵人數也未免太多了。


    對神殿而言,菲立歐是個外人,就算其中有什麽他所不知道的內情,也沒什麽好不可思議的,但還是有些令人費解之處。


    菲立歐略為察覺到事有蹊蹺,但還是渾身濕透地跑進了夜晚的街道。


    梅雅·巴爾多雷正身處佛爾南神殿一隅、神殿騎土團的宿舍內——背後還跟著幾位護衛她的衛兵。


    “咦?你找團長有事?團長已經就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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