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位為國王的雷吉克·阿爾謝夫,正在辦公室裏麵對成堆的文件。


    其中大部分才剛由軍務卿克勞斯斟酌後予以裁決完成。目前因為政務卿與外務卿不在其位,使得內政運作有所停滯,但即使如此,文件數量還是不少。


    雷吉克一邊隨意地加以處理,一邊構思著新政府的組織。


    關於重要職位,他打算任命已經向他表示順服之意的貴族們來擔任,但尚未具體地決定。雖然這些人大多都是小人物,但這樣一來反而更好,可以任由他隨心所欲地操縱。


    等到政權穩定後一陣子,就與塔多姆締結友好邦交——然後讓阿爾謝夫成為其屬國。雖然這樣可以避免戰亂,但之後輝石、糧食和勞動力等應該都會被對方一點一滴地榨幹吧!


    嚴格說起來,這種行為算是不戰而無條件投降。對雷吉克而言,這不過是迂回地報複那些將毫無血緣的自己卷進王室詛咒的人。


    隻要失去王權,諸侯也就不能再藉故作威作福。王室徒留其名,失去了實質的權力。


    正在處理文件的雷吉克,耳朵裏聽到了門被打開的聲音——


    「陛下,我端紅茶來給您了。」


    留著一頭黑色秀發的纖細女子,連門也沒敲就開門走了進來。


    雷吉克隻瞥了她一眼,就又把視線轉回桌上:


    「……要是你沒在茶裏下毒,就給我來一杯吧!」


    「哎呀!好過分喔!正在說毒話的不正是陛下您嗎?」


    走進門的女子是向塔多姆借調來的暗殺者西茲亞,她喬裝成侍女的樣子,淺笑盈盈地走到雷吉克身旁。


    雷吉克輕鬆地未加提防。


    「我倒覺得下毒這主意不錯!聽說你連玄鳥都出動了,還是沒能成功幹掉菲立歐是嗎?」


    「是啊!我想你應該已經接到報告了。是我以前就認識的人來攪局……玄鳥之間的戰爭是很危險的,特別是我的荷姆拉還戴有重裝備……」


    聽到這個借口,雷吉克聳了聳肩說:


    「我也不是在生你的氣,隻是你這樣一再失敗,不會損害塔多姆對你的信任嗎?」


    「正在損害啊!而且是現在進行式唷!」


    西茲亞說得一派輕鬆,似乎對上頭的評價並不是很在意。


    「不過這次比較特別,我的失敗說不定正合塔多姆那邊的意呢!」


    聽到西茲亞的話,雷吉克哼了一聲。


    要是菲立歐等人和雷吉克就此正麵對決,國內的兵力就會相互削弱對方的實力。而阿爾謝夫的的站力衰退,對身為敵國的塔多姆來說應該是求之不得的。


    「——他們好像非常不信任我嘛!」


    雷吉克雖然打算把這個國家賣給塔多姆,但在塔多姆國內,也分為相信他與不相信他的兩派人馬——也就是說,不相信雷吉克的人認為他隻是利用塔多姆登上王位,所以在登上王位後就會背叛塔多姆。


    西茲亞以早已看透一切的口氣說道:


    「那是當然的啊!因為很多人一旦坐上寶座,就會操弄權力。你也是打算隨自己的高興與否來做吧?」


    「我不否認在可能範圍內我會照自己的意思做,不過要是在事成之前反抗塔多姆,豈不是太蠢了嗎?你以為阿爾謝夫與塔多姆之間的戰力相差多少?」


    「不要對我說這種話。不相信你的不是我,是本國的大人物們。」


    西茲亞用裝傻的口氣說道。身旁的雷吉克一邊把嘴湊到送來的茶杯杯緣,一邊笑了:


    「喔?你相信我啊?這我倒是不知道。」


    「我相信你呀!因為——你其實是個非常纖細的人呢!」


    西茲亞的嘴邊浮現了冷酷的笑意。


    雷吉克皺起眉頭。西茲亞悄悄地湊近他耳邊說:


    「對小時候的記憶感到害怕,到現在還會作惡夢,所以才想把這個國家賣掉——真是個像孩子般可愛的人……」


    雷吉克將視線從文件轉到西茲亞身上,惡狠狠地瞪著她那一派輕鬆的臉。西茲亞以戲弄般的動作戳了戳他的手臂:


    「我是從你那奇怪的夢話、還有那個壞掉的音樂盒得到線索的。找人幫我查了一下後,才知道陛下小時候去過塔多姆的故事——」


    「……別說了。閉上你的嘴,給我滾出去!我還在工作。」


    雷吉克難得一見地流露感情喃喃說道。西茲亞雖然閉上了嘴,但臉上仍帶著笑容。


    雷吉克一邊因為自己的心事被人得知而感到憤怒,一邊也對自己的拙劣反應感到意外。雖然說是對方一語道中他的心事,但他應該可以裝傻敷衍過去的。但是他的感情卻比理智更早一步有所反應。


    西茲亞在雷吉克的耳邊說道:


    「——你生氣啦?真對不起,我本來不是要來說這些的。我要說的重點是你弟弟……還有反叛軍的事——」


    雷吉克沉默地任由西茲亞繼續說下去。


    「卡洛司家的士兵打著『釋放政務卿』的口號開始有所行動了。他們現在正朝向王都這裏前來——可能差不多快跟拉希安卿的軍隊會合了。等到明天或後天,應該就會有陣容不可小覷的反叛軍正式成立了。」


    聽到這等待已久的報告,雷吉克眯起眼說道:


    「……是嗎?終於來了啊!已經通知克勞斯了嗎?」


    軍務卿克勞斯·桑克瑞得現在是阿爾謝夫最忙碌的官僚,正拚命工作著。雖說菲立歐與拉希安舉兵早在意料之中,但一旦他們有所行動,克勞斯這邊隻會更加忙碌。


    西茲亞搖搖頭說:


    「我們還沒通知他,不過他屬下的偵察兵也開始行動了。雖然比我們晚了一點,但貿易公司的情報網路也是不可小看的。」


    西茲亞轉過身,惡作劇似的回過頭來說:


    「我的荷姆拉受了點傷,飛是可以飛,不過無法作戰。它沒辦法幫忙戰鬥——這樣確定沒有關係嗎?」


    「要是你在正式的戰場上出手幫忙,這不就擺明了告訴諸侯,殺死母親是我委托你幹的好事嗎?要是你覺得不放心,就去找個適合的重要人物把他給殺了,像是拉希安或菲立歐,這樣他們的軍隊就會瓦解了。」


    雷吉克以輕鬆的語氣說道,像是根本就不抱有期待。從拉希安的領地到王都,快馬加鞭最多也隻要一天的時間,就算率領軍隊慢吞吞地徒步前進,頂多三天也可以到達。等到他們的軍隊整備完畢,就沒有暗殺的機會了。


    西茲亞伸出纖細的手指按在嘴邊:


    「說得也是。雖然由我出馬比較好,但我不想讓荷姆拉太過勉強;況且離開王都也不方便聯絡——我先讓『用過即丟』的夥伴試試看好了,你不要抱太大的期望喔!」


    雷吉克皺起眉:


    「……用過即丟?你對夥伴的用詞還真隨便啊!」


    西茲亞淺淺一笑:


    「所謂的夥伴不過就是道具罷了。他們的技術雖然都不錯,可惜內心都因為用藥而腐壞了。反正讓他們活下來也活不了多久,所以就要在這種時候使用囉!」


    雷吉克嘴角微微牽動,抬頭看著西茲亞,眼睛不由得凝住不動:


    「——這也是拉多羅亞的新技術嗎?」


    「像是副產品吧!聽說目前還在研究中。要是研發成功,就能夠製造出很多忠實的部隊了。原本塔多姆得手的就隻是研究過程中的一部分——所以在這種時候投入那樣的人力也帶有實驗的意味。」


    「意思是說我的委托正好提供了一個實驗的平台嗎?」


    雷吉克自虐般地說道。簡單地說,對她和她背後的人們而言,雷吉克的委托也隻不過就是這種程度的小事而已。


    西茲亞搖搖頭


    :


    「陛下,請不要扭曲我的意思。他們就算因為用藥而心靈腐壞,手段還是很高明、也具有判斷力。而且我——實在不太會殺人哪!所以才請其他人來幫忙。」


    這個確實已經殺了數十人以上的女子如此大言不慚地說過後,就迅速地離開了房間。


    雷吉克又若無其事地回到文書工作上。


    再過不久,聽說卡洛司家舉兵的克勞斯就會匆忙地趕來了吧!


    在那一瞬間,雷吉克為了不讓對方起疑,必須演一場好戲給他看。


    雷吉克以機器人般的動作,繼續在文件上蓋著印章……


    *


    軍務卿克勞斯·桑克瑞得,正穿著一身不適合他的軍裝置身於會議中。


    討論已告一段落,他眯細了眼睛看著會議席間眾人。


    在場的諸侯們反應各有不同,有的因驚嚇而縮著身子、有的則態度毅然卻忍不住直冒冷汗,也有的人決定袖手旁觀——


    那個敢正麵回視克勞斯的貴族——已不在現場。


    克勞斯瞬間想起了已離去的獨眼友人,又用低低的聲音說道:


    「拉希安卿舉兵隻是時間上的問題而已,我也已經收到偵察兵的報告了。」


    一位年老的貴族膽怯地開了口:


    「不過——在演變成這種局麵之前,難道不能彼此好好談一談,說服對方做出讓步嗎——」


    「我已經寫信去,要他們乖乖來王都報到,但是卻沒有回信。而且——」


    克勞斯拿起擺在桌上的文件:


    「這是拉希安卿寫給諸侯們的信件抄本……他竟用這樣的文句煽動大家。要是我們沒有相應的處理,就是有損王威。」


    信上寫的全是對拉希安有利的事。正因為這封信,本來應該加入雷吉克這邊的諸侯也有所遲疑,對克勞斯來說雖然可恨,但也再次確認外務卿的政治實力有多雄厚。


    光憑剛當上軍務卿、年紀尚輕的自己與剛登上王位、同樣年輕的雷吉克,是無法說服諸侯的。雖然有幾個人願意跟隨他們並已趕回領地組織討伐拉希安的軍隊,但城裏也還留有一些打算繼續觀察事態發展的貴族。


    一旦拉希安舉兵攻來,他們應該就會即刻逃回自己的領地去吧!


    「這個國家的貴族從何時開始變得這麽——」


    克勞斯如此沉思,並歎了口氣。


    提案促使雙方談和的貴族還算是比較好的,至少他們仍為了國家將來著想。但是,克勞斯對那些持保留態度、決定當騎牆派的大多數貴族已經感到很不耐煩了。


    阿爾謝夫的王族政治原本就非「絕對權力」,諸侯雖奉國王為盟主,但在過去的曆史上,治理各自領地的領主有時也會成為威脅國王的存在。


    如果是抵抗外國的侵略,還比較容易整合國內各個組織;然而這次的情況是內亂,而且雙方的意見完全相反,究竟哪一邊有利、哪一邊正確?由旁人看來雙方的戰力與主張都互相對立,這點也讓諸侯感到迷惑而不知該如何抉擇。


    當然,拉希安的手段也相當高明,對於位處偏遠地區的貴族,他不是以信件呼籲他們「協助」自己,而是建議:「一邊警戒他國的動態,一邊冷靜旁觀。」


    克勞斯此時才對讓拉希安逃走一事感到後悔不已。


    「拉希安卿把菲立歐大人當作傀儡,打算奪取政權。我雖然對這位要臣之野心感到佩服——但絕能不允許國政繼續如此混亂下去。我也期待各位能做出明智的判斷。」


    克勞斯拒絕了促成雙方和談的提案後立刻站起身來,他沒空陪這些還猶豫不定的貴族們浪費時間。目前王都的軍備是以桑克瑞得家的私人兵力為中心,正準備迎擊和防衛。


    他們建起阻擋馬匹的柵欄及設置弓箭手的了望台,同時進行士兵的訓練。


    克勞斯受到雷吉克委任而出任總指揮,他根據管理商人的要領將部隊作了仔細的畫分,架構出讓各個小隊都能順利行動的指揮係統。


    雖然敵方和我方的士兵都不習慣麵對戰爭,但在活用王都地理條件整頓防禦態勢後,在戰略上是對克勞斯等人有利的。加上可以期待支持雷吉克的貴族前來增援,要是演變成包圍戰,他們的勝算就更高了。


    他們要等待對手並加以迎擊、讓對手因攻不下王都而失去鬥誌——這就是克勞斯所決定的方針,其實中也隱藏了部分他真正的想法——避免跟菁英輩出的王宮騎士團打野戰。


    離開會議席後,克勞斯帶著隨從來到外頭。


    王城周圍正進行著動員城內眾人的強化防壁土木工程。


    阿爾謝夫王城至今從未受過其他國家的攻擊,雖然也曾發生過內亂,但王城的形式跟當時已有所不同,有好幾處都必須重新評估,以應付不知何時可能發生的攻防戰。


    克勞斯一個個解決王城防備上的弱點,親自明確地指揮監工。加上重新編製軍隊、重新評估王城與街道上的防備、還有說服貴族的工作——克勞斯正因為這些工作忙得不可開交。


    現在的克勞斯其實是藉著「忙碌」來逃避現實。在忙碌奔走之際,他就不會想起妹妹妮娜的死,隻要累癱了倒在床上,就算夢魘不斷也能勉強入睡。


    相對的,長期累積的疲勞也使得克勞斯的外貌更形險惡。


    克勞斯來到外頭眺望工事進行,王城的衛兵跑到他身邊:


    「軍務卿閣下!偵察兵送來急報!」


    士兵匆匆行了一禮,就接著大聲報告。


    克勞斯高傲地點點頭,他不用聽取報告也能想像到內容。


    士兵快速地報告:


    「以卡洛司家為首的部分諸侯已經開始起兵行動了!這應該表示他們呼應了拉希安卿的反叛軍。偵察兵報告時他們似乎還未會合,但現在恐怕……」


    「反叛軍的士兵人數有多少?」


    克勞斯問道。在部下們麵前,他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動搖。


    「是。目前拉希安卿的勢力約有一千人,加上協助的諸侯總計應該有兩千人,不過接下來的會合人數可能會再增加。正確的數字還無法掌握——」


    聽到這樣的報告,克勞斯點點頭,他雖然掌握了幾個反叛雷吉克的貴族姓名,但看來還有其他勢力加入拉希安陣營。接下來各部隊逐一會合,預計最後應該會有三千到四千人左右的兵力抵達王都。


    非軍閥出身的貴族能在如此短的期間內集結這麽多兵力,也是讓人驚訝的事。


    聽說在拉希安·羅姆的領地,身為領主的拉希安受到廣大臣民的信賴,說不定正是因此才讓集結兵力變得更順利。


    這對與其為敵的克勞斯來說雖是件麻煩事,但他也有了接受事實的覺悟及準備。


    「馬上通令全軍。工事隻集中在必要之處,今後盡可能讓士兵休息。」


    克勞斯做出了這樣的指示。


    拉希安的領地與國王的直轄地相鄰,不過,就算他們在這個時間點開始有所行動,決戰最早也要在兩天以後才可能開打,何況他們應該也不會讓不習慣戰鬥的士兵趕路前進。


    克勞斯估計敵方約在三或四天後便會抵達王都,不禁繃緊了神經。


    隻要再忍耐幾天,接到追捕拉希安命令的貴族軍隊應該也會整軍待發。這樣一來,他們就有可能與王都的軍隊聯手夾擊反叛軍了。


    克勞斯露出統整軍隊的指揮官眼神,抬頭看著天空。


    在蔚藍天空的遙遠彼端,可以看到黑色的厚重烏雲——


    久違的雨似乎即將落下。


    烏雲應該今晚就會通過此地,恰好朝向拉希安的領地移動。


    克勞斯暗暗期待這場雨可以或多或少地奪去反叛軍的體


    力和鬥誌,並轉身離去。


    *


    這一天傍晚,約兩千名卡洛司家的士兵抵達了拉希安的領地。


    代替被囚禁的政務卿達斯堤亞·卡洛司率領軍隊的,是其長子阿戈爾。


    他是個年近四十、個子矮小的中年男子,外貌神似父親。他雖然矮小卻展現出強大的存在感,這點也與其父相當類似。


    出麵相迎的菲立歐在此之前還不曾跟他說過話。


    阿戈爾似乎正代替當家的達斯堤亞治理領地,雖然他原本也該參加國王的喪禮,但正好因為感冒臥病在床而並未卷入這次的事件。


    在彼此寒暄、針對今後的方針協商過後,拉希安請阿戈爾住在自家的宅邸。


    但是阿戈爾本人卻以「不勝惶恐」為由,堅持婉拒——


    「備戰的士兵們都住在帳篷裏,隻有我睡在柔軟的床上,這對部下未免太過意不去。請閣下不用在意我——」


    阿戈爾以平穩而低沉的聲調回應道。


    拉希安似乎還不太習慣,苦笑著報以玩笑話:


    「既然如此,那我也睡帳篷好了。」


    「這裏是您的領地,要是領主不在宅邸內該如何是好?」


    阿戈爾一臉嚴肅地留下這句話,就離開了宅邸。菲立歐隻是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


    身為貴族的他就算住在拉希安的宅邸裏,士兵們應該也會視為理所當然並欣然接受。而且他不在營區,貼身侍衛應該會比較放心。要是他待在帳篷裏,其他士兵們更不能大意。


    在他回到士兵們所搭起的帳篷後,拉希安笑著對菲立歐說:


    「您覺得剛才那位閣下怎樣?」


    「看起來是個耿直踏實的人。」


    拉希安一邊以指尖撫摸著下巴,一邊點了點頭。


    「他確實是個耿直的男人,不過同時也是個頭腦精明的男人。他之所以不住在我的屋子裏,除了士兵的士氣外,還有其他的理由……」


    聽了拉希安的話,菲立歐歪著頭表示不解。外務卿則以嘲弄的表情笑道:


    「就是有所警戒啊!他說不定認為在我們之中會有『內應』——再怎麽說,雷吉克的動作太高明了,想必是有手段高超的間諜才是!而這個間諜,也很有可能混在募集來的士兵之中……這可是一點都大意不得。」


    拉希安帶著歎息如此說道,接著像是要放鬆肩膀般地轉轉頭,又說:


    「除了擔心有這樣的人來襲,他之所以要待在士兵身邊,應該還有其他的原因吧!萬一發生什麽事可以馬上指揮士兵之類的。自己的父親正被人囚禁,還能那麽沉著——就一個麵臨危難之際的官員來說,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菲立歐聽他這麽一說,才終於理解。


    阿戈爾之所以被視為政務卿的繼任人選,他的行動與思考之所以充滿威嚴,似乎都是因為他早已有此自覺。


    在等待隔天一早出征的前一晚,士兵們被通令早點休息。


    *


    與夕陽同時降臨的雨,到了半夜就變成了傾盆大雨。


    在大床上睡得正熟的麗莎琳娜,被天空中突然響起的雷鳴驚醒。


    雷聲過後是打在窗戶上的雨聲和菲立歐的呼吸聲。他似乎睡得很沉,連打雷都吵不醒。


    麗莎琳娜在房裏悄悄起身。


    她看了看睡在隔壁床的菲立歐那安穩的睡臉,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即將第一次出征,他卻跟平常沒什麽兩樣。不知道是神經太粗,還是在這幾天已經習慣了緊張的情勢——說不定兩者都有。


    在同一個房間裏的不隻她和菲立歐,還有睡在簡易床上的護衛騎士萊納斯迪和黛梅爾——一頭金發的青年蜷曲著身子,而膚色黝黑的女子則是把雙手放在身體上,各自沉入夢鄉。


    要是在平常,他們是不可能以這種形式跟身分高貴的人物同睡一室的,但如今他們必須隨時提防暗殺者來襲。


    為了隨時可以戰鬥,所有人小心再小心,把自己的武器放在身旁。


    麗莎琳娜下了床,走近放了水瓶的桌子。


    「——睡不著嗎?」


    出聲的是女騎士黛梅爾,她似乎是剛睡醒,聲音還有點沙啞。


    「對不起,把你吵醒了嗎?」


    黛梅爾的感覺很敏銳,雖然比不上具有特殊能力的麗莎琳娜等人,但在這個世界的一般人中也算是相當了不起的。南方出身的人一般來說在感覺上特別敏銳,不過聽說她在其中算是更特別的一個。


    黛梅爾還睡在床上,以極小的聲音說道:


    「不是您的錯,我隻是正好被打雷吵醒。那您呢?雖然您可能不習慣這裏的環境,但要是不好好睡一覺,行軍時會很辛苦的。」


    「謝謝你,不過沒關係,我隻是正好醒過來。別看我這副模樣,我可是很耐操的。」


    麗莎琳娜壓低了聲音回答。黛梅爾隻說了句「是嗎?」就又閉上了嘴跟眼睛。


    ——沒錯,我可能是在場的人當中最「耐操」的吧——


    麗莎琳娜帶著若幹自嘲的意味,在心中如此說道。


    在原來的世界,麗莎琳娜被人視為失敗的作品,理由隻是因為她在「升華時會失去控製」,但身體方麵卻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


    所謂升華,指的是思考和感覺為了戰鬥而特殊化的狀態。在升華過程中,會失去大部分理性思考力、語言能力還有感情,但反射神經和瞬間的判斷力卻相對地大幅提高。


    比如說——受命殲滅沒有識別證的敵人時,就算對方是苦求免於一死的小女孩,她也可以擺脫一切迷惑、理所當然地殺了她——也就是說,在麗莎琳娜等人的技術中,所謂的「升華」其實是比人類思考更接近機械的一種本質。


    在作戰之前透過手環的端子輸入升華時的條件,就能創造出依照此條件行動的人偶。但是這對頭腦跟身體都是相當大的負擔,因此通常設有時間限製以策安全。追捕麗莎琳娜的依莉絲等人在來到這個世界時也曾處於升華狀態,但現在應該已經恢複正常了才是。


    他們身為成功的實驗體,可以依照自己的意誌設定條件並升華。然而正因為會造成身體上的負擔和負麵影響,所以不可能輕輕鬆鬆地隨意切換開關;這一點也跟他們的強弱有關。


    就這一點麵言,麗莎琳娜是失敗的素材。就算輸入作戰的資料,她也無法透過人為設定進入升華狀態,因此是個瑕疵品。


    麗莎琳娜的升華是基於「自己的生存本能」而發動的——也就是說,走投無路時的恐懼、疲勞和憤怒等才會成為扳機——與自身的意誌無關,而以接近逃避行動的形式發生升華。可能是因為完全失控,連本來應該保存下來的升華時記憶也隨之完全消失。


    正因為發動關鍵本身就是錯誤的,保障安全的時間限製也不太明確。她會有如野獸般任性地度過這段時間,而在睡眠後又恢複原狀……並不斷持續這樣的半雙重人格狀態。


    在夥伴當中,升華中的麗莎琳娜被形容像是隻穩健的老虎,是不需依靠任何人即可度過孤高時光的密林王者——她似乎正給人這樣的印象。


    麗莎琳娜自己在看錄影畫麵時也嚇了一跳,那超然而冷漠地瞪著攝影機、悠然自得的樣子,確實很像貓科動物。話說回來,升華中的她並不是那麽猙獰凶猛,反而有逃避人類的傾向,也不會傷害逃跑的人——因為要是她發狂起來襲擊人類,一定會立刻被「處理掉」才是。


    在厘清造成缺陷的原因之前,她就背叛了夥伴們並遭到追捕,然後來到了這個世界。


    這樣的自己現在在「這裏」——麗莎琳娜對此感到很不可思議。在短短的一個多月以前,她根本就沒


    想過今天會是這樣的局麵。


    麗莎琳娜以水瓶裏的水潤了潤喉嚨,正想再次鑽回被窩。


    就在這時,她聽見了異樣的風聲夾雜在激烈的雨聲中靠近。


    那跟暴風雨的風有一點點不同。


    (……鳥的振翅聲——?)


    麗莎琳娜一發現到此立刻嚇了一跳,走近窗邊。


    西瓦娜和烏路可白天就出發了,她們當然沒有乘坐玄鳥,而是裝扮成旅人上路。


    會不會是她們在路上發生了什麽事,西瓦娜才會騎著玄鳥回來呢?


    開窗一看,夜空中風雨交加。


    麗莎琳娜不怕頭發淋濕,把頭伸出窗外。


    就在此時,雷光一閃。


    就在那短短一瞬間,巨鳥的身影浮現在刺眼的閃光中,像是要遮住夜空般,窺視著地麵上的狀況,接著對準目標急衝而下——


    下方正是士兵們的帳篷排列之處。


    那不是西瓦娜——麗莎琳娜一發現到此,突然用力地跺著地板大叫道:


    「菲立歐,快起來!敵人來了!」


    她的動作比叫聲還快,早已跳到窗外去了。她一邊感覺到黛梅爾和慢了一拍的菲立歐驚醒,一邊已經飛躍到室外,從二樓的高度以接近貓的輕盈姿態毫無困難地著地。


    在帳篷那一帶——確實有一位名叫阿戈爾的高階貴族。


    麗莎琳娜雖然不太了解這號人物,但她知道這人對現在的菲立歐等人來說相當重要。


    急降而下的玄鳥撕裂了其中一個帳篷,又再次飛上天空。


    麗莎琳娜判斷,這隻來襲的玄鳥恐怕就是在王都襲擊菲立歐的那隻,或是它的夥伴。


    剛起床的菲立歐從她身後的窗口叫道:


    「麗莎琳娜!我馬上去,你千萬別亂來!」


    「放心!阿戈爾大人的安全就交給我吧!」


    麗莎琳娜快速地回答道,專心一意地奔入雨中。


    *


    準備明天出征的士兵們正在帳篷內休息。


    其中混有一名較他人更為年輕的少年。


    這位住在羅姆家領地的少年,名叫安朱·薛帕德。


    在幾天前,他的周遭還圍繞著一些奇妙的人。


    他們來路不明,自稱是神的使者——


    戴著南瓜頭的邦布金、看不見實體的卡多爾、聰明的俊美青年凡尼斯、年幼而怕生的西亞、肌肉發達的中年男子穆司卡,還有管理這些人的黑發少女依莉絲——


    他們被從神殿來訪的騎士稱為「來訪者」,而且在幾天前離開了安朱家。


    在那之後,心就像被人掏空似的安朱接到了征兵的通知——


    這通知其實是與安朱無關的。


    征兵對象是除了一家之主與長子之外的十八歲到三十五歲男子。而獨居的安朱不但是一家之主,同時也才十六歲;也就是說,他根本就被排除在征兵的對象外。


    所以安朱現在其實是以誌願兵的身分出現在此處。


    像他這樣的誌願兵很多,村子裏對自己力氣自豪、血氣方剛的人們陸續加入了軍隊,而在年輕人之間,「上過戰場」的事實也是一件足以誇耀之事……由此也可看出阿爾謝夫這個國家距離戰亂有多遙遠。不過,安朱的動機卻與他們完全不同——


    「我不想一個人待在那個家裏——」


    這也許是非常孩子氣的想法,但是來訪者離開後安朱突然感到很寂寞。這跟他父母親死去時所感受到的空虛感相似,緊緊地纏繞住他的心,讓他無計可施。等到自己發現時,安朱已經以誌願兵的身分來到此處。


    也許他已經對一個人獨自生活感到厭倦了。想要追求什麽——什麽都好,他想要追求一些「自己做得到」的事。


    這就是他加入戰場的理由,連他自己也覺得很愚蠢。


    即使如此,安朱還是想要透過這次戰爭的契機,接觸新的世界。


    那裏不必是個美好的世界,隻要能帶來跟以前不一樣的刺激就夠了。


    帳篷裏,在隻能與周圍的人肩並著肩的狹小空間中,安朱以毛毯裹住自己的身體。


    隨著夜色加深,雨勢愈來愈強,明天就要出征了,這種天氣會讓打前鋒的士兵感到不安……也許明天雨就會停了,但行軍的道路一定會變得慘不忍睹吧!


    雷鳴突然隨著雨聲響起。


    安朱更加難以入眠,就保持仰臥的姿勢思考起來。


    ——自己的選擇真是對的嗎?


    在村子裏一直很照顧他的弓箭師傅老爹一再勸阻他不要前來參戰,說他又不符合征兵的年齡,卻特地自願參加,簡直是荒謬透頂。


    這次的戰爭並不是起因於其他國家的入侵,而是貴族與王室中人內訌。這場連「保家衛國」的大義名分都扯不上邊的戰爭,確實是以前的安朱所無法理解的。


    ——安朱曾告訴其中一個名叫穆司卡的男性來訪者許多有關這個國家的事,這時他才想起穆司卡當時所說的話——


    「引起戰爭的理由主要有三個:一是為了爭奪土地、物資或財產;二是因價值觀或思想不同而引起爭端;第三則是因為怨恨基於以上兩個理由引起的戰爭——」


    穆司卡一口否定了也許還有其他理由的說法,痛切地如此說道。


    在來訪者們的世界裏,戰爭似乎相當頻繁。所以當安朱形容阿爾謝夫非常和平時,他頻頻地加以讚賞。


    他說:「這是很難得的事,一定要好好珍惜。」


    但是,安朱卻選擇加入戰場。也許對其他來訪者來說怎樣都無所謂,但穆司卡聽了一定不會給他好臉色看吧!


    雷鳴再次響起。


    安朱突然覺得那聲音相當怪異。


    他覺得有某種破風之聲跟著雷鳴一起向此處逼近。


    那之後,就在相當接近安朱所在的帳篷之處,響起了激烈碰撞的聲音。


    那聲音之大,連沉睡中的士兵們嚇得也跳了起來。


    一開始就醒著的安朱馬上從帳篷的一角拿起愛用的弓與箭筒,迅速地跑到外頭。


    過了一會兒,周圍帳篷裏的士兵們也紛紛探出頭來。


    黑暗中,安朱窺探著周圍的狀況。


    異變一目了然。


    在前方不遠處那最大的帳篷——也就是率領卡洛司家士兵的阿戈爾卿所睡的帳篷,篷頂已經完全崩塌。


    雖然也可能是強風吹倒的,但風勢並沒有強到這個地步。


    安朱抬眼仰望夜空。


    一片黑暗中什麽也看不見,因為烏雲密布,連星星與月亮都被遮蔽了。


    「是玄鳥來襲!快救阿戈爾大人!他被壓在帳篷下了!」


    某個守衛的士兵叫道。


    就在此時,破風之聲再度響起。


    剛起身的安朱——朝向夜空迅速地搭箭拉弓。


    他在故事裏聽過玄鳥。棲息在阿爾謝夫附近的玄鳥大小頂多跟老鷹差不多,但之前襲擊軍務卿等人的玄鳥,好像是棲息在榭卜拉茲山地的最大品種。


    不過——


    反正也就是區區一隻鳥。


    安朱是這麽想的。


    自己的本職是獵人,要是害怕野獸就別想混飯吃了。


    而其他剛睡醒的弓箭兵還沒清醒到可以射箭。


    黑色的風隨著雨勢同時落在帳篷旁,周圍點起的火堆剛剛才添滿燃料。黑暗中,逼近的巨鳥身影逐漸清晰。


    在黑色羽毛中,隻在那麽一瞬間,更黝黑的眼眸閃閃發光。


    安朱算準了那一瞬間,從下方射出弓箭。


    像是不輸給風雨般,他將弓拉得滿滿地,並且在瞬間預測鳥的速度與前進方向,讓箭


    在那個場所、那一瞬間抵達——


    這是安朱從小到大練出來的獵人本領,也是自然而然習得的技術。


    對安朱來說,弓箭就是手腳的延伸。雖然一直獨自狩獵的他沒有注意到,但他的技術不知不覺中已經達到人們所說的「達人」境界。


    來訪者們當然不知道,連軍隊中的長官們、長年來往的村人們也不知道安朱有這樣的本領。而他就在這樣的突發事態中,毫無自覺地將這高超的絕技發揮得淋漓盡致。


    直線飛出的箭像是被吸入般地射入了玄鳥的左眼。


    黑色巨鳥的慘叫聲響起,巨鳥失控地飛上了天空。雖然搖晃得很厲害無法順利飛行,總之還是自現場撤退了。


    瞄準、射擊,然後射中——


    對安朱自己來說,這是沒什麽大不了的事,但在現場的士兵們卻一齊歡聲雷動,幾乎所有人都把這結果看成是「偶然」和「奇跡」。


    「喂!小夥子,幹得好呐!」


    睡在同一個帳篷、出身獵人的中年男子盡情地拍著安朱的背。


    安朱靦腆地笑了笑,點點頭。雖然他也為瞄準、射中敵人而感到安心,但是現在應該先為阿戈爾卿的安危擔憂。畢竟以他的個性是不會在這種時候喜上眉稍的……


    帳篷雖然是簡易型的,但骨架使用的卻是木材;要是正好擊中要害,阿戈爾卿很可能會死,就算隻是骨折,恐怕也很難繼續指揮大軍。


    士兵們立刻集結在崩塌的帳篷旁——這時,與阿戈爾卿在一起的護衛兵們也陸續從帳篷下爬了出來。


    其中雖有人受了輕傷,但玄鳥看起來沒有要折返的樣子,因此救援作業也順利地進行著。


    安朱放下弓箭,也加入救援行動。


    拍著他背的中年士兵嘮嘮叨叨地說:


    「即使如此,這種襲擊手法也太過霸道了,應該是想取阿戈爾卿性命的塔多姆所幹的好事。不過,用這麽魯莽的方法能否殺得了目標還得碰運氣呢!」


    他邊說邊嘖了一聲,隨後加入了救援作業。


    安朱也注意到了他的話,要是自己的箭沒射中,此處一定會陷入一場大混亂吧!在這種下著大雨的黑夜之中——愈是混亂,玄鳥就愈是難以命中「目標」。


    帳篷總算被搬開,壯年的小個子男子被人救出。他那充滿威嚴的臉孔略為冷淡地扭曲著,扶著士兵的肩膀才得以站起身。


    「平安無事!阿戈爾卿平安無事啊!」


    放鬆的心情感染了所有士兵。


    安朱此時才第一次親眼見到所謂的貴族。這個名叫阿戈爾的中年男子有點像弓箭師傅老爹,倒不是他們臉長得像,隻是都有著頑固的表情和銳利的眼神。就算兩人身分對調,感覺應當也不會太奇怪。


    換句話說,貴族也不過就是普通人。


    安朱靠向路邊,讓出一條路,而在他站定之後的視線範圍內——可以看見一名士兵站在阿戈爾背後稍遠處。


    這名男子將一把短劍藏在手上,從安朱的位置隱約可以看見那把劍的光芒。


    (……那是?)


    他一瞬間呆住了。男子長得一點都不起眼,就這樣隱身於其他士兵之中。


    周圍的人們完全沒注意到他。


    在場的有拉希安·羅姆的士兵,還有阿戈爾從領地帶過來的士兵。因此就算出現不熟悉的臉孔,也不會有人覺得可疑。


    就在安朱的注視下,男子以若無其事的步伐走近阿戈爾,然後——


    「等一下!」


    少女高亢的叫喊聲突兀地響起,周圍掀起了一陣風。


    她以令人誤以為是燕子飛出的快速身形,迅速地擋在阿戈爾卿與男子之間。


    「各位近衛隊員請保護阿戈爾卿進入拉希安卿的宅邸!快點!」


    高聲叫喊的是一名黑發被雨淋濕的少女。雖看不清她的臉,但可看到她穿著便於靈敏活動的短裙以及寬袖的隨從上衣。


    在周圍的士兵一陣錯愕中,少女飛奔向其中一位士兵——也就是藏有短劍的刺客。


    在黑暗中,她的手背發出模糊的光芒。


    刺客男子嘖了一聲,也手持短劍衝向少女。


    ——「她被刺了!」安朱心想。


    少女的動作雖快——正因為動作太快,看起來不像是已順利應付對手的突刺。


    然而,刺客臉上卻浮現茫然的表情,轉身逃亡。


    少女追上前去,「折」成對半的短劍就落在她腳邊的水窪裏。


    剛剛那一瞬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不隻是其他士兵們,就連安朱也不知道。那少女注意到刺客的舉動,然後在危急之中解救了阿戈爾卿,這是錯不了的。但是她到底是如何在一瞬間折斷短劍,就不得而知了。


    「大家注意!這個人是暗殺者的夥伴!」


    少女邊追邊喊。


    喬裝成士兵的暗殺者一轉身,跑向右方,正好朝安朱所在的方向跑來。


    安朱擺好架勢。雖然弓箭已擺在一旁,但是他想在瞬間用身體衝撞來阻擋對方。


    「不行!他手上還有武器——」


    少女叫道。刺客的左手閃現「另一把」短劍。


    安朱發現到此,不禁渾身僵硬。


    避不掉了——


    他這麽想的下一瞬間,隻見銀色光芒閃動,刺客的手臂已朝向不可思議的方向彎折。


    這不過是在安朱眨了眨眼的瞬間發生的事。


    刺客持有短劍的那隻手臂的肘關節整個被彎折。刺客受到這衝擊而跪倒在地,剛好與安朱撞在一起。


    安朱的雙腳陷入泥濘之中,就這樣跟刺客一起向後摔倒在地。


    「把他抓住!別讓他自殺!」


    頭頂上響起的巨大聲音,出自一位少年之口。


    仰躺在泥濘上的安朱看見了一位一頭紫發、與自己年紀相近的少年。從舉止來看,他似乎是個貴族子弟,雖然身穿平民服裝,手上卻握著一把已出鞘的劍。


    乍看下雖然是細劍,但隻有單邊有刀刃,金屬也比細劍還厚。那是北方民族所愛用、在戰場上相當稀有的劍。


    被那把劍鋒折彎手臂的刺客,就在安朱身邊遭到士兵們的逮捕。


    刺客完全沒有抵抗,頹然不起。


    ——他的雙眼已經失去焦點。


    嘴邊溢出黑色的血。


    少年雖指示「別讓他自殺」,但在這方麵刺客還是占了上風。他以另一隻手握住針般的劍刃,貫穿了自己的心髒。


    「寧可自殺也不能被捕……嗎——」


    少年以痛苦的聲音說道,表情扭曲。安朱也移開了視線。


    最初來襲的玄鳥恐怕隻是聲東擊西之計,掀起騷動後再由刺客趁隙暗殺重要人物,這才是暗殺者的如意算盤。但是玄鳥的騷動在中途就被安朱的弓箭打斷,暗殺行動也被少女阻止了。


    陰謀未能得逞就自殺的刺客,遺體已被士兵們運走。雖然士兵們想從其手上的東西找尋誰可能是委托人的線索,但由他選擇一死的手法來看,他來時應該早就有了相當的覺悟,應該不會帶著什麽重要的東西才是。


    少年向倒在地上的安朱伸出手:


    「——你沒事吧?我剛剛在老遠就看到你射箭了,真是了不起。」


    不知道是不是年紀尚輕的關係,他的聲音以貴族來說算是相當親切。


    安朱從他的聲音中感受到吸引人的特質。


    「不,沒什麽——」


    還不習慣與高貴人物談話的安朱順口以隨便的語氣回應道。當他抓住對方伸出的手時,卻意外地感受到一股強健的力量。外表雖然是貴族子弟,但力道的強度卻接近戰士。


    成功阻止刺客暗殺阿戈爾卿的少女也快步跑向兩人身邊,問道:


    「菲立歐大人!你有沒有受傷?」


    這聽來相當擔心的聲音,安朱覺得似曾聽聞。


    他嚇了一跳、抬起頭來,從少女被雨濡濕的黑發間看見了她端整的臉孔。


    從正麵一看她的容貌,錯不了,那是——


    「依莉絲!?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安朱才剛站穩就失聲叫道。


    她應該跟其他來訪者一起去神殿了,但那讓安朱想忘也忘不掉的「她」現在卻站在他眼前。


    少女嚇了一跳,呆立在當場,她瞪著大大的雙眼,以一隻手掩住自己的嘴。


    ——不對。


    安朱立刻發現自己認錯了人。


    她和依莉絲的臉孔雖然相似到不可思議的地步,但是給人的感覺卻完全不同。


    依莉絲給人的感覺更為尖銳,而且十分冷淡。她總是繃得很緊,讓看的人都感到不忍心——那個少女就是給人這種感覺。


    眼前的少女卻給人柔和的印象,眼眸中流露出親切的神色。再說依莉絲的頭發也沒這麽長。


    安朱慌慌張張地為自己的失禮道歉:


    「對不起,我認錯人了。因為你太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你認識依莉絲嗎?」


    少女的聲音顫抖,身子前傾。她的反應讓安朱一下子慌了手腳。


    然後他才想起……


    穆司卡說過,他們正在追捕一個與「依莉絲」極為相像的少女——


    「那麽,你就是——麗莎琳娜嗎?」


    安朱叫出她的名字。麗莎琳娜和另一位少年的表情突然都變得僵硬。


    被稱為菲立歐的少年緊緊抓住安朱的手腕,其力道之強讓安朱皺起眉來。


    「不好意思——可以麻煩你跟我們一起過來嗎?我想在宅邸裏跟你談談。這裏交給其他士兵就好了。」


    安朱沒有理由拒絕。對他而言,她——麗莎琳娜,也是他與依莉絲等人的連接點。


    名叫裏卡德的神殿騎士說過,來訪者們殺了國王,而阿爾謝夫的人們也正在追捕著他們。


    不過,依莉絲等人應該不知道,這個名叫麗莎琳娜的少女現在跟王室中人在一起。


    安朱點了點頭,名叫菲立歐的少年才減輕了力道。


    安朱聽過他的名字。


    那確實是——拉希安卿這次舉兵所擁立的阿爾謝夫四王子——他應該就叫做菲立歐,在王族中是極為不起眼的存在。安朱自己在這次動亂發生之前,也沒有聽過他的名字。


    安朱一邊對他與麗莎琳娜的關係感到好奇,一邊在雨中被引導至領主的宅邸。


    *


    在菲立歐麵前,少年報上自己的姓名——安朱·薛帕德。


    給人的印象是個有點陰沉、沉靜的少年。


    他說話時的語氣很直率,明知道對方是王族卻並不膽怯、也不虛張聲勢。從這一點看來,他雖然年紀輕輕,卻給人一種隱士的感覺。


    身為羅姆家領民的他似乎住在鄰近的村子,靠著打獵為生。


    菲立歐起初對他是「誌願兵」一事感到很意外。


    正因他給人一種隱士的印象,看起來不像是會「誌願」從軍的人。如果是喜歡誇耀力量以增加自己的價值的人,行為舉止應該會更引人注目。而且他看起來也不像是狂熱的愛國分子。


    這樣的安朱,以平穩的口氣淡淡地說起自己與來訪者們認識的經過。


    說到幾天前來訪者們被神殿騎士帶走時,他的故事也就說完了。


    「——安朱,謝謝你告訴我們這麽多。」


    聽完安朱的話,菲立歐鬆了一口氣。


    這裏是拉希安宅邸深處的一個房間,在將帳篷被破壞的阿戈爾卿安置在另一個房間後,菲立歐等人一邊聽著安朱的話一邊平靜了下來。


    麗莎琳娜坐在菲立歐身邊不停顫抖,背後則是護衛騎士黛梅爾與萊納斯迪。


    所有人都沉默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對騎士們來說,來訪者是殺了國王與皇太子的仇人,而對菲立歐也是一樣。然而因為之後發生了種種令人頭痛的問題,讓他們對來訪者們的感覺變淡,這也是事實。


    他們還來不及累積恨意,意外的變卦就接二連三地發生了。再加上對菲立歐來說,被殺的哥哥和父親都是不算親近的親人,雖說是家人卻隻交談過幾次,簡直就像陌生人一樣。連在葬禮時,菲立歐都沒有流淚。


    安朱所說的話也讓菲立歐再次認清一件事:雖然國王等人之死在他的記憶中日漸淡薄,但造成如此結果的犯人仍然存在。


    「那些人要是被捕,會被處刑嗎?」


    安朱問道,口吻略顯凶惡。剛開始他的措詞雖然稍顯冷淡,但提出這問題時卻帶有一種接近敵意的味道。


    菲立歐被他這麽一問,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要是抓到他們,至少下手殺了國王的南瓜頭是死罪難免的。但是他們不可能乖乖束手就擒,而且最重要的前提是「能抓到他們」——光是這點似乎就不太可能。


    恐怕在發現他們的蹤影時,即會演變成殺了他們或被他們殺掉的爭端。另外,菲立歐也對他們要取麗莎琳娜性命這件事懷有危機感。


    「處刑嗎——也許會演變成類似的情況吧……」


    菲立歐思考過後,誠實地答道。安朱的眼神變得更凶惡了。


    「但是事情沒有這麽單純……我很在意神殿的態度,而且也不覺得殺了他們就是件好事。」


    黛梅爾動了一下:


    「菲立歐大人,您是說不要為陛下報仇嗎?」


    「報仇是一回事,但要是為了報仇而跟威塔神殿兵戎相見,就更對不起死去的父親了。而且就算報了仇,父親也不會再複生了。」


    菲立歐壓低了聲音說道。黛梅爾可能覺得自己太多話了,隨即閉口不語。


    據說來訪者們受到神殿騎士的保護,而佛爾南神殿位於阿爾謝夫的領土之內,對他們來說並非可以安居之地,所以應該會被帶往威塔神殿吧!


    菲立歐有兩個選擇——


    是追捕他們呢?還是先放著不管呢?


    菲立歐的腦海裏浮現已故拉巴斯丹王的麵容。


    他雖然不喜歡哥哥,但卻想為父王報仇。雖然他與父親並不親近,但他認為這是身為人子應盡的義務。


    不過——他並不認為報仇是最好的選擇。


    來訪者在極機密的狀況下受到神殿的保護,也就是說——威塔想要隱瞞他們的存在、並且加以保護。


    照安朱的說法,威塔神殿似乎是需要來訪者們的知識。


    若是阿爾謝夫要求威塔神殿交出來訪者,他們一定會隱瞞其存在吧!而要是阿爾謝夫采取強硬的態度,很有可能會產生新的「戰亂火種」。


    威塔神殿說不定會對這火種感到高興。要是以此借口出兵攻打阿爾謝夫,就可以自由地運用佛爾南神殿的輝石,也可以更加鞏固跟塔多姆之間的關係。


    問題根本不是兩邊的想法何者較為正當。


    「要是給了他們掀起戰爭的借口,那是絕對不行的——」


    菲立歐下了這樣的結論。


    拉巴斯丹王熱愛和平與和諧更甚於一切。要是為了報仇而讓阿爾謝夫的人民死亡、甚至招致這國家滅亡——他一想到此,身為王族的理性就戰勝了感情。


    「在人民之上者,不能夠失去感情。」這是菲立歐從威士托身上學到的,而那位劍聖同時也繼續這麽說:


    「話雖如此,也不能太過感情用事。身為王族尤其是如此,要拋棄私欲和


    私怨,以國家的事為優先考量。身為一介戰士還無所謂,但若是站在王族的立場,就必須先考慮國家的事才行,隻要從這個角度看,就可以知道自己該怎麽做了——」


    菲立歐反芻著現在身陷囹圄的老師所說過的話,咬著自己的嘴唇。


    若他不是王族,也許就可以任意行動了。但是現在菲立歐的雙肩上還背負著國家的將來。


    在這種狀況下,他不能容許自己昧於事實。若是隻想要滿足自己的私欲,就無法盡到身為王族的義務了。


    萊納斯迪和黛梅爾,緊張屏息地等待他開口。


    「——剛才的話,希望大家能暫時保密。」


    菲立歐在思考過後,如此告訴大家。


    「關於來訪者的事,隻要知道其行蹤就夠了。現在我們應該要專心對抗雷吉克哥哥,不先讓國內先安定下來,更無法處理來訪者的事。麗莎琳娜——這樣可以吧?」


    菲立歐凝視著麗莎琳娜的雙眸,意思是希望她不要再失控。


    麗莎琳娜的表情僵硬,沒有說話。


    「也許你想去追其他的來訪者,但『威塔神殿』的人比你想像中還要來得危險,他們跟佛爾南神殿的人是完全不同的。要是你獨自行動,一定也會給西瓦娜帶來困擾。」


    菲立歐以略為嚴肅的聲音說道。麗莎琳娜遲疑了一會兒後,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已經決定現在先幫你的忙了,放心吧!我跟烏路可也是這樣約定的。」


    她的話將迷惑一掃而空。原本她的立場就是「被來訪者追捕」,而不是「追捕來訪者」。


    接下來,菲立歐再次轉向安朱說道:


    「安朱,也請你對這件事保持沉默。要是知道你把這些事說出來了,我想神殿應該會派人殺你滅口。至於該怎麽對應來訪者,目前隻能先不去想了。」


    安朱無言地點點頭,態度相當冷靜。


    神殿騎士也要求他守口如瓶,即使如此,他還是將一切和盤托出,因為他很擔心來訪者們的安危。隻要是了解神殿騎士惡名的人,一定都會這麽做的。


    但是,菲立歐等人與那些來訪者們是敵對的關係。


    對站在來訪者這一邊的安朱而言,神殿騎士固然不可信任,但也無法因此而相信菲立歐等人——理論上應該是這樣的。


    然而,安朱明知如此還是把來訪者的行蹤告訴了菲立歐等人。


    菲立歐也對這件事感到不可思議:


    「安朱,你好像很擔心來訪者的安危,那為什麽要把他們的事告訴我們呢?再怎麽說,我們跟他們也算是敵對關係——」


    菲立歐問道。獵人少年安朱低下頭去: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過,你剛才在危急之時救了我——也或許我隻是單純地想把這件事告訴誰,還有——」


    安朱不太會說話,結結巴巴地說:


    「還有,我也很在意『來訪者』那些人——我知道自己的立場不能要求任何事,但要是不會妨礙大家,我也想要知道依莉絲等人的事,可以嗎?」


    安朱的視線投注在麗莎琳娜身上。


    麗莎琳娜感到很困惑,轉而窺探著菲立歐的表情。


    安朱將身子探出桌子:


    「不是很重要的事也沒關係。我隻是因為完全不了解那些人……像是有沒有家人、過著什麽樣的生活等,我都很在意……因為穆司卡幾乎沒有告訴我這些事。」


    安朱斷斷續續的聲音裏,還有某種比好奇心更為確實的意味。


    對他來說,來訪者們到底是什麽樣的存在呢——這件事再次讓菲立歐感到很在意。


    隻要看看麗莎琳娜,就可以知道來訪者雖然擁有超乎常人的能力,卻也是擁有感情的人。


    就像菲立歐無法放下麗莎琳娜不管一樣,安朱也很關心來訪者們的事。從這件事也可看出其他來訪者們並不是殺人魔,至少也擁有人類的心。


    麗莎琳娜在等待菲立歐開口,似乎是有所顧忌而不敢擅自對安朱說話。


    菲立歐一邊思索,一邊小聲地問道:


    「麗莎琳娜,我會準備馬車,我們三個人在行軍時慢慢談好了。要是你有事不想告訴我們也可以不說,不然,我也有幾件事想先問問清楚……」


    等到菲立歐說話後,麗莎琳娜坦率地點點頭說:


    「……好的。除了我們的技術以外,我想都是可以說的。還有,我也很在意依莉絲他們的狀況,所以也有很多話想問安朱。」


    安朱鬆了口氣似的點了點頭。


    另一方麵,菲立歐思考著。


    照理說安朱絕不會站在自己這一邊。


    雖然現在彼此沒有相爭的理由,但要是找到來訪者們的所在地,安朱一定會站在他們那一邊。菲立歐深知這一點,也這麽認為。


    他的存在說不定會形成與來訪者們的連接點——


    這是菲立歐隱約的期待。


    而在安朱那一方麵,一定也在期待能否由麗莎琳娜形成與其他來訪者們的連接點。目前他們都「想獲得資訊」,至少這個目的是一致的。


    在後麵聽著這段對話的萊納斯迪和黛梅爾,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


    他們應該很在意殺死國王的仇人行蹤,但現在還是以救出威士托和達斯堤亞為優先。而且如果來訪者們真的受到神殿保護,要是對應得不妥,也會危及阿爾謝夫這個國家的安危。


    這種事態對一介騎士來說,是很難下判斷的。


    萊納斯迪聳了聳肩,略帶苦笑地說:


    「菲立歐大人,這件事可以告訴拉希安卿嗎?」


    菲立歐點點頭:


    「當然,明天我會告訴他。如果情況允許,我也想告訴西瓦娜等人,但是目前沒有辦法跟她們聯絡……」


    西瓦娜並沒有告訴菲立歐等人該如何跟她聯絡,或許是因為還不夠信賴他們吧?她隻是抱怨道:「因為卡西那多司教來到此處,聯絡的管道幾乎都斷絕了。」


    這恐怕也是事實。由於神殿派出的間諜頻繁地四處活動,西瓦娜等人似乎已暫時放棄了大部分的據點。


    北方民族西瓦娜與佛爾南神殿之間的關係,要是被卡西那多等人抓到足以作為證據的把柄,佛爾南神殿的自治權說不定會因此被取消。


    為什麽佛爾南甘冒這種風險也要支持北方民族?菲立歐對此感到疑問。西瓦娜隻說「可能是因為過去的因緣」,但他們之間的強烈羈絆似乎不僅如此。


    也許——那羈絆比起阿爾謝夫與佛爾南神殿之間更為深厚。


    其背後的關係不久之後應該就會明朗化了吧?


    窗外漸漸泛白。


    雨不知何時停了,遙遠群山的棱線清晰可見——


    這是出征當天的清晨。


    *


    外務卿舉兵進犯——


    在這報告傳遍王城與王都後,城裏的人們陷入一片混亂。


    大家各自打包家中財物,爭先恐後地逃往其他城鎮。


    在拉希安·羅姆出奔時,雖然多少有人嗅到危險的氣息;但在其士兵實際采取行動的此刻,人民的不安更達到頂點。


    城內也陷入嚴重的騷動。


    因葬禮而滯留在王都的諸侯也陸續離開,表麵上都說「要回自己的領地整兵」,結果留下的隻有屬於軍閥一派的少數幾人而已。


    他們以輔佐克勞斯的形式指揮調度士兵。


    諸侯所乘坐的馬車以十萬火急的速度離開王都,這時雷吉克還關在自己房間,整理克勞斯送來的文件。


    防壁修補工程已完畢的報告、已讓麾下商人們成功確保糧食的報告、有力貴族格瑞納汀家加入支援的報告—


    —其他各式各樣的事項也皆以報告書的形式整理妥當。


    而克勞斯·桑克瑞得現在正專心一意地準備迎擊作戰。


    拉希安的領地離王都相當近,快馬加鞭隻需要花一天就能到達。但若是以千人為單位的行軍,再怎麽趕路也要兩天;普通速度則應該要花上三天。如果因太急著趕路而累壞了士兵,對重要的戰役是沒有幫助的。再加上前一晚的那場雨,也讓通往王都的路況變得很糟。


    雷吉克本身預測決戰將在三天後。


    他一邊進行著乏味的文書工作,一邊思考著這場戰役——


    關於戰略或戰術,就交給克勞斯。現在的雷吉克所思考的,是戰爭的意義與決定勝負後隨之而來的結果。


    雖然這次的戰爭看起來像是阿爾謝夫國內的權力鬥爭,但實質上卻並非如此。這場戰爭背後其實藏著北方大國塔多姆的影子。


    雷吉克接受塔多姆的支援——話是這麽說,卻不是實際上的物資支援。對方雖然很貼心地供應了鴉片等等,但那不過是次要的援助。


    塔多姆方麵提供了西茲亞等人為首的間諜情報網,這才是對雷吉克而言最重要的支援。


    要得到塔多姆方麵的信任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剛開始雷吉克隻不過是站在被監視的立場,直到這幾年塔多姆才真正理解他的想法。


    從那之後,為了要讓雷吉克在拉巴斯丹王死後掌握權力,雙方一步一步地演練著對策。


    而國王與皇太子出乎意料的死訊突然傳來,也讓他們的計劃亂了調。


    雷吉克不得不掌握「實權」,然而卻有太多人會妨礙這個目的,像是認真的軍務卿、政治力強大的政務卿、以及精明的外務卿等。要是由他們掌握實權,讓雷吉克本人成了傀儡,他即位也就沒有意義了。


    雷吉克的目的並不是隻要「當上國王」就好,而是要獨斷獨行,由他一個人來決定國家的施政方針。


    所以他暗殺了軍務卿,並以讓正妃與政務卿背黑鍋的方式解決掉那一派的勢力,然後順利地登上國王的寶座。


    在這次的內亂中,隻能選擇逃跑或決定當騎牆派的貴族們早已不具政治上的發言權,剩下的敵人就隻有外務卿與四王子菲立歐了。


    「那些家夥真的要一決生死嗎——要是我一定會選擇『無條件投降』啦……」


    雷吉克喃喃地說道。


    他喃喃自語的重點不在於這次的內亂,而是針對鄰國塔多姆的存在——


    大國塔多姆覬覦阿爾謝夫肥沃的土地與其勞動力,同樣也極度渴望佛爾南神殿的輝石及其經濟利益,這是無庸質疑的。


    隻因為土地的些微不同,就產生了如此大的貧富差距,雷吉克覺得這是很不合理的。將阿爾謝夫的富足分一些給塔多姆,對他來說是不痛不癢而且理所當然之事。


    在阿爾謝夫的王室中,這麽想的本來就隻有雷吉克一個人。


    這兩國自古以來就是水火不容的關係,阿爾謝夫是站在防守的一邊,而塔多姆則是站在侵略的一邊。盡全力想要打破這個局麵的塔多姆是壞人——人們這樣的想法是根深蒂固的。


    因此兩國在不久的將來勢必會爆發戰爭。


    ——「勢必會」。


    這場內亂真正的意義其實在於「避免那樣的情形」。


    對於塔多姆,雷吉克早在戰前就已決定「無條件投降」,塔多姆也深知其心意。也就是說,一旦雷吉克掌握實權,塔多姆與阿爾謝夫之間就可以避免一場戰爭。


    外務卿那些人應該早已注意到這件事了吧!不過菲立歐也許還不知道。


    引導這場戰爭的結果,就等於是選擇這個國家的未來。


    是要避免戰爭、順從塔多姆,雖然被榨幹,卻可以苟延生命呢?


    還是相信這些微的勝算,不屈服於塔多姆的威脅,為守護這個國家與人民而戰呢?


    不論選擇哪一個,都會給人民帶來相當大的負擔。


    而且要是選擇後者,贏了塔多姆固然可以守住這個國家;但要是戰敗的話,將會失去所有人力和物資。而且就算贏了,也要付出慘重的犧牲代價。


    其實在雷吉克眼裏,這個名叫阿爾謝夫的國家是沒有「勝算」的——


    貴族們鬆懈不振。


    人民不習慣戰爭。


    士兵疲弱,很少人具備指揮官的才能。


    唯一的優點隻有物資豐富,但人民卻一心追求安穩生活,缺乏可能麵對戰爭的覺悟。


    雷吉克看不到這個國家的未來有任何希望。


    如果用陳腐的比喻來說,阿爾謝夫就有如一隻肥豬。


    相對地,塔多姆雖然物資缺乏,卻也因此而擁有剽悍的國風,就像一隻饑餓的野獸。


    雙方一旦開打,阿爾謝夫是沒有勝算的。既然如此,還不如在戰前先降伏,不但可以減少傷害。對雷吉克來說,這也才是他對王室真正的複仇。


    這些貴族一直以為人民是為了守護王室而存在的。


    他覺得這種想法太過自以為是——為了守護什麽無聊的王室而與其他人戰鬥,是一種叫人作嘔的思想。


    雷吉克本就出身平民,身為被卷入王室自以為是理論中的一人,他並不打算犯下同樣的錯誤。這並不是針對人民,隻是單純對於這樣的王室得由「其他人」來保護一事感到不快。


    他無意讓這個王室成為戰敗者這樣的悲劇主角。


    王室就像現在這樣徒有虛名即可——不需為將來攻打其他國家有什麽實質上的作為,隻要畏畏縮縮地一味迎合就好了。


    這樣一來,人們就會認為這個王室是「沒用」的。讓王室失去威信,正是雷吉克的希望。


    這是扭曲的欲望,對雷吉克來說卻隻是令人愉快的、對王室的小小報複。


    雷吉克猶自沉浸在幽暗卻帶有熱情的思考中時,敲門聲突然響起——


    「陛下,布拉多大人求見。要請他進來嗎?」


    女子的聲音傳來。


    三王子布拉多——


    雷吉克這才想起來:「原來還有這家夥在啊!」雖然他下令將他軟禁,但這體弱多病的王子原本就沒有體力可以逃出去。他的興趣是編織,是個生來就是無法騎馬的孱弱青年。


    雷吉克不知他所為何來,也沒有特別的理由拒絕他。雷吉克很有興趣知道:在這種狀況下,這個什麽都無法做的三王子會以什麽樣的態度麵對他。


    「讓他進來。」


    雷吉克冷淡地說道。


    女子離開門前,不久後就響起腳步聲——


    「皇兄,打擾了。」


    三王子布拉多那纖細的身軀就像滑行般地進了房間。


    雷吉克裝出表麵的微笑:


    「你覺得舒服一點了嗎?今天怎麽想到要來呢?」


    在母親第三王妃死後,布拉多因深受打擊導致健康情況惡化,應該是因這陣子都待在房裏的緣故,他的臉色更添蒼白了。


    布拉多那細長的瓜子臉上浮現了懦弱的微笑:


    「是的,托皇兄的福。今天我來是有事想跟您談一談。」


    「有事要談?坐吧!」


    雷吉克站起身來,將布拉多引導至裏麵的桌子。


    就在他轉身背對布拉多的那一瞬間——


    慘叫聲響起。


    「啊——」


    雷吉克回頭一看,布拉多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著。


    按倒王子的正是喬裝成侍女的塔多姆間諜西茲亞。


    倒在地上的布拉多手上握有銳利的短劍。


    雷吉克嚇了一跳,刹那間渾身僵硬。


    西茲亞用力扭轉三王子的手臂關節,噗哧一


    聲笑了:


    「——你們果然是兄弟,想的事都很相像呢!」


    這是在揶揄雷吉克常用的「暗殺」手段,雷吉克聽了也隻有苦著一張臉。


    事實上,他真的嚇了一大跳。


    懦弱的三王子布拉多,到底是從哪裏冒出這樣的決斷力呢——關於這一點,雷吉克也隻能說自己對他的認識太過天真了。


    雷吉克緩緩地走近被按倒在地不斷呻吟的弟弟,問道:


    「……布拉多,你打算殺了我嗎?」


    他俯視著眼前沒有血緣關係的弟弟,以洞悉一切的口氣問道。


    布拉多痛苦地呻吟著,眼裏有著相當強烈的光芒,雷吉克看了皺起眉頭。


    (——這家夥說不定是兄弟裏最像老爸的。)


    他突然這麽想。已故的拉巴斯丹王平時雖然個溫和的男人,但有時眼裏也會露出這樣的光芒,這一點本來就是與國王極為親近的人才會知道的國王真麵目。


    從這一點看來,三王子雖然體弱多病,或許比皇太子更像先王。


    「你身體這麽虛弱,竟然有這等決斷力。我真的很驚訝哪!你的動機是?」


    雷吉克淺笑著問道。


    布拉多以凶惡的眼神抬眼看著他:


    「——因為你對這個國家而言是個阻礙。」


    雷吉克立刻往他的頭踹了一腳。


    發出悶聲一響後,布拉多噴出鼻血並因痛苦而沉默。


    「阻礙也無所謂。聽你這麽說,好像已經知道大概的情形了。我要不要幹脆狠心殺了你呢?」


    雷吉克尚未打定主意地如此說道,心想布拉多會不會哭著求饒。結果他隻是以更為凶惡的眼神抬眼瞪著自己。


    「……隨你高興。就算我死了,還有菲立歐在。」


    由三王子口中一吐出這個名字,雷吉克立即眯起了眼。


    布拉多壓低了聲音說著,長發披散著的他雖然趴在地上,卻不失氣魄。


    「那孩子一定會『盡全力』阻止你的。皇兄——菲立歐是絕對不會輸給你的!」


    言詞雖然聽起來陳腐,但聲音卻強而有力,簡直令人無法想像這番話是出自他口中。


    雷吉克也對他的變化感到訝異。


    是內亂和母親的死改變了他嗎——應該不隻是這樣。說不定布拉多原本就有這樣的資質,隻是在長久和平的國內,他一直沒有機會也沒有必要發揮這份資質。


    而對於菲立歐,雷吉克也是太過小看他了。雖然他聽說菲立歐的劍術高強,但他竟然能擊退西茲亞而且屢次從陷阱中逃脫,能力絕對非同小可。


    ——難道這個國家的人才也意外地讓人不可小看嗎——


    從內亂前到現在,雷吉克漸漸對許多事改觀。


    不隻是外務卿,被埋沒的人才現在都開始有所行動了。


    輔佐雷吉克的克勞斯·桑克瑞得。


    高舉反旗、脫離王都的貝爾納馮·李斯特霍克。


    與拉希安卿會合的政務卿長子阿戈爾·卡洛司。


    剛剛才出人意料地展現出堅強意誌的三子布拉多。


    還有四王子菲立歐——


    若加上鋃鐺入獄的政務卿、王宮騎士團團長威士托,或許可以組成一個比起他國毫不遜色且有能力的家臣團。


    「布拉多,你說——菲立歐會贏過我是嗎?」


    雷吉克對著眼下的布拉多,冷冷地問道。


    布拉多回以凶惡的眼神。


    「是嗎?你相信他會贏啊?那麽你就好好看著吧!看結果是我贏還是他贏——我就讓你活到那時候吧。」


    雷吉克抬了抬下巴。西茲亞熟練地將布拉多的手腕綁起來,催促他站起來。


    「陛下這麽說呢!王子大人,多虧陛下的慈悲,您才能繼續活命唷。」


    西茲亞開玩笑地說道,布拉多什麽也沒回答,想必是把西茲亞當作普通的侍女。現在的西茲亞負責保護雷吉克,同時也負責監視他。


    西茲亞將布拉多帶走後,雷吉克又像什麽事都沒發生般地回到文書工作。


    菲立歐跟自己,哪一邊會勝利呢——


    結果將會明確地左右這個國家的命運。可惜的是,究竟哪一邊的結果「較好」,也隻能到後世才會見分曉。


    那小子——菲立歐到底對這件事了解到什麽程度呢?


    雷吉克突然這麽想。


    *


    菲立歐一邊坐在運貨馬車的貨架上搖晃著,一邊歪著頭。


    他眼前是來訪者少女麗莎琳娜,還有名為安朱·薛帕德的獵人少年。


    三人所乘坐的馬車原本是用來運送士兵們的糧食、再普通不過的運貨馬車。周圍有王宮騎士團的騎士們警戒著,一行人朝向王都急奔。


    「——所以那個叫依莉絲的女孩,就是麗莎琳娜的妹妹嗎?」


    菲立歐對著正在述說來訪者們事情的麗莎琳娜如此問道。


    「她所知道關於來訪者的事」——菲立歐正在馬車中聽說她述說這些事。正如之前跟安朱所約好的,她所說的內容是有關來訪者個人的個性或成長過程。


    聽到菲立歐的問題,麗莎琳娜搖搖頭道:


    「跟妹妹有點不一樣,應該說是複製品之類的……我和依莉絲都是複製人……不,這樣說你們也不明白。依莉絲是另一個我,反過來說,我是另一個依莉絲……除了我們之外還有其他人,所以我們並不是姐姐或妹妹的關係。」


    麗莎琳娜回答的聲音有點含糊不清,菲立歐也聽不太懂。雖然他以為她們是雙胞胎,但聽麗莎琳娜說法似乎並非如此。


    「你曾經說過,你父親可能來到這個世界了,對吧?」


    還在佛爾南神殿時——麗莎琳娜之前受到保護時,曾在西瓦娜房間裏提過有關父親的事。雖然她父親有很多化名,找起來很困難,但說不定他已來到這個世界——那時她是這麽說的。


    「你說的父親,應該也是那個依莉絲的父親對吧?」


    麗莎琳娜馬上搖搖說道:


    「雖說是父親,但因為我是養女,所以我跟父親並沒有血緣關係。事實上,他是製作我的研究者,在某種意義上真的像是我的父親,不過——」


    「……製作?」


    菲立歐心想,這真是奇妙的說法。麗莎琳娜有些困擾似的歪著頭說:


    「在我所在的那個世界,可以用技術『製作』人類。因為高司教要我不要透露細節,所以我不能說——不過,我跟依莉絲都是用這種方法製作出來的人。」


    菲立歐和安朱麵麵相覷。聽到這無法理解的內容,安朱也是一臉疑惑。


    「這種製作出來的人,身體要比一般人來得強壯;不容易生病,運動能力也很強——雖然擁有這樣的天賦,但相對地也會被一般人當作研究用的素材,進行種種實驗。」


    麗莎琳娜以平靜的聲音淡淡地說道。


    「我跟依莉絲一樣,都因此而在特殊的環境下長大,直到最近才見到彼此……她在另一個研究所,而我是在穆司卡教授所在的研究所……這兩個研究所約在七年前被整合,那時方針又有種種政變——這方麵的事可能有點複雜——」


    麗莎琳娜的言詞含糊,菲立歐察覺她大概是難以啟齒,於是問起其他的事:


    「那麽,那個叫做依莉絲的女孩是什麽樣的人?」


    這是安朱最想問的問題。在被貨物包圍的狹窄貨架上,沉默的獵人少年稍稍探出了身子。


    麗莎琳娜點點頭,開始說道:


    「依莉絲是軍人,雖然跟我同年、還相當年輕,但她相當早就出任官職,因此地位比起年長的穆司卡還來得高,在來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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