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


    國王雷吉克·阿爾謝夫正滿足於前一日的勝利,沉浸在安穩的夢鄉。


    其枕邊坐了個纖細的人影——


    「陛下,可以請你起床了嗎?」


    「……是西茲亞嗎?」


    雷吉克醒過來,凝視著扮成侍女的這個女子。


    從塔多姆借來的間諜——西茲亞正坐在床上,以手指順著光滑的黑發。身上那明顯不屬於侍女所應有的媚惑香氣,飄進了雷吉克的鼻腔。


    「你喬裝成侍女時還是別擦那種香水吧!會被人識破的。」


    雷吉克一邊起身,一邊說道。


    西茲亞噗嗤一聲笑了:


    「我才不會去接近可能識破我的人。我來這裏可是為了比這更重要的事——有個好消息要向你報告。」


    「好消息?」


    雷吉克皺起眉頭。西茲亞露出微笑:


    「要是你在這場戰役中贏了,塔多姆就會配合劇本出兵侵略。怎麽樣?你明白嗎?」


    雷吉克聽了她的話,思索了一會兒:


    「……也就是說要『作假』嗎?」


    「你可要好好感謝呢!要獲得本國人們的信任可不是件簡單的事哪!」


    雷吉克輕輕笑著。


    塔多姆若是派兵侵略,將會讓阿爾謝夫舉國團結一致,而站在中心位置的就是雷吉克。在雷吉克的指揮之下,阿爾謝夫的和平得以維持,諸侯和國民也會認定雷吉克是「國王」——劇本似乎就是這麽寫的。


    塔多姆的將領將會為此特意輸給阿爾謝夫。當然士兵們不會得知真相,因為這是援助雷吉克計劃中的一環。


    經過這場戰役,雷吉克將掌握這個國家的實權,並與塔多姆締結已談妥內容的講和條約,經過幾年後,再將阿爾謝夫漸漸地納入塔多姆的支配下——這就是預定的計劃。


    「也就是說,要把微不足道的名譽送給盟友當作禮物是嗎?那你可要好好表演,展現所有的優點呢!」


    雖然口氣聽起來像是把人當傻瓜,雷吉克卻沒有特別動怒。


    「告訴他們我很感謝。反叛軍已經兵敗如山倒,糧食也被燒光了,昨晚好像還有士兵脫逃。克勞斯真是了不起哪!」


    「不過,那個人有點精明過頭了呢!」


    西茲亞說道。雷吉克眯起了眼說:


    「你是說他總有一天會注意到我的目標是嗎?」


    「要真是這樣,就得考慮把他也給解決掉了。到那時還請你多多關照——」


    西茲亞拉起裙擺,戲劇化而恭敬地行了一禮。


    雷吉克嗤之以鼻:


    「你們也工作得很認真哪!到時我會送上大禮的。」


    「你不必放在心上,塔多姆會給我報酬的。」


    西茲亞輕描淡寫地說道,走出了寢室的門。


    在關上門之前,她又輕輕地回過頭說:


    「啊!不過我還是想要那個音樂盒。」


    「你還真頑固,我是不會給你的。」


    雷吉克的口氣相當愉快,跟嘴上所說的話一點都不相符。西茲亞笑了笑,就消失無蹤了。


    ——這是在天色還早,連晨靄都還未散去的時間所發生的事。


    雷吉克開始準備著裝。因為西茲亞隨時會來,所以他的寢室並末安排侍女。走廊上雖有士兵警戒,但這個時間帶站崗的都是西茲亞的夥伴。


    當他還在換裝時,衛兵就敲了門。對方盡可能地放輕力道,告訴他有訪客到來:


    「陛下,失禮了。克勞斯卿求見……」


    「我馬上去。請他到辦公室等。」


    一大早到底有什麽事呢?他曾告訴克勞斯:「要是有了重要情報,就算在半夜叫醒我也沒有關係。」若是因有所顧忌而使得情報傳遞延宕,就成不了事了。


    雷吉克動作迅速地整好衣裝,走進了辦公室。


    克勞斯站起身來相迎。


    這個有著細長眼眸的青年一臉緊張。


    雷吉克走到辦公桌旁,以目光催促他提出報告。


    「陛下,一早就打擾您,真是過意不去。這個先請您過目——」


    「咦?信件嗎?」


    克勞斯所遞出的是一封密函,信封已經打開過了。


    「這是我們潛入敵軍的間諜所傳回來的……」


    「——你連間諜都安排了啊?」


    雷吉克有點驚訝地接過書信。


    在閱讀之中,他的心裏漸漸湧出了不快感。


    「之前有些士兵從敵軍脫逃,或是為了獎賞而叛變、投奔王城……他們也說過與此書信相同的內容。當然,這也有可能是敵人散布的假情報……」


    「……可是,反叛軍還沒撤退吧?盡管糧食都被燒光了——」


    雷吉克這麽一問,克勞斯就點點頭。


    密函裏所寫的內容,不管對雷吉克或克勞斯來說都難以忽視。


    書信本來要送到在鄰近之處擁有領地的中級貴族亞斯特爾家。亞斯特爾是名年老的貴族,在麵對這次內亂時,一直到開戰前都還向克勞斯提議「保持和睦」。他目前已經離開王城,表麵上應該是在整頓「對抗反叛軍的士兵」……


    依信中所言看來,目前在國境附近警戒的諸侯部隊中,有幾支隊伍抱持著與拉希安相同的想法,正準備舉兵。


    拉希安寫信給亞斯特爾家的當家,還提及諸如以下的內容:


    『初戰時雖成功擊退敵軍,但因一時大意,糧食被燒光殆盡。預備的補給部隊現正於佛爾南神殿待命,預計明後天就會抵達王都。但我軍為了進攻王城,不能輕舉妄動,所以很抱歉,在您的援軍來到此處前,請先與該補給部隊會合,協助他們進行抵達王都前的警戒任務——』


    敵兵人數增加,糧食也可望獲得補給——如果這是事實,那我方昨天的勝利也隻不過是過眼雲煙。


    糧食被燒光的敵軍並未退去,事態也證實了這封書信的真實性。如果沒有援軍,敵軍應該早就在昨晚或今天一早撤退了。


    城內的糧食因人民避難與王城的征收而等於零,敵兵就算是要掠奪,也搶不到什麽重要的物資。要在沒有糧食的情況下作戰,士兵也不可能會強大的……


    克勞斯的間諜似乎是襲擊了握有此信的使者,並奪取信件送到城裏來。


    稍晚之後,為了獎賞而背叛的敵兵也進到城裏來了。


    這個情報並非絕對真實,但卻沒有證據斷定它是謊言。


    「——拉希安一向以精明著稱,就算他事先安排這些事也並不奇怪。」


    雷吉克歎息道。


    克勞斯正麵凝視著雷吉克的雙眼。


    雷吉克也看著他,低聲說道:


    「克勞斯,出擊吧!」


    雷吉克已下了決斷。


    「我們沒有理由等待對方的援軍到來。現在那些家夥已沒有軍糧,這是事實。要是我們再悠悠哉哉地等下去,他們也許還可以吃吃附近的野豬或雜草撐過這一兩天。但要是持續作戰卻一直吃不飽,士氣一定會低落,逃跑的士兵也會變多。這正是一舉解決拉希安和菲立歐的良機。」


    克勞斯沉思了一會兒。


    雷吉克歪著頭不解,他還以為克勞斯一定會立刻同意的。


    「你有什麽疑慮嗎?」


    他這麽一問,克勞斯立刻搖搖頭道:


    「不——我覺得這樣也好。隻是在昨天的戰鬥中,包括近衛騎士團團長在內,我方已蒙受相當大的兵力折損。再說,要是城裏不保留一些戰力,也是很危險的——」


    克勞斯撫摸著下巴,似乎在思索什麽。


    雷吉克笑了:


    「王城還有城牆和城門。要是敵人攻過來,那不是正合我們的意嗎?如此一來,我們就可以在城牆內外夾擊敵人了。」


    「——是。那麽我這就盡速準備。」


    克勞斯退下後,雷吉克走近窗邊。


    迎接早晨的天空一如往常地蔚藍,地麵上所發生的戰亂仿佛隻是虛幻假象。


    雷吉克看著這似乎從未改變的景象,暗自懷著有點想嘲弄天空的心情。


    他輕輕嘖了一聲,接著在辦公室的椅子上重重坐下。


    這時,他突然覺得胸口不明所以的騷動,肩膀不禁一震。


    *


    「走快一點!你這小鬼!」


    衛兵在背後催促著,安朱·薛帕德順從地往前走。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阿爾謝夫王城——城內比他所想像的還要廣闊。


    安朱並不知道王城裏的土地上還建有貴族們短期停留時居住的宅邸以及官僚和衛兵的宿舍,在某種意義上已接近一個「城鎮」。


    昨夜,安朱以一名逃兵的身分逃到王城來。


    他是帶著情報來投降的。原以為自己可以獲得鄭重一點的對待,但那實在是太過天真的想法。在接受問話後,情況就變成「先關進牢裏再說」,因此他現在正走向監牢。


    「這樣就可以了吧?菲立歐王子——」


    安朱在內心裏如此詢問那位生有一頭紫發、對人和善的少年。


    安朱是以「叛徒」的身分來到此處的。


    「為了讓敵人落入圈套,我想請你幫個忙——」


    他在昨夜受到如此的請托。一聽過原委後,安朱立刻同意幫忙。


    還有另外一人——王宮騎士團裏一位名叫萊納斯迪的騎士——則負責扮演攜帶密函的使者。要是敵方的間諜就是看準這個的話,便可以假裝一時大意讓密函被竊取。


    不知道那個計劃是否順利進行。以安未來說,他已經依指示完成自己的工作,接下來會如何就要看王子了。


    為什麽要接受這麽危險的任務呢——安朱自己也不太明白。不過他之所以下定決心,是因為對菲立歐懷有好感,這一點是可以確定的。


    菲立歐雖貴為王族卻不虛張聲勢、作威作福,也告訴他許多關於來訪者的事。


    不過,安朱當然不僅僅是為了這個原因就甘冒如此的危險。他既不是被報酬所吸引,更不是想要沽名釣譽。


    那麽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安朱在內心苦笑著。


    他也不是很明白。隻是覺得再見到依莉絲等人時,這樣就多了很多可以聊的話題。


    (簡單說,我隻是——討厭「什麽都不做」嗎?)


    他模模糊糊地想著這樣的事,終於走進了監牢。


    在一片漆黑的走廊兩側連接著一間間的牢房。他麵前的牢裏一個人都沒有,不過再往裏麵走似乎有人,可以聽見發自不同人的鼾聲。


    在潮濕的空氣中,安朱聞到一股惡臭——


    「什麽?吃飯的時間到了嗎?」


    牢獄一角傳來男子粗獷的聲音。


    帶安朱進來的衛兵以略為僵硬的口氣回答:


    「不,是新人。」


    「喔?新人啊!這樣啊!」


    這是爽快的中年男子聲音。


    衛兵隻對安朱說了句:「你暫時待在這裏吧!」就把他關進牢裏。


    被關進牢裏當然是他前所未有的經驗。石頭地板很冰冷,周圍一片漆黑,但設有采光兼換氣的鐵窗,可以從那兒照進來一點地上的光。這裏似乎是半地下的構造。


    安朱獨自一人被關進麵對這些男子的監牢裏。


    正對麵加上旁邊總共有四間牢房,各自關了三個人——總共關了十二名男子。


    安朱在黑暗中定睛望去。男子中有人受了傷,每個人都是一副胡須沒刮的邋遢模樣,但眼裏的光芒卻未消失——


    「新人,你幹了什麽好事?」


    被這麽一問,安朱也答不出來。而且他不知道是關在哪裏的誰問了這個問題,又不能隨意敷衍,畢竟他還不清楚這些人的來曆……


    其中一個男子向牢房更深處投以開朗的聲音:


    「團長,這下太好了!這樣一來,你就從『新人』升格為『前輩』啦!」


    深處牢房的一個龐大身軀慢慢地動了動——從安朱所在的位置,看不到他的身影。


    「說什麽傻話。我可是比你們還早被捕呢!雖然確實是昨天才被移到這個牢房來的,但在那之前還跟達斯堤亞卿在一起,所以我可是比你們還要高一級的囚犯哩!」


    這半開玩笑回應的聲音聽起來相當沉著,一點都不像是身陷牢獄之人所說的話。而且語氣相當強而有力,在人耳裏留下了餘韻。


    在眼前牢裏的男人仔細盯著安朱,說道:


    「不過,這位新人還真年輕哪!應該跟菲立歐大人差不多年紀吧?」


    聽到這名字,讓安朱嚇了一大跳。


    另一個男人說道:


    「喂!新人。從昨天起外麵就鬧哄哄的……應該是內亂終於展開了吧?我們被關在這裏,完全不知道外麵的事……喂!怎麽樣?你應該不是不會說話吧?」


    安朱不知該說些什麽,覺得很困惑。


    裏麵的牢房響起的聲音似乎在替他解危:


    「葛拉姆,不要突然問這些問題。你應該先報上自己的名字,再問對方的名字才對吧?」


    裏麵的男人似乎是囚犯中地位最高的,剛剛還被其他人喚作「團長」。


    安朱開始猜測起被關在這裏的人們的身分。


    他們應該是——


    沉著的聲音再度自裏麵的牢房響起:


    「我叫威士托·貝赫塔西翁,是王宮騎士團的團長。這裏的人就是我那些笨到被抓的部下。」


    被叫作葛拉姆、滿臉胡須的偉岸丈夫大笑道:


    「哈哈哈!誰是最先被捕的『笨老大』啊,講得一副自己很了不起的樣子——」


    那是帶有友愛之情的笑聲,並不是對自己的長官,而是對彼此有強烈羈絆之戰友的笑法。


    自稱為威士托的男人也回以苦笑:


    「笨這件事還真是難以否認啊!真是的——小兄弟,你叫什麽名字?方便的話,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安朱。安朱·薛帕德——」


    安朱訥訥地回應道。在威士托溫柔的聲音裏,同時具備了讓人不由得遵從的威嚴。


    「嗯——安朱嗎?好名字。」


    這個聲音正是來是「王宮騎士團團長」。


    就是那位名聞遐邇的劍聖,同時也是菲立歐王子的老師——


    這樣的偶然讓安朱呆了一會兒。


    *


    把將官們集合在王城中庭後,克勞斯就站在他們的最前排——


    將官們都露出了戰士般的表情……就在不久之前,他們都還是半調子的軍人,然而在克勞斯的操練之下,現在已可說是國防的重要戰力。


    偵察兵傳來幾點報告——


    根據今早的統計,從拉希安陣營逃脫的士兵已經高達數百人。


    指揮官們似乎一直對士兵們說:「再等兩天就好了,到時援軍就會來了。」


    這番話也證實了密函的內容。


    ——難道亞斯特爾家真的叛變了嗎?


    克勞斯沉思著。說「叛變」也許並不恰當。他也是主張雙方和談的貴族,原本就不是站在自己這邊的。


    隻不過,克勞斯認為他並沒有那個本事反抗已掌握王權的雷吉克。沒想到那個優柔寡斷的當家竟然下了這麽大的決斷。


    況且克勞斯也很在意國境


    附近的部隊。拉希安身為外務卿,因為常與諸外國斡旋,應該與國境附近的貴族們都有密切的聯絡。要是他們在這次的戰亂中私下連成一氣,那可就麻煩了。


    (就像雷吉克大人所說的——想要早點決一勝負嗎?)


    克勞斯在內心喃喃自語,舉起了一隻手。


    在他眼前待命的,是管理桑克瑞得家私兵的將官們——克勞斯靜靜地對他們說道:


    「敵軍已經離開了前幾天的平原,在南方的森林附近布陣——你們的任務就是殲滅他們。關於詳細的作戰內容,我剛才已經說明過了,沒有任何變更。」


    抬頭挺胸的軍人們將劍高舉至胸前。克勞斯望著他們一絲不亂的動作,一一環視大家的臉:


    「我們的目標是拉希安卿、阿戈爾卿,還有菲立歐王子的首級——期待你們的好消息!」


    這番話一點也不慷慨激昂,但還是讓在場的將官們胸口一陣熱血沸騰。


    想要鼓舞人時,氣勢和怒吼聲並不是絕對必要的。隻要將潛藏在個人心中的力量充分引發出來就夠了——


    克勞斯的話術近乎一種魔力,那是因為他從經驗中得知:停頓的方式、音質和肢體動作,都可以左右自己留給對方的印象。


    這些都是從經營買賣的商人們身上學到的智慧。


    而身為他其中一位教師的心腹手下,現在正在敵營裏。


    那位名叫洛西迪的小個子商人。雖說他是叛徒,但克勞斯還是想要救他的命——隻是,他現在身為指揮宮,這種話是無法自他口中說出的。要是洛西迪平安獲救,他也許還可以為他說情減刑;但要是他在戰爭中被殺,那一切就完了。


    不過——說不定洛西迪在背叛的時候就對此有所覺悟。


    接著浮現在他腦海的是好友貝爾納馮·李斯特霍克的臉孔。這位獨眼的青年雖身為軍閥貴族,卻有著天生的將官個性——凶悍、果敢,對部下情誼深厚,腦筋又動得很快。


    要是貝爾納馮站在他這一邊,相信一定可以大大減輕他的負擔。


    克勞斯大大地吸了口氣,把各種雜念自腦海中揮去。


    在吐氣的同時,自腹部底部發出聲音:


    「出兵——!」


    將官們一起將劍向下揮舞、讓劍鞘在石板路上鳴擊出聲。


    就這樣,阿爾謝夫的王都榭拉姆迎向了交戰的第二天。


    *


    敵兵已經出城——一收到這個報告,拉希安就對武將貝爾納馮、盟友阿戈爾點了點頭。


    「敵人真的出兵了呢!」


    這位獨眼的青年將官帶著歎息說道。


    阿戈爾眯起眼,高傲地深深點了點頭說:


    「既然對方為了我們出兵,我們不好好招呼怎麽行呢?」


    聲音裏有著不似文官的氣魄。身為政務卿達斯堤亞之子的他,也有令人意外的一麵。


    三個人各自上馬,分向三個方向騎去。


    關於接下來的作戰方式,他們早在昨夜就演練好了。


    再來,就要看可以戰到什麽程度了——


    拉希安對自己也不太相信的神明祈禱著。


    菲立歐說今天內就要一決勝負。


    拉希安雖然不相信神明,但他現在卻相信菲立歐的這番話——他如此下定決心後,就開始指揮作戰。


    現在他手上的兵力約不到三千人,雖然多少有一些士兵逃走,但死傷者並沒有那麽多。就算在昨天的戰役中被敵軍燒光了糧食,但是光由戰鬥的場麵來看,他們大致上還是占上風的。


    敵軍在城裏約留有一千到兩千名士兵警戒,隻派出三千到四千左右的軍隊陣容出來迎戰。這是出自貝爾納馮的估算。


    「閣下!敵軍來了!」


    隨侍一旁的老士官叫道。


    在拉希安的麵前,我方組成了槍兵與弓兵的防壁——但由於弓兵的箭已經在昨天的襲擊中被燒掉許多,即使已從戰場上盡量回收,但能使用的箭並沒有很多。


    作戰時必須比昨天更加謹慎才行。


    「好!盡可能引敵軍上勾!跟其他部隊共同串聯,邊迎擊邊一步步後退!」


    拉希安高聲叫道。他的聲音裏雖然欠缺菲立歐的雄壯威武,但士兵們的反應還是很熱烈——他們是在拉希安的領地由貝爾納馮操練的士兵,大家都有著要在領主麵前拚死奮戰的氣魄。


    敵兵通過王都大道追擊而來。攻守之勢與昨天對調,今天拉希安等人成了防守的一方。


    敵軍的前鋒是團長被菲立歐所殺的近衛騎士團之騎兵陣,由其副官指揮、正麵勇敢地突擊,而背後也跟著許多槍兵與弓兵。


    怒吼聲在戰場上此起彼落,箭矢在空中交錯飛舞,長槍與劍隔著盾牌交擊著。


    在拉希安身旁,隨從兵高聲叫道:


    「閣下!近衛騎士團來到此處,但王宮騎士團……!」


    「他們在貝爾納馮卿那邊。那邊的人數比較少,這裏由我們撐住!」


    他迅速地回答,內心卻暗暗叫苦。在貝爾納馮的指揮下,恐怕會說王宮騎士團在阿戈爾那一邊;而在阿戈爾的指揮下,大概會說他們在拉希安這一隊吧!


    拉希安再次高聲鼓舞士兵:


    「不要勉強反擊!作戰時記得把敵軍引誘到我們背後的森林裏!」


    他們並不是一味地撤退。士兵們回應著拉希安的指揮,有時進、有時退地迎擊敵軍。


    (菲立歐大人——一切就拜托您了……)


    拉希安對著不在現場的他如此祈求。


    太陽正升至中天,這場正午的戰役接下來才是關鍵時刻。


    *


    從了望塔眺望戰場的克勞斯,臉上的表情並不是十分愉快。


    不管是偵察兵的報告或是他遠觀所見,敵軍部隊的行動都出乎意外地整齊劃一。


    即使我方從各個方向攻擊敵軍部隊,但對方卻沒有太大的潰散。


    雖然有許多士兵脫逃,但對方士氣卻出乎意外地高昂。


    「若是對陣時即以氣勢壓過對方,我方應該能夠占優勢才對——」


    克勞斯不禁喃喃自語。


    對方都是不曾插手軍事的文官貴族,對用兵有心得的隻有貝爾納馮,再來頂多就是身為威士托弟子的菲立歐,從這點看來,敵軍的指揮管實戰經驗是不足的。


    然而拉希安與阿戈爾還有其他貴族就算指揮得不得體,還是不斷鼓舞士兵、自己也一點都不退縮。


    他無意小看對方,但也覺得必須一改自己之前對「文官風格」的認知。


    即使如此——


    克勞斯思索著。


    除了敵兵的頑強,關於拉希安卿與亞斯特爾家的關係,他還抱著疑問。


    亞斯特爾家的當家前不久遺留在這個城裏。也許是透過其他家人而不是由他本人跟敵軍取得聯絡,但就算如此,隻花了約兩天就發起援軍,這動作也未免太快了。


    ——可以說是快得離譜。


    為了確認情報的正確性,克勞斯今天一早派出探子,隻是尚需要幾天的時間才能接到回報。


    若戰爭在這期間內結束則無妨,若是繼續拖下去,隻要能在這場戰役先占優勢,諸侯應該就會傾向支持雷吉克吧!


    (再等一下!妮娜,再等一下,這個國家就會獲得平定——)


    克勞斯回想著亡妹的麵容慨歎道。他的身心都已經因為她的死而腐蝕,讓他試圖藉著不停工作來逃避現實。要是她還活著,克勞斯也許不會加入這場混戰,而會選擇冷眼旁觀。


    在這種情況之下,軍閥名門桑克瑞得家的私兵原本應該是不會幫助雷吉克的才對,那麽內亂很可能就不


    會發生了……


    人的生死和國家的未來,都是難以預料的。


    眺望戰況的克勞斯,突然注意到敵陣出現奇妙的動態。


    敵人一點一點地往後退,而且還分成左右兩隊,造成正在全力突擊的我方軍隊受到左右夾擊的情況。


    (夾擊……?不對——)


    敵兵的人數並沒有那麽多,我方的軍隊順著人潮漸漸地深入森林深處。分成左右兩隊的敵軍漸漸向四周散去,並像包圍般再次向中央集合。


    就像是以布化解牛的突擊,再趁機繞到其背後去一樣。


    結果,敵陣在靠近王都這邊,而桑克瑞得家的士兵則朝向對麵移動,形成了跟開戰時位置相反的狀態。


    這僅僅是在一瞬間的用兵。


    然而,克勞斯啞口無言了。


    就目前的情況而言,隻要再從王城出兵,拉希安等人的軍隊就會完全被夾擊。考慮到兵力的差距,敵人應該會就此兵敗如山倒——在今天內就可以分出勝負了。


    就算這是敵軍出於迫不得已的舉動,也未免太過不小心了。


    「——畢竟還是文官的戰略嗎?怎麽會犯這種基本的錯誤——」


    克勞斯茫然地低語,飛快地向傳令兵下達指令:


    「緊急調派留守城內兩千名士兵中的一千五百名前往支援,與前鋒共同夾擊敵軍,一舉殲滅拉希安卿和菲立歐王子。」


    傳令兵複誦一遍後就跑開去傳令了。


    隻要能解決掉拉希安與菲立歐,這場戰役也就結束了。


    傳令一下,城門立刻開啟,負責警戒的一千五百名士兵火速前往陣前支援。


    他們穿越過街道,一心一意地奔向戰場。


    過了不久,來自前線的探子回來向克勞斯報告:


    「軍務卿閣下!我軍目前正與敵人交戰中,但有一件事——」


    「什麽?」


    克勞斯轉向年輕的傳令兵,士兵帶著緊張的表情站得直挺挺地報告:


    「是。敵兵仍然繼續奮戰……可是其中……好像沒有看到『王宮騎士團』等人的蹤影。而且……也沒見到前幾天像獅子般英勇奮戰的菲立歐王子——」


    克勞斯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


    他從其他報告中得知敵兵人數要比昨天來得少。


    克勞斯隻是單純把它當作對已有利的報告……因為敵軍的糧食被燒光,會出現逃兵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如果真是如此,敵陣的士氣也太過高昂了。一般來說,若有一起奮戰的夥伴逃走了,那周圍的人是一定會有所動搖的。


    「難道說——」


    「逃兵」——


    如果「士兵脫逃」這件事隻是用來讓人誤以為陣營裏的士兵因此減少——


    「升起狼煙!把全軍召回……」


    正當克勞斯發出這命令的同時——


    「軍、軍務卿閣下!」


    一名士兵高聲慘叫著跑進塔裏,表情狼狽不堪。


    克勞斯立刻發現自己不好的預感成真了。


    「不好了!有兩百名左右的敵軍從王城後麵入侵……!現、現在正在中庭附近與我方人馬交戰中——」


    上氣不接下氣的報告讓克勞斯瞪大了細長的雙眼。


    「從後麵入侵!?不是有城牆保護嗎?為什麽入侵前沒有任何人通報——」


    「不、不知道!敵人的動作實在太快了!當我們發現時,內門已經打開了——總之,請您下令指揮!」


    克勞斯嘖了一聲,下令道:


    「升起狼煙告知前線部隊!下令中止對敵人進攻、馬上回到城裏!我要到王城後麵去!馬上通知陛下!」


    克勞斯隻說了這些話,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護衛兵緊跟在後。


    克勞斯這才終於發現到自己中了計。


    他現在才終於理解敵人奇妙的舉動。敵陣現在正在前線部隊與王都「之間」——


    也就是說,前線部隊若是想要回到王城,就必須突破敵軍或是迂回前進。


    但他不解的是:王城後麵為什麽會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被突破?在敵兵現身、克勞斯接獲報告之前,他們就已經侵入王城了。


    要是城門關得滴水不漏,這就更難以理解了。雖然很可能有內應,但即使如此,對方的動作也實在太快了。


    克勞斯迅速地奔跑在極為廣闊的王城之內,快步趕往現場。


    *


    時間再稍微往前回溯——


    菲立歐與一百多名王宮騎士團的騎士、經過挑選的傭兵,再加上以前就為拉希安和阿戈爾效命、值得信賴的士兵等,組成了一支部隊——


    總計約兩百名的士兵趁著夜裏潛入了王城後麵較偏遠處的民家。因為居民已逃離避難,所以附近並沒有人煙,可以輕易地將民宅用來當作藏身之處。


    菲立歐等人分散於此處,等待早晨,等待著出擊的時機。


    敵兵的注意力一定都集中在拉希安等人的總隊,不可能會連王城後麵都有警戒,菲立歐等人也因此才能屏息等待「這個時機」。


    好不容易終於等到總隊發出作為信號的狼煙,意思是:「王城所有的士兵幾乎都出動了」。


    於是,精銳部隊一起自民家飛奔而出,直衝王城後方的城門。


    當然,他們立刻就被看守的士兵發現,但士兵卻來不及向克勞斯報告。


    那時,城牆上有三名衛兵——


    因為大多數士兵都配置在正麵城門,背麵本來就隻需要幾個人負責監視而已。因此中庭雖需要數十位士兵,但城牆上留有三人就已綽綽有餘了。


    在他們之中,隻有一個人看見逼近而來的騎士們。


    當這衛兵正想通知另外兩人時,卻發現他們消失無蹤,不禁慌張地叫道:


    「喂!你們在——!」


    「對不起。」


    耳邊響起了少女的聲音。


    這是留在衛兵記憶裏的最後一句話。幾個小時後,當他在其他地方恢複意識時,還在歪頭思索著——「那到底是怎麽回事?」


    使出這種粗暴招數的,當然就是來訪者麗莎琳娜了。


    對能夠輕鬆翻越佛爾南神殿城牆的她來說,要登上王城的城牆再輕鬆也不過了。她為了掩護看見狼煙後飛奔而出的菲立歐等人,獨自先行潛入王城,解決掉監視的衛兵。


    然後麗莎琳娜飛躍至地麵,依照菲立歐所教的順序打開了內城城門。


    與此同時,菲立歐所率領的混合部隊攻進了城裏。


    緊接著,城裏就陷入了一場大混亂。


    兩百多名精銳們各自高舉手裏的武器,從一端驅散迎麵而來的衛兵們。


    在其中心揮舞著刀刃的,就是這個部隊的指揮官菲立歐·阿爾謝夫。


    「萊納斯迪!黛梅爾!你們去找達斯堤亞卿和威士托!我去找皇兄!」


    「了解!菲立歐大人您也要小心!」


    一頭金色短發的青年萊納斯迪一邊揮舞著劍,一邊輕快地回應。他今天早上才剛剛扮演被敵人奪去密函的使者角色,卻看不出絲毫疲態,在彈開突刺而來的長槍時,更猛烈地加以反擊。


    「萊納斯迪!你再繼續發呆我就不管你囉!」


    膚色黝黑的女騎士叫道。她就像隻彈跳自如的鹿般應付著敵人,其周圍聚集了幾十位騎士,組成了救出人質的部隊。


    剩餘的一百多人則是壓製衛城的部隊。雖然拉希安等人的調虎離山之計誘使相當多的敵兵出了城外,但即使如此,留在城裏的衛兵仍是我方的好幾倍以上。


    菲立歐高舉著刀,鼓舞著旗下的騎士與士兵們:


    「接下來我們要牽製雷吉克的行動,決一勝負!跟我來!」


    他不再稱呼沒有血緣關係的雷吉克為皇兄,一馬當先向前衝去。


    他的目標是放有國王寶座的大廳——雷吉克哥哥不知是在那裏,或是在自己的房間——他雖然無從斷定,但還是先以那裏為目標。


    雷吉克執著於身為「國王」這件事——既然如此,菲立歐覺得他會在那裏等待。


    衛兵們聽聞騷動,陸續開始集結而來。


    菲立歐等人一邊與其交手,一邊向王城深處進攻。


    時間不多了。拉希安等人當下應該正在為了阻擋大批兵力而奮戰才是!王城的部隊剛剛才出城,就算很快折返也不足為奇。


    要是不能迅速地取下敵人——雷吉克的首級,那這場戰役就會以失敗告終了。


    菲立歐想出的唯一致勝機會,就是這次奇襲。


    他將大多數敵軍部隊引出城外,趁隙強襲王城,一口氣擊潰其首將——這跟克勞斯所采取的策略基本上是相同的。克勞斯也是將菲立歐等人分為前鋒與總隊,以取坐鎮總隊的拉希安的性命為目標。


    這個策略後來雖因菲立歐等人太早返回而失敗,但即使如此,還是贏得了燒光補給物資的絕大戰果。


    「隻要擊潰領袖,這場內亂就結束了——」


    對於這一點,菲立歐的想法跟克勞斯是一樣的。原本因為對手讓士兵固守在王城裏,使得我方的奇襲變得很困難。不過,在對手因昨天的勝利而大意之情況下,藉由傳入假情報,便創造出了王城兵力變得薄弱的瞬間——


    如果不趁這個機會出奇致勝,那就再沒有其他勝利的機會了。


    菲立歐等人擊退衛兵,一步步地向王城深處逼近。跟打開城門的麗莎琳娜會合後,戰力更大為增強。


    他們一邊在石砌的走廊上與衛兵交鋒,一邊打開各式各樣的房間,裏麵或許有人質,雷吉克本人也有可能就藏在裏麵。


    「菲立歐大人!」


    同行的其中一位騎士失聲叫道。在騎士們形成對抗衛兵的防壁中,菲立歐跑進了那個房間。


    在裏麵的是三王子——布拉多。


    他似乎是被軟禁了,門也從外側上了鎖。在房裏的布拉多臉上雖受了輕傷,但並沒有特別衰弱的樣子。


    他的兩手行動自由,衣飾也跟平常沒有什麽不同,但腳上卻被銬上了防止脫逃的枷鎖。


    雷吉克竟然對病弱的布拉多哥哥做出這種事,這讓菲立歐激憤不已。他壓抑著怒氣,跑到布拉多身邊。


    麗莎琳娜立刻伸出光之爪,把他腳上枷鎖的鎖頭切斷。


    「皇兄,你平安真是太好了——」


    菲立歐滿心激動。


    布拉多也扁著嘴,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深深地點了好幾次頭。然後他緊緊地握住了菲立歐的手:


    「菲立歐,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不過你來得正好,雷吉克皇兄現在怎樣了?」


    「我們還沒有找到他。皇兄,請你暫時繼續躲在這裏!」


    菲立歐如此說過後,就轉過身去。


    布拉多是下一位繼任國王的人選,要是讓他在這場混戰中受傷了,那可不是一件小事;而菲立歐自己現在光是對付雷吉克,就已經忙不過來了。


    重獲自由的布拉多,對著菲立歐的背影說道:


    「菲立歐,雷吉克皇兄現在一定在王座大廳,他一定會在那裏等你……」


    布拉多一邊悲哀地搖搖頭,一邊繼續說道:


    「他就是這種人。他一定是想……反正都到這個地步,他是不會逃的了。不過你還是要小心,說不定會反過來被他殺掉。」


    菲立歐點點頭,看來布拉多所感覺到的似乎也跟他一樣。


    菲立歐讓哥哥留在房裏等待,又再次快步向前。在確認布拉多平安無事後,他暫時放下了心來,就算自己跟雷吉克兩敗俱傷,隻要布拉多健在,這個國家應該就能安定下來。


    正當他急步跑在通往王座大廳的石砌走廊上,前方出現了衛兵部隊。


    這多達數十人的集團,一馬當先的就是軍務卿克勞斯·桑克瑞得。


    年輕的軍務卿眯起眼,凶惡地瞪著菲立歐叫道:


    「把他抓起來,不論死活!」


    手持短槍的衛兵們衝向前,而騎士們為了要保衛菲立歐也跟著向前踏出一步。


    菲立歐站住不動,對敵將高聲叫道:


    「克勞斯·桑克瑞得,讓開!我有事要找皇兄雷吉克!」


    克勞斯用細長的雙眼瞪著菲立歐:


    「如果您有事,請循正常的謁見管道提出申請——隻不過對象如果是您,申請應該是不會被批準的。」


    這話的內容聽起來像是在開玩笑,但克勞斯的聲音和表情卻毫無開玩笑的餘地。


    在可容納約十個人並排站立的寬廣走廊之上,菲立歐等人與衛兵們正麵對峙。衛兵們就像設下防壁般一起高舉短槍應戰,讓敵人難以輕易穿越雷池一步。


    菲立歐看著克勞斯的雙眼——


    他的身影看起來瘦而憔悴,似乎失去了從容。當然,他原本就是身材瘦高的青年,但如今渾身上下散發著尖銳的氣魄,更添如經研磨之銳利刀刃般的精悍氣息。


    菲立歐忍不住遷怒於他。


    若是雷吉克身邊沒有像克勞斯這種才幹的人,這場戰亂一定早就結束了。而且要是他心理狀態跟以前一樣正常,應該也不會幫助雷吉克才對……


    菲立歐不由忘我叫道:


    「克勞斯卿,你還不覺醒嗎?」


    這嚴厲斥責般的巨大音量,讓克勞斯嚇了一跳。


    菲立歐再次叫道:


    「皇兄逮捕了無辜的達斯堤亞卿和威士托卿,又因為在政治上妨礙他的理由,連拉希安卿都想逮捕!支持這種接近獨裁者的人當國王會有多危險,你應該可以理解才對!皇兄到目前為止的行動,並不是為了這個國家而擔憂,而是基於個人私怨的暴行。你打算要為虎作倀到何時呢……」


    克勞斯氣得眉毛倒豎:


    「您對陛下說這種無禮的話,就算是國王之弟也不可原諒。請最好有所覺悟!」


    衛兵們舉起短槍突刺,一場亂鬥就此展開。


    菲立歐迅速地架開槍,揮舞起手上的刀,並在周圍騎士們的援護下逼近克勞斯身邊。


    克勞斯也舉起自己手上的突刺劍,上前迎戰菲立歐。


    他似乎對武藝沒有多大修為,動作相當笨拙。不過光是憑他的氣魄,也遠遠淩駕在場的其他劍士。


    「不要對克勞斯卿出手!讓我一個人對付他!」


    菲立歐對周圍的騎士如此說道,並揮刀斬向克勞斯。菲立歐並不是真心想要傷他,隻是為了牽製他而揮出這一刀。


    然而克勞斯並沒有閃避,反而迎上前來。


    菲立歐反而因此一驚,斬擊的刀中途偏移了方向。


    刀刃從克勞斯身邊掠過,但他的臉色卻沒有絲毫變化。


    並不是他避開那一刀,而是菲立歐沒有斬下去。


    接著,克勞斯揮起反擊的突刺劍,菲立歐雖扭身閃避,但並沒有對此加以反擊。


    在與克勞斯刀劍互擊的瞬間——菲立歐發現了他的心意。


    雖然他與克勞斯的關係並不親密,卻吋以在交鋒時感受到某種東西。


    (克勞斯卿他——在逃避什麽嗎……?)


    克勞斯是為了逃避所以才戰鬥——菲立歐是如此感覺到的。


    菲立歐加以防衛,並在克勞斯舉起突刺劍攻擊時趁隙靠近他身旁,在他耳邊低語道:


    「克勞斯卿,皇兄並不是這個


    國家王室的血脈……當年第二王妃無法產下子嗣,是因出於對正妃的對抗心理,才把皇兄帶進王宮的……」


    他小聲地說出此話,是為了不想讓周圍的士兵聽見。因為這件事關係到王室的信用,以菲立歐的立場而言,這是無法開誠布公的事實。關於此事拉希安也隻是對諸侯含糊其辭地說:「有這種可能」,但他們並未握有證據。


    克勞斯應該也隻把這種話當作謠言,但還是挑了挑眉毛。


    就像是要把菲立歐的話揮開一樣,他隻是徒然地揮舞著突刺劍。


    菲立歐一邊順勢化去他的斬擊,一邊說道:


    「皇兄知道自己的身世,並憎恨這個王室,打算把這個國家賣給塔多姆。你打算幫助他嗎?殺了正妃等人的,就是來自塔多姆的暗殺者。」


    克勞斯咬緊了牙根,又對準菲立歐一劍刺去。


    但是卻沒有刺中——劍尖掠過頭發,一劍刺空。


    雖然在周圍的混亂中,刀劍撞擊之聲此起彼落,但克勞斯應該聽見了菲立歐的聲音才是。


    菲立歐架開突刺劍的細刀,愈說愈激動:


    「——而殺了軍務卿的,也不是正妃等人。那是皇兄覺得軍務卿和第二王妃礙事,而請塔多姆間諜所進行的暗殺。你知道這件事嗎?」


    克勞斯睜大了他那細長的雙眼,這可能性似乎是他從未想過的。


    「胡說八道!妖言惑眾也要有個程度!」


    他以更加猛烈的斬擊劈過菲立歐身邊。


    菲立歐察覺到他的動搖,一個勁地說下去:


    「這也許聽起來是胡言亂語,但卻是事實。就算你不相信,它還是事實——要是我這樣說,應該任誰都不會相信的吧!但不管人們信不信,這件事都會讓王室的威信掃地。假如二王子……不,現在位於王位上的那個人不但殺了無辜的家臣,竟還想把自己的國家賣給其他的國家,簡直是豈有此理。」


    站在菲立歐的立場,就算他主張這件事,諸侯也和克勞斯一樣隻會當作是「妖言惑眾」吧!而假如他大力主張「這種蠢事」,很可能還會失去正直諸侯的支持。


    就算諸侯相信了,也會因此認為「不能把國家交給這種王室」而更容易引起內亂。


    既然不論怎麽都會導致不好的結果,就更不能將此事向人們公開了。


    「……所以連拉希安卿也不得不隱瞞此事。不過,對你就……」


    克勞斯的突刺劍發出響聲,卻沒有刺中。


    菲立歐瞪著他那僵硬的表情。


    「——菲立歐王子,我錯看您了。」


    克勞斯斷斷續續地說道:


    「我本來認為接受威士托卿培育的您再怎麽樣也不會說出這種話……我父親是公開表示過支持雷吉克大人的官員,雷吉克大人怎麽可能會做出這種削弱自己軍閥實力的事!」


    他的聲音裏略帶顫抖。


    菲立歐眼裏加重了力道,看著克勞斯位於他稍上方的臉說:


    「……你所知道的哥哥——是那麽值得信賴的人嗎?比起貝爾納馮卿、洛西迪都還——」


    克勞斯的臉色一變,全力揮舞著突刺劍。


    菲立歐在千鈞一發中閃過他的劍鋒,揮刀突刺到對方眼前。


    菲立歐將刀刃停在克勞斯眼前,然後瞪著他。


    克勞斯渾身僵硬。就在眼前——幾根手指之前的位置,散發著銳利光芒的刀刃就在他眼前。隻要菲立歐稍微一動,立刻就可以要了克勞斯的性命。


    但是,菲立歐卻一動也不動:


    「——你很溺愛妮娜小姐吧!」


    克勞斯瞪著菲立歐。


    兩個人相互瞪視著,完全靜止不動。


    麗莎琳娜和其他騎士們已陸續將周圍的衛兵們驅散。


    察覺菲立歐意思的騎士們守在兩人周圍,不讓衛兵們接近。


    菲立歐以壓抑的聲音威嚇克勞斯:


    「我為什麽不殺你……你知道嗎?」


    克勞斯沒有回應,隻是瞪著菲立歐。


    菲立歐繼續說道:


    「要是殺了你,就等於背叛了幫助我的貝爾納馮卿一片忠誠之心,對洛西迪也是一樣。他們是為了你,才與你為敵的。但你又是為什麽——『為了什麽』而戰鬥的呢?」


    克勞斯沒有回答。


    「是為了對皇兄的忠誠嗎?或是為了這個國家?身為軍閥名門的責任?為了報至愛親人被殺的仇?還是說——」


    菲立歐更加強烈地瞪著克勞斯。


    克勞斯的眼睛裏燃燒著憎惡之火,但他的眼睛已不再望向菲立歐。


    「——是要『懲罰』沒能保護深愛妹妹的自己呢——」


    他一直在憎恨著自己——菲立歐與克勞斯刀劍交鋒時,才發覺到這件事。


    克勞斯繃緊了臉:


    「您……您懂什麽?」


    那聲音聽起來像是在爭辯什麽。但是他並沒有揮舞手上的突刺劍,而是對著逼近麵前的刀高聲叫道:


    「您是反叛者!你沒有遵從先王所訂下的正統王位繼承順序……就連拉希安卿也做出有違臣子本分的事——」


    「——這就是你的真心話嗎?」


    菲立歐以克勞斯為對象,平靜地問道。


    「沒錯!我身為臣子,對陛下效忠……」


    菲立歐打斷了克勞斯的話,抓住他的胸口。


    克勞斯顫抖了,那並非出自恐懼的顫抖,而是出於憤怒的顫抖,是一股不知該朝向何方發泄的怒火。


    菲立歐以燃燒般的眼神凝視著他,清楚地說道:


    「那是謊言。在我眼裏看來,你——你簡直就像是想要『早點死掉』一樣。」


    菲立歐非常確信這件事。


    克勞斯震了一下,然後就再也沒有反應。


    過了一會兒——


    沉默降臨在兩人之間。


    菲立歐什麽話都沒有說。


    克勞斯也同樣什麽話都沒有說。


    菲立歐的沉默,是在等待克勞斯說些什麽的沉默。


    然而克勞斯的沉默隻不過是難以將心事訴諸言語,徒然讓時間流逝罷了。


    經過這段沉默,克勞斯以極低的、快要聽不見的聲音說道:


    「……既然如此,請殺了我吧!」


    他給人的感覺為之一變。


    原本那凶猛和讓人毛骨悚然的東西不見了,隻是以無力的眼神看著菲立歐。


    克勞斯斷斷續續地慢慢說道:


    「這場戰爭中勝利的是您那一方。如果您打算以這股力量奪下權力也好……我已經——不知道什麽才是對的、誰說的話才是真實的了……」


    克勞斯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個極度疲勞、心生絕望的旅人。


    那個以精致軍略讓菲立歐等人吃了不少苦頭的軍師,在此已不複見。站在這裏的,隻是一個失去生存勇氣的青年。


    菲立歐皺著眉頭,看著他的模樣。


    克勞斯低下頭說道:


    「誰殺了她……這個事實也已無關重要。反正——她——也『不在』了……」


    聲音的最後是沙啞的。


    在克勞斯心中,有某個東西崩壞了。


    不——真正崩壞的,是在那一天——


    說不定克勞斯在失去最愛的妹妹那一天,整個人就已經崩潰了。


    他一定不曾想過雷吉克竟會是真正的犯人吧!不過,就算真的是如此,這場戰爭也已大勢底定。雷吉克接下來會受到菲立歐的討伐,不管哪一方是真實的,克勞斯都失去複仇的對象了。


    所以對他來說,什麽都無所謂了。


    或許在正妃死時他就已


    經注意到了——


    就算向敵人複仇,妮娜也「不可能再回來」。


    隻不過克勞斯對這個事實視若無睹,用仇恨麻痹自己。


    突刺劍自意誌消沉的克勞斯手中滑落。


    「……請殺了我吧!菲立歐王子,是您贏了。」


    他以無力的聲音如此說道。


    菲立歐不語,將銳利的刀展示在他眼前。


    克勞斯毫無懼色。那是失去一切感情——包括恐懼在內的眼神。


    菲立歐瞪著他——然後說道:


    「你聽好。我這把刀是絕對不會斬殺你的——」


    如此說過後,菲立歐便收刀回鞘。


    然後——


    他揮手給了克勞斯一記耳光。


    啪!清脆的聲音在走廊響起。


    騎士們和衛兵對此異樣的聲音有所反應,一起望過來。


    菲立歐放開了他。


    克勞斯就像斷了線的人偶般,當場坐倒,似乎是因為這一記耳光而引起了輕微的腦震蕩。


    菲立歐俯視著這樣的克勞斯,靜靜地斷言道:


    「你是繼承桑克瑞得家的人,而且是收拾這次內亂殘局時不可或缺的人——我絕對不會殺你這樣的人。就算你希望我殺了你,那也辦不到!你還有活下去做事的責任。」


    克勞斯茫然地仰望菲立歐。


    菲立歐大大地吸了口氣——


    「——你給我清醒一點!克勞斯·桑克瑞得!」


    ——他如此大喝道。


    這聲音在牆上引起回聲,在走廊上劇烈地回蕩著。


    菲立歐繼續說道:


    「繼續把自己的軟弱推在死者身上,無視於想要救你的朋友們,一心尋死,這就是你的希望嗎?要是你想為沒能保護妹妹這件事贖罪,就要活下去雪恥!你還有很多事可以做!而最重要的就是——」


    菲立歐凝視著克勞斯疲憊的雙眼:


    「事情還沒——『完全結束』。」


    ——他如此說過後,轉向騎士們:


    「小心地保護克勞斯卿,我要去皇兄那裏。你們接著攻上狼煙台,馬上放出『投降』的訊號。克勞斯卿和士官們應該有些特定的聯絡方法,你們要分別詢問被捕的人,不要給他們串通的時間!」


    菲立歐下達指令後,又俯視著克勞斯:


    「克勞斯卿,在這一點上,請你務必要協助我們。這是為了讓戰亂終結、不再增加阿爾謝夫士兵傷亡的辦法,對身為貴族的你來說,這也是你的責任!懂嗎?」


    克勞斯雖然沒有點頭,但也沒有要反抗的意思。


    他被騎士們扶著站起來。


    一直在周圍作戰的麗莎琳娜,也跑到菲立歐身邊:


    「呃……菲立歐大人,『那件』事——」


    她說的是「哪件」事——菲立歐自然是知道的。


    但是,他也知道那件事在這個時候還提不得。


    「現在不行。理由你應該知道吧?」


    麗莎琳娜屏住呼吸,輕輕地點了點頭。


    ——要是克勞斯知道「那件事」,一定又會重新燃起生存的希望。但要是事情進行得不順利,隻怕很有可能讓他再次麵對痛不欲生的哀傷。


    那是令人無法忍受的。


    還是先不要告訴他比較好。先視情形維持現狀吧——菲立歐帶有此意地與麗莎琳娜彼此交換了視線。


    麗莎琳娜也哀傷地垂下雙眼。


    菲立歐轉身背對被騎士們帶走的克勞斯,快步奔向雷吉克所等待的王座大廳。


    *


    連在牢中都可以聽見王城的騷動之聲,安朱立刻就知道作戰成功了。


    (那位王子順利做到了啊……)


    安朱在牢裏自然地浮現了微笑。自己也身為作戰的一分子,所以一旦成功了,當然打從心底覺得開心。


    「喂!外麵的聲音是什麽事啊?」


    名為葛拉姆的中年騎士豎起耳朵聆聽,狐疑地問道。


    在這種情況下明白整個事態的,在現場隻有安朱而已。他並沒有對剛好關進相鄰牢裏的騎士們泄露這個作戰方法,當然也因為附近有衛兵監視而心存警戒,不過既然已經成功了,說出來也就無所謂了。


    安朱將視線轉向關在對麵的騎士們:


    「——菲立歐王子和他的夥伴們已經攻克王城,這場騷動大概是起因於此。」


    被囚禁的騎士們一齊大感驚訝地叫道:


    「菲立歐大人他……那麽——」


    安朱點點頭。


    「我是隸屬於拉希安卿陣營的民兵。對不起,一直沒告訴你們,不過那是因為我一直很擔心被衛兵聽見——我之所以投降,都是出自菲立歐王子的作戰策略,看來是成功了。」


    在他說這番話時,監牢的入口也展開了一番戰鬥。


    金屬撞擊之聲幾度響起,還聽見女子的怒吼聲。


    「快點!搜過這個監牢之後,還要搜索東邊高塔!別慢吞吞地!」


    那是跟隨在菲立歐身邊之女騎士的聲音,她是個有著黑色光澤肌膚、精悍麵容的女子,名叫黛梅爾。


    一聽見她的聲音,葛拉姆就高喊道:


    「喂喂!小姐!這裏啊!這裏!」


    其他騎士也配合葛拉姆的聲音,各自高聲喊了起來。


    有幾位騎士跑進牢裏,帶頭的就是黛梅爾。


    「笨蛋!真慢!你們在幹什麽呀?」


    葛拉姆的罵聲中帶著笑意,大概是看見騎士們來救他,想掩飾自己不好意思的心情吧。


    黛梅爾越過鐵窗向內窺伺:


    「那就讓你再待一陣子好了……嗯,你是不是胖了一點啊?」


    麵對明顯變得憔悴的騎士們,她粗枝大葉地如此說道。


    葛拉姆嗤笑道:


    「托你的福,我是運動不足啊!對了,團長在裏麵,你動作快一點!」


    其他騎士們也跑到安朱的牢房前——


    其中一位名叫萊納斯迪的金發青年看見了安朱,就直眨著眼說道:


    「喔!原來我們的功臣在這裏啊!辛苦了。等一下,我們馬上讓你出來。」


    萊納斯迪留下親切的笑容,就先向裏麵的牢房走去,手上還握有奇妙的道具,那是幾根細長的金屬棒——形狀各有不同,有前端彎曲的,也有的是具有平緩弧線等等。


    在團長威士托被囚禁的裏麵牢房前,萊納斯迪蹲在鑰匙孔前麵——


    「團長,您沒事太好了!」


    聽見黛梅爾鬆了一口氣的聲音,威士托也在牢房深處笑了。安朱則是被牆壁擋住,從他所在的位置看不到威士托的身影。


    「是啊,我沒事,本來還以為會被下毒就是了——不過,情況似乎半途改變了……多虧有這場叛亂,我好像從囚犯升格為人質了。在牢裏雖然不能說很舒服,不過倒是好好休息了一番。」


    他帶著苦笑說道:


    「真是辛苦你們了。對了,菲立歐大人呢?」


    「他現在去找雷吉克大人了,由我們負責搜索人質。」


    萊納斯迪一邊回答,手一邊俐落地動著——他似乎正在試著不用鑰匙打開門鎖。


    黛梅爾看著他的動作,曖昧的眼神裏夾雜著佩服與懷疑:


    「……你啊,真的是會很多奇怪的特技呢——以前是不是幹過盜賊啊?」


    「不不,我偷的隻有少女的心而已……好痛!」


    他很快地挨了一記拳頭,從安朱所在的位置也可以看見。


    「少說這種冷笑話,動作快點!我很擔心菲立歐大人,要快點去支援他。」


    「不要生氣嘛!牢房


    的鎖很難搞耶!而且這個太舊了,有點生鏽——好!打開了!」


    萊納斯迪順利地取下鎖頭,馬上就來到安朱麵前。


    接近鐵窗的安朱,凝視著從裏麵走出來的人影。


    走出鐵窗的,是年約四十到五十歲、體格魁梧的男子。


    他的表情雖然平和,卻能讓人感受到奇妙的魄力,是那種光是待在現場就很有存在感的人。


    因為過了一段囚禁的生活,他臉上有明顯的胡須,但即使如此,看起來卻一點都不邋遢。


    (他就是……王宮騎士團的團長啊!)


    安朱突然覺得似曾相識,明明是第一次見麵的人,他卻覺得已經見過他了。


    他心想——這個人跟誰好像。


    安朱歪著頭,努力思考。威士托對著他微笑道:


    「你是受了菲立歐大人的指示嗎?你做得很好。」


    慰勞的聲音裏,帶有打從心底發出的感激。


    萊納斯迪打開了安朱牢房的門,接著又去處理其他騎士們的牢房。


    安朱走出牢房後,威士托輕拍他的肩膀說道:


    「你說你叫做安朱,是個民兵對吧?你不怕嗎?」


    「我隻擔心計劃是否可以順利進行……」


    他並不太感到害怕。因為他了解菲立歐的作戰方式,而且也對他挑中自己感到有點高興。


    但是要把這種事說出口,又有點土氣,所以安朱說得含糊不清。


    威士托像是察覺什麽般地點點頭:


    「這樣啊——好吧!我的身體都有點鈍了,也來動一動吧!」


    「不,團長請先去避難……」


    黛梅爾雖然想阻止他,但威士托卻一笑置之:


    「隻是當個裝飾品應該還可以吧!如果我重返戰場,讓王宮騎士團『複活』,一定也會對衛兵們造成不小的影響!交給我吧!而且我要是在這種場合夾著尾巴逃走,可是會被死去的拉巴斯丹王笑話的。」


    即使從旁人的眼光看來,威士托的身體也充滿了活力。超過十天以上的幽禁生活,對他而言似乎隻是休息了一陣子,而這一點在其他騎士們身上似乎也是一樣的。


    在萊納斯迪打開其他鎖時,威士托和黛梅爾、安朱已走出了監牢。


    監牢周圍的打鬥聲已經消失了,幾十名騎士似乎已經擊退了衛兵們。


    一見到威士托平安無事,在場的騎士們歡聲震天:


    「團長!」


    「您沒受傷吧?」


    「喂!快去通知菲立歐大人!」


    騎士們一邊高聲叫著,一邊為威士托的重獲自由而欣喜若狂。安朱看到這個光景,才發現剛剛自己為什麽會感到奇怪……


    (這個人——跟那個菲立歐王子好像——)


    兩個人的臉孔和體格完全不同。不過,包括奇妙地吸引周圍的人這一點,他們在在都讓人感受到一種非常「相似」的東西。


    在這場騷動中,騎士們穿越已經被鎮壓控製的走廊,從王城深處急步奔來。


    他們帶來了一位臉色蒼白的貴族——這位歪斜著細長雙眼、身著軍服的青年,一點都沒有要抵抗的樣子。


    這些騎士們見了威士托,也同樣地歡欣鼓舞。


    威士托一邊回應著,一邊走到他們帶來的貴族身邊問道:


    「——克勞斯卿嗎?他是被菲立歐大人逮捕的嗎?」


    年輕騎士敬禮之後回答:


    「是的。菲立歐大人指示,接下來占領狼煙台,對敵軍放出『王城陷落』的消息,並請克勞斯卿告知暗號——」


    「嗯。」威士托點點頭。


    安朱也曾經從菲立歐口中聽過克勞斯這個名字,他是雷吉克的心腹,也是王城軍隊實際上的指揮官。


    逮捕到這位青年,意味著接下來隻剩主謀雷吉克了。


    「克勞斯卿——能請您幫忙嗎?」


    威士托以沉靜的聲音對著成了囚犯的克勞斯問道。


    雙方的立場已經完全不同於昨天和以往了。


    克勞斯麵無表情,輕輕地點點頭:


    「都到了這個地步,至少也要減少這個國家的人員傷亡——這應該也是先父所期望的。」


    這位名叫克勞斯的青年,聲音裏已經完全不帶有霸氣。他原本就是這種個性的人嗎?還是因為覺悟到失敗而消沉呢?安朱無從得知。或許還有其他的理由,才令他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吧!


    「您真幹脆,那麽,就請您快點下令施放停戰的訊號吧!內亂是最愚蠢的戰爭了。」


    威士托說著,開始將部隊引導至狼煙台所在的方向。


    黛梅爾和安朱也跟在他身後。


    這樣一來,內亂就終結了——安朱一想到此,不禁覺得有點茫然。


    光是逮捕為首的幾個人,就可以讓情勢丕變,安朱對此感到很意外。反過來看,這也正意味著這場「戰爭」是由極少數的掌權者所引起的。


    他心想,不過隻是因為個人的事就引起這樣子的內亂,未免也太危險了。


    *


    在有著國王寶座的謁見大廳——


    這個由曆代國王為誇示王威不斷守護至今的房間,有著令造訪之人心生敬畏的高聳天花板,以及象征王權範圍的寬廣地板。


    在這麽寬闊的房裏,隻有雷吉克一個人——


    他坐在寶座上,以手撐著頭陷入了沉思。


    在場沒有一個護衛的士兵。因為雷吉克是躲過警護兵、隻身一人來到這裏的。


    所以沒有人知道雷吉克身在此處。


    相對的,應該有幾個人推測得出他正在此吧!


    雷吉克正在等待著其中的某個人。


    他的臉頰上浮現淡淡的笑容。


    他還以為自己「贏了」。


    這場內亂會以自己獲勝的結局告終,將無視王威高舉反旗的拉希安和菲立歐視為罪人處刑,讓礙事的諸侯閉嘴,這樣一來他就可以隨心所欲地支配這個國家了。


    但是雷吉克不太明白到底是什麽阻礙了他的勝利,他並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麽錯誤決策。


    硬要說的話——


    是誰打開了王城後麵的城門嗎?


    隻要城門不被打開,留在城裏的衛兵就可以從城壁上射箭以禦敵,讓出城的戰力有時間可以回城。


    然而,正因為城門輕易就被打開了,藏身的奇襲部隊潛入城裏,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占領了這個王城。


    王城裏的五百名衛兵全都沒有實戰的經驗。


    相對地,身為奇襲部隊而來的王宮騎士團乃是成員多為傭兵的純粹戰鬥集團,在劍聖威士托全力栽培下,可說是阿爾謝夫最強的騎士團。


    就算以兩倍的兵力與之對抗,恐怕也無能為力。城裏的士兵們人數少,又分散在各處,這也是其中一個敗因。


    「——真是一場短暫的夢啊——」


    雷吉克笑了,以舌頭舔濕了嘴唇。


    謁見大廳的門沉重地開啟了。


    雷吉克以冷冷的眼神看著走進來的人。


    那是有著一頭紫發、氣宇不凡的劍士——


    身邊跟著一位來路不明的黑發少女。


    兩人背後還有騎士們的身影。


    這位劍士少年瞪著坐在寶座上的雷吉克,朗聲說道:


    「皇兄——我要逮捕你。」


    「菲立歐,你這聲招呼還真突然哪!」


    雷吉克嗤笑道,這才像菲立歐。這個弟弟率直到令人不禁懷疑他的凜然正氣是哪來的。他毫不懷任何野心,隻是一心一意地為這個國家著想,實在是個怪人。


    雷吉克誤判了他的實力。


    他還以為菲立歐雖然多少會一點劍術,但卻太過正直,隻不過是個隨隨便便就能擊垮的小孩罷了。


    然而,跟他的預料相反,菲立歐竟頑強地存活了下來,不隻如此,現在還把他逼到了絕境。


    雷吉克不覺得菲立歐原本就具有這種能力,應該是在這次內亂中一點一點地有所成長,並使自己的才能開花結果的吧!


    最好的證據,就是這個好久不見的弟弟此時看起來竟然比以前還要高大。


    「就是你這『沒有必要存在』的第四王子,擊垮了我的野心嗎——」


    雷吉克小聲地說,又嗤笑了起來。


    「皇兄,希望你不要再抵抗了。克勞斯卿他已經——」


    菲立歐邊如此說邊向他接近,雷吉克看向他:


    「我要是想逃,老早就逃了。我們聊一聊吧!現在戰爭等於已經結束了,對吧?」


    雷吉克對如此提案的自己感到滑稽,而歎了口氣。


    菲立歐來到寶座下方,停下了腳步。


    「……菲立歐,當你還是個小鬼時,我就對你說過了……」


    雷吉克眯起了眼,凝視著已長大成人的菲立歐:


    「你是不需要存在這個世上的人,是故作純情、欺騙了父王的第四王妃芙麗雅的小孩——你應該是隻會成為多餘的戰亂火種、不管存不存在都無所謂的王子。我這樣說過,你還記得嗎?」


    菲立歐還是以嚴肅的眼神仰望著雷吉克。他雖然沒有點頭,但沉默已代替了回答。


    雷吉克淡淡地笑了:


    「——這話其實也是對我自己說的。」


    雷吉克想起了以前的事。


    遇見威士托以前的菲立歐,是個沒有笑容、不討人喜歡的孩子。沒有人願意與他作伴,所以他總是孤單一人。


    而這樣的他——對雷吉克麵言,就是一麵「鏡子」。


    「我是二王子,是皇兄的儲備人選、發生萬一時的替代物。而且還不是老爸的親生子——我不是『我』,而是這個國家的道具——菲立歐。結果你也跟我一樣,被什麽王族義務所束縛,像這樣站在我麵前的你,隻是立場不同,其實是跟我很像的喔!」


    雷吉克輕蔑般地如此說道。


    菲立歐靜靜地——靜到有點令人嫌惡地回答道:


    「我跟皇兄你是不一樣的。」


    菲立歐淡淡地如此說道,聲音裏絲毫不帶激昂,也沒有任何迷惘。


    雷吉克凝視著他的眼。


    在菲立歐的眼裏,看不出對雷吉克的憎惡,他不可能不恨他,但眼裏卻看不出這種感情。


    「哪裏不同?你說,哪裏不一樣?」


    雷吉克問道。菲立歐勇敢地麵向寶座、回答雷吉克的問題:


    「我沒有逃避身為替代物的事實,我覺得這樣也好。若是這個國家能因此而獲致和平,那也無所謂。要是皇兄你——也這麽想的話,那就好了。」


    雷吉克嗤之以鼻:


    「……說得好像你已經大徹大悟了……我從以前就是討厭你『這一點』。」


    「都到了這個時候,我也不指望你會喜歡我。」


    菲立歐停頓了一下後又說:


    「我隻是——希望威士托、烏路可和街上的人們——我周圍的人們能夠幸福。要他們幸福,這個國家就必須要和平。就隻是如此而已。為了這個,不管我自己的將來怎麽樣都無所謂。」


    雷吉克眯起了眼。


    窗外升起大量的狼煙,那是在告知王城陷落與戰爭告終的訊息。


    城外的士兵們應該也一一投降了吧!在失去應保護的主人時,他們也沒有再戰鬥的理由了。


    雷吉克一直眺望著那將他那潰散野心燃燒殆盡的狼煙。


    「……我知道我跟你決定性的不同點在哪裏了。」


    他臉上浮現笑意。


    「我不滿意自己的立場,而你卻順勢而為——不過如此而已。」


    菲立歐什麽話都沒說;雷吉克搖晃著肩膀笑了。


    「——陛下,你好像很開心嘛?」


    背後有人低語。


    雷吉克斂起笑容,菲立歐也在台階下嚴陣以待。


    寶座背後有條秘密通道,那本來就是供國王在非常時期逃跑用的設備,有時也作為護衛的士兵藏身的場所,但雷吉克並未在那裏安排任何守衛。


    這聲音是他相當熟悉的。


    「是西茲亞——嗎?」


    雷吉克呼喚其名。


    「……我來『迎接』你了,陛下。」


    一身黑色裝束的女子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邊,腳步輕盈得有如微風一般。


    「就是你殺了正妃——!」


    菲立歐高聲叫道。西茲亞以若有所思的眼神環顧四周。


    她手上的刀刃已靠近雷吉克身旁。


    雷吉克吐出一聲歎息:


    「唉——我想也是如此吧!」


    他早已有所覺悟。若能在這場內亂中獲得勝利,他就會成為塔多姆的盟友;但要是敗北,他就成了知悉其內情的危險人物。


    來自塔多姆的暗殺者西茲亞微笑著說:


    「真對不起喔!因為你知道太多了,我隻是受人委托辦事,要是你失敗了就得加以處理。」


    西茲亞像是在誘惑雷吉克般展露出豔麗的笑容。


    雷吉克一點都沒有要逃走的打算。


    「菲立歐,不要插手。這是我跟她之間的事。」


    「沒錯。安靜一點喔!」


    西茲亞一邊說道,一邊抱住雷吉克的頭。


    然後兩人交換了一個深深的吻。


    菲立歐等人凝視著一切,完全不明所以,隻能茫然地看著。


    就在兩人舌頭交纏、臉龐略微分開時——


    一把短劍已經深深地插入了雷吉克的胸口。


    「什——皇兄……!」


    菲立歐的表情僵在臉上。


    雷吉克吐出一口血,對西茲亞笑了:


    「……我沒有當場死掉,這樣好嗎……?」


    西茲亞報以天真無邪的笑容:


    「對不起,因為我剛剛想到還有一件事沒跟你說——如果不提工作,我還是很喜歡你的。這是真的喔!」


    「啊……這話聽起來讓人一點都不高興——」


    雷吉克背靠在寶座上,又吐了一口血。


    「再見了——陛下。」


    西茲亞喃喃自語般地說道,將刺入的短劍深深送進雷吉克體內。


    雷吉克的眼前出現了一道黑影。


    「住手!」


    原本在菲立歐身邊的黑發少女以難以置信的速度衝到寶座旁。西茲亞為了躲避她的攻擊,放開了短劍,從現場逃逸。


    「你是——!?」


    西茲亞難得困惑地失聲叫道。


    雷吉克也以模糊的眼角餘光看著她。


    這個逼近的黑發少女,手上環繞著光芒——雷吉克知道這種力量。


    那是西茲亞潛伏在大國拉多羅亞時所得到的其中一種技術。


    ——死亡神靈的力量——


    少女的手上正有著與此極為相似的力量。


    (難道是拉多羅亞的人幫助菲立歐嗎……?)


    雷吉克感到一片混亂,他並沒有得到這種情報。


    「——看來這下子不妙了。」


    西茲亞低語道,轉過身去。


    「等一下!」


    菲立歐高聲叫道,但還是慢了一步。


    西茲亞已打破了窗戶、飛落至室外地麵。換做是常人,免不了一定會骨折,但她身上也有所謂神靈的力量,在現狀下要脫離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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