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訪者依莉絲·耶裏妮斯眼前,正坐著一位少年。


    他——安朱·薛帕德,隻是一介獵人。


    安朱生長於阿爾謝夫外務卿拉希安·羅姆領地內一個平凡無奇的悠閑村落,他很早就失去雙親,從那以來一直是獨自生活。


    他的境遇並不十分罕見,個性也不太特別,更沒有什麽「特殊的能力」——他「就隻是」一個平凡的少年。


    至少,依莉絲是這麽相信的,並不曾懷疑。


    「你……為什麽跟著來了?」


    依莉絲凝視著他問道。


    坐在她正對麵椅子上的安朱,略略歪著頭。他那麵容還帶著少年的氣息,但眼眸裏卻奇妙地閃爍著成熟的光芒。


    「說是跟來了——其實我那時隻是迅速跑向窗邊,就被玄鳥抓住了。」


    安朱有些不解地回答,輕輕聳了聳肩。


    這裏是一家小旅館,位於相當鄰近阿爾謝夫與塔多姆國境的小鎮。


    依莉絲等人坐著拉多羅亞間諜西茲亞與她部下操縱的玄鳥,飛離了佛爾南神殿,途中經過幾次休息,經過數日後降落在這附近。


    塔多姆已在國境附近展開侵略,城裏情況有些混亂。要塞耶夫裏德城堡依然紋風不動,來自王都的援軍也已經到了,但還是有人因害怕戰禍擴大而離開這片土地。


    不過,依莉絲等人對這些事都沒有興趣。


    在她們總算於此地落腳前,依莉絲都沒能好好地和安朱說上話。


    原因是她光照顧因升華影響而精疲力盡的凡尼斯和邦布金,就已經忙不過來了。安朱也沒有特別說什麽,隻是幫她照顧兩人。


    依西茲亞所說,她讓玄鳥在不引入注目之處休息。本來等它休養過後,就應該兼程趕往拉多羅亞——但是,麗莎琳娜「還」活著。


    在依莉絲殺了她以報養父之仇前,不能去拉多羅亞。


    另一方麵,安朱則想要阻止她。但隻有這一點她說什麽都無法讓步。


    安朱坐在她眼前的椅子上,身旁站著她的部下卡多爾。他依舊隱藏身形,也幾乎沒有散發氣息,所以依莉絲甚至有種這個房間隻有她和安朱兩個人的錯覺。


    另外兩個部下凡尼斯和邦布金,因在神殿極端升華造成的影響尚未消除,正在隔壁房間休息。他們的狀態雖然已經恢複到可以毫無困難地過日常生活,但倦怠感仍揮之不去。


    依莉絲一邊在意隱形的卡多爾的視線,一邊再次問起安朱:


    「也就是說,如果玄鳥沒有抓住你,你其實並不打算跟來囉?」


    「倒也不是這樣——我隻是想阻止你。為了這個目的,你要是去了遠方那可就傷腦筋了——雖然遺憾不能阻止你,但能像這樣跟著你一起來,我反而覺得很好。」


    安朱低低地說道。


    他的聲調和所說的內容恰恰相反,帶著不甘願的味道,還有點悲壯的感覺。


    依莉絲歎了口氣。


    她對這個少年一點都不了解。


    在失去思考能力的狀態下來到這個世界後,邦布金隨即殺了王室的人——他們逃跑後所潛伏的房子,屋主恰好就是他——安朱·薛帕德。


    這個以狩獵謀生、個性溫和的少年,對於突然造訪的依莉絲等人並沒有表現出太過驚訝的樣子,甚至一點也不好奇,隻是極其自然地麵對他們。


    因此,依莉絲判斷他「隻是」個平凡又平庸的少年。


    隻不過——仔細一想,在文明層次如此低的世界裏,這個名叫安朱的少年能夠如此幹脆地接受自己這群奇特的人,也許很明顯地並「不平凡」。


    她現在終於知道這件事了。


    依莉絲想起了神殿的那一夜。


    在她允許邦布金等人升華之前——安朱對依莉絲說出了前所未有的激烈言語。


    那宛如掏心挖肺的話語,依莉絲到現在都還記得很清楚。


    「……你曾說過吧!我痛恨的不是麗莎琳娜,而是那群『把我跟麗莎琳娜相比的人』……我隻是透過麗莎琳娜在痛恨自己的際遇而已。」


    安朱點點頭。


    依莉絲咬緊了牙關。


    這還是她第一次被幾乎一無所知的人說出如此無禮的話。


    如果眼前的少年帶著惡意說出這些話,依莉絲當場就會要他受傷。隻是,安朱的眼眸是一片澄明。


    ——這樣反而令人覺得可恨。如果她因此出手,就等於承認自己的錯誤。


    依莉絲感到胃部翻攪的不快,瞪著安朱說:


    「那是你的錯覺。她殺了我的父親——雖然不是真正的父親,而是養父……然而對我來說他是唯一的親人。我不否認父親因為很多事而讓周遭的人憎恨——但對我而言,他真的是唯一的親人。而她奪走了這一切——」


    依莉絲閉上了眼。


    養父——也就是巴克萊德·迪雷恩上校,收養了孓然一身的依莉絲並撫養她長大,是她的恩人。而麗莎琳娜殺了他,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安朱點了點頭。


    「關於麗莎琳娜殺了你養父的事,我跟菲立歐王子也已經從她口中得知了。不過,我不太了解詳情……但是就算這樣,我也不希望你恨她。如果你沒有辦法不恨她,至少……至少——至少希望你忘掉。」


    「……你還真是敢講。」


    依莉絲忿怒得呆了,但安朱還是非常認真地直視著她。


    那眼神令依莉絲微微感到背上掠過一陣寒意。


    他太過真摯地表達出自己的心意。對依莉絲來說,這種人是她幾乎不曾應對過的類型。


    他的話語和態度沒有半點虛假,依莉絲卻無法坦率地認同他。


    「你在同情麗莎琳娜吧?覺得她死在我手下會很可憐,那個菲立歐王子也一定會很傷心——所以才不想讓我殺了她吧?」


    她再次確認道。安朱則哀傷地移開視線。


    「……這點我也不否認,因為菲立歐王子和麗莎琳娜都是好人。不過,那和這件事沒有關係——為了你的幸福,我覺得你還是忘掉對麗莎琳娜的恨意比較好。你自己也稍微感覺到了吧?你其實是——」


    安朱那仿佛要窺探她內心的眼神,讓依莉絲有種壓迫感,不禁移開視線。


    如果他像烏路可包庇西亞時那般反抗,那她也可以揍他一頓讓他閉嘴。但安朱一直堅持自己站在依莉絲這邊,卻又不照她所說的去做。


    他是個比單純的敵人更麻煩的對手。


    「……我以前也說過,你明明什麽都不了解,不要一副好像什麽都知道的樣子對我說那些話。我有我不能原諒她的理由。」


    「——可是,理當知道一切的穆司卡,那天晚上也說過跟我一樣的話呢!」


    依莉絲搖了搖頭。


    她雖然對安朱的話感到焦躁不安,但有件事她是明白的。


    他一定——跟穆司卡是相同類型的人。


    「……你的思考方式跟教授還真像呢!正直、溫柔、有良心、又愛多管閑事……不過有件事我要跟你說清楚。」


    依莉絲故意冷冷地盯著安朱。


    「基本上我是個『壞人』,所以——」


    這時安朱微微笑了,覺得奇怪的依莉絲停了下來。


    「你不是壞人。所謂的壞人是指那個裏卡德,或是站在走廊偷聽的西茲亞那種家夥。也許你確實不是好人,但也不像那些家夥以『做壞事』為樂。你隻是『故意使壞』的人,雖然努力偽裝成壞人,但你其實並非那樣。」


    安朱的話非常肯定。


    諂媚般的女子聲音隨即從走廊傳來:


    「哎呀!我如此令人討厭啊?虧我還好心不殺你呢!」


    裝扮成旅人的西茲亞一邊笑笑地示好,一邊打開了門。


    依莉絲瞪了她一眼,她知道西茲亞在走廊,所以並不打算責怪她。西茲亞也無意隱藏自己的氣息。


    依莉絲瞪西茲亞是為了其他理由。


    「你帶來的人是誰?」


    西茲亞身後站著一名高大而精悍的男子。


    他是個膚色微黑、像個戰士的青年,戴著在阿爾謝夫少見的圓眼鏡,嘴邊雖然帶著微笑,但細長的眼眸深處卻蘊藏著犀利的光芒。


    年紀大約是二十多歲,和西茲亞站在一起,看起來就像是姐弟或兄妹。


    男子彎下身子,額頭幾乎要擦到門框,接著不發出腳步聲地踏進了房間。他的瀏海往後梳,綁成一束,額頭看來相當清爽。


    「我來介紹。他是我的夥伴——曉,也是出身北方民族的玄鳥操縱者。他跟我一樣為塔多姆工作,從事諜報活動。」


    西茲亞斜睨了男子一眼。


    這位名喚曉的男子笑嘻嘻地凝視安朱後,又將視線移到西茲亞身上。


    他搔著頭的手臂上包著好幾層繃帶,手腕的部分不自然地隆起,看來像是戴著手環。


    「啊!嚇了我一跳哪……大姐,真的是這個小鬼頭射穿了我家玄鳥的『眼睛』嗎?」


    「好了啦!這件事下次再說。」


    西茲亞幹脆地帶過,但安朱嚇了一跳,站起身來。


    「你該不會……是在內亂時,用玄鳥襲擊阿戈爾卿帳篷的那個人——!」


    安朱表情僵硬,男子則是一臉不設防地對著他笑。


    「對對,那就是我啦!我的舞姬被你射中了一隻眼睛,失去了一半的視力。拜你所賜,它現在飛起來很辛苦呢。看到如此高超的技術,我還以為是什麽猛將——原來是這種小鬼頭,而且還這麽湊巧在這種場合遇到,緣分真是不可思議啊!真是的。」


    青年哈哈大笑,並拍了拍自己的額頭。


    從那個男子的眼光裏,依莉絲感到可怕的殺意。


    跟輕鬆的言談恰恰相反,他看著安朱的眼神裏有強烈的厭惡。雖然依莉絲不知道理由,但安朱似乎已經得罪了他。


    西茲亞凝視著佇立不動的安朱以及站在他對麵的曉,嘻嘻地笑了。


    「曉,這孩子是人家的客人,你可不能對他報複哦!那麽,依莉絲大人——我有事想跟你談一談。」


    「……什麽事?」


    依莉絲冷淡地問道。


    那個來路不明的青年當然不用說,這個女子也不是可以大意的對手。依莉絲藉由西亞的力量,確認了拉多羅亞的確是歡迎來訪者的——但同時也掌握到這個名為西茲亞的女子確實是極為危險的存在。


    「其實我們這邊出了點問題。曉幫助塔多姆侵略阿爾謝夫,然而阿爾謝夫國內卻有很難對付的人,讓塔多姆對侵略束手無策——」


    「我不會幫忙的。」


    依莉絲先預測到她會說什麽,並立刻回答。她認為對方會要求她「上戰場」或是「暗殺重要人物」。


    但西茲亞眯起了眼,搖搖頭說:


    「怎麽可能呢,這種瑣事哪有特意請各位幫忙的必要?不是這樣的……因為他一個人人手不足,希望我也一同幫忙塔多姆進攻——也就是說,在我帶各位到拉多羅亞之前,想請你們給我一點時間。隻要能讓我去幫助塔多姆成功侵略阿爾謝夫就夠了。」


    依莉絲歪著頭。西茲亞表麵上確實是塔多姆的間諜,但她其實是拉多羅亞的間諜。


    「等一下。晚一點到拉多羅亞倒是無妨……不過,你是『屬於拉多羅亞的人』這件事,已經被人在佛爾南的卡西那多司教發覺了吧?那麽卡西那多司教應該會立刻通知塔多姆,你如果再跟塔多姆有所往來不是很危險嗎?」


    聽見依莉絲這理所當然的疑問,西茲亞輕輕地聳了聳肩。


    「這我有辦法。我已經派遣使者去找我在塔多姆的雇主加爾拜卿,通知他『卡西那多司教背叛塔多姆,想加入阿爾謝夫那一邊』,還有『他有可能為了阻止身為聯絡人員的我,而告知您不實的情報』。如此一來,就連輝石停止生產這件事,應該都會讓他懷疑也是為了削弱塔多姆侵略勢力而傳出的謠言。」


    依莉絲思索著。


    塔多姆方麵如果接到西茲亞和卡西那多兩個截然不同的情報,一定會懷疑其真實性。


    他們應該不會全麵信賴個性如此的西茲亞,麵對卡西那多的話時也一樣,會先探究事情的真相才是。如果依莉絲是塔多姆人,在這種狀況下也不會無條件地相信其中一方的片麵之詞。


    實際上,卡西那多已經知道——拉多羅亞的威脅比預期中更早逼近。


    吉拉哈已經不在乎不再生產輝石的阿爾謝夫,而開始盡速地傾力對付拉多羅亞;也沒有餘力分派兵力到這東方的戰亂上了。


    若是讓塔多姆知道阿爾謝夫與吉拉哈已在佛爾南達成這樣的協議——也許會把卡西那多改變方針視為背叛行為,並更加懷疑他的話。


    雖然西茲亞所說的行動危險如走鋼索,但是這種大膽作風也可以看出她的自信。


    西茲亞微笑著,像是在等待依莉絲理解情況。


    「就算演變成最糟的情況,至少也可以爭取時間。反正我也有早晚要跟塔多姆分道揚鑣的計畫——在那之前要先激化他們與阿爾謝夫的戰爭,讓他們浪費兵力和作戰經費,這對拉多羅亞也是有益的。隻要有玄鳥和我們的暗殺技術,以後還有很多可以做的事。」


    依莉絲明白她的意思。


    西茲亞接著提出依莉絲不會拒絕的提案:


    「如果國境被突破,內亂英雄菲立歐王子應該也會上前線。這樣一來,負責保護他的麗莎琳娜應該也會一起來——順利的話,你說不定就有機會暗殺她。你覺得怎麽樣?」


    這個提案令依莉絲眯起了眼。


    她在佛爾南神殿沒能成功殺了麗莎琳娜,雖然她不打算就這樣放著她不管——但因安朱的一番話而有點掃興也是事實。


    隻是她心裏想,如果麗莎琳娜又出現在自己眼前,「這次絕不放過她」。


    依莉絲讓自己置身於內心的黑暗火焰中,安朱的眼神也相對的不再友善。


    「……沒用的。菲立歐王子不會輸給你們,他一定會保護麗莎琳娜到底。」


    聽見安朱忿怒的聲音,西茲亞卻一笑置之。


    「是嗎?不過他好像也沒能保護烏路可司祭嘛……」


    聽到她指出這一點,安朱刹那間無言以對。


    「司祭她……不,烏路可司祭應該還活著,有一天她一定會恢複記憶的。阿爾謝夫和塔多姆間的戰爭也不會如你們所願地進行,你們太看輕這個國家的人了。」


    安朱咬牙切齒,西茲亞則當他是小狗或小貓般溫柔地看著他,那個名叫曉的青年也露出一副嘲笑的姿態按著額頭。


    「話說回來,現在的狀況完全對我們這方有利耶?」


    「是嗎?那次雷吉克大人之所以會輸,就是因為菲立歐王子他們的行動超出了你們預期吧?就連你們暗殺阿戈爾卿和拉希安卿的行動,也讓我這個小兵阻止了。不是嗎?」


    安朱的話令曉閉上了眼鏡下的一隻眼。


    「——原來如此,那倒是真的。這麽說來,『要是沒有你在』,我們也許就可以殺了阿戈爾卿、削弱叛亂軍的勢力,並強行讓雷吉克即位了哪!『要是沒有你在』……」


    他邊笑邊散發出來的殺意之濃厚,連隻是旁聽的依莉絲都為之戰栗。


    這個名為曉的青年,跟西茲亞是不同類型的人。西玆亞是對殺人或擾亂事態感到快樂,而曉在行動時,則抱持著更多人性的感情—


    —像是憎惡、禍心還有嗜虐等明確的負麵感情。


    而他麵對傷害了夥伴的安朱,更是露骨地表現出負麵的感情。


    依莉絲從旁看見安朱的臉頰流下一滴冷汗。


    「——哎呀!想好好睡一覺都辦不到哪!」


    不知是否對這青年的殺氣有所反應,隔壁房間響起了輕微的聲音。


    打開門露出一顆頭的,是戴著一顆大南瓜的男子——他是依莉絲的護衛。


    「邦布金,再多睡一下,你必須多休息!」


    依莉絲雖如此責備他,但內心卻因他起床而感到安心,麵對西茲亞和曉這兩個怪異的對手,年輕的自己和安朱會有壓迫感。


    曉用懷疑的眼神看著他。


    「啊啊……你就是來訪者中最強的家夥吧?」


    眼鏡之下,那危險的眼眸正閃閃發光。


    另一方麵,邦布金則緩緩地歪著看似沉重的南瓜頭。


    「不。吾人論頭腦不及穆司卡教授,論感情激烈程度不及依莉絲,隱密性遜於卡多爾,外貌和武器威力則比不上凡尼斯——汝將這樣的吾人稱為『最強』未免略嫌輕率。吾人隻不過是顆南瓜,除此之外什麽都不是。」


    他的聲音顯得比平常疲憊,但那也沒辦法。正因為在極端升華後,身體應該還很沉重。


    即使如此,邦布金還是朗朗地高聲說道:


    「出言不遜的年輕人和魔性的女子唷!汝等之惡習,即是太過輕視對手。汝等的確擁有才能,但有才能者並不會經常獲勝,此乃世間——絕不能輕匆大意之事。」


    邦布金在南瓜頭裏不出聲地笑了,隨即低下頭去。


    麵對這令人不快的話,曉隻是一笑置之。


    「哈哈,如果對手是像你這樣的怪物也就算了——換作是這個國家的人,我可不打算輸。隻不過——」


    以手指尖推了推眼鏡後,曉壓低了聲音:


    「……防守國境的人之中,有麻煩人物哪!」


    如此低語的曉,將視線從邦布金移到西茲亞身上。


    「你說的麻煩人物是誰?」


    西茲亞問道。曉又推了推眼鏡淡淡地笑了。


    「前來增援的將軍貝爾納馮·李斯特霍克——」


    這是依莉絲所不知道的名字,一旁的安朱則是震了一下。


    「他雖然年輕,卻是上次內亂中的英雄。頗有能吸引士兵的威勢,甚至可以讓沒有什麽實戰經驗的小卒氣勢大增,是阿爾謝夫難得的武官呢。原本好像是下層貴族,但現在握有相當大的權力。他才剛抵達,應該還未跟塔多姆軍接觸,但大姐你也知道,他在內亂時作戰有多英勇。」


    西茲亞以一副心裏有數的表情點點頭。


    「嗯——原來那個人在啊……還有呢?」


    聽到這個問題的曉突然搖了搖頭。


    「還有——我就不知道了。」


    「不知道?」


    「是啊!大姐,那些人中很可能有像我們這樣的人。也許是某個貴族的部下,或隻是臨時雇來的幫手。雖然我還不知道那些人的底細——但的確有誰正指示著複數的手下,持續妨凝塔多姆的進攻。例如在補給物資混進毒藥、讓橋梁崩塌,昨天更在城堡設下陷阱襲擊將官。偏偏當時我不在場,結果讓所有人都跑掉了。雖然那些都是小動作,但因為糾纏不休才麻煩,塔多姆的士兵緊張得連晚上都睡不著。」


    曉一邊以單手捂住臉,一邊忿忿地說。


    西茲亞也眯起了眼。


    「很少聽說阿爾謝夫有這種特殊部隊……難不成——」


    「不,我想不是北方民族。他們除了搜集情報之外應該不會行動,那些長老是不會允許他們介入他國戰爭的。這是我的直覺,不過——那說不定跟外務卿所養的間諜是同一批人。」


    聽到曉的分析,西茲亞點點頭。但依莉絲不明白他們的談話內容,那似乎是政治話題。


    「再這樣下去,塔多姆的無能可能會把自己害得很慘。如果阿爾謝夫那些家夥把那個王子叫來支援,我們就有必要動些手腳了吧!這邊人手不夠,希望大姐和艾美也來幫忙——尤其是很重要的玄鳥戰力。總之,我希望大姐留下來幫忙,就派一隻玄鳥先回拉多羅亞聯絡吧。」


    戰況怎麽樣對依莉絲來說都無所謂,但如果牽涉到菲立歐或麗莎琳娜的動向,她就不能坐視不管了。


    西茲亞淺淺一笑,同時凝視著依莉絲。


    「……事情就是這樣……晚一點再去拉多羅亞沒關係吧?隻有高司教,我會先讓他搭同伴的玄鳥護送過去,如果你很著急,我也可以讓你跟高司教一起去……隻是一隻玄鳥無法載所有人,要請三個人先留在這裏等。因為現在這裏可以動用的玄鳥並不太多。」


    不用西茲亞問,依莉絲的心意已決。


    既然麗莎琳娜來到此處的可能性增加,那正是依莉絲求之不得的事。


    「我們所有人都要留下來。總之,我想解決麗莎琳娜之後再去拉多羅亞。」


    「依莉絲!你還在想這件……」


    依莉絲以淩厲的眼神阻止了安朱的責備。


    西茲亞很開心似的微笑。


    「依莉絲大人,謝謝你。那麽我要先離開這裏了。如果麗莎琳娜來了,我會讓屬下立刻通知你。萬一有什麽需要,請隨意使喚旅館的人。」


    這個旅館的人似乎都跟西茲亞有關。更正確地說,他們是潛入塔多姆的拉多羅亞人。


    依莉絲並不知道他們的情報網是以什麽樣的形式在各處紮根,但那勢力似乎涵蓋了相當大的範圍。


    她並不認為塔多姆的間諜全都在拉多羅亞的控製之下,能讓西茲亞放鬆戒心的夥伴恐怕隻有極少數,而這個旅館似乎就是由這些少數人所構成的據點。


    她們剛到此處的時候,曾無意間聽到「補給的藥」如何如何,但並不清楚詳情。


    西茲亞恐怕隱瞞了依莉絲等人許多事。


    因此,依莉絲並不相信西茲亞。唯一不必懷疑的,隻有西茲亞至少會協助她殺了麗莎琳娜。


    依莉絲麵無表情地凝視著兩位暗殺者——


    她故意將視線從一臉擔憂的安朱臉上移開,兀自深深地點了點頭。


    *


    在佛爾南神殿的一隅——


    這個由石壁包圍的微暗房間,籠罩在一片悄然的寂靜裏。


    床上有一位藍發少女。


    身穿薄睡衣的她坐起身,沒有焦點的雙眼隻是望著前方。


    在少女身邊,有一名少年坐在床邊。


    他——菲立歐——坐在什麽都不說的少女身旁,凝視著她並握住她的手。


    沒有反應。


    現在的她,也許就連自己名為「烏路可」都不知道。


    像雕像般一動也不動的烏路可,有著端整調和的美,甚至讓人不覺得她是活生生的人。


    她那純藍色的眼眸像寶石般無機質,白皙的肌膚就像打磨過,反射從窗戶照進來的光線。


    菲立歐為了確認在那裏的她「還活著」,更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那柔軟的手,確實還有體溫。


    但即使如此,現在的烏路可看起來還是像座雕像一樣。


    菲立歐什麽也沒說,隻是凝視她的側臉。


    ——他什麽也說不出口。


    隻能一直凝視著她。


    *


    寢室裏的兩個人,從早上開始就一直保持這個樣子。


    麗莎琳娜獨自站在房前的走廊——她有種不隻是烏路可,連菲立歐也完全不動的錯覺。


    失去感情的烏路可,和坐在她身旁的菲立歐——


    相當沮喪的他,看


    起來比烏路可更加悲慘。


    麗莎琳娜什麽話都說不出口。


    她想不出可以說的話。


    她覺得現在不論對菲立歐說什麽,都隻會讓他更痛苦。


    從烏路可在禦柱的騷動中倒下,已經過了約一個星期的時間。


    七天前的那個夜晚——烏路可不隻記憶,連感情都喪失了。


    原因好像是西亞的處置對烏路可的腦部造成了影響。


    在注意到狀況不對的穆司卡拚盡全力治療下,總算保住了她維持生命的必要機能。現在的烏路可能夠吃飯,也可以起身活動。


    隻是——她不發一語,對周圍人的言語也沒有反應。


    當然,對菲立歐的話——也沒有反應。


    如果穆司卡沒有用迦古伊的功能來治療烏路可,現在她說不定已經死了。就這層意義來說,雖然得以避免最糟糕的事態,但他仍無法對此事感到開心。


    麗莎琳娜守在走廊,看見菲立歐握著烏路可的手,一直凝視著她。


    從麗莎琳娜的位置看不見他的臉,也許他正在哭,但她並不想確認。


    兩個人就像一幅畫一樣,一動也不動。


    在昨天以前,菲立歐四處奔波忙碌,在神殿與王都間居中聯絡,還有神殿內部的事後處理等等,直到今天早上才總算有空閑的時間。


    在這期間,也和其他人交換了好幾則消息。


    因為在佛爾南神殿發生的異常變化,使得輝石停止生產。


    而在這場騷動最嚴重時,拉多羅亞的間諜潛入神殿,並將高司教和部分來訪者帶走。


    失去記憶的烏路可症狀惡化的消息也已經送達王都。


    然後——在瑪傑托施療院接受治療的西瓦娜,逃離施療師庫娜的監視,不知去向。


    她恐怕是因為傷勢恢複而回去做諜報工作了,但這也是突然發生的事。這個消息一送到,她的老師戈達·托雷思就忿忿地啐了一口並飛奔出去。


    在交換這些消息的一個星期間,菲立歐除了公務外,其他時間都盡可能陪在烏路可身旁。


    『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


    麗莎琳娜自責地以手掩住嘴。


    不管是菲立歐或烏路可,現在看了都令人覺得心痛。最痛苦的一定是菲立歐本身,但什麽都不能為他做的麗莎琳娜也很痛苦。


    將視線從菲立歐他們移開後,麗莎琳娜走向附近的房間。


    那裏聚集了她所認識的人。


    「啊!麗莎琳娜大人——您回來了啊?」


    發聲的是女騎士黛梅爾,她和同為騎士的萊納斯迪兩個人正在看護上司威士托。


    被譽為劍聖的王宮騎士團團長威士托·貝赫塔西翁,在與神殿騎士團團長貝裏耶·弗米利恩作戰時負傷,現正臥床休養。


    他受的傷雖然不輕,但沒有生命危險,經過一個星期,現在臉色也好多了。


    「那麽,麗莎琳娜大人……菲立歐大人他怎麽樣了?」


    黛梅爾膽怯地問道。麗莎琳娜能做的隻有搖頭。


    「……他還是悶悶不樂,現在不要打擾他也許比較好。」


    麗莎琳娜如此說,令坐在椅子上的萊納斯迪一臉沮喪。


    「……我們不能想點辦法嗎?我實在受不了看菲立歐大人這麽痛苦啊!大聲哭出來不就好了——烏路可大人也一樣,才十六歲這麽年輕——」


    萊納斯迪停了下來,可能是說不下去了。


    關於烏路可的症狀,穆司卡這樣說道:「也許明天就會因為某些契機而恢複——但相反地也有可能一直無法複原。實際上我也不清楚——」


    另一方麵,夏吉爾人也說了相同的話,雖然對烏路可施以某種藥物,但現在還看不出藥效。


    一陣沉重的靜默降臨當場。


    打破這片寂靜的,是威士托那粗獷的聲音。


    「——對菲立歐大人來說,烏路可大人是多麽重要的存在,由我們來想像也許很冒昧——但菲立歐大人也許將自己的夢想寄托在烏路可大人身上。不——與其說夢想,還不如說是自己生存的價值。」


    麗莎琳娜默默地聽著他述說。威士托以不妨礙傷勢的小聲量說道:


    「……菲立歐王子的立場是阿爾謝夫的『四王子』,也就是不允許他擁有野心或做什麽引入注目的事,也沒有出入頭地的機會——說難聽一點,他隻是為了王室有不測時而存在的備胎,持續地茫然渡日——菲立歐大人打一出生就背負著這樣的命運。」


    威士托的話很沉痛,那語調簡直就像是在責怪自己一樣,讓麗莎琳娜覺得有些不協調。


    對威士托而言,菲立歐不隻是他應該侍奉的王族,也是劍術方麵的愛徒。這種複雜的心意充斥在他沉痛的話裏——此時,麗莎琳娜從威士托的話裏感受到了沒來由的罪惡感。


    威士托繼續說:


    「對菲立歐人人來說,烏路可大人跟神姬是血緣之親,想必是很耀眼的存在。她在威塔神殿位居高宮,為了人們而正確地施政,並盡自己應盡的責任——菲立歐大人也許是將自己所不被允許的『生存價值』寄托在她身上。菲立歐大人之所沒有像雷吉克大人那樣長成扭曲的性格,正是因為有烏路可大人的存在。」


    麗莎琳娜也聽說過,菲立歐和烏路可曾親密地通信。


    這樣的烏路可,現在卻牽扯進因阿爾謝夫而起的騷動,連心智都喪失了——


    以菲立歐的個性來看,毫無疑問的,他會強烈地譴責自己。


    麗莎琳娜並不認為烏路可的事是菲立歐的錯。對烏路可的頭腦動了手腳的是來訪者們,西亞受命做了那樣的處置。


    穆司卡也因為沒能阻止而感到後侮,但依莉絲會讓西亞做得「那麽過分」,原因就在麗莎琳娜身上。


    所以,麗莎琳娜無論如何都會這麽想——


    如果自己沒有殺了依莉絲的父親巴克萊德上校,就不會被依莉絲憎恨了——而且他們就不會追殺自己,不會偶然間透過魔術師之軸來到這個世界,菲立歐的父親和皇兄也不會死,而烏路可說不定也就平安無事了——


    有好幾個分歧點,在某處出了差錯,才會導致今天的事態。


    像這種「如果」的思考一旦開始,就再也停不下來了。


    烏路可和菲立歐目前的狀況,追根究底都是她的責任——


    麗莎琳娜忍住作嘔的感覺,捂住嘴巴。


    「但是……菲立歐大人打算怎麽處理烏路可大人的事呢?卡西那多司教應該馬上就要回吉拉哈了……」


    萊納斯迪低低地說。


    卡西那多司教預定於近日返回威塔神殿,到時恐怕也會將烏路可司祭一起帶走。


    之前禦柱的異常變化,從卡西那多的角度來看應該是意料之外的事態。


    如今失去輝石的佛爾南神殿已經沒有鎮壓的價值,而且失去了大量神殿騎士,更讓他可以調度的戰力大大地減少。


    最重要的——卡西那多隻是想警戒拉多羅亞進犯,他的首要目的不是侵略他國,而是守護吉拉哈。


    依夏吉爾人所說,這次的異常變化估計隻限於佛爾南,其他禦柱很有可能什麽事都沒發生。


    就算相信夏吉爾人所言,其他神殿應該平安無事——但並不保證將來也沒事。很讓人擔心事態將會隨著拉多羅亞的行動而惡化。


    籠罩於苦悶沉默的房間裏,傳來走廊上的腳步聲。


    「失禮了……麗莎琳娜在這裏吧?」


    周到有禮出聲詢問的,正是來訪者穆司卡。這位肌肉發達的巨漢穿著最大尺寸的神宮服似乎還是太緊,他像是鑽進門口般地進了房間。


    在他背後


    的是來自拉多羅亞的青年劍士赫密特。


    他腰際掛著神鋼之刀。在與邦布金一戰中失去愛刀的他,借用了菲立歐的備用刀。


    那是北方民族的名匠凱修——現在則成了煉金術師的戈達·托雷思所鍛鑄的刀。其刀鋒之銳利,是赫密特以前所用過的刀無法比擬的。


    「教授——有什麽壞消息嗎?」


    麗莎琳娜之所以如此問,是因為他們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特別是穆司卡甚至皺著眉、緊握著拳。


    這個來到這世界後一直是他們敵人的研究者,自己決定離開依莉絲,現在則被卡西那多當作客人禮遇。


    雖然對阿爾謝夫的人而言,穆司卡是殺害國王與皇太子的凶手之一——但威士托至今什麽都沒有對他說。


    大概是因為殺害國王的是邦布金,而穆司卡當時並不在場。不過依麗莎琳娜看來,威士托保持沉默的最重要理由,是與菲立歐的約定。


    『隻要你釋放神宮,我們就放過來訪者。』


    菲立歐向卡西那多提出的這項交易還不算破局。事實上,在這場騷動中,神師雷米吉烏斯也被釋放了。


    不知道是不是了解這樣的背景,穆司卡一方麵對威士托以禮相待,一方麵又保持距離,避免刺激他。


    這樣的穆司卡特意到這個房間來找麗莎琳娜,想必是有很不得了的事。


    穆司卡對室內的威士托等人點頭致意後,就以帶著深意的眼神凝視麗莎琳娜。


    「麗莎琳娜,我有重要的話要跟你說,你可以來一下嗎?」


    「呃……不能在這裏說嗎?」


    麗莎琳娜在意威士托等人的感受,於是如此說道,穆司卡手撫著禿頭,考慮了一下。


    「……是關於你『父親』的事,要不要告訴他們,就看你了。我們先單獨談談吧!」


    「父親」這個字眼一從穆司卡的口中說出,就令麗莎琳娜嚇了一跳而肩膀一震。


    幾個月前下落不明的義父埃爾西翁·埃魯,也許來到了這個世界的某處——自從麗莎琳娜來到這陌生的地方,就一直抱著這個希望。


    而依莉絲等人苦苦追趕,加上阿爾謝夫的內亂及其後的騷動,尋找義父的事就遲遲沒有進展,但她也沒有因此放棄。


    在菲立歐的問題解決之前,她刻意不想起此事——但穆司卡在此處提起義父的事,可能掌握到了什麽關於他行蹤的線索。


    「你知道什麽關於父親的事了嗎?」


    麗莎琳娜不禁探出身子。


    穆司卡的表情很嚴肅。


    麗莎琳娜這才警覺到,於是對威士托等人點了點頭後,就和穆司卡等人走出了房間。威士托和騎士們也顧慮她的感受,並沒有跟來。


    「……教授,我父親他……」


    麗莎琳娜邊走在走廊上邊問道,穆司卡默默地把她帶到隔壁房間。


    為烏路可的事哭累而睡著的西亞也在這個房間裏。一個星期以來,西亞也和菲立歐一樣無精打采,雖說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但看到一個年幼的孩子如此自責,還是令人難以忍受。


    穆司卡讓睡著的西亞橫躺在桌上,對赫密特使了個眼色。


    然後他以痛苦的聲音開始述說:


    「……麗莎琳娜,你冷靜地聽我說。關於這個世界與另一個世界的關連,其實我獲得了一個推論。」


    穆司卡邊說邊閉上了眼。


    「就在我剛才從這位赫密特先生口中聽到意想不到的事後——就確認了這個推論。」


    穆司卡在說難以啟齒的事時,開場白會拉得特別長。麗莎琳娜知道他這個習慣,也就更加不安了。


    難道義父已經——


    赫密特凝視著因此事而發抖的麗莎琳娜,小聲地說:


    「……麗莎琳娜大人,我以前見過你。雖說如此,但並不是見到你本人,而是一幅畫像……我家裏有一幅家傳已久的肖像畫,跟你非常相似——從初次見到你以來,我就一直很在意。」


    麗莎琳娜不解其意。眼前的青年——赫密特生長於拉多羅亞,最近才來到阿爾謝夫;麗莎琳娜當然對他一點都不了解。就算他說那張畫跟自己非常相像,她也隻認為那不過是偶然罷了。


    隻是不知為何,麗莎琳娜對赫密特那雙藍色的眼眸也感到似曾相識——而從對話中,又確實感到胸口悸動不安。


    穆司卡悲痛地歎息。


    「我也是從赫密特的口中聽說那幅畫的事,並感到非常驚訝……赫密特,把你的名字告訴麗莎琳娜。」


    赫密特老實地點點頭:


    「好的——麗莎琳娜大人。我的名字是赫密特·『埃魯』。而我們埃魯家的始祖名為『埃爾西翁·埃魯』——」


    一聽見這個名字,麗莎琳娜突然屏住了氣息。


    赫密特繼續說道:


    「我所知道的畫也是出自埃爾西翁筆下,畫名叫『麗莎琳娜的肖像』——那幅畫裏的人跟你非常相像。初次見到你時,我還把那張畫跟你的麵貌重疊了。他另外以吉克·斯皮亞的名字經營鍛鑄工坊,以蘭多留·歐奇思的名字留下創新發明,更以多雷克·哈庫曼的名字活躍於設計界——他是生存於約百年前的偉人,並留下各種傳說,詳細情形我也不清楚。但他的真麵目似乎是『來訪者』……這點我也是剛剛才從穆司卡大人口中得知。」


    赫密特如此說,一直凝視著麗莎琳娜的臉,窺探她的反應。


    麗莎琳娜則是——有好一會兒無法理解赫密特話裏的含意。


    僵在當場的麗莎琳娜第一個無言,一陣漫長的沉默降臨當場。


    ——義父埃爾西翁下落不明,隻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


    但赫密特所說的埃魯家始祖,是一百年以前的人物。


    也就是說——


    「……父親他……已經死了嗎……?在很早以前……?」


    麗莎琳娜終於整理出這些疑點。


    穆司卡艱難地開口回答:


    「是的。埃爾西翁博士恐怕——已經在這個世界壽滿天年了。」


    在麗莎琳娜耳中,這個結論聽起來如此地空虛。


    穆司卡繼續說明:


    「……如果不是我們的世界跟這個世界的時間流動速度相對不同,就是我們進入魔術師之軸、再從禦柱出來之間的時間變亂了——詳細情形我現在還沒弄清楚。隻是,埃爾西翁博士在約一百五十年前來到這個世界並留下足跡,恐怕是事實。他出現在佛爾南,之後因不明的理由到了拉多羅亞,在那裏度過大約五十年的餘生。威士托卿和在這裏的赫密特,都是埃爾西翁博士的子孫——不這麽想的話,無法說明現在的狀況。」


    穆司卡如此說著,在桌上交叉粗壯的手,聲音因深思而壓低。


    「為了確認此事,我運用迦古伊的功能檢查了赫密特的血液,由結果確定他前幾代的祖先是肉體經過強化的人。理論上,血統經過幾個世代的稀釋,肉體強化的效果也會等比變小;但赫密特仍繼承了很濃的經強化者血統。雖然我沒有檢查他的親人威士托卿,但結果恐怕也一樣。總之,他們可說是較新時代的『來訪者』子孫。」


    麗莎琳娜甚至忘了要回應。


    穆司卡繼續補充說明,以增進她的理解:


    「麗莎琳娜,你應該知道你父親埃爾西翁博士也接受過肉體強化吧?至少,在我們的世界近年來剛確立的成果,在這個世界已經存在一百年以上了。也就是說,這個世界跟我們世界的時間軸並不一樣。」


    說完話的穆司卡,為了觀察麗莎琳娜的表情而抬起臉。


    麗莎琳娜依舊什麽話都說不出口。


    她被告知的事實過


    於超乎常理,但穆司卡並不是那種不經確認就隨便下推論的研究者。


    ——該不該說呢?他一定也有所迷惑,結果還是認為「不應該隱瞞」。穆司卡了解義父埃爾西翁的存在對麗莎琳娜有多重要。


    正因為如此,不管是多殘酷的現實,也比「不知道」要來得好——他這種想法清楚地表現在悲痛的表情上。


    就這樣什麽都沒說,麗莎琳娜突然把視線轉向置於房間角落的一把突刺劍。


    ——她不知道這是什麽樣的因緣。


    那是拉多羅亞的斯皮亞工坊製作的神鋼製突刺劍——


    作者的名字是「吉克·斯皮亞」。


    從商人洛西迪口中聽見這個名字時,麗莎琳娜還直覺該不會是父親吧,而在得知那是遙遠過去的人物後,才以為自己冒失說錯話——結果自己的直覺竟然是正確的。


    麗莎琳娜偶然間獲贈的這把劍,正是父親所遺留下來的。


    她還不知道基本的使劍方法,帶在身上總覺得有點害怕,所以就將這把劍放在房間裏。本來打算哪天有機會要向菲立歐學習使用方法,但現在的他沒有心思教她。


    她盯著那把優美的劍凝視了一會——


    麗莎琳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不這麽做就會停止呼吸一樣。


    「……請問——」


    她聲音沙啞地對赫密特說:


    「……我隻請你告訴我一件事。我父親——父親他在拉多羅亞是否過了幸福的一生呢?」


    聽見她的問題,這位拉多羅亞的劍士歪著頭回答:


    「那是在我出生前的事了,所以我也不是很確定——不過依照記錄看來,年老的他是在家人圍繞下安詳地自然過世。在拉多羅亞的他是個一代致富、有如偉人傳記裏走出的人物,在身為子孫的我們看來,他可說是令人自豪的祖先。」


    聽到這話——麗莎琳娜放心了。


    她一閉上眼,父親的臉就浮現眼前。他是個年紀不小卻仍有點孩子氣的人,對年幼的麗莎琳娜也以孩子對孩子般的態度說話。雖然受到研究者夥伴仰慕,卻頻繁地更換姓名;獨處時總是有點陰沉。


    也許他過去曾犯下某種罪——麗莎琳娜也常常看到他趴在桌上打瞌睡時作著惡夢。


    他不曾讓人看到這一麵——總是溫柔穩重,帶著點困擾般的笑容,這就是他的生存方式。


    義父在這個世界,一定也是這樣過日子。


    麗莎琳娜難以作聲,強忍著淚水勉強擠出微笑。


    「……聽你這麽說我就放心了,因為父親他有點冒失——我還擔心他會不會給誰帶來麻煩,不過——如果他很幸福,那就……」


    麗莎琳娜就這樣捂住嘴,低下頭去。雖然她不想哭出來,但纖細的肩膀還是不住地顫抖。


    穆司卡的大手放在她肩膀上:


    「——埃爾西翁博士是思念留在原來世界的你,才畫出那幅畫留下來。雖然那幅畫不在這裏——但我明白博士的坐葸,他肯定一直在為你擔心。」


    麗莎琳娜還是低著頭,點了點頭。


    她還未落淚,隻是以手指擦著眼角不讓眼淚掉下來。


    她確實很哀傷,但並沒有哀傷到無法振作的程度。


    既然父親度過了幸福的一生——這樣就好了。


    「——謝謝你們告訴我這件事。」


    麗莎琳娜向穆司卡和赫密特道過謝後,站起身來。


    穆司卡擔心地說:


    「麗莎琳娜,我還有些關於這個世界的事要告訴你——不過今天還是算了,等你平靜下來再說。博士的事一定讓你很傷心……」


    「我不要緊的。」


    麗莎琳娜故作堅強,那並不是謊言,她自己真的覺得「不要緊」。


    「因為對於父親已經不在了這件事……我早已做好心理準備。而且我原本以為他在那個世界就過世了,沒想到卻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我很開心,我想父親他一定很快樂。用這麽多名字完成了各種事……比起在原本的世界進行危險研究,在這做的事還更多更有趣……」


    穆司卡和赫密特對帶著眼淚微笑的麗莎琳娜點了點頭。


    ——對義父說不定已死這件事,麗莎琳娜早已有了覺悟。隨著她來到這個世界,也對找到他的下落產生希望,但即使如此,這希望仍非常渺茫。


    事到如今,既使小小的希望破滅,麗莎琳娜也不至於崩潰。


    麗莎琳娜一邊深呼吸,一邊漫無目的地走出房間。而穆司卡和赫密特因為顧及她的感受,什麽都沒說地目送著她。


    不知道為什麽,她就是想毫無意義地走走。


    她對待在原地不動感到不安,因此在神殿內快步走來走去。


    佛爾南神殿的狀態還稱不上平穩。


    先前的騷動已經過了一星期,從禦柱出現的敵人屍體現在大致上都已經運到外麵去。那像紙般容易燃燒的軀體,在神殿中庭陸續地燃燒,但焚燒作業至今仍沒有結束。至於神官和神殿騎士們,則一同持續做著神殿的清掃和修複工作。


    麗莎琳娜斜眼看著那些勤奮工作的人,繼續走著。


    迎麵來了三位夏吉爾人。


    雖然夥伴高司教被人帶走,擁有蛇首的他們在騷動之後表現得還是相當平和,與其說他們已經放棄司教——不如說他們仿佛確定他沒事般鎮定。


    麗莎琳娜點頭致意,他們也低著頭,並小聲地問道:


    「麗莎琳娜大人,失禮了……菲立歐大人他現況如何呢?」


    「啊……他在烏路可大人身邊,還是很煩惱,這也難怪——」


    麗莎琳娜結巴地回答,夏吉爾人則是穩重地點點頭。


    「對菲立歐大人來說,烏路可大人真的很重要啊——我們會持續治療,也請麗莎琳娜大人告訴菲立歐大人:『請不要放棄希望。』菲立歐大人就拜托你了,因為現在的他需要像你這樣的人陪在身邊。」


    這聽來像客套話,但麗莎琳娜仍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她覺得現在菲立歐真正「需要」的,隻有烏路可恢複記憶。除此以外,沒有任何事可以治愈他的心,就算自己在他身邊,恐怕連安慰都做不到。


    雖說如此——就算將此事老實地告訴夏吉爾人,也沒有任何意義。


    與他們分別後,麗莎琳娜的腳很自然地走向烏路可的寢室。


    從夏吉爾人口中聽到這名字後,她突然——很想看看菲立歐的臉。


    看著為烏路可而消沉的他,對麗莎琳娜而言非常痛苦,但即使如此,她也想聽聽他的聲音,跟他說說話。


    麗莎琳娜沒有注意到。


    義父的死,這事實給自己帶來什麽樣的影響——


    麗莎琳娜還沒有注意到。


    她的腳在發抖,心在顫動,思考也麻痹了。


    腦海一片空白,浮現其中的是吸引她的那個少年的麵容。但現在的他不在自己身邊,而是在別人身邊,並把自己的心獻給那個少女。


    她還沒有注意到,自己對此事——感到哀傷。


    麗莎琳娜踏著有點搖晃的腳步,呆呆地走在神殿的長廊上。


    *


    菲立歐凝視著在床上坐起上半身的少女側臉,什麽都沒說,隻是坐在她身旁。


    烏路可沒有看菲立歐。


    她的視線模糊而低垂,凝視著空無一物的毛毯。


    菲立歐暫停思考,隻是看著她。


    從窗戶灑進淡淡的陽光,反射在她的藍色秀發上有點耀眼。


    真漂亮——他單純地如此想著。


    菲立歐認識的幼年烏路可,是個聰明又溫柔的「小男孩」。當時她舉手投足間就像個


    有教養的小男孩,而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而當時連舉劍都很吃力的菲立歐,現在也被身邊的人認同是個「獨當一麵」的劍士。


    他想著這期間流逝的歲月,回味通信時曾交換的一字一句。


    對菲立歐來說,烏路可是他第一個交到的朋友,她的存在一直是他的精神支柱。


    不管菲立歐在阿爾謝夫王宮多麽受人排擠,正因為有庇護者威士托和朋友烏路可在,他才不至於性情乖僻。


    而經過一段歲月,於此地再見到烏路可,她為菲立歐擔憂,也為阿爾謝夫盡力。


    這樣的她,如今卻變成「這種」狀態——


    菲立歐正為了自己無法幫她做任何事感到很不甘心。


    也很懊悔自己以前同樣不曾為她做過些什麽。


    被她遺忘後,菲立歐才終於發現烏路可的存在對他而言有多重要。


    依來訪者穆司卡所言,烏路可是為了菲立歐而抵抗依莉絲等人的處置——結果才會變成現在的狀態。


    就連該怎麽報答她這份心意,菲立歐都還沒想到。


    「烏路可——」


    菲立歐輕聲呼喚她的名字。


    烏路可沒有反應。菲立歐痛苦得呼吸困難,並再次對她說:


    「我跟你約好了要保護你——結果卻讓你遇到這種事。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凝視著無言的烏路可,菲立歐緊緊握住拳頭。


    「雖然我不知道該怎麽補償你……也不知道能不能補償得了……可是烏路可,我會做自己能做的事。我還有幾件不能不去做的事。貝爾納馮卿他們現在應該在國境激戰中,我不能不去阻止塔多姆的侵略,不過,等那些事結束之後——」


    菲立歐摸了摸掛在自己脖子上的配飾。


    配飾前端懸著「生命輝石」,聽說那是威塔神殿賜與高階神宮的貴重物品。


    那蘊藏著他與烏路可小時候的回憶。


    「打擾了……」


    走廊響起僵硬的聲音。


    菲立歐回過頭,視野裏出現的是從威塔神殿與烏路可一同前來的神宮卡西那多和維爾吉妮。


    菲立歐正襟危坐。能幹的年輕司教和聰明伶俐的女司祭,分別以緊繃的表情站在那裏。


    「卡西那多司教,有什麽事嗎?」


    菲立歐如此問。卡西那多點點頭:


    「我有幾件事想跟你討論——能給我一點時間嗎?」


    菲立歐立刻點點頭。正因為烏路可處於這種狀態,他更必須將公務與私情劃分清楚。


    「我明白了,那就到辦公室……」


    「不,在這裏也沒關係,馬上就可以說完。」


    卡西那多瞥了不動的烏路可一眼,走近菲立歐身邊,坐在他附近的椅子上。維爾吉妮則隨侍在他身後。


    「——菲立歐王子,你一定在恨我吧?」


    卡西那多毫不膽怯地以冷淡的聲調說道。


    菲立歐沒有回答。


    要說不恨他是騙人的。讓烏路可陷入這種狀態的雖是依莉絲等人,但卡西那多是袒護他們的。然而,卡西那多隻允許他們抹消烏路可的記憶,現在的狀況卻超乎他的預期——這件事菲立歐也從穆司卡和麗莎琳娜口中聽說了。


    最重要的是——菲立歐自己無法就烏路可的事責怪任何人。


    「沒能保護」她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責怪他人隻不過是在遷怒罷了。


    卡西那多不明白菲立歐的心情,以缺乏感情的眼神麵對他。


    「你有理由恨我,這點我無話可說,但我也不打算向你道歉,因為她對我來說是個危險的政敵。就算我知道會有這種危險,我應該還是會拜托依莉絲他們處置她的。」


    卡西那多淡淡地說著,聲調非常僵硬。他那冷酷無情的話語與其聲調的落差,讓菲立歐窺見了他心中的糾葛。


    在日前的騷動中,菲立歐得知他的言談舉止與心意之間有著外表無法看出的差距。


    他對於無名氏部下被拉多羅亞利用這件事表現出激烈的忿怒。卡西那多深藏起本性中那樣激烈的感情,極為冷酷地表現出政治家的舉止。


    可以推測出,那一定是因為他有「要保護的東西」。


    卡西那多沉默地在等待什麽。


    菲立歐也不發一語,等待他接著要說的話。


    「————你不打我嗎?」


    過了一會兒,卡西那多說出口的是這個疑問。


    他感到不可思議似的如此問道。菲立歐別開視線:


    「……就算我揍你,烏路可也不會恢複。而且——還有各自國內的事。在這個時間點跟你起衝突,對阿爾謝夫來說並非上策。」


    卡西那多輕輕地點點頭。


    他現在恐怕也正敵視菲立歐。


    而菲立歐也正敵視他。


    隻是——目前彼此的立場,並非可以讓他們「敵對」的狀態。


    阿爾謝夫要防衛塔多姆在國境的侵略,其後也必須與諸國展開關於輝石停止生產的談判。


    而麵對拉多羅亞比預期更早逼近的威脅,吉拉哈也終於不得不認真麵對事實。


    兩個人各自背負著國家的重責大任,彼此正麵相對。


    菲立歐直直瞪著他,以「這個國家其中一位施政者」的身分改變口吻:


    「——卡西那多司教,雖然我還年輕,但我的立場對這個國家多少有點責任。我不覺得自己的行為總是能盡到這份責任——但我也沒有輕率到在這種時機對你做出無禮的舉動。這一點我想你也一樣。」


    卡西那多閉上了眼。


    他思考了一會兒,然後伸手入懷。


    他取出的是一封文書,還沒有封緘。


    「——菲立歐大人,這個先交給你保管。」


    菲立歐接過那封信。


    寄信人是卡西那多·庫格,而收信則人是塔多姆的貴族加爾拜·瓦倫伯格。他是國境附近的領主,也是塔多姆王宮裏的軍方有力人士,而且——也是目前擔任侵略軍總指揮一職的貴族。


    卡西那多低聲說:


    「在一個星期前發生騷動後——我寫信給塔多姆的加爾拜卿,告訴他在這個神殿發生的一切——就算他們侵略阿爾謝夫,也已經得不到輝石了。我也一並提到間諜西茲亞與拉多羅亞有所往來,並綁架了夏吉爾司教;以及我們吉哈拉將從阿爾謝夫撤離等事。這封信要送到人在國境附近的加爾拜卿手上,需費時三天,等平安送達的報告回到我這裏,又花了三天。」


    菲立歐瞪大了眼。


    從這座神殿到王都,單程要花上兩天;而從王都到國境的行程,就算趕路也要約四天,總共六天——這樣的路途要在三天內趕完,簡直不合常理。如果是往返於天空的玄鳥,的確很有可能辦到,但他並不認為卡西那多的屬下中有這種可以操縱玄鳥的人。


    恐怕是潛伏於阿爾謝夫各地的吉拉哈間諜,不分晝夜地在各地一路交接拚命趕路吧。


    卡西那多的眼神完全凝住不動,接著說:


    「但是——加爾拜卿並沒有回覆此信,可能是他並不相信我寫在信上的事。確實,禦柱不能生產輝石乃前所未聞之事。也或許是他就算得知失去輝石,也無法放棄侵略——因此,菲立歐大人,這次我把『這封』信交付給你。」


    在卡西那多那冷漠的眼神催促下,菲立歐取出了其中的信。


    記載在信上的內容,對菲立歐來說完全出乎意料。


    吉拉哈為了專心致力於與拉多羅亞的戰爭,將傾向與阿爾謝夫結盟——


    然後慢慢地將這片大陸以東一帶集合起來,攜手合作對抗拉


    多羅亞,並邀請塔多姆一起研究此方針。


    這可說是完全轉變了既有方針。


    「我也托無名氏送去好幾封同樣內容的信——但畢竟是這樣的內容,也有可能受到西茲亞等人的妨凝。為求小心起見,我也將相同內容的信交付給你。而且若阿爾謝夫寄出同樣的書信,也可以為我們同盟的密約背書。」


    卡西那多依舊以冷漠的口吻淡淡說道,那本來應該是在更和睦的氣氛中說出來的話。


    那口氣和內容有所落差,也讓菲立歐對這提案感到困惑:


    「——也就是說……威塔神殿將完全不再幹預佛爾南嗎……」


    「我已經說過了。我近日必須回吉拉哈一趟,關於與塔多姆的戰爭,是貴國與塔多姆之間的問題,所以我們吉拉哈不直接幹涉。隻是如果貴國提出要求,我們身為神殿勢力的管理者,也有可能出麵調停。」


    那突變的態度,讓菲力歐目瞪口呆。


    卡西那多還是以相當不善的眼神瞪著菲立歐,若隻看他的表情,會以為他在挑釁。


    而依這場合來看,那封信與提出調停的建議也可視為讓塔多姆退出阿爾謝夫的最後手段。當然,塔多姆不一定會聽從他國吉拉哈的忠告,卻也不能完全不放在眼裏。


    「卡西那多司教,但——恕我失禮,你身為一位司教,我不認為你有決定這種事的權限。」


    對菲立歐冒失的疑問,卡西那多的表情還是沒變:


    「當然——但這並不是要決定的事哪!菲立歐王子,『我接下來』將在這個方針下行動。雖然僭越,但在關於東方諸國的政策判斷上,我已獲得神姬的信任。挑起戰爭需要麻煩的手續與藉口,但若要增進與友邦的情誼,神殿內的穩健派也會站在我這邊。」


    這番話的內容本身雖然很友善,但卡西那多的表情還是很凶惡,聲音非常冷漠。


    「還是說,我們的休戰與同盟要求,貴國連考慮都不考慮就要拒絕嗎?」


    菲立歐頓了一會兒——表情終於緩和下來。


    「不——那是很值得感謝的要求。我會向負責人拉希安·羅姆傳達你的意思。請你一定要來王都榭拉姆討論相關細節。」


    「——很榮幸可以得到你的理解。那麽,在生命的加護下,讓我們全力以赴吧!」


    卡西那多點點頭,依舊沒有表露絲毫感情。


    菲立歐思索著——


    卡西那多是個優秀的官僚。他看清狀況後以本國的利益為最優先考量,並毫不猶豫地布局。那轉變速度之快雖然跟他的冷酷無情有關,但也因為他是個可以極為理性行動的政治家。


    與此人為敵實在太麻煩,正因為如此,能獲得他休戰的提議無疑是令人慶幸的。


    「我還以為會一直跟你為敵。」


    菲立歐小聲地說出真心話,卡西那多仿佛完全不感興趣似的別過視線。


    「對我來說,所謂的『敵人』,就隻有與吉拉哈敵對的人,以及利害不一致的人。恕我失禮,之前的貴國並非敵人,僅是『獵物』罷了。關於這層認知,看來有修改的必要——」


    卡西那多的話裏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雖然是失禮之言,但反而讓菲立歐可以信賴卡西那多的要求。卡西那多說不定是因為認同菲立歐,才會用那種直言不諱的措詞方式。


    「我也希望我國與吉拉哈的關係日後能變得更好。」


    在周到地回應後,菲立歐轉換話題:


    「對了,卡西那多司教——國家的事情另當別論,我有一個私人請求……」


    菲立歐一邊對卡西那多說話,一邊把視線轉向身邊的烏路可。光是如此,卡西那多也許就可以推測出大致的事態了。


    「……雖然事情有分可以聽跟不可以聽,不過我還是聽你說說看吧。」


    對於冷淡傾聽的卡西那多,菲立歐微微低下頭。


    「——是關於烏路可司祭的事。卡西那多司教最近要回吉拉哈,恐怕打算兼程趕路吧?但司祭目前處在這樣的狀態下,如果可以,能不能暫時讓她留在阿爾謝夫呢?」


    這是他反覆思量、遲早要開口的事。


    以菲立歐來說,他不想把陷入如此狀態的烏路可托付給任何人。除了回吉拉哈的路途上也許有危險,更重要的是——他現在不想讓她回吉拉哈。


    那也許是菲立歐的任性。但——他無論如何都不認為現在的吉拉哈對烏路可來說是安全之處。那裏有拉多羅亞在暗中活躍,更何況她身為神姬之妹,在政治上也處於複雜的立場。


    今後烏路可身處的環境若是有所改變,他也想要在身邊保護她。


    卡西那多陷入深思,皺起了眉頭。


    「——你是說……要我將烏路可司祭交給阿爾謝夫嗎?」


    「我不敢突然要求到這種程度。但恕我失禮,考慮到她的狀況,我不認為吉拉哈是個安全之處。當然,為了討論這件事,我會先將她送還吉拉哈——但到時我也想同行。」


    「你?」


    卡西那多的表情顯得更為意外。但這對菲立歐來說,是在極其自然的思考後才好不容易下的結論。


    「是的。佛爾南神殿平安地獲得解放,阿爾謝夫王國還得到你同盟的邀請。在與塔多姆的戰爭結束後,阿爾謝夫會立刻致信吉拉哈。屆時我會擔任使者,將烏路可司祭一起送返吉拉哈——也會與她的父親馬汀司教一同商量關於烏路可司祭的將來。」


    聽到這個提案,卡西那多又思考了一陣子。


    菲立歐下意識地將烏路可送給他的配飾緊握在手中。


    若戰亂全都結束,阿爾謝夫一定會派使者前往吉拉哈。身為王室中人的菲立歐雖沒有必要特意前往,但如果他希望,應該也會獲得許可,菲立歐身為佛爾南神殿的親善特使,本來就跟神殿有所關連。


    卡西那多身後的維爾吉妮在他耳邊低聲說:


    「卡西那多大人。將神姬之妹獨自留在異國不太——」


    「維爾吉妮司祭,請你自製。」


    卡西那多輕聲責備心腹的失言建議,並凝視著菲立歐:


    「……好吧!我也計劃將蕾韋等神殿騎士留在此處。關於烏路可司祭,因為她病況不穩,就另外再找時機讓她回國吧!」


    卡西那多如此幹脆地答應請求,讓開口的菲立歐十分驚訝。當然,就算會跟對方爭執,菲立歐也無意退讓;但他也做好心理準備,會因對方有所不滿而發生像維爾吉妮插嘴之類的情形。


    結果這心理準備沒派上用場,而他的表情也轉為微笑:


    「——謝謝你。那麽,我就將她——」


    「菲立歐大人……」


    卡西那多不領情地打斷了菲立歐的道謝,他那嚴肅的視線對準了菲立歐戴在脖子上的配飾。


    「你那個綴有『生命輝石』的配飾,是烏路可司祭送給你的吧?」


    菲立歐有點吃驚,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麽。


    卡西那多淡淡地——隻是淡淡地、不帶感情地繼續說:


    「那是威塔神殿賜給高階神官之物,特別使用了高純度的『生命輝石』,可說是相當珍貴,你知道嗎?」


    菲立歐曖昧地點點頭,「生命輝石」相當珍貴,這種事是基本知識,他當然知道。而小時候也聽烏路可說過這是神殿所賜。


    卡西那多接著問道:


    「你不覺得很不可思議嗎?小時候的烏路可司祭——隻是一介神宮,為什麽會擁有這種應該賜給『高階神宮』的東西呢?」


    「那是因為……她跟神姬有血緣關係吧?」


    卡西那多聽了菲立歐擅自深信不疑的想法後,則是搖搖頭說:


    「不是那樣的


    。那並不是『賜給烏路可司祭』的。」


    聽到這句話,菲立歐偏頭不解,他不明白卡西那多想要說什麽。


    「卡西那多司教,那麽這首飾是……?」


    卡西那多站起身來。他一邊站起來一邊俯視菲立歐:


    「那是——烏路可司祭『已故的母親』接受神殿的恩賜並留給她的遺物。這是以前我從她姐姐諾愛爾神姬那兒聽來的。」


    聽到這意想不到的事實,菲立歐眨了眨眼。


    卡西那多邊轉身邊說:


    「烏路可司祭小時候將它給了你,我不知道是因為什麽樣的理由;也許可以笑著說那是小孩子做的事,但我還是希望你知道這件事。不過——這也不是身為加害者的我該說的事。」


    話才剛說完,卡西那多就快步離開了房間。他的心腹維爾吉妮無言地對菲立歐行了一禮,就跟在他身後離去。


    兩個人走後,菲立歐將握在手中的配飾放在掌心,靜靜地凝視著它。


    那透明無色的圓形輝石正吸收窗戶照進來的陽光閃閃生輝,宛如內側蘊含光芒一樣。


    那澄澈的表麵,映出身邊烏路可的側臉。


    菲立歐仿佛失去說話的能力般,隻能凝視著那配飾。


    對自己來說,這的確是「特別的東西」。


    然後,對烏路可也是一樣——那肯定是她真正「特別的東西」。


    菲立歐一想到她為什麽要把如此重要的東西交給自己,就感到胸口一陣鬱悶。


    菲立歐再次凝視著她。


    在那裏的烏路可,現在依舊茫然地坐在床上。


    雖然她有時會眨眼,但總是茫然地一動也不動。不過——至少現在她還活著,而今後恢複的可能性也應該不是零。


    「……烏路可——」


    他凝視著她那白皙的側臉,伸手想要輕輕觸摸。


    她沒有動。


    就在他伸出的手指將要碰到她臉頰的前一秒——


    菲立歐聽見走廊上響起腳步聲,慌張地回過神來。


    他收回手,回過頭去,就看見麗莎琳娜的臉從門縫中露出來。


    「呃——菲立歐,我送茶來了——」


    這帶有歉意的聲音,可聽出她的體貼。


    菲立歐努力擠出微笑:


    「——好,謝謝你。那我就不客氣了。」


    麗莎琳娜像是鬆了口氣般,表情緩和下來並走進了房間。烏路可還是一樣沒有反應,菲立歐則走到桌邊。


    菲立歐消沉地待在烏路可身邊,麗莎琳娜等人應該正在為他擔憂。


    雖然不想讓夥伴們擔心,但菲立歐還是想留在烏路可身邊。對菲立歐而言,發生這件事也讓他頗為難受。


    麗莎琳娜慢慢地將茶具組排列在桌子上。


    菲立歐凝視著她,突然覺得有點奇怪。


    她那倒著紅茶的手指正微微地顫抖。


    她的表情僵硬,總覺得哪裏不太自然,目光似乎也不太安定;看起來就像隻有手在動作,人卻在發呆。


    「麗莎琳娜——?」


    沒有回答。那跟平常的她有很明顯的不同。


    「……麗莎琳娜!」


    菲立歐稍稍提高了音量,再次呼喚她的名字。麗莎琳娜嚇了一跳抬起頭來,結果壺嘴從杯口移開,紅茶灑在桌子上。


    「啊!對、對不起。」


    麗莎琳娜慌張地想用手擦拭,菲立歐卻抓住了她纖細的手腕。


    麗莎琳娜以緊繃的眼神看著菲立歐。


    那膽怯似的眼神,跟她初次在這座神殿醒來時有點類似。


    「你直接去摸會燙傷的。別管它……麗莎琳娜,發生什麽事了?你有點奇怪。」


    菲立歐這麽一問,麗莎琳娜的身子雖然瞬間僵了一下,但馬上搖搖頭:


    「沒什麽……沒什麽,什麽事都沒有。我隻是不小心發起呆來,手滑了一下……我馬上去拿擦桌子的東西來。」


    麗莎琳娜轉過身去,想要逃開。


    菲立歐不放手。


    不知為何,他就是強烈地感覺到——「不能放著現在的她不管」。


    菲立歐硬是讓麗莎琳娜麵對著自己,兩人視線相對。


    看得出她的眼睛有點紅,臉上還有淚痕,這點讓菲立歐心裏很難過。


    「……麗莎琳娜,你不想說也沒關係。不過如果說出來會讓你比較好過——我還是希望你說說看。也許我什麽忙都幫不上,但可以聽你說——如果你是為了我因為烏路可的事而太過擔心,那倒沒有必要。我對你這麽說也許很失禮……」


    菲立歐雙手握住麗莎琳娜的肩膀:


    「——現在的你,看起來比我還要痛苦。」


    麗莎琳娜的眼神猶疑了。看到她的眼眶裏盈滿淚水,菲立歐知道自己的直覺正確。


    「……對我……」


    麗莎琳娜以沙啞的聲音說:


    「……請不要對我這種人這麽溫柔——」


    麗莎琳娜哭了起來,菲立歐還是不明白她哭泣的理由,因而感到困惑。


    「如果現在你對我溫柔……我……不,不可以在烏路可大人的麵前這樣——」


    串串淚珠從她俯著的臉上落下。


    「……對、對不起……我……我明知道菲立歐你比我還痛苦——我……本來決定不哭的……對不起……嗚……」


    雖然麗莎琳娜強忍哭聲,卻再也克製不住,她緊抓住菲立歐——突然撲進他懷裏。


    菲立歐雖然困惑,但還是抱住了她:


    「麗莎琳娜,發生什麽事了嗎?冷靜一下——你慢慢說沒關係。」


    菲立歐在沮喪不已的她耳邊靜靜地問道。


    麗莎琳娜肩膀不住顫抖:


    「……我、我父親……他……」


    接下來便泣不成聲。但這句話就已經足以讓菲立歐理解了。


    麗莎琳娜剛來到這個世界時——曾說過她義父可能在這裏。


    關於他的下落——她一定是已經知道什麽了。而從她的哀傷看來,也可以想像得出其內容。


    麗莎琳娜放聲哭了出來。


    平常溫柔乖巧的她,現在簡直就像個孩子般手足無措。


    菲立緊緊地——擁抱了她。


    可悲的事總是突然造訪,特別是關於「死亡」更是令人無奈。


    為了不讓她被這樣的哀傷擊垮——菲立歐想成為她的支柱。


    他輕輕地撫摸她光亮的黑發,耐心地等她冷靜下來。


    就在滴落的淚水沾濕了大片衣服,連肌膚都感受得到水分時——


    麗莎琳娜邊啜泣大口喘氣調整呼吸。


    她沒有抬起被眼淚濡濕的臉孔,隻是以沙啞的聲音說:


    「對……對不起。真是的——突然哭了起來——呃……」


    「……沒關係的。你不需要逞強。」


    菲立歐拍了拍麗莎琳娜的肩膀。


    「麗莎琳娜,也許你很難過,但這裏有大家、還有我在,你不必一個人獨自承受哀傷。想哭的時候,就盡情地哭出來吧!」


    菲立歐這麽說道,仿佛也正說給自己聽。


    「就像烏路可的事,我也是靠大家的支持撐下來的。這種時候就是要互相幫助。」


    麗莎琳娜點點頭,離開菲立歐,用袖口擦拭眼角。眼睛雖然充血,但表情已經緩和多了。


    「……真丟臉——對不起,哭出來以後就好多了。我會把父親的事說出來的——請聽我說,我希望菲立歐你知道這件事。」


    麗莎琳娜紅著臉如此說,並露出逞強的微笑。


    那勉強擠出來的微笑令人心痛,但即使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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