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場.少女的庭院


    自入冬以來,拉多羅亞的天氣都略帶涼意——


    來訪者卡多爾也過著相當平靜的日子。


    這幾個月來,他的頂頭上司依莉絲總是守在那個獵人少年身邊。


    在依莉絲仔細的照料下,少年安朱·薛帕德的傷勢已經完全康複。即使如此,她還是會借故待在他身邊,很少離開。


    不但如此,依莉絲還會吩咐邦布金、凡尼斯和卡多爾去辦些無關緊要的事,好讓自己可以跟安朱獨處。


    「……不過,依莉絲恐怕沒有察覺到自己的這種行為吧!」


    邦布金漫步在他們暫住的梅森家庭院,笑著喃喃自語。


    卡多爾奉命和邦布金一起在宅邸內巡邏。


    雖然他們是為了警戒才出來巡邏,但這也是出於依莉絲想跟安朱獨處而下的命令。


    「卡多爾喲!想必汝亦有所察覺吧?依莉絲竟在近乎毫無自覺的情況下,指示此等可謂沒有意義的命令。不,她本人想必認為此命令的目的乃是『警戒』,其實她自己身邊更需要警戒哪。支開吾等對其並無益處,即使如此,她仍下達此等命令,理由無他——隻要吾等不在場,她即可無須顧慮,盡情與安朱共享歡樂時光。依莉絲無此自覺,但內心深處亦對此心知肚明。噢噢!女人誠然天生之演員,連自我都可欺騙。」


    邦布金宛如歌誦般朗聲分析:


    「——因此,卡多爾喲!任務就此告一段落,吾等亦上街去消磨時光吧!」


    他甚至說出了這種放肆的話。


    「吾人近來乃能歌善舞之優秀南瓜,在廣場上亦大受歡迎。隻要在附近置放合適之缽碗,不一會兒即可賺得許多觀賞金。倘若有隱形之汝幫忙,吾人更可開拓嶄新技藝。來,吾等就此前去!」


    卡多爾當然不理會他。對他而言,長官命令是絕對必須遵守的鐵律,依莉絲的命令遠比邦布金的玩笑話重要得多。


    邦布金應該也深知此事,他平常總是一個人上街,今天卻不知為何一直跟在卡多爾身邊。


    另一位夥伴凡尼斯則因開始負責與梅比斯等人聯絡,經常不在。這是出於他自己的提議:「我希望能注意梅比斯等人的動向。」而依莉絲也允許他這麽做。


    因此,他們最近的生活便是凡尼斯負責搜集情報、依莉絲照顧安朱,卡多爾為其護衛,而邦布金則悠然自得地渡日。


    而在安朱的傷勢完全康複為現在,這種情況還是持續著。


    卡多爾沉默地環顧宅邸內部,而邦布金則是以飄然的舞步跟隨其後。


    正在照顧庭院植物的年老師傅以冷冷的視線盯著邦布金,隻差沒把「你又來了」說出口,但邦布金並非會因此收斂的人。


    這可說是理所當然之事,因為邦布金那顆南瓜頭極為顯眼,在宅邸內也很快就打響了名號。


    同時,邦布金奇妙的言行舉止和個性也廣受討論,雖然不算受歡迎,但大家對他還是有冷眼旁觀程度的關心。


    另一方麵,包括元首傑拉得在內,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卡多爾的存在。雖然西茲亞和梅比斯這些危險人物知道有這號人物,但在這座宅邸裏,就隻有一個人和一隻狗察覺到卡多爾。


    而這一人一狗之所以注意到卡多爾,並不是因為「親眼看到」他。人是察覺聲音和氣息,而狗是憑氣味感覺到他的存在。


    當卡多爾和邦布金經過寬廣的庭院、來到本館旁時,突然響起一陣激烈的吠叫聲。


    「米哈耶爾,安靜,不可以對客人吠叫。」


    同時也傳來年幼女孩責備狗兒的聲音。


    而這聲音對卡多爾來說也已經相當熟悉。


    他們將視線轉向聲音來源,發現有個小女孩一如往常地站在邊間的窗邊,她身穿可愛娃娃般的衣服,閉著眼睛麵對外頭。


    而那隻名叫米哈耶爾的大型犬,則是聽了主人的指示,趴在窗戶的外側。


    每當卡多爾奉依莉絲之命令巡視宅邸周圍,這隻狗都會大聲吠叫,然後少女就對他說話。就算卡多爾隻是沉默地佇立當場,她也會自顧自地說話,說不定她也多少感受到卡多爾無法說話這件事。


    「您好,您是聖靈吧?但今天還有另一位的腳步聲……」


    邦布金頗感意外地「喔」了一聲。


    「哎呀!吾曾聽聞宅邸中之人提及,汝即為悠蒂耶·梅森?」


    邦布金朗聲問道,窗邊的悠蒂耶聽了則是嚇了一跳,輕輕地點頭說:


    「是的。您——不是聖靈,而是父親的客人吧?」


    「誠然,吾名為邦布金,正如汝所見,乃是南瓜——啊!汝眼盲不能視物?」


    邦布金無限遺憾地壓低了聲調。


    別人無法感受到他的外表有多奇特,似乎令邦布金覺得非常遺憾。


    悠蒂耶稍稍歪著頭:


    「邦布金大人……?好奇怪的名字喔?您跟聖靈是什麽關係呢?」


    「——汝所謂聖靈,可是卡多爾?原來如此,汝眼盲不得見,卻能察覺人眼所不能見之存在?吾人僅為此人之友,今後尚請——」


    邦布金抿著嘴笑,同時恭敬地行了一禮。


    卡多爾無視於他,走到悠蒂耶身邊,越過窗台輕撫她的頭。


    悠蒂耶開心地展露笑顏,但邦布金則在卡多爾身後露出有點驚訝的表情。


    雖然邦布金看不見卡多爾的身影,但似乎是發現悠蒂耶的頭發不自然地凹陷,才注意到卡多爾的手正撫摸著她的頭。


    「……卡多爾?汝竟然——」


    邦布金壓低了聲音。


    卡多爾一邊撫摸小女孩的頭,一邊對這種感觸讓他覺得懷念而感到不可思議。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做這種事。


    不過他覺得,在他早已遺忘的遙遠過去——也曾像這樣撫摸過誰的頭。


    而他之所以想不起來那到底是誰,乃是因為依莉絲的養父巴克萊德·迪雷恩在他身上進行了人體實驗。


    從那以後,卡多爾就喪失了身為人的自我。當初他明知會有這種危險,卻還是自願接受這個實驗。


    他想不起自己當初為何做了這個決定。


    ——他也無意回想起來。


    卡多爾溫柔地撫摸女孩的頭,同時回頭望向邦布金。


    悠蒂耶天真地問道:


    「您說的卡多爾大人,就是這位聖靈的名字嗎?以前我祈禱後,他總是像這樣——」


    邦布金當場華麗地旋轉了一圈:


    「——誠然。卡多爾乃常人無法得見之存在,亦無法言語,然而他能理解汝所言。」


    他邊搖晃著那顆南瓜頭邊靠近卡多爾身旁。


    悠蒂耶察覺自己的愛犬米哈耶爾正要狂吠,便先出聲斥責:


    「米哈耶爾,安靜——邦布金大人,您雖是人類,卻說與這位聖靈卡多爾大人是朋友,那是指受其庇佑的意思嗎?」


    「非也,吾並末特別受其庇佑,吾等僅是朋友。卡多爾之庇佑恐怕僅專屬於汝。否則——或許汝亦為卡多爾之友。」


    邦布金立刻如此回答。


    聽見他說出「朋友」,悠蒂耶露出了開朗的微笑。


    邦布金又再向前一步,將瘦長的身軀靠近窗邊:


    「噢,悠蒂耶·梅森喲!請恕吾失禮。吾人想瞧瞧汝之雙眼,觸摸汝之臉龐,可否?」


    悠蒂耶頗感不可思議地點點頭,卡多爾便往一旁讓開。


    邦布金伸手越過窗戶,以指尖接觸悠蒂耶的雙眼,並稍稍翻開她的眼瞼。


    悠蒂耶眨了眨失焦的雙眼。


    雖然失明,但她的眼球上並無傷口,眼瞼也可以活動;如果睜


    開眼,乍看之下與常人無異。


    站在一旁卡多爾,聽見南瓜頭內發出驅動機械零件的微弱聲響。


    邦布金正在確認悠蒂耶的眼睛狀況,他雖然沒有特殊的醫學知識,但他所戴的南瓜頭具有多種功能,絕非隻是個裝飾品。


    「嗯,可以了。」


    不久後,邦布金鬆開了手。


    「啊……邦布金大人,我的眼睛什麽時候才『看得見』呢?」


    小女孩以真摯的口吻問道,而邦布金則是歪著那顆大頭:


    「年幼的孩童喲!吾人並非神明,不明了汝雙眼之事,然而雖不明了此事,卻尚有一絲希望。汝尚年幼,要樂觀或悲觀麵對未來,亦端看汝自身。」


    邦布金那曖昧的言語,讓悠蒂耶有點遺憾,但也有點鬆了口氣。


    卡多爾也能理解她想重見光明的心願。


    原本她就連「看得見」是怎麽回事都不明白。她曾說過,自己就連點頭、歪頭這些動作也不是透過看見來學習,而是奶媽和傭人直接擺動她的身體表示「肯定時這樣」、「有疑問時這樣」才學會的。


    她強烈地想要了解這些自己未知的感覺。


    這種念頭之強烈,也感染了毫無感情的卡多爾,不過他對此還是沒有憐憫或同情的感覺。


    卡多爾不明白,這樣的自己為什麽會來找她。


    而他也不會將這份疑問當作「疑問」。


    失去自己的心,就是這麽回事。


    「卡多爾喲!吾將離去,汝是否隨同?」


    卡多爾依舊沉默,跟在邦布金身後。


    悠蒂耶說:


    「卡多爾大人,邦布金大人,請務必再次來訪喔!我一直都會在這裏。」


    這裏除了家裏的人以外,應該沒有其他人會造訪。卡多爾可以理解,她應該也希望有個說話的對象。


    而如果是這樣,邦布金應該比無法言語的自己更適合陪她。


    但邦布金卻拍了拍他隱形的肩膀:


    「吾人雖無法經常來此,但可以允諾,這位卡多爾相當期待傾聽汝之言語。他雖不發一語,但吾人明了確實如此。」


    悠蒂耶一如往常地佇立在窗邊,以看不見的雙眼目送兩個人離去。


    等他們走到聽不見聲音之處後,邦布金才喃喃自語:


    「——其實,汝對其他人表示興趣,真是讓吾人驚訝——但此並非壞事。不,此處世界誠然足以改變一個人,例如依莉絲和汝。」


    邦布金無限感慨,並用比平常更認真的口吻說:


    「吾人被喚為『妖精』、『怪物』或『蔬菜』等名號並非罕見之事,卻是頭一遭被誤認為『聖靈』。汝未閱讀此地之書,因此不知,拉多羅亞人民口中之聖靈乃是在暗地助人的存在,其並非人類,身影亦不可見;其話語無法令人耳聞,而是傳達至人心——此角色很適合由汝扮演哪?」


    聽見邦布金的俏皮話,卡多爾並沒有答腔。他繼續依照依莉絲的命令,在宅邸內巡視。


    而邦布金也跟在他身後。


    邦布金看不見卡多爾的身影,卻能掌握他的動作。邦布金所戴的南瓜具有偵測周圍溫度變化的功能,透過此功能,他可以完全看清卡多爾的動作。


    邦布金在卡多爾身後飄然起舞般行走,同時喃喃自語:


    「即使如此,方才那女童之雙眼真令人遺憾。吾人並非醫生,並不清楚詳情,但其眼球並未損傷。若是生來就有腦部和視神經連結上的障礙——也許西亞能夠為她治療。」


    這話讓卡多爾不經意地停下了腳步。


    邦布金搖了搖頭:


    「吾人乃雲『或許』。西亞的手環能力可對人類頭部施以電擊,或任意重組腦內神經元。當然,西亞本身所具備宛如超能力之力量,方能進行此種處置——重新連接腦部與視神經,可比複製人格或封鎖記憶更為簡單?」


    邦布金將南瓜頭仰望向天,誇張地聳了聳肩。


    「話雖如此,西亞不在此處,而該可能性亦相當低。多說無益,遺忘吧!」


    邦布金越過停下腳步的卡多爾,飄飄然地走進宅邸的庭院。


    卡多爾什麽都沒有感覺到。


    雖然他了解邦布金那番話的意義,但還是沒有任何感覺。


    ——至少,他自己是這麽認為的。


    至於他不禁停下腳步的理由——卡多爾完全沒有察覺自己感到心疼。在抹去自己的感情後,又繼續執行長宮賦予自己的無意義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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