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亡國誌士


    時序接近冬天,拉多羅亞首都拉波拉托利吹著刺骨的寒風。


    走在路上的行人也都穿著厚重衣物,街道籠罩著沉重的氣氛,恰恰符合陰鬱的天氣給人的感覺。


    煉金術師西瓦娜親身感受著這股封閉感,緩步走在石板路上。


    而劍士赫密特·埃魯正在她身旁帶路。


    兩人昨天才剛進入首都,他們將玄鳥藏在夥伴所準備位於郊外的據點,剛剛才來到街上探聽消息。


    赫密特在拉多羅亞國內會被秘密警察盯上,為了喬裝,他特意將帽緣拉得很低,甚至戴上了裝飾用的眼鏡。


    同時還將身上的外套領子豎起,完全遮掩住下巴到嘴邊的部分。


    兩個人並肩走著,西瓦娜以驚訝的口氣低語:


    「赫密特,你這個模樣反而看起來很怪吧?怎麽看都像是做了虧心事的人。」


    赫密特輕輕地聳了聳肩:


    「這帽子和眼鏡在拉多羅亞是常見的服飾,以前有一位名叫馬克斯的知名作曲家,他很喜歡這個打扮,因此這也就定名為馬克斯裝——你看,那邊也有一個人這樣穿。」


    赫密特以視線示意前方,那裏確實有一位男子悠然地挺胸走著,穿著跟赫密特目前的裝扮相當類似。


    西瓦娜不禁對這文化差異麵露苦笑。


    「是這樣嗎……不過看起來還是很怪吧?剛才經過的那些人就一直好奇地回頭看喔!」


    這裏是白天的商店街,往來的行人絕不算少。


    她一指出這一點,赫密特就稍微紅了臉,微笑道:


    「啊……他們應該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你。」


    「看我?這套打扮很奇怪嗎?」


    西瓦娜穿著一貫的煉金術師衣飾,再套上黑色外套。拉多羅亞也有很多煉金術師,這身服飾應該並不引入注目。


    赫密特小聲地低語:


    「不,不是因為你的服裝……而是因為你很漂亮,大家都忍不住回頭看你。」


    聽見他拙劣的讚美,西瓦娜顯得有點心虛:


    「希望你的玩笑隻是針對這喬裝就好了,我可不想引人注目,如果服裝有什麽奇怪的地方,你還是說清楚——」


    赫密特略顯困擾:


    「我不是在開玩笑。你自己好像沒發現這一點,但你可是完全符合拉多羅亞的美女條件呢!閃耀的銀發、英挺的眼鼻、知性的輪廓,還有雪白而細致的肌膚,雖然苗條卻很有健康美——正好跟以往非常受歡迎的舞台女演員亞瑞娜·貝赫塔西翁的肖像一模一樣。」


    西瓦娜露骨地皺起眉頭,這個人名的姓氏部分給她奇妙的熟悉感:


    「……你說『貝赫塔西翁』,該不會……?」


    「嗯,她似乎是你父親奧茲馬·貝赫塔西翁的母親,最近的年輕人也許不知道她,但你現在若到劇場去,還可以看到她的肖像畫。」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說有關祖母的事。」


    父親奧茲馬幾乎不曾提過他在拉多羅亞時的往事,聽說從他與西瓦娜的母親在一起以後,就像天生的北方民族一員般自然地過日子。


    「舞台女演員啊……我祖母還真是好事的人啊!居然自願成為別人的觀賞對象。」


    赫密特邊走邊回頭看西瓦娜:


    「話不是這麽說啊!你祖母是個多才多藝的人,她不但帶給觀眾歡樂,還讓人非常懷念呢。」


    「我不是在責怪她啦!隻是對戲劇沒什麽興趣。」


    對職責在守護神柱、興趣是煉金術的西瓦娜而言,很難想像別人為什麽要從事那種引人注目的工作。


    「雖然你這麽說,但戈達大人也是個說書人吧?這兩者有共通的要素喔!」


    「是啊!簡單一句話,我的老師也是個怪人啊!」


    輕輕地一語帶過的西瓦娜,突然在某個店家前停下了腳步。


    赫密特也跟著她停了下來。


    這家店像是雜貨店,稍髒的玻璃後方陳列著商品。


    西瓦娜的視線停留在其中一點:


    「……什麽啊!那個人偶還真教人不舒服……」


    「啊!是那個『萬聖節南瓜』嗎?」


    赫密特苦著臉笑了。


    在他們眼前的,是個垂吊在底座上、戴著一顆大南瓜的瘦長人偶,底座似乎有某種機關,人偶腳邊也有突出的螺絲。


    「底座下麵是音樂盒,藉著改變吊線的長度,讓人偶展現奇妙的舞蹈,它的原型似乎是埃魯家祖先埃爾西翁·埃魯做來解悶的玩具……這麽說來,跟來訪者邦布金一模一樣呢!」


    那對赫密特來說,是早已習以為常的東西。


    「這玩偶是你們家製造的嗎?還真讓人不舒服,不會有人買這個吧……」


    「沒這回事。這在拉多羅亞是很受歡迎的民俗藝術品呢!不但重製過好幾次,大家都知道它,在一般家庭也很常見。」


    「…………這世界沒救了啊!」


    西瓦娜非常無言地按住了眉間。


    她第一次見到邦布金,是在塔多姆與阿爾謝夫決戰時。


    當西瓦娜率領許多玄鳥驅散西茲亞等人時——這個南瓜頭也坐在其中一隻敵方的鳥上。


    西瓦娜隻遠遠確認他的模樣,並沒有聽他說過話,但即使如此,還是對他那奇特的姿態留下了深刻印象。


    她曾在殺害國王犯人的通緝書上見過他的模樣,也聽菲立歐和赫密特等人說過他的事,但在玄鳥背上見到的真人則顯得更蠢。


    現在她所見到的人偶,相當忠實地呈現了他的姿態。


    那些逃離佛爾南的來訪者很有可能在西茲亞的帶領下來到此地,他們一定也發現了「這個」吧!


    西瓦娜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走。


    赫密特在她身前半步引導:


    「……埃爾西翁·埃魯實際上是以那個南瓜頭為範本做出人偶的吧?」


    「你這樣問,我也很傷腦筋,那是你的祖先吧?」


    她一反問,這位劍士青年就歪著頭說:


    「話是這麽說沒錯,不過,他這個人充滿了謎團。他似乎也是麗莎琳娜大人的養父,但已經過世一百多年了——」


    赫密特的話說得含糊不清。


    西瓦娜總覺得可以理解他在想什麽。


    關於埃爾西翁·埃魯的謎團雖多,但赫密特最在意的,應該是秘密警察「梅比斯·弗侖岱」跟埃爾西翁就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這件事。


    這雖然是麗莎琳娜所說的,但梅比斯說不定也是埃爾西翁的子孫。這麽一來,也就成了赫密特的親戚。


    埃魯家在拉多羅亞是名門世家,當然這也是出於埃爾西翁·埃魯所積蓄的財富影響。


    赫密特的父親甚至憑藉這財力當上了國家元首,據說知名的埃魯貿易公司也是其遠房親感。


    可以想像得出,隻要是名家都不例外的——會有愛妾或私生子之類無法掌握的狀況。


    兩個人一邊聊著無聊的話題,一邊漫步在拉多羅亞街道上;廣場上聚集了許多小孩。


    西瓦娜望見站在其中心的人影,表情隨即變得十分僵硬。


    赫密特也停下腳步,靠向道路一端。


    ——他們才剛聊到的主角「南瓜頭」就在那裏。


    他正麵對一群聚集而來的孩子們,以誇張的動作和手勢在說著什麽。


    小女孩和小男孩們雙眼發亮、聚精會神地聽他說話的樣子,看起來很有趣,但也教人覺得不舒服。


    西瓦娜和赫密特默默地離開了那條路,藏身在建築物旁邊。


    「……他是邦布金吧?」


    「還有


    別人會做那種打扮嗎?」


    西瓦娜隻覺自己冷汗直冒,她把背靠在牆上,以眼角餘光確認廣場的情況。


    邦布金來到這首都這件事,本來就沒有什麽好奇怪的。可以推測得出,西茲亞等人將他們帶來拉多羅亞,並留在這裏的有力政治家——恐怕是元首傑拉得·梅森的身邊。


    不過,邦布金就這樣戴著那奇怪的頭套,大搖大擺地在白天外出,還是讓人頗感驚訝。


    「那個男人到底打算做什麽啊……?」


    聽見西瓦娜的低語,赫密特說:


    「說不定他是刻意露臉,他們應該也預測到無名氏和北方民族會潛入拉多羅亞。他若以那副引人注目的姿態出現,我們就會想要追蹤他。恐怕他們也很有自信,認為就算『被人追蹤』,自己也可以察覺得到吧!」


    西瓦娜也可以理解他這番分析。


    「……也就是說,把自己當作釣餌嗎?」


    「沒錯。說不定他們想引誘的對象也包含了麗莎琳娜大人。」


    光看邦布金那搞笑的頭套,無論如何都不覺得他的城府有這麽深,但他畢竟是個不可輕匆的對手。


    西瓦娜思索了一會兒,便凝視著眼前的赫密特:


    「我們要故意上鉤嗎?還是——」


    「不熟悉拉多羅亞情勢的人,應該會想要追蹤他們。但我大概可以猜到他們的所在之處。傑拉得·梅森的宅邸就在這廣場附近,不然就是官僚宿舍——迎賓館比較不可能,而租房子要警戒或監視都相當不便。既然已經鎖定場所,我們現在就沒有必要特意冒險。而且,現在恐怕有人在監視他。如果我們追蹤時出了差錯,一定會被人發現的。」


    赫密特說完,眼裏深處閃耀著光輝:


    「——但是,如果他們平常就有機會自由出入『死亡神靈』周圍,那就算冒險,也有追蹤的價值——」


    西瓦娜點點頭,隨即做了決定:


    「就算是這樣,也要等我們重整態勢以後再來。今天我們還是繞遠路離開,以免被『那個人』看見……」


    她說到一半就停下來,拉住赫密特的手臂。


    因為她在隔著廣場的另一邊、商店林立的大街上,發現了一張比起邦布金還要更眼熟的臉孔。


    麗莎琳娜·耶裏妮斯——


    不,那是酷似麗莎琳娜的來訪者「依莉絲·耶裏妮斯」,她正和一位同年紀的少年並肩走在一起。


    看來,並不隻有邦布金一個人來到這大街上。


    赫密特也慌張地轉過身,與西瓦娜一起逃走。


    依莉絲並沒有注意到西瓦娜等人的存在,他們周圍恐怕也有人在監視。在這個時間點,赫密特想避免被人發現的情況。


    「——西瓦娜,我們從小巷轉到達古雷議員的宅邸去吧!請跟我來。」


    赫密特以略帶緊張的口吻說道。


    西瓦娜點了點頭,最後又悄悄地回頭看了依莉絲一眼。


    依莉絲一邊望著店頭陳列的商品,一邊親密地在跟身邊的少年說些什麽。


    西瓦娜從遠處看不見她的表情,但那是一幅相當歡樂的光景。


    (他不是……拉多羅亞的人吧?是那個叫作安朱的獵人嗎?)


    西瓦娜想起在塔多姆與阿爾謝夫決戰時,有位少年自曉的玄鳥背上掉下來。聽菲立歐說,這位少年對兩邊陣營來說都是自己人。


    她本來以為他墜地後已死去,但他看起來很健康。


    少年雖然朝西瓦娜等人的方向瞥了一眼,但他原本就不認識他們,因此似乎也沒發現什麽。


    (……如果把這件事告訴菲立歐,他應該會很開心吧。)


    西瓦娜腦海中瞬間閃過這個念頭,隨即一轉身,立刻跟在赫密特身後。


    *


    在拉多羅亞的街道上,有許多阿爾謝夫或旅途所經過的城鎮所看不到的各式物品。


    連對於來自文明水準遠高於此之世界的依莉絲而言,也全都是些稀有物品。


    而對在鄉下長大的安朱來說,這裏簡直像是個未知的世界。


    傷勢完全複原後第一次上街的他,此時正頻頻地四下張望。


    街上行人熙來攘往,相當擁擠,雖然不至於對在街上行走有所妨礙,但奔跑起來就不免撞到其他人了。


    「真嚇人……這城鎮比阿爾謝夫王都榭拉姆還要大多了。」


    安朱茫然地說道,依莉絲則是冷淡地回答:


    「那是當然的吧?因為國家的規模本來就不一樣,這裏看起來在各方麵都很進步。」


    依莉絲雖然以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但她其實並不喜歡待在人多的地方。因為安朱說想上街看看,她隻好陪著他,但內心怎麽樣都靜不下來。


    安朱在某家店前停下腳步,指著裏麵的陳列商品:


    「依莉絲,你看,有在賣邦布金的人偶喔!看起來跟邦布金帶回來的一模一樣,他也是在這裏買的嗎?」


    「……那個我已經看膩了。這種東西隻有剛開始感到新奇,看習慣就覺得厭煩了。」


    這也是依莉絲對邦布金本人的感想。


    安朱笑了笑,拿起陳列在旁邊的木雕魚。


    這沒有什麽特殊機關,但長長的背鰭部分形狀類似薄刀,依莉絲看出那大概是種拆信刀。


    「這——是什麽?當作裝飾品也太過樸素了。」


    位處店內的老板並未一一理會來來往往的客人。依莉絲也沒辦法,隻好回答安朱這個單純的問題:


    「隻不過是把拆信刀吧!用來割開信封的東西。」


    安朱歪著頭:


    「……信封?用手撕開不就好了嗎?」


    「……是啊!你說得沒錯。」


    依莉絲打從心底同意。


    這類東西都是這樣,就算因為喜歡而衝動買下,也不會太常使用。


    她原本就沒有使用「紙本書信」的習慣,而安朱恐怕也是一樣。


    安朱用指尖撫摸著拆信刀,喃喃地說:


    「仔細一想,邦布金人偶也沒有什麽用途呢!」


    「那隻不過是個裝飾品。不過世上多得是這種東西呢!真正必要的東西倒是不多。」


    聽見依莉絲這番話,安朱也點點頭,但又有點不解:


    「是啊!不過,身邊除了真正『必要的東西』外,完全沒有其他東西的話,也是挺寂寞的。」


    安朱將視線從刀上轉開,環顧街道上並排的幾家店:


    「這世上有太多必要和不必要的東西了,所以這裏才會這麽熱鬧啊!而且舉例來說,也有一種情況是剛開始以為某個東西沒有必要,但在使用過程中,就不知不覺地變成不能沒有它了,對吧?不是光憑第一印象就可以決定東西必要或不必要的。」


    依莉絲歪著頭,她不太明白安朱為什麽突然說這種話。


    「……那麽,你想買這把可能不會用到的拆信刀嗎?」


    「不用了。比起這個,我們去對麵那家店吧!你沒有什麽想買的東西嗎?」


    「……我沒什麽想買的,我對買東西沒有興趣,有需要的東西請人幫我們調就好了。」


    這是依莉絲的真心話。


    她不喜歡用來裝飾的首飾或衣服,也並不想在路邊攤吃甜點,沒有像邦布金那種追求不必要東西的怪癖。也就是說,她也覺得自己對擁有物品的欲求很低。


    安朱頗感意外地凝視依莉絲:


    「我聽說女孩子都喜歡買東西……你不是這樣嗎?」


    「我不知道一般女孩子是怎麽樣,但我不喜歡擁有多餘的東西。反正總有一天會失去。」


    她生硬地如此說,安朱若有所思地以手


    指按住下巴:


    「邦布金他啊……曾對我說過。」


    「他說了什麽?」


    「他說如果我邀你去買東西,你應該會開心。」


    依莉絲嚇了一跳。


    「因為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我想稍微表示謝意……我邀你出來,反倒讓你不開心了嗎?」


    安朱語帶抱歉地說道,依莉絲聽了則是慌張地辯解:


    「你、你不用向我道謝。還有,我雖然不喜歡買東西,但也沒那麽討厭……別說這個了,為什麽邦布金會跟你說這個……」


    「啊,是我問他的,我問他做什麽會讓你開心。」


    安朱的口氣雖然若無其事,但依莉絲的雙頰卻一下子發燙了起來。


    依莉絲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這麽緊張。


    正當她不知該說什麽時,安朱露出困擾的微笑:


    「所以今天我才想讓你開心一下……你有沒有什麽想做的事呢?既然你不是那麽喜歡購物,那麽做其他事也好。」


    依莉絲也不曉得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她沒有任何嗜好,也沒有什麽特別想要的東西。事實上,就算問依莉絲「想做什麽」,她也想不出任何答案。


    依莉絲將視線從安朱臉上轉開,自顧自地在街上逛著,安朱跟在她身後。


    「……我隨便都好。要不要做安朱想做的事呢?」


    「我也沒什麽特別想做的事情耶。」


    安朱愣愣地說道。


    依莉絲將眼光轉向他的側臉。


    安朱四下環顧街道,一臉寂寞:


    「我雖然在鄉下長大,也不會對城鎮有什麽向往,如今傷勢好了,光是能像這樣行走,就覺得很幸福了。雖然我是有一件想做的事情……」


    安朱瞥了依莉絲一眼。


    「……那不是很好嗎?你想做什麽?」


    「就是『讓依莉絲你開心的事』啊!我在為這件事傷腦筋呢!」


    「我不是說我隨便都好嗎?」


    依莉絲以一副要吵架的氣勢拒絕了他,並按住自己的額頭。


    可能是動怒的關係,她的臉在不知不覺間變得非常滾燙。


    「說『想上街』的是安朱你吧?你邀我上街,卻問我『想做什麽』,這也太不負責任了。既然你說能走路就很幸福,那就當作打發時間還是什麽,我們隨便走走就好了。」


    「可是,那樣依莉絲你會很無聊吧?」


    「我不是說過我……真是的!不要讓我一直重複說過的話啦!」


    依莉絲有點生氣地瞪著安朱。


    她注意到,安朱的表情突然變得有點嚴肅。他的視線不是望向依莉絲,而是隔著廣場的另一條路。


    「……怎麽啦?」


    依莉絲這麽一問,這位獵人少年立刻把視線轉回她身上。


    「沒事,我覺得好像有誰在對街看我們……」


    「嗯。」依莉絲輕輕點了點頭,順著安朱的視線望過去,可以看見身穿西裝的紳士、把帽緣拉得很低的青年、一頭銀色短發的女子或抱著嬰兒的母親等,許多行人走在路上。就算其中有某人在監視他們,也沒什麽好不可思議的。


    「那一定是梅比斯派來監視我們的人,不用在意。」


    「還有……在那個廣場上被一群小孩包圍的,該不會是邦布金吧……」


    「…………那也不用在意。」


    邦布金在這一帶似乎被人認為是戴著南瓜頭套的新進藝人。


    依莉絲深深地歎了口氣,將安朱拉向遠離廣場的方向。


    「我們去那邊吧!我可不想被人認為跟他有關連。不買東西也沒關係,光是逛逛店麵就可以打發時間了。」


    「啊!散場了……」


    「別說了!」


    就像要逃開邦布金一般,依莉絲硬是拉走了安朱。


    然後兩個人就在雨滴要落不落的陰天裏,隨意走在商店林立的街道上。


    他們並沒有刻意交談,但對依莉絲來說,這段時光卻奇妙地過得很快。


    不久後,兩個人來到了不同於邦布金所在的另一個廣場。


    道路旁有路邊攤,廣場另一邊則有非常巨大的磚砌建築物。


    據西茲亞說,那裏是拉多羅亞議會舉行之處。寬闊的樓梯與正麵的廣場相連,但那一帶有約十個衛兵隔著等距離站立,給人難以接近的感覺。


    依莉絲看見這象征民主主義的威嚴景象,並末特別感興趣。


    在會場內,議員想必是各自論戰。有許多觀摩者或旁聽者、再不就是看來像記者的人出出入入,卻找不到像依莉絲和安朱這麽年輕的人。


    「他們不是在城裏,而是在那種地方從事政治事務,總讓人覺得……很奇怪。」


    安朱無限感慨地說道。對隻知道阿爾謝夫的他而言,這一點也讓他感到驚訝。


    「傑拉得元首現在也在那裏嗎?」


    「應該是吧!報上說現在正值議會期間。」


    拉多羅亞的報紙很普及,雖然並非每天配送,仍是每周一次或半個月一次,不隻在路邊攤販賣,也會配送到上流階級家庭。就算不是每日發行,但許多家報社錯開日期發行,因此市場上會頻繁地出現新情報。


    雖然閱讀報紙的隻有少數人,但依莉絲對這種結構本身仍頗感驚訝。至少,要大量印刷報紙,印刷技術的發展絕對不可欠缺。


    依莉絲在這個世界初次造訪的阿爾謝夫,給人的印象簡直就像是身處中世紀時代,但拉多羅亞的文明卻相當進步,相當於產業革命之前不久的程度。


    依莉絲將視線從議會廳拉回路邊攤,與坐在地上的年邁老板眼神交會。


    老翁以親切的笑臉麵對兩個人,手指著攤子上陳列的便宜飾品。


    乍看之下,那些閃閃發亮的戒指或首飾像是銀製品,但其實隻是金屬加工品。這裏是路邊攤,不可能賣那麽貴重的東西。


    「小兄弟,怎麽樣?要不要買給你可愛的女朋友啊?我會算你便宜一點。」


    「我、我才不是他的女朋友啦!我隻是跟他一起來的!」


    依莉絲代替安朱高八度地回答,老板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哎呀!是這樣啊!抱歉抱歉,那當作友情的表示也好啊!這個怎麽樣?一定很適合你。」


    老翁遞出一個有著細致裝飾的戒指,上麵點綴的圖案像是常春藤之類的植物。


    「正好有兩個,要不要買一對啊?這個叫作夏露蘿常春藤,是吉祥物喔!你們年輕人也許不知道,這是由早年的知名女演員亞瑞娜·貝赫塔西翁設計,是用來送給情侶的——」


    「我就說我們不是情侶了……!安朱,走吧!」


    依莉絲打斷了老翁的說明,正想離開現場。不知為何,她的心髒跳得好快。而安朱不知是不是依依不舍,一直看著那戒指。


    「哎呀!小姐,等一下啊!這是個好故事……咦?」


    老翁那嘲弄般的笑聲突然轉為驚訝的聲音。


    依莉絲轉頭一看,也見到了一幅奇妙的光景。


    在議會廳前,總計有二十輛左右的馬車從廣場四麵八方陸續行駛而來。


    依莉絲他們還來不及質疑發生了什麽事,就有全副武裝的士兵自那些馬車蜂擁而下。


    這些人不一會兒就驅散了那些擺出架勢想要製止的少數衛兵,直闖入議會廳裏。


    他們的動作非常迅速,一切極其自然.


    「剛剛那是……?」


    依莉絲不明所以,隻是以第三者的角度旁觀這在眼前發生的異常變化。


    正好看見這一幕的行人,也對此感到茫然不解。


    但


    是,隻有擺設路邊攤的老翁眯起眼、小聲地說:


    「——該不會是那些『亡國派』展開行動了吧——?」


    他的口氣變了,把手上的戒指推給安朱,就立刻開始收拾攤子:


    「……小兄弟,不好意思。那個戒指給你。你們最好也快點離開這裏。」


    「等、等一下啊!剛才那是……!」


    正感到混亂的依莉絲,此時聽見議會廳麥克風傳出男人的聲音:


    『——我們是愛好和平友愛、訴諸真正自由的勇士團!為了說服國賊傑拉得·梅森與其黨羽,我們暫時占領了這個議會廳!如果我們在對談之中遭受攻擊,也不惜把議員們當作人質。請善良的一般市民盡速離開這裏!』


    這低沉而粗獷的聲音包含了一種幾近瘋狂的決心。


    依莉絲對這突發的狀況感到困惑,皺起了眉頭。


    老翁迅速地收拾好商品和攤子,又悄悄地低語:


    「……那群人瘋了,他們有自裁的決心。特務巡警隊和首都治安部隊馬上就要出動了,你們趁還沒受到牽連之前快走。」


    老人用擔心依莉絲與安朱的嚴厲口氣說完後,就轉過身快步離去。


    安朱抓住仍陷入茫然不知所措的依莉絲手臂:


    「依莉絲,你聽見他的話了吧?我們離開吧!我雖然不太清楚會發生什麽事,但可以確定絕不是什麽好事。」


    這時擴音器再度傳來聲音:


    『我們拉多羅亞目前正逐漸邁向與吉拉哈開戰、陷入動亂的階段!如果容許這種侵略其他國家的行為,隻會一再徒然重演悲劇!我們反對戰爭,並誠懇地渴求拉多羅亞國內的安寧,以及廢除對後期加入國家的差別待遇!』


    雖然對好幾段話的意義都不甚了解,但依莉絲總算能夠了解這個人和剛才進入議會廳的那些夥伴忿怒的原因。隻是,從他們所采取的怪異手段來看,那種忿怒方式與其說是為國家而擔憂,更讓人感覺隻不過出於自我意識過盛。


    (簡單說,這……是一種政變?)


    依莉絲總算想到這種可能性,在感到恐懼之前,她先發出了深深的歎息。


    ——就連來到這個世界都會遇上這種蠢事,總讓她覺得很無奈。


    *


    西瓦娜等人所造訪的達古雷·巴托魯宅邸,緊緊關上了堅固的大門。


    兩人對監視者的眼光心存警戒、避開正門,選了個適當的圍牆翻越以進入其中。


    來到庭院後,西瓦娜就因這座宅邸的寬闊而大吃一驚。


    圍牆所包圍的寬廣土地中有一座森林,黑色的屋頂則在樹木的環繞下微微露出。


    這雖然是非常古老的宅邸,但外牆和庭院都有仔細的保養。


    赫密特以熟悉一切的表情向前走。


    「這房子真是雄偉啊!當議員能賺這麽多錢嗎?」


    西瓦娜這麽一問,赫密特就輕輕地歪著頭說:


    「雖然不能說賺得不多……但這房子是埃爾西翁·埃魯的遺產。達古雷議員離開他的家鄉,跟我姐姐結婚後,就把這裏當作他在首都的住處。」


    赫密特的老家似乎位於其他地方。


    (埃魯家的資產還真是雄厚啊!)


    西瓦娜以前就稍稍察覺這一點,這時則是有了確切的感受。那也就表示「生前的埃爾西翁對拉多羅亞的發展做出了非常大的貢獻」。


    他廣泛地從事各式各樣的工作,是個多才多藝的人。


    在建築物附近,他們看到一位正在家庭菜園澆水的婦人。


    她麵帶微笑,把水壺裏的水灑在田裏各處。


    她有著一頭與赫密特相同、帶有光澤的黑發,將它綁在一邊自然垂下,讓人一看就覺得她沒有任何架子。


    她注意到西瓦娜等人,抬起頭來:


    「哎呀……?」


    赫密特向前踏出一步。


    婦人眯起了眼,優雅地挺直了背,迎向赫密特。


    「……姐姐,我回來了。」


    赫密特非常抱歉地說道。他像是感到非常丟臉,並無意把低下的頭抬起來。


    婦人笑嘻嘻地把水壺放在腳邊:


    「哎呀!你這個調皮鬼可回來啦!你到底跑去哪了呀?」


    西瓦娜一眼看到她那愉快的笑臉,就對她很有好感。


    婦人肯定較為年長,但表情又很奇妙地看來天真無邪,恰恰跟修奈克十分神似。


    因此不需介紹,西瓦娜也立刻知道她是誰了。


    赫密特還是低著頭,小聲地說:


    「姐姐,真的很抱歉——我什麽都沒說就離開,給姐夫他們添麻煩「……」


    「哎呀!你沒有給他添什麽麻煩呀!而且我也沒有為你擔心。你劍術這麽強,運氣又好,是兄弟當中最有作為的。」


    她——希思卡·巴托魯——如此說完,就以手示意宅邸的方向。


    「這位客人也請一起進來,站著不方便說話,請先進屋裏去。我先生不在,但應該傍晚就會回來。」


    她輕快地走向宅邸後門,並對西瓦娜和赫密特招招手。


    西瓦娜點點頭,推了一下赫密特的肩膀。


    赫密特隔了許久終於見到姐姐,像是有點不好意思,最後還是以鬆了口氣的表情進了宅邸。


    「不過,你突然回來,真是嚇了我一跳呢!怎麽不先寫信回來呢?」


    話雖這麽說,希思卡臉上卻完全沒有驚訝的表情。


    赫密特搖搖頭:


    「沒辦法啊!如果我寫信回來,就會讓秘密警察發現。其實,我來這裏造訪也是很危險的。」


    「可是,既然有客人一起來,我也應該準備點心。家裏什麽都沒有呢!」


    她所說的跟赫密特的話牛頭不對馬嘴,但口氣非常悠閑自得。


    依照赫密特在途中所說,希思卡·巴托魯的個性比修奈克更天真爛漫。如今親眼見到,西瓦娜才總算深刻體會到。


    「請您不必費心,我不算是身分高貴的客人。」


    西瓦娜滿不在乎地說。希思卡聽了,不敢置信地歪著頭回話:


    「咦?不能算是客人——啊啊!難道你將要成為我的弟妹嗎?」


    那一瞬間,西瓦娜想了一下她話裏的意思,不禁露出苦笑。


    這麽說來,西瓦娜與赫密特年齡相仿。希思卡那不可能的誤解還真是天真又怪異。


    赫密特則慌張地加以否認:


    「姐姐,別說這麽失禮的話。她叫作西瓦娜,是我恩人的徒弟。現在我正協助她達成目標。」


    赫密特的口氣總是很客氣,但在家人麵前就比較不拘束了。西瓦娜對此微笑以對,同時以眼神向希思卡致意:


    「我還未報上姓名,真是失禮了。剛才赫密特也介紹過,我叫作西瓦娜,是奧茲馬·貝赫塔西翁的女兒,說到我父親,跟你們應該也並非完全無關吧?」


    她這麽一說,希思卡就瞪大了眼:


    「啊!奧茲馬大人不就是威士托叔叔的老師——?這位小姐怎麽會來到這裏——赫密特,這是怎麽回事?你是在哪裏見到她的?」


    「姐姐,我會再慢慢解釋給你聽的,另外還有很多話想跟你說。其實,我在吉拉哈也見到修奈克了。」


    「咦!?你見到修奈克了?那孩子好嗎?他沒有跟你在一起嗎?」


    希思卡一聽見自己兒子的名字,便如連珠炮般問了好幾個問題。赫密特帶著笑容點點頭,同時打開了像是接待室的房間的門:


    「嗯,修奈克他很好呢!我會說給你聽的,先坐下來再聊吧!」


    被帶到接待室後,西瓦娜在聽到「請坐」,就悠閑地坐上了椅子。


    赫密特坐在她身邊,希思卡則是探出一半的身子坐在他正對麵。


    傭人們注意到有訪客來而前來探視,希思卡吩咐他們去準備飲料。


    「那麽,你說你在吉拉哈見到修奈克,那孩子在做什麽呢?」


    「我也嚇了一跳呢!修奈克正在與吉拉哈的神官交涉派遣使者的事宜。我跟西瓦娜沒有等交涉結果出爐就前來拉多羅亞,不過現在應該已經有結論了……」


    「結論怎麽樣都無所謂,我隻要那孩子平安歸來就夠了。」


    希思卡完全是一副母親的表情,放心般地歎了口氣。


    然後,她的眼光與西瓦娜交會,開心地眯起了眼:


    「也許身為母親的我這麽說很好笑,那孩子從以前就非常聰明……明明個性和容貌都還很孩子氣,但想法卻奇妙地很像大人。這次的旅行也是一樣,我本來認為以他的年紀不適合前往,但他自己和我先生卻興致勃勃……不過還好最後平安抵達了。安潔莉卡果然沒有辜負修奈克的信賴呢!」


    看見希思卡開心的樣子,西瓦娜也露出笑容。


    然後赫密特開始對她說明大致的事情經過。


    像是在神殿,生產輝石的禦柱發生了異常變化。


    而這異常變化的起因似乎來自拉多羅亞。


    自己則協助西瓦娜等人對應這次異常變化。


    接下來,他也簡短地敘述自己在阿爾謝夫和吉拉哈的所見所聞。


    在他敘述的過程中,西瓦娜也適當地搭腔,同時依兩個人的對話再次確認了埃魯家的內情。


    已故的父親魯思塔為前國家元首,長子拉杜卡·埃魯也當上議員,而長女希思卡是議員之妻,在政治上可說是一脈相傳,但赫密特那純樸的樣子,卻讓人不太有這種感覺。


    他們的親戚似乎為數眾多,看來埃爾西翁·埃魯的後裔已經確實地在拉多羅亞的土地上深深紮根。


    「對了,阿爾塔德哥哥回來了嗎?」


    希思卡聽見他這麽問,就聳了聳肩說:


    「阿爾塔德嗎?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父親的葬禮上。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他又不像你是被秘密警察盯上,卻連一封信都沒有寄回來過。這孩子真讓人傷腦筋啊!」


    希思卡雖然以開朗的口氣笑著這麽說,但其實內心非常擔憂,眼神也相當不安。


    赫密特細心地對西瓦娜低語:


    「阿爾卡德是我二哥,他一邊畫畫,一邊浪跡天涯,很少回來。就連他在不在拉多羅亞都不知道……」


    「喔?畫畫呀?埃爾西翁·埃魯好像也很會畫畫呢!」


    聽到畫畫這件事,西瓦娜突然想起赫密特說過「麗莎琳娜的肖像」這件事。


    「對了,你當初見到麗莎琳娜時會感到很驚訝,就是因為那幅畫吧——那幅畫也在這裏嗎?」


    赫密特點了點頭:


    「那幅畫應該在我恩師那裏,但不知道他處理掉了沒有……你想看嗎?」


    他問道。


    西瓦娜點點頭,並垂下了眼:


    「嗯,等稍微安定下來後,我想看看。不過以後再看也好。」


    到時——他們說不定也跟麗莎琳娜在這裏會合了。


    西瓦娜雖然也對那幅畫有興趣,但她主要是想讓麗莎琳娜看看義父的遺物。


    希思卡也說:


    「你們說的畫,就是你從倉庫拿出來掛在牆上的那幅女孩的畫像嗎?你找到很像她的人嗎?」


    西瓦娜跟赫密特在剛才簡短的說明中,對「來訪者」的存在隱而未提。


    因此他們也無意老實回答希思卡的問題。


    「是啊!非常相像呢!剛看到時還嚇了一跳,不知道是什麽偶然,連名字都相同。」


    赫密特裝傻地說,希思卡聽了,歪著頭說:


    「哎呀!連名字都相同嗎……?嘻嘻!還真巧呢!我最近也在街上發現一個跟那幅畫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呢!她雖然是短發,但臉長得一模一樣——」


    她的口氣雖然像在閑談一樣,但西瓦娜聽了卻全身一震。


    「我是在兩、三天前看到的吧……?我先生忘了帶便當,所以我就幫他送到金線黨總部去。就在那時,我正好看到那個女孩要坐上傑拉得元首的馬車——她是地方議員的千金吧?雖然表情嚴肅,但非常可愛,所以我的印象很深刻。」


    西瓦娜什麽都沒說,跟赫密特對望了一眼。


    那個女孩肯定是「依莉絲」沒錯。


    不知道依莉絲是去議會廳觀摩、還是正好有其他的事,不過她似乎能無拘無束地上街。事實上,他們剛剛也才在大馬路上看見她。


    來訪者們在神殿時,因為其所擁有的知識而行動受限。


    但在拉多羅亞則相反,被要求積極地利用其知識。


    這個差距在神殿和拉多羅亞間就產生了文化的差異。


    神殿仰賴「輝石」,因其效果而受惠。而拉多羅亞則仰賴「知識」,文明才得以進步。


    來到拉多羅亞的來訪者似乎不隻有埃爾西翁·埃魯。更古早的曆史不得而知,但夏吉爾人也說過,另外還有好幾位來訪者。


    這樣的差異多少也導致了兩個陣營之間的裂痕。


    「夫人!夫人!不得了了!」


    走廊響起女傭慘叫般的呼喊。


    這位年紀尚輕的女傭喘著氣跑進來後才注意到有訪客,因此羞紅了臉。她手上還提著籃子,剛才似乎是外出購物。


    希思卡悠閑地歪著頭問:


    「哎呀!怎麽啦?你怎麽那麽慌張?又弄丟錢包啦?」


    「不、不是的!老爺他……不,是議會廳……」


    她緊張得連話都說不好,一口氣灌下另一位女傭從旁遞給她的水。


    「議會廳被『亡國派』的人占領了……!老爺和拉杜卡議員也在裏麵被當成人質!警方現在包圍了議會廳,但還是無法出手……」


    赫密特猛然自椅子上站起身,希思卡則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另一方麵,西瓦娜則眯起了眼,沉痛地深深歎了口氣。


    ——她也曾經從赫密特口中聽說這類的事,畢竟拉多羅亞本身還是有層出不窮的問題。


    在「迎接來自吉拉哈的使者」這件事上,達古雷·巴托魯的存在正是關鍵。


    對於達古雷這個人被卷入的危險事態,西瓦娜有種不祥的預感。


    *


    「……什麽是『亡國派』?」


    在議會廳包圍網的一角,依莉絲對戴著麵具的男子詢問這個陌生詞匯的意義。


    目前還維持膠著狀態,不知作為人質的議員們是否安全。


    被稱為亡國派的闖入者剛開始雖然宣稱其目的是「為了說服傑拉得,欲與其對談」,但以結論來說,他們的要求非常明白易懂,就是釋放被捕的夥伴。


    他們要求天黑前給予回複,並在一天以內釋放;若是不釋放,他們將不惜把作為人質的議員們逐一殺掉。


    官員們正在研究他們的要求。


    而身為秘密警察的幹部,戴著麵具的男子梅比斯則被迫來處理這「不祥之事」。


    依莉絲也跟來訪者夥伴們一起來到在附近建築物所準備的應對總部。


    既然庇護依莉絲等人的傑拉得·梅森也成為人質,他們就不能等閑視之了。


    「你問什麽是亡國派嗎——這很難用短短幾句話解釋清楚呢!」


    梅比斯露出苦笑回答起依莉絲的問題。


    他坐在椅子上翹起二郎腿,以傲慢的態度將手肘撐在桌子上:


    「該怎麽說呢——對了,依莉絲,就像你所知道的,這個國家的體


    製類似『小國的綜合體』。雖說如此,在吸收和合並的過程中,不可能完全和平地進展。當然也有過糾紛、采取侵略的形式,也曾曆經過相當淒慘的過程——這你能了解吧?」


    「……嗯,我可以想像得到。也就是說——」


    梅比斯點點頭:


    「——被龐大的拉多羅亞所吸收的小國、滅亡的國家——位居這些國家權力位置的人或其子孫,對現在的拉多羅亞懷恨在心。他們在暗中活躍,要讓反政府思想根植於一般民眾心中,現在已經發展成不可忽視的勢力。拉多羅亞陰暗麵之一——如今已滅亡國家的餘黨,正是『亡國派』。」


    依莉絲按住了眉間。


    經過梅比斯剛剛那番簡單的說明,她已經大致掌握了狀況。


    就連在一旁聽的邦布金,也搖了搖他那顆沉重的頭,又好幾次點了點頭:


    「不論何時何地,人們所做的事都大致相同哪!隻要有體製派,就會有反體製派存在。隻要有多數人,就會產生利害不一致之狀況,此乃世間常理。」


    邦布金說著達觀的話。梅比斯聽了,則是在麵具下露出微笑:


    「這些人其實很讓人傷腦筋,他們滿腦子都是被害妄想,即使所作所為違法,也主張那是他們的正當權利。如果政府加以取締,他們就說這是非法打壓,對作戰的自己深感陶醉……這是議會廳第一次被占據,抓住人質加以威脅是很罕見的。」


    這一點都不有趣的實情,讓依莉絲深深地歎了口氣。


    「……不過大國總會發生複雜的事……簡單說,他們也對傑拉得元首心懷恨意吧?」


    聽見她這麽問,梅比斯就笑嘻嘻地回應:


    「我們是稍微玩弄了他們一下……有很多人因為這樣被逮捕也是事實。隻不過,要是我們太過大意,他們就會開始散播對自己有利的流言蜚語,所以不能放任不管——拉多羅亞政府刻意將他國設定為『外敵』,企圖使國內思想統一,這過程多少也出於這些人的影響。換言之,政府主張『因為有外敵威脅,此時不適合國家內鬥』,用以牽製支持亡國派的人。也許雙方所做的事根本很相似吧!」


    依莉絲覺得很不愉快。


    她也不是把拉多羅亞當成理想的國度,隻是這種冗長的政治故事,老實說她已經聽膩了。


    「……那些人反對戰爭吧?他們好像說過這種話。」


    她為了謹慎起見問道,梅比斯就搖搖頭說:


    「雖然不盡然如此,但也很複雜——下麵應該有很多如此盲目相信的人,但高層應該是希望開戰。」


    「什麽?」


    依莉絲不明所以,不禁驚叫出聲。梅比斯換了個方向翹腳,用手指咚咚咚地敲著桌麵。


    「這件事很簡單啊!他們隻要讓現有政權引發戰爭,就可以主張『自己反對其開戰是正確的』,企圖趁政局混亂時擴大支持度,這才是他們的真正想法。也就是說,他們雖然嘴上高喊反戰,但他們正是主戰派實際上的後盾呢!如果戰爭沒有爆發,那就是他們這些人從事反對運動的功勞,但如果開戰,他們就可以追究主戰派的責任——不管怎麽發展,他們都不會有損失。」


    梅比斯指出這一點,依莉絲就歎了口氣,總算完全明白了。


    「簡單說,他們是騙子吧?」


    「所以熟知內情的人才會稱他們為『亡國派』,這個名稱隱含兩種意義,一個是『已滅亡國家的殘餘黨羽』,另一個意義,是表示他們的目的為『讓現在的拉多羅亞滅亡』……當然,他們無意讓拉多羅亞毀滅,卻想讓現在的政治體製崩潰,自己取而代之成為掌權者。因此,像達古雷議員那種真正的非戰派,反而討厭他們這些人。」


    依莉絲帶著打從心底感到的驚訝,凝視著窗外。


    在夕陽照耀下,議會廳已經開始染上了紅色。


    盡管有百來位警備員駐守在議會廳,卻沒有發揮其應有的功能。聽說在他們因為突如其來的襲擊而慌了手腳時,議員已被當作人質,警備員們就這樣垂頭喪氣地被趕出了議會廳。


    而為了調整人質的數量,已有數百位議員被釋放,但還有約一百五十位留下。


    犯罪集團的人數還不到一百人,但也算相當多。他們的武裝都是短槍、劍,頂多就是弓箭之類的原始武器;但被俘虜的人質也一樣,交手時一個不小心,人質甚至可能遭到殺害。


    (如果沒有人質,光憑一般衛兵就可以把那些人趕走了……)


    依莉絲正思索此事而沒有開口,邦布金便代替上司說:


    「梅比斯,依適才汝所言,其上下在想法上有所差距——目前占據議會廳之人,乃是依『高層之想法』而行動?抑或僅隻起因於基層人士失控?」


    他這麽一問,梅比斯便深思地撫摸著下巴:


    「恐怕是後者吧!秘密警察的警戒網也沒有察覺此事,所以我想應該是階層極低的人擅自行動。既然事情已經發生,補這句話也許很悲哀,但我們真正的感想是:『真沒想到他們會做出這麽蠢的事來。』」


    聽見這梅比斯語帶諷刺的說法,依莉絲感受到了一種弦外之音:


    「……教唆他們的不就是你們嗎?你們的目的是把那些亡國派當作壞人,好讓傑拉得元首這一派正當化——」


    與壞人對立的人很容易被視為正義的化身。實際上,善惡之別乃是出於人們的主觀判斷,而且與惡對立的經常是另一種惡。然而,許多人都是光憑表麵印象就對事物做出判斷。


    「怎麽可能?我們才沒有這種閑功夫呢!這次的事件完全出乎我們意料之外。」


    梅比斯苦笑著回答,但依莉絲又問:


    「——那我問你,那亡國派高層跟傑拉得元首沒有串通嗎?」


    過了一會兒,梅比斯才回答:


    「……依莉絲,我剛才也說過,政治這種事非常撲朔迷離。比如說,有人為了要趁人之危,會假裝站在你這邊,不能說這樣的人不會為了獲得信賴而便宜行事。」


    他不否定也不肯定地如此說。


    依莉絲以冷淡的眼眸凝視他:


    「……你是說,這或多或少是政治上的手段,是嗎?」


    「我的意思是,這可能是因為我不知情。我也不可能掌握傑拉得元首的一切,或是拉多羅亞的所有機密。隻是,關於這次的事,我判斷並不是一場騙局。」


    雖然梅比斯這麽說,但他眼見主人正身陷危機,卻也沒有絲毫慌亂的樣子。


    看不出來梅比斯有任何忠誠之心,對他而言,傑拉得的性命仿佛根本就微不足道。然而就得到傑拉得的庇護得以方便行事才追隨他這點來說,其實依莉絲等人也一樣。


    因此,依莉絲等人多少也有意保護這位庇護者。


    「——梅比斯大人,我來晚了。」


    未發出腳步聲就出現在房間入口附近的,是熟悉的刺客西茲亞。


    依莉絲也大致料到她會出現,所以一點都不驚訝。


    西茲亞等人似乎分布在位於郊外的「死亡神靈」周圍,梅比斯之所以把他們叫到這裏,理由隻有一個。


    這位一身黑衣、用麵紗掩住嘴部的暗殺者,以嬌媚的眼神環視依莉絲等人,並深深地行了一個禮:


    「曉、呂嶽和艾美也來了,另外還有十五名出身於北方民族的人——請您一同予以指示。」


    梅比斯站起身,微笑道:


    「西茲亞,謝謝你。我等你們好久了。救援作戰很簡單,你們闖進去把那些危險分子解決掉,救出各位議員。那些危險分子殺了沒關係,如果有生還者,就留下來做實驗。至於議員最好是毫發無傷……雖然我很想這麽說,但有幾個人喪命也無謂。


    因為這是意外,算是無可奈何的事。」


    依莉絲感到戰栗不已,但梅比斯這不懷好意的指示,正如他一貫的作風。說不定他正想藉這個機會殺害妨礙他的議員。


    「你也要去嗎?」


    依莉絲這麽一問,梅比斯就頗感遺憾地搖搖頭:


    「不,要是議員發現我的長相,以後可能有所不便……就交給西茲亞等人去辦。」


    話雖這麽說,但依莉絲察覺,梅比斯不出動其實是另有理由。


    他所戴的手環雖然有讓周圍的人運動中樞神經麻痹的效果,但其作用範圍並不廣,而且在那範圍內,就連自己的夥伴都會動彈不得。


    如果人質很少就算了,但梅比斯的能力並不適合營救一百多人;再說,他應該也不想讓營救的對象、也就是那些議員知道這項能力。


    「諸位來訪者要去嗎?」


    梅比斯這麽一問,凡尼斯就在依莉絲耳邊低語:


    「小姐——如果這次事態真的非常危險,說不定趁機做個人情給元首也不錯,這是個獲得他信任的大好機會……」


    依莉絲點了點頭。


    不用凡尼斯說,依莉絲原本就有相同的想法。相反地,就算這是經過精心設計的事件,傑拉得也會以依莉絲等人是否前往救援來試探其忠誠度。


    「我當然要去,凡尼斯和卡多爾也來。至於邦布金——你太引人注目了,就跟安朱一起在此待命吧!」


    安朱·薛帕德正待在這棟建築物的另一個房間。


    依莉絲與梅比斯等人見麵時,不希望安朱在身旁。心眼耿直的他,對依莉絲幫助梅比斯等人感到很不愉快。


    邦布金不服氣地直搖頭:


    「吾人留守乎?如果汝以為吾人過於醒目,那吾人就於暗處或天花板像蟑螂般爬行,在掩人耳目的情況下完成任務即可!」


    「你的形容太過真實了,所以還是別鬧了……我們的目的是把議員救出來呢!卡多爾是不用說,我跟凡尼斯可以用布或什麽的把臉遮住,但你根本就無法讓人不看見那顆頭,同時保護重要人物吧!還是你要把那個頭套脫下來?」


    「嗯,此事不可行。」


    邦布金立刻回答。


    依莉絲也沒見過他把這南瓜頭套脫下來的模樣,基本上,邦布金就連檢查或修理機械部分時,還是會把南瓜戴在頭上,就連睡覺也是一樣。


    依莉絲也曾想過,看邦布金那南瓜從不離身的樣子,說不定那頭套真的跟維持生命有關——但他的頭套雖然具有多重功能,卻也並非生活必須品。


    依莉絲經常覺得,邦布金還真是個難懂的男人。


    「好了,你就待在安朱身邊吧!但西茲亞的部下說不定會惹你討厭。」


    依莉絲如此說,瞪了西茲亞一眼,後者則是眨了眨一隻眼。


    「關於這一點,曉也確實反省過了,你不必擔心。雖然他有點魯莽,但絕對不會違背跟我的約定。」


    依莉絲對西茲亞這番話仿若未聞,就走向房間出口:


    「梅比斯,請給我議會廳內部的配置圖。西茲亞,總之我們要並肩作戰,來討論一下吧!你們對這方麵很專業——但我們在原本的世界對這個領域也相當專精,尤其卡多爾更是厲害!」


    她那隱形的部下隨即跟在她身後。


    依莉絲現在也聽不見他的腳步聲,如果他完全消去自己的氣息,就連她也無法感覺到卡多爾的存在。


    卡多爾在來訪者中雖然是最不醒目的存在,但也正因為如此,他在戰術上的價值可說是數一數二。


    (要是傑拉得元首死了,那就傷腦筋了——)


    傍晚過後,室外漸漸變暗了。


    到了夜裏,犯人也會更加強戒備吧!


    官僚們若是回答得太遲,犯人很有可能殺害兩、三個人以示懲戒。他們應該不會輕易地就殺了身為元首的傑拉得,但什麽事都有萬一。


    麵對久違的實際作戰,依莉絲毫不膽怯,毅然決然地麵對這次事件。


    *


    被囚禁在議會廳裏的達古雷·巴托魯完全無法移動,一直坐在議會席上。


    對有著龐然身軀的他而言,狹窄的議席讓他很不舒服。而什麽都不能做、就隻是被拘束在此的現況,更讓他感到痛苦。


    在他身邊,同事議員拉杜卡·埃魯正歎息著。麵臨這樣的事態,年紀尚輕的他就算慌亂也不足為奇,他卻出乎意外地相當處之泰然。


    甚至還打起了嗬欠。這是埃魯家人的自傲,還是反應遲鈍呢?


    (這小子雖然為了修奈克的事大為慌亂——麵對這樣的事卻不為所動啊……)


    達古雷覺得自己重新認識了這位小舅子的個性。


    事實上,這是因為這次事件就算慌亂也沒用,議員們剛開始雖然感到恐懼,現在也一副虛脫無力的樣子。


    闖入的人已經完全包圍了議會,一樓有大約二十個手持劍或短槍的人,而記者和旁聽者所在的二樓,則有約十個手拿弓箭的人守備。


    不知道有多少人闖進議會廳,但像傑拉得元首那樣的要人所在的房間也分別有好幾個人進駐,再加上議事內部與外側的警戒人員,闖進來的應該是接近一百人的集團。


    老實說,以這樣龐大的人數企圖做這種無法無天的事,在付諸行動前竟然沒有被人發現,這讓達古雷感到很意外。


    或者——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這種可能性——秘密警察等相關機構的某人也許明知此事,卻視若無睹。


    (這件事說不定另有隱情——)


    他雖然有此直覺,但在這個時間點,卻無法得知這是誰、又是抱著什麽樣的企圖所做。


    總之,大約有一百五十位拉多羅亞議員被囚禁於此。


    因為人質太多,半數以上一開始就已經釋放,但達古雷和拉杜卡都不在其中。


    當然,元首傑拉得這位最重要的人質早早就移到其他房間了。其他身負重要職務的議員也有部分被帶至其他房間,但像達古雷和拉杜卡這種大多數的議員,就有如烏合之眾般地囚禁在這個會場。


    「……肚子餓了啊!」


    聽見達古雷低聲說道,拉杜卡歎了口氣。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說這種話……你就那麽想念姐姐的料理嗎?」


    達古雷之妻希思卡是拉杜卡的姐姐。巴托魯家雖然也有傭人,但希思卡對烹飪很有興趣,達古雷所帶的愛妻便當,在夥伴議員間相當出名。


    那雙層便當盒第一層是幾個不同配菜的三明治,第二層則是副食類,裝有意大利麵、燉菜、肉和魚等花功夫做的小菜,分成小份量緊密排在裏麵。


    每天準備這樣的料理,所花的功夫非同小可。


    今天中午,達古雷也默默地打開了他的便當。


    加了香草的煎雞肉派是一道絕品,就算冷了也很好吃。


    「希思卡做的菜很好吃喔!而這種母親所生的修奈克,為什麽會做出那種難吃到會死人的藥,這真是令人難以理解。」


    「……姐姐年輕時做的菜也很恐怖喔!」


    拉杜卡板起了臉孔說著:


    「被她拿來實驗那些前衛的點心時,我跟赫密特都哭得很慘呢。我甚至覺得,二弟阿爾塔德早早就逃出這個家,說不定也跟這個有關。自從她跟你交往,才總算會認真地試味道,她的料理也因此突然變得可以下咽……」


    「那就是所謂愛的力量啊!」


    達古雷一臉正經地這麽得意說道,接著揉了揉脖子。


    困在狹窄的地方動彈不得,讓他的肩膀酸痛不已。


    拉杜卡則是喋喋不休,以讓周圍犯人們聽不見的音量小聲說


    :


    「達古雷議員,你真是狡猾。請別忘記你所喜愛的親手料理是建立在我們的犧牲之上啊。」


    「可是我也被修奈克的藥弄哭啊。現在聽了你的話才知道,那小子的藥那麽難吃,說不定都要怪埃魯家的血統吧?」


    「別連這種事都怪罪埃魯家,修奈克是你的兒子吧?」


    「他是希思卡的兒子,也是你外甥,你不能否認這個事實。」


    「就算退一百步說,是因為埃魯家的血統,但那隻出於姐姐的影響。赫密特就很會煮菜。」


    「嗯,希思卡也說過這件事,他應該會成為一個好丈夫啊!」


    「不過他沒有對象,因為那家夥對女人沒有免疫力……我隻擔心他會不會在旅途中被奇怪的女人欺騙。」


    「你有資格說他嗎?身為長子的你應該先成家吧!對了,你跟利固爾公司的千金相親結果如何?」


    兩人悠閑地聊到此,拉杜卡突然閉口不語。


    「…………不,我很忙……」


    「喂!難不成你爽約了啊!?」


    達古雷忍不住高聲叫道,監視的男人們一起有所反應,其他人質議員也都嚇了一跳,縮起了身子。


    達古雷以眼神向周圍的人致歉,又壓低了聲音:


    「……你真是個笨蛋……對方不管是作為選舉時的金主、或是政治上的後援,都是求之不得的好對象吧!」


    達古雷如此責備,拉杜卡則忿忿地轉過頭去:


    「……我不想以這種理由來選擇結婚對象啦!這對對方的小姐也很失禮啊!」


    「相親失約不是更失禮嗎?」


    「我已經在前一天好好拒絕了。應該有很多人向對方的千金提親,她根本沒見過我,不會在意的。」


    「你要更積極地去認識對象,你是要繼承埃魯家的人啊!希思卡也很擔心你……」


    兩個人正聊著無聊的話題,此時一位亡國派的男子走近他們說:


    「——達古雷議員,拉杜卡議員,我知道你們很無聊,但請不要再聊這種沒有意義的話題。尤其你們是李布魯曼老師的弟子,我不希望對你們做出粗魯的舉動。」


    這位持劍的青年如此說,達古雷則是茫然地凝視他。


    他還很年輕,大約十多歲到二十多歲,從表情即可看出他相當年輕氣盛。


    「……這麽說來,你也是老師的學生嗎?」


    「我沒有見過他,隻是看過他的書,私心仰慕而已。」


    達古雷心想也是如此。


    達古雷等人的老師李布魯曼是一位考古學者,不過他除了自己的專業領域,也撰寫了各種書籍,特別是他跟政治家往來密切,這些人有時會邀請他當子女的家教。


    達古雷在大學時第一次遇見李布魯曼,但拉杜卡或赫密特這種埃魯家的人則應該是從小就上過他的課。


    他的政治信條是采取中立立場,是一位看法相當中肯的學者。


    他現在已經退休,過著悠閑的退休生活,但還是有繼續私人的研究。此外,他有時也跟像達古雷這樣的學生交流。


    亡國派的年輕人會說出這李布魯曼的名字,讓人感到不太自然,但李布魯曼的著作充滿說服力,可以超越思想信條、感化人心,所以也就沒什麽好不可思議了。


    「雖然李布魯曼老師也否定我們這種社運分子……但他主張言論自由的提議真的非常了不起。你也是這樣想,才會成為他的學生吧?」


    達古雷隨意地點了點頭。如果是平常時候,跟他討論也無所謂,但在今天這種場合,他不能說出刺激他們的話,所以保持沉默才是上策。


    (差不多傍晚了啊——)


    從天窗照進室內的陽光已經完全消失,現在的會場中,到處設有緊急用的吊燈。


    犯人所設定的「答複」期限確實是在日落時。


    他們也說過,如果沒有答複,就要殺害幾位議員以示懲戒。


    此話當真嗎——這點還看不出來。但是,既然他們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來到這裏,就算做出殺人之舉,也沒什麽好意外的。


    救援部隊應該會在傳來答複前後到達。


    他們要裝作答應釋放那批政治犯以爭取時間,並引誘對手大意,然後再趁隙——達古雷如果是作戰負責人,肯定會做出這種判斷。


    理想的方式是趁著黑夜衝進議會廳,但犯人應該也對此有所警戒,正嚴密地監視周圍。


    (希望事情別失控才好……)


    達古雷才剛這麽想,現場就發生了變故。


    正麵突然傳來慘叫聲,全場立刻陷入一陣騷動。


    「有人闖進來了!把人質元首殺掉!」


    某個人如此叫道,但在他叫喊時,事情早就飛快地進行了。


    一批身穿黑衣的奇怪人物迅速地跑進了囚禁達古雷等人的會場。


    一位早已抱著必死決心的反政府組織年輕人,正想揮劍劈向身邊的議員。


    在那一瞬間,達古雷見到了難以置信的光景。


    青年拿著劍的手竟從手肘以上被切斷、飛了出去。


    根本看不到其他刀刃飛來的跡象。青年茫然地望著自己的手臂落地,發出慘叫、當場蹲在地上。


    接下來,會場各處就展開了一麵倒的殺戮行動。


    被屠殺的並非議員,而是想要殺害議員的亡國派,他們一一死在闖入的黑衣刺客手下。


    在這僅有吊燈照亮的微暗會場裏,立刻血流成河,慘叫聲不絕於耳。


    某個人遭飛射而來的短劍射穿了喉嚨,看不見的劍斬碎了另一個人。僅僅幾秒鍾以內,就有約二十個左右的亡國派年輕人當場斃命。


    並沒有弓箭從上麵落下來,看來守在二樓的人恐怕也麵臨了絕望的命運。


    見到刺客們這種高超身手,連達古雷也啞口無言,隻能瞪大了眼。


    而他周圍的議員,也隻能像是在觀看夢境一般渾身僵硬。


    (……發、發生了什麽事?)


    達古雷一邊如此自問,一邊環顧四周,此時看到剛才說出李布魯曼之名的那位青年。


    他的身軀倒臥在地上,頭顱掉在他身邊。


    達古雷忍住想嘔吐的衝動,瞪視著他的模樣。


    黑色血漬漸漸在微暗會場的地毯上擴散開來,同時,會場裏也充斥著人的內髒所散發出來的腥味。


    「嗚……嗚啊!」


    某位年老的議員突然發出驚醒般的慘叫聲。


    現場陷入一陣恐慌,議員們一一站起身來,湧向出口。


    達古雷也嘖了一聲,站起身來,並拍了拍拉杜卡的肩膀:


    「拉杜卡,快逃吧!我雖然不喜歡跟著大家鳥獸散,但這下子事情不妙啦!」


    這位青年議員匆匆站起身,奔向通道。


    在眾人陷入恐慌的狀態配合行動雖然危險,但留在這裏更加不妙。從來救援的這些人的手腕看來,可以推測出其是惡名昭彰的秘密警察。


    如果確實如此,與傑拉得在政治上對立的達古雷等議員,很可能被那些人趁機在混亂中解決,他們必須趁還有其他政治家在場目擊的狀況下離開此處。


    (不過……這些家夥也做得太過火了……!)


    達古雷打從心底感到不寒而栗。


    他雖然耳聞過一些謠言,但他一直認為那都是誇大其詞。


    但這些人並非單純的殺手,還擁有無法理解的力量,讓人確實感到他們非比尋常。


    達古雷甚至懷疑,傑拉得·梅森究竟是在什麽樣的因緣下豢養這些家夥的。


    達古雷和拉杜卡斜眼看著那些黑衣刺客,同時混進其他議員裏離


    開了會場。


    路旁有位戴著眼鏡的刺客青年對著達古雷笑,但達古雷刻意忽視他的存在。


    會場隔壁的大廳也是一片慘狀。


    議員們快步通過這些四處橫陳的屍體,此時晚來的一般衛兵正要從正麵入口衝進來。


    達古雷總算放下心來,這時他的眼角餘光瞥見坐在牆角的一個男人。


    這個男人似乎是亡國派的一員,一把短劍深深地刺進了他的胸口。


    達古雷看到他嘴角溢出鮮血,便皺起眉頭。


    ——他一息尚存。


    達古雷信步走到他身邊,並蹲下身探視他的臉。身邊的拉杜卡則是敏感地警戒周圍。


    「——如果你有什麽遺言,就說吧!」


    達古雷壓低了聲音問道.


    這位年紀尚輕的男子以茫然的眼神瞪視虛空:


    「——釋放夥伴……在他們成為屍藥實驗品前……」


    那聲音微弱到差點聽不見。


    「……屍藥……?喂!那是什麽?」


    達古雷立刻問道。


    黑影在他眼前一閃而過。


    達古雷臉上濺到鮮血,於是他匆匆起身。


    剛才瀕死的男子已然因喉頭噴出血而命喪黃泉。


    奔過來切斷他喉嚨的,是一位身著黑衣的嬌小少女。


    在她這迅速的動作之前,就連一直在旁警戒的拉杜卡也來不及發出聲音。


    達古雷睜大了眼,瞪著那位少女的背影:


    「你……!」


    少女回過頭,眼神非常冷漠:


    「我隻是要救達古雷議員一命,還活著的人或許仍有意加害人質,請你們盡快避難。」


    她淡淡地說道,一點也感覺不出她對殺人這件事抱有絲毫的罪惡感。


    達古雷不禁血脈賁張,拉杜卡從他身後製止他:


    「達古雷議員,你要冷靜——我們出去吧!在這裏跟他們爭執非常危險。」


    達古雷咬緊了牙關,一臉嚴肅地跟在拉杜卡身後。


    正如拉杜卡所說,在這裏動怒並非上策。不過,就算明知如此,麵對一個瀕死而想要留下遺言的人,還能若無其事地製止他,達古雷無法允許他們的作法。


    另一方麵,他也確信——


    (如果讓他說出來,會造成困擾吧?)


    屍藥——達古雷牢牢地記住了男子最後所說的這個字眼。


    不久後,他們穿越大廳來到戶外,已經先來到外頭的議員們正遭到記者群的采訪攻勢。


    不想要突破人牆的達古雷便停下腳步。


    接下來,他向正好在身邊的一位衛兵確認了重要的事:


    「喂!我問你,元首和其他議員都平安無事嗎?」


    在會場的議員應該幾乎全都沒事,至於被帶到其他房間的人,達古雷就毫無頭緒了。


    年輕衛兵一臉困惑,皺起眉頭說:


    「我不知道。雖然兩部隊是同時進攻,但包括元首在內的幾個人所在的二樓房間,是由特別行動隊從窗戶進入——」


    達古雷聽了他的話,感到相當不解。


    傑拉得等人被帶到其他房間,是在過多的人質被釋放後的事。


    所以,外麵的人應該無從得知內部人質是在什麽樣的狀況下遭到囚禁才對。


    當達古雷正想跟衛兵確認此事時,就注意到有人從二樓樓梯走下來。


    他還站在正麵入口,於是就這樣回頭望。


    站在他身邊的拉杜卡,也以嚴肅的表情凝視樓上。


    「……啊!達古雷議員,還有拉杜卡議員,你們也平安無事啊?」


    這位笑眯眯出聲招呼的壯年男子,慢慢地從階級走下來。


    元首傑拉得·梅森——當達古雷見到他的臉那一瞬間,不是感到放心,而是百般不解。


    有兩個女子跟在傑拉得身後。


    其中一人用黑布遮住口鼻,是一位身穿妖豔黑色裝束的美女,從她的模樣看來,很明顯地與解放會場的人屬於同路人。


    但另一位是在街上隨處可見、留著一頭黑色短發的少女,她所露出的雙肩非常纖細,看起來很柔弱。


    她左右兩旁還有一位俊美的銀發青年和其他身穿黑裝的人,不過他們並未走下階梯,而是留在現場。


    這些人可能是打算在眾人喧嘩過後,再避開外麵的記者,使用密道離開。


    一群警備衛兵取而代之,奔到傑拉得左右兩邊。


    這位元首走下階梯,以沉痛的表情悄悄地喃喃自語:


    「……很遺憾,跟我一樣成為人質的卡茲國防長和尼魯貝多警察總長,在樓上……被亡國派的人殺害了。」


    一聽見這兩個名字,達古雷便望向拉杜卡,眼神不禁帶有殺意。


    他身旁的拉杜卡也察覺了,用力地按住他的肩膀。


    達古雷差點就要脫口而出:「是你殺的吧?」


    這兩位大人物都相當資深,以謹慎聞名,而且還是身負重要職務的人物。


    而他們對於與吉拉哈開戰這件事,既非主戰派,也不是非戰派。


    正因為如此,這兩個人的死對非戰派的達古雷來說,是重大的損失。


    吉拉哈的使者可能會在近日到訪——而他們所要說服的對象,並不是無可理喻的主戰派,而是這些中立的議員。


    要讓團結一致的主戰派分崩離析可說相當困難,但如果能將在這個時間點仍感到迷惑的、有常識的議員拉攏到自己這一邊,應該就可以突破少數服從多數的議會。


    若是能說服被殺害的這兩位議員,在他們影響力下的其他議員,應該也會一起阻止開戰。


    然而這希望卻在此時破滅,真令人心有不甘。


    「這兩位都是可敬的對手——正因為他們如此能幹,亡國派也確實對其深惡痛絕。失去這兩位議員,實在令人惋惜。」


    傑拉得非常痛心地說道,達古雷則是將眼光從他身上轉開。


    如果被殺害的是非戰派的議員,世人也許會感到這個事件背後有陰謀存在。


    但死的若是中立派議員——而且是因為治安的緣故被亡國派所痛恨的人,世人隻會把這個事件當作是亡國派的罪行。


    達古雷本來也沒想到元首等人會主導此事,他並不覺得傑拉得有這樣的影響力,可以讓亡國派的年輕人為了這種事強化必死的決心。


    恐怕傑拉得等人先發現了即將失控的年輕亡國派,卻刻意放任不管。


    或者有內奸潛伏其中,演出了今天這場戲。


    他們自己雖然也暴露在危險之中,但看了那群類似秘密警察之黑衣人的身手,等於是可以確保最高級的人質傑拉得平安無事。


    傑拉得悠然自得地自達古雷眼前經過,表情非常平靜,這正是最好的證據。


    「元首您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


    一旁的拉杜卡痛苦地說出這違心之言。


    「謝謝你。我能活著出來,也鬆了口氣呢!」


    傑拉得一派輕鬆地回答後,便邁開步伐離去。


    目送他的背影離開後,達古雷在一片喧嘩中仰望星空。


    現在,他的兒子說不定也正在旅途中仰望同樣的星空。


    (修奈克,對不起……我這邊的狀況變得更糟了啊……)


    達古雷歎了口氣,咬緊了牙關。


    這曆經好幾個小時的占領議會廳事件,就這樣迅速地解決了——卻為政治留下了太多危險的因素。


    *


    國家元首傑拉得·梅森早上起得相當早。


    隻要不是非常重要的事,議會的慣例是在天色還亮時就結束,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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