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紅色渲染著空氣。


    那是一整片紅梅。無論眼睛看向哪裏,都隻能看見如紅雲般的梅花,以及如老婆婆的手指,支撐住花朵的枝幹。


    接過佳乃幫大家盛起的甜湯,伊月喝了一口。


    二旁,常和正大口吃著糯米丸子。


    糯米丸子、裝著甜湯的水壺、芋頭乾、胡桃、水果等各式各樣的甜點擺在草坪的涼蓆上。


    「偶爾像這樣悠哉點也不錯。」


    佳乃邊以湯勺舀著甜湯邊說。


    「我每天都想這樣!」


    聽到常和的話,伊月笑了出來。


    「每天都這樣的話,恐怕會連拉弓的方法都不記得了。」


    「弓?弓是什麽?」


    常和不解偏頭。伊月驚訝反問:


    「妳在胡說什麽啊?」


    常和瞪大了眼睛:


    「弓要怎麽用呢?」


    佳乃也說:


    「武藝還是交給熟悉的人就行了。」


    「咦?也是……」


    ——奇怪?


    ——我為什麽會想到弓?


    ——算了,別管那麽多了。


    「伊月,妳怎麽了?」


    佳乃靠近伊月看著她的臉。


    那雙眼睛有著青白色的火光。


    正燃燒著。


    這時——低沉的叫聲傳來。


    ?伊月抬頭,瞬間一陣顫慄。


    開心地大口吃著柿子的常和背後,不曉得什麽時候突然出現像小山一樣的黑影盤據。在如鐵般閃耀黑光的鱗片底下,濁黃色的雙眼正發著光芒。張開的大口裂到肩胯,還可以窺見毛骨悚然的獠牙。


    伊月想要大喊。


    聲音卻發不出來。


    飛濺的鮮血噴到了伊月臉土。


    常和從胸部以上全部消失,失去肩膀的右手臂滾落在座墊,鮮血白通紅的斷麵猛烈噴出。


    「慢慢吃喔,赫舐。」


    佳乃笑著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月的喉嚨發出不像自己聲音的慘叫。


    這才發現視線範圍內的梅樹全陷入一片火海。不對根本打一開始就沒有梅樹。那是不屬於這世界的樹,在扭曲的枝幹上緊密綻放的,是火之花。


    火花飄落。樹木燃燒的味道,讓伊月的胸口也差點著火。


    「全都變成灰燼吧。」


    佳乃在笑。


    「火焰很美吧?」


    佳乃在笑。


    「和我一起走吧。」


    佳乃在笑。


    佳乃在笑。


    佳乃——


    *


    伊月跳起。


    全身緊繃,心跳如同在頭上敲響的鍾聲一樣刺耳,氣也快喘不過來。


    「啊、啊——」


    想要說話,喉嚨卻發出奇怪的聲音,接著是激烈的嗆咳。從胸口到背部都感到陣陣疼痛,甚至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隔了好一會兒,她才總算能正常地呼吸。?喘著氣看看四周。


    這裏沒有燃燒的樹木,也沒有化生。


    是後宮的房間。門窗全部緊閉,燭台的火在牆上朦朧投射出伊月巨大的影子。


    ——怎麽會作這麽恐怖的夢……


    火焰翻騰的光景照理說應該是夢境,但為何覺得周遭的空氣仍有焦臭味。


    內心一團混亂。


    ——到底怎麽了?


    ——我穿著睡衣。


    ——追上離開房間的佳乃……


    ——烽火樓。


    開門的聲音傳來。


    一轉頭,白衣童子正好走進房間。


    「醒啦,聽妳一直在大叫,還好吧?」


    「啊啊……嗯。」


    伊月茫然看著豐目的臉。


    「我……睡了多久?」


    「半刻(注:約一小時)左右。」


    半刻。那現在還沒天亮。


    夜——


    夜晚的烽火樓。


    手臂被扯斷的火目屍骸。


    佳乃。


    記憶如白紙吸到墨水般一點一點恢複。


    「佳乃……呢?」


    豐目沉默搖頭。


    ——怪了,我應該已經從夢境中清醒了啊。


    ——為什麽會有那麽濃的煙味?


    伊月瞬間看向在豐日背後敞閞的門外,房間麵對著外廊,遮雨板也開著,所以一下子就能看到外麵。


    夜晚的天空隱隱發白。


    有東西正汙染著清新的黎明時分。


    是朝天空一角升起的粗大灰色煙柱。


    伊月撞開豐日,跑向庭院。


    ——怎麽會……


    烽火樓的影子矗立在更黑暗的夜空中,因為那周圍滿是濃煙。無風的夜晚正逐漸吸收升起的灰煙,還能看見烽火樓處處是零星火光。


    ——常和。


    烽火樓頂端雖然濃煙密佈,但有著能讓人一眼看見的青燄閃耀著。這不是伊月最後見到的無助、不斷閃爍的火焰,而是生氣蓬勃、脈動強烈的火焰。


    伊月的背後竄上一股寒意。


    止不住吐意。


    即使如此,她仍無法自新生的火目之燄轉開視線。


    「妳應該再睡久一點的。」


    豐日冷漠的聲音自背後傳來。


    伊月轉身。


    童子的視線正看著地上。


    「你殺了常和嗎?」


    伊月以黑暗、低沉的聲音問道。


    「是的。」


    在聽到回答的瞬間,伊月知道自己血液沸騰起來,身體下意識地動起,她奔進走廊、抓住豐日的衣襟順勢撞向柱子。感覺整座宮殿似乎在搖晃。豐日隻是稍微皺起臉。


    「為什麽要殺她?」


    她不斷地不斷地不斷地不斷地把豐日的腦袋撞向柱子。


    「為了京都嗎!為了保護國家嗎!這個國家如此重要嗎?犧牲一名女子讓大家安穩生活,真有那麽好嗎!」


    伊月勒起童子的細脖子,不斷將他撞向柱子。豐日的臉上沾滿淚水,但伊月已經不知道那是豐日的淚水,還是自己的淚水。


    「說話啊!隻要為了國家、為了救更多的人,死掉一個常和根本無所謂嗎?你不是很喜歡常和嗎?居然還能動手殺她!為什麽!到底為什麽!說啊!回答我!」


    「不是為了國家。」


    伊月停手。


    豐日如夢似幻的稚嫩臉龐就在眼前。


    他的臉色蒼白,嘴唇發紫。


    「不是為了國家。一切都是為了我。」


    伊月放手。


    豐日小小的身體差點跌坐在地,但還是用手扶著背後的柱子撐住。


    ——為了……自己?


    「你在說……」


    「伊月,妳對我的外表有什麽想法?」


    豐目仰望伊月。


    初次相遇時,他的外貌還像哥哥般,但在不知不覺間伊月的身高已經追過他。伊月凝視著那張不可思議的童子臉龐。


    「我——不會老。我甚至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出生的了。看著。」


    伊月往旁邊站開,豐日拔出腰間的太刀。


    刀刃抵上左手睕。


    「什!」


    一劃。


    白色的肌膚上出現紅色絲線,鮮血自太刀刀尖滴下。


    接著——


    就在太刀甫離開手腕的瞬間,血色的痂已經完全覆蓋傷口,泡沫不斷出現又破裂,來回蠕動後隆起,蔓延,變細——最後讓皮膚昅收、消失。


    豐日以手指擦去殘留的血跡,露出光滑的新生


    皮膚。


    傷口不見了。


    伊月掩口往後退。


    ——剛剛那……是什麽?


    「我和你們是不同的生物。就像這樣,想死也死不成。」


    ——『你也……』


    ——『不是人類吧。』


    這是佳乃說過的話。


    豐日收刀入鞘。


    「人類尊稱我為神人,崇拜我、供奉我,為我建祠堂,獻上供晶給我——接著被偶爾出現的化生吃掉,一個個死去。人真的很脆弱。」


    豐日看著天空。


    他的視線是看著比烽火樓的煙更遙遠的地方。


    「人類真的好脆弱,大家全都留下我一個人死去。那時,人類還沒辦法擊退化生,一旦化生


    出現,人類隻能捨棄家園、拋棄老弱逃跑。)這樣下去——人類總有一天會留下我一個人滅亡。留我一個——」


    豐日露出自嘲的微笑。


    「我不想變成一個人。沒有人交談,沒有人一起歡笑,隻是不斷累積歲月,一千歲、八千歲,我不葽這樣。」


    所以——豐日歎氣。


    他的側臉現在看來好像快哭出來了。


    「所以我創造了這個國家。」


    豐日轉過頭來。


    含淚的眼睛,無助的嘴唇,嬌小的肩膀。


    他不是天皇,不是神人,隻是個年幼的小孩。


    「人類女子有時會混到化生的血。我創造出引出這股血脈、降下神靈、討伐消滅化生的架構。並為了保護京都和村落組織了火護眾,又為了強化架構,製定出八省、二十五寮、十二官位。這一切——」


    ——這個國家的一切。


    「全都是為了我。」


    不是為了國家。


    豐日如此反覆說著。


    「妳問我為什麽喜歡常和又殺了她是嗎?」


    倒映在伊月眼中的豐日白影,因為淚水而扭曲變形。


    「她是個很可愛的孩子,總是天真無邪地笑著。」


    「既然這樣,為、什麽、為什麽——」


    「無論我喜歡誰,對方一定會先我一步老去、死去。愛一個人實在——太空虛了。」


    空虛、空虛。


    豐日不斷喃喃說著。


    「所以無論我多愛哪個禦明,隻要那個禦明最有能力成為火目,我都會把她熏殺。」


    是為了我。


    豐日又說了一次。


    「要恨的話,就恨我吧。」


    伊月想回應什麽。


    卻隻能發出混雜哽咽的沙啞聲音。


    「饒不了我的話——殺了我。」


    豐日的細手臂再度拔出太刀,並遞到伊月麵前。


    「我自己試過幾次,卻還是死不了。如果有人能夠殺了我,我會很開心地迎向刀刃。」


    豐日露出疲憊的笑容,把太刀收回刀鞘。


    伊月忍不住緊緊抱住豐日小小的身體。


    用盡手臂的力量,不斷握拳敲打豐日的背部。


    「為什麽!為什麽啊!為什麽!為什麽……」


    她把臉貼在豐日的肩膀上,夢囈般不斷地反覆呢喃。


    淚水逐漸沾濕白衣的肩頭。


    ——所以常和也是我殺的嗎?


    ——因為我的力量不足才害了她。


    ——又一個人因我而死嗎?


    ——該怎麽做?


    ——我該怎麽做才好?


    ——我該撕裂誰才好?


    ——我該憎恨誰才好?


    ——誰……


    豐日的體溫突然離開。


    「如果妳不殺我,那我要走了。」


    「走……?去哪?」


    「妳忘了我是火護眾『以』組的首領嗎?我還有——必須要做的事。」


    豐日晃著紮成馬尾的黑發自走廊上離去。


    把伊月獨自留下。


    天空已經染上白色。


    ——天就快亮了。


    這時,一道光束自烽火樓頂飛出。?


    高亢清澄的笛聲拖曳署長長的尾音,響徹黎明前的夭空。


    ——啊啊。


    眼底又開始發熱,但伊月緊咬下唇忍住。


    ——那是常和的響箭。


    如同螢火蟲般的光矢一道接著一道,在一點一點改變射擊角度的同時,不斷地從高塔頂端往夜空飛去。


    常和稚嫩的笑臉,與在天台上見過的皮包骨屍骸的臉交疊。


    不願相信。隻看見包裹烽火樓的黑煙和火目的火焰,伊月仍舊不願相信常和已經死了。


    但那的確是屬於常和的笛聲,不可能會聽錯。


    常和成為了火目,永遠見不到她了。


    她的聲音、笑容、開心時的誇張動作,全都一個不留地被奪走了吵


    在那個高塔頂端的隻是空殼。


    常和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打贏了就逃走嗎?」


    伊月哽咽地自言自語。


    「笨蛋。笨蛋。找還有好多活想對妳說啊。」


    ——『呃,伊月姊,對不起。』


    ——『因為自從我來了以後,妳總是在生氣。』


    記憶中的常和是這樣回答的。


    伊月在冰冷的走廊上蹲下,一張臉靠在膝蓋上,黑暗吞噬著黎明的空氣,隻剩下鍾聲空虛地響著。


    彷彿什麽都已經無所謂了。


    如同佳乃所說,這種國家全部燒光算了,京都、內宮、人民全部化為灰燼算了。


    這個國家殺了常和,使佳乃發狂。


    大家全都死了算了。


    一個不剩地化成灰——


    鍾聲不斷響著。


    伊月緩緩抬頭。


    昏暗的天空倒映著火焰的顏色,沉重粗大的鍾聲正從那邊傳來。在停了極短一段時間後又響了一次。再響了一次。


    是火護之鍾。


    數度響起的鍾聲殘響交迭。震撼著伊月的意識。


    ——我……


    她緊握顫抖的雙膝,背靠著柱子慢慢站起。


    ——我在想什麽?


    火護眾正拿著戈和斧於遭火焰侵襲的京都來回奔走。


    豐日也再度揮舞太刀趕赴戰場。


    常和成為那寒冷天台上的機關,透過火目式施展神靈的力量,源源不絕地施放著箭矢。


    ——我呢?


    ——隻知道待在後宮鬧別扭。


    ——既愚蠢……


    ——又無力。


    ——『和我一起走吧。』


    佳乃的確這麽說了。


    伊月感覺再度聽到了當時的聲音。


    擁有無與倫比力量的佳乃,為什麽希望帶我一起走?我不可能成為她的助力,也沒有能力與她為敵。


    ——『和我一起,走吧。』


    佳乃正呼喚著。


    正從火焰的另一頭呼喚著伊月。


    佳乃呼喚的聲音透過側腹的五顆印記流入伊月體內。


    ——走吧。


    ——必須阻止佳乃。


    *


    騎馬來到巽京的伊月——在皇城東南部的矢作大路上把馬丟下。這條寬敞到可容納三台牛車並行的大路,已經被躲避大火的京都居民擠得水泄不通,實在沒辦法騎馬前進。


    大火蔓延到近在眼前的街坊,在漸強的風勢下卷起的火星落在伊月肩膀上,火紅的焰色粗暴地將城鎮的夜色驅離。


    「有大猿猴妖怪出現在六條大宅。」


    「太恐怖了!」


    能從背著家財逃亡的人們之間聽見這樣的對話。


    「有幾隻


    血紅色的鳥往北邊飛過去了。」


    「有很多摸到狐狸的人被燒死!」


    「咿!」


    「京都要完蛋了。」


    與人潮的行進反向,伊月正往火勢最烈的地方跑去。其實她並不曉得該往哪裏走,隻是聽著佳乃的呼喚前進。


    離開內宮時換上巫女裝束,還順手帶了弓與箭筒出來,但伊月立刻就感到後悔。帶著弓箭在混亂的人群中逆向行走實在是很礙事。


    ——早知道直接穿著睡衣出來就好。


    ——再說,我的弓幫不上任何忙。


    她在群眾中發現了白衣與紅色腰帶。


    「快往五條大路逃!不快點化生就會抵達這裏了!背著孩子快走!」


    那是年輕的火護眾斧眾。他正聲嘶力竭地大喊。


    在這人口特別多的京都,比起化生,因火災而陷入狂亂的民眾還更加恐怖——豐日經常這麽說著。


    所以斧眾在這裏平息火災與人心。


    就算他們不像戈眾那樣直接麵對化生——但這些人仍在戰鬥。伊月是這麽想的。


    「喂,別去那邊!會讓火舌卷進去喔!」


    伊月正要跑過斧眾成員身旁,卻被人一把抓住手臂。


    「我是『以』組的人,奉豐日大人的命令前往!」


    伊月馬上撒了個謊。現在沒時間多做解釋了。


    「豐日大人的命令?可、可是……」


    年輕的斧眾感到一陣困惑。


    「我在趕時間,快放手!」


    就在這時——


    轟然響起的爆炸聲撼動了大地。


    伊月和斧眾男子同時看向爆炸方向。混雜了粉塵的熱風猛烈吹上他們的臉。讓伊月忍不住以手臂護住頭部。


    黑色的天空下屹立著巨大的火炷,並將夜染成朱紅。火炷逐漸崩解,化為無數的火團四散,降落在巽京一帶。


    「那是什麽……」


    斧眾喃喃說著的聲音發著抖。


    逃難途中的民眾也紛紛停下腳步,看向如同深夜太陽般淒美絕倫的火焰。


    ——是佳乃。


    ——佳乃在那邊。


    「……那裏不是弓削家的大宅嗎?」斧眾成員說。


    「弓削?你說弓削?」


    「咦?啊啊,嗯。」


    ——沒錯。伊月推開佇立的人群邁步跑去。


    弓削大宅毀壞的程度叫人看得蹙眉。


    越過完全燒毀、化為焦黑瓦礫堆的大門,就看見簡直像是耕作前的開墾地般荒涼的庭院。池水幹涸,土地處處是胡亂翻起的痕跡。


    空氣中充滿足以稱為瘴氣的刺鼻氣體,讓伊月隻能掩口穿越庭院。


    中殿的屋頂裂成兩半,露出的梁柱也著了火,從外頭實在感覺不出裏頭有人在。


    「佳乃!」


    伊月大喊。


    黑夜將這股聲音吸去。


    附近的居民應該一個不剩地避難去了吧!這裏死寂到讓人覺得大街的騷動像在作夢,隻能隱約聽見遠處的火護之鍾。


    「佳乃!」


    伊月再一次發出呼喊。


    沒有響應,於是伊月緊握著弓進入大宅。


    屋頂滿是破洞,加上牆壁也到處著火,讓伊月能勉強看清昏暗的屋內。


    愈往屋子深處走去,自己的火目式也愈激昂。


    ——有什麽東西在。


    ——佳乃嗎?


    ——隻是那樣的話……


    尖銳的慘叫聲劃破黑暗。無法分辨是男是女——應該說根本無法肯定那痛苦的叫聲是否為人類的聲音。


    伊月加快腳步。


    途中發現好幾具燒焦的隨從屍體。一看就知道這不是火災造成,因為宅邸本身沒有太嚴重的火災災情,屋頂和牆壁雖然嚴重破損,但主要是爆炸的衝擊所造成。如果沒有足以整地的烈火,不可能出現那樣的屍體。


    他們是被殺的。


    遭非比尋常的火焰所殺害。


    再度聽見那陣慘叫。


    宅邸深處崩塌嚴重,走廊在中途突然斷裂,沒入打穿地麵的大洞中。


    慘叫聲從大洞的底端衝擊著伊月的臉。


    ——這是……什麽?


    往洞底的黑暗窺探後,伊月不由得嚇呆了。


    她看見黑暗中——零星的青光正一點一點的閃耀著。


    「佳乃!你在吧!」


    光點搖曳。


    伊月踏上洞穴邊緣的斜坡。


    滑下脆弱易崩的土斜坡。彷佛正遭到巨大怪獸給吞沒的妄想,促使伊月忍不住迸出莫名其妙的叫聲。


    背部撞上了堅硬的地板。


    這股觸感不是土。


    忍痛站起的伊月凝視著黑暗。


    ——石階?


    ——這裏是地下倉庫嗎?


    眼睛逐漸習慣黑暗。


    伊月的雙手邊就是土牆。在天花板上那個大洞出現前,這裏應該是通往地下洞穴的通道。


    洞穴深處——黑暗中出現傾倒的格子牆。


    ——這不是倉庫。


    ——是地牢……


    堅固的格子牆由粗木頭組成,因為原本固定它的天花板崩塌,所以才會倒下,有一半更埋進了土裏。


    接連不斷的慘叫聲由洞穴深處傳來。


    還能看見零星搖曳的青焰。


    伊月舉弓架箭,謹慎越過格子牆踏入黑暗中。


    空間很寬。因為幾乎沒有光,所以無法判斷空間有多深。空氣凝滯沉悶,還能聞到野獸體臭般的味道。


    注意到右手牆邊有個白色人影的伊月轉過頭。


    兩朵青火正凝視著伊月。


    「……佳乃。」


    「你來了。」


    佳乃微笑。


    原本美麗的黑長發淩亂不堪,在臉頰上形成詭譎的陰影,衣服也燒得破破爛爛。


    「我開心到好想抱住你呢,嗬嗬,可是我的手臂變成這樣,隻能作罷了。」


    ——手臂?


    伊月這才注意到佳乃的手臂不見了。


    不對——手臂還在,隻是那已經不是人類的手臂了,好幾條黑色海藻般的東西從衣袖垂下。柔軟濕潤地漂浮在佳乃身體四周,偶爾還會發出鼓動。


    「唔……」


    伊月不禁往後退。


    仔細一看,不隻是手臂如此。


    從衣領露出的脖子也出現鱗片般的東西。


    腳也是,腳的形狀變成了類似鳥的鉤爪。


    ——佳乃她……


    ——已經逐漸不再是人了嗎?


    「墮落為化生嗎?嗬、嗬嗬。佳乃,你還真是醜陋啊。」


    一道沙啞的聲音從佳乃的後方傳來。


    佳乃轉頭。


    眼裏的青光照出牆壁,讓伊月看見那裏有個人影蹲伏在黑暗中。


    燒焦的狩衣上沾滿烏黑血漬,手臂和肚子也全露了出來。伊月記得那張蒼白的窄臉。


    ——弓削弘兼。


    「看來光毀掉眼睛,你還是能活下去。嗬。早知道應該斷你雙腿的。」


    「你還是不改賤嘴呢。真叫人欽佩。」


    佳乃的右手——可怕的觸手——咻地破風伸出,刺向弘兼的肩膀。


    弘兼痛苦的慘叫聲回蕩在洞穴牆壁和天花板,讓伊月忍不住掩耳。


    「住、住手!」


    幾乎和伊月的叫聲同一時間,弘兼的慘叫突然中斷。


    觸手拔出,鮮血自弘兼的肩膀噴出。


    伊月跑到佳乃身邊,並抓住她的肩膀。


    「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阻止我?」


    佳乃依


    舊瞪著弘兼並問道。


    觸手尖端撫過弘兼蒼白的臉。靠近一看,發現觸手上滿是突起的青筋與濕潤黏液,而且——上麵還滿布一眨一眨的眼睛。


    「他、他是你父親啊!他……」


    「那東西才不是我的父親。」


    觸手尖端一甩弘兼的臉煩。


    一道血痕接著出現在他臉上。


    即使如此,弘兼仍瞇起眼睛冷笑著。


    「我的父親,在那邊。」


    佳乃以下巴指指洞穴深處的黑暗。


    ——什麽?


    伊月凝神注視。


    這時——


    黑暗中出現兩隻發亮的眼睛。


    青色的五顆星火焰——火目式浮現在額頭。


    某種巨大的東西蹲在黑暗中,而且那東西在此刻醒了過來。


    一股全身的寒毛都豎立起來的感覺襲上伊月,令她發出了呻吟。


    鼓動高亢到刺痛耳朵,心髒幾乎要從耳朵流出。


    ——這是,什麽?


    那東西如鬆樹根般粗大彎曲的前腳踏上石階,並緩緩站起來。生鏽的粗鎖鏈將那東西固定在岩壁上,一拖動就會發出刺耳的聲音。


    那東西張開裂到眼尾的大口,吐出腐臭的氣息,上下顎都能看見如伊月手臂般粗的獠牙。


    那東西的體毛倒豎。


    當那東西的身體抖動,整個洞穴都搖了起來。土塊啪啦啪啦地自天花板上掉下來。


    ——是狼嗎?


    那東西與非化生的野獸相比實在太過奇怪,鼻子和嘴巴長長突出的頭部的確類似狗或狼,但它腹毛之間又隱約可見光芒黯淡的鱗片,四肢前端和佳乃一樣是樹枝般的觸手。


    纏繞那東西的鎖鏈深深打入地板、天花板和另一處地板,束縛住它。


    「天狼——人類這麽稱呼它的。父親其實也有名字,隻是無法用人類的語言念出來。」


    ——父親,她說這是父親?


    「佳乃,你在說什麽……」


    伊月說到這裏就突然緘口。


    這樣一切都說得通了。


    弓削的血脈多次出現火目。


    佳乃的力量恐怖到必須毀掉眼睛。


    人類身上流著化生的血。


    ——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嗎?


    「佳乃,你——」


    自己的想象讓全身的寒毛直豎。


    ——怎麽可能?因為這種事情……


    ——這根本,不是人類的思考方式。


    佳乃轉過頭。


    低垂著眼睛的那張臉,是屬於伊月所認識的佳乃。


    「是的……我就是這個天狼和人類女性所生下的孩子。我的身上流著色彩濃厚的火之血,因此——」


    佳乃再度看向縮在牆邊的弘兼。


    「我是那個男人拿自己的妻子和化生配種創造出的東西。」


    那是充滿了唾棄的語氣。


    「……嗬、嗬。你說得對,你說得對極了。」


    明明全身泊泊流著鮮血,但弘兼仍大無畏地笑著。


    「弓削家就是這樣創造出最強的禦明,就是這樣累積榮華富貴,就是這樣維護都城、國土安寧。哈,天皇的作法太沒效率了,居然特地到處尋找出現火之血特征的女孩,實在愚蠢。」


    弘兼的聲音發狂般變得尖銳。


    「這個天狼是由擁有火之血的人們交配創造出來的東西。隻有我弓削能以人類的手創造出如此的化生,隻有我弓削能夠透過層層咒術束縛住它,以躲避正護役的眼睛。嗬、嗬,這個京都、這個國家,全靠我弓削支撐,全靠我弓削守護!」


    「閉嘴。」


    佳乃伸出手臂的觸手卷上弘兼的脖子。


    咳噗——弘兼的嘴邊流下唾沫。


    「我想知道的不是這些笑話。好了,快說——」


    高舉弘兼的身體直到接近天花板之處,他短小的手腳正無力地掙紮。


    「解放天狼的咒語。」


    「愚蠢的東西……你想、想解放那個做什麽?」


    「佳乃,住手!」


    伊月抓住佳乃的背,但——


    她的腹部挨上一記驚人的衝擊。


    她突然感覺不到腳下的地麵,天地在黑暗中顛倒。


    「——!」


    才剛喊出聲,伊月的背已經撞上牆壁。


    就像要逃離這股劇痛般。意識逐漸遠離。


    拚命想抓住殘留意識的伊月,心境上彷佛正以一隻手臂吊在絕望深穀邊緣掙紮。


    那個慘叫聲不斷刺入朦朧的耳朵。


    伊月咬牙睜開眼睛。


    黑發女孩正低頭看著在地上痛苦打滾的某人。


    沒多久,地上的男人不再動彈。


    女孩拖著手臂往洞穴深處走去——


    ——弓呢?


    ——我的弓在哪?


    ——可惡,動啊。


    ——站起來!


    伊月強忍全身的疼痛起身,並舉起正緊握著弓的左手。


    擺出架勢。上箭。


    佳乃轉頭。


    「……要攻擊嗎?」


    冰冷不帶感情的聲音回蕩在洞穴中。


    「你打算攻擊我嗎?」


    ——這個是——


    ——化生。


    ——是殺害母親的怪物。


    ——攻擊吧。


    ——射殺她。


    ——殺了她!


    眼前的箭尾在顫抖。


    佳乃半閉起眼睛,以伊月熟悉的笑容麵對她。


    「嗬嗬。」


    側腹炙熱到像要熔化掉似的。


    兩手突然失去力氣。


    弓從伊月手上滑落,自弓弦上彈出的箭撞上石階折斷,弓則翻滾到地上。


    「你真的很溫柔。」


    佳乃說。


    「就是這樣,我才對你……」


    佳乃像要揮開最後的話,轉身背對伊月。


    ——為什麽下不了手?


    ——她走掉了。


    ——佳乃要走了。


    沉沒在黑暗深處的巨大野獸將佳乃嬌小的身體吸了過去。


    能聽見佳乃的聲音。


    配合著咒語,巨獸——天狼的身體陣陣痙攣。鎖鏈互相摩擦發出哀鳴——一根又一根地扯斷束縛。洞窟開始轟隆作響。


    「啊啊……」


    神智不清的佳乃發出聲音。


    朝天狼伸出的雙臂觸手像藤蔓一樣纏上天狼的雙臂,並與之融合在一起。


    「佳乃!」


    天花板崩塌,土砂如雨般掉落,覆蓋佳乃和天狼。地盤的崩裂聲吞沒了佳乃尖銳的笑聲。


    弓削大宅大半受到巨大陷落牽引而坍塌。


    當伊月好不容易爬上瓦礫堆、接觸到地麵的空氣時,背後的寢殿和北邊的對屋正好裂成兩半沒入地底。


    「喔喔,這太誇張了。」


    「怎麽會搞成這樣……」


    伊月聽見了人的聲音。


    庭院中聚集了好幾個白色人影,各個手裏的長刀刀正閃閃發光。


    ——火護眾……是「以」組。


    「大家快逃!」


    伊月對著熟悉的麵孔大喊。


    「伊月!伊月嗎!你在這種地方做什麽?」


    「別問那麽多!快逃!那東西來了!」


    下一秒,自背後傳來的強烈衝擊撞開了伊月的身體。


    染得血紅的夜空和瓦礫堆在伊月的視線範圍內旋轉。


    手撐著冰冷地麵挺起上半身,口裏滿是鮮血的味道。伊月連自己的手腳在哪都不知道,腹部更


    幾乎要被扭斷了。


    她咬牙凝視貫穿天空的巨大火柱。


    「這是化、化生幹的嗎?」


    「簡直跟火山一樣……」


    熊熊火焰從陷落的大洞裏噴出,而它的源頭——


    ——來了。


    黑影現身。


    火炷轟然一響後四分五裂,無數的火焰碎片往四麵八方噴濺,化為火焰冰雹降落都城。


    黑影嘶吼。


    那已經不再隻是狼的樣貌了,而是長著毛的柔軟肉塊。疑似腳的部分伸出觸手抓住瓦礫,從洞裏拉出自己龐大的身體。


    肉塊前端張開露出獠牙的大口足以吞下一整頭牛。


    閃閃發光的雙眼之間——長出了什麽東西。


    ——佳乃。


    是裸女的上半身。腰部以下和手肘前端都溶入肉塊當中。


    「好、好不祥。」


    戈眾的年輕小隊長呻吟。


    「地形不利於我們。要圍上去嗎?」


    「直接把它推進洞穴會不會比較快?」


    「太大了!」


    「總之先圍起來!」


    「嗯!」


    「散!」


    白衣人影手拿戈踩過燒焦的柱子、爬上燒過的石頭,準備包圍天狼。


    「住手!你們會被殺!」


    伊月的聲音沒能傳達給任何人。


    伊月很清楚。


    ——那並不是……


    ——普通的化生。


    化生不會因憎恨而殺人,隻是因為遇到了食物,於是燒死他們並吃掉罷了。可是。眼前這個不一樣。


    ——必須阻止才行。


    伊月鞭策著疼痛的手腳撥開宅邸殘骸準備爬向火源,身體卻是動彈不得。轉過頭去一看,就連伊月自己也嚇了一跳。崩落的瓦礫將她的右腳深深埋住。她雖然拚命撥著地麵,下半身卻沒有絲毫動靜。


    「可惡!」


    一抬頭。隻見無數白影——戈眾們正團團圍住膨脹的天狼。


    「捉起來!」


    天狼的肉體炸開,無數觸手像蛇般扭動撞開靠近的戈眾。戈眾雖然渾身是血,仍努力地攀上瓦礫。眾人發出呐喊聲,數支戈朝化生的肉刺去。戈尖戳入黏土般的肉裏。


    天狼的肉塊繼續隆起,將佳乃的身體高高舉起。觸手激烈揮舞,手持戈的白衣男人們像快要凋零的落葉般搖曳著。


    「喔喔喔喔喔!」


    「不準放手!撐住!」


    年輕小隊長大喊。一人,又一人。他們握著戈的手臂遭到扯斷,接連撞上瓦礫堆。伊月左腳踢著瓦礫,一麵仰望天空祈求。


    ——常和!


    ——拜托,快點!快點射箭!


    這時候——高亢的笛聲劃破黑暗。


    鮮紅的光芒掃開火焰、煙霧和腐臭,在天狼背上收束成一支箭並射了進去。佳乃甩著頭發發出慘叫。


    「響箭到!」


    「響箭到!」


    「響箭到!」


    戈眾唱和。在笛音的殘響中,被朦朧的紅光環繞的天狼肉塊抽搐著。伊月因腹部突如其來的炙熱而扭動身體。這是灼箭要來的征兆。


    ——這下子終於能夠鎮壓……


    這時,肉塊突然彈開。


    無數觸手橫掃、攻擊,讓好幾名白衣像風吹羽毛般飛向天空。


    佳乃的哄笑掩蓋過響箭的笛聲,環繞肉塊的紅光彈開——


    地在搖晃。


    伊月腳下的瓦礫又一次崩塌,解開束縛的身體摔在焦土上。


    光消失了。


    伊月邊嗆咳邊抬頭一看,天狼的巨大身體高高矗立在瓦礫堆頂端,佳乃燃燒的雙眼正俯視著伊月。


    從肉塊隆起無數的粗手臂——或者該說是角。其中一根上麵還插了個戈眾的男人,就像伯勞鳥把獵物插串在樹枝上一樣。


    「呼呼……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仰望開始發白的天空,佳乃發出尖銳的嗤笑。


    ——戈眾壓製不住它嗎?


    再度響起的高亢笛聲撥動伊月的意識,讓她忍不住捂住耳朵。強烈的光線更令她睜不開眼。


    ——灼箭過來了!


    土地碎裂的聲音衝擊著腹部。


    飛來的正青色光芒沒射中天狼,隻貫穿了宅邸的屋頂。


    佳乃嗤笑得更厲害了。


    「可惡!振作點!抓住它!」


    年輕小隊長這麽大喊。但連他自己也要撐著斷戈才能勉強站起,更別說其他白衣全像濕紙般貼在瓦礫堆上,沒有動靜。


    「呼呼呼呼。真沒用。白白浪費了常和的兩支箭。」


    佳乃的聲音混雜著黏液通過管子時那種不舒服的聲音。


    「來吧,來吧,走吧,讓火焰充滿京都,讓人類回歸塵土,將焦土上發芽的種子全部鏟除,使平靜沉睡的風也燒焦吧——」


    肉塊一邊冒著泡,一邊緩緩走下瓦礫堆。


    佳乃眼睛裏的火焰突然消失。


    「伊月。」


    沒有弓也沒有戈。


    伊月孑然一身站在天狼前麵。


    她仰望著如觸角般突出烏黑巨塊上的佳乃。


    看著火焰席卷她那頭黑玉般豔麗的頭發。


    看著她在火焰映照下的蒼白肌膚。


    還有燃燒著火焰的眼睛——


    「妳要殺所有人對吧?那麽先殺了我。」


    伊月輕聲說道。


    害怕與疼痛全都不知道消失到哪去了。


    啊啊,我……


    ——好渺小。


    伊月邊傾聽聳立在麵前的天狼醜惡身體發出的疼痛,邊思考著。


    「為什麽不殺了我?為什麽在火垂苑時,不殺了常和?」


    佳乃沒有回答。


    她的臉因為背對著逐漸亮起的東方天空而陷入影子裏。


    隻有自肉塊伸出的數根觸手不斷蠕動。


    「妳應該知道她遲早會當上火目、成為妳的阻礙。為什麽不殺了她?」


    佳乃低著頭,臉部陷入黑暗當中看不見表情。


    「別這樣,快停手。我已經不是人類了。如果妳不跟我來,就讓我走。」


    「我不要!」


    「為什麽!」


    「因為我不想把妳交給『那家夥』!」


    佳乃發出慘叫。


    熱風打在伊月身上把她撞開。


    ?火焰覆蓋在天狼身上、弓削宅邸、黎明的天空,還有全世界。


    「沒錯!沒錯!我應該動手!在和妳相遇的第一天!在和妳說話之前!」


    熊熊吹拂的熱風中,隱約傳來佳乃的叫聲。伊月用手撐著地麵想要站起,地麵卻像火燒般灼熱。倒在旁邊的戈眾白衣、自地麵聳立的戈柄全都燒起來了。


    眼睛也幾乎無法睜開。


    在席卷而來的火焰中,佳乃和天狼看來就像一小撮黑影。


    ——無法靠近。


    ——一瞬間也好,若能讓牠出現空隙。


    伊月左手上的感覺蘇醒。


    ——辦得到嗎?


    伊月退後半步、閉上眼睛。


    她告訴自己,我的手中的確有弓。


    拿著按理說不存在的弓和箭、拉開弓弦。執意玩弄伊月的風聲逐漸遠離。


    拉緊弓弦。


    雙手間高漲的力量深深蔓延。


    ——我隻有這個。


    感覺到側腹火目式的激昂。知道在體內流竄的血即將沸騰。


    ——既然我什麽都辦不到。


    ——那麽,至少……


    ——要傳達到……


    放


    箭瞬間——


    數萬鍾聲壓過其它一切聲響。


    音波相互激蕩、碰撞。在樂音的豪雨中,伊月睜大雙眼。


    火焰裂成兩半,火焰後頭可清楚看見抖動著數百隻觸手的天狼輪廓。


    伊月拔起插在身旁的戈,腳一踹地。


    穿過由左右逼近的爆炎火牆中間,逐漸往天狼的血盆大口和發光雙眼靠近。佳乃瞪大眼睛。


    伊月揮起反手握住的戈——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舉戈全力刺向肉壁。戈尖輕易就插入肉裏,深入至柄。無數觸手像瀕死的蟲拍打翅膀一樣激烈舞動。


    一腳踏上戈柄——


    跳起。


    伊月抓住了那白晰的肩膀。


    天狼發出不成聲的聲音,並渾身顫栗著。


    「放……放開我!」


    佳乃在耳邊大叫。


    「怎麽能放!」


    繞上佳乃肩膀的手臂用力,抱著她全裸的胸部靠近自己。


    「為什麽!妳為什麽要阻止我!妳根本!妳根本!妳根本完全不懂我的心情!明明什麽也不了解——」


    佳乃扭動著身體想掙脫擁抱,她的雙眼流出鮮血弄濕了臉頰。


    「我是不懂!我怎麽可能會懂!我隻是——」


    ——既然無法親手燒死化生,那至少——


    「想抓住化生。」


    ——至少要做到我辦得到的事,哪怕是微乎其微的小事。


    「隻是想把人從火中救出來。」


    「妳為什麽不明白我已經不是人類了!放開我!妳想死嗎!」


    右肩一陣劇痛,天狼滿是荊棘的觸手卷上伊月。左手臂也感到疼痛,想拉開伊月的觸手正拍打著她。巫女服的白衣沾滿了血,腦袋裏能聽見骨頭發出討厭的糾結聲。伊月咬唇忍住不叫。


    ——擋得住嗎?


    側腹受到一陣強烈的衝擊。口中充滿血味。


    「放開我!」


    佳乃的聲音震得耳朵好痛。伊月咬緊牙根,將全身力量注入繞在佳乃背上的雙手。血紅的視


    線在搖晃。手臂幾乎就葽脫離肩膀,意識更逐漸模糊。


    ——已經支撐不下去了……


    突然,一陣耀眼的光芒包圍住兩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佳乃的喉嚨擠出尖銳的叫聲。那是伊月期望、等候許久的光。


    「灼箭到!」


    ——來了。


    「妳快走!」


    伊月隻是緊抱住佳乃。


    ——常和,看見了嗎?


    ——就是這裏。


    ——貫穿!


    在一片白光的世界中——飛來的光矢插入天狼背部。溫熱的血液噴出、大地跟著翻騰。倒豎的粗毛縮小、熔化、蒸發,消失在光裏。不待毛熔解完,表皮便跟著著火,肉塊發出吱吱聲響逐漸被光吸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i」


    佳乃痛苦掙紮。


    包圍兩人的壓倒性光亮終於轉成青白色火焰。腳下的獸肉熔解,可以感覺到骨頭正在粉碎。


    「唔啊、啊啊、啊——」?伊月更用力地抱住佳乃。


    ——不要緊。


    ——火目的灼箭不會傷害人類。


    ——所以……


    腳下的肉塊逐漸化為一灘爛泥,發著啵啵聲冒出大泡泡接著破掉,天狼的肉體還原成了火焰。腥臭的血味玷汙空氣,灼燒伊月的肺。


    懷中的佳乃放鬆僵硬的身體,並且失去了力氣。埋在化生肉塊中的身體也在不知不覺中失去了重量。


    呻吟變成了嗚咽。


    在搖曳的青焰中,伊月低頭看著佳乃的手。這是當時抱住伊月的手臂,當時撫摸伊月頭發的手掌,是當時開著玩笑拉扯伊月臉頰的手指,細白的——人類手指。


    熔解的化生血肉沿著佳乃的腰和腳的肌膚滑落。


    伊月更加緊抱住佳乃的身體。


    「已經沒事了。」


    並在她耳邊細語。


    她支撐著幾乎要癱坐在地的佳乃。踩在腳下的骨頭發出了碎裂的聲音。


    佳乃舉起手臂。


    手指纏住伊月的脖子。


    「我、我根本——」


    她低著頭說。


    「……就不希望被救。」


    ——可是我……


    ——想救妳。


    伊月無聲地回答。


    青焰逐漸淡去。


    兩人腳下的化生骨骸發出聲音逐漸崩解。伊月用可說使不上力氣的手臂抱住佳乃,倒在青焰的殘渣裏。在緊張的情緒放鬆的瞬間,她幾乎就要直接昏過去了。


    能遠遠聽見火護之鍾的聲音。


    手指埋在佳乃的黑發裏,牢牢抱著她的脖子。?好溫暖。


    沾滿血液的白衣胸口感覺到佳乃的呼吸和眼淚的濕氣。


    鍾聲再一次長長響起。


    越過佳乃的肩膀看向天空——太陽總算由灰色的雲層間露臉,並射下第一道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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