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月大人,腰帶的交錯順序弄反了!」


    「伊月大人,頭髮亂了!」


    「伊月大人,側綁帶要綁緊!」


    著裝順序每出一個差錯,女官嚴厲的譴責就會傳遍寢室,這已經讓伊月失去耐性了。從動手換上正式服裝開始,就不斷受到兩名幫忙更衣的女官糾正。


    「明明已經待在宮裏三年了,您多少也該熟悉了才是啊。」


    「這麽誇張的打扮,我隻有進火垂苑當時穿過嘛。」


    女官快手將釵子——綴有花飾的頭冠——戴到鼓著臉的伊月頭上。單衣外披上長袖的萌黃向蝶花樣的千早,手上還必須拿著神樂鈴(注:舞神樂時使用,串有十二到十五顆鈴鐺的有柄搖鈴),實在沒有比這更難以行動的打扮了。


    「今日是賜火儀式。要拜見天皇。」


    「我知道。」


    「不對,你不知道。聽好了,伊月大人。」


    女官跪在伊門而前,由下往上看著她教訓道:


    「天皇之上沒有其它人,他是這個國家最尊貴的人物,然而隻有在今天這個賜火儀式上,天皇必須對獲選為火目的禦明磕頭,並獻上神弓火渡。你知道為什麽嗎?」


    「……因為覩宮呼火命要降臨在火目身上。」


    「沒錯。呼火命和皇祖。高禦名宜日神是夫妻。當人類還不曉得火時,高禦名宜日神帶著稻八千、稗七千、杉樹苗三千、老鷹蛋三千,入贅成為觀宮的夫婿,人類因此得到了火。賜火儀式是把這個……伊月大人!不準睡著!」


    「嗯嗯,我醒著,別擔心。」


    由於話題太無趣,站著的伊月忍不住昏昏欲睡。


    「這可是連天皇都要卑躬屈膝的重要儀式!所以伊月大人的禮節也不容馬虎……」


    可是——伊月心想。


    女官訓斥的輦首左耳進右耳出。


    ——獲選的人,應該是……


    鏘啷。神樂鈴的聲音自背後傳來。


    一轉頭,正好看見佳乃走進寢室。她身上穿著和伊月同樣的巫女正式服裝,但有著一頭還是黑髮的佳乃還是比較體麵。


    隻可惜眼睛上纏著的繃帶稍微破壞整體形象。


    「眼睛……怎麽了?」


    「咦,這個嗎?」


    佳乃嘴邊綻出笑容,手摸摸蓋在眼睛上的布。


    「前幾天開始換新藥了。」


    「……眼睛的狀況惡化了嗎?」


    「不是。應該說快治好了。但還是趕不及在賜火儀式前複原。好可惜喔,我好想看看伊月的千早打扮。」


    「笨蛋。」


    反正將來還有機會看到——原本想這麽說的伊月把話吞了下去。


    ——不對,這是最後一次了。


    無論誰被選上,伊月都不會有再度穿上巫女服裝的機會了。


    「伊月才是。你的傷好了嗎?」


    「……啊啊,嗯。已經沒事了。」


    火焙巡禮是十天前的事。當時的扭挫傷、撞傷和燒傷都已經幾乎痊癒。


    唯獨在蜘蛛腹部上看見的火目式——隻有那個烙印在伊月眼裏消之不去。為什麽具有消滅化生力量的火目式會出現在化生身上呢?火日式又搗什麽俞喚來化十呢?


    為什麽火目和化生都與火有關呢?


    為什麽——


    「哇!佳乃姐好漂亮!」


    大步跑進房間來的人是常和。


    嬌小的身軀跟袖子過長的千早及有著大大裝飾的頭冠完全不搭,讓常和看起來好像尺寸弄錯的人偶。


    「我也把頭髮留長好了。」


    她摸著佳乃背上的頭髮說道。


    「常和很適合及肩的長度喔。」


    佳乃轉過身回答。


    「是嗎?」


    「是啊。再說——」


    佳乃摸摸常和的臉頰。


    「——也已經沒有機會留長了。」


    常和不解偏頭。


    「為什麽?」


    佳乃沒有回答。


    伊月訝異地看著佳乃的側臉。


    ——你在說什麽,佳乃?


    ——隻是遮住眼睛,就讓人完全無法判讀表情了嗎?


    看不出她的表情。


    可是總覺得佳乃看起來很悲傷。


    年長的女官自門口探頭進來。


    「佳乃大人、伊月大人、常和大人,準備好的話,我們要前往紫宸殿了。」


    紫宸殿是內宮的正殿。


    走進內宮南邊的正門「承明門」後,就會看到鋪滿卵石和沙子的寬廣中庭,中庭底端那棟莊嚴肅穆的建築物。就是處理國家大事的紫宸殿。


    這天,身著正式服裝的左右大臣,及其之下的公卿們整齊劃一頭戴垂纓冠(注:文官帽。「纓」指帽後帶子),威風凜凜成排跪坐在紫宸殿前的中庭兩側。


    伊月、佳乃、常扣的座位在上了紫宸殿木階處的外側走廊上,背後是華麗絢爛的帝座——高禦座,但隻有這天,天皇不會坐在位子上,因為這是敬拜比國家最高位的天皇還要高階層的唯一儀式,賜火儀式。


    在鋪滿沙子的中庭中央、彼此麵對麵坐著的公卿中間有個小堂。由正上方看下去正好是五角形。那座小堂並非原本就建在那裏,平常是拆開來收納在倉庫內,等到耍舉辦賜火儀式的前三天才拿出來組裝。


    迎接覩宮呼火命時,天皇必須待在祠堂內淨身。


    堂門朝著伊月等人的方向,門前有張八腳桉(注:長方形小桌,兩短邊各有四支桌腳),桉上放置各種神器。


    最醒目的就是恭敬放置在正麵鹿角上的那張弓。


    此弓名日「火渡」。


    火目交接時,就會準備一張新的弓,因此伊月現在看到的是第二十六代火渡。那是漆成朱紅色的美麗和弓。


    木階底下的神祇官以沉悶的聲音念著祝詞。


    「如科戶之風吹散天上八重雲,如朝風夕風吹散朝霧夕霧。如解開停靠岸邊大船的船首船尾放諸大海,如執火與敏掃除遠方的茂林,殲滅清除還罪一如其不在……」


    京都上空烏雲密佈。


    無風。


    舊木頭的味道隱約溷雜著橘花香。


    鳴鼓。祝詞聲調改變。


    五角堂的門發出吱嘎聲。


    腦袋幾乎放空的伊月連忙挺直背脊。


    ——天皇。


    ——統治國家的人。


    ——會是什麽樣的人呢?


    ——既是人,也不是人。


    ——神人。


    門打開了。


    公卿一齊低頭,彷彿黑色池水揚起漣漪。


    一個嬌小的人影自祠堂的黑暗中走出。紫衣。長髮在左右耳際紮成大環,頭上結著草花髮飾,但沒有戴冠。


    ——小朋友?


    完全是小孩子模樣。


    天皇一出門就跪地,以複雜的動作揮舞左右衣袖,然後雙手捧起火渡。


    女宮靠近把原本擺放弓箭的八腳桉收到一旁。


    在變成喃喃自語的祝詞聲中,天皇雙手執弓安靜地往這邊慢慢走來。


    逐漸能看清楚臉了。


    伊月屏息。


    完全沒發出腳步聲的天皇緩緩走上木階,當他抵達伊月等人所在的外廊後,祝詞聲停止。


    伊月的視線無法離開那張臉。


    「笨蛋,現在正舉行儀式。別發呆,嚴肅點。」


    熟悉的聲音滑稽地說。


    「你、你是——」


    「不是叫你別說話了嗎?」


    豐日高舉手上的火渡微笑。


    「懇請拜見觀宮呼火命。」


    凜聲高喊。


    他的雙腿走過伊月麵前。


    趴低身子,深深磕頭,髮尾散在地上。


    常和一臉呆滯地看著遞向自己麵前的紅弓好一會兒。


    「敬呈。」


    豐日雖然低伏著臉,聲音仍然迴響整個紫宸殿。中庭的公卿們應該全都聽見了。


    過了一段差點令人昏厥的時間後。


    終於——


    常和的小手從豐日的小手上輕輕接過弓。


    *


    夜晚。


    內宮宣耀殿——後宮的一角。


    房間麵對稱作「後榊之圖」的大型庭圖。才六月,外廊上就早早掛起簾子避暑,附近樹叢間也能隱約聽見夏蟲的聲音。


    這裏正好位在反方向,無法從這個房間看見烽火樓,因此伊月隻能坐在緣廊上看月亮。


    除了發呆,也不知道該做什麽。


    她並非腦袋一片空白。而是不曉得該由哪件事情想起才好。


    火目的事。


    化生的事。


    常和的事。


    佳乃的事。


    自己的事。


    豐日的事——


    她突然注意到旁邊站了個白色身影。


    她懷疑地拾起頭,接著立刻低下頭去。


    是豐日。


    「怎麽突然變得這麽畢恭畢敬的?感覺好奇怪啊,不要這樣。」


    開心地笑著的豐日也跟著坐在緣廊上,雙腳垂向庭院。他身上仍是平常的白衣打扮,髮型又恢複成高高紮在後腦勺的馬尾。


    「咦,不,可是——」


    可是你是天皇。


    雖說之前不知情,但一想到自己過去對這個統治國家的神人有多麽粗魯隨便,伊月就變得提心吊膽。


    她仍難以置信。


    「像以前一樣就好。如果連你都那麽拘譁,那我該捉弄誰找樂子才好呢?」


    「小的恐怕難以配合。」


    「用那種不習慣的這詞舌頭可是會打結喔。你知道自己到目前為止罵過我多少次笨蛋了嗎?現在才想要改啊,哈哈。」


    愈是這麽說,伊月就愈抬不起頭。


    「呐,伊月。」


    豐日的聲音稍微變得低沉。


    「我變了嗎?」


    ——咦?


    「賜火儀式後,我就變成另一個人了嗎?」


    ——這個……


    「你不也是儀式之前的伊月嗎?」


    ——他說的沒錯。


    「我不是叫你別對一國之君低頭行禮。那是必要的禮儀沒錯。因為有天為蓋,地才得以平整。但是你該低頭的——是那件紫衣才是。」


    聽他這麽說,伊月想起了——


    豐日在白天賜火儀式上穿的深紫色衣服。


    「衣服底下的我根本沒有差別。不管儀式或者禮儀都是這麽回事。有必須徹底執行的時候也有無須那麽做的時候。現在的我隻是火護眾『以』組的豐日,所以不必跪拜。」


    豐日摸摸伊月的頭髮。


    「——否則我會很寂寞喔。」


    伊月輕輕抬頭。


    豐曰那張一如往常的小大人臉就在眼前——但伊月知道他正拚命忍住笑。


    「……話說回來,你,嗯……該怎麽說,怎麽會這麽不適合這身打扮呢。」


    「不準笑!」


    伊月不自覺甩開豐日的手揮出拳頭。豐日雖然坐著,但仍以不可嗯議的敏捷度後退閃開。


    「我、我又不是因為喜歡才穿這種衣服!」


    伊月身上穿的是華麗的五衣唐衣(注:別名十二單。平安時代女性貴族的正式服裝)——這正是後宮妃子的打扮。紅幸菱(注:紅色的花邊菱形紋樣,女性貴族的象徵)的單衣外有五衣(注。五層單衣)、白小葵地(注:白底葵紋樣)的唐衣,背後還拖著長長的衣襬。


    依月本人覺得這與其說是穿衣服,還比較像是在一堆步裏頭。


    「這身衣服實在礙事到很難走路。」


    「也隻能去習慣它囉,畢竟你往後每天都要穿這身衣服。」


    「等、等等!」


    想起一件重要事情的伊月步步往豐日逼近。


    「禦明將會直接進入後宮這件事,是真的?」


    「是真的。」


    豐日泰然自若地回答。


    「也、也就是說。我是、你你的——」


    「怎麽,不墜葸嗎?你放心,我大致上是先從年輕的老婆開始疼愛起。」


    「笨蛋!問題不在那!」


    伊月知道自己臉紅了。


    ——這傢夥明知道會有這種結果,還把我撿回家養大,


    一想到這,伊月心裏就莫名覺得怪怪的。


    「不喜歡的話,不入宮也行喔。」


    「咦?」


    「之前電有禦明選擇回家的前例,就選你喜歡的方式吧。如果無法成為火目……你原本打算做什麽?」


    被這麽一問,伊月便陷入沉默。


    ——如果無法成為火目。


    ——這個問題……


    「我不曾想過。」


    伊月將視線自豐日身上移開,接著輕聲回道。


    「我不曾想過沒當上火目後的事情。我一心隻想著要成為火目,把那些傢夥一隻不留地燒個精光。」


    ——如今連這件事也辦不到了。


    「所以我現在,該怎麽說……腦袋一片空白。」


    「這樣啊。」


    豐日光著腳跳下庭院裏,在草地上走了兩三步。


    「不甘心嗎?」


    他背對著伊月問。


    「啊啊……嗯。」


    某處傳來笛與笙的聲音。在舉辦宴會嗎?


    「很不甘心。」


    就連自己也覺得不思議,伊月很坦白地回答道。


    「但我也早就隱約明白自己不行。至於為什麽知道,我還不清楚。」


    「你很在意火焙巡禮那件事嗎?」


    「那也是部分原因。」


    火焙巡禮。


    喰蔵。


    化生腹部上的——五顆星。


    「豐日,到目前為止你見過幾隻化生?」


    伊月突然發問。


    童子轉身蹙眉。


    「平白無故地問這種問題是怎麽回事?」


    「有件事讓我很在意。」


    「嗯,到目前為止見過的化生嗎?不下一、兩千隻了吧。」


    「喰蔵呢?」


    「那個比較罕見。我以前也曾過過,嗯。大概七、八年前了吧。」


    你和那個村子都滿倒楣的——豐日補充道。


    「喰蔵的腹部——」


    伊月吞吞吐吐了一會兒。


    ——可以說嗎?


    ——這個。


    ——這個會不會也是禁忌呢?


    「我看到喰蔵的肚子上有紅色的——五顆星斑點。」


    豐日的臉色愈發嚴肅。


    「那個——」


    伊月轉開視線才續道。


    「是不是火目式?」


    隔了好一陣子都沒有回答。


    這才突然發現他已經坐到了伊月身邊。


    笙無精打采的旋律埴一補著沉默的時間。


    「你也看到了嗎?」


    豐日輕聲脫。


    「每雙化生都有。火護眾都曙得。」


    ——每隻化生都有。


    ——這表示……


    「這是禁忌,不可以說出去啊。」


    「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化生……」


    豐日的手指輕輕抵住伊月的唇


    。


    童子深邃的大眼睛直視著伊月。


    「等燻淨儀式結束後再告訴你。」


    ——燻淨儀式。


    ——等明天常和接任火目之後。


    豐曰起身。


    這時走廊另一頭聽見拖曳衣襬的聲音,一位身穿唐衣裳的女子現身。


    「哎呀,沒想到陛下會在這裏。」


    來者是佳乃。不愧是弓削三位的女兒,穿起這身正式服裝十分合適。


    眼睛上同樣纏著布的她理應看不見才是,卻準確地在豐日麵前兩步的距離處優雅跪地叩拜。


    「比起白衣朱袴,你果然還是適合這身打扮啊,佳乃。」


    豐日愉快地說道。


    「是嗎?感謝陛下讚美。不過我還滿喜歡巫女裝扮的。咦?」


    佳乃才把頭抬起來,就一臉不解地說。


    「您穿著火護裝扮嗎?從味道就能聞出來了。那我可以不客氣地直呼豐日大人囉?」


    「看呐,伊月。」


    轉過頭來的豐日得意洋洋地笑著。


    「佳乃就很懂事。」


    「笨蛋。」


    「伊月在賜火儀式上的表情實在非常精彩呐。」


    「哎呀,我直恕親眼看到呢。」


    「吵死了。佳乃也是,為什麽完全不覺得驚訝?就隻有我一個人像笨蛋一樣。」


    「我一開始就知道豐日大人的身份了。」


    「啥!」


    伊月驚訝要起身,腳步卻因為踏到衣角而一個不穩,讓豐日正好抱住她。


    「你在做什麽啊?」


    「對、對不起……不是!佳乃、你、早就加道了?」


    「之前我不是說過火垂苑是後宮的一部份嗎?」


    確實是有聽過這件事的記憶。還有男賓止步——


    「能夠進出男賓止步的火垂苑的男人,還會有別人嗎?」


    佳乃掩住嘴竊笑。


    「等、等、給我等一下!所以說大家都知道囉,女官們也是?」


    「不太可能不知情吧。她們隻是裝作沒看見。」


    「那、總、總部那些人也——」


    伊月的聲音已經是帶著哽咽了。


    「『以』組的年長者全都知道。」


    ——不知道的隻有我。


    火目式的熱度算什麽,她現在難為情到滿臉通紅、幾乎快燒起來了,於是伊月動手揍了眼前的豐日腹側好幾拳。


    「好痛!你幹嘛?」


    「吵死了!你要抱到什麽時候!放開我!」


    豐日嗬嗬笑著退開,往走廊邁步走去。


    「改天深夜,我會以你的夫君身份前來。勸你做好心理準備。」


    「笨蛋!你敢來我就放火燒你屁股!」


    「開玩笑的。」


    笑聲轉過走廊的轉角遠去。


    佳乃也忍不住笑出來。


    「伊月看來很有精神,太好了。」


    佳乃拖著衣擺走進房間,在衣裳屏風前落坐。


    「我原以為妳會情緒低落呢。」


    「我為什麽要情緒低落?」


    伊月忍不住氣衝衝地回應,看來她還沒脫離和豐日說話時的凶巴巴口吻。


    「為什麽不會情緒低落?」


    佳乃馬上反問,她的唇仍不改微笑;雖然遮住而無法判斷,不過她的眼睛大概也在笑吧。


    「我一定得要情緒低落嗎?」


    「畢竟妳是以若沒獲選就會去上吊的氣勢,跟我說著妳絕對要成為火目的原因啊。」


    「是喔。」


    按理說現在依然——如此。


    ——竟然逍遙自在地活著。


    ——害村子被燒掉的人明明是我。


    ——是我叫來化生。


    ——火目式會呼喚火目式。


    「我的腦子已經一團亂了!」


    伊月才剛說完,佳乃已經自地板上滑行靠了過來。


    接著突然伸出雙臂抱住伊月的頭。


    「咦?」


    伊月的臉陷入佳乃胸前,佳乃正溫柔地撫摸著伊月的頭發。


    「妳在做什麽啊!」


    雖然伊月想甩開擁抱,卻因為穿不慣的唐衣而無法如願行動。


    「到底怎麽回事呢?今天的伊月格外惹人憐愛耶。」


    「少說蠢話!放開我!」


    好不容易逃出佳乃懷抱的伊月在地板上蹭行,與佳乃拉開距離。


    「頭腦清醒了嗎?」


    「怎麽可能清醒!」


    「伊月妳總是這樣默默沉思,要是妳獲選為火目,一定仍會不發一言地沉思。」


    ——是這樣嗎?


    ——或許吧。


    兩人的對話突然陷入沉默,就隱約聽見笛、笙和歌謠的聲音。佳乃皺起眉頭。


    「到底有什麽好慶祝的?居然還不知羞恥的舉行宴會。」


    「不值得慶祝嗎?新任火目就要登樓就任了。」


    「連伊月都說這種話!」


    佳乃誇張地歎了口氣。


    「把護國大任全部推給一名巫女,其他人隻負責通宵酒池肉林,這實在令人作惡。」


    佳乃為什麽對火目有如此露骨的怒意——伊月心想。不對,不是針對火目——而是針對這個國家把護國重任交由火目一人承擔的設定。


    「……佳乃依舊無心成為火目嗎?」


    「是的。」


    那麽為什麽要來火垂苑?


    這時伊月想起那張纖細陰鬱的瓜子臉。


    「啊啊,是妳的父親弓削——弘兼要妳來……」


    「我不想聽到那個名字!」佳乃的語氣中充滿著敵意。


    伊月緘口看著佳乃冰冷的側臉。


    「不要提到那個男人的名字。」


    那個男人。


    這句話,那天在浴場露骨表現出憎惡的佳乃也曾說過。


    佳乃的眼睛有布遮住,看不見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


    但伊月在這時真的看見了。


    佳乃的眼睛射出狂亂的火光——


    蜘蛛之眼。


    蜥蜴之眼。


    「毀了我雙眼的,就是那個男人!」


    *


    在一片黑暗中醒了過來。


    伊月知道汗水把自己的睡衣完全弄濕了。


    掀開棉被,因為今年的梅雨季節遲來的關係嗎?六月還這麽悶熱。


    季節象徵的蚊子還沒出現,所以走廊的門開著。隔著簾子可隱約看到照亮庭院的明月。聽不見一絲蟲鳴聲。


    ——居然在這種尷尬的時間醒來。


    她想起現在應該睡在隔壁房間的佳乃。


    在那之後,佳乃似乎是察覺到伊月想要發問,於是快步離開。


    ——早知道當時應該追上去問清楚。


    佳乃在分開前說的話仍在伊月腦中迴響著。


    「……到底怎麽搞的,喂,這算什麽?」


    伊月喃喃自語地打了好幾次枕頭。


    突然——


    她感覺走廊上有人。


    腳步聲不是很清楚,但可以確定有人在走廊上。


    ——從隔壁房間出去的……


    ——佳乃?


    伊月慢慢離開棉被,探頭看向走廊。?通往西邊渡殿的走廊上有個人影,但對方迅速融入柱子的陰影看不見了。


    黑色的長發。是女性。


    伊月感覺背後一陣涼。


    ——是佳乃。


    ——那個人是佳乃。


    ——三更半夜的,她要去哪裏?


    伊月這才注意到自己也溜出了房間


    。她避免發出腳步聲地往穿廊前進。滿是汗水的睡衣突然讓她覺得好冷。


    來到能在左手邊看見中庭的穿廊,前麵的人影突然消失。


    樹叢傳來了沙沙聲響。


    ——下去中庭了嗎?


    因為伊月光著腳。


    她扶著穿廊的扶手猶豫了一會兒。


    人影斜越過中庭,直接朝烽火樓前進。如今在動的,隻有那個人影,以及在烽火樓頂端燃燒的青燄。


    四周一片寂靜。


    下定決心後,伊月越過扶手踏上冰冷的土地。


    直接追上去恐怕會讓對方發現,於是伊月壓低身子走在曲殿的牆壁和樹叢中間。


    ——我幹嘛偷偷跟蹤啊,直接出聲喊她不就得了?


    ——不行……


    ——我乾脆當做什麽也沒看見,回去蓋上棉被早點睡覺好了。


    雖然轉著這些念頭,但伊月仍選擇偷偷跟隨那個看來像是佳乃的人影。因為有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怖預感,讓她無法選擇回房或出聲喊住對方。


    人影繞到烽火樓的另一側。


    ——烽火樓應該有夜哨駐守才是。


    那一側是樓的入囗,那裏有派兩名衛兵不眠不休地輪班看守。一旦給那些衛兵發現,恐怕會引起騷動。


    於是伊月停下了腳步,躲在樹叢裏窺探情況。


    這時——


    伊月定睛注視的烽火樓暗處冒出兩、三次閃光。


    接著傳來了呻吟聲。


    ——呻吟?


    伊月跳出樹叢跑過去。


    ——是什麽?


    一接近高樓的陰影,刺鼻的肉焦味便湧了上來,令人不禁作嘔。


    伊月掩口繞到烽火樓正麵。


    篝火倒在地上,燒剩的部份零星四散。


    倒下的不隻篝火。


    還有黑色的巨大物體躺在地上。


    一個。兩個。


    仍冒著煙。


    ——這是。


    那股味道的源頭。


    前方傳來嘰的一聲。


    伊月猛然抬頭,隻見烽火樓的門扉開了一條縫。牢靠的門鎖——遭到扭斷——掛在門上。


    遲疑了一會兒,伊月打開大門。


    黑暗中,她看見朦朧的白色身影。


    「——佳乃。」


    聽到伊月的聲音,人影回頭。


    因為眼睛上纏著布,一開始還以為對方臉上光滑得沒有五官,不過那確實是佳乃。


    「妳在……做什麽?這裏是禁區啊。還有——」


    「果然是伊月。來得正好,我也正想讓伊月看看烽火樓呢。」


    佳乃隻有嘴上掛著笑容。


    伊月的腦裏捲起大量詞彙漩渦。


    她不曉得該說什麽好。


    她不曉得該從哪裏開始表達起好。


    「這是棟很有意思的建築物吧?現在的我雖然看不見,但從聲音就能知道。這裏一直到上麵都是中空的,沒錯吧?」


    伊月跟著佳乃抬頭。


    烽火樓是五角錐形的中空塔,這個由五麵木頭牆壁包圍的空間愈往上就愈窄小,而且一片黑暗。中央有根約需三名大人張開手臂才能勉強環抱的粗大木柱聳立。


    梯子就裝設在木柱的正麵。


    「來,我們上去吧。」


    佳乃搖動著衣擺抓住梯子。


    「等、等等!」


    白色背影快速攀上柱子,一下子消失在黑暗中。


    伊月也連忙靠近梯子。


    即使是以木釘固定凋花木頭打造出的這座堅固梯子,兩人同時攀爬還是搖晃得厲害。一下子就看不見地麵了,黑暗中隻能聽見木材的吱嘎聲與自己的喘息聲,讓伊月感到極度不安。


    要不是隔個幾層就能看到四周牆上有一個採光用的缺囗不斷往下,她實在無法確定自己正在往上爬。


    伊月停止去想地麵的事情。


    她凝神注視,看著在上方相隔頗遠的佳乃搖曳的睡衣下擺和黑發。


    ——火目就在這上麵。


    ——佳乃到底打算做什麽?


    ——為什麽……


    ——為什麽連我也爬上來了?


    要是讓人發現可少不了一頓嚴厲處罰。


    早知道發現倒在入□的那東西時,就應該大聲呼叫了。


    為什麽我沒那麽做?


    為什麽?


    ——因為——


    前方有著某樣東西逼近。


    即使在黑暗中仍可感受到陣陣滲來的存在感。


    ——屋頂?


    ——梯子到底了。


    上方是五角形的天花板。眼前是從柱子左右延伸出的細長踏腳處。


    佳乃正從踏腳處低頭看著伊月。不對,她應該看不見,但在伊月爬到踏腳處旁邊時,她馬上察覺到並伸出了手。


    「小心點,這裏很窄。」


    伊月才想要提醒眼崝看不見的佳乃小心呢。這踏腳處的確狹窄,梯子也正好斷在到達踏腳處的地方。伊月抱著柱子跳向踏腳處。就連她也有些腳軟。


    「入口……在哪裏呢?」


    佳乃起身,以看不見天花板的眼睛搜索著。踏腳處和天花板之間的距離幾乎正好等於佳乃的身高。


    「找到了。」


    走到距離柱子兩、三步遠的地方,佳乃摸了摸天花板。


    伊月也藉著由採光窗囗射入的些微月光看見了,厚重的正四邊形鐵板嵌入天花板內,鐵板表麵似乎刻著什麽複雜的紋樣,卻因為太暗而看不清楚。


    「哎呀,這是封印吧。」


    伊月也湊過去凝視。


    那片看來是鐵板的東西,是一扇單開門。


    正如佳乃所說,蝴蝶鉸鏈的反方向——貼著泛黃的封條遮住門鎖。看起來似乎很舊了,硃砂寫的文字已經模糊得看不清楚。


    伊月突然想到一件事。


    「——為什麽?」


    「什麽?」


    「為什麽要封印起來?」


    由紙的老舊程度研判,應該不是昨天或今天貼上的東西,怎麽看都像已經貼了好幾年。


    也就是說,這幾年來這扇鐵門都不曾開過。


    「火目——不是在上麵嗎?這樣要怎麽送食物進去?」


    「啊啊,那個啊——」


    佳乃撕下封條揉成一團丟開。紙團一下子隱沒在踏腳處下方的黑暗中。


    「火目不用吃東西喔。」


    聲音聽來帶著笑意。


    「這扇門從現任火目登樓之後,就沒再開過了。」


    ——不用吃東西?


    ——什麽意思?


    佳乃細白的手碰著鐵門邊緣。


    這時伊月的腹側突然聞始發熱。伊月呻吟一聲,腳差點踏出踏腳處。她的手靠著柱子盡全力忍住。


    沉悶的聲音響起,踏腳處跟著搖晃。


    佳乃的腳邊落下了亮晶晶的東西。


    那是燒紅的——門鎖。


    伊月不住屏息。


    ——以火目式力量熔開門鎖?


    伊月的火目式和佳乃的產生共鳴。


    ——這……


    ——這做法。


    ——這麽誇張的做法,就算是化生也辦不到啊。


    金屬和木頭摩擦發出難聽的聲音。


    細木屑不斷掉落到踏腳處上並散出刺鼻味。


    鐵門發出類似勒住烏鴉頸部時的叫聲後落下。


    佳乃手抓住洞開的四角洞穴邊緣,靈巧地跨入門內消失在天花板上。


    伊月好一會兒動不了。


    ——火目。


    ——


    在這上麵。


    「怎麽了?」


    佳乃的聲音悶悶地響起。


    「伊月是為了知道答桉才上來的,對吧?」


    伊月嚇了一跳。


    ——是嗎?


    ——因為我想看嗎?


    ——因為我想看看在這上麵那個不準人看的東西。


    ——火目式召喚火目式,火目式引來化生。化生與火目式都是會帶來火的不正常東西。


    ——我想知道答桉。


    伊月靠近門。


    抓住洞穴邊緣,一踢踏腳處跳了上去。


    上麵是五角形的房間。房間正中央矗立著貫穿地麵的圓柱,支撐著低矮的天花板。牆上一道道如箭窗般的縱長形間隙緊密羅列,射進來的月光讓人能夠對屋內一目了然。


    地麵上那個讓兩人進出的門,以及柱子。


    其他什麽都沒有——不對,柱子的另一邊有座很陡的樓梯。


    「這裏是……?」


    「這裏隻是緩衝用的房間。舉行熏淨儀式時,這裏會鋪滿大量青草。窗戶很多吧?還有……天花板上也開了洞,看見了嗎?」


    抬頭一看。


    雖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不過有好幾條黑色切囗以柱子為中心成放射狀散開。那就是洞嗎?


    「火目就在這上麵的天台上。」


    佳乃繞過柱子朝樓梯走去。


    「等、等等。隨便靠近火目的話,會被燒死。」


    ?這雖然是口耳相傳的禁忌,但擁有火目力量的話,燒死違反禁忌的人也沒什麽不可思議的。然而佳乃隻是轉過頭來笑了笑,又繼續上樓。


    「啊啊,這裏也做了封印。」


    樓梯延伸到天花板為止,前麵也和剛才一樣有道鐵門,隻不過這道門是往上推。門上也用老舊封條封住。


    「與其說烽火樓是祭拜火目的地方,不如說是監禁火目的地方。」


    「這話是……什麽意思?」


    「伊月,妳已經隱約知道話中含意了吧?」


    佳乃扯掉封條。


    手指觸碰門鎖。


    火花四散。


    門鎖變成燒紅的鐵塊熔化、鬆脫、掉落在樓梯上。四周蔓延著一股木頭燒焦的味道。


    佳乃的細手臂把鐵門往上推。


    冷風灌了進來。


    這上麵就是——風吹雨打的天台。


    ——火目就在這裏。


    天台的天花板很高,由六根柱子——中央一根,五角形頂點位置上各一根——支撐著。


    建築的樣式有點像沒有牆壁的涼亭,四周是一片清澄的夜空。佳乃的黑色長發在夜風吹拂下隨風舞動著。


    伊月的眼睛盯著中央的柱子。


    有個奇怪的東西用鎖鏈綁在柱子上。


    有頭、兩條手臂,兩隻腿勉強支撐身體。


    左手握著朱紅色的弓——是火渡。


    但是否要稱那個是人,實在令人遲疑。


    乾燥的皮膚在月光下透出可怕的黑色,幾乎沒剩多少肉,骨頭的輪廓清晰可見,頭發全部脫落得一根不剩,低垂的眼窩深處隻能看到一片潻黑。


    原本應是色彩繽紛的服褮殘骸燒焦、褪色,隻能勉強掛在腰際和脖子上。


    完全感覺不到生氣的那副骸骨胸口上有個東西正發出斑斕的青白色光芒。


    五顆星——火目式。


    「這是……什麽?」


    伊月的聲音沙啞。


    「現任正護役——火目。」


    佳乃說。


    「她……死了……嗎?」


    「雖稱不上死了,但是也算不上活著。」


    佳乃一步又一步走近被鎖鏈束縛住的火目。


    「所謂熏淨儀式——我提過吧,就是焚燒大量青草淨化烽火樓。儀式進行時,成為火目的禦明已經被綁在這裏了。」


    ——熏死嗎?


    伊月的腦海中清楚描繪出那副場景。


    白煙充滿天台,灼燒肺部。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


    「人類無法射出灼箭。要淨化身體,以煙驅趕走生命,這麽一來觀宮呼火命的神靈才能入駐身體。」


    這樣子——人類才能成為火目。


    「所以明天,常和就要死了。」


    ——死了。


    ——常和會死。


    ——常和會被殺。


    伊月的嘴唇顫抖。


    弄錯詞彙的話,原本壓抑的東西搞不好會一起爆發出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麽反應,或許會立刻從這裏跳下去,或許會打倒佳乃也說不定。


    「佳乃、早、就、知道二這一切了?」


    「是的。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i為什麽?


    ——這是禁忌之事。


    ——絕對、絕對不能被知道的事。


    「我有能力看見。」


    佳乃轉身。


    她解開遮住眼睛的布,布滑落臉上,和讓風吹拂的頭發糾纏在一起。


    伊月初次看到的佳乃雙眼——正發著青光。


    「我還沒提過我進火垂苑的理由,是吧?」


    在笑。


    佳乃正在笑。


    燃燒青白色火焰的雙眼正在笑。


    「我是爲了治療眼睛才進入內宮的。因為宮裏有足不出宮的藥師。我從來就不曾想過要當上火目。」


    「治療……眼睛?」


    「那個男人聽信我的話,以為我想成為火目。如果他知道我的眼睛其實早已治癒——不曉得他會露出多麽可笑的表情。」


    佳乃抖著肩膀笑了出來。


    ——那個男人。


    ——是指弓削弘兼嗎?


    「為什麽弘兼要把妳的眼睛……?」


    「因為我的火目式能力過於強大——的緣故吧。」


    佳乃攏起後麵的頭發。


    「看不出來嗎?這就是我的——火目式」


    佳乃大大扭轉的側頭部、耳朵後方正燃燒著青白色光點。是跟雙眼一樣的青白色光芒。


    「我雖然看不見,但在左耳、後脖子上也各有一顆。」


    雙眼。


    兩耳。


    脖子正後方。


    五角的星——火目式。


    「那個男人害怕力量過於強大的我,於是連續七天七夜在我眼睛塗抹殺死草蟲的藥,奪走了我的光。那是七歲時的事。不過,我是在六歲時看到熏淨儀式,所以我看見了。」


    ——看見了。


    ——什麽?


    「看見悶死的現任正護役……」


    在白煙的包圍下悶死——


    「以及降臨的神靈。」


    被神奪去了身體——


    「我用這雙眼睛,看見了。」


    佳乃雙眼的火焰更加閃亮。


    伊月往後退。


    全身毛骨悚然。


    ——這……


    ——這不是人類。


    ——是怪物。


    「呐,伊月。」


    佳乃的聲音黏膩地流入耳裏。


    「看看地上。」


    雖然她這麽說著,但伊月仍不敢將視線自佳乃臉上挪開。


    「注意看包圍火目的紋樣,看得出來嗎……那是鎮火之印。」


    伊月已經聽不懂她在說什麽了,隻是頻頻搖頭。


    「火目並非受到供奉,而是遭到封印。伊月應該也明白火目式之所以能夠召喚化生、火目和化生都與火有關的意義——」


    「……住口,別說出來。」


    「那是因為火目和化生——流著相同的血。」


    夜空突然一片朱紅。


    嚇了一跳的伊月看向四周。


    那是火焰的顏色——正吞噬沉浸黑暗中的格子狀街道。


    京都起火了。


    黑暗中,四條大道和四座城處處發生火災,並乘著風勢以肉眼能看見的速度吞沒每戶人家,逐漸蔓延擴散。


    佳乃的聲音響起:


    「所以這種京都化為灰燼算了。」


    「妳做了什麽!」


    伊月逼近佳乃揪住她的睡衣前襟。燃燒著青白色火焰的眼睛就在麵前,但伊月已經不害怕了。火焰瞬間燒光了她心中的膽怯。


    伊月勒緊佳乃的脖子,可是佳乃隻是笑著,沒有回答。


    這時候——


    背後響起嘈雜難聽的吱嘎聲。


    一轉頭。


    綁著火目的柱子吱吱嘎嘎動了起來。


    柱子正在旋轉。


    火目也慢慢跟著轉動。


    伊月腹側上的火目式發出高熱。


    「……!」


    伊月悶哼一聲放開原本抓住佳乃的手。


    火目抬起頭,胸口的五顆星燃燒得更加明亮,隻剩皮包骨的雙手用力張開弓弦,應該要有箭的雙手中間隱約浮現鮮紅色的光束,那道光之中又生出色彩更深的光塊,凝固,最後具體成箭的形狀。光芒強到幾乎灼燒眼睛,而且還在繼續增強——


    天台上充滿足以讓人暈眩的驚人鈴聲。


    伊月差點要昏倒了。


    放出的箭拖曳著紅光,帶著鈴聲穿過夜空。


    ——響箭。


    「妳……」


    伊月拉起倒在地上的佳乃。


    「是妳把化生叫來的?」


    佳乃笑彎了腰。


    「是!沒錯!是我叫來的!上千隻赫舐!上萬隻白禰!還有刃回!喰藏!破國!我要讓這座京都化為灰燼,要牠們把人民一個不留地吃光,燒掉森林,乾枯河流,在焦土上撒鹽,連空中的鳥和蟲都變成麈土。最後我的眷屬們會不斷繁殖,直到互相殘殺!」


    佳乃伸出雙手推開伊月。她的纖細手臂擁有意想不到的力量,伊月的背部猛烈撞向其中一根支柱,體內的空氣全從嘴巴擠了出去。


    咬牙忍住背上的痛,伊月抬起頭。


    當走向火目的佳乃踏過地上的鎮火紋樣時,火目乾癟的右手突然彈起,朝佳乃打出一掌。


    青燄突然包圍佳乃的身體。


    「哈!不過是這種程度的火!」


    佳乃大笑。她身上的睡衣逐漸著火,但火焰幾乎碰觸不到她的頭發和肌膚。


    佳乃朝火目伸豐。


    接著響起折斷某種東西的致命聲音。


    站在中央柱子旁邊的佳乃手上,握著火渡之弓。


    不對——她握住的不是弓本身。


    佳乃握住的是乾癟的手臂。


    是火目仍握著弓的手。


    ——她把手折斷了嗎?


    ——怎麽會有這種事!


    「我不可能讓我叫來的那些孩子們被灼箭所傷。」


    佳乃嗬嗬笑著。原本要灼燒佳乃的火目火焰已經完全消失。


    她把手裏的手臂和弓胡亂丟在地上。


    「呐,伊月。」


    佳乃背對伊月說。


    「火焰很美吧?」


    伊月背靠著柱子站起。


    「妳身上也流著相同的血喔。」


    佳乃轉身。


    她雙眼的火焰已經消失。


    深邃的黑瞳中映著伊月的瞼。


    「和我一起走吧。」


    佳乃的聲音好甜。


    「竟然拿繼承火之血的人常做活祭品擊退火之血,用以延續人類的生命。這個國家絕對有問題,人類最好毀滅算了。」


    而且好溫柔。


    「我跟伊月也和那些孩子一起,站到吃人的那一邊去吧。」


    佳乃一步又一步地走近。


    她的雙眼濕潤。


    「和我,一起走吧。」


    佳乃的嘴唇i


    「伊月,離開她!」


    突然,一道聲音傳來。


    跳開退避的是佳乃。伊月能做的隻有看向出聲的人。


    在敞開的地板鐵門前,一名童子拿著銳利的太刀站在那裏。


    白衣包裹著身體,火謹的紅色綁繩高束起長發。


    眼裏帶著憤怒的顏色。


    「豐日大人,您還真慢啊。」


    佳乃站在天台邊緣,手倚柱子露出笑容。


    「唉呀。」


    她眯起眼睛盯著豐日。


    「這是我第一次以這雙眼睛拜見尊容呢。」


    伊月知道,那是嗤之以鼻的嘲笑。


    「你也——不是人類吧。」


    豐日完全沒有回應。


    佳乃以手背遮口笑說:


    「您這位身為神人的天皇還真是愚笨呐。」


    「我無法否認,畢竟沒發現妳的真麵目是我的疏忽。」


    又有一、兩個人從鐵門爬上天台。不是火護眾,他們雖帶著刀,但不是兵部的人也不是刑部的人。是神祇官。


    「唔、唔。」


    看到手臂被扯斷的火目,其中一名神祇官大喊:


    「主上二這、這是,正護役的手臂——」


    「閉嘴!」


    豐日整個人往下一沉。


    「——不要!」


    伊月不禁大叫。但豐日毫不猶豫地一口氣縮短與伊月相隔的四步距離。白風吹過伊月麵前。


    佳乃的身體一蹴天台邊緣飛上空中。


    太刀刀尖朝天一揮。


    伊月覺得佳乃好像暫停在空中。


    她朝伊月伸出手。


    黑色長發如羽翼般展開——


    下一秒。


    佳乃的身影沒入黑暗中。


    高亢的笑聲逐漸往下遠去。


    「抓住她!別讓她逃了!」


    豐日大喊。樓梯下發出嘈雜聲,大批腳步聲、怒吼聲,以及戈與刀互相碰撞的聲音。


    「神祇官!」


    豐日轉身麵對背後的兩人。


    「準備熏淨儀式。」


    「是。」


    「動作快!」


    「遵命!」


    神祇官消失在鐵門下。


    沉默籠罩四周。


    更加強勁的風聲,與束縛火目的柱子空洞的轉動聲交疊。


    豐目一直瞪著佳乃跳下去的漆黑方向。


    終於,太刀入鞘,他轉向伊月。


    「伊月——」


    「那是真的嗎?」


    伊月打斷豐日問道。


    豐日的眼神依然嚴肅,隻是稍微偏著頭。


    「火目和化生是同樣東西嗎?」


    他沒有回答。


    比任何話語更能證實這點的沉默降臨。


    ——『準備熏淨儀式。』他剛剛這麽說了。


    「你要殺了常和嗎?」


    沒有回答。


    「你要用煙悶死常和,讓她成為下一任火目嗎?」


    豐目一直注視著伊月的臉。


    「回答我——」


    「沒錯。」


    豐日仰望背後的柱子。


    被鎖鏈束縛住的乾枯骨骸正低頭看著比自己矮的童子。


    「常和也會被鎖在這根柱子上,讓她嗅一嗅藥,接著和鎮火封印及青草一同焚燒、熏淨。這個國家——」


    ——『這個國家』


    「就是這樣守了三百年。」


    ——『本身就有問題。』


    「讓我成為火目。」


    伊月抓住豐


    目的雙肩。


    「為什麽要殺常和?選我不就好了!我早在那天就該代替母親被吃掉了!」


    豐日不發一語冷冷仰望伊月的臉。


    「殺了我!」


    豐目沒有回答。


    「為什麽是常和?殺了我!」


    「因為常和能成為比妳還優秀的火目,隻有這個原因。」


    豐日甩開了伊月的手。


    以平板的聲音冷靜地說道。


    「沒有其他理由了。」


    「開什麽玩笑!」


    能聽見火焰劇烈翻騰的聲音,也能聽見木頭爆裂的聲音、人們逃跑的聲音。


    「常和不是死不足惜的孩子!讓我、讓我當火目!」


    伊月突然淚溼的視線裏,豐日的身影變成模糊的白影。


    「我來當……」


    她雖然緊抱白影不放,但又被甩開。


    伊月跌在冰冷地上。


    焦臭的風吹過天台。伊月聽見樓梯下神祇官的聲音。


    「把草運到烽火樓!」「準備滑車!」「動作快!」


    伊月跳起,躍入地上敞開的門內。


    一出烽火樓,正麵就是下任火目閉居的常寧殿。黑暗中大批身著白色小忌衣並點綴各色裝飾繩的神祇官已經集合完畢;成堆的青草發出沉悶的草臭味。


    伊月推開神祇官們跑向常寧殿的大門。與後宮其他宮殿完全不同的厚重雙開大門上,也貼著和烽火樓梩相同的硃砂封條。


    ——不是受到供奉。


    ——而是遭到封印。


    「常和——」


    伊月跑上木頭階梯,握起拳頭敲門大喊。


    「伊月大人,請別這樣!」


    兩名神祇官自左右抓住她的手臂,要把她拖離門扉。


    「常和!聽見了嗎?出來!」


    「伊月大人!」


    神祇官想用衣袖塞住伊月的嘴,但伊月揮著手腳掙紮,並朝門繼續喊叫:


    「妳會被殺掉!出來!快出來!」


    「伊月大人i那是禁忌之事!」


    因為臉被一把抓住,讓伊月沒能把話說完。她大口咬下塞住她嘴的手後,繼續大喊:


    「火目根本不是在保護京都!隻是人偶!妳會被殺——」


    「伊月姊。」


    門後傳來稚嫩的聲音。


    伊月頓時喪失全身的力氣。朝門伸出的手在空中瞎揮,從背後壓製她的神祇官把她壓在木頭階梯上。


    「佳乃姊……已經離開了對吧……」


    「佳乃她——」


    「這裏,一片漆黑……所以我能看見好多東西。」


    常和的聲音冷靜到令人害怕。


    「佳乃姊她哭了。」


    伊月覺得毛骨悚然。


    這真的是常和嗎?會不會隻是能夠發出常和聲音的其他東西?


    「妳——會被殺掉。」


    「伊月大人,請謹慎點——常和大人也是!」


    伊月扭動身體,不耐煩地想甩開神祇官的手。


    「嗯。在那之後我就聽豐大人說過了。不過我不要緊,別擔心。我很習慣煙熏。」


    「笨蛋——妳在胡說什麽!妳不用死沒關係,我來,我來當火目——」


    「因為我比較強啊。」


    伊月說不出話來。


    為什麽到現在還說這種話?這點我早就明白了,但問題不在此——這些想法湧上心頭,卻哽在喉嚨說不出口。


    「伊月姊一定無法動手殺了佳乃姊,所以這是我的工作。」


    「妳、妳在說什麽大活!笨蛋!把門打開!」


    「不可以耍任性。」


    常和的聲音還帶點笑意。


    「開什麽玩笑!我、我怎能接受妳這種傢夥成為火目!死到臨頭還無憂無慮地笑什麽!」


    「伊月姊才是笨蛋!妳為什麽就是不懂呢!」


    話裏攙雜著淚聲。連神祇官也愕然放鬆了抓住伊月手臂的力量。


    「我不想看見伊月姊死掉啊!」


    這時伊月感覺到腹部傳來強烈的灼熱,她淌著口水趴在地上。火目式鼓動著,如熔鐵般的激情流入她的身體。


    「……唔唔!」


    她忍不住呻吟。


    ——這是……


    ——常和的感情。


    她知道常和在哭。


    「我說過我要保護伊月姊了。」


    透過大門傳來的聲音沒有一絲顫抖,但常和的心此刻正在傾盆大雨中凍著。


    好恐怖。


    好黑。


    好冷。


    好想見妳。


    好想回去。


    不想死。


    不想讓妳死——


    「妳,這個笨蛋,為什麽……」


    常和的心意連綿不絕地湧入,幾乎快要突破伊月的腹部滿溢而出。伊月已經逐漸搞不清楚,這股感情究竟是來自常和,還是發於自己的內心。


    「我沒問題的。」


    說完,伊月感覺到常和離開了大門。


    「我一直很開心。如果伊月姊是我的親生姊姊就好了。」


    「常和!」


    「真希望還有機會三個人……一起泡熱水澡。」


    火目式的熱突然消失。伊月趴在地上。


    「常和!喂,常和!妳別鬧了!常和!」


    伊月對著仍舊沒有回應的大門喊了好幾次。


    「請伊月大人安靜!」


    伊月揮開神祇官伸過來的手,衝向大門、撕掉封條,拳頭不斷地不斷地敲打厚重的門板。


    「開門!常和!」


    立刻有人伸手抓住她,但伊月拚命地掙紮。


    這時,那個抓住伊月肩膀的人以驚人力量扭過她的身體往後扳倒。出現在眼前的是個白色小小人影——在還沒來得及認出來者,強烈衝擊已經貫穿穿伊月的胸口。


    「喀……」


    低頭一看,童子握在手上的太刀刀柄正深深陷入自己的胸口。


    「……啊。」


    無法呼吸,手腳喪失知覺,眼前一片純白。溺水般的耳鳴徹底掩蓋過伊月的意識。


    「原諒我。」


    豐目的呢喃感覺非常遙遠——


    伊月暈了過去。


    那是一場這樣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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