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歌聲。


    數道稚嫩的聲音重疊,唱著清澄高亢的曲子。


    每個人的歌聲都稍微有些不穩、脫拍,又彼此挨近匯聚成龐大的聲流,變化為如同乘風飛越高空鳥群般的旋律。


    豐日在池邊樹叢間站著聽了好一會兒。


    水麵上倒映著身穿白色狩衣、腰懸太刀的童子身影。他的這副姿態幾百年來不曾改變。


    抬起頭,隻見一群著白衣的女孩,在隔著水池的庭園那頭鋪著木板的寬闊廂房裏,坐在地上把腳伸出屋外,朝滿布雲朵的天空唱歌,歌聲纖細空靈。從豐日所在的位置無法分辨出誰是誰。


    繞過水池,來到靠近庭園廂房,一下子就看見每個人的臉,但豐日還是一個名字也想不起。


    女孩們注意到豐日,停止唱歌。


    「豐大人。」


    其中一個在腦袋左右兩邊將頭發紮成環狀的矮小女童朝豐日揮手。她叫什麽名字呢?


    「我礙到你們了?」


    「幸虧是豐大人,如果被其他人看到會被罵的。」


    那位女童說,其他五人也跟著小聲嗬嗬笑。


    「真是一首好歌,誰教你們的?」


    「沒人數我們,自然就會了。」


    女童歪著頭。


    自然就會了,那麽這首歌是這女孩做的嗎——豐日心想。


    「唱歌不是你們的工作。」


    「可是千木良大人也說過音樂之心很重要。」


    「你打算對其他人也用這種借口怠慢練習嗎?」


    「呀啊!」


    女童抱住頭。其他五人大笑出聲。


    對於巫女來說,音樂的確是必需品。但活著需要享受音樂的心嗎——豐日心想。


    「趁著你們還是孩子,別管使命什麽的,盡情玩要就是了。等到像我這般年紀,自然會忘記唱歌這回事。」


    因為你們最後將會成為活祭品,沒有辦法長大。


    豐日在心裏繼續說著。


    「豐大人自己也還是孩子呀。」


    女童說完笑了起來。她每次一笑,腦袋兩側紮成細環狀的頭發就會緩緩地、緩緩地搖晃。讓豐日想到蝴蝶翅膀。就像是吟詠著短暫春天度日的蝴蝶。


    「我看來像個孩子嗎?」


    豐日的身高也和女孩們差不多,他低頭看向自己的身體。他的時間從十三歲開始就停止了。女孩之中甚至有人外表看來比豐日年長。


    「你的身高和我差不多喔。」


    頭發與豐日同樣高高紮起的女孩說完,站在豐日身後背對背。


    「啊,真的耶。」


    「豐大人好嬌小喔。」


    女孩們圍上來,像撫摸貓咪般碰碰豐日的長發或太刀的刀鞘。這麽說來豐日才注意到,她們的確比上次看到時稍微長高了些。她們就是這樣長大、追上自己、變老、衰弱,然後死去——豐日這麽想。


    我必須殺了這些女孩子嗎——這想法突然湧上心頭。


    不是為了人民的生存,也不是為了平息我的孤獨——純粹是想要留下這群拋下時間暫停的我,逐漸超越的年幼女孩們。


    「豐大人。」


    他聽到低沉的聲音,感覺到手上的觸感。


    突然回過神來,那個蝴蝶發型的女童就站在身邊。她的雙手疊在豐日手上,以帶著夜晚水麵顏色的眼睛仰望豐日。


    「怎麽了?為什麽露出那種表情?」


    沉痛的聲音說著。豐日有些驚訝,最後牽動嘴角。


    「我露出哪種表情?」


    「該怎麽說,很寂寞的樣子。」


    「這樣啊。」


    「您又要到很遠的地方去了嗎?」


    豐日歎氣,轉開視線。要去遠地的不是豐日,而是女孩。


    手上感覺到有股溫暖,隻見蝴蝶發型的女童握著豐日的左手,以充滿各種想法的眼睛仰望著豐日。


    「怎麽了?」


    四目交會,女童的臉立刻染得像夕陽般通紅。


    女童張開嘴正想說什麽時,門外傳來腳步聲。


    「哇,哇,有人來了。」在她身後的其他女孩焦急大喊。


    蝴蝶發型的女童轉身離開豐日。


    「不快點回去練習——」


    「會被罵。」


    女孩子們消失在倉庫內準備自己的工具,留下豐日一個人。


    想不起來那個蝴蝶發型的女孩叫什麽名字。最近大事不斷,忙得我越來越健忘。豐日在腦中搜索著記憶企圖想起,接著視線落在鋪著木板的地上。


    腳步聲停在門外。豐日從現場消失,溜出庭院,直接回到樹叢裏,頭也不回地邁步走開。


    或許別想起來比較好。


    那個女孩擁有最強的力量,恐怕將遭遇最殘忍的死法。


    不知道名字的話——比較容易動手。


    *


    伊月打開弓場殿的木門,隻見年幼的禦明們手裏拿著弓跑來跑去。弓場殿是寬敞的木頭地板空間,右手邊沒有牆壁,直接連接庭院,因此看起來比實際上更寬廣,不過身穿紅白色巫女服裝的六名女童慌張來回移動的樣子,讓人想起髒亂又狹窄的火護眾總部大屋。


    有的禦明自倉庫裏拉出載著試射用稻草包的台車,有的在尋找裝弓箭道具的布袋,有的把弦裝上弓身。伊月想起直到剛才為止還聽見的歌聲,隱約知道發生什麽事了。


    「茜,我來看你們練習了。」


    她對一旁的熟麵孔出聲一喊,茜嚇了一跳轉過身,稚嫩臉龐左右紮成環狀的頭發跟著甩動。


    「啊、啊,伊月姐姐,你來啦。」


    她仿佛現在才發現伊月似的回答,一邊準備把護手——保護拉弓弦手指的皮手套——戴上,伊月看到,差點忍不住笑出來。


    「護手戴反囉。」


    「唔呀!」


    被這麽一說才注意到的茜連忙脫掉護手。這回伊月笑了出來。


    「別、別笑人家。」


    茜紅著臉。


    「怎麽?是伊月姐啊。」


    說著跑來的是與茜差不多年紀的小禦明。她的頭發在後腦勺上高高紮成亂糟糟的一束垂下,所以看來比茜稍微高一點,不過也頂多到伊月的肩膀而已。


    「對不起,我們馬上開始。喂,茜,難得伊月姐來看我們,別慢吞吞的。」


    「等一下等一下,桐葉別拉我。」


    ——對了,她叫桐葉。


    伊月目送揪著茜的衣領把她拖走的禦明背影,總算想起她的名字。廢火儀式結束後這一個月以來,伊月到火垂苑來看過大家練習弓箭好幾次,所以對她有印象,卻怎麽也記不起名字。


    「伊月姐,我們馬上準備好,不要告訴女官喔!」


    「你今天一整天都會陪我們嗎?」


    其他禦明們也一麵準備弓箭一麵對伊月說。


    第一個準備完成的桐葉從「卷稻射禮」開始。所謂「卷稻射禮」是站在最近位置上射擊台子上的筒狀稻草袋,用以調整射箭姿勢、確認射箭感覺的基本練習。


    ——好懷念啊。


    ——我還是禦明時,如果也有這麽多人在,一定會過得更開心。


    伊月茫然想起自己還在火垂苑時的歲月。想到再也無法見麵的常和,她連忙搖頭甩掉自己的想法。


    「伊月姐姐,你一結束工作就過來了嗎?」


    戴好護手、綁好衣袖的茜看到伊月的弓和箭筒後問道。


    「啊啊,嗯。抱歉,有點髒。」


    她才剛徹夜討伐化生回來,身上的白衣被煤炭弄得漆黑,整個人疲憊得要命。


    「你不累嗎?」茜露出擔心的眼


    神。


    「不會。隻要太陽升起,我就睡不著了。」


    從烏雲滿布的天空很難判斷,不過現在已經是早晨了。


    伊月把箭筒放在地上,從包袱取出自己的弓。


    「剛才的歌,印象中好像在哪裏聽過,歌名是什麽?」


    「呃,啊,那個……」


    茜仍欲言又止的時候,桐葉已經回來了。她說:


    「那歌昨天就聽見了,好像是從某處傳來的。」


    「好像是從某處傳來的?」


    「嗯,對,好像是從天上降下來的,可是去問女官,每個都說沒有聽到什麽歌聲,聽見的隻有我們。大家討論著那首歌時,就順口一起唱了起來。喂,伊月姐該不會也沒聽見吧?」


    「誒,因為我昨天人在東國。」


    「啊,原來如此。」


    「可是,你有聽見吧?」「對吧?」禦明們互相點頭。


    伊月想起上個月的事。從天空傳來直接呼應火目式的歌,自己和佳乃兩人一直聽著的那首歌。對了。因為唱歌人數變少的關係,一下子反應不過來就是那首歌。


    「那個,伊月姐姐,茜是第二次聽見那首歌。」


    「火焙巡禮的時候也聽過吧。」


    「是的……那麽伊月姐姐那時也聽見了吧。」


    ——這下子可以確定了。


    ——佳乃說,那是霞樓……第一任正護役的響箭聲音。


    「茜好詐,自己一個人和伊月姐一起外出。」


    「哪有什麽詐不詐,是豐大人的命令啊。再說那一趟很辛苦。」


    伊月幾乎沒聽進桐葉和茜互相爭論的聲音。


    ——再度聽見那首歌,這是怎麽回事?


    ——無名陵又開了嗎?


    總之等一下去問問豐日——伊月心想。


    「不過,那首歌真好聽。」


    「讓人忍不住想要一直聽下去。」


    「不曉得會不會再由天上傳來?」


    聽到禦明們小聲討論,伊月心情變得複雜。時子——墮落成為半化生的前任火目,就是被這首歌吸引往陵寢去的。


    ——吸引火之血的歌……?


    伊月與茜四目交會,茜細微的情感動搖透過火目式傳過來。


    ——茜知道多少呢?


    一個月前追著時子來到無名陵的茜,對於圍繞這國家中樞的忌諱事應該幾乎都知道了,可是伊月卻沒有打算追問細節。


    咻——劃破空氣的箭聲切斷了伊月的思考,一抬頭就見桐葉開始練習射箭。茜也沉默地轉身往射箭場邊緣走去。


    「伊月姐,讓我們看看響箭。」


    「啊,我想看我想看,讓我們看看!」


    伊月站在射箭場上示範時,禦明們這麽說。


    「在近處看過幾次的茜一直說好厲害、好驚人。」


    「拜托你,伊月姐。」


    「唔嗯。」


    伊月很苦惱。


    「自己還沒能射出響箭時,最好不要聽別人的響箭。」


    「這樣嗎?為什麽?」桐葉追問。


    「……因為會迷失屬於自己的聲音。」


    伊月口氣嚴肅地回答。她過去曾在佳乃與常和響箭的魄力下,差點迷失屬於自己的樂之音。


    「可是我也想見識伊月姐的響箭。」桐葉鼓著雙頰說著。「隻有茜能夠看到,這樣未免太好詐了吧?」


    哪裏好詐——伊月不懂。


    「那麽桐葉射響箭讓伊月姐看的話,伊月姐也會射響箭給我們看嗎?」


    「啊,也對,你前陣子成功了。」


    其他女孩們這麽說。伊月有些驚訝地盯著桐葉的臉。


    「你射成了?」


    桐葉滿臉通紅。


    「那個、那是、那是偶然射出來的,隻有那一次而已,後來一次也沒射成。」


    手在臉前揮舞著說。


    「可是就算隻有一次,能夠射成很好啊。還記得那聲音嗎?」


    「因為隻是碰巧的,所以……不太記得。」


    桐葉低垂視線,握著弓的雙手不安地扭動著。


    「嗯嗯。這樣啊,茜後來也射出響箭了嗎?」


    茜搖頭。


    「可是、可是茜想要試試,伊月姐姐可以幫人家看看嗎?」


    「等一下,我、我也要!」


    茜站上射箭位置,桐葉也不認輸地跟上。


    「桐葉老是不服輸呢。」


    禦明之中的某人小聲竊笑。


    伊月在茜和桐葉背後看著兩人並肩,手拿甲乙箭架箭上弓,她「呼」的吐出一口氣,因為弓場殿的空氣突然變得悶熱難受。兩名紅白衣裝的女孩輕輕站上射箭位置,兩張弓配合呼吸筆直朝天,放下時弓弦張滿。


    伊月原本就知道茜的火目式犀利,不過桐葉背影散發出的火氣也熾烈得不遑多讓。四周產生熱氣,兩人的背影仿佛水麵波紋互相碰撞一般搖曳。


    ——不行。


    ——放出的力量太大了。


    伊月感覺側腹上的火目式有股悶痛的熱,但現在已經阻止不了。


    茜紮成兩個環狀的頭發仿佛蝴蝶翅膀,桐葉綁成一束的馬尾猶如老鷹尾部的羽毛,輕飄飄地浮起。


    兩人的熱與力量相互對抗,終至——


    分離。


    閃光四散、爆音響起。「呀啊!」在後麵看著的禦明們發出驚叫,箭矢被放開後立刻離弦燃燒,發出焦臭味。


    「徹!」


    「徹!」


    茜與桐葉喊出不像女童的尖銳聲音。放下弓端正姿勢的兩人,再度凝視標的架上乙箭。伊月想要上前阻止,卻礙於魄力無法靠近。


    兩人放出乙箭。


    兩道火線疾奔而出,在半路上就啪地爆出火花粉碎,黑炭在迎麵而來的風中飛舞。


    「徹!」


    「徹!」


    兩人唱和,從箭筒中抽出下一組甲乙箭,仿佛被看不見的某人雙手操控似的,茜和桐葉呼吸同步,反複舉弓、拉弓、放出燃燒的箭矢。箭矢幾乎在半空中就燒盡,中庭箭道上散落大量灰燼,別說樂之音了,連刺眼的紅光也沒有出現,有的隻是燒光的箭矢而已。


    「夠了,住手!」


    箭筒裏的箭幾乎用完之際,伊月總算開口大喊。


    茜放下正要舉起的弓,氣喘籲籲地轉頭。


    桐葉蹲坐在地。


    「心、氣、力沒有充滿全身,身體也沒能充分伸展,因為你們一心隻想著讓箭發出聲響。」


    「嗚嗚嗚……對不起。」


    茜垂頭喪氣地低下頭。


    「……之前射出響箭正好是在『徹』的百回練習途中,所以……」


    桐葉也無力地說,顫抖的頭發看來像是害怕發抖的小馬尾巴。


    所謂「徹」的百回練習,是秉持幹勁不斷、不斷地重複「射」與「禮」的練習方式。事實上沒有射到一百次,不過禮式不能省略,也不準喘氣休息,屬於相當嚴厲的練習。她們恐怕是在這嚴厲練習中一瞬間放空了,才會射出響箭吧。


    「不能由內部意識火目式,否則會破壞十文字規矩。」(注:十文字規矩指射箭時包括站姿、施力等要保持十字形)


    「可是、可是不那樣的話,箭不會燃燒。」


    「從外部意識。火目式不是出口,而是入口。」


    「我聽不懂伊月姐姐在說什麽……」


    茜和桐葉一起抬起泫然欲泣的眼睛仰望伊月。伊月呻吟著搔搔頭。弓的大部分要仰賴心,想射出響箭更是如此,要她用言語說明實在困難。


    「茜,你來一下。」


    茜碎


    步走近。伊月把手放在她額頭的五顆紅色胎記——火目式上。


    「咦?啊、那個、伊月姐姐?」


    在伊月手掌底下的茜滿臉通紅。


    「就這樣子射看看。」


    「唔耶?」


    「別在意我的手,快點試試。」


    茜接過箭,猶豫了一會兒,終於背對伊月張開身體,擺出舉弓姿勢。伊月站在茜嬌小的身體正後方,輕輕觸摸茜額頭上的火目式,避免遮住她的視線。


    桐葉和其他四位禦明沉默地靜觀這奇妙的射箭模樣。


    茜凝視著遠處的箭靶,高舉弓。陣陣熱流從伊月指尖流向茜,伊月隻是接受它。就像紙吸收漏水一樣,最後火氣停止流出。同時茜的雙手拉開弓身與弓弦,緩緩放下弓。


    ——來了。


    伊月開始感覺到被一股力量吸入。


    力量流入茜張滿弓的雙手間,可是流入箭矢的力量不斷向外延伸,從伊月指尖熔出的熱——不對,是整座弓場殿的熱,注入被推開的空隙。


    伊月眼前的茜,身體被朦朧的紅光包圍。


    最後那光芒分裂成兩道。


    進出火的箭矢貫穿大氣,數百個鍾一起敲響的樂之音回蕩在弓場殿。


    隔著中庭的箭道彼端,箭矢射中彩霞靶,化為數千光粒四散,回應鍾聲的回響。


    鍾聲的餘音消失後,弓場殿好一陣子仍處於一片寂靜之中。


    ——幫過頭了……


    伊月戰戰兢兢地拿開放在茜額頭上的手。茜跳著轉身,蝴蝶翅膀狀的頭發在頭上彈跳。


    「伊月姐姐,剛剛那是?」


    伊月正要開口回答,總算回神的禦明們嘩然跑向茜、圍上她。


    「茜,好厲害!」


    「響箭耶響箭!你成功了!」


    「那個,可是,剛剛的聲音是伊月姐姐的。」


    「啊啊,嗯,對不起。」


    伊月有些尷尬地轉開視線,搔搔臉頰。


    「我注入太多力量了,剛才那是我的樂之音。」


    原本隻是為了讓茜明白力量從火目式流入的感覺,結果自己反而被吸進去。伊月再次在心裏對茜的資質感到驚訝。


    「不過你應該大致能夠體會了吧?」


    「咦……啊……好像是。」


    「伊月姐,也幫我弄!」


    「我也要!」


    「不是我也沒關係,每個人都可以。隻要一觸摸,就會感覺到力量由外麵流進來。大家也試試看。」


    伊月說完,禦明們個個吵鬧騷動,開始觸摸肩膀、背上、脖子上的火目式,並且僵硬地舉弓上前。


    「這樣子有點癢耶。」


    「別壓太用力,我沒辦法拉弓了。」


    「伊月姐姐,得直接摸到才行嗎?」


    「嗯。盡量靠近點。」


    禦明們終於分好有人負責摸、有人負責射,接著以比平常緩慢的動作開始「射與禮」。雖說她們還沒辦法發出樂之音,但站在後麵看也知道她們幾乎已經能夠讓箭矢燃燒得剛剛好。


    伊月突然注意到一件事而轉頭。


    桐葉仍然蹲坐在射箭位置旁邊。


    「桐葉不試試嗎?」


    走近一問,桐葉背對著伊月搖頭,隻見她束起的頭發像掃帚般晃動。


    「我不用了。」


    「為什麽?桐葉的力量雖然強大,卻不是很穩,試一下比較好喔。」


    「不用。」


    「為什麽?來,站起來,我來幫你吧?」


    「我說不用就是不用!」


    「伊月姐姐,那個——」


    茜由背後走過來說。


    「桐葉的火目式,呃……」


    「哇啊!」桐葉突然跳起轉身。「笨蛋茜!不準說!」


    「——在屁股上。」


    桐葉的臉染上酸漿果般的朱紅。


    「笨蛋!茜這笨蛋!笨死了笨死了!」


    桐葉拍了茜的腦袋好幾次。「唔呀!」茜縮起身子大叫。一時不曉得該說什麽的伊月連忙出手阻止。


    「別這樣,桐葉!」


    她抓住桐葉細細的手腕。桐葉仰望伊月,臉越來越紅,眼角泛著淚水。


    「不是、那個、呃……」


    不曉得該說什麽才好的伊月吞吞吐吐。桐葉甩開伊月的手跑開,直接開門離開弓場殿。


    「喂,桐葉!」


    伊月立刻跟在後頭追出走廊去,可是已經聽不見桐葉的腳步聲,長廊上到處都沒看見桐葉的身影。


    「我去找她,你們繼續練習。」


    才一走出走廊,身後立刻有小小的腳步聲跟上。轉頭一看,是茜。


    「那個、啊,茜也一起去找。」


    她們兩人在苑外找到桐葉,就在火垂苑與隔壁淑景舍連接的走廊轉角,而且桐葉不是自己一個人。


    「你在這裏做什麽?跑出苑外,女官們又會囉哩八唆的喔。」


    火護裝扮的豐日像抓著小貓一樣拎著桐葉的衣領說。桐葉不悅地繃著臉,一點也不打算與伊月或茜有眼神交流。


    伊月看到桐葉那張側臉,不曉得為什麽有股令她喘不過氣來的懷念感覺。


    在火垂苑與佳乃,還有常和度過的那些日子。


    ——這是什麽?


    「發生什麽事了?這家夥正在抽抽搭搭地哭,問了卻什麽也不說。」豐日說。


    「呃,那個——」


    伊月和茜麵麵相覷。這實在很難解釋。


    「誒,無所謂。快點回去練習。」


    他把桐葉拋向伊月。


    「哇!」


    咚。桐葉小小的身體撞進伊月胸前。


    「伊月,你不是才剛討伐回來嗎?」


    「啊啊,唔、嗯。」


    「不稍微休息一下?」


    「我睡不著。再說我最近很少來看她們練習。」


    「是嗎?」豐日微微一笑。「別太欺負禦明囉。」


    說完轉身準備從走廊上邁步走開。


    「說什麽欺負……啊,豐日,等一下。」


    「怎麽?」


    伊月叫住他後才想起桐葉和茜也在場,她不希望她們聽到接下來的內容。


    「你們兩個先回去,我馬上過去。」


    「啊,好。桐葉……對不起,我們走吧?」


    「別拉我也會走。」桐葉仍舊一臉氣呼呼的。


    兩名年幼巫女消失在走廊轉角。僅僅一瞬間,伊月看到茜的側臉時愣了一下——或許是發型的關係吧?還有身高及聲音——都好像……


    「越來越像了。」


    豐日說。


    ——豐日果然也有同樣想法嗎?


    「她就快追過常和的年紀了。然後更……」


    伊月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位當上火目、現在人在烽火樓頂端的女孩。每次見到茜,她總會想起那張再沒機會見到的臉,而有些難受。


    常和已經不會變老了,但茜終究會追過她長大。


    不對,搞不好茜也會——


    「……常和?啊啊,原來如此,是常和啊。她的確與常和有點相似。」


    聽到豐日的話,伊月回頭。


    「難道你說的不是常和嗎?」


    「啊啊,嗯。」


    童子欲言又止地轉開視線。這是在豐日身上難得看到的反應。


    「……我覺得她有點像霞。」


    霞。


    第一任火目的名字。


    「不曉得為什麽,和你說過之後,我就經常想起她,反而想不起最近的事情,真傷腦筋。」


    「該不會是老人癡呆吧


    ?」


    「也許是。畢竟我也算是老爺爺了。」


    說完,白衣童子以悲傷的眼神笑了笑。伊月忍不住看向地上,因為她想起從豐日那兒聽過有關霞樓的事情。


    「話說回來,你不是有事找我?」


    聽他這麽說,伊月嚇了一跳抬頭。


    「啊,嗯,沒錯。」


    伊月說出關於禦明們在弓場殿裏唱的那首歌。豐日越聽臉色越灰暗。


    「原來是那件事。」他壓低聲音說。


    「你早就知道了?」


    「不,歌的事情我不曉得。霞在位時,全國都能聽見歌聲,但她現在已經是骨骸,似乎隻有擁有火之血的人才能聽見——嗯,這下子我懂了。」


    「懂什麽?」


    豐日環顧空無一人的走廊。


    「這話不能在這裏說。」


    「啊,是嗎?要去火垂苑嗎?」


    「不,那裏也……」


    豐日沉默了一會兒,終於由下方貼近伊月的臉。


    「你今天晚點有什麽打算?」


    「什麽打算,就是太陽下山前回總部大屋囉。」


    「留下來過夜。我會派人去通知『止』組。」


    「咦咦?」


    「偶爾在宮裏用餐,回味一下也不錯吧。」


    「可是你要我睡哪裏?我的私人房間不在這裏。難道要我睡火垂苑嗎?」


    「你可以來夜禦殿睡。」


    伊月僵住。


    她的腦袋一時間無法理解豐日的話。


    所謂夜禦殿,就是天皇,也就是豐日的寢宮。伊月到目前為止曾多次造訪,不過都隻限白天時間,晚上被叫到寢宮的意思也就是——


    「有什麽好驚訝的?你也是我的妻子不是?這有什麽不妥嗎?」


    「呃、誒、可、可是——」


    伊月知道自己臉上一片火紅,舌頭也轉不過來。她的確是更衣——天皇的側室之一,但這不是為了進出宮裏方便的名目而已嗎?


    「我會先交待女官,所以你可以使用熱水。皇宮的澡盆雖然比不上總部大屋的,倒也是相當不錯。」


    「等、等、等一下……」


    豐日不聽她說完,便徑自轉身快步走開,隻剩伊月呆立在走廊中央,豐日的話和因此產生的各種想像在腦海中不斷旋轉,連自己究竟為了什麽而來,都被遺忘在意識的角落了。


    「我聽見了,外槻宮大人。」


    突然有人從背後喊她,伊月嚇得跳起回頭。


    身穿華麗藍色及泛藍的白色五衣唐衣裳的女禦從走廊轉角緩緩現身,連無人走廊上陰沉的空氣都因為她的出現,霎時間變得明亮。女禦身後跟著兩名身著櫻色服裝的女官。


    「為、為子大人。」


    「你看來精神不錯,外槻宮大人。」


    人稱後宮最受天皇寵愛的弘徽殿之妃——為子嫣然微笑。


    「外槻宮」是為子替天皇側室伊月命的名,而這稱呼最近似乎也傳到了伊月的同僚火護眾「止」組成員的耳裏,變成他們經常拿來捉弄伊月的話題。


    「請讓我先向你祝賀一聲恭喜。」


    為子臉上帶著薊花般壞心眼又楚楚可憐的笑容說。


    「……祝、祝賀?為、為什麽?」


    「因為外槻宮大人你獲得了陛下的恩寵,再沒什麽比這更值得恭賀了。為子我雖然幾乎無法壓抑羨慕的心情……不過我這個旁觀者也看得出陛下對於外槻宮大人你無比嗬護。」


    「呃,為子大人,您到底在說些什麽,我實在……」


    伊月往後退,想要逃離步步逼近的為子。


    「誒,你又在裝傻了。我想外槻宮大人你一定早有覺悟這一天遲早會來吧?」


    「覺、哪有什麽覺悟!」


    伊月不自覺提高了聲調。她的確一直佯裝不知情,但是她不想承認。


    「你別擔心,陛下他十分溫柔的,特別是在寢宮裏。」


    「那個、我說……」


    伊月的雙手在麵前揮舞,她也不曉得此刻的自己到底打算否定什麽。


    過去她一直試著不去想,但是這裏是後宮,是天皇妃子們居住的地方。每個月有一半的時間,豐日睡在「以」組總部大屋,而另外一半時間都在這個後宮過夜。當然,不是一個人。


    「從禦明提拔進後宮的女孩少未經事,所以時常緊張過頭。你放心,這不是什麽可怕的事情,甚至該說是美好呢。」


    「少、少未經事嗎?」


    「是的。宮裏的閨房事與外頭有著不同的禮儀和規矩。對了,如果方便的話,就讓我來教你吧?」為子執起伊月的雙手。


    「為子大人……」


    見伊月一臉困擾,連身後的女官也忍不住出聲,但為子仿佛眼前擺著甜點的小女孩一樣,眼睛閃閃發亮,完全沒聽見。


    「呃、呃……」


    閨房的要領。


    ——可以的話,當然是聽聽比較好吧?


    ——不對,我到底在想什麽!


    「知道了就能夠成為妃子嗎?」


    女官身後有人開口。茜突然探出頭來,伊月嚇了一跳。


    「啊、茜?我不是叫你回去……」


    「因為伊月姐姐遲遲沒回來嘛。」


    茜皺著眉來到伊月旁邊。


    「伊月姐姐是豐大人的妃子,這是真的嗎?」


    她鼓著臉,緊揪住伊月的袖子不悅地說。


    「我還以為必須是為子大人這樣官家出身的公主,才可以成為妃子。」


    「陛下不會在意身份的。」


    為子彎腰眯起眼睛,摸摸茜的頭。


    「豐大人那麽喜歡伊月姐姐嗎?」


    ——為什麽這麽介意?


    「是的,這已經是……不過這也不是與茜無關喔。對了,茜也跟著學學宮中女子夜晚的要領如何?」


    「咦?啊、呃——」茜驚嚇又困惑。


    「請等一下,為子大人!」


    伊月極度驚慌地介入兩人之間。


    「這個孩子才十一歲喔!」


    「是茜不能聽的內容嗎?」


    在茜追問的視線注視下,伊月頓時詞窮。


    「豐大人和伊月姐姐在做那麽、那麽沒辦法說的事情嗎?」


    ——等一下,你在說什麽?


    見伊月回答不出來,茜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猛然轉身跑過女官身邊,消失在走廊轉角。


    「茜……?」


    伊月呆然看著轉角,連叫住她都辦不到。


    為子以袖子掩口偷偷笑了出來。


    「還那麽小就知道吃醋,真是可愛。」


    「咦咦?」


    茜在吃醋?吃誰的醋?


    ——是我嗎?


    ——也就是茜對豐日……是這樣嗎?


    這想法讓伊月不曉得該驚訝還是該笑。他們兩人外表上看來確實很登對,豐日也經常進出火垂苑,不過這……盡管如此……


    「外槻宮大人不懂女孩子纖細的心呢。」


    為子微蹙眉頭,歪著頭說。


    「咦,不是,可是茜……咦咦?」


    伊月簡直困惑到了極點。看見這樣的伊月,為子露出溫柔的笑容。


    「看來我還是教教你身為妃子的要領,比較妥當吧?」


    在為子的魄力下,伊月求助地看向為子身後的女官,但兩名女官也隻是露出愛莫能助的苦笑站在原地罷了。


    「不是什麽難事,重點是要有憐惜彼此的心。」


    為子溫柔地握住伊月的雙手說。


    「……啊。」


    伊月覺得為子


    的話聽來莫名含蓄。


    「你是第一次,會感到很難為情也是莫可奈何。見到你羞怯的模樣,陛下會更有感覺。可是你不能夠害怕。」(插花:自重啊==)


    ——現在是在說哪樁?


    「再說陛下十分厲害,因此外槻宮大人雖是第一次,也無須太緊張,全交給陛下就行了。」


    ——厲害?什麽東西厲害?


    伊月已經快到極限了。


    「陛下已經是那個年紀了,想必閱女無數。至於說到陛下的巧妙之處,我也……哎呀?」


    「伊月大人!」


    聽到女官近乎慘叫的喊聲,以及靠近的腳步聲,伊月不曉得什麽時候眼前已是一片黑,不知發生什麽事了。


    「誒誒,臉全都紅了呢。」


    為子的聲音從上麵傳來。


    血液集中在腦袋,臉上一片熱的伊月倒在為子的胸口。


    *


    夜晚。


    清涼殿,藤壺上禦局——天皇寢宮隔壁鄰接的小房間。


    在四盞燭台照耀下,兩名女官跪在坐著的伊月前後替她梳發、化妝。伊月渾身僵硬。


    「伊月大人的肌膚真是水嫩呢。」


    「如果頭發每日也在我們的照顧下,就會變得有光澤了。」


    女官露出陶醉的眼神說著。


    用來薰衣服的薰香味道,讓伊月的意識逐漸模糊,她甚至在想這會不會是夢呢?


    ——為什麽事情會變這樣?


    無視豐日的話直接回總部大屋就好了呀。可是她卻因為不舒服,而待在為子私人的房間休息,和禦明們一起吃晚餐還泡了熱水澡,結果時間就這麽流逝,而夜晚也來臨了。


    ——我還是決定現在就回去——這樣說應該會被罵吧。


    這氣氛實在不適合說這種話。


    最後兩名女官離開伊月,趴伏行禮。


    「卑職兩人原本應該待在上禦局裏服侍的。」


    「可是陛下命令將伊月大人您打理完畢,卑職等就可退下。所以——」


    說完,她們就離開了房間。


    伊月一個人留在夜晚的寂靜及幾近嗆人的白檀香之中。


    所有人都走了之後,她才知道自己的心跳聲大得幾乎連耳朵都能聽見。


    她在衣袖中用力握拳。


    ——果然不行,還是逃走吧。


    「伊月,人都離開了嗎?」


    門另一側的夜禦殿裏傳來童子的聲音。伊月嚇一跳,顫了下肩膀。


    「啊……啊啊,嗯。」


    「進來。」


    喪失逃走機會的伊月僵在原地無法站起。


    咻。木門開了條縫,伊月幾乎要跳起來。


    「你在做什麽?再磨磨蹭蹭的,天就要亮了。快點進來。」


    豐日從打開的縫隙露出臉說了。他早已鬆開頭發、換上白無垢的睡衣了。伊月視線落在膝蓋上猶豫時,豐日踏進上禦局拉住伊月的手讓她站起身。


    「啊、等、等一下。」


    阻止的聲音隻是空響,伊月已經被拖進夜禦殿中。一聽到身後的門關上,伊月的心髒跳得更快。昏暗寢室的四個角落擺著點燃的燭台,禦帳台——用帷幕包圍的睡床在黑暗中相對醒目。


    ——啊啊,我、已經不行了。


    「坐在那邊。沒有其他人在,你可以盡管放輕鬆。」


    豐日說完,雙腳伸出床外在床上坐下。伊月也無力地跪在他旁邊,腦袋一片空白。


    「進入正題。」


    豐日將身體轉向伊月。「啊!」伊月反射動作起身,朝枕頭的方向後退。


    「那、那個,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


    「你為什麽從剛才開始就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臉也好紅……」


    「因、因為、那個……」


    「鎮靜點。我是因為有事要告訴你,不希望被人聽到,才把你叫來這裏。如果你聲音那麽高亢,我又何必這麽做呢?真的是——」


    「……咦?」


    伊月呆然半張著嘴。豐日蹙眉。


    「禦明們昨天不是全都聽見歌聲了?你不是來說這個的嗎?」


    「啊……」


    她的腦袋突然冷卻下來,甚至感覺聽見了原本澎湃湧上的血液退潮聲音。


    「因、因為、那個——」


    伊月的嘴一張一合,無法好好說話。


    「你、你把我找來,我、完全、那個——」


    這回換作是豐日愣住。他馬上忍不住誇張地噗嗤笑出來。看來大概是很好笑吧,他先是雙腳亂踢滾倒在床上,麵朝屋頂放聲大笑,接著趴在床上、臉埋在被子裏笑到肩膀顫抖。


    冷靜下來的伊月腦子裏感覺到難為情及憤怒,她抓起枕頭對準豐日的後腦勺丟過去。


    「好痛。你做什麽!」


    童子眼睛嗆淚地抬起頭,臉頰上還掛著笑意。


    「吵死了,笨蛋!」


    光是枕頭還不夠,伊月把手邊能夠拿到的梳子、香包、竹簍一個個丟過去。


    「等等,你生什麽氣啊!」


    「笨蛋、笨蛋!別做這種會讓人誤會的事!你、你以為我會有什麽感覺!」


    「你有什麽感覺?」


    「我……我怎麽可能告訴你,笨蛋!」


    沒有東西可丟之後,伊月才總算平息怒氣。可是難為情的部分還是抹消不了。


    「你真的很有趣耶。」


    豐日笑嘻嘻地說。伊月不滿地撇開臉。


    「如果單純在半夜把你找來,一定會被懷疑呀。我還以為這點小事你會懂。」


    「你一開始這樣告訴我不就好了?」


    「我沒想到你會誤會。」


    「算了,快點進入正題。」


    豐日以拳頭掩口小聲竊笑後,背部靠向包圍禦帳台的其中一根柱子坐著。


    最後笑意消失,他開口:


    「……你還記得無名陵嗎?」


    伊月端坐好,點點頭。


    無名陵——封印曆代已退位火目的墓地。


    那場幾乎快燒毀灌木林環繞的陵寢的對戰,伊月仍記憶猶新。


    「前幾天,陵寢遭到侵入了。」


    「……咦?」


    「被拿走很多東西,所以無從判別企圖,不過聽了你的話之後,答案就出現了,目標是霞的遺骨。」


    豐日的話太過唐突,伊月幾乎無法理解。


    豐日遞出一張紙給愣住的伊月,伊月接過來一看,似乎是建築物的平麵圖,上麵用墨寫滿了四角形、線條和細小的文字,根本看不出哪個表示什麽。


    「你看反了。」


    「咦?啊。」


    照豐日說的翻轉之後,看不懂的東西仍舊看不懂。


    「這是什麽?」


    「是殯宮。我檢查火燒殘骸後畫下的平麵圖。花了一個月的時間,不過還沒完全畫完,一方麵是因為燒毀得太嚴重了。」


    「為什麽要畫圖?直接問建造工人不就得了?」


    「我怎麽可能若無其事地跑去問自己正在懷疑的嫌犯。」


    伊月偏著頭,越來越弄不清楚狀況了。


    「我從頭開始說。你還記得時子的樣子嗎?」


    「啊啊……嗯。」


    時子,變成化生的前任火目,擁有異常的巨大眼珠和生物般能夠自在舞動的黑發,但也擁有人類的外貌。一年前在烽火樓頂看到她時,明明是一具幹屍。


    「在殯宮的鎮火封印中長達一年的時間,卻能夠恢複那個模樣,我怎麽想都覺得不對勁。我的懷疑就是由這裏開始。調查之後才發現,似乎有人在殯宮上封條後,


    偷偷潛入破壞封印。」


    伊月咽了下口水。


    「……是誰?」


    「別急,讓我依序說完。大門的鎖是我打開的,封條也沒有重貼的跡象。既然如此,可以判斷入侵者是由大門以外的地方進入。」


    豐日拿起伊月手上的平麵圖。


    「於是我開始著手調查火災廢墟。沒燒完的地板還剩下很多,我發現鎮火封印上被人畫了逆葉矢。」


    「逆葉矢?」


    「就是這個。」


    豐日把平麵圖給伊月看,指著中央的圓。那大概是鎮火封印的簡略標記,上麵畫著三圈同心圓,圓周上有五處被畫上楔形符號,每三個連成一組。伊月曾見過多次鎮火封印,卻不記得見過這楔形符號。這就是逆葉矢吧。


    「隻要有這符號,無論任何圓形封印都會失效。」


    「……原來如此。」


    「別對其他人說。到這裏我們隻知道鎮火封印遭破壞,還不清楚侵入陵寢的方式。不過我查到殯宮建築有多處奇怪的地方。」


    「奇怪?」


    「在不應該出現的地方出現溝渠,而且即使把火燒等因素也考慮進去,牆壁和柱子還是有一部分尺寸不夠。這些雖無法當作證據,不過……已經足以叫我起疑了。」


    「是誰?殯宮是誰建造的?」


    「我派長穀部打造的。」


    伊月聽到這個似乎在哪兒聽過的名字,偏著頭、然後終於想起來。


    長穀部——培育現任正護役常和及茜等禦明的新興權貴。


    「這是……怎麽一回事?」


    「接下來的話都隻是我的推測。長穀部基於某個目的,讓時子墮落為化生。」


    「所謂目的是?」


    「你也稍微動動腦。」豐日微微一笑。「如果你也得到同樣的結論,那麽我就能夠確信自己的想法無誤了。」


    ——雖然你這麽說……


    對於長穀部,對於無名陵,伊月知道的實在不多。


    她到目前為止還不曾想過關於皇宮背後黑暗的部分。


    ——不過,豐日剛才是不是說過什麽?


    ——霞樓的……遺骨,怎麽了?


    歌。


    是歌聲。


    那個時候——被時子抓住,聽到那首歌的時候。


    佳乃說,陵寢打開了。


    「看來你發現了。」豐日說。


    伊月盯著童子陰鬱的臉。


    「讓時子變成化生是為了開啟無名陵……?」


    「與其說是為了開啟無名陵,應該說是為了讓我去打開無名陵才對。假如廢火儀式進行順利,他們就無法跟隨我到無名陵,也沒辦法看到打開陵寢的方式了。」


    我太大意了——豐日以沙啞的聲音這麽說。


    「費那麽大一番工夫,到底是為了什麽?」


    「我不清楚,再說也還無法斷定這是長穀部搞的鬼。不過有兩件事可以確定。」


    豐日定睛注視著伊月,舉手豎起食指。


    「霞的遺骨從陵寢消失了。」


    接著豎起中指。


    「遺骨現在正在京都裏。」


    「……因為歌聲。」


    伊月總算把整個情況連結在一起。


    禦明們聽見霞樓的響箭聲音、聽到那首歌。這點是唯一不容動搖的事實。


    假設那是霞樓遺骨發出的聲音——也就是遺骨目前在京都裏。


    「……那首歌是怎麽回事?長穀部打算做什麽,你應該有線索吧?」


    「我猜——是為了吸引火之血。實際狀況如何我也不知道。」


    火之血。


    這麽說——長穀部打算把化生聚集到京都來嗎?


    就像佳乃之前做過的那樣。


    「總之必須當心長穀部。我雖然不曉得他的意圖,但不能大意。」


    「就算你叫我要留心……」


    「火垂苑裏恐怕有他派來的間細。」


    伊月吊起眼角。


    「你該不會是懷疑茜吧?」


    「有理由不懷疑她嗎?」


    豐日馬上反問,伊月頓時語塞。


    「派人潛伏在火垂苑裏確實很難想像,不過為了謹慎起見,能夠放心說話的地方大概隻剩下這裏了。」


    豐日環視兩間長的寬敞正方形夜禦殿。天皇的寢室——從警備與保密的角度來說,京都中的確再沒有比這裏更安全的地方了。


    ——連火垂苑也無法放心嗎?


    伊月心情變得陰鬱。比起來,以化生當對手四處奔波、弄得一身血和煤炭還比較輕鬆。


    「很早之前,長穀部曾提議要送一位指導師父進火垂苑……千木良,這名字聽過嗎?」


    「啊……聽過。」


    茜還有常和提過,說是弓箭師父。


    「我也記得曾經聽過,卻想不起來。」


    「不是從茜或者常和那裏聽到的嗎?」


    「不,是更早以前。」


    ——更早以前?


    豐日說的「以前」到底是多久之前呢?一年前、十年前、三百年前都有可能,隻要想不起來,對於豐日來說都成了「以前」。


    「誒,算了。總而言之我決定召她進火垂苑。」


    「咦咦?」


    「那個名叫千木良的女人,聽說年過三十仍擁有強大的火目式。想也知道,那女人若有那種程度,年幼時怎麽可能沒有以禦明身份進入火垂苑?太可疑了。」


    「為什麽要把可疑的家夥召進火垂苑?」


    「我想看看長穀部的底牌。」


    豐日突然湊近伊月的臉。


    「所以我決定順著他們的計劃,再看看他們打算在宮裏做什麽。」


    「你打算整天待在火垂苑裏監視那女人嗎?你也沒那種閑工夫吧?」


    「我沒說我要做。還有人比我更適任不是?」


    伊月一瞬間不解地歪頭,最後張大了嘴。


    「是、是我嗎?」


    「否則你以為我為什麽要和你說那麽多?真是遲鈍。」


    「可是、可是,我也有火護的工作要做啊。」


    「我已經和矢加部打過招呼了,千木良從明天起進宮,所以你暫時離開『止』組。」


    「給我等一下,這算什麽!你怎麽可以擅自決定!」


    伊月揮起的拳頭被豐日一把抓住,另一手則遮住她的嘴。


    「蠢蛋你太大聲了。」


    「嗯、唔。」


    「除了你之外,沒有其他人能夠勝任這個監視火垂苑的工作。」


    「可是……」


    「所以你從今天開始暫時加入『之』組的行列,記住了。」


    「『之』組?我怎麽沒聽過這一組?」


    火護眾三十六組,雖說不見得全都熟悉,但她確實不記得有冠上「之」字的組別。日文四十九個字母之中,被認為不吉利的「忌諱字母」通常不會當作組名使用,而「之」字應該也是其中之一。(注:「之」的日文「し」發音同「死」)


    「前幾天剛成立的。」豐日毫不在意地說。「因為考慮到這次需要有人私底下運作。你別在意,隻是有個名目而已,目前成員隻有你和領頭兩人。」


    伊月仍鼓著臉。豐日能信賴、又能夠自由進出火垂苑的確實隻有自己了。她清楚這點,但豐日瞞著她擅自在背地裏進行,還是讓她鬱悶難消。


    ——不對,還有一個……


    伊月突然想到,可是又立刻搖頭打消念頭。


    ——應該不可能。


    「怎麽了?」豐日的臉湊近過來。


    「嗯……沒有,我隻是想到就


    算不是我,派佳乃也可以。不過這應該沒可能,對吧?沒事,別放在心上。」


    「她可是放火燒掉京都的罪大惡極之人啊。」


    「我知道。」


    「我不是說過不能放她出來嗎?」


    「我知道啦。」


    最後見到佳乃時,她肩膀上的肉被撕裂,體內的血快要流幹,傷得很重。伊月聽茜說了才知道,佳乃最後仍舊保住一命,不過從那之後,她就不曾再見過佳乃。


    「你擔心佳乃嗎?」


    伊月搖頭。


    「她還活著對吧?那樣就好。」


    「是嗎?」


    不是擔心,隻是想見她。此時伊月終於明白。


    自己還有事情想跟佳乃道歉,還必須向她道謝,還有好多話想跟她說。然而,這種時候火目式卻無法傳遞自己心裏的話。火目式能夠連線的時機,總是每當自己滿心都是不想讓人知道的想法時。


    呼——燈火熄滅。伊月沉沒在黑暗中。


    「什、什麽?」


    她慌張地直起腰。


    「我們談完了,該睡了。你也相當疲倦了吧。」


    「啊,唔、嗯。」


    今天的確是相當累人的一天。緊繃的情緒一解開,強烈的睡意就襲上眼皮,可是——


    「我該睡在哪裏好?」


    「你在說什麽傻話?床被隻有一套喔。」


    黑暗中,豐日鑽進伊月身邊的被子裏。


    「不,可、可是——」


    伊月正要站起身。


    「現在出去的話,會引起女官們大騷動,以為出什麽錯了。」


    「唔……那、那麽我去睡牆角。」


    豐日拉住正打算離開禦帳台的伊月衣角。


    「現在雖是九月,不過太大意還是會感冒喔。」


    天氣的確有點涼。


    「別擔心,我什麽也不會做。」


    「……真的?」


    「你以為我會強迫你嗎?」


    「敢碰我,我就揍你。」


    短暫的沉默後,代替回答的是安穩的鼻息聲。


    伊月歎氣,翻開被子在豐日旁邊躺下。


    ——和豐日同床共枕。


    ——還真是……不可思議。


    新火目上任已經一年多,隨著時光流逝,伊月反而越來越不曉得自己該如何對待豐日。一輩子恨你——她明明還記得自己說過的這句話。


    如果無視他或者表現敵意,一定就不會這麽困擾了。


    ——豐日是怎麽想的呢?


    童子的側臉在黑暗中仿佛雲端的月亮。


    ——他是不是仍想要死?


    腦袋想著沒有答案的事情,伊月不知不覺墜入夢鄉。


    *


    醒來時,四周還是一片昏暗。


    環繞睡床的帷幕縫隙間射進微弱的青色光芒。


    是好久沒睡在宮裏的關係,所以身體想起當禦明時的早起習慣了嗎——伊月在棉被裏想著。按理說她沒怎麽睡才是,身體卻不可思議地沒留下一丁點疲倦感。


    伊月坐起身。


    豐日仍在身旁熟睡。鼻息安靜地叫人不禁擔心他是不是死掉了。黑色長發攏在一起收在枕邊的化妝箱裏。這原本是女性睡覺時為了避免頭發睡亂而使用的方式,這樣看來,豐日真的很像女孩子,安穩的睡臉上沒有平常諷刺的笑容,也沒有狡猾的陰影。


    ——這家夥睡覺時真可愛。


    「嗯嗯。」這時豐日突然翻身,伊月連忙跳出被子外。


    見他沒有要醒來的樣子,伊月鬆了口氣。


    她注意到自己莫名無法冷靜,大概是因為身上的薰香味道。她躡手躡腳地離開夜禦殿。藤壺上禦局裏沒有人在,一套全新的紅白火護服裝折疊在那裏。


    伊月拿起衣服,走過沒有半個人的昏暗走廊,幾乎是靠摸索的方式在濃霧中來到水井旁。久違的晨間淋浴讓她心情舒暢。洗去沾染在身上的宮中空氣後,她才感覺自己回到了火護身份。


    火護服裝穿著完畢時,伊月突然被一股劇烈的詭異感覺襲擊。


    ——什麽東西?


    最先感覺到有東西流進火目式,不是熱,也不是令人喘不過氣的力量。那感覺反而是舒服。


    ——這是……


    庭園對麵隱約傳來女官們的驚呼聲。


    女官們個個把身子探出麵對中庭的走廊,仰望仍舊微暗的天空。這時伊月注意到了。


    ——歌聲。


    是記憶中那首數千人合唱、如細語般溫柔的歌聲。她聽見了,雖然不太清楚,但可以確定那首歌就是霞樓的響箭聲音。


    伊月仰望籠罩天空的深灰色雲朵,見到了難以置信的景象。


    「誒,怎麽會有這種事——」


    「喔喔……這太可怕了……」


    女官們喃喃說著。


    天空有一部分染成了朦朧的櫻色,雲朵表麵帶著微光。


    由那道光膜遊離出無數的紅光粒子,飄蕩著往地麵落下,大氣幾乎快被飛舞的光粒子埋沒。


    「……怎麽會有紅色的雪……」


    女官的聲音在伊月聽來好遙遠。


    從雲朵滿天的九月天空飛舞而下的,沒錯,就是閃閃發光的紅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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