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徹


    我絕不是因為覺得……自己比較笨或是不太聰明、不會讀書之類的,個性才變成這樣。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從小就對所謂「腦筋好的家夥」很棘手,而且,這種「棘手」的感情中摻雜著害怕、喜歡或是崇拜。


    正當我坐在沙發上托著臉頰看電視時,坐在旁邊的表妹突然開口說:


    「……徹,大部分的男人呀……」


    「嗯~~?」


    「不是都討厭這種類型嗎?雖然還不到生氣的地步啦,不過同性大概都不會喜歡吧。」


    「我哪知道。」


    「是嗎?」


    「嗯,是啊。」


    「………………」


    我感覺到一旁的月子掃興地看著這邊,因此決定繼續看電視,並且像美國人一樣靜靜地攤開雙手聳聳肩。


    從放暑假至今正好過了兩個星期,廣播社除非有比賽,不然也隻有休息的份,因此在暑期沒有任何社團活動。


    我非常喜歡社團活動,也不討厭上學……就算我為了不必上那些令人提不起勁的課而高興……但我也不是那麽喜歡放長假,該怎麽說呢,因為會馬上感到厭煩吧。


    可是馬上對暑假厭倦的人不隻有我,證據之一就是平常隻有晚餐時間才會來的月子,她居然像這樣從中午就坐在我的旁邊……雖然我知道月子一定是被叫來的。


    我家並不寬敞,從我們所在的客廳就可以看見整個廚房,而正在廚房一麵開心地做著午餐,一麵高興地開口說話的人,正是叫月子來的元凶。


    「小月、小月,妳喜歡醬油口味還是芝麻口味?」


    「都喜歡……由阿姨決定就行了。」


    「……我覺得芝麻比較好。」


    我從中插嘴,就在那瞬間……


    「你這孩子真不識相,媽媽我喜歡醬味口味啦!」


    老媽瞪了我一眼。


    「那就別問啊。」


    「哎呀,你這個孩子、你這個孩子!其實你很討厭媽媽對不對!?」


    「我隻說涼麵要吃中式口味而已!」


    「莫非是叛逆期到了!?」


    「……不,我隻不過是想吃中華涼麵而已……」


    「隻不過!?媽媽想知道的是可愛外甥女的喜好,你的喜好媽媽老早就知道了,所以才沒有問你!」


    「……哦,原來如此。」


    月子看到我媽一麵嘀咕「真是的,男孩子就是這副德性」,一麵開始攪拌芝麻的身影,於是在一旁偷笑。


    「阿姨好可愛喔。」


    「是嗎?那叫可愛嗎?應該隻是普通的歐巴桑吧。」


    「徹……你真不知道是沒有看女人的眼光,還是不了解自己的母親呢……」


    「………………」


    月子笑笑地望著不禁露出困惑表情的我。


    ——每天光看徹的臉都看膩了。老媽說出這種失禮的話後,今天就打電話把她最寶貝的外甥女叫了過來。


    由於我媽一直想生女兒卻隻有兒子,因此月子從小就深得她的歡心。


    加上在國二那年冬天,老媽的妹妹和妹夫,也就是月子的雙親過世後,似乎更加關心月子,經常像這樣用各種理由把她請來家中。


    不過……我也能了解老媽擔心女高中生獨自一人住一棟房子的心情。


    「可是我有看男人的眼光!」


    「男人?」


    「嗯。」


    我一麵反駁一麵指著電視畫麵,月子會意地點了點頭。


    屏幕裏有一張米黃色的大桌子,它的對麵站著一位西裝筆挺的男人,雖然年齡無法確定,但是大概在三十五歲到四十五歲之間。


    「徹,你真的很喜歡他耶。」


    「妳不覺得他很帥嗎?看起來是個很有才幹的男人。」


    「帥不帥是主觀意見,所以先姑且不談,聽說他的確廣受主婦層喜愛。」


    「主婦們還真有眼光。」


    「這代表你的喜好和主婦層是一樣的喔。」


    「唔……」


    算、算了,管它是不是跟主婦同等級,我有看同性的眼光是不爭的事實。


    那個男人是有名的教師,還被譽為教育界的改革者或革命人士。但他不過是某高中一個小小的教務主任,會被這麽評論並且在午間的談話性節目以特輯方式報導是有原因的。


    電視畫麵切換之後,簡單的采訪就此揭開序幕,身為隱性支持者的我怎麽能夠錯過這個片段!正當我忍不住在沙發上探出身子時,一旁的月子又笑了。


    「你可是深受女孩子歡迎的榊木同學耶~要是讓大家知道你居然是這種中年男子的支持者,女子部的學生一定會跌破眼鏡。」


    「這和那是兩碼子事。」


    「我對他不太感興趣,隻是純粹覺得納悶而已。請問一下,這個老師到底哪裏好呀?」


    「剛才不是說了他是個有才幹的男人嗎……」


    「哦……他看起來確實是精明幹練,而且人也長得帥,沒有中年大叔的氣息。」


    「就是嘛、就是嘛。既然人都會老,我寧可變成這種男人。」


    「變得了的話就試試看呀。」


    「………………」


    呼呼呼,月子發出她獨特的笑聲還說得一針見血,真是不可愛。


    話說回來,妳以為我不知自己在女子部也算有一點人氣,還被稱為和藹可親的榊木同學嗎?倒是妳,男子部這邊都認為月子同學違抗不得,之所以沒有人覺得妳可愛,我想完全與妳狂妄的態度有關。


    ……想歸想,我並沒有說出口。


    因為逞口舌之快與人爭辯是一件很累人的事,而且我從偶爾才會和月子見麵的孩提時代起就對她很棘手,因為她不但討大人喜歡,頭腦好口才又好,要說我對腦筋好的家夥感到「害怕」是因月子而起一點也不為過。


    而且重點是,現在看訪談比月子重要。


    隻見他悠哉地盤著腿坐在黑皮椅上、細細回答年輕女記者的問題,身影宛如外國的電影明星,而且也有黑手黨老大或高階軍事將領的架勢。


    『——那麽,片平老師,請問您對媒體采訪您一事有何感想?』


    男人微微一笑,他那輪廓鮮明、嘴唇略薄的臉龐配上那樣的表情似乎莫名地……性感,再加上那不同於上班族的高挑身材又非常適合穿西裝,總覺得……男人味倍增,就連外表看起來也很睿智。


    我未來就是想成為這種工作能力強,而且充滿男人魅力的大叔。


    『我隻是普通的教職人員,接受采訪讓我非常惶恐……同時也心存感激,因為若各位觀眾對我感興趣的話,正意味著對日本的教育也同樣關注。』


    『您剛才提到自己隻是普通的教職人員,那麽關於被大家譽為改革者一事,您有何看法?』


    『這個嘛……不瞞您說,改革者這個稱號我實在承受不起。大家這麽誇獎我,好像我真的做了什麽豐功偉業一樣,事實上,我本身並沒有做什麽了不起的事。』


    男人又笑了一下,然後接著說:


    『我隻是同樣相信並且不斷鼓舞著那些一直信賴著我、願意跟隨我的學生而已,時而給予獎勵、時而給予聲援。雖然許多評論家都認為叛逆期或青春期的孩子不容易溝通,不過對我來說,他們是純真而直接的,隻要我們主動伸出手,他們便會給我們同等的響應。』


    『因此,您才能在不到一年的時間內,把偏差值五十以下的學校變成日本屬一屬二的升學名校嗎……?』


    『我想應該是吧。但這並非我一個人的力量,而是因為獲得了全權交由我負責的校長、其他老師


    們,以及學生們的信賴才能有今日的成果。』


    『聽說過程中,與學生建立信賴關係的部分特別辛苦……』


    『嗯……是嗎?坦白說,我不太了解一般人為何會認為與學生建立信賴關係特別辛苦,人際關係不正是由相信對方開始的嗎?各位觀眾想必也有值得自己信賴的朋友,兩者有何不同?因為對方是敏感的高中生就反應過度,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


    『您的意思是,不要反應過度,以平常心麵對就可以了嗎?』


    『當然。不管是敏感的高中生,還是叛逆期的青少年,抑或是自己可愛的兒女,對方都隻是一個普通人,隻要以對等的心信賴對方,相信對方應該也會給予善意的響應。』


    『最後,麻煩老師給信賴您的全國觀眾一些建議。』


    『最近家長們經常來信說自己的孩子成績沒有進步、不盡理想。請不要煩惱,因為父母的不安會傳染給孩子,請相信自己的孩子,並且務必以一顆關愛的心告訴他們,父母之所以擔心,原因在於成績的好壞不但會影響大學考試和就職,也與未來的前途息息相關,如果父母為了成績對孩子劈頭就罵,反而會與孩子之間產生代溝。我身為擁有眾多同年齡學子的教師,也衷心期盼大眾能夠建立互信互賴的親子關係,克服這個學曆社會。』


    『非常感謝佐佐木原高中教務主任,片平總一郎老師接受專訪。』


    於是節目開始進廣告,我也不禁呼了一口氣,月子則斜眼瞄了我一下。


    「他果然很棒。」


    「是嗎?我倒覺得他的眼神有點冰冷。」


    「妳不懂,那叫做目光犀利!」


    「……哦,是嗎?」


    居然不了解他的魅力,這家夥真悲哀。


    片平總一郎適合穿西裝,工作能力又強,而且男人味十足……就連同為男性的我都十分崇拜。任誰也不想變成糟老頭,既然都會變老,當然還是老得帥氣點比較好。


    而且,工作能力強表示頭腦也不錯。


    如果我會對腦筋好的月子感到「害怕」的話,那位教務主任在我的心中則屬於「崇拜」的部分。腦筋好的人真好,以前曾經有某篇文章把有才幹的人比喻為剃刀,真是形容得一點也不錯。


    「你們兩個,開飯囉。」


    聽到老媽悠閑的聲音後,我們瞬間對看一眼,隨即從沙發上起身。我們家有父母和我共三人,不過我旁邊的第四張椅子從國二的冬天開始,便成了月子的指定座位。


    老媽坐在對麵托著腮幫子注視著我們並肩而坐的情景,嘴裏嗬嗬笑了兩聲。


    「你們兩個這樣坐在一起看起來好像喔。」


    「………………」


    「………………」


    「你們怎麽啦?不吃嗎?」


    「不……我要開動了。」


    「………………」


    我們不禁懷著複雜的心情開始吃麵,老媽則繼續在對麵座位頻頻打量我們,臉上還充滿笑容。


    「好像真的兄妹一樣,真不錯呢~~」


    她笑得有點詭異。


    我一麵吃著摻雜醬油和芝麻兩種口味的中華涼麵,一麵暗自歎氣。


    那是因為我們都像外公,盡管隻有一半的血緣關係,臉還是會有幾分神似。


    隻不過……隻不過啊……


    月子不喜歡被大家說長得像身為男人的我,於是一進入同一所高中之後,她就刻意戴起無度數眼鏡掩飾,這件事除了我以外沒有人知道。


    聰明到令人害怕的是月子,而令人崇拜的是他校的知名教務主任,至於聰明到討人喜歡的則是……


    在中元節前某一天的悶熱傍晚。


    固定班底的一行人約在學校附近的寺廟內集合,就是我們廣播社四人和經常與愛智琉在一起的優月同學,總計……五人而已。


    然後……


    「炳吾先生!我們來了——!」


    愛智琉朝占地不大卻古意盎然的正殿扯開嗓門大喊。


    「炳吾先生——!」


    愛智琉呼叫的對象似乎是最後一名成員。


    ——大家一起來辦試膽大會吧!因為夏天到了嘛~


    昨天晚上,愛智琉傳了這麽一封簡單扼要、還加上圖片和表情符號的簡訊給大家。


    我們的學校曆史悠久,當然不乏校園七大不可思議之類的鬼故事,例如半夜從鍋爐室傳來啜泣聲、地下體育倉庫的鑰匙突然打不開、體育館的窗戶或大門還會一起軋軋作響,以及全身濕透的女孩子在走廊徘徊等等,類似的傳言時有所聞。


    所以,我原以為會摸黑潛入校園……沒想到愛智琉指定的地點,居然是比學校更加老舊的寺廟。


    「真是的!炳吾先生——!你沒聽到嗎?」


    「……愛智琉,妳為什麽不幹脆去按住持家的對講機?」


    月子不耐煩地建議大聲嚷嚷的愛智琉,優月同學戰戰兢兢地來回看著兩人,小七則是一如往常地發著呆,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因~~為,平常隻要像這樣叫一下,炳吾先生就會出現的嘛。」


    月子仍舊一臉厭煩地勸導發著牢騷的愛智琉。


    「那也不能一直大聲嚷嚷,會給附近居民帶來困擾的。」


    「哼……」


    「是妳自己說和那位炳吾先生最熟,而且已經約好了……不然我也一起先去跟住職先生打聲招呼好了。」


    「知道了啦。」


    雖然愛智琉不滿地鼓起腮幫子,但還是乖乖地帶著月子走向正殿深處的一棟房子。


    其它三人則佇立在原地。


    ——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我對腦筋好的家夥感到很棘手,不過棘手的含意有很多,就喜歡的層麵來說,我所在意的正是這位優月同學:我正若無其事地看著她不安的瞼。


    「優月同學。」


    「呃……咦?」


    她那看起來相當柔軟的短發和同樣留著一頭短發的愛智琉完全不同,而且還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嬌小的身材配上白而長的連身洋裝,並且用細絲帶輕輕固定側邊的頭發。


    我們學校的女生製服和舊校舍一樣古老,雖然這種保守的款式在男生中也有不少人偷偷喜歡……可是她連便服都穿得很保守。


    不,大概是本人的氣質使然吧,不管在何時何地與優月同學碰麵,她總是讓人聯想到昭和初期(注2)的大家閨秀。


    這位活像橫溝正史(注3)原著電影人物的女孩子聽到我的叫喚後,總是會先露出驚訝的表情抬頭望著我,接著便不知所措地低下頭。


    「炳吾先生是這裏的人嗎?和愛智琉很要好嗎?」


    「呃……炳吾先生是住持先生的三男……也談不上要好……總之他是昴先生的朋友……」


    「昴先生是誰啊?」


    「啊,對不起……昴先生是小愛的哥哥。」


    「原來如此。」


    「嗯……」


    她和我說話時總是語無倫次,而且除非我先開口,否則她絕對不會主動找我說話。


    ※注2:公元1920年左右。


    ※注3:日本推理小說家,1920年~1981年。


    坦白說,一開始我還以為她是怕生或是討厭男人,可是看到她和小七或其它女孩子們笑嘻嘻地閑話家常後,又覺得似乎不是那麽一回事。


    總之,優月同學隻有對我才會這麽緊張,縱使在我進入廣播社和愛智琉變成好友,和優月同學也能閑聊幾句後已經過了一年多還是一樣。


    「………………」


    「………………」


    無話可說的情況也已經見怪不怪。


    我隻好重新戴好麻織鴨舌帽,優月同學則是不知所措地四下張望,小七依舊在發呆,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愛智琉她們……好慢喔。」


    「嗯……我、我也……去看一下好了……」


    「要不要我陪妳去?」


    「咦!?」


    有必要那麽吃驚嗎?


    優月同學似乎不由自主地突然抬頭看著我、突然紅了臉,又突然低下頭。


    「不、不必了……沒關係……榊木同學,你和七尾同學在這裏等就好……」


    等她斷斷續續地說完後,果然就轉身飛奔而去……可是總覺得動作很緩慢,是沒有認真跑嗎?還是不擅長運動?


    「……跑得還真慢。」


    正當我笑著目送她時,小七如此喃喃低語,於是我微微彎下腰,將臉稍微湊到小七的右耳說:


    「喏,小七,七尾愁也。」


    「……什麽事?」


    即使如此,小七還是會把臉往左歪,這個動作大概已經習慣成自然了吧。


    「你看到了嗎?」


    「……看到什麽?」


    「優月同學的態度。」


    「……嗯……」


    雖然小七看起來不怎麽感興趣,不過還是縮縮下巴微微點了一下頭。這家夥的表達方式一向如此,不是沒有意義,隻是動作比較曖昧,一開始難以分辨是yes還是no,不過習慣後就懂了。


    「我覺得她一定非常在意我。」


    「喔……」


    「她居然臉紅了,好可愛喔,那種保守的感覺滿不錯的。」


    「……的確不是時髦的類型……」


    「而且腦筋又好。你知道嗎?聽說她的成績在女子部屬一屬二。」


    「……哦?好厲害。」


    「是啊,很厲害吧,看起來那麽文靜,沒想到居然這麽行。」


    「……我認為成績和文靜應該沒有關係……」


    「那不重要。總之,優月同學很可愛,而且好像很在意我。」


    「……我不懂你所謂的好。」


    小七淡淡的語氣中也摻雜著些許的訝異,接著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再度緩緩開口。


    「……榊木同學。」


    「嗯?」


    「……你的思考邏輯有時候會積極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咦?」


    「………………」


    什麽意思?我一臉茫然,小七用昏昏欲睡的眼睛瞄了我一眼後就不再開口。


    由於這家夥沉默寡言不是什麽奇怪的事,因此我也不再說話,靜靜等待其它三人回來,這時從某處傳來陣陣蟲鳴聲。


    又過了一段時間。


    「……對了。」


    小七變回事不關己的模樣似乎在思考什麽,但他隻是用我難以理解的撲克臉開口。我朝小七看去,以視線代替回答,於是他的頭又再度慢慢傾斜。


    「……之前妹妹們告訴我……」


    我點點頭,腦海中同時浮現小七那對長得並不像他的國三雙胞胎妹妹。小七不是雙胞胎,應該說他有一對雙胞胎妹妹,而且那兩個妹妹的眼睛完全不像哥哥那樣睡眼惺忪,而是銳利的貓眼,因此就算他們三人站在一起,看起來也不像兄妹。


    「……在她們的國中有一個傳聞。」


    「傳聞?」


    「…………永昌寺出現了……」


    「………………」


    我沒有問到底出現了什麽,總覺得不想問,小七卻絲毫不介意我的沉默繼續說下去:


    「……因為這裏很老舊……聽說有個女孩子……」


    「……正好出現在那邊……看!就是你身後的石燈籠……」


    「……小七。」


    「……磁場不夠強的人……如果和她對上眼的話,她就會跟著你回家的樣子喔……」


    「……喂,小七。」


    「……聽說她被一個和你差不多高的年輕男子殺害……她好像想跟你回家,並且在半夜兩點對著你的耳畔低語。」


    「喂!」


    『——親愛的,勒住我的脖子吧……』


    「哇!?」


    耳邊突然傳來女人的低語聲,我像一隻受驚的雞一樣嚇得跳起來……


    回頭一看,愛智琉「嘻嘻嘻」地發出惡作劇的笑聲,優月同學不知所措地苦笑,而月子則是一臉幸災樂禍,似乎打從心底因為看到我的糗態而高興,還有一位笑得很不客氣的陌生男子……年約二十五歲左右。


    「哈哈哈,阿徹,你太膽小了,虧你常常聽到我的聲音。」


    愛智琉大笑著說道,也不顧慮好不容易理解狀況而說不出話的我。


    「徹,你還是一樣怕鬼呀。」


    我很想問問這位表妹……看到我被嚇有什麽好高興的?


    「……啊,對不起……」


    這次竟然輪到最不需要道歉的優月同學苦笑著說道。


    「看來你真的嚇到了……真有趣。」


    笑個不停的陌生男子進一步說出極為失禮的話。


    也就是說……


    「~~~~~小七,你這家夥!!」


    我氣得大吼。


    「……是不是涼快多了?」


    結果對方隻是麵無表情地回了這一句話。


    根據那群還在笑的人透露,除了優月同學以外,所有人打從一開始就有意嚇我。


    原來這個名叫炳吾的男人怎麽呼叫都沒有出現、愛智琉和月子一起離開、優月同學中途去找她們兩人(聽說是打算叫她們停止惡作劇,不過失敗了)等等,全都是為了嚇唬我的玩笑。唉~~該怎麽說呢……其實……我真的承受不起,所以請不要開我玩笑……


    「因為試膽是我們的主題嘛,所以來一點驚喜不是不錯嗎?」


    愛智琉……被整的隻有我耶。


    當我懷著這樣的心情並帶著微微的恨意瞪了愛智琉一眼時,她卻一反常態地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呃,妳的反應好像不太對吧。


    「不過話說回來,沒想到愁也居然能編出這麽好的鬼故事,在我私下送出試膽簡訊後,馬上就收到了這個點子。」


    月子說完後,小七環視了我們所有人一圈,接著他緩緩地把頭歪得更斜了。


    「……編的?我剛才不是說了嗎……我是從妹妹們那裏聽來的……」


    「咦?」


    「唔!?」


    「不會吧。」


    「什……什麽!?」


    除了炳吾先生之外,其它四人都不由得驚叫,而那一位寺院的主人,也就是炳吾先生忍不住笑了出來。


    「什麽~~!?小、小七,你剛說什麽?」


    「七、七、七、七尾同學,那、那麽,難道傳聞是……」


    愛智琉和優月同學戰戰兢兢地陸續出聲。


    「愛智琉和美尋,妳們先冷靜一下……」


    月子相當冷靜地接著說。


    「冷靜?可、可是月子同學……」


    「小、小愛,我好怕喔……」


    「小尋!」


    笨蛋死黨抱在一起發抖,我也是半斤八兩,總覺得從剛才起後腦杓就有股涼意。心情一直無法平靜,連回頭看的勇氣也沒有,月子反倒耐人尋味地一直瞪視著石燈籠一帶。


    小七又瞥了我們一眼,然後歪頭注視著炳吾先生,以他獨特的跳脫式思考發問。


    「……真的有這個傳聞吧?」


    「是啊,的確有,我小時候就聽過了。」


    炳吾先生回答時依舊笑個不停。


    「咦~~!炳吾先生,這種事你早說嘛…


    …」


    聽到他的回答後,愛智琉發出無奈的抗議。


    「愛智琉,妳又沒問。」


    「居然要在真的鬧鬼的地方試膽,開什麽玩笑……」


    「臨場感十足喔。」


    寺廟的青年故意捉弄愛智琉,從氣氛來看,他們的感情似乎真的很好。


    ……不過,我倒是想盡快離開這裏,因為後腦杓的涼意絲毫沒有平息的跡象……就算好多了,隻要繼續待在這種毛骨悚然的地方,對精神上應該是一大負擔。


    而且是心理作用嗎?總覺得……腳邊的空氣似乎也……開始變涼了。


    我偷偷窺視優月同學不讓其它人發現,優月同學注意到後回望了一眼,隨即低下頭。


    ……可以的話,我實在不想再讓她看到自己的糗態,必須若無其事並且快速地提議變更場所才行……就在我這麽想的時候,炳吾先生笑著說道:


    「不過是個傳聞罷了,我們家倒是沒人看到過那個幽靈。」


    優月同學和愛智琉聽到後,不禁放心地鬆了一口氣。


    可是,就算這家人沒有看過也不能代表什麽,寺廟的人未必就會有靈感!看不見並不表示沒有喔!


    我為了恢複冷靜,刻意將帽子重新戴深一點,外麵的空氣趁隙撫弄著被汗水浸濕的頭皮,然而這次,我努力不露痕跡地開口說:


    「各位……差不多該……換個地方了吧……這裏有蚊子……」


    我已經拚命佯裝冷靜,但不知為何聲音還是很高亢,優月同學、愛智琉、小七三人的三種大眼睛投來的奇異目光似乎格外刺人。


    炳吾先生聽到我的話後隻微微笑了幾聲,並未深入追究,接著對所有人說:


    「那麽大家到佛堂來吧,現在還太亮,不適合開始試膽,先喝杯茶再說。」


    炳吾先生說完後不等響應,便徑自朝通往正殿的石階走去,我走著走著,突然察覺到異狀而轉身回顧。


    「月子?」


    所有人已經邁步前進,可是我的表妹卻依然隔著眼鏡瞪著石燈籠一帶。


    「喂,月子……」


    第二次呼喚後,月子終於看向這邊。


    她乖乖來到我的身旁並肩而行,同時笑了一下說:


    「徹,死掉的人究竟會到哪裏去呢?」


    「………………」


    我瞬間回頭瞄了石燈籠一眼,接著腦海中浮現出月子過世雙親的臉。


    ——我不可能回答得出這個問題。


    或許因為這裏是老舊木造建築,而且地板也鋪著木板,正殿內的氣溫比外頭更低。


    盡管安設在正麵的佛像帶來一股壓迫感,卻還是遠比令人害怕的幽靈好多了,更何況聽說佛祖會解救世人。


    因此,我總算可以靜下心來麵對這個叫炳吾的青年。


    雖然他是這間寺廟的三男,不過看起來不太像住持。


    他不僅穿著牛仔褲配t恤,連頭發都和普通人一樣沒有剃掉,身材修長、體型也宛如籃球選手,手腕套著手環、脖子戴著頸圈、兩手都戴著戒指,腰部則係著腰煉等等……全身上下盡是亮晶晶的銀製品。


    說到僧侶,一般不都是落發、穿僧服、戴佛珠嗎?此時此刻,眼前這個人和我印象中的和尚差太多了。


    而且該怎麽說呢,他長得不像和尚,也不像普通的上班族,說他是從事模特兒或時裝相關行業恐怕比較貼切。


    加上他嘴唇下方的小黑痣在我看來似乎也有點……性感,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男人味吧?不過,他與我喜歡的那位他校知名教務主任又不太一樣。


    「中元節前這麽忙碌還來打擾真的很抱歉,也非常感謝您。」


    等大家在主佛前圍坐好後,月子立刻朝炳吾先生微微低頭致意,我和小七、優月同學見狀,也急忙跟著低頭道謝。


    「沒關係,不用在意,忙的是我老爸他們,不是我。」


    「咦?」


    月子一臉納悶,炳吾先生摸了摸下巴說:


    「我是會稍微幫忙工作啦,隻不過和尚不是我的本職。」


    果然!


    想必所有人都露出同一種表情,炳吾先生見我們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於是露出苦笑。


    「不過,炳吾先生……您不是也很忙嗎?工作不要緊吧……」


    的確,出社會的人和我們學生不同,應該沒有長假才對,優月同學之所以這麽問,在某方麵來說也是當然的。


    「呃……工作……工作嘛……」


    然而,炳吾先生卻幹笑幾聲後別開視線。


    這個反應讓我們不由得互相看來看去,愛智琉立刻嘿嘿笑了幾聲。


    「小尋,炳吾先生現在沒有工作,所以妳不能問那種問題啦。」


    「咦!?對、對不起……」


    炳吾先生見優月同學隨即道歉,於是露出無奈的笑容並聳聳肩。


    咦,他是無業遊民!?連時裝相關行業都沾不上邊?真是太神秘了。


    「也不能說是沒有工作啦,正確來說應該是待業中……不過算了,怎麽說都行,總之沒有工作是事實。」


    「待業中?」


    月子直接反問,他點了點頭。


    「沒錯,一麵悠哉地幫忙家業一麵找工作,不錯的身分吧?」


    「原來如此。」


    「因為最近小孩和學校的數量都減少了。」


    「嗯……好像是。」


    雖然有聽沒有懂,不過他找的工作似乎和學校有關,可是他看起來又沒有老師的感覺,難不成是警衛?從他的氣質來看,好像最適合從事那類性質的工作。


    就在我這麽思考時,裏麵的拉門突然開啟,一位比我媽稍微年長的女性走了進來,然後依序把裝有冰麥茶的玻璃杯放在我們的麵前。


    愛智琉立刻打招呼:


    「伯母,好久不見!」


    接著低頭一鞠躬。愛智琉也好,月子也罷,女孩子似乎比男孩子更擅於應付這種場合,像我怎麽也學不來。


    「晚安,小愛,回去轉告昴一聲,有空也要像妳一樣來坐坐喔。」


    不愧是母子,那位伯母的身材和炳吾先生一樣修長,就連笑容也有點神似。


    伯母留下一句「大家請慢用」後走出拉門,愛智琉隨即咧嘴一笑。


    「那麽,在前往墳墓試膽之前……」


    愛智琉露出壞壞的表情,故意一一凝視我們的臉。


    「我想先請炳吾先生講他壓箱寶的鬼故事給我們聽!」


    ——饒了我吧!


    接下來的事我都不記得了。不,正確說來是我不願意去聽。


    興致異常高昂的炳吾先生首先關掉正殿的電燈,在我們圍坐的中心點燃一根大蠟燭,我很明白在黑暗中的佛像看起來有點毛骨悚然,但我還是希望不要知道比較好。


    起初的幾則故事我覺得還算輕鬆,聽起來不像鬼故事,倒是有點像都市傳說。


    不過,那些故事聽起來似乎一不小心就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例如,從出差地點回到一個人居住的房間時,發現牆壁上有幾隻被針釘住的蝴蝶、半夜從超商回家時,看到奇裝異服的人倒在地上,然後爬著追在後頭,或是老女人在丈夫死後精神錯亂,連續好幾個月喂丈夫的遺體吃飯或是替他洗澡等等……聽起來還是令人不寒而栗。


    但是他說的故事也僅隻於此,雖然令人害怕,卻沒有恐怖的感覺。


    正當我們發現不是很可怕而放下心來時,炳吾先生逐漸提高故事的等級,隨著恐怖度的提升,太陽也逐漸下山,正殿內越來越昏暗,我實在不喜歡這種安排。


    就連一開始聽得津津有味的愛智琉


    ,也在不知不覺中臉色蒼白地和優月同學互相握手,至於優月同學則是打從一開始就相當不安。


    原先從容不迫的月子臉上也逐漸失去血色,而我……唉……當我注意到時,已經緊緊握住雙手了。


    從開始到最後始終如一的隻有小七,不過那家夥原本就不會將感情表現出來,所以真實的心情不得而知。


    總之,所有人都了解到令我喪膽的石燈籠鬼故事,遠比炳吾先生的怪談可愛多了。


    該怎麽說呢……我發誓我這輩子絕對不接近廢墟和深山的舊隧道,或是租金異常便宜的公寓……


    就在我胡思亂想之際,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大家沒有休息、接二連三地聽著鬼故事、鬼故事、鬼故事。當中除了小七以外,其它人都已經精疲力盡,就連沒有停嘴的炳吾先生也顯露疲態,然而小七……還是老樣子不受影響。


    他至少比精疲力盡後一直在腦海裏大叫「啊啊啊啊~~聽不到~~」,藉此拚命抵抗的我還可靠……我也知道自己這樣很丟臉。


    「那麽,差不多該走了吧?」


    炳吾先生的一句話讓大家終於獲得解脫來到外頭,此時天空已經完全黑了,我的心情好像也跟著暗下來。


    「說到試膽……就會聯想到寺廟,我原本以為在墓場繞一繞就可以回家才來的……沒聽說居然還有這種全套式的鬼故事開胃菜……


    盡管我打從心底非常後悔,但是並不能改變現狀。


    愛智琉這家夥已經恢複到平時的狀態。


    「誰和誰一組?」


    她連聲音聽起來都很興奮。


    「我和小月一起走。」


    在愛智琉提出分組的方法之前,小七先行開口,既然如此,大家也沒有特別反對的理由……ok,我得冷靜下來!


    首先必須排除炳吾先生,雖然這裏是他家,對他而言想必不恐怖,跟著他走一定可以安全過關,可是這家夥卻是鬼故事的數據庫!逛墓場時想必又會雞婆地打開話匣子,因此可以說是最危險的人物。不,這家夥一定別有心機。


    就算這樣……我偷偷看了優月同學一眼。


    就算這樣,我大概也要先排除優月同學吧……不,如果我能坦然麵對自己的心意,優月同學當然是我最渴望能一起走的對象,她看起來真的很害怕,有可能會發生害怕到握住我的手或是緊緊抱住我的美妙意外,隻不過……


    我今天出了很多糗,如果可以的話,我不想再自曝其短,雖然我是可以逞強和她一起走,但是怕幽靈這點或許會引起反效果,我絕對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總之,我應該采取的行動是……


    「愛智琉!!」


    「唔!?」


    我抓住愛智琉藏進t恤袖子裏的雙手,這個唐突的行動雖然讓愛智琉和周遭的人都大吃一驚,不過我也管不了那麽多。


    「嚇我一跳……阿徹,你怎麽啦?」


    「愛智琉……我一直把妳當作自己的好夥伴,所以現在有件事想請妳幫忙……」


    「哦,什麽事,兄弟?」


    「和我一起走吧……」


    「咦?」


    愛智琉先是愣了一下,接著噗嗤一聲後就毫不客氣地哈哈大笑。


    「我還以為是什麽事呢!」


    「不準笑,因為我……」


    「我本來想和小尋一起走的,看來沒辦法囉。」


    「不是叫妳不要笑了嗎……」


    算了,這不重要。妳本來是打算讓我和炳吾先生一組嗎?在這種三男三女的狀況下,妳還打算硬編成這種組合嗎?識相點,愛智琉,妳這可怕的女人……


    「小尋,妳也聽到了吧,可以嗎?」


    愛智琉像小兔子般輕盈地向後轉,看著優月同學的臉。


    優月同學瞬間瞪大了原本就又大又圓的眼睛。


    「……啊……」


    她先輕歎了一聲,然後微微一笑。


    「嗯……沒關係,小愛,我可以和炳吾先生一起走……」


    ——於是,分組就此敲定。


    試膽路線是從正殿側邊進入墓場,然後走到位於後山裏的忠烈紀念碑上一柱香,最後再繞回來。說起來好像很簡單,不過往返的距離長達二十分鍾,而且在前往半山腰的途中到處都是墳墓,其次是夾雜於樹林間的石造佛像,可以說是一趟不可以點燈的魔鬼行程。


    加上又不準帶手電筒,所以炳吾先生為各組人馬準備的是一個古色古香的小田原提燈以備不時之需……恐怖恐怖恐怖,平常這樣就已經很恐怖了,我現在真想回家。


    唉~~如果可以說出「我突然想到有急事要辦必須回去」的借口該有多好,可是男性的自尊不允許我這麽做。


    結果,我魂不守舍地目送最先出發的小七和月子,然後愛智琉和優月同學輪流對害怕的我說:


    「阿徹,你的臉色好蒼白。」


    「……嗯,榊木同學,你的臉色好蒼白喔。」


    「阿徹,你臉都綠了耶。」


    「榊木同學……不舒服嗎?還好吧?」


    愛智琉和優月同學搖動長度相同,但是質感卻有如直發和貓毛般不同的頭發,宛如在觀察羅氏墨跡測驗(注4)的的圖案一般,彎著腰由下往上打量我的臉。


    「不……沒什麽……我不要緊……」


    大概吧……我隻能在心中一直如此默默祈禱。


    「有那麽可怕嗎?不好意思,你明明對這個很不行。」


    炳吾先生在正殿的石階坐下後露出笑容,他雖然不是壞人,不過卻是現在的我必須留意的人物,我會不由自主地露出警戒的視線也是沒辦法的事。


    「你叫……榊木對吧?榊木,你應該是屬於那種人吧。」


    「……那種人?」


    「怕的隻有幽靈而已,而不是所有鬼故事。」


    「咦?」


    我目不轉睛地望著炳吾先生,愛智琉和優月同學又像在做羅氏墨跡測驗似地彼此對看了一眼。


    炳吾先生從長褲的後口袋內掏出軟盒香煙戲譫地笑了笑,接著取出已經軟掉的香煙並且點火。


    「除了幽靈以外,你不是都一臉無所謂嗎?」


    ※注4:將墨汁印在紙上對折後,觀察其形成圖案來檢查人格的一種測驗,由瑞士的精神科醫師羅沙哈(rorschach)聽發明。


    「啊……好像是。」


    「阿徹,你不怕妖怪嗎?」


    「嗯,還好……」


    我一麵點頭回答愛智琉的問題一麵回想,沒錯,鬼故事中也有幾則和幽靈無關的故事。


    「妖怪哦……如果實際看到的話,多少會有點吃驚吧,不過我倒是不會特別怕……」


    「為什麽為什麽?」


    「因為妖怪畢竟是生物嘛。」


    「咦?」


    「雖然和我們居住的世界不一樣,不過我總覺得被野生動物襲擊和被妖怪攻襲沒有太大的不同。」


    「是嗎?」


    愛智琉一臉納悶並且再次和優月同學對看一眼,炳吾先生看似有趣地笑著說:


    「因為幽靈不是生物,所以你才覺得恐怖嗎?」


    「是啊,就是那種感覺。」


    「原來如此,我可以理解。」


    炳吾先生似乎滿意了,見他叼著香煙站起身。


    「這是最後一根煙了,我去拿新的。」


    他轉身背對我們輕輕揮手後,朝住宅的方向走去。


    「……炳吾先生……」


    優月同學一麵望著他的背影一麵喃喃自語,她輪流看了我和愛智琉後才繼續說下去。


    「他明明一直在說


    自己的話……居然還能留意到榊木同學,好厲害……」


    我默默地低頭俯視優月同學,她和我四目交接後,又一如往常般急忙別開視線。


    「是啊,居然把人看得那麽透澈,炳吾先生有時候也有他專業的一麵。」


    愛智琉把纖細的雙手伸向天空,邊伸懶腰邊說。


    「對了,他到底在等什麽工作?」


    「嗯?」


    我這麽問時,愛智琉立刻把伸出去的手縮了回來,做出稍微思考了一下的模樣,然後露出淘氣的笑容。


    「其實是保健室老師。」


    「咦?」


    「……咦……」


    「雖然不太合適。」


    見我和優月同學大吃一驚,愛智琉也咯咯笑了。


    「不過,他說他隻想當保健室老師。」


    「原來如此。」


    的確,保健室老師和其它科的老師不同,每所學校隻要有一位便綽綽有餘,即使是我們的學校,現在也隻有一位年邁的女醫生……可想而知,職缺一定不多。


    「可是……為什麽呢……?」


    優月同學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愛智琉轉了轉眼珠子後學小七歪著頭。


    「不知道耶……以前問他時,他曾開玩笑地說,因為可以認識年輕女孩……至於是不是真的我就不知道了。」


    算了,理由因人而異,所以就姑且不談。總之他不適合做和尚,也實在不適合當保健室老師,雖然我不認為……保健室非得配上白衣美女老師不可。


    就在這時……


    「喂!」


    那個原本應該在保健室身穿白衣的人,突然從大門衝進來跑向這裏。


    「喂!!你們誰趕快去把那兩個人叫回來!!」


    「咦……炳吾先生……怎麽了?」


    炳吾先生來到我們的麵前後,以急躁的口氣比手劃腳,與愣住的愛智琉形成強烈對比。


    「別管那麽多了,誰趕快去一下吧!從我家的墓地這邊收不到那邊的手機電波!」


    「請、請問……」


    似乎被那股迫力完全壓製的優月同學發出她一貫的低語。


    這樣可沒用,於是我嚴厲地注視著炳吾先生。


    「不過,可以先請你解釋一下嗎!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啊啊,對喔,抱歉。」


    唉——炳吾先生歎了一大口氣後,開始不斷搔著後腦杓,接著用力吞吞口水重新麵對注視著他的我們,然後用沒有抑揚頓挫的僵硬語調說:


    「……那個……你們學校的老師,可能全數罹難了。」


    這句話就像是電影情節或一場惡夢……


    我想我永遠也忘不了試膽大會那一晚發生的事。


    炳吾先生說,當他去拿另一包香煙時,正好看到一則新聞快報,據說由我們學校的教師租借來做為進修旅行的大巴士,因為天候不佳在山路打滑,不小心墜落山崖,他能知道的就隻有這麽多。


    ——愛智琉愣在原地顫抖,優月同學已經泣不成聲。現在明明沒有戰爭,可是在我的腦海中卻閃過「全軍覆沒」四個大字。


    「榊木,你可以去接其它兩人回來嗎?」


    這時,我瞬間看了兩個女孩子一眼,就算她們有任何一方堅持要去,我也不能讓一個弱女子去。


    我默默點頭後,炳吾先生這才露出笑容。


    「好,那就拜托你了。我去聯絡其它老師,你們回來後立刻到我家集合,懂嗎?」


    他把手電筒借給再次默默點頭的我。


    於是我開始向前奔跑,現在已經不是計較害不害怕的時候了。不可思議的是,當我下定決心後便不再感到害怕,況且我也沒有那種閑暇去怕了。


    我穿過墓地、進入後山,隻是一徑跑著、跑著、跑著。沒有路燈的山路一片漆黑,由於奔跑中無法用手電筒照亮夜路,因此我索性放棄照明在黑暗中奔跑。


    看見月子他們的提燈亮光時,我猜自己大約來到了忠烈紀念碑前方一帶,看來我在後山跑了相當長的距離。


    「徹?」


    最先注意到我的人是月子,還沉浸於試膽氣氛的兩人在看到氣喘如牛地從黑暗中跑來的我後,理應感到恐怖才對,然而兩人卻若無其事。


    「怎麽啦?你是不是中途嚇到丟下愛智琉,自己跑過來了?」


    妳的表哥才沒有那麽遜咧!雖然腦海中一瞬間閃過這個想法,不過我隨即想起現在不是反駁的時候。


    「……徹?」


    「榊木,發生什麽事了?」


    繼月子訝異的呼叫之後,小七罕見地以清楚的口吻發問,我因為全速向前衝,所以一直上氣不接下去地猛吞口水。


    盡管如此,氣喘籲籲的我還是設法說明事態。


    「……電視的新聞快報……說有事故……」


    「——事故?什麽事故?什麽新聞快報?誰發生事故了?為什麽!?什麽意思!?」


    月子反常地一連追問了好幾個問題,於是我把自己的手輕輕放在她的頭上。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必須這麽做,而小七也把手輕輕放在月子的肩上。


    「小月,不要緊,先冷靜下來。」


    「可是……」


    「榊木,你可以繼續說嗎?」


    我點點頭,再度口幹舌燥地咽下口水。


    「炳吾先生說……電視新聞快報報導,載有我們學校所有教師的巴士不慎墜落山崖了。」


    「………………」


    月子一臉驚恐、眼神也空蕩蕩的,小七支撐似地再次擁住她的肩。


    「然後呢?」


    「隻有這樣……聽說或許無人生還。」


    「………………」


    這次,連小七都沉默不語。


    雜樹林中不斷傳來清晰優美的蟲鳴聲,顯得非常不合時宜。


    必須趕回去才行,否則愛智琉他們會擔心,明知如此,但是不知怎麽的,我有一段時間無法動彈。


    「事故……」


    幹知道過了多久,月子突然像小孩子般喃喃低語。


    ……國二那年的冬天,月子的雙親去世了,死於交通事故。兩人乘坐的車被打瞌睡的大卡車司機迎麵撞上,從此之後,月子便獨自一人居住在曾與雙親共同生活的大房子裏,盡管我的父母一再說服月子,有意把她接過來同住,然而她還是頑固地選擇獨自一人生活。


    「……徹,人死後會到哪裏去呢?」


    月子以如蚊子般細小的聲音,彷佛在歌唱般呢喃之後……忽然抬起頭,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並以一貫的清晰口吻對小七說:


    「愁也,我們回去吧,說不定會有什麽新消息。」


    就這樣,我們三人一起沿著原路跑回去。


    抵達正殿後,我們依照指示前往住持家,一來到大門前,剛才見過的伯母等候多時似地為我們開門。


    優月同學和愛智琉待在客廳內,雖然不見炳吾先生的身影,不過她們正和兩位和尚緊盯著電視不放。


    「……情況如何?」


    月子邊問邊在愛智琉的身旁坐下。


    「據說墜崖的時間更早……發現時已經太遲了。」


    「照這種天氣看來……」


    一位從年紀來判斷大概是炳吾先生父親的和尚沉痛地說道。


    電視畫麵宛如遭到塗鴉般一片漆黑,畫麵的角落被強光燈清楚映照出潮濕的急彎道路。


    「……據說就是掉落到這個黑漆漆的地方……」


    優月同學含著淚輕聲說道。


    電視畫麵的景色彷佛台風過境一般濕漉不堪,沒有停止跡象的大雨,


    正不停地下在空拍攝影機上。


    「要是有人生還就好了……」


    另一位年輕的和尚邊說邊朝電視雙手合十。


    那是連強光燈的光都到達不了的黑暗深崖。男性記者的聲音不斷地重複著太晚發現、有無生還者不得而知、天候不佳導致搜救困難等報導,然後……


    然後……


    『墜崖巴士是神奈川縣私立卡蓮阪高中教師團承租的車輛。再重複一次,巴士是神奈川縣私立卡蓮阪高中教師團承租的車輛,除了理事長之外,所有教師都坐上了這班車。』


    啊……暑假作業該怎麽辦?在此之前,我的腦筋一直悠哉地想著這種小事。


    『生還者不明。』


    我絕對……一輩子也忘不了。


    ——這個試膽之夜……


    『再重複一次,生還者至今未明。卡蓮阪高中全體教師所搭乘的巴士,在今天傍晚時分不幸墜落山崖。此外,救援隊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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