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emailprotected]</a>輕之國度


    1


    我做夢了。


    我做了一段很長、很長——十分漫長的夢。


    做選擇的人是你自己


    寄宿在你身上的刻印並不能為你帶來希望


    因為你自己就是「希望」


    如果你失去了那個刻印


    未來就會一路走向滅亡


    是生是死


    是希望或絕望


    是存續或滅亡


    都由你決定


    別受眼前的憎恨與憤怒、恐懼與絕望迷惑


    我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聲音。


    可是,我卻記不得之前是在哪裏聽到的。


    如果我擅自幹涉,那一切都會變成真實


    無論多麽古老的過去,多麽遙遠的未來


    都會變成無可改變的真實


    一旦觀測,就無法回頭


    你是什麽人?


    你究竟在哪裏?


    當你在注視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注視你


    你越是接觸我,就會將未來越拉越近


    我看見了——


    我把不可窺看的未來拉到眼前


    你是什麽人——?


    你究竟——是什麽人?


    你不可窺看我


    我在一間白色的房間內睜開眼睛。


    房間內的牆壁是刺眼的白色,頭頂是一片白色的天花板。盡管沒有燈火,但整個房間卻十分明亮。


    這裏是什麽地方?我這麽想道。說是天國,感覺似乎太過冷清;說是地獄,感覺卻又太祥和了。


    「安格斯?」


    耳邊傳來書姬的聲音。安格斯轉頭一看,發現那敞開在枕頭上的『書』……就擺在自己臉旁。


    「書姬——」安格斯用沙啞的聲音問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這裏是十七聖域內的病房。」


    「病房……?」


    安格斯這麽說道,接著坐起身子,這個動作讓蓋在他身上的毛毯滑了下來。安格斯看見自己胸前饞了好幾圈白布,卻沒有看見那原本應該穿著自己身上的衣服。


    「——咦?」


    安格斯掀起毛毯,打量自己全身,雖然好歹還穿著內褲,但那也僅是他身上唯一的衣物。


    「我、我,怎麽會沒穿衣服啊!」


    「那還用說,你以為你睡了幾天啦?」


    隻見書姬將手放在額頭上,不耐煩似地說道。


    「自從打到薩基爾,將『arrogance(傲慢)』、『betrayal(背信)』、薩基爾之書中的『ignorance(無知)』、還有位在七角柱中的『delight(歡喜)』回收,到現在已經超過三個禮拜了。」


    聽書姬這一說,當時的慘狀重新在安格斯腦中浮現。


    「瓦、瓦爾特他還好嗎?」安格斯邊咳邊這麽問道。「賽拉呢?強尼跟血腥快槍呢?還有亞克,如果不為他重新啟動——」


    「血腥快槍消失了,瓦爾特就躺在隔壁房間,亞克也已經重新啟動過了。不用擔心,大家都沒事。」


    「那麽,我可以見到他們囉?」


    「沒錯——但是,我有話要先跟你說。」


    書姬這句話,打斷了一條腿已經從床上踏到地麵的安格斯。


    「是什麽事?怎麽這麽嚴肅?」


    「將術文散播到這個世界的人,就是我。」


    「——咦?」


    「爲了懲罰我的過錯,我背負起收集術文的命運。這是我的贖罪。我不能把這個懲罰轉嫁到你身上。」


    說道這裏,書姬緊握著拳頭。


    「經過這次的事,我已經明白術文保護的隻有寄宿的器官。現在的你並非是依賴術文才能活命。也就是說……就算將你身上的術文回收,對你也沒有壞處。」


    「請、請等一——」


    「翻開四十六頁,安格斯,我現在就來回收你右眼的術文。」


    聽書姬這一說,安格斯連忙用手按住右眼。「別胡鬧了,要是少了我,你以後要怎麽辦?」


    「我自會想辦法。」


    「想辦法?你要怎麽——」


    「這段時間,你一路陪我走到現在。我認為不告而別欠缺道義,所以才一直等到你醒來。這是我最後的任性。安格斯,請照我說的做。」


    「……不要。」


    「你想讓世界毀滅嗎!」


    書姬豎起眉毛,這麽大聲喊道。


    「過去的我曾唱了『解放之歌』,就是那歌聲為這世界帶來災厄。在你中槍的時候,如果『書』沒有合上,我想必會再次唱歌吧。唱那首原本已經決心再也不唱的『解放之歌』——」


    「可是書姬你並沒有唱,而我也還活的好好的啊!」


    安格斯打斷書姬的話語。他並不是不能體諒書姬內心的痛苦,但在這件事上,他絕對不願讓步。


    「我擁有不屬於自己的知識,而我們也打算靠那些知識來度過危機。正因為這樣,書姬才會選我當搭檔的吧?」


    「但是,現在知道你會死,以後可能就不會像這次這麽順利了。」


    「沒錯,或許也會有不順利的時候。可是,要是在這時候放棄,那世界就會毀滅了。既然這樣,幹脆讓我拚到甘心為止,不是比較痛快嗎?」


    安格斯說到這裏,清了清嗓子,接著用嚴肅的語氣開口說道:


    「任何人都害怕知道這一切。可是與其讓自己後悔,倒不如現在受傷、流血,這樣要來得好多了——沒錯吧?」


    「……這些話我好像在哪裏聽過。」


    「嗯,是我學來的。」


    「是阿撒茲勒說的嗎?」


    「不,是你說的。」


    「——我說的?」


    「沒錯。」應聲之後,安格斯臉帶不悅地望著書姬。「難道你都忘了嗎?」


    這一問,讓書姬低聲呻吟了一下,然後用雙手抓了抓頭發。


    「我好歹也算是歌姬,自己有說過的話,就一定會負起責任。」


    說完,書姬在淩亂黑發下的雙眼,略帶憂慮地望著安格斯。


    「你真的願意這麽做嗎?」


    「願意。」


    「我可不能保證你會有什麽後果喔?」


    「我早有心裏準備了。」


    說完,安格斯笑了。書姬仰望著安格斯,歎了一大口氣。


    「你真是傻瓜,真是如假包換的超級大傻瓜。」


    「或許真是如此。」


    「你就是那樣,才會被『hope(希望)』給挑上。」


    「是啦,是啦。」


    「『是』說一次就好。」


    說到這裏,書姬才總算露出笑容,接著伸手指向擺在床頭的搖鈴。


    「快點叫人過來吧。你這樣一直打著赤膊,可是會感冒的。」


    對喔,都忘記了。


    安格斯把毛毯在身上纏好,拿起搖鈴搖了幾下。搖鈴響起了清脆響亮的鈴聲。


    十幾秒後,在白色房門敞開的同時,亞克也衝了進來。亞克衝向安格斯,緊緊地將他抱住。


    「啊!主人!我還以為您再也不會醒來了!」


    「知道了!我知道了!別這樣抱著我!」安格斯將亞克拉開。「真是的,你也太誇張了吧。」


    「您怎麽那麽說?主人可是斷了四根肋骨,而且斷骨還差點插進動脈呢!」


    雖然安格斯並不明白那是多麽嚴重的傷,單從亞克激動的態度來看,應該真的是相當危險的重傷。


    「怪不得那時候會痛成那樣。」


    「


    別講得事不關己的樣子,蠢東西!」站在床頭『書』上的書姬,語氣激動地說道。「要是你死了,最後就會腐爛到隻剩眼珠而已。隻有眼珠的從仆,除了嚇人之外根本排不上用場。」


    書姬的心情還是很糟。好不容易結束的話題被再次拿出來,實在令安格斯難以消受。爲了轉移話題,安格斯連忙向亞克問道:


    「是誰對你說啟動碼的?那個人不是該變成你的新主人嗎?」


    「安格斯真明事理,說得太好啦~~」


    走進病房的強尼,臉上堆滿了笑容。隻見他對著表情不悅的亞克拍了拍肩,然後故作親暱地將手臂搭在亞克肩上。「看吧!所以我現在是你的新主人才對吧?」


    「當主人重複的時候,選擇權是在之前的主人身上。」


    亞克撥開強尼的手,跪在安格斯的床邊。露出哀求似的眼神,仰望著安格斯。


    「請您繼續讓我叫您主人吧!」


    「你那樣太作弊了吧!安格斯,我們幹脆把這沒節操的家夥賣掉換錢算啦!」


    你會想這麽做才怪……雖然安格斯在心中這麽嘀咕,但並沒說出口。


    「亞克。」安格斯對亞克喚了一聲,接著繼續說道。「你能幫我把衣服拿來嗎?」


    「沒問題,我很樂意!」


    隻見亞克喜孜孜地站起身,飛快地離開病房。


    而就在亞克離開的同時,賽拉的身影緊接著在門口出現。賽拉就這麽站在門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安格斯。


    「賽拉,幸好你沒事。」


    聽安格斯這麽一說,賽拉似乎想開口說些什麽。但她沒發出任何聲音,隻是閉上半張的嘴,低下頭。這讓安格斯內心閃過一抹不安。賽拉該不會又無法出聲了吧?


    「喂,窩囊廢。」書姬看著強尼,開口說道。


    「喂~~叫窩囊廢的,書姬在叫你喔~~」隻見強尼先是隨便朝個方向這麽說,才猛然轉頭望向書姬,「呃,你是在叫我嗎!」


    「除了你之外,還會是其他人嗎?」


    書姬一臉不快地說道。


    「帶我暫時到外麵去。」


    「爲什麽要——」強尼話說到一半,交互看了看賽拉和安格斯。「我懂了,原來是這樣啊。」


    強尼邊說邊拿起床上的『書』。


    「書姬就暫時放我這裏吧。你們慢慢來,別讓身體太操喔。」


    「慢慢來……」什麽意思?你究竟在指什麽!但是在安格斯開口之前,強尼就先離開病房。


    病房內隻剩下安格斯和賽拉。


    賽拉低著頭,緊緊咬著嘴唇。不知該說些什麽的安格斯顯得相當狼狽。其實安格斯對賽拉有好多事情想問;有好多話想說,但是——安格斯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我……在奧拉被人設計,唱了『鑰之歌』。」安格斯聽見細語般的聲音。「在雨水稀少的奧拉,能夠搭建水井,是當地人長年的悲願。而血腥快槍就是看中這點。他用水井作為條件,要求鎮民每天唱歌。」


    「賽拉——」


    「當時我被關在屋頂閣樓,吃不到像樣的食物,待遇連家畜都不如。可是鎮長的女兒賽拉·福斯特卻能穿著漂亮衣服,吃好吃的東西……我很羨慕她。我打從心底認為,如果自己是她就好了。」


    仿佛像是要彌補過去無法說話的遺憾,她滔滔不絕地說著。


    「應該就是我那種心態讓人看穿了吧。那個惡魔——受薩基爾支配的人,就這樣來到我身邊。那人花言巧語慫恿我,說我肯定能唱得比那些人更好,結果,我唱了『鑰之歌』。那會導致多麽恐怖的事情發生,我竟然一點都——」


    「賽拉!」安格斯打斷了她的獨白。「別說了,我知道在奧拉發生了什麽事。所以,你不用勉強自己說出來。」


    「不,我想親口告訴你。」


    語畢,賽拉抬起了頭。她雙眼泛紅,但是並沒有哭泣。


    「聽了我唱的『鑰之歌』,奧拉的居民便失去理智。手中有槍的人拿槍掃射;有刀的人便胡亂揮舞;手裏沒有東西的人也撿起石塊,彼此互相殘殺。那恐怖的光景……讓我打從心底想要忘記……最後……我真的忘了。明明全都是我造成……明明是我害死了奧拉的居民……」


    賽拉的聲音顫抖,一垂下視線,淚水便再也忍不住地從賽拉眼中滴落。此時在安格斯眼前的,是一名身材嬌小、纖細,全身顫抖、壓低聲音哭泣的少女。再也看不下去的安格斯起身下了床。似乎是因為長時間躺在床上的關係,他感覺自己雙腿的肌肉有些萎縮,但盡管步履蹣跚,安格斯還是努力走到賽拉身前。


    「賽拉,你受的折磨已經夠了,不要這樣自責。」


    「不,才不。」賽拉沒有回望安格斯的視線,隻是搖了搖頭。「我也……應該死在奧拉才對。那樣我就不會遇見你,也不會讓你受到現在這些傷害了。」


    安格斯的身體擅自采取了行動。


    他抱住了賽拉。


    「……安格斯?」


    賽拉似乎有些受到驚嚇,想要從安格斯手中掙脫,但安格斯卻不願鬆手。


    安格斯什麽都沒說。他想不到什麽話語能夠撫慰賽拉那深沉的心傷,也想不到有什麽話語能正確表達自己內心滿溢的思緒。他所能做的,隻有將賽拉抱在懷中。


    「安格斯……對不起。我想要疏遠你,在旅途中,一直都裝作不認識你——」


    「——……」


    「我想要保護你,可是……我……什麽都做不到。」


    「——……」


    「一想到我可能在那種什麽都不能讓你知道的情況下……就那樣失去你——我好怕——」


    賽拉像是緊抓住唯一的依靠般,緊緊回抱著安格斯。


    「我……真的……好怕……」


    「——我也是。」


    看賽拉泣不成聲,安格斯伸手輕撫著她的背。「我在看到你被人帶走的時候,心髒仿佛都要被不安壓破了。」


    賽拉抬頭望著安格斯,帶著淚水的雙眼在光線下顯得格外耀眼。賽拉閉上了眼睛,兩人的臉互相靠近,就在嘴唇將要碰觸的前一刹那……


    房門突然敞開。


    「主人,我幫您把衣服拿——」


    自動人偶在這個時候瞬間靜止,而安格斯與賽拉也連忙分開。在慌亂之中,安格斯圍著身子的毛毯滑落到地上。盡管安格斯連忙將毛毯撿起,但賽拉卻已經滿臉通紅地用手遮著臉。


    「——唔哇!」


    一聲驚叫之後,自動人偶才總算恢複運作。亞克連忙將手中的衣物丟到一旁,並慌張地行禮。


    「我、我失禮了!」


    「亞克!」


    滿臉通紅的賽拉這時大聲將亞克叫住。「你竟然把少女終身最重要的告白給搞砸了!你這壞事人偶!」


    「對不起!對不起!」


    「不行!我這次絕對不會饒過你的!」


    「對不起!小姐,請您原諒我吧!」


    在亞克奪門而出的同時,賽拉也隨後追了出去,兩人就這麽在走廊上追打著。由於安格斯再怎樣也不能赤裸著身子追上去,因此他也隻能待在房裏,撿起剛才亞克弄掉在地上的衣服。


    「對了——」


    安格斯帶著苦笑歎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道。


    「別說這些了,還有事情得先解決呢。」


    賽拉是瓦爾特的未婚妻,無論事情的來龍去脈是怎樣,這件事都必須清楚做個了結才行。


    安格斯穿好衣服,走出房間。


    門外是一條白色的走廊,一扇房門就緊鄰在安格斯的病房隔壁。安格斯伸手碰觸了那扇門,白色的門板往旁邊滑


    動,敞開一條通往房間的路。


    門內是一間和安格斯的病房樣式相同,一片潔白的房間。躺在病床的瓦爾特一看見安格斯便坐起了身子。他的臉色十分蒼白。


    「啊,不用起來,你躺著就好了。」


    安格斯走到瓦爾特所躺的病床旁,然後坐在床邊。


    「你什麽時候醒來的?受的傷都沒問題了嗎?」


    「像我這種人,不值得你擔心。」


    瓦爾特的表情充滿苦澀。


    「我背叛了你、利用了你,還企圖把你射殺。」


    「那都是術文的關係。」


    「不,都是我。那是我做的。」瓦爾特用呻吟般的語氣說道,左手緊握著拳頭。「我並不覺得自己受到操弄,那份薩基爾的意誌,同時也是我的意誌。就連我在扣下扳機企圖殺害你的瞬間,內心都沒有浮現出任何疑問。」


    「術文就是那樣的東西啊。」


    瓦爾特像是要否定安格斯的說法般,對安格斯搖頭。


    「我一直都很羨慕你,羨慕能夠被父親允許留在身邊的你。就是因為那樣,讓我想要傷害你。」說到這裏,瓦爾特雙手抱住了頭。「那是我——是我想要扣下扳機的!」


    「……真傷腦筋。」安格斯交抱著手臂說道。究竟要怎樣才能向瓦爾特證明他已經擺脫術文的詛咒呢?安格斯調整一下姿勢,正對著瓦爾特。


    「那麽,你現在還會想開槍殺我嗎?」


    「你在胡說什麽!我怎麽可能會那麽想!」


    「看吧?」


    安格斯露出微笑。


    「每個人心裏都有一份黑暗,你隻是那份黑暗遭到利用罷了。」


    「可是,你不是就沒有懷疑我嗎?你不是明知會遭到背叛,卻還一路跟著我嗎?就算差點被殺,就算受了重傷,你還是願意救我,不是嗎?」


    「那是因為我很膽小,如果我必須去懷疑自己重要的人,那我就會變得什麽人都無法相信。我可沒有強悍到就算不相信任何人也能活下去。」


    說到這裏,安格斯用右手遮住眼睛。他剛剛才發現在他從病房醒來的那時起,自己一直都沒有纏著頭巾。安格斯不知道自己的『希望』對瓦爾特來說,究竟是否算是絕望。安格斯在心中暗自祈禱,同時繼續說道:


    「有件我一直到最近才發現的事。其實我並不孤單。我們其實都不孤單。」


    「也許對你來說,確實是那樣沒錯。但是,我——」


    「你還有我,我們是朋友。無論是以前、現在,還是以後,我們永遠都是朋友。」


    安格斯朝瓦爾特伸出手。


    「所以,瓦爾特,你並不孤單。」


    瓦爾特沒有回答,隻是注視著那朝自己伸出的手。


    「我——可是曾經想射殺你的人耶。」


    「真是的,你還要提那件事嗎?反正被槍打的人自己都說沒關係了,那件事就算了吧。」


    「可是,那不是可以就這樣算了的事吧!」


    「那你認為該怎麽做呢?要我一直說『我原諒你』,到你滿意為止嗎?」


    「那不是反了嗎?真是的,你這人實在……」


    說到這裏,瓦爾特用左手搗住了臉。接著從瓦爾特的喉嚨深處,發出一陣讓人難以分辨是嗚咽還是笑聲的聲音。


    「你……願意原諒我嗎?」


    「當然願意。」


    瓦爾特還打算開口說些什麽,但他最後什麽都沒說,便重新閉上了嘴。


    「——瓦爾特?」


    「我發誓。」瓦爾特握住安格斯的手說道。「我再也不會背叛你了,所以——」


    「所以怎樣?」


    「讓我也成為安格斯與他愉快的夥伴之一吧。」


    「那實在太好了!」


    安格斯笑了;瓦爾特也笑了。他蒼白的臉頰總算恢複生氣。


    「啊、對了。」


    安格斯突然重新調整表情說道。


    「還有另一件事——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麽問題?」


    「就是……」說到這裏,安格斯怎樣都無法再說下去。隻見安格斯撥動拇指的指甲試圖掩飾尷尬,然後小聲地繼續說道:


    「——你和賽拉發展到哪裏了?」


    一陣沉默。就在安格斯感到奇怪而抬起頭的同時,瓦爾特爆出笑聲。


    「看你一臉嚴肅,我還以為你要問什麽呢——原來是這件事啊!」


    瓦爾特躺到床上,彎著身子不停地笑。過度大笑似乎觸及了傷勢,隻見瓦爾特手按著右肩發出呻吟,但就算這樣,他還是沒能止住笑意。


    「這件事沒有那麽好笑吧!」


    安格斯憤慨地回嘴。「我一直都沒機會問這件事,我可是一直都很在意的!」


    「抱歉、抱歉……」


    瓦爾特邊說邊拭去眼角那似乎因為笑過頭而滲出的淚水。


    「雖然我們的確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但那都是天使企圖打算以她當做人質的意誌。雖然賽拉是個美女,但再怎麽樣,十五歲以下的女孩並不屬於我的守備範圍。你放心吧,我連她一根手指都沒碰過。」


    聽瓦爾特這麽一說,安格斯頓時鬆了一口氣。看到安格斯這般反應,瓦爾特則聳了聳自己沒有受傷的肩膀。


    「你有什麽好擔心的?不管怎麽看,她心裏都隻有你一個人吧?」


    「可是我們重逢的時候,她都已經跟你訂婚了……」


    「那是爲了誘騙你到歡喜之園所布的局,因為隻要我說要帶她一起去,你就一定會跟上來。」


    說到這裏,瓦爾特握拳往自己掌心一槌。


    「說到這個,我們婚約也還沒取消呢。再等個三年,她也就十七歲了吧?她那麽漂亮,說不定值得我等一等。」


    「瓦、瓦爾特!?」


    「沒什麽取不取消的,那種婚約從一開始就隻是做戲而已!」


    聽到這個聲音,兩人同時轉頭望向門口。他們看見賽拉雙手拿著裝有咖啡的杯子站在那裏。她將其中一個杯子遞給安格斯,而另一個杯子則在交到瓦爾特手中之前停下。


    「要是你再說那種話讓安格斯尷尬,我可會再用咖啡潑你喔。」


    「那我可吃不消。」


    瓦爾特邊說邊連忙接過杯子。


    「那麽,就用這咖啡來慶祝你們和好吧。」


    「就這樣吧。」


    瓦爾特望著安格斯,同時將裝有咖啡的杯子高舉到眼前。


    「敬你的『希望』。」


    安格斯也同樣舉起了杯子。


    「敬愉快的夥伴們。」


    兩個互相輕碰的杯子,發出了低沉的碰撞聲。


    擺脫薩基爾支配的歡喜之園居民,雖然一開始十分困惑,但心情也隨著時間逐漸恢複平靜。


    他們都是過去被天使擄去的人。爲了收集有能力對術文獻上祈禱的人,薩基爾利用了鸚鵡。那叫做鸚鵡的鳥類擁有獨特的精神網絡,對於擁有較強精神感應能力的人,也有喜歡與之親近的習性。因此薩基爾將鸚鵡散布到西部山嶽地帶,並讓自動人偶捕捉被鸚鵡親近的人。


    在他們之中一位年紀最長、名叫伯恩的男性說道:


    「我們打算就這麽住在這裏。」


    據說伯恩是在自己年紀還很小的時候,就被抓到這裏來了。


    「當然,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但這裏已經是我的故鄉了。我們打算在這裏建立一座沒有紛爭的村子——一個真正的樂園。」


    或許這樣也好……安格斯這麽想道。這些遭天使擄走的人就算回到原本的住處,西部山嶽地帶的村民多半也不會歡迎他們吧。


    可是,要說他們住在這裏沒有後顧之憂,那肯定是騙人的。


    「薩基爾已經不在了,術文也沒有了。沒有術文就無法取出思考能源。要繼續維持這座樂園,可能會很辛苦喔。」


    「這件事您可以放心,主人。」


    說話的人,是一名自稱烏列爾的女性自動人偶。是亞克重新啟動了那些被血腥快槍強製停止的自動人偶;而身為亞克主人的安格斯,對他們來說似乎也算是主人。


    「薩基爾每個月都會挑選一名精神感應能力傑出的人,讓他碰觸自己胸前的刻印,使其成為傀儡來唱歌抽取思考能源。但是,那些能源全部都是用來維持薩基爾自己生命的東西。」


    烏列爾用和緩的語氣繼續說明著。


    「而包含維持天使們冷凍睡眠的生命維持功能在內,維持聖域運作所使用的能源,跟薩基爾從刻印中所取得的思考能源是不同的東西。」


    「那麽說,還有其他的能源係統?」


    「在第七聖域內備有能源電容器。聖域便是使用該設備搭配利用地熱的發電係統來維持運作的。」


    烏列爾與其他自動人偶相比,有著微妙的差異。無論是表情還是動作,都更加接近人類,那種感覺與亞克頗為相似。


    想到這裏,安格斯這才注意到一件事。沉睡在聖域地下的天使族——其中有一名肩膀帶傷的女性。烏列爾的感覺與那名女性十分相似。


    更何況烏列爾是四大天使的名字,會以那個名字自稱的自動人偶,肯定非比尋常。


    「烏列爾——女士。」安格斯用略顯困惑的態度向那自動人偶問道。「你是否……是第七聖域的四大天使之一呢?」


    「我並不是四大天使的烏列爾。」


    她伸出左手,在安格斯麵前張開。在她左手的小指上戴著一隻銀色的小巧戒指。「烏列爾的記憶儲存在這個連線夾內——我隻是繼承了這份記憶而已。」


    烏列爾說完露出微笑。那是與自動人偶截然不同、帶著些許陰霾的微笑。


    「薩基爾想要成為神。烏列爾對他感到畏懼,因此打算帶著其他天使逃離他的支配。可是,他並沒有放過他們。」


    「那是因為——你的肩上有術文嗎?」


    聽安格斯這一問,烏列爾稍稍睜大了眼睛。


    「全都被主人您看穿了嗎?」


    「也不算是啦……」


    沉睡在地下的烏列爾,她所受的傷——那仿佛是被人在盛怒之下死曲皮膚所造成的傷痕。而被移植到瓦爾特身上的術文,是『背信』。


    「我隻是想……身為四大天使,卻想逃出聖域,或許是因為你肩上有『背信』的關係。」


    「正如您所想的。」


    烏列爾垂下了頭。


    「在聖域還在空中的時期,薩基爾還不是那般傲慢的男人。在這座聖域險些被當成兵器使用的時候,也是他拯救聖域渡過那次危機。可是自從刻印刻上他的胸口之後——他就變了。」


    「術文使人瘋狂……」


    聽到安格斯這句話,烏列爾驚訝地睜大眼睛。


    「於是烏列爾背叛了薩基爾,逃離了他的身邊。薩基爾似乎認為那是因為『背信』的關係,但並不是那樣。烏列爾對他感到畏懼。逐漸改變的他,已經令烏列爾再也無法繼續跟隨在他身邊。」


    她多半是深愛著薩基爾的,而薩基爾或許也同樣深愛著她。如果不是因為術文纏身,或許他們真的刻印在這裏建立一座真正的樂園。


    可是,安格斯卻無法將這個想法說出口。此刻薩基爾已經喪命,要讓天使們的樂園得到複興,也已經變成了永遠無法實現的夢想。


    「烏列爾總是一直幫助我們。」


    看安格斯陷入沉默,伯恩開口說道。「如果我們能夠成功再次建立一座真正的樂園,我打算幫助烏列爾讓天使們蘇醒。」


    安格斯望著伯恩。對他來說,天使應該是打亂自己人生的可憎對象,然而伯恩那布滿皺紋的麵孔卻帶著微笑。


    「憎恨不會有任何收獲,這是您讓我們學到的。雖然樂園的夢想不知何時能夠實現,但是,現在我們還是想盡可能朝那個方向努力。」


    「我明白了。」安格斯說道,「但也不要太過勉強。答應我,如果生活碰到什麽困難,請一定要用鸚鵡和我聯絡。」


    「好的。」


    伯恩堅定地頷首,而在他身旁的烏列爾則恭謹地低下頭。


    「我們一定會守護他們的。」


    從清醒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個月。安格斯與瓦爾特的體力也已經恢複,今天總算到了下山的日子。向這段時間照顧他們的村人道謝之後,安格斯等人便從位在半山腰的神殿沿著來路下山。


    那些在他們通過後便關閉的岩壁,也在自動人偶的操控下,在他們行經時一一敞開。往後這條路將不會關閉。來者不拒,去者不留。一切都交由每個人各自的意誌來決定。那就是新樂園所選擇的路。


    「還得再走一次這條路啊~~」


    看著眼前的漫長通道,強尼用不耐煩的語氣說道。「我們是不是該請自動人偶多幫點忙才對啊?」


    「請便,沒人阻止你。」安格斯在走向通道的同時這麽說道。「可是,我可不打算讓自動人偶抱著我下山。」


    「我又沒那樣說。我的意思是,就沒有其他捷徑嗎?況且……大衛他們究竟是從哪裏來,又是怎麽離開的,最後我們根本都不知道,不是嗎?」


    強尼說的對。


    當時血腥快槍並非除此來到這裏。關於這件事,與薩基爾共享部份記憶的瓦爾特也跟安格斯說明過。


    「血腥快槍從薩基爾哪裏得知了歌姬的存在,於是襲擊卡內雷克萊碧斯,並抓走歌姬。在抓到的四名歌姬裏,他可以留下其中一人。而剩下三人則說好要作為情報費送來這裏。但是……血腥快槍毀約了。」


    血腥快槍將歌姬連同術文送往了世界各地的城鎮;雲雀被送往福列克斯庫裏夫;聖翼則被送往奧拉。


    「雖然血腥快槍說過要毀滅世界,但他究竟是想要做什麽呢?」


    「隨便啦,這件事就算想破頭也沒有用吧?」


    盡管被血腥快槍那般羞辱,但強尼卻似乎不怎麽放在心上。雖然強尼的表現可以用個性輕率來帶過,但他心中似乎也抱持著某些勝算。


    「就算聽那家夥說真話也無濟於事,有什麽問題都先等將術文除去後再想就是了。而且還有瓦爾特的例子不是嗎?隻要能除掉術文,大衛也會重拾理智的。」


    事情真的有那麽簡單嗎?安格斯這麽想著。血腥快槍並非是受術文操縱,而是自己接受了術文。看著安格斯眼中,他似乎是以自己的一直想要毀滅世界的。


    而且還有其他疑點。那個時候,血腥快槍為何不殺掉我呢?如果隻是放強尼一條生路安格斯還能理解,但他應該沒有理由讓回收術文的我繼續活著。


    就在安格斯如此在內心自問的時候,賽拉觸碰了安格斯的手臂。


    「你在想什麽?」


    「喔——呃……是和你有關的事。我在想以後是不是應該繼續用賽拉來稱呼你。」


    她真正的名字是聖翼,可是現在要安格斯立刻改變稱呼,也不太容易。


    「如果是這樣,那就請你繼續稱我為賽拉吧。」賽拉說到這裏,手緊緊抓著安格斯的手肘。「畢竟害死她的人是我。隻要用她的名字稱呼我,我就不會忘記自己的罪;我也想藉由這麽做,來持續告誡自己。」


    「嗚嗚……小姐實在太認真了。」


    連同賽拉的行李也一並背在身上的亞克,眼角帶著感動的淚水說道。「小姐還這麽年輕,其實大


    可以不必這麽對待自己吧?」


    「你少囉嗦!不中用的人偶隻要安安靜靜地背行李就夠了。」


    賽拉對亞克格外冷淡。雖然從接吻的機會被破壞到現在已經過了約有一個月的時間,但賽拉似乎還對那件事懷恨在心。


    穿過漫長的通道,沿坡道爬上鍾乳洞,他們再次來到了有蝙蝠糞便的地點,想到來時為他們開路的班·弗格森,安格斯內心便感到一陣糾結。到了現在,安格斯連他究竟是什麽樣的人都不知道。他或許就像安格斯所知道的一樣,是一位容易相處的西部大叔,也可能是個性截然不同的人。現在的他——在歡喜之園一處視野遼闊的小丘上沉睡著。


    「要再一次撥開這些東西,也很麻煩呢——好吧!」


    書姬這麽說完,便仰頭望著安格斯。


    「我要把這些東西都吹走,你們站穩囉。」


    書姬唱起咒歌。咒歌掀起的強風將堆積如山的糞便與蛆蟲全都吹往入口附近的岩塊。


    「好惡喔……」


    在空氣中飄散著塵埃、糞便、蛆蟲殘骸的狀態下,他們爭先恐後地跑到洞外。從岩山上往下俯瞰,高原上已經遍布枯草。季節不知在何時已經轉變,夏天就要結束了。


    安格斯在拍落身上塵埃的同時仰天望去,看見了飄浮在空中的拉堤歐島。這讓安格斯回想起薩基爾說過的話。


    (將真相封印……造出希望。)


    (是嗎……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當時的薩基爾,或許察覺到了某些東西。


    2


    天就快亮了。


    散布在空中的白銀繁星,一個又一個地逐漸消失。在黎明時分,雖然吹過梅迪姆湖的空氣十分寒冷,但後悔的手卻相當溫暖。


    「等我身為『大地之鑰』的責任結束,我就會回到你的身邊。雖然到時我們可能再也無法對話,但我一定會回到你的身邊。」


    後悔說到這裏,便止住聲音,遙望那透露出曙光的地平線。那逐漸恢複蔚藍的天空,漂浮著漆黑的島影。我感受到後悔那與我交握的手,又加深了幾分力量。


    「所以,請你答應我,一定要等我回來。」


    我猶豫了。開口做出承諾並非難事。但如果我做出承諾,那肯定也會是謊言。


    後悔是擁有罕見天分的歌姬。我實在不認為有能超越她的歌姬會輕易出現。而且她還年輕。往後大概還會連續數次被選為『大地之鑰』吧。


    要等到她回來,究竟要等多少年?在這無可避免將要陷入戰爭的世界裏,我又能活多久?


    「我無法答應你。」


    我以呻吟般的聲音應道,右手緊握著那『理性』的手杖。


    「如果你要成為引導眾人的『大地之鑰』,那我就要為守護著一切而戰。用隻有我才能做到的方法。我也要戰鬥。」


    我逃離了樂園。當時我從來沒想過,留在那裏的人會有何下場。而結果就是現在所看到的。是我導致了這次戰禍,這全是我的錯。


    「這次我一定要戰鬥,直到我心髒最後的跳動停止,直到那最後的一刻,我都要為守護我珍愛的人而戰。」


    「——是嗎。」


    她低下了頭。


    「既然這樣……那我也無法阻止你了。」


    隨風飄逸的黑發、顫抖的纖細肩膀。讓我想伸出手,將她的身子擁入懷中。可是,這是不被允許的。一旦天亮,她就會成為『大地之鑰』。因此我不能將她留在我一個人的臂彎裏。


    無論如何——沒錯,無論如何。


    「就算我的肉身消滅,我的靈魂也與你同在。我的心隨時都伴在你身邊。這件事……請你千萬不要忘記。」


    後悔望著湖麵,微微頷首。


    「當你墜落到地上的時候——我以為看到天鵝從天上落下。」


    我回想到自己初次見到後悔的經過。當時我落入了馬提爾湖,甚至以為自己就要喪命。


    但就在我從湖中被人救起的那一刻起,我重生了。


    在這片大地上,以大地之人的身分——


    「你說過在那個時候,有聽見我的聲音吧?你說我呼喚了你的真名?」


    「嗯,但我也不清楚那是否就是我的真名。」


    「那麽,就必須要進行確認。真名反映的是一個人的靈魂。向人透露真名,就如同對人揭示自己的靈魂。」


    她眼神專注地仰望著我。


    「你能告訴我是什麽名字嗎?」


    「——裏貝爾塔斯。」


    那一瞬間,我聽見她驚訝吸氣的聲音。


    「那是太古語言中,象征『自由』的詞句。」


    自由……那是我在名為聖域的牢獄中,所一直渴求的東西。『自由』——那就是我的真名嗎?


    後悔鬆開了我的手,取而代之地抓住了我的衣領。她的麵容近在眼前。她豎起了雙眉,似乎相當氣憤。


    「阿撒茲勒。這個名字,你絕對不能讓其他女人知道。就算是甘草……還有遊隼也是。」


    「遊隼也不能嗎?」


    「別看她那樣,她可是很欣賞你的。在你被抓走的時候,她究竟有多難過、多自責,你根本就不——」


    說到這裏,她突然止住話。後悔皺起眉頭,臉上露出尷尬的表情。接著後悔稍微放鬆了手上的力氣,有些難為情地仰望著我。


    「……隻有遊隼可以知道。」


    後悔這樣的反應,讓我忍不住失笑。


    「這沒什麽好笑的!真名是靈魂的名字。不能改變也不能選擇。如果真名被人奪走,就等同於靈魂被奪走。」


    後悔放開了抓著我衣領的手。接著她將手放上自己的腹部。


    「我在出生的時候,夢想就曾經預言。她預言我將來會成為『大地之鑰』。還預言到那時候,會展開一場與天使們的戰爭——」


    後悔的手在顫抖,平淡的語氣中多了幾分恐懼。


    「在我身上,有術文。」


    「——術文?」


    「那是世界之魂的碎片,你是將其稱為『刻印』吧。」


    她剛剛——說了什麽?


    「據說那正是我真名所代表的意義,這件事隻有夢想與我的父母知道。我感到害怕,所以至今從未對任何人說過。可是,我希望能讓你知道。」


    太陽在水平線上出現,白光射入我的眼中。


    光線照亮了她的輪廓,令後悔的發絲看來格外耀眼。那光景仿佛就像是她頭上呆了一頂光之額冠。


    「我的真名叫艾瑪。」


    她的目光注視著我,那對琥珀色的雙眸罩上一層陰霾,籠罩著一層深沉的黑暗。那簡直就像是擴及思考原野的深層黑暗。


    一股寒意從我的背脊竄過。


    這不是人的眼睛——


    而就像是要印證我的直覺般,她繼續說道:


    「艾瑪在太古語中,象征的是『世界』。」


    3


    安格斯等人花三天下了山,回到了暌違三個月的薩爾鎮。他們在那裏與哈姆雷特、歐菲莉亞重逢。開心的歐菲莉亞按照慣例,一張嘴就咬住安格斯的腦袋,而賽拉則趕忙將那頭棕色的母馬拉開。


    判斷這段旅程不需要用到大型馬車的瓦爾特,將自己來時所搭乘的馬車變賣,用換來的錢付清了兩名保鏢的薪水。而僅剩一頭沒有賣掉的馬則裝上了馬鞍,瓦爾特就騎著那匹馬來代步。賽拉則與安格斯一起坐在強尼的馬車上,亞克則從空間所剩無幾的貨台上下來,以步行跟隨在馬車旁。


    他們此刻正往密蘇艾斯特出發。眾人在經過一番討論後,決定往卡內雷克萊碧斯一趟。因為他們想先帶賽拉回去,讓卡


    普特族安心。而且也必須要傳達晨囀此刻正與血腥快槍一同行動的消息。至於剩下一個名叫銀箭的歌姬究竟身在何處,似乎連賽拉和瓦爾特都不清楚。


    「他被選為歌姬的日子並不長。而且也還沒有參加過祭典——所以我完全不知道他的聲音及長相。」


    安格斯不知那人是否也像晨囀那樣,和血腥快槍一起行動,還是正在某座城鎮裏,吟唱著毀滅的歌聲。


    兩周後,馬車抵達了密蘇艾斯特,映入眼簾的是許久未見的東部風格街景與水蒸氣關車。當他們行徑車站前方時,安格斯開口說道:


    「這裏稍微停一下。」


    聽安格斯這麽一說,坐在駕駛台的強尼及走在馬車旁的亞克,瞬間繃緊神經望著安格斯。但是,安格斯並未察覺那兩人的變化,自顧自地繼續說道:


    「你們先走吧,我去買份影像報。」


    「壓住他!亞克!」


    「遵命!」


    突然被表情嚴肅的亞克壓製住,讓安格斯大吃一驚。「這、這是怎樣!」


    「我還沒忘記一年前所發生的事——」


    強尼站在駕駛台上,用舞台演員般的動作一手放在胸前。「當時就是在這座城鎮、這個地點,安格斯前去買影像報,便再也沒有回來。」


    「喔——確實有那件事。」


    「在搖錢樹跑掉之後,你知道我過得多辛苦嗎……忘不了,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啦!丟臉死了,不要那樣站在駕駛台上強調啦!」


    就算這樣,強尼還是不肯善罷甘休,最後安格斯隻得在賽拉與強尼陪伴下,前去購買影像報。安格斯在車站大廳找到了賣報小販,然後支付十歇爾購買了一份影像報。


    「寫了什麽消息?」


    「嗯——」安格斯低聲呻吟道。「全都不是什麽好消息呢……」


    在版頭浮現的是發生在巴尼斯頓的槍戰新聞。巴尼斯頓是座禁止外人帶槍進入的城鎮。但是,不遵守規定的西部罪犯與城市保安官就這麽展開了槍戰。盡管沒有鬧出人命,但還是可看見一名保安官腿部中彈的幻影。


    安格斯將報紙在眼前斜放,第二版的內容描述的是承辦燃油工作的燃油公司,與當地居民的對立狀況。村人們聚集在燃油采集站,擺出了徹底抗戰的態勢。


    看見那顯示村名的印記,讓安格斯大吃一驚。


    「是在普拉托姆……?」


    那裏是聯盟保安官乃森·艾文格林的故鄉。


    不知為何——安格斯心中湧現一股不安。


    「我們到保安官事務所去。」


    安格斯將影像報夾到『書』內,邁步走了出去。


    「要跟上來是無所謂,但要快一點喔。」


    眾人小跑步地穿過大街,朝保安官事務所前去。就在安格斯打算敲門的時候,門從裏麵被人打開。一名穿著城市保安官製服的年輕男子,差點就與安格斯正麵相撞。


    「喔!不好意思!」


    男子道歉之後,便取下頭上的帽子,有著一頭黑色短發、褐色肌膚的精悍麵孔出現在安格斯麵前。


    「我有要緊事,所以得——」


    「艾文格林聯盟保安官在嗎?」安格斯迅速地表明來意。「我校安格斯·肯尼斯。我和他是——」


    「喔!你就是安格斯嗎!」


    年輕保安官握住了安格斯的手。


    「我叫尼爾森·歐尼爾,密蘇艾斯特的城市保安官。我聽聯盟保安官提過你。」


    「聯盟保安官有在這裏嗎?」


    「不——他現在不在。」


    「我有急事想對他說,我要去哪裏能見到他?」


    歐尼爾城市保安官的臉色沉了下去。


    「雖然他吩咐我,如果你來尋求幫助,就要毫不猶豫地伸出援手,但是——現在實在不是時候。」


    聽到這話,安格斯吞了一口唾液。


    現在普拉托姆的當地居民正與燃油公司展開對立。燃油公司是從村長手中裙的開采權,因此違法的,其實是占據在該處的村人。但是那位注重情理的聯盟保安官,真的能認可燃油公司那從貧窮村落手中廉價買下的權利書嗎?更何況普拉托姆還是他的故鄉。燃油公司所要做的,正是要破壞那裏。


    「如果我說錯,我願意道歉。」先這麽說完之後,安格斯接著說道:「艾文格林聯盟保安官是不是到普拉托姆去了?而且不是去平息糾紛——而是和居民一起占據在那裏。是嗎?」


    「你腦袋轉得真快……你都說對了。」


    臉上帶著灰暗表情的歐尼爾說道。


    「現在上頭已經下達命令,要我即刻率領騎兵隊,務必將他們從該處驅離。」


    4


    所有部族的代表都聚集到了聖地卡內雷克萊碧斯。在場的人數超過兩百人。但是,其中也包含了沒有歌姬的部族,還有以本領不足為由,而沒讓歌姬參加這次聚會的部族。


    參加這次祭典的歌姬,全部共有五十八名。


    就這樣,決定『大地之鑰』的祭典開始了。各部族的歌姬站在被眾多大地之人圍繞的廣場中央,陸續展現自己的歌喉。


    雖說是歌姬,但並非全是女性,當中也有少年及身材魁梧的戰士。無論性別還是年齡都各自不同,但是他們全都是擁有出色歌喉的歌手。盡管技術欠缺細膩,但充滿生命力的歌聲,響徹了晴朗的天空。與在聖域歌劇院所觀賞的歌劇相比,他們演唱的歌曲實在難以稱得上是洗錬。但是,他們的歌聲全都充滿動感。光是聽著那歌聲,就讓人感覺到全身發熱。


    這讓我突然想起了第十三聖域的拉吉爾。要是他能看見這場祭奠,究竟會說什麽呢?他肯定會相當感動,並以誇張的方式讚揚他們吧。雖然身為十大天使,但他卻是個讓我難以抱持厭惡的人。


    現在他究竟如何了?我不認為他會選擇跟十三聖域共存亡。也許他已經淘到某處,此刻隻在撰寫下一本新書也不一定。


    「就快到了。」


    坐在我隔壁的遊隼小聲說道。


    「輪到自由上場了。」


    我不發一語地點了個頭,並挺直了身子。


    黑鷹與後悔出現在廣場中央。穿著亮麗歌姬服裝的後悔,在大地之人當中體格算是格外嬌小的。然而她那嬌小的身軀,卻擁有著震懾眾人的威嚴。盡管她昨晚完全沒有休息,卻也沒有透露出絲毫疲態。


    聚集在此的眾人,多半也和我有相同的感受。原本喧鬧的廣場立刻被異樣的寂靜籠罩。


    黑鷹將後悔留在廣場中央,接著便往後方退開。後悔挺直身子,用那帶著凜然神色的雙眼直視前方。


    我們彼此的視線交錯了——我似乎有這種感覺。不,那並不是錯覺。她望著置身在數千群眾之中的我,緩緩地開口吟唱。


    懷抱夢想的兄弟們啊


    你並不孤單


    縱使在現實中遭遇挫敗


    縱使此刻正流淚入眠


    挺身而出吧!兄弟們!


    沒錯,你並不孤單!


    廣場上並沒有類似歌劇院那樣的音響設備,然而後悔的歌聲卻響徹了廣場的每個角落。所有人都為後悔的歌聲瞠目結舌。在眾多優秀的歌姬之中,她的歌聲也格外突出。


    懷抱希望的兄弟們啊


    我們並不孤單


    縱使糾纏多夜的不安與孤獨


    仿佛就要令人崩潰


    挺身而出吧!兄弟們!


    沒錯,我們並不孤單!


    別用耳朵,用心聽好。


    這是大地之人在口述故事時的常用句。


    而後悔的歌聲正反映了這句話。


    那歌聲不是傳進耳內,而是直接傳進人心。那歌聲撼動了眾人的靈魂,牢牢抓住了所有人的心。


    站起來,我的兄弟!


    不要放棄構築夢想!


    不要放開那份希望!


    後悔在這時將握拳的手高舉過頭。


    你並不孤單!


    沒錯,我們並不孤單!


    眾人呼應著那歌聲站了起來。


    「我們並不孤單!」


    「沒錯!我們並不孤單!」


    那是撼動大地的大合唱。我在不知不覺也站了起來,高舉著拳頭呐喊著。


    在我身邊的遊隼、鉤爪、擂石也放聲呐喊著。


    「我們並不孤單!」


    縱使後悔的歌曲已經結束,那樣的大合唱卻遲遲不見止息。無論在之前還是之後,能讓廣場上所有群眾這樣全部起立的人,就隻有後悔一人。


    在所有歌姬展現過歌聲之後,各族的酋長便圍成一圈,開始討論。眾人則待在一定距離之外的地方觀望著。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


    討論很快就有了結論。酋長們開始解開圓陣,一名老婦出現在廣場中央。雖然那名老婦肌膚黝黑,但頭發卻已經徹底花白。從從她那壯碩飽滿的體格中,可感受到威嚴。我一眼就能明白,她絕對不是尋常的肥胖老婦。


    「她是現任的『大地之鑰』,鬥布倫族的語堰。」


    聽遊隼這麽一說,我表示會過意地點了點頭。她就是在最近十八年時間裏,擔任『大地之鑰』的歌姬。


    「下一任『大地之鑰』已經決定了。」


    語堰用那仿佛會在人腹中回蕩的低沉厚實音色宣言道。


    「我的繼任者,是萊碧斯族的歌姬,自由。」


    爆炸般的歡聲撼動著廣場。在眾人大聲發出歡喜的呐喊,大力用腳踱地的光景中——我在承受失落感的同時,也努力讓自己接受這個事實。


    接著後悔在廣場中現身。


    隻見語堰將手裏的一個褐色物體,恭謹地遞到後悔麵前。後悔雙拳交合行禮之後,便伸手接過了那個東西。


    拿在她手中的褐色物體,是——


    「……書?」


    後悔將手放在褐色的皮質封皮上,向群眾作出宣言。


    「我已經在此接過了『大地之鑰』。」


    此話一出,酋長們紛紛貴了下來。聚集在廣場的眾人也跟著跪下。見我還茫然地呆站,遊隼拉住我的手臂,讓我也跟著跪下。我向在我身邊低垂腦袋的遊隼問道:


    「喂!爲什麽在地上會有書啊?」


    「書?」


    遊隼一臉不解地反問道。


    「就是剛剛語堰交給後悔的那個東西。」


    「那是『大地之鑰』。那是過去從天上來到地上的白色兄弟阿撒茲勒,爲了帶給我們大地之人和平與安穩,所留下的東西。」


    等一下,阿撒茲勒應該是在聖域正要離開大地的時代所出現的人吧?如果是那樣,『大地之鑰』早從一千六百八十年前,就存在於大地之上了。


    我抬起頭,望著後悔攤在手中的那本書。


    那本書究竟是什麽?將那本書帶到這裏來的阿撒茲勒——究竟是什麽人?


    5


    安司塔比利斯山脈西部。安格斯等人好不容易才穿過大片針葉樹林,眼前又出現一座巨大的湖泊擋住去路。


    「這不是真的吧?」


    看著那在眼前展開的景色,瓦爾特說道。「爲什麽這裏會跑出一座湖?」


    安格斯也從馬車的貨台上站起了身子。正如瓦爾特說的,他們眼前有一座湖。紅黑色的渾濁湖麵,讓人無法從其中感受到生命的氣息,仿佛就像是一潭巨大的水窪。


    「可惡,地形又改變了。這下在店裏庫存的地圖,真不知要怎麽處理。」


    「算啦,人是無法違抗自然的,我們繞路吧。」


    強尼說完這句便揮動韁繩,牽引馬車的兩匹馬也跟著晃了晃腦袋。就在眾人準備沿著湖畔動身的時候,馬匹突然胡亂踱步,並朝空中嘶喊。牠們像是在害怕什麽似地,不停搖晃腦袋。


    「喂、喂!怎麽啦、怎麽啦!」


    強尼連忙拉扯韁繩。在停止行進的馬車貨台上,能感受到些許的晃動。


    「是地震……」


    就像是呼應安格斯的這句話,地麵開始搖晃。樹木的枝葉劇烈晃動,大地也發出微微地鳴。坐在貨台上的賽拉不安地四處張望。瓦爾特安撫著馬匹,開口說道:


    「這地震還挺大的。」


    雖然晃動逐漸平息,馬匹們卻還沒能恢複平靜。


    「最近地震滿多的。」


    安格斯自言自語地說道。西部山嶽地帶與東部相比,地震原本就比較頻繁,但是最近發生地震的頻率確實頗為異常。


    「這也是受到術文的影響嗎?」


    不可能吧?強尼像是要表達這個想法般聳了聳肩,而書姬則麵色凝重地說道:


    「也不是完全無關。大地與人心有密切的關係,如果不安在眾人當中擴大,大地就會跟著鳴動。」


    「那或許就是血腥快槍的目的。」


    賽拉自言自語地說道。她的語氣仿佛在責備曾與它他合作的自己。


    「血腥快槍不是個會慢慢等待地震毀滅世界的男人,他肯定會設想更加直接的方法。」安格斯這麽說完,又接著說道:「雖然現在還不知道他想怎麽做就是了。」


    「算了,先不管那些吧。」瓦爾特接著說道。他揮舞韁繩,讓自己的馬匹走在馬車前麵。「我們先走我們該走的路就對啦。」


    說到這裏,瓦爾特轉過頭,朝安格斯眨了一下眼睛。


    「對吧?」


    一個月前——在密蘇艾斯特。


    「我想去普拉托姆。」當安格斯開口說出這個想法的時候,遭到同伴們的反對。他們認為這是普拉托姆村與燃油公司的問題,不應該貿然插手。而且在無法確定血腥快槍有什麽企圖的現在,更應該專心收集術文。況且山脈也已經開始積雪,冬季的氣息開始在四周瀰漫。在冬季的西部旅行有多麽艱難,眾人已在去年就有深刻的體認。他們沒有理由冒著稍有差錯就會遇難的危險,特地前往普拉托姆。


    這是合乎情理的說法,但安格斯不肯讓步。他認為製止人心荒廢,也應該是這趟旅程的目的之一,所以要對恩人的危機坐視不理,安格斯認為是說不過去的。


    在一番爭論之後,安格斯說道:


    「那麽就按照慣例,由書姬來做決定吧。」


    在眾人的目光注視下,一直保持沉默的書姬以嚴肅的語氣開了口:


    「這世上沒有偶然,一切都是偉大意誌所導致的必然。」


    書姬讓自己的視線從每個圍繞自己的同伴臉上掃過,接著毅然地斷言:


    「我們去普拉托姆。」


    就這樣,一切就此敲定。


    他們與歐尼爾保安官所率領的騎兵隊同行,在離開密蘇艾斯特之後,持續了約一個月左右的旅程。雖說安格斯等人早已習慣長途旅行,但也無法跟上騎兵隊的機動力。因此他們在與騎兵隊分開後,又走了約一個禮拜的路程。在今年首次的降雪之中,安格斯等人終於抵達了最後的山巔。


    眼下是一片紅褐色的丘陵地帶。放眼望去,盡是裸露的幹燥紅土。沙塵漫天飛舞。零星的灌木枝葉也被大量的塵埃染成白褐色,水分盡失的枯草塊隨風滾動。


    蘊含豐富水源的史佩庫倫湖不見絲毫蹤影,樹木枯萎倒塌,看不見任何生物的蹤跡。


    艾文格林所述說的普拉托姆,是個有藍色湖泊並充滿綠意的地方。雖說在這個季節不能對翠綠的山丘抱有期待


    ,但眼前的景色也實在太過貧瘠。


    「看來所有偶然,其中確實都有必然。」


    書姬的聲音把安格斯的視線拉回『書』上。書姬指著眼下的一個位置。在書姬所指的方向,可看見一座黑色的木造塔。那是采集燃油用的鑽井塔。


    「那附近有術文的氣息,看來這個事件似乎也跟術文有關。」


    聽書姬這麽一說,安格斯吃驚地望著眼下的光景。過去曾有像福列克斯庫裏夫那樣的狀況。可是安格斯在這個幹涸的大地上,卻無法看見像是術文的東西。


    在荒野中央的丘陵上,可看見灰色的建築群。那是普拉托姆村。而在更接近一點的地方,則有簡易帳棚所形成的集落。在集落的盾墻上掛有以小麥為標誌的東部聯盟旗印。看來那裏似乎是騎兵隊的營地。


    而黑色木塔就建在營地東方,丘陵的底部。鑽井塔附近搭有簡陋的小屋。那是用木材簡單拚湊骨架,然後隻在夫家外蓋上布塊的粗陋房舍。那裏應該就是普拉托姆居民聚集的地方了。


    「靠那種房子,是無法度過嚴冬的。」


    這件事對長年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的他們來說,肯定也很清楚。書姬皺起眉頭,自言自語似地說道:


    「看來狀況要比想像得更加迫切。」


    「這是血腥快槍的計畫之一嗎?」


    被安格斯這一問,書姬臉色不悅地抬頭回望安格斯。


    「那種事我哪會知道呀?」


    「書姬大人說的對,那種事想破頭也沒用。」


    強尼說完,便揮動韁繩,原本停下腳步的哈姆雷特及歐菲莉亞再次邁開步伐。


    「我們快上路吧。否則會無法趕在日落之前進入普拉托姆的。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在溫暖的床鋪上睡個好覺。」


    普拉托姆是座留有濃厚原住民色彩的村莊。他們以遊牧方式在周圍廣大的草原地帶飼養羊群,以此維生。在山丘上可看見數量是村裏人口三倍之多的羊群,正吃著長在地上的枯草。


    安格斯等人穿過羊群,抵達了騎兵隊的營地,歐尼爾保安官帶著笑容迎接他們到來。


    「村裏的房舍已經被燃油公司的開采員占滿了。不介意的話,你們就住我們的預備帳棚吧。」


    由於長途旅行也使旅費幾乎耗盡,要瓦爾特支付旅費,安格斯也過意不去,因此安格斯欣然接受了對方的好意。


    當天晚上,被招待到歐尼爾營帳內的安格斯,向他詢問了現在的狀況。


    「一切的原因,都是源自土地的幹燥化。」


    一邊吃著搭配羊肉燉湯配的小麥麵包,歐尼爾麵色凝重的說道。


    「這裏原本就不是雨量特別多的地區,最近雨量卻比往年更少。曆年一到雨季,這一帶就會擁入來自山區、帶有肥沃土壤的溪水,形成滋潤土地的洪水,但去年跟今年卻都沒有洪水到來。由於隻要大地幹涸欠缺食物,羊群就會連草根都一並吃掉,因此土地也長不出新芽。這對普拉托姆來說,可是攸關生死的問題。」


    看著連明天的糧食都難有著落的村莊,普拉托姆的村長做出了決定。他選擇將包含普拉托姆村在內的周邊土地,買給燃油公司。


    「問題是,那隻是村長個人的獨斷。」


    接納新型產業、獲得工作、領取他人給予的薪水過活。村長認為要讓普拉托姆繼續存續,那是唯一的辦法。可是普拉托姆是個守舊的村子。居住在那裏的人,對守著這塊土地感到驕傲。對於村長廉價出賣土地的行為,自然會產生抵抗。無論是要從事破壞自然的燃油采掘工作,還是要他們委身在燃油公司之下,為廉價的薪水工作,都是當地居民所無法忍受的事。


    「盡管雙方經過多次協商,但交涉卻始終沒有交集。麵對企圖強行展開采掘的燃油公司,普拉托姆的男人也在鑽井塔附近搭起小屋,準備在那裏抵抗到底。」


    「那麽——艾文格林聯盟保安官呢?」


    「他前去試圖說服居民,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聽燃油公司在鑽井塔監視的人說,似乎不是會看見他在小屋間走動。這樣看來,聯盟保安官應該是以自己的意誌,選擇留在那裏了。」


    說到這裏,歐尼爾沉重地歎了口氣。


    「他們甚至還爬上鑽井塔,對靠近的人開槍威嚇。雖然目前還不至於鬧出人命,但已經有多達二十名的傷者。這樣的膠著狀態持續了近三個月的時間。燃油公司的人說,這也已經是他們能容忍的極限了。」


    既然村長已經同意轉讓土地,那燃油公司便有挖掘權。他們是有權要求居民撤離。


    「今天我還去見了燃油公司的負責人,但是他堅持要強製排除違法占據那裏的村民。看來他似乎完全無法理解東部人對土地所保持的感情。」


    真是傷腦筋。歐尼爾在以這句話收尾之後,便點起香煙。歐尼爾不耐地抓了抓他那頭淩亂的黑發。雖然他才大約三十幾歲的年紀,但眼角卻已經能看見皺紋。褐色的臉上也透露著濃厚的疲憊。


    「被人當著麵要求我把西部的土包子趕走,對西部出身的我來說,實在很難釋懷。對於占據在那裏的村民,我也很清楚他們的感受。可能的話,我真希望能在沒有紛爭、沒人受傷的狀態下讓事情落幕。」


    對歐尼爾這番話,安格斯也點頭表示認同。


    「況且要是在鑽井塔附近爆發槍戰,甚至可能會引燃天然氣,導致大爆炸呢。」


    「嗯。就算不會爆炸,我也一點都不想和艾文格林聯盟保安官展開槍戰。」


    講到這裏,歐尼爾前傾身子對安格斯說道:


    「以我的立場,是無法靠近鑽井塔的。可是你不一樣。艾文格林聯盟保安官信任你。能請你幫我去說服他們,要他們把鑽井塔讓出來嗎?」


    說了聲「拜托」之後,歐尼爾對安格斯低下頭。


    「請把頭抬起來吧,歐尼爾保安官。」


    安格斯微笑著說道。


    「其實我正打算求你讓我過去說服他們呢。」


    安格斯返回了借住的帳棚。聽安格斯轉述狀況之後,最先表示反對的人是瓦爾特。


    「那裏有人拿槍監視吧?靠近那種地方,不是肯定會被開槍嗎!」


    「可是,我不是保安官,也不是騎兵隊……」


    「那不是重點。艾文格林本人姑且不論,其他人可不認識你。他們要怎麽去分辨你是不是騎兵隊的人?」


    如果強尼在場,多半會用「不可能會有像他這麽瘦弱的騎兵隊員吧?」來一笑置之,然而不巧的是,強尼並不在這裏。這裏有暌違許久的村莊。因此強尼自然不吭呢安分地待在帳棚內。在安格斯回來的時候,強尼早就已經往村裏去了。現在他不是在喝酒,就是在跟人玩牌吧。


    「可是,也沒有其他方法能接近那裏了。」


    說到這裏,安格斯止住話語,注視著瓦爾特的臉。「那裏有術文。要是這樣的膠著狀態持續下去,狀況將會更加惡化。如果說普拉托姆的人有收到術文的影響,那麽能解決這個問題的,就隻有我了。」


    「這點我能夠明白。」


    這次輪到賽拉開口了。


    「可是我無法接受讓你獨自前往那裏的做法。我們應該是夥伴才對吧?」


    「小姐說的沒錯!」亞克仿佛算準時機挺身說道。「我也要一起去。」


    「亞克不能跟來。」安格斯不假思索地說道。「西部人討厭天使。光是有天使在場,就不可能跟他們進行對話。」


    「話雖這麽說,但你自己不也一樣嗎?你外表怎麽看都很接近天使啊。」


    瓦爾特提到的這一點,讓安格斯麵露難色。看來自己剛剛似乎自掘墳墓了。安格斯決定轉變話題。


    「試著想想據守在那裏的村民感受。比起一群人過去,隻讓一個人去,肯定比較容易被接受吧?」


    「這是沒錯,但是……」


    「強壯的男性,可能會讓對方產生戒心;但如果讓我去,就沒有那方麵的問題了。」


    聽賽拉這一說,安格斯麵露苦笑。


    「對方可是在隻有男人的狀況下據守了三個月,我怎麽可以把你帶去那種地方?」


    「爲什麽不行!」


    「還問爲什麽……瓦爾特,麻煩你翻譯一下。」


    「爲什麽是我!」


    「那方麵的事,你應該比我清楚吧?」安格斯接著比了比自己的胸口附近。「況且,瓦爾特,你還欠我一個人情喔。」


    「你!……你要把人情用在這種事上麵嗎!」


    「有欠就是得還嘛。」


    安格斯露出惡作劇的笑容,神態自若地說道。


    「說老實話,我有件事要拜托你。那件事一個人做不來,所以要請賽拉跟亞克也一道幫忙。」


    「什麽事?」


    「這次的騷動,起因是土地幹燥化。雨量減少是我們無能為力的問題。但是滋潤土地的洪水沒有到來,我認為可能有其他原因。」


    聽安格斯這一說,瓦爾特收起下巴,低聲說道:


    「你是指我們在半路上看到的——那座湖吧?」


    安格斯微微頷首。


    「我想是因為地震崩落的泥沙,堵住了融雪形成的溪水流動,因此才會形成那座湖。如果是那樣,那隻要將障礙除去,誰應該就會流入普拉托姆了。」


    「事情可沒那麽簡單喔。別忘記那有多少水量。要是隨便打通水道,弄不好會讓整個普拉托姆村被水衝垮呢。」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拜托瓦爾特的。」


    安格斯像是早料到書姬的這個疑問般,立刻說道。


    「測量是你的強項吧?我希望你能去調查看看,讓那座湖潰堤之後,是否能為普拉托姆平原帶來滋潤土地的洪水。」


    「可是,這樣行嗎?那片土地已經是燃油公司的財產了吧。要是讓水衝入,這一帶就會變成一片泥濘,到時候根本無法進行燃油采掘工作。」


    「是啊。」安格斯毫不猶豫地點頭應道。「其實那就是我的目的。要是土地失去了利用價值,那他們留在手中也沒用。到時候燃油公司或許就會廉價將土地讓出了吧?而且可能會是以連普拉托姆村居民都能買下的價格。」


    「你——」瓦爾特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重新調整了自己的坐姿。「什麽時候變得那麽狡猾啦?」


    「不管是誰,多不會永遠當頭腦簡單的孩子啊。」


    安格斯帶著惡作劇般的笑容說道。


    「那麽,你願意幫我這個忙嗎?」


    瓦爾特有些不甘願地點了頭。「既然是這麽一回事,那我也隻好答應啦。」


    「可是,我還是不能讓安格斯獨自去那麽危險的地方!」


    「小姐說的對!」


    「你們是不是忘了什麽?」


    為賽拉與亞克提出的反論搭上休止符的,是書姬高傲的語調。


    「放心吧。因為要和安格斯一起去的不是別人,就是我啊。」


    6


    當新一任的『大地之鑰』被選出之後,廣場便轉變成慶祝會場。會場提供了野牛肉,所有人都大口吃肉,並盡情享受玉米酒。無論男女,都在場中隨著鼓聲圍成圓圈跳舞。


    我拒絕了找我一起去跳舞的鉤爪,獨自一人返回萊庇斯的梯皮。我在其中喝著加水稀釋的玉米酒,心思則掛念著成為新歌姬的後悔。


    她現在與前任』大地之鑰『的語堰一起待在湖畔的小屋內。據說他們會在那裏以口傳的方式傳授作為『大地之鑰』的知識。


    她已經到了我伸手所不能及的地方了。我無法握住他那柔嫩的手,也無法擁抱那纖細的身軀。


    而且——


    我緊握著那柄銀杖。在杖柄上留有『理性』的刻印。我想到了與第十三聖域一起喪命的人。在許多人喪命的時候,隻有我逃走了。我無法忘記自己所犯的罪。隻有我得到自由、獲得幸福,這種事是不可能被原諒的。


    隔天。


    爲了準備與天使們展開戰爭,各部族的酋長們都聚集到廣場中。我也參加了這次聚會,向他們解釋狀況。


    爲了維持聖域運作,天使們需要能思考的人。因此那些家夥遲早都會開始捕獵居住在地上的大地之人。


    「他們盡管來吧!」


    一名身材魁梧的壯年男性說道。他是以勇猛果敢聞名的克爾族酋長·熊腳。


    「到時我們就讓白人們好好見識我們的力量!」


    沒錯!讚同的聲音響起。


    「要來就來吧!」


    「讓白人大開眼界!」


    「的確,天使的戰鬥能力與大地之人相比,其實根本微不足道。」


    我說到這裏停下話語,等待眾人逐漸安靜。


    「但是,他們會使用束縛人心的伎倆。」


    「束縛……人心?」


    「沒錯,他們會在話語中加入暗示。用話語讓人無法自由行動。」


    聽我這一說,酋長們紛紛搖頭,似乎無法相信。


    這也是當然的。對他們來說,天使是他們從未聽聞的東西。


    「我實際示範一次大家就知道了。但正如各位所見,我戴著這個項圈,因此無法在話語中加入暗示。但如果直接接觸的話,就另當別論了——」


    「你是說直接接觸你,就能領教那個伎倆嗎?」


    年紀尚輕的肯巴族酋長鷹眼,舉手這麽問道。


    「那就讓我來吧。我來試看看,比較連那是什麽東西都不知道,又要怎麽跟人打仗呢?」


    這對我來說是求之不得的要求。我對他招手。


    「好吧,請到這裏來。」


    鷹眼站起身,來到我身邊。他的體格雖然沒有特別壯碩,但身高卻比我多出了兩個頭。在他的長手長腳之上,則有著如彈簧般的肌肉。


    「那麽,能先請你握住我的手嗎?」


    我話說完,便伸出左手。大地之人雖然討厭握手,但鷹眼還是毫不猶豫地握住我的手。


    「——這樣嗎?」


    「我接下來會努力抓住酋長的手不放。而酋長則相反,要試著甩開我的手。」


    「沒問題。」


    「那麽——」我說到這裏,轉頭望向坐在我旁邊的黑鷹。「請您發個信號吧。」


    他點了頭,然後站起身。黑鷹將手指放在我們的手上,接著用低沉銳利的語氣說道:


    「——開始!」


    我握緊左手。就像是想將骨頭捏斷般,全力握緊他的手。然而勝負卻在瞬間就見分曉,鷹眼連一秒鍾的功夫都用不到,就輕而易舉地甩開我的手。


    「原來如此,說白人軟弱,看來還真不假!」


    魯夫斯族的酋長以揶揄的口吻嘲笑道。


    雖然這讓我想辯解說是我的體質特別虛弱,但想到這麽做隻會使自己更加難堪,因此作罷。取而代之的,我朝站在一旁、表情似乎對我有些過意不去的鷹眼再次伸出左手。


    「我們再比一次。」


    「我是沒問題啦,可是……」


    「現在我要使點伎倆。這次不會像剛才那麽容易,所以請你用全力。」


    「嗯——好吧。」


    雖然鷹眼點頭表示同意,但他臉上還是帶著「不管再比幾次都一樣吧?」的表情。


    我們再次握住手。而黑鷹也跟之前一樣,將手放在我們的手上。不同的是……這次我直視著鷹眼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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