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文藝社社辦靜悄悄的。


    那天是自習時間。權田原凜子一邊看書一邊監督著。但其實用不著監督,那些流氓全都認真用功地寫著練習題。


    就算是在普通學校,應該也鮮少看得到這麽認真的自習時間。一想到這點,凜子就充滿自豪。他們的確是笨蛋,但他們有所自覺,抱持著懊惱與上進心,具備了人性。他們笨歸笨,卻是人類。自己能夠相信這點,和他們一起麵對問題、督促他們前進,這點值得自豪。


    看到這幅光景,就能相信自己做的事是正確的。


    流氓大半都是受到太保暴力欺壓、無法在教室容身的人。本來應該會直接從毒蝮學園退學才對,但他們現在的學力反而比接受正規課程的太保還高。今後他們應該能夠互相保護,取回自己的容身之處,甚至通過考試門檻,符合畢業的條件。


    她相信——就算一度落魄,也絕對沒有“無法翻身”這回事。


    就算是變成植物人的哥哥——清醒以後,也一定還能重新開始人生……


    這世界需要有人全麵接納那些落魄的人,自己想成為那樣的存在。一旦確信自己能夠成為那樣的存在,就能夠對自己扮演的角色——對流氓老大這個身分感到自豪。


    ……不安的是太保的動向。目前雖然不動聲色,但就算阿菊個人的問題圓滿解決了,番長集團也不可能一直放著我們這群人不管……


    “你怎麽又看那本書啊?怎麽都看不膩啊——”


    手雖然不停地翻頁,卻始終讀不進去,耽溺於思考的凜子聽到這個聲音抬起頭來。


    原來是鈴音。不是手下的她,對凜子來說是最能自在交談的友人。


    她雖然不怎麽笨,卻一直認定自己是笨蛋,積極參加凜子開的課。部分也是因為這層關係,於是凜子拜托鈴音當五十嵐真太郎的責任編輯。


    這意味著要鈴音負責跟真太郎說明凜子扮演的流氓是什麽樣的存在。因為凜子認為自己沒有權利開口替自己的行為辯解。變成流氓的自己,毋庸置疑背叛了真太郎。


    但是就算這樣,凜子還是希望真太郎能夠理解自己,於是就把辯解的工作塞給了其他人。凜子厭惡這樣卑鄙的自己。


    體貼的友人盡管被迫接下這種麻煩事,也不嫌煩。


    “練習題寫完了……那是克勞塞維茲的《戰爭論》嘛。我看你總是讀這本,你要看幾次才滿意?”


    “雖然我連內容都背起來了……總之這就像是護身符一樣。”


    腦海浮現了關於這本書的回憶。因為對好友感到無話不可談,於是往事就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這是以前一個愛看書的朋友推薦給我的。因為我以前也一心崇拜正義英雄,於是那個朋友就說,既然想跟惡戰鬥的話,這本書最有名……”


    說到這裏,凜子才驚覺不對——直覺敏銳的鈴音早就意會過來,看向正在社辦角落寫稿的五十嵐真太郎。不小心說溜嘴的凜子不覺羞赧起來。


    從前有個朋友愛看書、滿口理論、小小年紀卻空談道理,那個人跟同年齡的男生處不來,


    於是自己看不過去,就跑去跟那個人做朋友。


    一聊之下,發現兩人不可思議地投緣。他喜歡看超齡的書,自己卻看適合自己這個年紀的‘活寶三人組’,盡管興趣不合,但是兩人透過互相交換書本,拓展了兩人的世界觀。這就是她與兒時玩伴的初遇。


    當內心快要被巨大的不安掩沒時,她就會翻開這本書——為了相信過去的羈絆至今仍存留著。


    “那家夥說他要寫任俠小說。”


    鈴音看著他這麽說著,臉上浮現了溫和的笑意。不管何時看到,鈴音的笑容總是那麽恐怖。但是,凜子感受得到鈴音想要讓自己放心的好意。


    凜子看向社辦的角落。在那裏的是從前的兒時玩伴在阿菊糾纏下依然努力寫作的身影。


    凜子驚訝於他居然能夠籠絡阿菊,據說他也曾經臨機應變擺脫了跟阿菊同為四天王的紅豆麵包。


    ……他對這所學園而言,或許擁有特別的力量——某種太保無法擁有的力量。會不會是自己太看得起兒時玩伴了?


    “……喂,真太郎,小弟膩了!”


    阿菊像個孩子一樣,拉著他衣服的背。


    “你就忍耐一下啦,你不是說你中意我寫小說的骨氣嗎?”


    “可是一直在背後看,很無聊嘛。”


    “那你不要纏著我不就好了?”


    “才不要。欸,你總可以陪小弟說說話吧?”


    “那麽,阿菊,假如要看小說的話,你想看怎樣的故事?”


    “hyperyo-yo的故事!”


    “……抱歉,那是強人所難。”


    單方麵糾纏的結果,他跟阿菊似乎變得相當要好。即便是像女孩子一樣柔弱的他,跟嬌小的阿菊站在一起,就顯得英俊挺拔起來。


    在外人看來,那是男女的模樣。阿菊明明是四天王之一,在他身旁卻是個天真爛漫的少女……從前自己和他的關係,也是那樣兩小無猜。


    ——在阿菊的積極接近下,兩人之間的距離最後或許會變成零。


    這個想像令凜子的心隱隱作痛。她必須拚命靠理性壓抑那個近乎憤怒的激烈情感。


    自己從真太郎身上得到勇氣。但是就算他已經選擇待在自己身旁,也不代表自己的背叛行為已然消失。“過去的關係已經變質”的事實依然不會改變。自己已經不能稱他〈阿真〉,他應該也不肯稱自己〈小凜〉了。現在的自己已經沒有資格嫉妒別人奪走自己的兒時玩伴了……


    彼此的距離感難以捉摸。


    “那樣好嗎?”


    鈴音這麽問道,但凜子冷靜地搖頭。


    “不管好或不好,都輪不到我說話。再說……我愈是拉近他跟我的距離,他就愈有可能卷入危險。”


    他願意待在自己身邊,自己也能夠讀到他的小說——光是這樣自己就應該滿足了。


    但鈴音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


    “男人就是要卷入女人的麻煩才算男人!到時候的反應就決定了一個男人的價值。”


    “老師又不是那種剛強的人。”


    “這就難說了。就因為權是兒時玩伴,所以才會太低估他也說不定喔——不對,是過度保護吧!”


    “……不許叫我權。”


    凜子搖搖頭。真要說起來,現在根本不是煩惱這種事的時候。阿菊的問題是解決了,但事情不會就這樣結束。就算現在風平浪靜,敵意仍舊毫無疑問存在著。


    要是為了一點事就動搖的話,會被背後的救世主笑。


    就是為了守護,自己才會舍棄一切當起流氓。


    “話說,有件完全不相幹的事——”


    鈴音顧及凜子,帶頭改變了話題。


    “聽說老師最近在學園內發現了一間充滿高科技機械的怪房間啦——不知道為什麽,他之前臉色發青地這麽說了。居然說這種學園裏存在著高科技,聽起來很奇怪吧——明明連電梯都沒有說——”


    鈴音雖然當成笑話講,凜子的心情卻黯淡起來。凜子不知道真太郎是何時、又是為什麽會發現那個房間的,但凜子不滿的是鈴音知道、自己卻不知道。這代表對真太郎而言,到現在還是跟鈴音講話比較自在。鈴音是老師的責任編輯,又是同班同學,因此兩個人交談的機會遠超過自己跟真太郎。


    這兩個人會不會其實很要好呢?


    之後,凜子也沒回應鈴音,逕自抱頭苦惱……話題明明已經改變了才對,唯獨自己的頭腦卻還是繞著同樣的話題打轉。真要說起來,當初安排鈴音照顧真太郎的人明明是自己,自己卻嫉妒兩人


    的關係是怎麽回事?這樣未免也太自私了……


    “喂……你幹嘛抱著頭啊……”


    鈴音聲音僵硬地說完,再一次轉變話題:“說到高科技……”


    自己害鈴音費了不少心思。自己是不是到現在依然依賴著她、給她添麻煩呢?


    “話說春天時不知道為什麽,曾經有iq314的天才轉進我們學校對吧——據說擁有某某大學機械工程學的博士學位……後來馬上就不見了,那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哦……這麽說來的確有過這件事。iq314,這聽起來好像圓周率啊……”


    凜子不由得感覺到自己的回應變得非常隨便。


    在得到短暫和平的文藝社社辦裏,五十嵐真太郎跟阿菊就像出雙入對的鳥兒一樣交談著。凜子一回過神來就發現自己的目光始終追逐著他倆。鈴音在凜子旁邊不知道作何想法,獨自歎氣著。


    *


    毒蝮學園的校長室位於校舍頂樓。


    這層樓隻有校長室和教職員辦公室,也沒有太保會特地到這裏來。在這座暴力與慘叫泛濫的毒蝮學園內,這裏總是悄然無聲,是個略顯陰森的場所。


    打開莊嚴肅穆的桃花心木門進入校長室一看,那裏簡直是另一個世界。跟學園其他所有地方的鄙陋比起來,差別有如拘留所與凡爾賽宮。


    室內總是薰香嫋嫋,地板鋪著虎皮天花阪吊著熠熠生輝的水晶燈,還擺著一張掛著頂篷的四柱床。家具全都裝飾著耀眼的黃金雕刻或寶石,凡是第一次踏進這個房間的人,無不被耀眼的光芒閃得睜不開眼睛而摔倒。


    說穿了就是一間俗不可耐的房間。


    而本來應該是這間房間主人的地獄校長總是不在這裏。


    取而代之的是番長與——地獄校長的獨生子,黑川骨夫。矮不隆咚、圓滾滾、像大猩猩一樣孔武有力的番長,與瘦小、上吊眼、像狐狸一樣狡猾的黑川骨夫——這兩個人就是靠力量與頭腦合作支配著學園。


    他們兩人甚至將校長趕出這間辦公室,將他的權力納入手裏。人稱地獄校長而聞風喪膽的最高權力者不過是個幌子,真正的支配者其實是這兩名高中生。


    骨夫一臉狡獪的表情,大聲念著學生餐廳的營收報告書。


    報告在途中轉為慘叫。


    “學生餐廳的收入跟往年比起來減少了30%!都是那個囂張的攤販害的。番長,再這樣放任下去,情況會更加惡化,而且已經有好幾個家長表示不想再付錢了。那些家夥都說——就算不付錢,隻要加入那個什麽權田原組的就能得到保護!”


    “所以我才說要早點收拾掉那幫人的!”


    番長一拳捶向辦公桌。“聽說那幫人連阿菊都收服了。所以我才說,隻要動員整個番長集團,要毀掉那幫人簡直易如反掌!”


    骨夫眯起眼睛,浮現深謀遠慮的表情——那是在這所學園其他學生身上看不到的理智表情。骨夫的頭腦不差,他會在這裏隻是因為他是地獄校長的兒子。這是愛子心切的父親的願望,希望兒子能夠就讀自己任職的學園。不用說也知道,要就讀毒蝮學園這種學校,在兒子看來真是給他找麻煩。


    父親感到虧欠,於是縱容兒子的任性。


    以毒蝮學園的學生來說深思熟慮、狡猾多詐的骨夫說:


    “不過,問題並沒有那麽簡單。任俠思想是很棘手的。表麵上聽從番長的太保之中,也有不少家夥暗中讚同那些家夥的仁義——因為他們擔心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淪為弱者。隻要還留有一絲希望,那個組織就算毀掉也會馬上複活。如果不徹底毀掉仁義思想,就會沒完沒了……那就是那種性質的——近乎宗教的集團。像他們那種人,要是祭出〈籠城〉這種作戰方法的話就慘了,我方搞不好會輸得一塌糊塗,所以不能強行驅逐。”


    “唔嗯。”番長坦然點頭同意。


    “那麽該怎麽做?”


    骨夫浮現滿麵邪笑回答:


    “……要讓他們絕望。既然想要連根鏟除那幫任俠,就需要帶給整所學園絕望。就算投靠仁義這種幻想,在壓倒性的暴力前根本毫無招架之力的絕望——弱者終究無法得救的絕望!我之所以一直反對打垮權田原組,就是為了等待適當的時機,等待他們心目中的象征人物出現!”


    骨夫說到這裏打住了,在校長室內來回踱步賣關子。


    “象征?你是指組長權田原凜子嗎?”


    “不對,體現了他們精神的人物不是她……對那批流氓高喊的仁義來說,有一個更具象征性的男人存在。明明一點力量也沒有,卻受到周遭的人另眼看待,不管是流氓或太保都仰慕他。他甚至拉攏了四天王,在這所學園謳歌安全……”


    “……風雲轉學生,五十嵐真太郎。”


    骨夫拍了一下手,指著番長。


    “沒錯!我們要公開處刑那家夥。那個毫無力量的男人會在無人出麵拯救的情況下由番長親手打垮。不要打死他——但要做到四肢會留下一兩個後遺症的程度,或是變成植物人的程度——在眾人心中烙印下恐懼的程度,然後在校內電視台——yhk太保放送局——播放。那個影像將會是最饒舌的宣傳……告訴眾人這所學園根本不存在仁義,弱者今後依然隻有被剝奪的份!”


    骨夫“啊哈哈哈哈!”放聲大笑,沉醉於自己的主張。為了滿足私欲,犧牲他人也在所不惜——他的笑仿佛豁了出去般,恬不知恥地暴露出人類的邪惡。被迫就讀自己不想讀的學校的鬱憤,化為蔑視眾人的嘲笑。那結合番長的力量而誕生的產物就是堅若磐石的恐怖支配。


    “也就是先撲滅思想,再撲滅實體嗎?真有一套……但是,那個公開處刑,該怎麽具體實行?這家夥受班上同學保護,最近更受阿菊傾慕,始終被她纏著不放。”


    “我們就利用這家夥。”骨夫拿出一張事先準備的照片放在桌上。


    照片上是一名女同學。


    “清水鈴音,跟五十嵐最要好的同學。我們就綁架這家夥,要求五十嵐到體育館來,而且一定要他自己一個人來。”


    “會來嗎?”


    一點力量也沒有的男人會因此傻傻地過來嗎?即使明知無法保證救得到人?那根本是來送死的啊?但是麵對抱持疑念的番長,骨夫自信滿滿地點頭。


    “當然會來,肯定會來。他是秉持仁義的男人,流氓是一群看不清現實的浪漫主義者。再說要是不來就算了,頂多就是清水鈴音一個人遭殃而已。總之,試試看就對了。”


    “但是……這女人可不是流氓。”


    “那有什麽問題嗎?”


    番長思考了一下,浮現了不懷好意的淺笑。


    “沒有……一點問題也沒有。”


    兩人齊聲大笑。他們不需要道理規矩。就算是白的,他們說是黑的就是黑的。他們早就擁有這種力量。


    那就是暴力、權力、金錢、打架功夫——這就是一切。


    “那麽,我來做事前準備。怕什麽,隻要有番長的力量與爸爸的權力就天下無敵了!但是,不能做得太過火喔。可別像以前那樣殺了人啊。啊哈哈哈哈!”


    孝順的搭檔這麽說完就離開了校長室。


    以骨夫離去前的話為引子,番長回想過去。


    他年幼時崇拜※麥克?泰森而有樣學樣地開始練起拳擊。因為泰森是從弱者搖身變為英雄的男人,所以他認為出身貧寒、頭腦又不好的自己應該以這樣的人為目標。(編注:wbc世界重量級拳王,創下57戰50勝的驚人紀錄。)


    國中時他進入附近的拳擊會館——但在拳擊會館等待他的,卻是前輩練習生佯稱對打練習的淩遲。小有才能、自學鍛煉的他遭受嫉


    妒,那些前輩連規則都沒教他就硬要他站上擂台,無數拳套打得他倒下。


    他生氣了。他站了起來,因為沒人給他拳套,於是他裸拳對抗那些人。他有揍人的才能,但是因為沒有人教他規則,因此意外發生了。


    那是在對打練習中發生的意外,而且是正當防衛——但他被逐出拳館,周遭的人都疏遠曾經殺過人的他,父母也對他絕望。


    就連父母都對自己絕望時,番長這麽想——自己是應該活在無法亂象中的人,秩序再也不會接納自己。


    回想起過去,番長憤怒得咬牙切齒。


    任俠——仁義這種思想不能饒恕。


    骨夫這麽做隻是為了出氣和賺錢,但自己不一樣。自己隻能活在無法亂象中。


    五十嵐真太郎——在這所學園盡管無力卻受周遭認同的男人,就連四天王都對他另眼相看的男人,為什麽能允許那種男人存在?在這個沒有法紀的世界,沒有力量的人是顯而易見的弱者。


    番長握緊了鐵拳,要是現在走在正道上的話,這雙鐵拳或許早就朝著世界冠軍的光明前程邁進了。


    這時番長明確地憎惡著五十嵐真太郎這個陌生男子。


    *


    “哎呀,鈴音同學傳說中的‘放學後快速更衣’,我是第一次親眼看到,真不是蓋的。我本來想看有沒有眼福的,不過內衣隻是瞬間閃過而已,根本看不見。”


    “真的是瞬間就從製服換成特攻服了,就連動畫的變身英雄看了都會刷白了臉。”


    “少來了,沒什麽了不起的——”


    合宿期間,鈴音與兩個流氓到便利商店稍事采購。他們和氣融融地一麵聊天、一麵走夜路。鄉下的夜路盡管燈火稀微,也看不到行人,卻有著阿菊的問題已經解決的安心感。


    話題忽然轉移到五十嵐真太郎。


    “那家夥似乎要將任俠寫成小說喔!”


    鈴音一公開這件事,兩個流氓立刻歡呼。


    “老師果然跟普通人不一樣,頭腦明明很好,卻願意理解我們。”


    “就是啊,這部分跟權姐一樣。要是大家都這樣的話,我們一定會更容易生存下去的。”


    一講到五十嵐真太郎的事,鈴音內心就產生了自豪。


    他跟自己這些人不一樣。自己有預感,他會替大家做些像自己這樣的人辦不到的事。而自己能夠以〈責任編輯〉的身分幫助他。


    透過相信他,實際感受到自身的價值——這實在教人高興。


    “欸——你們兩個。”


    這所學園將會以那家夥和權為中心而改變,你們不這麽覺得嗎——鈴青想要這麽告訴兩人,看向左右流氓的臉。


    就在那瞬間——


    兩道白色閃光通過視野兩端。似乎有什麽東西高速飛了過來,卻還完全不曉得那到底是什麽時——兩個流氓便已經摔向後方。


    “和總!秀彥!”


    鈴音慌亂地轉頭,隻見躺成大字的兩人轉眼間血流成灘,有東西滾了出來。


    那是〈硬球〉。從球聯想到的事實,讓鈴音發出了戰栗聲。


    “從美國回來的男人˙一朗!”


    腳步聲響起,夜色中,在前方的路麵上浮現男子的剪影。


    “※大聯盟魔球666號,地獄的雷射肩……無論距離再遠,我都不會投偏……”(譯注:借自漫畫‘巨人之星’主角星飛雄馬自創的變化球。)


    鈴音轉身就跑。自己贏不了四天王的,但是該向誰求救才好?真太郎、凜子、神風流一……合宿中的權田原組成員一一浮現——但自己不是流氓!


    一道灼熱貫穿右腳——要是被手槍射中的話不知道是不是這種感覺般的劇痛。


    鈴音跌倒在昏暗的柏油路麵,站不起來。白球準確地打中腳踝,導致關節脫臼。這完完全原是按照對方的意圖的結果。


    “再逃也是白費力氣,我的雷射肩是不會投偏的。”


    雷射肩——棒球用語,用來稱呼優秀外野手迅速正確的傳球。


    在光線微弱的路燈下,對方現形了。趴在地上的鈴音扭頭仰望對方。


    在棒球製服上套著熟悉的皮衣,留著胡子的太保,本名是一朗?桑田?古力克森。這個名字乍聽之下或許會搞不清人種,其實中間的※桑田是中間名,他正是四天王之一〈從美國回來的男人〉!(譯注:美國職棒投手billgulli隸屬日本巨人隊期間,與投手桑田真澄結為好友,於是替自己的兒子取了桑田做為中間名。)


    “你沒有搞錯人吧——?我可不是權田原組的人啊……”


    “看到現在的你,有哪個家夥會相信這種鬼話?”


    鈴音回顧過往——自己涉入太深了。


    最後還是不小心跟權田原組走得太近了。明知道自己非從這裏畢業不可,明知道自己不該跟番長集團敵對。枉費自己以往都因此跟權田原組保持若即若離的關係……


    但一回過神來,就發現自己在那個心曠神怡的地方——在真太郎的身邊待得太久了。


    “再說你是不是權田原組都無所謂。你是誘餌,用來引誘五十嵐真太郎上鉤的餌……”


    聽到那個名字的瞬間,就算是鈴音自己被盯上,所受到的衝擊也比不上此刻感受到的恐懼。


    “那家夥怎麽可能會為了我這種人跑來……就算抓了我這種人,那家夥也不會來的——”


    內心某處卻情不自禁地認為那家夥一定會來,甚至希望如此。這教人非常火大,鈴音不甘心地眼泛淚水。


    “這就難說了……就算這樣依然會來,不就是流氓講的仁義嗎?”


    “那家夥才不是流氓——……是更正派的人!”


    在鈴音瞪視下,一朗用戴著棒球手套的左手牢牢握住她的脖子,用力拖走她。鈴音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球。


    *


    ‘跟你很要好的女人,清水鈴音在我們手上。


    要是你心存仁義的話,放學後就一個人到體育館來。


    不許找權田原組商量。權田原組要是有任何動作,她的性命就無法保證了。隻要你願意照我們的話做,我們就沒有理由奪走她的性命。你考慮清楚這點再行動。’


    ……我的鞋櫃裏放了一封信。當然不是情書。在毒蝮學園根本休想期待那種酸酸甜甜的東西,那封信果然是挑戰書。


    寄信人署名番長。


    番長終於采取行動了……卻偏偏找上了自己!


    我既不是權田原組的組員,跟事件也沒有關係。隻不過是待在他們旁邊、想要將他們的戰鬥寫成小說的第三者罷了。先不論我本人是否認同這個立場,就客觀來看應該是這樣沒錯。


    這樣不是很奇怪嗎?出現在我眼前的阿菊也好、這封信也罷,事態不知為何正以我為中心推移。總覺得這樣極不自然。


    我不知道風雲轉學生這個稱呼是真是假,大家究竟是怎麽看待我的?接下來,我該怎麽做才好……


    手裏緊握著信,我一個人走在往體育館的路上。


    信中的“不許跟權田原組商量’應該不是威脅。我隱約感覺到視線。既然對方是統率全學園太保的番長,這種程度的監視是易如反掌。


    接下來該怎麽做,我必須獨自判斷才行。


    ……結果,我甩開糾纏不清的阿菊,連每天必定從事的社團活動都中止,像這樣走在通往體育館的路上。


    我大可以逃走的。


    因為無力的我就算去救人,也隻是讓受害人數倍增。別說是救鈴音了,就連自身安全都無法保證。我也曾經因為覺得那是白費功夫,就對遭太保攻擊的學生見死不救,這次跟當時又有什麽差別?


    這樣一點也不合邏輯。


    我的腳停了下來。


    ……我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輕鬆了?盡管預想到最糟的情況,卻欠缺了最糟的情況會實際發生的想像?就像看到電視新聞報導死亡事件,卻作夢也沒想到自己也有那麽一天……


    仔細想想自己總是這樣。當初來到這所學園也是這樣,盲目地相信自己會得到幸福,毫無根據——愛作夢。


    但我還是繼續向前邁步。


    換作是凜子的話,這種時候會怎麽做呢?


    嘴上或許會說“隻會讓受害人數倍增不是嗎”,但還是會慷慨激昂地一個人赴約救人吧?


    其實就算感到恐懼,她也會鼓起勇氣,以免被背上的救世主嘲笑。


    那就是所謂的任俠吧!


    為什麽要做這麽魯莽的事,我到現在依然無法理解,但是……既然想要將任俠寫成小說的話,我也必須遵從任俠之道。因為我要透過小說描寫的並不是表象,那必須是我自身靈魂的呐喊。


    我必須救鈴音,我抱著這個念頭,盡我所能地挺起胸膛前進。


    沒有之前那種感情混亂,我懷著確信一步步前進。


    就算是虛張聲勢,像這樣昂首闊步的話——而體育館一下子就到了。


    毒蝮學園的體育館很小,相當於兩座籃球場。破舊的體育館隨著一次次改裝,變得愈來愈難看、粗野,最後變成了一間森嚴如要塞的建築物。那個外觀就某種意義來說,跟這所學園是最匹配的。


    但是開門進去一看,裏頭的世界卻為之一變。


    我在電視上看過世界拳王爭霸戰。照亮黑暗的聚光燈、狂熱的歡呼、四方形的場地、華麗的入場音樂,閃閃發光、不放過一舉一動的攝影鏡頭,以及等待挑戰者、威風凜凜的王者……


    如今那些事物統統存在於眼前,給人一種這裏是異世界的感覺。


    體育館中央甚至搬進了拳擊擂台。這是有名無實的拳擊社器材嗎?但沒想到學園竟然擁有這種設備,就連這個事實都教人吃驚。


    然後無數太保包圍了這個四方形,他們無不踏響地板、大聲叫喊、表現出脫離常軌的狂熱,其中甚至有人拿著火箭炮般的巨大攝影機進行實況轉播——竟然是yhk!?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將會在全學園轉播嗎?到底是為了什麽?


    背後的門發出沉重聲響關上了——仿佛在說“你已經逃不掉了”。


    在擂台中央,散發王者威嚴的男子蓄勢待發。


    對,他是學園的王者——番長。


    然後挑戰者是——我,事情已經這樣安排就緒。


    我的意識凍結了。怎麽可能?為什麽要花這樣的工夫,營造出這種場地?如果在場的人是凜子還有話說。可是,在場的人可是我喔!這是基於哪種必然性!?


    “各位先生小姐!抱歉讓各位久等了,挑戰者終於入場了!”


    麥克風的聲音震天價響,刺眼的聚光燈打在我身上。


    被神不知鬼不覺走近的男子拉著手,我一臉失魂的表情被帶上擂台。


    ……也許我真的思考不夠周全。


    歡呼更加劇烈。“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太保齊聲呼喊——呼喊對象當然不是我,而是與我對峙的王者。


    番長——據說是這所學園最強的男人。


    而我——無力的男人。


    這種對戰安排簡直是瘋了嘛!


    我接到跨越繩圈的指示,站上擂台。番長戴著拳套,但我什麽也沒拿到。


    在一切都意義不明的情況下,比賽鍾聲嘹亮地響起。


    “看你的表情好像搞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麽事嘛?”


    番長對我低聲說了。


    “這裏是……你的死刑執行場。你是弱者的代表,明明就很弱……媽的竟敢這麽囂張!”


    下一瞬間,我受到一股衝擊——仿佛內髒全都噴向後方般的衝擊。歡呼更大聲了。肚子被揍了一拳,我當場跪下。但裁判走過來,硬要我站起來。


    裁判?不對,他的工作不是裁判。他的工作可沒那麽普通。


    我抬起臉來,隻見番長浮現了帶著喜色的笑容——就是那種雖然我們無冤無仇,但是能夠揍我真是高興得不可自拔的笑容。


    “你聽過這句話嗎?臉挨揍是天堂般的感受,肚子挨揍是地獄般的痛楚……”


    他以如歌般的聲調說完,再度揍了我肚子一拳。


    我痛苦得差點忘記呼吸,頓時喘不過氣。


    我的身體就要倒下來,被裁判自作主張地撐住。然後疼痛還來不及消褪——立刻又挨了一拳,同樣地再度被裁判撐住。這樣的循環不疾不徐地持續著,簡直像搗年糕一樣。


    正如他所言,這是地獄般的痛楚。那種疼痛仿佛會浸透全身、滲入細胞般持續不退,每次挨揍都會不斷累積。


    “這句話在拳擊界非常有名。揍臉的話,對方會立刻昏過去,連痛都感覺不到就直接上天堂。但肚子挨揍的對手會被地獄般的痛楚折磨。那會慢慢地降臨,不會那麽輕易就讓人昏過去,有如地獄般的痛苦。今天就要讓你好好品嚐那個滋味!”


    他一邊揍我的肚子,一邊大喊:


    “像你這種家夥!不可饒恕!”


    痛苦得歪扭身軀的我,為盛大的歡呼所包圍。


    我終於理解狀況了——這是一場秀,就像中世紀的罪犯解體秀那樣,嗜虐的、殘酷的表演,而我光榮地獲選為演出者。


    番長俯視著倒下的我。


    “我要告訴那批流氓,在這所學園沒有力量的人會有什麽下場!不會要你的命、到死都不會結束!”


    我被裁判扶著.被迫再度站起來,就連倒下都不允許。這樣的我,任憑番長一次又一次揍著肚子。


    他的拳頭非比尋常地強悍,我的肚子仿佛被果汁機攪得一團爛。但是不管我再怎麽祈求,都無法如願地昏過去。那仿佛是要告訴我人體存在著如此可怕的痛苦,有如夢魘般的世界。絕望使我的眼角泛起淚光。


    “鈴、鈴音呢……?”


    懷著現實與夢境仿佛失去界線的感覺,我這麽問了。


    “怎麽可能會在!”


    拳頭再度打得內髒飛出去,我忍不住放任胃液從口中噴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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