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那天是個晴空萬裏的禮拜天,刺眼的陽光射進房裏。照理說,平時這天氣好到會讓我想到泳池或海邊「呀哈~」大叫、忘情奔跑,但現在可不能這麽做。


    「唔~因為是動名詞,所以這裏是taking嗎?」


    英文、現代國文、世界史、化學、日本史、數學……


    哭也好叫也好,明天就是期末考第一天,唯有抱書苦讀一途。事實上,我真的快哭出來了。


    念書絕不是我的拿手項目。


    可以的話,我比較喜歡活動筋骨、東奔西跑。


    那樣比較適合我。


    「唔唔。」


    啊啊,天氣真是好到教人怨恨!


    夏天明明就是我的季節!


    可惡~隻要考完我就——!


    意識有點飄忽的我開始妄想。黑色素盡管來吧!我一定要玩到全身曬黑!


    我已經跟赤澤和川口約好要去海邊了,還要先去裕之助家借宿一晚。半村同學她們是不是也想約我去遊樂園玩啊?


    再說,今年是……


    我輕瞥在廚房不知正做些什麽的永遠。今年我一定要帶永遠和小舞她們出去玩!


    就這麽決定了。


    所以——


    「加油加油!」


    我再次奮力提振精神,讓意識回到我超弱的英文上。附帶一提,化學是我超特大弱項,數學則是連及格都有問題的大、大、大弱項。


    我基本上是偏向文科的。


    像國文、曆史這些吧。


    這些科目應該沒什麽問題。


    嗯嗯,我開始絞盡腦汁和長文試題捉對廝殺。對了,現在我正在永遠家中念書,至於原因嘛——


    「……」


    永遠如雪貂般窺探我的狀況,並躡手躡腳地接近。


    「來,冰紅茶給你。」


    喀鏘一聲,她將令人看了就涼的玻璃杯和竹編杯墊擺在我身邊,我暫時停下手來向她道謝。


    「3q~」


    永遠就是這樣對我無微不至地貼心服務,替我準備考試。


    那似乎就是永遠的道謝方式,平時就無私付出的她變得加倍用心款待,讓我有如置身天堂。一旦口渴了,她就立刻奉上飲料,若是肚子餓了或是大腦需要糖分維持運轉時,她就會端出超好吃的手工蘋果派等甜品。她會做的餐點還真不少。


    像昨天還做了日式糕點。


    「幸虧有你……」


    至於永遠,就像這句她害臊說出口的話所表達的那樣,成功地通過了前幾天那場初選。雖然我沒做什麽,永遠仍將那視為莫大的恩情。


    「今天是……戚風蛋糕,還會擠上一大堆鮮奶油!」她如此宣告。


    「哦哦!」


    她真能幹,原來剛剛在廚房忙東忙西就是為了烤蛋糕啊?難怪一直有香味飄來。


    嗯,衝力再度提升囉!


    「大概要等到三點哦。」


    「嗯。」


    我含著一小口冰紅茶點點頭。該說她手法細心呢還是……


    茶中有著淡淡的桃香。


    到底是怎麽泡的啊?


    她應該不會用什麽特別的茶葉吧。清涼的液體流過喉頭,腦筋似乎也靈活了許多。


    「謝啦,永遠。」


    臉頰微微發紅的永遠點了點頭。最近我發現,對她而言,取悅他人就是最有意義的事。隻要被人誇稱讚感謝,她體內的電壓就會大幅上升。


    她生為大企業新島保全公司的社長千金,才貌兼備。生長環境應有盡有,卻沒讓她有半點高傲或嬌縱。無論是服裝還是言行,都活像個再普通不過的普通人。


    為什麽她會這麽不像個千金大小姐啊?


    「……會不會熱?」


    這時,那位永遠向我問道。體質較寒的永遠不太喜歡冷風,所以隻要不是熱到要出人命,她是不會開冷氣的,因此室溫居高不下。


    「嗯,有一點。」我歪著頭說。


    她噠噠地跑開我身邊,將附近的電風扇嘿咻嘿咻地搬過來接上電源。電風扇的結構和造型給人耐用的印象,相反的,用起來也稍嫌費力。


    黑色外殼和厚重的扇葉……這玩意兒是哪兒來的啊?


    「那是去哪裏買的啊?」


    「搬來就有了。」永遠簡短回答。


    說起來,永遠的家具幾乎都是豐國大哥轉讓的,不過我從未見過這麽舊型的電風扇。


    真的還能動嗎?


    永遠歪著頭,喀擦喀擦地調整著電風扇。


    「……可以了吧?」


    就在她按下開關的瞬間——


    「!」


    電風扇的脖子垂直縮下,頭順勢往上一彈,扇葉冷不防地高速旋轉起來。


    也就是說……


    一陣狂風從永遠腳邊朝上吹去。


    而永遠今天穿的依然是往常的小短裙。


    哎,其實已經好幾次了,在這間房子裏瞥見永遠的內褲並不是什麽稀奇的事。


    可是——


    「!」


    像這樣被腳邊的風一口氣將裙子吹上腰際倒還是頭一遭……


    「噗呼!」


    我不禁將滿嘴冰茶噴得到處都是。


    那片純白的布料、美腿、美臀都烙印在我的眼底,久久揮之不去。


    「~~~~~~~~~~~~~~~~~~~~~~~~~!」


    永遠則是毫不保留地放聲慘叫。


    之後,她猛然站成內八字並按住裙擺,焦急地回頭看著我。


    「???」


    她不停地搖頭,似乎想問說什麽,那大概是在問我是不是看到什麽了吧。這個,你……那個,我們距離這麽近,當然什麽都看光啦!


    話雖這麽說,我還是秉持武士的慈悲,決定裝傻。


    「咦?什麽?」


    但這傻也裝得太勉強了,畢竟我將冰茶噴得滿桌都是。


    「~~~~~~~~~~~~!」


    永遠原是稍稍放心,但在見到我拚命裝作若無其事地用袖子擦拭嘴邊的液體時,才發現那是不可能的事。


    「~~~~~~~~~~~~!」


    她頂著我所見過最紅的一張臉,直往廚房奔去。真是的。


    我歎了口氣。


    「真是個吵鬧的大小姐……」


    我繼續念書,要是不故作鎮定,一定壓不住我心中的震蕩。


    而後,這樁高高激起永遠羞恥心的翻裙事件,就在我們彼此的暗許之下,裝作沒這回事。到了三點的點心時間,我們照常一起喝咖啡、吃戚風蛋糕後,我繼續念書,她在我身邊專心地看科幻小說。


    傍晚時分。


    我前往醫院,自摔角遠征歸來的東加填補了我在家中的位子,永遠留在家裏準備晚餐。


    「……有什麽狀況嗎?」


    當我在玄關與東加擦身時,我淡淡地問。


    「……」東加默默地搖頭。


    其實前幾天,東加背著永遠將我拉到一旁,跟我談談最近注意到的怪事。


    「不對勁。」


    她又一段一段地說話。


    「有怪人。」


    「有怪人?」


    東加對著疑惑的我點點頭。


    「怎麽說呢~」她打開麥克風電源。


    「我和永遠健行的時候啊,發現公寓前麵有一個怪怪的男人。」


    「怪怪的男人?」


    「對。而且啊,他好像在看我們家的位置,還一直拍照呢。」


    這是怎麽一回事?


    我有點不祥的預感。


    「大概是因為有兩


    個大美女住在一起吧?也許他隻是一隻為愛所苦的悲燕罷了。」


    我先將「兩個大美女」這句話以伴著冷汗的傻笑虛混過去,接著用「很有可能」四個字收起表情。


    「算了,反正他也沒待多久,可能是我想太多了,搞不好他隻是想拍天空呢。」


    東加輕歎著聳聳肩。也對,那並不是沒有可能。


    「隻是——」


    「小心一點不會吃虧就是了。」


    我和東加異口同聲地說,達成協議。


    於是,我和東加決定盡量不讓永遠獨處,先觀察一陣子。由於事情仍不明朗,所以還不能讓容易憂心的永遠知道。


    「最近治安不太好,平時門窗要記得鎖好哦?在白天闖空門或是假推銷真強盜案例越來越多了,小心一點。」


    但是該叮嚀的還是不能少。要是說得太嚴重,恐怕會讓她嚇得連日子都過不下去,隻好點到為止。看永遠嚴肅點頭的樣子,她應該會乖乖提高警覺吧。


    總之呢,在確定一切隻是虛驚一場之前,我和東加會若無其事地守在永遠身邊。我會在東加回來之前在永遠家待上一整個下午,也多少是為了這件事。


    盡管我和東加都沒說出口,不過心裏都想著同一種可能——


    跟蹤狂。


    我差點忘了,永遠她……雖然媒體曝光機會不多,但就現狀而言還是個擁有不少粉絲的人氣聲優。而且她長相可愛、體型嬌瘦,一副容易被男人纏上的樣子。也許我形容的方式不太好,不過她簡直是個容易被偏執跟蹤狂盯上的標準範例。


    就算絕大多數粉絲都能規規矩矩,隻要有一個心術不正……


    這就是我和東加所擔心的。


    也許他是挖到住址之類的個資找上門來的。啊,當然他也很可能是東加的狂熱粉絲,然而東加說:


    「如果他真的是特地跑來看我,那我一定會給他一個愛的抱抱~」


    那位仁兄應該會抱著破爛的脊椎和內髒回家吧,假如他真想危害永遠,也會有同樣下場。


    東加真是個可靠的室友啊。


    我不禁苦笑。


    我替老姐帶了點隨身物品,她現在活力充沛,後天就能出院了。


    「雖然好像不太需要強調,住院的人是禁止化妝的喲。」


    「為什麽?」


    老姐笑著回答:


    「因為化了妝就不容易看清臉色如何呀,會妨礙醫師診斷嘛。」


    「哦,原來是這樣。」


    難怪,這幾乎是女性專屬的問題。


    「我好像已經習慣頂著素顏在人前走動了呢,不過所謂的『人前』也隻限於醫院裏啦。」


    老姐拍拍臉頰。


    「……真的沒問題嗎?我真的能順利回到工作崗位上嗎?」


    「山一樣多的工作正等著你哦?」


    「就是說啊。」


    「不要太勉強自己。」


    「嗯,謝謝。我不會再讓自己病倒了。」老姐微笑著回答。


    想不到這次住院對老姐而言竟不是什麽壞事。休養之後,住院前的倦容已不複見。我相信,人類一旦明白自己的體力極限,未來就會避免耗盡自己的體力。


    「對了,正午。我是聽名古地先生說的啦,你最近常常和豐國大哥下將棋啊?」


    我苦笑著回答老姐那隨口般的問題:


    「嗯,我都是應豐國大哥的要求,在各個工作室間跑來跑去。」


    「……」


    這瞬間,老姐的表情有些複雜。


    「沒什麽啦,你別擔心,我也玩得很高興啊。」我開玩笑地說。


    「……」


    我繼續對略有不安的老姐說:


    「放心,我很清楚他是個危險人物,既不會對他失禮,也不會太過親近。我對他是有點敬意,不過沒事也不會接近他啦。」


    「嗯?哦、好。我倒是不擔心那個啦。」


    老姐的表情明顯地和緩下來,我大力點頭。


    「不知道為什麽,跟那種年紀的人下棋會讓我想到老爸耶。之前老爸還打電話給我,要我好好照顧你呢。」


    「是哦。」老姐輕笑。


    「我前天也和爸聊了一下,他好像很忙的樣子,不過感覺還滿健康的。我被他訓了一下,說出了社會就要懂得管理自己的健康,還真是一點兒也沒錯呢。」


    由於工作需要,我的父母目前正在美國生活。我和老姐兩人就這樣隨意聊了一會兒,最後——


    「我該回去啦,可惜我後天沒辦法接你出院。」


    「不要緊啦,好好考試吧。謝謝你今天來看我。」


    「不客氣!」我從椅子上站起。


    我穿過鋪上亞麻地毯的走廊,走向通往一樓的樓梯,窗外天空積了一大層厚厚的雲。啊,慘了,不太樂觀。


    才剛這麽想,水滴就啪嚏地撞上玻璃。在我轉向窗戶前,水滴數已不斷增加。


    「哎呀,午後雷陣雨?」


    「……看來不小哦。」


    護士們從我身邊嘟噥著走過,而我的視野已被滂沱驟雨填滿,使我加快腳步。


    真糟糕,我完全沒想到要帶傘。


    我兩階兩階地衝下一樓,跑向大門。


    當我望著門外觀察雨勢時,目光停在一名剛穿過自動門朝這裏走來的白膚少女身上。


    「!」


    我不自覺地停下腳步。


    少女穿著紅裙、細帶高跟鞋和無袖襯衫,黑得發亮的頭發整齊地切於肩上,並以發箍扣緊。她微垂著臉,手抱著掛在肩上的小包包。似乎是沒能趕在下雨前踏入醫院,略濕的頭發貼在臉上,外露的白皙雙肩也沾了點水珠。


    「……」


    她是神樂阪春香。


    「!」


    她似乎注意到我的視線,緩緩抬起頭來,接著訝異地拉直上半身,僵在原地、瞪大雙眼。我們距離約二十步,不必出力喊應該也聽得見。


    「~」


    春香的眼神開始飄移,還能看見她正輕咬著嘴唇。這時,我不禁垂下為了打招呼而舉起的手。


    為什麽?


    為什麽她會來這裏?


    「……」


    春香悲痛地看了我一眼並轉過身去。她重重低下頭,打算離開醫院、再回到雨中。


    (等等啊!)


    想不想看到我的臉是一回事,不過現在出去一定會淋到感冒。


    喏,都打雷了呢。


    要是她現在離開——


    「我——」


    我希望能喊住她,但是——


    春香也踏不出門外。


    我不禁壓住喊聲。


    完全料想不到的第三人出現在自動門另一側……


    「哎呀?」


    那無邪的聲音掐住了春香的背脊和我的喉嚨。


    她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你好哇,正午先生。」


    她先是注意到我的存在並微微笑,然後對著春香說:


    「嗬嗬,你也來啦?」她一麵轉動視線一麵收傘。


    「真巧,兩位都是來看真弓姐的嗎?」


    秋宮涼子。


    人稱「完美無暇的天使」,立於聲優界頂點的人物。


    她才剛踏進門,就能感到與眾不同的光華。她並未華美地包裝自己,反而穿著平凡的鵝黃色連身裙、係著腰帶,外觀端莊穩重。


    「……」


    然而,她樂在其中靜靜纏緊折傘束帶的模樣實在嬌美動人,光是看著她的纖纖玉指富含韻律的滑順動作,我的魂就要被她奪走了。我打從心底讚歎,現在想想,原來這個人最令我訝異的,


    就是她能輕鬆地讓兩種相反的性質在自己體內共存。


    少女般清純,成人般妖豔。


    公主般高貴,村姑般親和。


    她讓這些性質毫不矛盾地相互交纏、融合,完美地納入同一副軀體。


    「正午先生,請問你姐姐的病房是——」


    可笑的是,我竟沒注意到她在對我說話。


    「從那個樓梯上去嗎?我記得她是2030號房沒錯吧?」


    這刹那,我腦中一片空白。


    「……咦?」


    我下意識地反問,接著慌忙補充:


    「請、請問你有什麽事嗎?」


    真是個蠢到極點的問題,我怎麽會對一個來醫院探視自己家人的訪客這麽問呢?但這句話還是脫口而出了,因為我實在無法相信她會出現在這裏。


    「……」


    想當然耳,秋宮涼子對我的問題感到有些驚訝,最後吃吃地笑出聲來,並玩笑性地搖搖手說:


    「討厭啦,正午先生。我當然是來探病的啊?探病~」


    語氣還帶點戲謔。


    「……我來探病有那麽奇怪嗎?」


    她刻意抬眼盯著我,害我臉都紅了。


    「探……探病?」我說。


    對了……


    這的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畢竟她們工作時經常碰麵,聲優秋宮涼子探訪製片花澤真弓,一點兒也不奇怪。秋宮小姐似乎感到有些抱歉,低頭向我賠罪。


    「最近工作都沒辦法趕在會客時間結束前完成,所以到現在都沒能來看她,真對不起。」


    「啊,不會!」我倉皇地說。


    「別那麽說,隻要你能來,我想她就很高興了!謝謝你來看她!」


    「你姐姐……還好吧?」


    她微偏著頭間道,我用力點頭回答:


    「嗯,這個嘛……她超好的,有點活力過剩了呢!」


    情緒平穩後,我終於能直視秋宮小姐的雙眼。那是一雙極為深邃清澄的鳳眼。


    與其說她氣勢逼人,倒不如說是被逐漸吸引過去。


    有如深沉的海底,帶著些微的藍。


    我再次看得入迷。


    「……太好了,真弓姐總是太過操勞,害我有點擔心呢。」


    沉默片刻後,秋宮涼子溫柔地微笑。


    她的笑讓我稍稍掙脫了某種束縛,總算擠出笑容,指著背後的樓梯說:


    「就是從那裏直走,上去之後有一麵導覽,一看就知道在哪裏了。」


    「謝謝。」


    秋宮涼子從容端正地行禮並微笑著踏出腳步,接著望向春香,略為惋惜地說:


    「聽說你落選了,真是遺憾。」


    我幾乎能聽到春香牙齒絞軋的聲音。她緊閉著嘴,拳頭緊握。


    「我先走了。」


    秋宮涼子似乎沒注意到她的表情,對我們莊重地示意後離去。當她的背影消失在樓梯間時——


    「!」


    磅!


    春香將包包砸在地上,發出的巨大聲響將旁人嚇了一跳。這也難怪,因為這名外觀清純的少女正不停顫抖,積滿淚水的眼角隨時會潰堤。但我卻沒多加反應——


    (真厲害,才說過一次話就記住我的名字……)


    隻是對秋宮涼子這位聲優的深奧之處再次感歎不已……


    某種不斷緊繃著的情緒,似乎已在神樂阪春香的心中化為碎片。


    「……到餐廳去吧?我請你喝一些熱的。」


    聽我這麽說,春香慢慢撿起包包,默默跟來。我開始將意識集中在春香身上,心想該如何處置這棘手的情形。


    另一方麵,我很明白春香這些日子裏故意避著我。


    在幾次的交談和上網搜尋她的資料時,能感到春香——清純婉約、外表成熟的春香,自尊心其實比她給人的印象要高出許多。聰慧的她能夠很快讀出別人心裏想些什麽,但心裏卻有著頑固、保守、倔強的一麵。我不知道她為何不肯接近我和小舞……不過小舞和東加似乎略知一二。


    隻是,我總覺得原因並不難理解。


    對於秋宮小姐的執著即是問題的根本所在。


    而這根本,在她剛剛和秋宮小姐碰麵時出現顯著的變化。她直接聽從我的提議,也不抗拒即將開始的對話。


    事實上,這絕對不是樂觀的變化。


    她看似已對我放開心胸,但骨子裏並不是這麽回事。


    在選秀中落敗——不,豈隻是落敗,她連永遠、小舞、東加和秋宮涼子應已通過的門檻都沾不上,無緣和她所謂的「殺父仇人」秋宮小姐對決。


    不知這讓自尊心強、上進心旺盛的春香受了多深的傷。


    更慘的是,秋宮小姐還在這時出言安慰了她。


    在我眼裏,麵無表情、臉色鐵青的春香似乎默默地放棄了某種重要的事物……


    「謝謝……」


    我將熱咖啡擺在桌上,春香兩手捧起紙杯道謝,接著將嘴成癟成一直線。她眼眶通紅,卻不願在我麵前掉淚,一直痛苦地強忍著。


    如今她那崩潰邊緣的情緒必定正不斷擺蕩,但她依然強忍淚水,忍到我心都痛了。


    我靜靜地在春香麵前坐下。醫院餐廳尚稱寬廣,現在卻沒什麽客人,自助式吧台後有幾位穿著白色作業服的阿姨正在收拾環境。


    餐廳被日光燈照得通亮,卻仍有點莫名的晦暗。雷聲已不再響起,但窗外的雨仍陰鬱地下個不停。


    「嗬、嗬嗬。」


    一會兒後,春香的視線垂向桌麵,笑了幾聲。


    「我真傻。」


    「……」


    「讓你看到我那麽難堪的樣子,真是抱歉。」


    「……」


    「我好像……一直在接受正午學長的善意呢。」


    「……」


    「我真的好傻。」


    她一字一字地呢喃,毫無脈絡可循,自嘲的笑從未離開嘴角。


    我歎口氣,抬起頭來凝視春香。不想讓她再次逃開,也不想讓她因此喘不過氣。


    「那個……」


    低著頭的春香肩膀忽然一顫。


    「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敏銳的她早已料到我會這麽問了吧。


    也許這個問題會將我和春香之間的些微羈絆破壞殆盡,但我還是問了。


    「你和——」


    我發現我的聲音有些僵硬,但話已出口,我隻好輕咳幾聲,重新開始。


    「你和秋宮涼子到底是什麽關係?」


    春香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最後用比我還幹啞的聲音說:


    「我一直……一直……」


    她又沉沉壓下臉,兩肩顫動。這次——


    她終於哭了。


    靜靜地、沉痛地哭了。


    我隻能不發一語地看著她掉淚。


    我想,就算是安慰她而伸手,也隻會讓她傷得更重……


    「從小,有件事我一直覺得很怪……」


    春香慢慢地說。


    「我問媽媽我為什麽沒有爸爸,但媽媽卻非常尷尬地回答我,說爸爸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可是——嗬嗬。」


    春香眼神飄邈地輕笑。


    「十歲之後,我漸漸發現那隻是個謊言。因為我們家沒有牌位、沒有佛壇,也不曾為他掃過墓。我們時常拜訪媽媽的親戚,卻從未探視過爸爸的。還記得很久很久以前,我在少女漫畫上看過類似的情節。」


    她低頭看著紙杯說:


    「女主角發現父母其實是離婚了,便離家尋找親生父親。可是——」


    春香搖搖頭。


    「事實並沒有那麽美好,大人的世界複雜得多了,我向媽媽的……啊,媽媽的老家在新瀉,當我去新瀉玩時,向外婆問了爸爸的事,可是外婆……總是那麽慈祥的外婆卻突然板起臉來,一句話都不說。那時我才知道,原來爸爸的事是個禁忌,絕對不能問的禁忌……因為會惹慈祥的外婆生氣,會讓和藹的親戚們不開心。」


    春香繼續說:


    「那個年紀的女孩子,是能夠察覺大人之間的氣氛的,不用特別注意就能感覺得到。媽媽搬回新瀉時,雖有種回家的安心感,但是在成雙成對地回家團聚的兄弟姐妹之中,總有點抬不起頭來。所以我決定再搬出去住,話雖如此,也隻是搬進一個小小的公寓罷了。」


    這時春香抬起頭來,用難以形容的表情看著我,笑著說:


    「我家真的很小哦?不像新島那麽有錢。舞學姐雖然也不是很寬裕,不過我家是單親家庭,媽媽又隻是個美發師。」


    春香的說話方式依然沒有脈絡,斷斷續續。


    「……」


    然而我仍仔細地聽,全神灌注地聽春香說話。


    「雖然我媽看起來很能幹,其實還滿糊塗的。雖說她個性開朗、待人和善……要是她不是那種人,也許就不會有這種下場了吧。」


    春香點了個頭,說:


    「說起來尋找我爸的過程還滿簡單的。媽媽的化妝台裏有一個小木盒,裏麵有好多好多的信。那都是爸爸——」


    春香歎口氣。


    「那都是應該是我爸爸的人寫給媽媽的信。」


    「……」


    春香微笑著向沉默的我問道:


    「你知道像那種時候,小孩子會怎麽做嗎?」


    我搖搖頭,什麽話也沒說。隻見春香做出奔跑的姿勢:


    「會按照信上的住址直接搭電車跑過去哦。」


    她稍微誇張地豎起兩根手指。


    「兩站,我爸爸就住在這麽近的地方……真是近到連小孩子都會忍不住笑出來呢。」


    「……你們見麵了嗎?」


    春香無力地點頭回答。


    「見到了。」


    她的視線又掉回紙杯上,繼續說:


    「但是我最先看到的不是爸爸,而是一棟大房子,一棟跟我家破公寓層級完全不同的豪宅。你也聽過一些女主角其實是公主,或是親生父親其實是個大富翁之類的知名童話吧?我當時也是這麽想!那棟大得驚人的夢幻豪宅真的讓我好興奮……歐風建築,廣大的庭院裏有一隻白色狗狗……這是真的嗎?我真的沒弄錯嗎?我檢查了信上寄件住址好幾次,地址的確沒錯,錯的是——」


    春香她——


    笑了。


    「公主並不是我,因為公主早就在城堡裏了。」


    「……」


    不用說我也能明白。


    她的戰爭就在那一刻開始了。


    「……回想起來,那時候她應該是個中學生,在庭院裏擺了張桌子和朋友喝茶聊天。那個人——」


    春香一字一字地說。


    「就是秋宮涼子。」


    我並不驚訝,在心中靜靜吐出「果然」兩字。


    「……」


    她朝沉默的我瞄了一眼,一麵莫名黯然地笑著,一麵說:


    「在那時她就已經這麽美了。美到讓我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真的很難相信世界上居然有這種美女。我隔著欄杆凝視了她好久好久……她真的好美,無論是笑容、動作、服裝……甚至是陪她說笑的朋友,都有種不曾見過的高級感,是那麽地燦爛、那麽地幸福……我開始哀怨地低頭檢視自己。我身上穿的是生日時,媽媽送我的一件衣服。那是生於普通……平凡家庭的我所能獲得的最佳裝扮。沒錯,當時我就穿著它,穿著我最漂亮的衣服來見我的親生父親。可是——」


    春香的表情垮了下來。


    「跟那個人比起來……」


    她用力搖頭、歎氣、遮住臉龐。


    「我好厭惡自己,厭惡覺得媽媽的愛心很寒酸的自己。」


    「……」


    我該對她說些什麽呢?


    也許現在說什麽都沒用……


    「我這個人是很少在別人麵前掉眼淚的。」春香自嘲地說。


    「可是那時候我還是哭了,覺得自己好悲哀而放聲痛哭。最後我再也待不下去,轉身離開。但是——」


    她的話在此停住,接著感懷地說:


    「就在這時,我遇見了剛好回家的爸爸。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麵。」


    「真是不可思議。」稍稍沉默後,春香再度開口。


    「第六感告訴我氣他就是我爸爸氣而爸爸也立刻認出我是誰,震驚地看著我。可能是因為媽媽不時會把我的照片寄給他看吧?」


    我能想像。


    嚎啕大哭的年幼春香穿著她最美麗的衣裳,麵前站的是一位西裝紳士,但紳士的長相卻因為背光而無法看清。


    「……之後爸爸帶我到咖啡廳請我吃巧克力聖代。在咖啡廳裏他幾乎沒說話,而我也一樣,隻是一心用長長的湯匙不停挖著聖代。雖然我已經記不得那是什麽味道,不過裝飾的人型餅幹好像在跳舞,非常可愛。」


    春香淺淺微笑。


    「……到現在,隻要一想起爸爸,我就會想到這個情景。」


    她看著天花板說:


    「後來我就時常瞞著媽媽和爸爸見麵……哦、不對,媽媽應該早就知道了,因為他們仍保持聯絡。我想他們之間已經不是男女關係了吧,就像定期通信的筆友一樣……所以媽媽一定知道我在偷偷和爸爸見麵,隻是裝做不知道而已。」


    她的表情複雜。


    有些寂寥、哀傷,卻又帶點幸福。


    「爸爸對我非常好,每次見麵都會請我吃好吃的東西。他帶我去看電影、逛美術館或博物館,還去過一次遊樂園。那時候的我好開心!真的好開心……」


    春香的眼中有種前所未有的柔和光芒。


    「爸爸他,對我實在很好。」


    「那個——」


    這是我第一次插話。


    「他看起來是個怎麽樣的人呢?」


    「嗬。」春香眼帶哀愁地看著我。


    「他看起來像學者般穩重、充滿智慧,但有點優柔寡斷,典型的資產家第二代少爺。」


    「?」


    「總之,我覺得他是個好人。」春香說。


    「正午學長,其實女生在小學高年級就已經很成熟了哦?跟男孩子不一樣。所以我看得出來,他其實是個很脆弱的人。我媽媽一定是愛上他這點,而我雖然明白爸爸是個脆弱的人,但還是好喜歡好喜歡他,我真的很愛他。」


    「……」


    「老實說,爸爸和媽媽的關係……還有秋宮家到底做了什麽決定,我完全不清楚。尤其是關於我的事,我從來沒和媽媽正麵談過。我隻知道媽媽突然愛上已婚的爸爸、生下了我,最後自願退出戰局而已。」


    「……」


    「不要求任何贍養費或任何費用,的確很像我媽媽的作風……如果是我,大概也會那麽做吧。」


    春香微微笑。


    「我想這點並沒有錯。」


    「……」


    「和爸爸見過好幾次麵之後……某天,我看電視時嚇了一大跳。那個、那個豪宅裏的美麗女孩竟然出現在電視廣告裏。」


    「咦?」


    我不禁出聲提問,春香嗬嗬笑了幾聲說:


    「你不知道嗎?那個人以前也接了不少要上鏡頭的工作呢。」


    「廣告?」


    「那時的確是那樣。大概是六、七年前吧,不是有個爸


    爸媽媽迷路回不了家的胃腸藥廣告嗎?」


    「啊!」


    我想起來了,那是個畫麵和配樂都很悠閑的胃腸藥廣告。


    「……自從我和爸爸見麵後,我就告訴自己不該再靠近爸爸的家,也不想那麽做。所以,後來我就從未見過那個女生……我同父異母的姐姐。但是她——」


    我看到春香眼中有種複雜的陰霾。


    「她卻閃閃發光地出現在電視上。」


    還記得……


    我開始回想。廣告畫描述一個美滿的家庭,畫麵裏有父母、女兒和一隻貓。在春香眼中,這段廣告究竟又代表了什麽呢?


    「隔天。」春香又說。


    「我用學校的電腦查詢她的資料。我很快就知道她原來名叫秋宮涼子,還有她屬於……蒂塔妮亞公司,以及她的一切演出。當時她是個無人不知的超級童星,我想她當演員時的知名度,比現在偏重於配音的她要高多了呢。真的。」


    春香握緊了手。


    「隻要是關於她的事,查得到的我都查過了。最讓我驚訝的是……」


    春香接下去說:


    「她竟然在我最愛的動畫裏配過音。我完全不知道,原來我一直覺得很可愛的女主角好友就是她配的。」


    「是哦。」


    我有點意外,想不到除了永遠之外,春香也這麽愛看動畫。


    「嗬嗬。」


    春香似乎是看透了我的表情而笑了笑。我不經意地想——


    (她笑的方式跟秋宮小姐還真的有點像……)


    也許是血緣始然,也可能隻是我先入為主的想法,不過我的確覺得那種帶有透明感的笑法有幾分神似。


    春香帶著笑意地說:


    「……其實我非常喜歡看動畫哦。雖然我不知道正午學長把我想成什麽樣子,不過我可是個徹頭徹尾的禦宅族呢。」


    「禦宅族?像永遠那樣?」


    「對。而且我從小就很陰沉,幾乎沒有朋友呢。」


    「實在看不太出來耶。」


    春香對老實說出感想的我搖搖頭。


    「……我現在戴的是隱形眼鏡。隻要在家,就會換成厚厚的普通眼鏡,也不會化妝,頂著一頭鳥巢看漫畫。隻要你看過一眼,就能了解了吧?」


    春香竊笑幾聲。


    「新島她很喜歡看『射手座』吧?我跟她同年,所以也是忠實觀眾。雖然我不像她那麽瘋,不過還是收藏了整套dvd。也許我在動畫方麵比不過新島,但是就漫畫收藏而言我應該不會輸給她。我從小的零用錢幾乎都投資在漫畫上,等到能自己賺錢後,更是將小時候買不起的書一套一套地扛回來呢。」


    「……看來春香真的很喜歡看漫畫呢。」


    聽見我的低語,春香略有所失地苦笑。


    「嗯……正確來說,那已經是以前的事了。」


    「?」


    「現在我已經不太能單純享受看漫畫的樂趣了,因為那已經變成工作的一環,無論動漫畫。」


    「可是我當時的確是個超愛動畫的女生,所以才那麽驚訝。比起拍廣告的她,成為聲優的她存在感更為強烈。錄下她演出的動畫或廣告,幾乎變成我每天的工作。每天看到她,我就會有種難以言喻的感覺。非常憧憬,卻也非常難過。」


    說著說著,春香臉上浮現出孩子心靈受創般的表情。


    「怎麽會有這種什麽都不缺的人啊?而且還是跟自己有血緣關係的姐姐。雖然環境有所差別,可是爸爸……」


    她將握住的拳稍微捏緊。


    「爸爸卻能一直陪在她身邊。我的心好亂,不知道該覺得她卑鄙還是不甘心,隻是不停問自己氣為什麽氣她完全不知道我的存在,而我卻很悲哀地一天又一天在心中追逐著她。」


    她的聲音慢了下來。


    她正在回憶。


    並咬牙忍住痛苦。


    「……那一天,我下定決心向爸爸問問她的事。雖然爸爸先是驚訝地睜大了眼,後來卻滔滔不絕地聊那個人的每一件事,我從沒看過爸爸那麽興奮。無論是描述她被發掘的經過,還是聊自己收集了那個人上過的雜誌或是節目,爸爸一副好幸福、好開心的樣子……還很自豪地說,其實他太太、那個人的媽媽並沒有想讓那個人成為藝人的意思,都是因為他勸那個人有機會就要試試看,現在才會那麽成功。」


    春香稍作停歇。


    「我好恨。」


    「我恨爸爸毫不顧忌地在我麵前聊她,我恨沐浴在爸爸的愛和聚光燈之下的那個人,也恨往後將因此懷抱傷痛的自己。」


    她的眼神開始模糊。


    「回家以後,我把她的相關資料全都丟了。嗬嗬。」


    春香用那雙模糊的眼看著我。


    「奇怪的是,隔天我又重新搜集起她的資料。我無法忍受對她一無所知的自己,也無法忍受追不上她的自己。」


    「……」


    在窗外下個沒完的豪雨聲中,春香的聲音正細細顫抖著。


    「我們完全不一樣,讓我感覺不出我們之間真的有關聯,不過卻有那麽一個共通點——我們的生日是同一天。大概在我和爸爸見麵後滿一年左右吧,我問爸爸能不能在下周二我生日時陪我一整天。」


    春香吃吃地含蓄笑著。


    「那時爸爸的表情非常煩惱,不過那也是當然的,因為隻要他選澤其中一人,就不能陪另一人過生日。但是我沒說出這點,也說不出口,隻是若無其事地快樂地聊自己的慶生計劃。可是爸爸他——」


    她的音調沉了下來。


    「一直很苦惱的樣子。」


    一大段沉默過去,將餐廳打掃完畢的阿姨們困擾地看著我們,看到我默默地點頭,便識趣地歎了口氣,對我們做出「離開時記得關燈」的手勢。


    我點頭回應後,阿姨略為苦笑地鑽回廚房裏。到了這一刻,餐廳裏終於隻剩我們倆。


    春香依然久久沉默不語,視線投向窗外。現在,她的心一定是在遙遠的過去中旁徨吧。


    「當天……」


    春香冷不防地開口。


    「我已經想不起來自己在想些什麽,有什麽打算,隻是卯足了勁打扮自己,站在我單方麵地要爸爸來接我的地點——我家附近的公園鍾柱下等他。」


    看到她肩膀開始微震,我不禁想說些什麽。


    我好想大喊一聲「夠了、別再說了」,可是——


    「那時……」


    「……我等了好久,站在原地等了好久。」


    我卻無法順利說出口,讓春香繼續描述。


    「那時候的我還真是可笑。」


    她的五官因自嘲的笑而歪曲。


    「不斷為了『被挑選』而努力著。」


    我再次體會到選秀會製度的殘酷。


    它篩選參賽者,並不時傲慢地、單方麵地否定參賽者的存在價值。我沒有發現,也完全沒想過春香也是一路被選秀會弄得遍體鱗傷才有今天的。


    「……直到黃昏、黑夜,我還是在雨中撐著傘,癡癡等著我那還不現身的爸爸。就算是排在那個人後麵過生日也好,我依然相信爸爸會來接我,結果——」


    春香的聲音變得粗啞。


    「午夜過後,爸爸還是沒有出現。失望到極點的我回到家裏,還以為一定會被媽媽痛罵一頓,可是我聽見的——」


    奪眶而出的淚水滑過春香臉頰。


    我想她自己也沒注意到自己正流下懊悔的眼淚。


    「卻是爸爸……」


    她的聲音已經抖到幾乎糊成一團。


    「車禍身亡的噩耗。」


    「……」


    我好想握住春香那雙蒼白的手,不過那一定會讓她傷得更深。不可能,我想任誰都不可能融化春香在那天凍結的心。


    「……」


    「之後怎麽樣我就不太記得了。我好像一直很恍惚,隻是讓時間毫無意義地流過。葬禮上,周圍一直有人在竊竊私語,但是那都無所謂了。我站在媽媽身邊——」


    她邊哭邊說。


    「怎麽都哭不出來。」她張開眼。


    「我隻是睜大眼睛……一直看著像天使般美麗的那個人靜靜啜泣。我不斷凝視著她,看到意識幾乎變成一片空白。我聽說——」


    春香嘴角浮出笑意。


    那是種充滿悲痛,憤怒的扭曲笑容。


    「爸爸是抱著送給那個人的禮物趕路回家,才沒注意到突然衝出路口的貨車……那個人親口說,都是因為她要爸爸趕在慶生會開始前回家,才會發生這種事。」


    無可奈何、無處發泄的憤恨就是這樣誕生的吧。


    春香自己應該也很清楚。


    要將責任歸咎於秋宮涼子也太過分了點。


    「要是不知道這件事,我……」(插花:個人覺得這裏也許有伏筆……嘛…)


    可是,這位沒被選上、失去父親的少女,意識正一點一滴地回到現實。


    「就是這件事,讓我決心成為聲優的。」


    春香眼中積了一層厚厚的灰,看來相當疲憊。


    「我拚命努力,才終於踏進這個圈子。」


    還有點自棄的色彩。


    「可是……」


    她將十指交疊的手輕輕擺在桌上。


    「我從來都沒有追上過她。」


    「你……」


    我絞盡腦汁找話說之餘開口問道:


    「你想和你姐姐——秋宮涼子站在同一個位置,是為了什麽呢?」


    才問出口,我就發現那是個蠢問題。


    春香希望被人選上。


    為了重現那天的情景。


    為了獲勝。


    為了受到已過世的重要人物讚賞。


    但她的對手偏偏是「完美無暇的天使」。


    「……」


    春香笑而不答。


    「假如我擁有新島或舞學姐那樣的才能,也許遺會有一點轉寰的餘地,不會落得連門檻都跨不過的悲慘下場。我都用盡全力了,卻連和她同台的小小心願都實現不了。」


    我雖想否定,卻說不出口。


    認真勤勉的春香所受過的訓練,應該並沒有馬虎到像我這種人就能隨口指責的地步。


    肌耐力訓練。


    戲劇理論。


    學習發聲。


    我想,春香一定用盡了各種方法,鑽研過各種學識。對了,說起來,她甚至還幫助可能阻礙自己的永遠,借此轉換成自己的成長食糧,而這都是出自她對成長的貪求。


    真是個比誰都單純、令人憐憫的笨拙女生。


    「可是——」


    我隻是想著要避免春香說出她可能會做出的結論,沒想過自己說的話有多空洞。


    「你還很年輕啊,還有挽回的機會吧?」


    「嗬嗬。」


    春香眼中閃過譏嘲的笑意。縱然我不覺得這種偽善的話起得了作用,但我仍不禁臉紅。


    「你自己不是也說過嗎?」


    果然被挑出來說了。


    「你在練田徑時發現了自己的極限所在。」


    在某些競技或領域中,隻要投注的心力越多,這堵無奈的高牆就會越明顯。那並不是指自己先天的障礙,而是自己和更優秀的對手之間那道無可彌補的絕對差距。例如我和野島之間,就有著決定性的資質差距。


    當然,我並不認為春香的各項技能都已經練到她自己的頂峰,而她也絲毫不這麽想吧。她很清楚自己年輕又肯努力,一定還有寬廣的成長空間。


    絕對還有發光發熱的機會。


    因為她曾經嘔心瀝血地磨練自己。然而——


    無論未來她能攀升到何種地步,現在的她還是絕對跨不過那無可避免的高牆。


    諷刺的是,越是在聲優路上精進,那令人絕望的能力差距就越是清晰。就像春香年幼時,在自己和秋宮小姐之間所感受到的境遇差距一樣。


    「我在接工作之餘,還一定會去參加那個人參選的試音會,因為我無論如何都想超越她。可是,我卻一次又一次地落敗,還有好多次連落敗都談不上,就像這次一樣。是時候了吧?」


    最後一段話極為小聲,沒能即刻聽清楚的我連忙抬起頭來,發現春香又望向窗外。


    「其實,我想趁今天采病時和真弓姐談一談。」


    「……」


    「繼續這樣下去——」


    果然。


    「繼續在聲優這條路上走下去,恐怕也沒什麽意義。」


    春香的結論果然就是如此嗎……


    「老實說。」


    春香又自嘲地笑了。


    「工作賺的錢對我真的很重要,盡管不多,但還是能勉強供我上高中,還有升大學的可能。但是……」


    她的眼神告訴我,她已默默地放棄了什麽。


    「再這樣下去,我絕對會越來越鄙視自己。」


    「可是!」


    我大喊一聲,但我心裏明白這是錯誤的舉動。


    我不能對春香那麽說。


    「你還有——」


    「那麽!」


    她將我的話淩厲地頂了回來。


    「那你——」


    她不容一點謊言般的強硬口氣,震懾了我。


    「那你就說說看我有哪點追得上那個人啊!不對,正午學長,我要的是真心話,請說出你的真心話!先不管我跟她!你真的認為我有新島和舞學姐那樣的能力嗎!我有她們那樣的資質嗎!」


    我啞口無言。


    幾乎是第一次這麽不知所措。


    「……」


    但我還是說不出口。我查過好多好多春香的相關資料,也理解到她的確有種清涼迷人的天生嗓音。


    然而,至少現在……我感覺不到現在的春香身上,有永遠、小舞、東加,甚至是秋宮涼子身上所具備的某種特質。


    這是明擺的事實。


    無論是春香,還是在選秀會初選刷下她的評審們都知道的事實。


    「……」


    春香冷冷地看著我。


    「你真的很老實耶。」


    那種更像是對自己冷笑的笑法,讓我的血氣衝上腦袋。


    我心裏理解,但情緒卻追不上。


    「你啊!」


    我幾近惱火地怒斥。


    「明明就還沒拿出實力!根本沒用盡全力!」


    沒有比這更能誹謗、中傷春香的話了吧。


    「!」


    我沒猜錯,她錯愕地睜大了眼,在下一刻驟然站起,將包包掛在肩上倉皇離席。


    「你想逃避嗎!?」


    我再次將話刺進她的背影。見到春香回過身來,我暗自大喊不妙,打從心底後悔。


    春香眼中再次充滿淚光。


    這也難怪。


    春香是這麽相信我。


    「……」


    還對我透露秘密,說出自己的真心話。


    而我——


    「再見。」重重受挫的春香哀傷地說。


    「啊……」


    我還來不及拉住,她就已經衝出餐廳,背後的沙沙雨聲似乎也更刺耳了些。


    「啊、唉……」


    我深深地歎氣,讓猛然站起的自己坐回椅子上,忍不住抱緊了頭。


    「我到底在做什麽啊……」


    我真沒用。


    結果雨一直沒停,我在販賣部買了把雨傘踏上歸途。我不知道後來春香怎麽了,也不曉得她會去哪裏,隻要秋宮涼子還在老姐病房,她就絕不會在那兒露麵吧。


    這時,我不經意地想到一件事。


    秋宮小姐又是怎麽想的呢?


    她會怎麽看待春香呢……


    她知道她們的關係像春香所說的那樣複雜嗎?


    不得而知,秋宮小姐看起來是那麽地置身事外。


    從她說「真是遺憾」來安慰春香的真誠表現也看不出任何端倪。要說她知道,好像真有點那種味道;若要說她什麽都不知道,也不會讓人難以接受。我不禁苦笑,自認和春香很親近的我,都對她一無所知了。


    我更不認為自己能夠看穿秋宮小姐的心。


    (……我明明知道春香和永遠不一樣……)


    我竟然讓情緒一時失控,將自己和春香的距離一口氣拉近太多。也許說什麽「以後我就是你哥哥!」然後強行進入對方領域、同居、近身激勵之類的,對永遠而言是一帖良藥,但是對聰慧的春香卻是反效果。所以我才一再忍耐,等待最佳時機……


    可是……


    偏偏在春香傷得最重卻又終於卸下心防時,魯莽地將一切都搞砸了……


    「唉……」


    我難得這麽消沉。


    厚重的雨讓我的心情更加鬱悶。


    可是——


    「……」


    我抬起頭。最後那句話確實是我的肺腑之言,春香還有發展的空間,還有尚未引出的力量,還能讓自己的才華大放異彩。可笑的是,現在我仍說不出個所以然。


    那隻是直覺。


    毫無根據的直覺。


    也難怪會氣走春香……


    「?」


    當我再次為自己的沒用長歎時,我疑惑地揪起眉心。我家公寓就在視線中,還有一個男人站在眼前。


    他正撐著傘向上望。


    目光剛好落在永遠和東加家門附近。


    我心頭一震,想起東加提過的可疑人物。


    「!」


    男子轉向我,表情有點訝異,我在緩緩走近的同時,將他的長相刻進腦海裏。男子以傘遮臉,一個轉身快步離去。在那個瞬間我雖想追上,卻忍住了腳步。


    但是——


    瘦臉、紅眼鏡和整齊的旁分頭。


    你的長相已經被我牢牢記住了。


    我凝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在心中如此低語。


    看來非得和東加好好談談不可了,也許還要向老姐……


    煩惱堆積如山。


    而且,我完全忘了期末考就在明天等著我。


    接下來一周我過得暈頭轉向,一直埋頭苦讀、考試,然後繼續念書。


    還以為腦袋會炸掉呢,但這都是我平時不用功的報應,怨不得人。這期間,永遠也更為細心地照料著我。


    另外,我和東加也不忘向一出院就立刻回去上班的老姐,報告前幾天看到的怪人。


    「……謝謝,我會小心一點的,也會讓名古地先生等人知道。」


    老姐稍稍皺眉後如此答應。


    我和東加當然都將戒心提升了不少。若那人看的真是永遠的家,那麽他必定對永遠或東加有所企圖。


    隻是還有待證明。


    期末考最後一天,我總算是低空飛過,安然渡過考期。我昨晚通宵未眠,搖搖擺擺地走出校舍。赤澤等人雖想邀我出遊,但欲振乏力的我還是拒絕了。


    隻想先回家躺平的我打了大一口嗬欠,走在刺眼的陽光下。


    「嗚嘻嘻。」


    這怪聲使我轉頭一看。


    「嗚呼呼呼,嘻嘻嘻。」


    半故障的裕之助就在我身邊。他在考前染上的感冒拖得比想像中更久,讓擁有一顆好腦袋(至少比我好得多了,在班上也是前幾名)的他也陷入苦戰。


    「你不和赤澤他們一起去玩啊?」我問。


    「不去。」裕之助慢慢搖頭。


    「嗚嗬嗬,我為了考試憋了好久。十四本漫畫、三片遊戲、二十幾集動畫、常逛的資訊站有的沒的,連網路線都拔了。隻要一回到家——我一定要玩個徹底啊!」


    裕之助在胸口握緊拳頭,奮力朝天揮去。


    「……」


    算了,要怎麽享受考後的解放時間純屬個人自由。


    「就這樣。掰啦,正午!」


    裕之助擺出爽朗的陽光笑容揮手離去。天啊,那小跳步是什麽意思。


    我眯起眼,手掌抵在額上,熱氣裹滿了我的身體。無垠的天空好藍好藍,雲好白好白。


    「唉……」


    怪了。


    是考後倦怠嗎?


    我不知怎地提不起勁,感受不到像裕之助從考試中解脫那樣的興奮之情。


    不對,我應該多少明白原因。


    那場午後雷陣雨以來,我就拖著一團難耐的鬱悶。


    「……身體不舒服嗎?」


    東加沒說什麽,但今早永遠擔心地看著我的臉如此問我。既然連她都看得出來,那就代表我的臉色真的很難看。


    「嗯,平常不習慣看書看得這麽凶嘛。」


    我隻好苦笑著這麽回答她,不過……


    「呼……」


    當我在幾乎麻痹心神的無力感中踏出步伐時——


    「很少看你這樣子耶,正午。」


    我不禁朝背後傳來的沉穩聲音回頭一看。


    「野島!」我輕聲驚呼。


    才剛考完,他就已換上練跑服裝,曬得黝黑的手腳從紅短褲和白襯衫下向外伸展。他的每一塊肌肉仿佛都充滿了能量,線條如戰鬥機般銳利。


    我讚歎地打量著他。比起中學時代,現在的體格真是壯得驚人。


    糟糕。


    我竟然看一個男的看成這樣。


    他似乎察覺了我的異狀,微笑著說:


    「……你怎麽在歎氣啊?怎麽了嗎?」


    「沒事啦,隻是看書看得有點煩而已。啊~累死我了!」


    我略微做作地遮著嘴打了個大嗬欠,不知野島是否接納了我的說法,點點頭後若有所思地眯起眼來。


    「這樣啊……」


    他在考試方麵應該完全沒問題吧,好歹他也是校內知名的少數文武全才之一。


    全學年成績名列前矛,社團成績也有高中聯賽水準,再加上他那張帥臉,愛慕他的女孩自然不少。


    隻是他好像真的很不善於那方麵的事。野島蹲了下來,一麵綁著運動鞋鞋帶一麵問:


    「正午,我之前問過你了吧?」


    「嗯?」


    「你真的已經不跑了嗎?」


    我遲疑了片刻,之後笑著回答:


    「是啊。」


    對這問題,我的心境出奇地坦然。


    「我已經不跑了。」


    那天,當我見到你的跑姿那瞬間,我就如此決定了。


    「……」


    野島再度站直,輕扭腳踝之餘看著我。


    「……」


    「……」


    我仍沒多說些什麽,隻是凝視著野島的雙眼,而野島也回望著我。


    「這樣啊,好可惜哦。」他給了我無上的讚美。


    光是這一句話,就使我有種中學時的努力全有了報償的感覺,全身逐漸發燙。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先笑著回了聲「謝謝」。


    「改天見。」


    野島有些害羞地說道,並穿過我身旁、走向操場。我想,我和野島之間不需


    要太多言詞,也不需要安慰和友情遊戲。隻需要一個人留在跑道上、一個人離開,如此而已。


    「喂。」


    這時,一個天啟般的問題浮上我心,使我忍不住喊住野島的背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為何會這樣問。


    但是日後想想,我才明白那是個隻有野島才能回答的問題。


    那個問題,就像是一道驅散我心頭迷霧的曙光。


    「——」


    「那是當然的啊?」


    野島苦笑著回答我那由某種角度看來極為愚蠢的問題。


    「你怎麽突然這麽問啊?」野島反問。


    野島的答案似乎讓我微微一顫。


    因為我找到了能獻給春香的答案。


    某種情緒回到了我的體內,讓我不斷地對自己點頭。老實說,我不知道這答案有沒有效,即便是身為高中生的我,也知道那並不是對任何人都適用。


    但是,我還是很想試它一試。


    「你真奇怪……怎麽又突然那麽有精神啦?」


    野島突然笑了,我也笑了。


    這幾天來我自以為刺眼的夏日陽光,原來是如此地舒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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