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一日】


    搶匪似乎醒來了。察覺到自己的手腳不僅被捆綁住,嘴巴也被堵住後,開始邊「唔唔唔」地呻吟邊扭動身子掙紮。


    糟了。又會讓大嬸起疑心的——


    由良背對著我,在男人身旁蹲下。


    「再不安靜,我會連你的鼻孔也塞住。」


    聽到這一句話,男人馬上安靜下來。大概是從由良冷若冰霜的聲音裏聽出了他認真的程度。


    「你隻要回答我的問題就好了,然後我很快就會放你回去。」


    搶匪對由良的這句話沒有任何反應,但額頭冒著大量冷汗。


    「是布施正道派你來這裏的吧?」


    男人倏地別開目光。是表示他不打算回答嗎?


    對此,由良沒有顯露出半點焦急或是困擾的神色,隻是朝我展現笑臉。「不好意思,能麻煩你幫我打開那扇窗戶嗎?」


    呆坐在窗邊的我雖然摸不著頭緒,姑且還是聽從他的指示打開窗戶。夜晚的冷空氣和毛毛雨涼涼地吹了進來,亢奮的腦袋也清醒了幾分——才剛這麽想而已,由良就捉起男人的衣領,將他抬起然後在榻榻米上拖行,最後拉到窗框上,將男人的半個身體推出窗外。他該不會要把男人丟出去吧?我嚇得縮成一團,但由良還捉著男人的腰帶,因此男人的腰部就掛在窗框上,僅有上半身往外垂掛。但是,隻要由良在刹那間鬆手,男人就會頭下腳上地朝地麵掉落。


    男人頓時眼眶含淚,用被搗住的嘴巴發出「唔唔唔」的呻吟聲並扭動身體。


    「再出現一次剛才那種態度的話,我就會鬆手。掙紮或是做些不必要的舉動,我也會鬆手。總之,隻要你做了惹我不高興的事情,屆時你的腦袋瓜子就會與地麵做最親密接觸了。這裏是二樓,雖然不高,但我也隻能祝福你隻是喊聲痛就沒事了呢。」


    這家夥太亂來了吧!


    都到這種地步了,我再也無法坐視不管。「喂!」我一把捉住由良的肩膀。


    但是——「別碰我。」眼神中清楚傳達出這句話的由良一瞪,我就不得不閉上嘴巴。


    「請你安靜看著吧。你多管閑事的話,我也會鬆手喔。」


    怎麽這樣——由良毫不在乎我過於微弱的抗議,「聽好了。」大力搖晃男人的身體。


    「我隻希望你回答我的問題而已。隻要你的態度良好,我們彼此就不會留下不愉快的回憶,所以這不是什麽困難的任務吧?還有,我話先說在前頭,我這個人沒有什麽力氣。要是耗上太久時間導致我累了,手說不定就會違背我的意誌和努力而自己鬆開喔。你應該懂得識時務者為俊傑這句話吧?」


    盡管頭下腳上,男人還是顫抖般地點頭如搗蒜。


    「那麽,我再問一次相同的問題。是布施正道派你來這裏的吧?」


    男人似乎已經完全失去了抵抗的力氣,虛弱地點頭肯定。


    「他命令你偷走掛軸嗎?」


    肯定。


    「你和布施正道是什麽關係?親戚嗎?」


    否定。


    「手下那一類的?」


    否定。


    「對方是花錢暫時雇用你的嗎?」


    連連點頭。


    「那麽你不知道對方為什麽要你偷走掛軸羅?」


    肯定。


    「你應該不是隨便敷衍我吧?」


    由良放鬆捉著腰帶的力道。於是男人的身體被上半身的重量拖得往下大幅度滑落。男人拚命擺動雙腳,隻差沒有扭斷般地瘋狂搖頭。


    我暗中擺出預備姿勢,打算假使由良真的放手,無論如何都要抓住男人的雙腳將他拉上來。


    但是,由良重新牢牢地握緊腰帶。「你說的都是真的吧?」


    男子又不住點頭。可以看見他的眼角流下了一滴眼淚。


    ……啊啊,夠了,這種事情真教人看不下去!


    「已經夠了吧,快點住手!」


    我一麵捉住男人的腰帶,一麵推開由良。


    由良沒有反抗,很幹脆地將位置讓給了我。


    我拉起男人的身體,讓他倒回榻榻米上。由於將男人推出了還在不停下雨的屋外,他的衣服從腰部以上都淋得濕透。流下他臉頰的已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抑或是汗水。


    男人的呼吸急促到讓人擔心他是不是出現呼吸過度的症狀。


    「你沒事吧?」


    照理說,這家夥曾拿著小刀威脅我,其實根本用不著擔心他,但不論事情的經過如何,在這種狀況下,精神上受到最大打擊的人左看右看都是他。


    我仰頭看向一旁的由良。「喂,你已經問夠了吧?讓他回去吧。」


    由良笑著頷首:「可以啊。不過,在那之前——」


    說話的同時,他拿出自己的手機。


    叮咚叮~~


    伴隨著牧歌風的快門聲,他對著男人不知所措的臉拍了一張照片。


    「為了以防萬一,要留張照片當作證據。」他轉向啞然無語的我,笑嘻嘻地如此宣告。「那麽,我們走吧。」


    「雖然我沒有資格這麽說啦……」


    走上了坡道的一半時,男人回頭看向我。


    我、由良和搶匪這樣奇妙的三人組偷偷溜出旅館後,如今正一個挨一個地走在下著綿綿細雨的路上。


    「朋友還是慎選比較好喔。那個小夥子腦袋真的有問題。」


    他努了努下巴指向由良。


    雖已撕下了嘴巴和雙腳上的膠帶,但男人的雙手仍被膠帶緊緊纏住,因此無法撐傘的他完全淋成了落湯雞。


    我別開目光說:「我們不是朋友,隻是剛好住在同一問旅航而已。」


    「是嗎……話說回來,你們到底要跟著我到什麽時候啊?」


    由良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你接下來會回布施正道的工作室嗎?」


    男人似乎已對由良懷抱著近乎恐懼的情感,聽他這麽一問,略微地向後退。「不行嗎?」


    「不,當然可以。回到布施大人的住處後,你盡管一五一十钜細靡遺地向他報告,你看到了什麽、聽到了什麽又遇到了什麽吧。」


    男人看著由良的眼神,已經不像在看一個人類了。真要形容的話,大概就是正作著惡夢的人的眼神吧。


    最後男人就帶著這副表情離開了。


    「那麽接下來——」等到男人的身影消失在轉角後,由良才輕聲低語。


    「不曉得對方會有什麽動作呢,真教人期待。」


    然後冷不防轉身,開始在煙雨中邁步。


    「要回旅館嗎?」


    「我要準備洗澡,再重新躺回床上睡覺。」


    明明直到前一秒還處在快要衝破臨界點的緊張態勢中,一下子恐嚇他人一下子又被人恐嚇,


    他卻若無其事得仿佛這項事實壓根沒有發生過。


    我忽然想起了搶匪臨走前,忿然丟下的「他腦袋真的有問題」這句話。


    ……這句話也不見得不正確呢。


    總之,呆站在這裏也毫無益處,我跟在由良的身後往回走。


    這座村子的柏油路貌似平素就未確實鋪修,到處都是龜裂和小凹陷。像今天這樣一旦下雨,那些小凹陷自然就會堆積泥水,形成了如陷阱般無數個又小又深的水窪。這些小塌陷意外地難纏。為了避開水窪,我們時而靠右走時而靠左走,一邊不規則地蛇行一邊往前進。


    這段時間,我們一直保持沉默。


    但是,就在快要可以看見旅館的時候,由良低聲說:


    「為什麽要說謊呢?」


    隔著透明的塑膠雨傘,可以看見由良的視線投在我身上。


    「你至少可以回答『曾聽別人提起』,或是『我稍微去看過工作室了』啊……用不著笨拙地隱瞞,隨口回答就好了吧?就是因為你撒謊,才會被我纏上,最後還被牽扯進這種事情裏。」


    「你在說什麽?」


    「就是布施正道這件事。」


    盡管預料到了,這個回答還是帶給了我不小的衝擊。


    冷靜一點,冷靜一點。我告誡著自己,進而反問:


    「布施正道怎麽了嗎?」


    「還想繼續裝傻嗎?真是不屈不撓呢。」


    由良的嘴角掛著微笑,眼中卻有著意圖看清我反應的冷靜與透徹。


    「當我在那間定食屋提及布施正道的時候,阿春說了:『不知道。』、『隻聽過名字和頭銜。』但是,這不可能。因為阿春抵達旅館之後,第一個去的地方就是布施正道的工作室。」


    「你為什麽知道這種事情?」


    「因為在阿春站在遠處眺望布施正道工作室的同一時間、同一地點,我也在那裏啊。但你好像沒有發現到我。」


    「什麽時候?又在哪裏啊?」


    「就是黑色四驅車停在工作室前麵,自稱田越的男人按下對講機的那時候。快與對方迎麵撞上的阿春於是躲進暗處的舉動,我都看在眼中。我認為當下的那個反應相當不妥喔。因為簡直像在昭告眾人,你正以現在進行式做某些虧心事一樣。明明隻要假裝是路人,直接走過去就好了。而且在那之前,你也在工作室附近繞了一圈察看情況,沒錯吧?」


    「……你到底是從哪觀察我的?」


    「難不成之後我還得連觀察你的理由都列出來嗎?」


    我撇開視線。「算了。」


    然後我在馬路的正中央停下腳步。由良也立即停住。


    我瞪著浸到了腳尖的水窪。


    帆布鞋已經變得又濕又髒,恐怕直到早上都不會幹吧。


    真想咂嘴。


    「可是,我先聲明,那家夥才不是布施正道。」


    「我知道。」


    我耗費了莫大的意誌力,才忍住不讓臉頰抽搐顫抖。


    不曉得由良是否察覺到了他可說是對我投下了震撼彈這件事,平靜地切入正題:「上周發行的美術雜誌《美術之箱》裏,刊登了布施正道的相關報導。姓名和作品都是布施正道,但以創作者身分出現在照片上的人物卻不是。不是布施正道的男人正自稱是布施正道,堂而皇之地發表作品——由於我對這項事實感到疑惑,才會為了確認真相而來到這座村子。」


    「我也是。我也一樣是看了最新一期的《美術之箱》後,就嚇一大跳……總之決定先來這裏看看。」


    陷入沉默後,隻有雨珠滴滴答答地打在塑膠雨傘上的聲音回響著。


    猶疑了一會兒後,我還是決定問問看:


    「那個男人,自稱是布施正道的那家夥,你覺得究竟是誰?」


    「天曉得。」


    「真正的布施正道發生什麽事情了嗎?現在人又在哪裏?」


    「天曉得。」由良又重複了一次,轉頭看向虛空。好一陣子都隻將若有所思的側臉對著我,接著無預警地開口:「我們聯手吧。」


    真是天外飛來一筆。「啊?」


    「雖然理由各不相同,但目的一樣。我和你都想證明現在的布施正道是冒牌貨,進而知道正牌布施正道的消息,對吧?」


    「是……是沒錯啦。」


    「但是,我們既不熟悉這座村子,也不熟悉這片土地,完全處於客場的劣勢。在這種情形下,如果想徹底調查某件事情,與其一個人單打獨鬥,兩個人一起行動肯定更有效率。擁有相同目標的你對我來說非常方便。對你來說,我應該也是一樣。隻要彼此互相利用就好了。若能因此達成目的,這樣的代價很便宜吧?」


    「等一下,在討論聯手合作之前,我有一件事情想問你。」我下定決心,將身體旋轉了九十度,麵對麵地筆直注視由良。「既然長相、名字和作品你都認得,就表示你和正牌布施正道彼此認識吧?」


    「是的。」


    「你們是什麽關係?為什麽會為了布施正道跑來這種地方,還處心積慮地想挖出真相?你的動機是什麽?」


    「這是非常私人的理由。我不打算對隻有暫時性合作關係的人透露。」


    來這一招嗎?


    我不禁露出了極不高興的表情說:「那我也不告訴你我的理由。」


    由良在喉嚨深處發出咯咯輕笑聲。「我一點也沒有興趣知道。」


    「……你個性還真是不錯呢。」


    「那麽,你打算怎麽做?請現在在這裏明明白白地表態吧。」


    真是不可一世。


    我從未見過有人盛氣淩人到這種地步。


    但是,雖然不太明白是為什麽,我卻不覺得討厭,反而覺得可靠。


    由於不想服輸,我狠瞪般定睛望著由良。


    「我奉陪。」


    由良滿意地笑了。


    拆開暗色布料後,緊緊卷起的掛軸就出現在眼前——但更正確地說,那並不是一般人眼中的「掛軸」,而是「類似掛軸的東西」,但由於不知道名稱,暫且就稱作「掛軸」。


    單看手勢,由良似乎已相當習慣處理這類物品。果然是因為他是日本畫係的學生吧。


    由良按著解開了細繩的掛軸其中一端,輕輕將它攤平在榻榻米上。


    鮮豔的色彩顯露在外後,旅館的三坪大空間仿佛因而變得明亮。


    直到剛才我還懶散地盤著腿,這時卻忍不住立起膝蓋,往前傾身,入迷地注視著掛軸。「……的確,看來這是布施正道的作品沒錯。不論是過度細膩的拚貼也好、以獨特的樣式延展開來的藤蔓花紋也好,還是這個『red blood』。」


    隔著掛軸正麵相對的由良歪過頭。「『red blood』?」


    「嗯。在熟知布施正道作品的人之間,似乎都這麽稱呼必然會出現在作品裏的這個暗紅色。雖不曉得是誰開始起頭,但聽說是因為顏色很像幹涸的血,才會稱為『red blood』。」


    「喔……」


    「而且,這個詭異的稱號還伴隨著與它十分相稱的詭異謠言。」


    「什麽謠言?」


    「聽說這種紅色當中混雜了布施正道本人的血。」


    由良微蹙起眉。「本人的血?」


    哎呀,這則傳聞嚇到他了嗎?


    「終究隻是謠言而已啦,謠言。」我連連擺手。「這就像是一種比喻,想表達的意思就是這種紅色奇怪到會引人這麽聯想。喏,別人不是常說嘛,『顏料就是畫家的血液』。由此延伸的話,反而會覺得這個比喻真是貼切呢。」


    「阿春個人聽到這則謠言時,有什麽想法?」


    「咦?」


    「私底下認識布施正道的阿春聽到這則傳聞後,不曾有一瞬間當真嗎?」


    「…………」


    「在為嘔心瀝血之作上色的顏料中加進自己的血,說不定布施正道這個男人真做得出這種事情——難道你連一秒也不曾這麽懷疑過?」


    雖然滿肚子問號,但聽到這個問題時,我的胸口一陣悸動。


    這個問題必須審慎回答才行。


    我有這種感覺。


    「……不,我完全沒有懷疑過。」


    「為什麽?」


    「如果要加入鮮血,當然,就必須傷害自己身體的某個部位才行吧?為了采集血液。」


    「是啊。」


    「布施正道並不是不惜忍受割開皮膚的疼痛,也想完成某件事情的那種男人。他沒那麽有誌氣。


    與其非得那麽做不可,他還寧願選擇擱下畫筆吧?因為他是個對於續畫沒有半點信念和熱情的家夥。光看那個頭銜就知道了吧?新抽象派複合媒材藝術創作者……哼!換言之,不是畫也沒關係。根本就是透過頭銜向眾人宣告,隻要能以藝術家自居,表現的媒材是什麽都無所諝。」


    「嗯哼。」由良輕哼一聲,將掌心疊在立起的一邊膝蓋上,下巴再靠上去。


    「更何況,根本也沒有職業畫家會在準備出售的畫裏塗上自己的鮮血吧?不但會使得顏料劣化,整體的保存性也會變差,最重要的,是沒有買家會收購這麽令人毛骨悚然的畫作。」


    「這可就難說了喔。這並不是單靠形式上的價值觀,就能決定價格的東西吧?以血繪製而成,這種將懸疑要素或恐怖要素做為小道具的詭譎感,說不定能成為賣點之一。」


    「嗯……是嗎?雖然我無法理解啦……那麽,說這種話的你又有什麽想法?以畫家的身分回答我吧。你會在自己的畫裏塗上自己的鮮血嗎?你做得出來?」


    由良低垂下頭,左右搖晃著上半身。


    這種百無聊賴的動作相當孩子氣。


    「一般而言……不會那麽做吧。」


    「對吧。」


    於是,關於「red blood」的話題就此告一段落。


    比起這個,有件事情更讓我在意。


    「那個,雖然我很害怕問出口,但方便我問嗎?」


    「請說。」


    「這幅畫作上的人物是『黑桃皇後』……沒錯吧?」


    「是啊。」由良泰然自若地回答。


    我不敢置信地再次凝視掛軸上的畫。


    畫中的人物是一名黑發女性,手上拿著一朵以「red blood」上色的紅色花朵。此外,在色彩繽紛的背景上,加以設計呈現的花色無庸置疑就是黑桃——


    如果這是其他人頭脾或是其他花色,我不會感到困惑。但是,這幅掛軸畫作不論橫看豎看,都是「黑桃皇後」。


    關於「黑桃皇後」,冒牌布施曾在雜誌的專訪上說過:「現在的我並不認為非得創作出這位繆斯不可,今後也沒有這個打算。」盡管如此,那幅「黑桃皇後」實際上卻存在著,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雖然現在問有點太慢……」我抬頭瞪向由良。「這是真跡嗎?」


    「當然。」


    「真的,真的是布施正道的真跡畫作嗎?」


    「是的。」


    「可是,你怎麽得到這幅畫作的?這種……不可能存在的作品。」


    由良咧嘴一笑。「你覺得我是怎麽得到的?」


    「誰知道,所以我才問你啊。」


    「一,買的;二,撿的;三,有人送的;四,偷的。那麽,正確答案是哪一個呢?」


    這個混帳,現在又不是玩猜謎遊戲的時候,況且我也沒有那個心情。


    我敷衍了事地回答:「依你的個性,應該是四吧。」


    「你講話還真不留情呢。不過,如果是偷來的,我又是怎麽偷的呢?」


    問我怎麽偷的,我怎麽會知道啊。「好比說悄悄潛入工作室……不,可是,那間工作室那麽大,應該會安裝防盜係統,所以不可能吧。」


    「裝了防盜係統,不代表就無法行竊喔。」


    「你講話真直接。」


    「那麽,假設這樣子如何?我是直接按下玄關的門鈴,光明正大地登門造訪。運用自己是美大在校生這個身分,出示自己的學生證,搬出某知名教授的名字,再隨口捏造理由,說我想寫一篇關於現代社會中抽象派藝術之作用的論文,因此特意前來采訪。然後就走進屋裏,用業界相關的話題填補談話間的空檔,一邊讓對方鬆懈心防,一邊趁著家人不注意時,迅速偷走手邊的掛軸再一溜煙地逃走。」


    「嗯……這樣子倒是有可能……嗎?」


    於是由良邊「啊哈哈」地大笑邊揮手。「怎麽可能!如果對方是那種會傻乎乎地讓沒有預約的來曆不明陌生人進入家裏的家夥,才不會在個人工作室裏安裝月租費不便宜的防盜係統呢。更何況,也不可能將『黑桃皇後』放在誰都觸手可及的地方啊。」


    我突然覺得很火大。「看來再講下去也是浪費時間。」


    「真是掃興呢~」


    「快點告訴我答案啦!」


    「是是是。」由良朝我立起三根手指頭。


    「……怎麽可能!」


    由於我認為這是最不可能的答案,甚至沒有考慮過這個可能性。


    由良輕輕搖頭。「我沒騙人。真的是有人送我的喔。當然,還是本尊送的。」


    「什麽時候?」


    「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吧。」


    「為什麽布施正道會把作品送給你啊?」


    「正確說來,布施正道並不是送給我,而是委托我轉交給某個人。但是,那個人處在無法接收委托物的狀態,所以才會一直留在我手上。」


    「那個『某個人』是誰啊?」


    「這是阿春不需要知道的事情。」


    這家夥的拒絕台詞真的全都讓人很火大。


    我有知道的權利啊——!但一旦不小心脫口而出,事態肯定會變得非常複雜,所以我強壓下逼問他的衝動。


    「假設這是真跡好了——」


    「我說過了,這是真跡。」


    「如果是真跡,這作品一旦問世,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吧?畢竟關於這幅『黑桃皇後』,創作者本人都已經在公開場合上斷然宣布過他『既沒有創作,也不打算創作』,也就是存在於幻想中的作品。如果這幅畫實際上存在的話……會引起極大的騷動喔。情況也會變得很棘手吧?」


    「隻要不問世就好了啊。」


    一瞬間,我仿佛聽到了非常富有機智的提議。


    「不不不。」但下一秒我很快改變念頭。


    為了重新設定思考方向,我拍了一下自己的臉頰。


    差點就要同意對方了。


    「問題不在於這裏吧?」


    「不然問題在於哪裏?」


    我一時之間答不上來,由良拿起矮腳桌上的兩公升裝寶特瓶,將烏龍茶咕嚕咕嚕地倒進自己的杯子中。


    「『黑桃皇後』並不是沒有畫出來。十二幅人頭牌加上兩幅鬼牌,布施正道確實一幅也不缺地畫了總計十四幅畫喔。」


    「要喝嗎?」他問,我點點頭。


    於是由良也在我的杯子裏倒入烏龍茶。


    「盡管如此,冒牌布施卻表示自己並未創作『黑桃皇後』,是因為那家夥冒充自己是布施正道,開始發表、出售作品時,就已經少了『黑桃皇後』這幅畫。」


    「因為兩年前就已經送給你了?」


    由良頷首,將倒滿了烏龍茶的杯子推向我。


    「也就是說,冒牌布施是在這兩年內頂替冒充了本尊。但我不清楚冒牌布施是否知道『黑桃皇後』的存在。總而言之,他無法發表手邊沒有的東西,所以才會在具權威性的美術雜誌專訪上,


    編出那種煞有其事的說法欺騙世人。那家夥終究隻是鋝身。隻要不委托本尊,就不可能創造出新的作品。但是,隻要事先那般聲明,就不會有人懷疑為什麽沒有『黑桃皇後』。不僅如此,說不定還會被當成是一則表達出藝術家堅持的佳話,在業界間一直被流傳下去。」


    「說得……也是呢。」


    的確,冒牌布施是在這兩年內冒名頂替的吧。


    雖然沒有告訴由良,但其實我也大約是在兩年前見過布施正道。


    當時是天氣開始真正變熱的八月初。


    母親即將再婚一事逐


    漸化作現實。


    我則怔怔地想像著自己跑到日本以外的地方流浪——


    「但是,正因如此,『黑桃皇後』是我們麵對冒牌布施時的王牌。」


    「咦?」


    糟了。


    剛才有些恍神了。


    「我是在九日晚間抵達這座村子,比阿春早了約莫半天。你覺得到達之後,我做了些什麽事呢?」


    「咦?呃,不知道。」


    「其實我已經說出答案了喔。」


    我將倒滿了烏龍茶的杯子湊至嘴邊,非常漫不經心地說:「該不會是直接按下玄關的門鈴,光明正大地登門造訪吧?」


    「賓果!」由良開心點頭。


    咳噗!


    被我噴出去的烏龍茶滴滴答答地濺在矮腳桌上。


    「十日早晨,我造訪了那間工作室,在展示『黑桃皇後』這幅畫的同時,說了:『我擁有你是冒牌布施正道的證據,不想這幅畫被公開的話,就找個時間和我談談吧。』然後就掉頭走人。」


    我無法自一時間變得錯綜複雜的思考中找出恰當的回應,嘴巴徒然地一張一合。由良將幹毛巾丟向我。


    沒能成功接住的毛巾空虛地墜落在掛軸上。我連忙撿起毛巾。「那麽,難道剛才那個男人並不是搶匪——」


    「我問他是不是冒脾布施雇用的時候,他點頭了吧。對方打算搶走我用以威脅他們的掛軸,當作從一開始就沒有發生過這回事吧。不愧是剝削他人作品的家夥,連做法也很齷齪。」


    我忽然心生不祥的預感。「你還格外設想周到地準備了膠帶和剪刀……該不會早就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情了吧?」


    「嗯,或多或少啦。」


    烏龍茶自我的下巴往下滴落,我錯愕得話都說不出來。


    「依所能想到的最強硬手段搶走掛軸——會有這種反應,在在證明了對方確實正做著虧心事。如果有正當理由,像是本尊有無法公開露麵的苦衷,所以派出了替身之類的,就不需要這麽焦急吧。」


    「…………」


    「阿春,你有在聽嗎?」


    「……我在聽啊。」


    事到如今,我也隻能歎氣了。


    疲憊感忽然一湧而上,我的腦袋無力地往下低垂,以手上的毛巾無謂地仔細擦拭臉龐。「你是笨蛋吧?」


    「也許吧?」


    「太亂來了啦。」


    「因為我沒有其他手段可以選擇。」


    由良帶著僧侶般的平靜氣息,果斷地說出駭人的話。


    我是聽到雨聲後才醒來呢?還是醒來後才聽見雨聲呢?


    早晨到來後,雨依然陰鬱地不停下著。室內如黃昏般昏暗。我拿起放在枕邊的手表一看,快要九點了。睡太久了呢,我想,同時坐起身,瞬間覺得胸口傳來針紮般的疼痛。


    「好痛?」


    我伸手摸向肚子,果然胃部一帶傳來了像是隱隱刺痛又像陣陣發麻般的不快感。我不記得曾吃過腐敗的食物,所以是平日的壓力影響到胃了嗎?再加上現在又是空腹,總覺得再這麽痛下去,可能會在胃壁上開出大洞。


    多半是昨晚喝的酒還殘留在胃裏,身體莫名沉重,雖然沒有食欲,但是什麽都不吃也不太好。於是我慢吞吞地步出走廊,從公共冰箱裏拿出了利樂包裝牛奶。是昨天去雜貨店的時候順便買的。我將附在包裝上的吸管插進利樂包,邊喃喃自語說:「幸好事先買了。」沒來由地,我覺得牛奶對胃痛很好,在想像畫麵中,似乎會在胃壁覆上一層膜。


    昨晚妮妮給我的紙袋中,胡亂地塞了個別包裝的瑪德蓮蛋糕和磅蛋糕等烘焙點心。全部吃掉的話,應該能填飽肚子吧。因此我連同牛奶一起大口大口吞下。


    大致上吃完之際,由良拉開拉門走進房內。


    「你去哪裏了?」


    「我在一樓。剛才借了廚房煮了早餐,吃得很飽呢。」


    「是喔?這間旅館可以借廚房嗎?」


    「不,是我向旅館的老関娘提議,如果不嫌棄的話,今天就由我煮大家的早餐吧。於是老板娘很爽快地將廚房讓給了我,但不知不覺間,附近的阿姨們也陸陸續續聚集到這裏來,結果變成了小型宴會,最後就用廚房裏最大的鍋子煮了味噌湯。」


    畢竟一個年輕俊俏的男子親自下廚做早餐,閑來無事的太太們當然會聚集過來啊。


    「你這個太太殺手,快點滾回午間連續劇裏頭吧!竟然在我隻能湊和著吃小朋友送的點心時做這種事!」


    「我也不是想讓阿姨她們吹捧我,才下廚煮飯啊。」


    「啊?」


    「我問到了很多有趣的消息呢。聽說冒牌布施從早到晚都獨自待在那間工作室裏,並沒有家人或是疑似助手的人出入。還有,你還記得昨天到工作室迎接冒牌布施的男人,自稱是田越嗎?


    聽說他是鶴見畫廊的管理人。一有事情,就會造訪工作室。」


    「鶴見……」


    「聽說布施正道的作品都由那間畫廊一手包辦。畫廊自身位在東京,卻為了冒牌布施,每次都特地跑來這裏,可以說是非常勤快呢。」


    「是啊。」


    不,等一下。


    對於創作者換了一個人這種大膽又嚴重的事態,私底下接觸頻繁的中間經紀人怎麽可能沒有發現。既然已經發現了,卻還保持著融洽的關係,不就表示鶴見畫廊和冒牌布施共同保有這個秘密,也就是互相勾結羅?


    我對由良提出自己的看法。


    「嗯,就是這麽一回事吧。」


    由良幹脆地同意。


    總覺得事態越來越一發不可收拾,我暗暗打了個哆嗦。


    但是,由良沒有表現出半點焦急的神色。


    「聽說前陣子鶴見畫廊的上一任老板去世了,好像是因為癌症或某種疾病吧。現在的老板是第二任。據聞第二任老板上任以後,經營的方針也有了些許改變,變得極度偏重實際利益。不過,這種事情也很常見。」


    「也就是變得不介意做出擁立冒牌貨再賣畫這種不合常理的事情?」


    「沒錯。」


    「原來如此……話說回來,那個,不好意思,這樣子很像是中途打斷你,但為什麽附近的阿姨她們會擁有這些消息啊?」


    「聽說工作室會雇請清潔女傭一周來一次。但那些清潔女傭並非隸屬於公會組織,單純隻是這附近的阿姨大嬸罷了,所以才會三不五時有消息向外流出。不過,清潔女傭本人也隻會說出她覺得向外傳播也不要緊的消息吧。」


    「也就是《家政婦的見證》嗎?」(注:《家政婦的見證》為日劇片名,女主角石崎秋子以家政婦的身分被派遣至上流家庭後,觀察了眾人互相欺瞞的模樣,最後會在家人全員到齊時說出自己的所見所聞再離開。)


    「三姑六婆的情報網是很可性的喔。還有,我光是為了問出這些消息,不得不被迫毫不保留地坦白招出我喜歡的女性類型,再被迫傾聽栽培菊花是一連串多麽艱苦的過程,又不得不聽她們沒完沒了地教導我如何製作梅酒和梅子醬。」


    見他難得一臉憔悴地說出這些話,我不由得慰勞他地說:


    「辛苦你了。」


    上午眨眼間就過去了,正午也平安無事地宣告結束。而後,就在一樓走廊的掛鍾告知已經下午一點之際,到達忍耐極限的我走進由良的房間。


    由良將掛軸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同時將坐墊折成對半當作枕頭,隨意地躺在榻榻米上,悠悠哉哉地看著文庫本。


    見他這麽輕鬆寫意,我又一陣光火。「喂!」


    「什麽事?」


    「這段無所事事的時間是怎麽回事!這麽悠悠哉


    哉沒有問題嗎?」


    「不管有沒有問題,但隻要對方不采取行動,我們也沒辦法啊。」


    然後我行我素地翻到下一頁。


    「雖然你嘴上這麽說,又一派泰然自若,但對方真的會與我們接觸嗎?我們就在這裏發呆、一動也不動真的好嗎?由我們主動出擊不就好了?」


    「這麽焦急也無濟於事喔。」


    「隻要突然登門造訪,出其不意就好了吧?」


    「突擊這招我昨天已經用過了,所以今天是岩流島作戰。」


    「照你這樣說,佐佐木小次郎指的是我們才對吧?」


    「啊哈哈。」這時由良總算放下文庫本,坐起上半身。「別擔心,對方一定會來的。不來的話,我們會很傷腦筋,但對方肯定更加傷腦筋吧。」


    「…………」


    「才下午一點而已,一天還長得很,接下來才是重頭戲。現在先待命吧。」


    帶著難以釋懷的心情,我將手伸向拉門,正準備離開房間時——


    由良半自言自語似地說:「當然,等到確定對方真的不會來的時候,我們就主動出擊。我不會半途而廢,一定要在今天之內解決這件事情。想盡快結束這件事情的人,不隻有阿春而已喔。我也想一股作氣了結所有事情,在十二日回到家。」


    半副身子已經探出走廊的我回頭看向室內。「為什麽?」


    倚著矮腳桌托腮的由良冷淡應道:「嗯,總之就是很多原因。」


    啊~你看,又來了,秘密主義又來了。


    我並不想刨根究底地追問詳情,但由良隱瞞的情報一旦太多,我的壓力也會隨之增加。話雖如此,想從由良那裏問出情報想必不是一件易事,若想問出情報,我大概也必須向他坦承自己的秘密做為代價。這我敬謝不敏。所以終究還是得出了安於現狀的結論。


    但是,再繼續窩在屋裏的話,總覺得膨脹到了極限的不耐就會爆發,傾泄而出。


    我踩著咚咚作響的腳步聲在走廊上前進。


    話聲從後方追來。「你要去哪裏?」


    「對麵的雜貨店。我餓了,去買些吃的東西。」


    帆布鞋還非常潮濕,因此我借了旅館的涼鞋。


    目標雜貨店就在旅館的斜對麵,跑步的話不到十秒就到了。現在雨勢較為緩和,特地撐傘又很麻煩,因此我除了錢包外什麽也沒有帶,直接衝向雜貨店。


    買了泡麵和寶特瓶裝飲料,走出雜貨店時,我發現了一道撐著紅傘的人影,正步履蹣跚地從另一頭往這裏走來。


    「妮妮?」


    我站在店家的屋簷下呼喚後,穿著長統雨靴的她就踏著腳下的積水跑向我。


    「謝謝你昨天的點心……咦?你怎麽啦?」


    妮妮一把拋開雨傘張手抱住我,臉上的表情仿佛隨時會哭出來。


    「新太郎跑掉了。」


    「咦?又跑掉了?」


    「我明明很小心了,可是打開門的時候,它就從縫隙間咻地逃走,我一路追到了這裏來,可是在這裏追丟了。」她低垂著小臉說:「它為什麽要逃走呢?欸,你覺得是為什麽?新太郎討厭我嗎?」


    「嗯……應該不是吧。畢竟它是一隻貓,又還是小孩子,可能衝到外麵去就是它的本能吧。呃,抱歉,但我也沒有養過貓,所以不太清楚。」


    就沒有養過貓的我來看,貓就算單獨出外晃蕩,也不需要這麽緊張兮兮吧——不過,現在外頭下雨,新太郎又還非常年幼,我也能明白她擔心的心情。更何況,妮妮坐立難安的模樣實在令人心疼。


    「那麽,我也幫你一起找新太郎吧。」


    「那怎麽好意思呢。」


    她這種說法到底是從哪裏學來的啊?


    「沒關係啦。所以走吧,快把雨傘撿起來。」


    為了放下買好的食物和拿傘,我先回旅館一趟。


    我喀當作響地打開關不牢的大門後,發現由良就坐在玄關的低階上,有些吃了一驚。他正將一個濕透的毛球放在掌心上,用毛巾替毛球拭幹水分。


    「咦?那是新太郎嗎?」


    「啊?」


    聽見我的問話聲,站在身後的妮妮衝進混凝土地玄關,低頭看向由良的手上。


    「真的耶!」她瞬時破涕為笑。


    「這隻貓叫做新太郎嗎?」


    「沒錯沒錯。什麽啊,是你捉到它的嗎?」


    「我剛剛才在這裏撿到它而已。因為我也餓了,想去買點東西,一下來就看到它了。阿春沒有把大門關緊吧,所以它應該是從縫隙間鑽了進來。由於新加坡貓不太可能是野貓,我才正猜想是有人飼養的呢。」


    「對!」妮妮忙不迭地用力點頭。「對對對,沒錯,就是新加坡貓,就是新加坡貓!」


    「那是品種的名稱嗎?」


    「是啊。」


    「這樣啊。不過,這家夥現在還真乖巧呢,和昨天大不相同。難道你是用某種能讓貓咪乖乖聽話的訣竅按著它嗎?」


    由良蹙眉,像是想說:你說話真是莫名其妙。


    「不是啦,因為這家夥昨天也從妮妮家逃走,幾乎是處在半精神錯亂的狀態下到處亂跑。明明無法下來,還爬到樹上麵去i所以我就上去救它,結果被它咬了一口。」我出示昨天被新太郎咬過的痕跡,手指側邊留下了兩個小紅點。


    「喔……」由良顯得有些若有所思。「新太郎是最近才養的嗎?」然後詢問妮妮。


    「上周才來到我們家唷。」


    「咦?時間很短嘛,真的是剛來不久呢。」


    「原來如此。」由良點頭。「新太郎一定是很害怕吧。所以才會一下子逃走一下子咬人。」


    妮妮仿佛在說「這又不是我願意的」般噘起嘴。「我才沒有做些會嚇到新太郎的事情呢。」


    「你試著設身處地想想吧。假使被迫和家裏的人分開,又住進完全陌生的人家裏,妮妮也會很害怕吧?」


    「或許……吧?」妮妮直勾勾地看著由良。「可是,我會覺得這當中一定有什麽苦衷啊,所以才不會害怕呢。」


    嗚哇,就各方麵而言,這小女孩太強了。


    由良落落大方地點頭。「妮妮很聰明又很堅強,也許不會害怕吧。可是,新太郎打從出生到現在,才過了幾個月而已。它完全不了解這個世界,卻又被迫與溫暖的母親及兄弟姐妹分開,硬生生地被帶到了陌生人家裏。在這種情況下,你還是覺得它不會害怕嗎?」


    聞言,妮妮的表情就像被狠剌到一般。


    喂喂喂喂,怎麽能對很開心可以養寵物的孩子說這種話呢。她會留下精神創傷喔。我必須趕在由良說出更加苛刻的話語之前,製止他才行。正當我這麽想的時候——


    「所以——」由良又沉穩地接著說:「妮妮必須代替新太郎的媽媽和兄弟姐妹,好好保護並珍惜新太郎才行。你必須讓它知道,現在這個家並不是可怕的地方,而是既安全又溫暖的棲身之所。也必須讓新太郎感到幸福,就如同它待在母親身邊時一樣,不,是更甚於那時候。接下來的十年,甚至是二十年,直到新太郎壽終正寢之前,你都要一直一直愛護它。飼養生物就是這麽一回事喔。你應該明白吧?」


    接著,由良連同毛巾將新太郎交給妮妮。


    「嗯!」妮妮的動作慎重得像在保護一個易碎物品般接過新太郎,然後用力點頭。


    哎呀,看來事情完美的收尾了呢。


    我放心地籲一口氣。「真是嚇出了我一身冷汗。」


    自玄關的低階起身的由良偏過頭問:「為什麽?」


    「我還以為你連對小孩子也會毫不留情地訓話呢。因為你看起


    來就是會實行斯巴達教育的那種人。」


    「沒這回事,我可是很過度保護的喔。那麽,掛軸還放在我房裏,直到我回來以前,能麻煩你幫我看著嗎?」


    說完,由良就大步走出屋外。


    我不由得出神地注視著被緊緊關上的玄關大門。


    雖是事到如今,但那家夥真教人摸不透。


    有時冷淡到了讓人懷疑他的血液是否遛在流動,有時卻又像現在這樣,展現出宅心仁厚的另一麵。看似對荒誕的事情一點也不感興趣,時而卻又非常認真地看待無足輕重的小事。


    我再一次心生疑惑。那家夥為什麽想找到布施正道?他與布施正道究竟是什麽關係……就這樣,我茫然發呆了好一陣子後——忽然被站在身旁的妮妮狠狠張口咬住手肘下方。


    「好痛!」


    我又驚又痛地扭過身子。由於現下我沒有穿著外套,想當然耳,手臂都露出來了。她正是看準了這一點。太大意了!


    聽說擁有健康牙齒的成年人緊緊咬牙時,能在臼齒上施加六十公斤以上的力量——這是我在美術解剖學還是某堂課上聽到的。人體的下顎力量十分驚人,就算是小孩子,這點仍是不變。所以,雖然是再次重申,但我現在正被妮妮卯足全力咬住。


    「好痛痛痛!真的超痛!快點放開我!」


    我很想現在立刻掙脫她的利嘴,但我這樣的成年人一旦使出全力揮舞手臂,肯定會輕輕鬆鬆就將妮妮甩飛出去吧,所以當中的力道很難拿捏。


    這回大概是因為懷中抱著新太郎,妮妮很幹脆地鬆開嘴巴。


    我急忙後退,噙著淚目低頭看向妮妮。「搞什麽,為什麽咬我!」


    「因為阿春的手臂看起來很好吃。」


    又來了嗎?又是這個理由嗎?看來這下子隻能嚴厲地訓誡她才行了。在這個壞習慣為她的人生帶來嚴重的問題以前。


    這回輪到我坐在由良方才坐著的玄關低階上,讓視線的高度與妮妮近乎平行,努力保持著說教的語調,然後說道:


    「不行。不可以每次覺得看起來很好吃就晈人。這樣會給人造成麻煩,而且真的很痛。」


    「對不起。」


    我還以為她會像剛才反駿由良一樣,伶牙俐齒地回嘴,沒想到她非常老實地向我道歉,這反而令我有些不知所措。她並不是基於某種堅定的信念才咬我的嗎?我實在不明白。小孩子這種生物真是令人費解到了連現代藝術也望塵莫及。


    妮妮懷中的新太郎百無聊賴似地叫了一聲。


    她撿起沒有收起就放在一旁的紅色雨傘,走到還下著雨的屋外。


    「阿春還會待在這個村子裏嗎?」


    「咦?嗯。」


    「是嗎!」她開心地露齒微笑。「那下次見羅!」然後就跑走了。


    獨自一人被留在旅館昏暗玄關的我,先來來回回地仔細端詳自己被評為看起來很好吃的手臂。嗯……硬要說的話,就像是雞翅吧?不過,我覺得看起來並不好吃啊。


    這時,我忽然憶起由良說過的話。


    ——它一定是很害怕,所以才會一下子逃走一下子咬人。


    難不成妮妮也是?果然一個人生活很寂寞吧……我試著揣測,但馬上轉念一想。人和貓不一樣,這樣子去推測太武斷了。與其想些無謂的事情消耗卡路裏,不如趕緊填飽肚子吧。


    向大嬸要了熱水後,我在自己房裏狼吞虎咽地吃著泡麵。之後由於無事可做,就慢條斯理地用還連著充電器的手機上網,特別以「j卡片」為重點,逐一瀏覽過搜尋圖片後跳出來的布施正道作品——然後發覺到了一件事。


    我轉移陣地至由良的房間。


    他依然躺臥在榻榻米上看著文庫本。


    「再讓我看一次『黑桃皇後』那幅畫吧。」


    一瞬間,由良的臉上掠過了狐疑的神色,「可以啊。」但他馬上起身,將文庫本反放在矮腳桌上。


    他解開掛軸的細繩,和昨晚一樣,輕輕地在榻榻米上攤平,爭妍鬥麗般的鮮黯色彩就顯露在眼前。跪在一旁的我往前傾身,凝視著「黑桃皇後」。


    果然。


    「畫中的人物左看右看,都不是藝妓或是花魁呢。」


    已發表的三種皇後都是妖豔的成年女子,更直接一點說,就是全都以「藝妓」呈現。但是,眼前這幅「黑桃皇後」卻任由一頭黑色長發往下垂落,是個連衣領也乖乖扣起的年輕女子。可以說是少女了吧?外表和氣質顯然與其他皇後不同。


    「隻有黑桃的模樣不一樣,當中有什麽涵義嗎?」


    「說得也是,我都沒有考慮過這件事呢。」由良像名偵探般將手支在下顎上,發出簡短的低吟。「有一說認為,撲克脾人頭牌上的人物都各有模特兒喔。」


    「這是什麽意思?」


    「聽說『黑桃國王』是大衛王,『梅花國王』是亞曆山大大帝,『紅心國王』是查理大帝。以此類推,據說十二張人頭脾各自都以實際上存在、或是傳說中的人物做為模特兒。」


    「咦?是嗎?人頭牌上的圖案都不一樣嗎?」


    「每一張脾的差異都很明顯喔。同樣是國王,卻隻有紅心國王的鼻子下麵沒有胡子,或是隻有方塊國王往旁邊看——話說回來,阿春你是設計係的吧?至少該注意到這點事情吧。」


    「我主修工業設計,又不是平麵視覺設計。」


    「喔~原來你都抱著這種膚淺的心態在學習設計啊。」


    看,嘴巴超毒。


    「……我的鑒賞力差不差勁不重要啦。那麽,你說的和這幅畫有什麽關係?」


    由良吐了一口大氣,盤起雙腿。「聽說『黑桃皇後』的模特兒是帕拉斯·雅典娜。」


    「喔……啊,原來如此。因為『黑桃皇後』是雅典娜,也就是處女神,所以不能畫成藝妓,才會畫成這樣子的少女羅?」


    「但終究隻是假設。」


    「不不不,可以接受。讓人疑惑的頂多隻有:『那個布施正道有辦法想到這麽細膩的細節嗎?』這點而已。」


    「反之,如果是偶然的話,他確實很厲害。」


    「嗯,也是啦。」


    說完,我就閉上了嘴巴。


    但其實,我自己還成立了另一個假設。也就是——會不會是顧慮到了「他打算贈予這幅作品的對象」呢?換言之,可能與由良口中的「某個人」有關。即是由良說「因為處在無法接收的狀態」,而未能拿到「黑桃皇後」這幅作品的原所有者。「黑桃皇後」蘊藏的謎題,會不會就是布施正道想著「某個人」而生的隱喻,抑或是一種訊息呢……但現在就算在這裏提出我的看法,我也不認為由良會告訴我「某個人」的相關情報,更不會向我說明。所以我決定不說出口。


    那麽——


    不知由良是否看穿了我的想法,他略微苦笑。


    「要理解創作者的意圖真是困難呢。」


    真的。


    我也搞不太懂你在想什麽喔。


    這時,樓下傳來了大嬸呼喚我的聲音。


    「怎麽了嗎?」


    我邊應聲邊起身,走出房間,步下嘎吱作響的樓梯。如同往常坐在櫃台後方的大嬸將話筒遞給我。


    「你的電話。」


    聽到這句話,我立時心生不祥的預感。


    分明不可能有人知道我現在住在這間旅館。


    「對方是誰?」


    見到我的表情變得肅穆,大嬸一臉詫異。


    「好像是個小女孩。」


    說到知道我住在這裏的「小女孩」——


    我向大嬸道謝,接過話筒。「喂?」


    『阿春。』


    果然是妮妮。什麽嘛。我撫胸鬆了一口氣,接著在意起妮妮無精打采的聲音。「怎麽了?新太郎又跑掉了嗎?」


    『鄰居說啊。』


    「咦?」


    吸鼻涕的聲音。


    她在哭嗎?


    『鄰居說,要我打電話給住在旅館的大哥哥們,叫你們來工作室,這樣的話,才會把新太郎還給我。還說,不可以告訴媽媽和其他人。欸,阿春,怎麽辦?我該怎麽做才好……?』


    「我知道了。你在家裏等我們,我馬上想辦法……聽好了,一定要等我喔!」


    我摔也似地放下電話,十萬火急地衝上二樓。


    「該怎麽辦啊?」


    「這句話的意思是?」


    「你應該有作戰計劃吧?」


    「可以說有。」


    「這算什麽回答。你該不會毫無計劃吧?」


    「倒也不是沒有。」


    「你要利用掛軸當作盾牌嗎?像是威脅對方要燒了掛軸之類的?」


    「這個計劃聽起來也很有趣呢。」


    「還是說暫時再稍微觀察一下情況?」


    「我們觀察得已經夠久了喔。」


    「還是請人支援……」


    「哪來的人願意支援我們呢?」


    「那就從窗戶閬進去,從背後偷襲?」


    「你想成為犯罪者嗎?」


    「不然到底該怎麽辦嘛!」


    「正確答案是——」他停下腳步。


    在我們眼前的是黑白相間的巨大工作室。


    由良以撐傘的手夾住掛軸,再伸長空出的另一隻手,沒有一絲躊躇地按下門鈴。門鈴的機械鈴聲蓋過了雨聲,高亢響起。


    「堂堂正正地直接迎擊。」


    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臉龐在痙攣顫抖。


    對照之下,由良的表情既放鬆又笑容可掬。「我們接受了對方的邀請,所以直接登門造訪,應該不成問題吧。」


    我已經半句話都無法反駁了。


    鈴聲餘韻消失了。唯獨由雨聲支配的沉默顯得格外漫長,但實際上應該還不到一分鍾吧。


    不久,黝黑光亮的玄關門打開,走出來的是自稱田越的畫廊男子。這還是我們第一次正式見麵。他有著所謂的娃娃臉,但是梳得非常服貼、看似硬邦邦的泛光頭發讓他看起來像極了中年男子,所以很難猜出年齡。


    「你好啊。」由良輕佻地打招呼。


    田越以眼神致意,但似乎在打量由良揣在懷中的掛軸。然後自己也撐開雨傘,走出玄關門廊。


    「這邊請。」


    他打橫穿過車庫,繞到工作室側邊。看來不打算領我們走進室內。


    我們兩人跟在田越後頭走著。


    踩踏潮濕草皮的聲音不間斷地微弱響起。


    「對了。」由良以閑話家常般的語氣起頭說:


    「昨晚特意跑來旅館辦事情的那位仁兄怎麽樣了?」


    田越背對著我們,無從得知他的表情,但他以有些不悅的嗓音回道:「請問你指誰呢?」


    「就是那個被雇用的可憐搶匪啊。虧他還特地帶了小刀闖進房裏來,卻一臉泫然欲泣地被趕了回去,所以我有點擔心他,不曉得他現在怎麽樣了?有沒有確實拿到打工的薪水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要看手機裏的相片嗎?昨天我拍了一張當作紀念喔。」


    田越停下腳步,僅將半邊身子轉向我們。


    「會派他過去,完全是老師自己下的決定。我們事後聽到也非常吃驚。」


    「喔?」


    「突然出現的你說了那些話以後,老師就嚇得六神無主。原本他的個性就很纖細敏感,隻要一點小事就會陷入恐慌,所以才會一時想不開,雇用那種像是小混混的男人吧。隻希望兩位可以明白,老師在做那個決定時,並非是處在可以冷靜下判斷的狀態。」


    他看似擺出低姿態,卻又沒有承認自己的過錯。表麵上列出借口,暗地裏卻拐著別說:追根究柢,這都要怪你們吧?


    ……看來這下子,事情不會發展得太過順利吧。


    由良傾側過頭。「你剛才說了『我們』吧?」


    「啊?」


    「既然是複數,就表示除了你以外,還有其他畫廊的人也與這件事情有關。該不會今天也來到現場了吧?」


    田越沒有回話,再次沙沙沙地踏過草皮。


    沒有多久,我們就抵達了工作室後方的庭院。一座陽台自主屋向外延伸,麵積大概有十張榻榻米大吧。(注:十張榻榻米約為16.2平方公尺。)


    在覆蓋了部分陽台的遮雨棚底下,站著一男一女。男的是自稱為布施正道的那名矮小男人,他正低聲念念有詞,神經兮兮地在圓形折疊桌旁走來走去。站在陽台大門前的女性則手臂交叉,緊盯著男子瞧。戴著細長黑框眼鏡的側臉散發出濃厚的知性氛圍。


    我們走近之後,當然兩人的視線也投了過來。


    ……嗚啊,沒想到竟然真的演變成當麵對峙。


    為什麽會發展成這種情況呢?真是莫名其妙。


    踩著僅有兩階的樓梯走上陽台時,胃開始隱隱抽痛。


    不曾向外釋放的壓力,肯定都累積在容易緊繃的胃袋裏了吧。


    跟在田越身後,我和由良也收起傘,走進遮雨棚底下時——


    「阿春。」


    我聽見微弱的呼叫聲,猛然回頭。隻見一道嬌小的人影撥開與後方停車場形成邊界的樹籬,跳了出來。


    胃部的疼痛僅在那一瞬間消失無蹤,我不禁跑出遮雨棚。「妮妮!」


    妮妮衝上陽台,撲進我的懷裏。


    我略微別腰,以防雨水打在她身上。「不好意思,把你牽扯進來。」


    「咦?」妮妮抬頭看向我,偏過小腦袋瓜。


    「都怪我們——」


    後方傳來了由良冷笑的氣息。「這話就不對了。」


    在場眾人的視線皆向由良集中。


    但由良聞風不動,依然以不容分說的語氣斬釘截鐵說道:


    「我們在冒脾布施的附近徘徊打轉,跟冒牌布施從毫無抵抗能力的孩童手中搶走可愛寵物這兩件事之間並沒有任何因果關係,所以你不需要道歉。」


    「你在胡說八道什麽!你、你這個小偷,竟然自己置身事外,還敢道麽厚顏無恥地撒下這種謊話!」


    開口說話的是被一口咬定為冒牌布施的男人。他的語調近乎恐嚇,但音量極小,又講得含糊不清,讓人聽不清楚,同時動作僵硬地環抱著手臂,像要保護自己削瘦的身體一般。肩膀和膝蓋都在微微發抖,甚至教看的人不忍目睹。


    「老師。」田越小聲喚道,語帶告誡。


    但是,眼球充血的冒牌布施仍舊滔滔不絕:「說什麽擁有我不是布施正道的證據,把人抹黑成壞人,你們那麽開心嗎?還為了區區一隻小貓就大驚小怪,你們這群可惡的小鬼——」


    「老師,您冷靜一點。」


    「我很冷靜!倒是你才該冷靜一點吧,別被這群小鬼頭騙了!他們隻想設下圈套陷害我而已,我都知道喔,你們在想什麽我都知道!」接著冒牌布施眼神諂媚地回頭看向戴眼鏡的女子。「對吧?鶴見小姐,你也罵罵他們吧。說你不會屈服於他們的威脅,愚弄別人也該適可而止!」


    這時,我約略猜到了女子的來曆。聽她的姓氏,應該與鶴見畫廊的老板有關吧。


    被稱作鶴見的女性卻閉口不語。


    她穿著線條古典優美的連身裙,外罩一件絕非成衣、做工看起來非常精致的外套。完美無瑕的妝容如女演員般美麗,但


    散發著難以親近的氣息。年紀似乎還不足以稱作阿姨,但我也不敢肯定,畢竟女性的年齡無法靠外表評斷。


    「不論在什麽時代,就是有你們這種厚臉皮的人存在。你們就是一群蠢貨,明明不懂得什麽是藝術,隻是學到了一點皮毛而已,就假裝自己什麽都懂,專門雞蛋裏挑骨頭。不懂的話就閉嘴!我又不是為了你們才畫畫……」


    「老師。」田越走向冒牌布施。「太過激動可不好喔。」


    但冒牌布施仍像呻吟一般,絮絮叨叨地不停抱怨。


    妮妮整個人都嚇呆了,躲在我的身後,捉住我的外套。


    田越小聲說了一些耳語,不著痕跡地推著冒牌布施的後背,極其自然地引導他進入屋內。陽台的玻璃門「啪當」一聲關上。


    冒脾布施就此退場。


    「真是不好意思。」戴眼鏡的女子輕聲說,甚至微微一笑。「能請你們大人有大量嗎?他是個脆弱敏感的人。」


    話真是看人說的啊。


    由良輕輕頷首。「所以才需要兩名保鏢吧。」


    可怕的大叔消失以後,大概是想起了自己麵臨的迫切問題,妮妮戰戰兢兢地小聲問:「新太郎呢?」


    「對了,這孩子的貓——」


    「我不曉得喔。」


    「什麽?」


    「大概又在這附近躲起來了吧?因為不久前我才見過它。隻要去找,它一定會跑出來吧?」


    「……你們騙了一個小孩子嗎!」我不由得朝她逼近。


    但由良扣住我的肩膀,將我按在原地。


    「不好意思,但難不成你就是鶴見畫廊的老板?」


    女子略微別起嘴角。「我就是。」


    我大吃一驚。


    根據旅館周邊的三姑六婆情報網,鶴見畫廊的上一任老板前陣子已經過世了,現在由第二任老板繼承。而且阿姨們還說,第二任上任以後,經營方針也改變了之類的i沒想到第二任老板竟是一名女性。


    更沒想到當事人竟然出現在這裏。


    但由良臨危不亂。「是嗎?果然。不過,真沒料到會是一位這麽年輕貌美的女性呢。」


    「哎呀,謝謝你。但就算稱讚我,也得不到任何好處喔。」


    「不,我真的很意外。我還以為會堂而皇之做黑心生意的畫廊主人,肯定是個像狸貓或狐狸的中年大叔。像你這樣的女性,應該能找到更多有趣的工作吧。看來這世界也快完蛋了呢。」


    ……喔喔,竟然臉上不帶半點笑意,一本正經地說出這種話。


    反而是在旁邊聆聽的我顯得畏縮。


    與之對峙的鶴見則是掩著嘴角,「嗬嗬嗬」地笑了。「我也覺得很意外喔。真沒想到特地跑到鄉下地方的工作室,登門找碴的是兩個這麽可愛的男孩子。不過,能夠忝不知恥地做出這種事情,也許正是因為你們還年輕吧。」


    這個人也是個狠角色。


    空氣中開始混雜著令人提心吊膽的火藥味,不快指數急遽攀升。


    讓這兩個人聚在一起,是不是很危險啊……?


    就在這時,陽台的玻璃大門打開了。


    再次走出陽台的隻有田越一人。「失禮了。」


    「不會。」由良平淡應聲。


    「布施老師無法在場,希望兩位不介意。」


    「沒關係喔。」


    「那麽,呃……你說你擁有能夠證明,現在在隔壁房間的布施正道老師是冒脾貨的證據吧?也就是擁有著不可能存在的『黑桃皇後』。」


    「是的。」


    「不介意的話,能現在在這裏讓我們看看那幅『黑桃皇後』嗎?」


    由良點了一下頭,解開抱在懷中的掛軸細繩,小心翼翼地攤開。盡管是在陽光皆被遮蔽的陰天底下,「黑桃皇後」仍是閃閃發光般地絢麗奪目。


    兩名畫廊工作人員親眼見到畫作後,目光變得淩厲,站在遠處目不轉睛地打量了好一半晌。片刻過後,田越小心謹慎地問道:「你是如何得到這幅畫的?」


    「是真正的布施正道送給我的。」


    「證據呢?」


    「證據?」


    「說不定你說的這些話全是謊話,那幅『黑桃皇後』也是你自己畫出來的。」


    「即使真跡就在眼前,布施正道的專屬畫廊也無法分辨真偽嗎?」


    田越明顯瑟縮。「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由良發出沉吟。「但的確,除了我的說詞以外,沒有任何可以說是證據的東西呢。」


    「既然如此——」


    「送去鑒定就好了。」


    「鑒定?」


    「沒錯。」


    「鑒定的話,那就由我們……」


    「不不不,並不是請美術專業人員鑒定真偽。」由良搖頭。「現代人的智慧都是源自於高科技吧。所以我會請適當的檢驗機關進行dna鑒定。」


    聽到了意料外突然迸出的這個誇張單字後,包括我在內的三名大人都納悶地皺起眉。隻有妮妮天真無邪地一臉茫然。


    dna?


    怎麽回事?那要怎麽鑒定?


    「難不成——」鶴見猛然倒抽一口氣,眉頭緊蹙。「你這句話的意思是因為……『red blood』當中加進了布施正道的血?」


    由良幹脆點頭。「是的。」


    別說蠢話了!


    鶴見冷冷地皮笑肉不笑。她的表情仿佛能夠配音說:竟然將這種愚不可及的謠言當真,真是個蠢小子。至於我呢,則是嚇得冷汗涔涔。因為告訴由良這則謠言的人就是我。昨晚,我在旅館的三坪空間裏得意洋洋地嚇唬了他。由良好像是第一次聽說……那麽,由良會在這種緊張的局勢下,提出如此荒謬的建議,都是我害的羅?


    我一邊感受著自己臉頰的抽搐,一邊捉住由良的肩膀。「喂,你在說什麽啊!我說過了吧,那不過隻是謠言而已,就像是一種比喻一樣。」


    但由良搖搖頭。「這並不是無憑無據的傳聞。」


    「啥?」


    「『red blood』當中確實加進了布施正道的血。」


    「我都說了,那隻是謠言!你不也說了嗎,一般正常人不會做那種事情!」


    「創作『j卡片』的時候,布施正道已經不是一般正常人了。」


    他聲音與話語中的冷意讓我打了個寒顫,不禁屏住呼吸。


    由良看向田越。「布施正道是在三年前的秋天左右開始創作『j卡片』係列,然後大約是在兩年前的夏天,完成了全部共十四幅畫作吧?」


    忽然被詢問的田越僵直了身子,但仍是搖頭。「不,並沒有這回事。『j卡片』係列目前仍在創作當中。」


    這是他們的設定吧。他們宣稱方才躲進了屋裏的那個男人才是布施正道,再於《美術之箱》雜誌上表示,「j卡片」係列今後也將依序創作並發表——在這個大前提下,「j卡片」係列必須還在創作當中不可。縱然所有的畫作其實早已完成。


    布施正道會在完成作品上簽名,但不會加上日期。如果對象是外行人,創作時間不過隻有一、兩年的落差,口頭上隨便講幾句肯定就能蒙混過關。


    但是,由良毫不在意田越的回答,堅決地道:「總之,創作時間應該差不多就是那一年左右。」田越的表情像是在說:既然你早就自行認定,那就別問我啦。但由良也不以為意。


    「以三年前的夏天為分水嶺,他才開始使用『red blood』。在那之前的布施正道,並不是一個會在顏料中加進自己鮮血,做出這種超乎常理事情的人。他並未失去理智到那種地步,主要也是因為他根本就沒有膽量每一次作畫


    ,都要割開自己的皮膚擠出鮮血。」


    「那麽——」田越話說到一半,由良就抬手製止。


    「但是,三年前的夏天,布施正道遭遇到了一件事情,足以讓他對創作的熱情和態度都為之一變。他失去了一名很重要的女性。」


    鶴見的眉心覆上陰霾。「……女性?」


    「詳情我不能說,我隻能先聲明,那是對布施正道而言,誰也無法取代的女性。」


    問題被搶先回答後,鶴見緘口不語,然後變作結凍般的麵無表情。為什麽呢?比起很輕易地就顯露怒色,這種麵無表情反而更讓人感到恐懼。


    「她突如其來的死訊對布施正道造成了極大的衝擊。兩人既未解開生前的芥蒂,他當然也無法得到任何遺物。由於無法出席喪禮,也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麵。布施正道知道這項消息的時候,她死後的一切已經全被打理好了。在晴天霹靂之下失去了她的布施正道由於受到太大的剌激,開始一點一點崩潰,最終產生了扭曲的想法——『人類終歸不知何時會死去。我不希望死後就這麽被眾人遺忘。我想永永遠遠地向世人昭告,這條生命正活在這個世界上。能不能將生命的存在本身畫進作品當中呢?』於是他最後想到的就是『red blood』。……嗬嗬,仔細想想,『red blood』這個命名的品味還真好呢。』


    鶴見的麵無表情逐漸變成了嘲諷。「真無聊。」


    「為什麽?」


    「假使你說的是真的好了,你為什麽會知道這些事情?而且明明內容如此隱私,卻還知道得這麽詳細。」


    「兩年前的夏天,布施正道將這幅『黑桃皇後』交給我的時候,他本人告訴我的。」


    「——是嗎?那麽,你無論如何都要主張『red blood』當中,摻雜了布施正道本人的血吧?」


    「是的。」由良爽朗點頭。


    鶴見的雙眼綻出危險的光芒。「可是,這樣一來會產生一個問題吧?」


    「言下之意是?」


    「在還不確定『黒桃皇後』真偽的情況下,就算鑒定從中采集到的檢體也沒有意義。在你天花亂墜地說什麽鑒定dna之前,必須先確認『黑桃皇後』的作者是誰才行吧?否則的話,你們到底打算與什麽做比對,再判定自『黑桃皇後』上采集到的檢體是真正布施正道的dna呢?」


    她揚起下巴,示意陽台大門。


    「依你們的說法,待在隔壁房間的那個男人並不是布施正道。創作出那幅『黒桃皇後』的才是真正的布施正道——是這樣子沒錯吧?」


    「是的。」


    「可是,那要如何取得你們口中所說的『真正布施正道』的檢體呢?反過來說,如果那份檢體是從本尊身上采集到的,那又要如何證明?有言在先,我們絕對不會主動提供其他的『j卡片』喔。要是被劃傷了,我們可擔不起這個後果。還有,也不可能提供在隔壁房間的老師的部分活體。dna是非常私人的資訊,如果沒有本人的同意,應該就無法送去鑒定。你也無法不聲不響地就帶走別人的頭發等東西吧。」


    聽見她這麽說,由良隨即迅速轉身。


    然後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他。」


    突然遭到指名的我不明就裏地縮起身子。「咦?」


    田越納悶地看向我。「他?」


    「是布施正道的親生兒子。」


    現場的空氣為之凝結。


    由良一臉自信滿滿地注視著畫廊的兩人,那兩人則雙眼圓瞪地看著我。我半張著嘴凝視著由良的側臉。當下的心情比起震驚,更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拳。


    我……我對由良說過嗎?


    自己是布施正道的親生兒子這件事。


    ……不!我沒說過!絕對沒有說過!


    唯獨這一件事,就算撕裂我的嘴巴——


    那麽,為什麽?他什麽時候知道的?


    由良不疾不徐地伸長手,一把拔起我的頭發。


    「好痛!」


    大概同時拔起了好幾根吧。


    他賣弄似地將夾著頭發的手指往前伸。「這是他親生兒子的部分活體。我會同時提供這些頭發做為檢體,以取得y—str(注:y—str,y染色體的短縱列重複序列,y染色體為父係遺傳,因此兒子的y染色體str隻應與父親完全相同。)相同的父子關係鑒定。」


    鶴見似乎無法闔上張大的嘴巴。


    「可、可是——」相對地田越則往前傾身:「我雖然不太清楚這種科學方麵的鑒定流程,但從一幅畫上頭,可以采集到足以進行鑒定的血液量嗎?而且血液又與顏料完全混在一起,甚至幹燥了很長一段時間,這樣的話……」


    「長時間幹燥這種狀態對檢體而言,並不算是不利的條件。舉例來說,即便是數十年前生產時醫院贈予的臍帶,隻要條件悉數具備,也能夠成為檢體。關於數量稀少這一點,應該也不成問題。畢竟現在甚至也能利用使用過的郵票進行鑒定了。」


    畫廊那方的垂死掙紮也三兩下遭到擊潰。最後,所有人都默不作聲。


    現場的沉默如鉛塊一般,又冰冷又沉重。


    就連隻是一直緊攀住我的妮妮也屏住呼吸,動也沒有動一下。


    打破這陣詭譎沉默的,是鶴見宛如出現裂痕般的低沉沙啞聲。


    「布施正道沒有兒子。」


    由良靜靜搖頭。「有的。」


    「不,並沒有。」


    「懷疑的話,隻要調查他的出身——」


    「別再說了!」


    我不由自主大叫。


    站在陽台尾端的我,驚覺到在場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後,倏地倒抽口氣,突然覺得很難為情,慌忙低下頭。


    ……這種情況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這就是我期望的答案嗎?不,不是的。應該不是這樣。我雖不是帶著明確的理念來到這座村子,但至少可以肯定地說,我並非是來此讓人挖出自己的過去。因為,早知道會變成這樣的話,我才不會滿不在乎地跑來這裏。還是說,若要與布施正道對峙,這是避免不了的情況?怎麽可能會有這種蠢事。既然如此,那我一輩子都不會與布施正道見麵……


    「簡而言之,我想調查兩件事情。」


    在充斥了異常緊張氣氛的陽台上,唯獨由良的步調未被打亂。


    「第一,就是能不能從使用在這幅『黑桃皇後』上的『red blood』當中采集到血液。第二,就是假使采集得到,能不能借由與阿春的部分活體進行比對,證明兩者之間存有親子關係。各位覺得如何呢?這樣就能夠一舉解決我們的疑惑:『自稱布施正道的男人是冒牌貨嗎?』以及你們的疑惑,也就是:『〈黑桃皇後〉是真跡嗎?』但可能要花上一點時間和金錢就是了。不,在那之前——」


    由良直接無視欲言又止的鶴見、手足無措的田越,甚至還有我,動作俐落地重新卷好掛軸。


    「對於你們而言,這幅『黑桃皇後』如果問世,應該才是最大的困擾吧?說白一點,隻要能阻止這幅畫問世,『黑桃皇後』的真偽根本就無所謂吧?」


    田越就像個迷路的孩子般看向鶴見。


    鶴見牢牢地環抱雙臂,將仿佛要射穿人般的眼神投向我,而不是由良。


    「你真的是那個人的兒子嗎?」


    我一時語塞,在鶴見的注視下別開臉龐。


    不知她是如何解讀我的反應,仍然眼眨也不眨地盯著我瞧,「嗬嗬」地尖聲笑了。我不曉得她的笑聲是源自於何種感情,但在那一瞬間,她的神情似乎透出了一絲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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