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九日】


    那一天前往教務處繳完所有報告後,我神清氣爽地離開了學校。由於還有畢業製作,不算是完全得到解脫,但總之這樣一來,明天起就能放長假了。


    我看向手表,時間將近晚上七點,天色也終於開始暗下來。


    由於已決定畢業後在柏尾設計工作室上班,我目前以工讀生的身分在工作室跑腿,順便兼做培訓。但今天不用打工,也沒有社團活動,正打算去車站前閨別已久的影片出租店看看時,手機響了起來。打來的人是籃球社學長,同時也是雕刻係七年級的利根學長。


    我推想應該是和社團有關的事,接起電話:「喂,你好。」


    『辛苦啦~阿春,你現在有空嗎?』


    「很遺憾地,我有空喔。」


    『我現在正在x車站這裏喝酒,你要一起同歡嗎?』


    「喔,我去我去。那間店在哪裏?」


    『就在車站附近,但不太好找。等你到車站再打電話給我吧,我去接你。啊,要走北口喔。』


    於是如此這般,我往x車站移動。


    在驗票口聯絡了利根學長,數分鍾後他一邊揮著手說:「辛苦啦。」一邊搖搖晃晃朝我走來,然後漫不經心地朝我背在肩上的圖筒瞥來一眼。一瞬間我心裏七上八下,但利根學長旋即不感興趣地別開目光。我頓時鬆了口——也對,一個美大學生,而且還是設計係的學生,就算帶著偌大的圖筒走來走去,也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看來我有些自我意識過度了。


    微醺的利根學長對著形單影隻的我喊道:「好的,那麽大家請往這邊走~」我跟在他的身後,走進站前大馬路對側的居酒屋巷弄。那塊區域密度極高,根本是隻要有縫隙就開一間居酒屋,道幅狹窄的地方更是讓人懷疑能不能容下兩個人擦身而過。想當熱耳此處空氣並不流通,不僅像鍋爐一樣悶熱,還充斥著五花八門的味道。一經過烤雞肉串店家,香氣十足的白煙就迎麵撲來;一經過韓式火鍋店,泡菜的香味就剌激著嗅覺。肚子好餓啊。


    夾在立食式居酒屋和泰式料理店的縫隙間,有一道樓梯。定睛一瞧,牆壁上確實掛著疑似是店家招脾的板子。但是,密密麻麻地貼在四周的現場演唱會和新店開張等廣告傳單實在太過醒目,他不說的話我根本沒發現。


    「這還真的不好找呢。」


    「對吧?不過這裏很棒喔,便宜又好吃。」


    利根學長領頭走上又窄又陡的樓梯。天花板也很低,好幾次我都險些撞到頭。


    店內開著冷氣,不消多久汗冰就不再分泌。從樓梯的狹窄程度來看,我本以為是間隻有吧台的小店,沒想到裏頭的空間意外寬敞。店內立起了許多隔板,難以一眼望到盡頭,相對地也因此每張桌子看來就像個小包廂。


    在昏暗走道中轉了幾次彎後,終於來到一張四人座。已有個人一臉出神地坐在桌旁。


    「犀?」


    「嗨,阿春學長,好久不見。」


    輕抬起手回應我的戴眼鏡溫文男子正是犀和彥。


    他以精準的寫實性和富含悲愴的繪畫手法,再加上快筆多產,在學校內外都享有盛名。如今他在我們學校裏是前途最被看好的名人之一。


    我和犀見過幾次麵。我二年級、犀一年級的時候,自從我們兩人在幫忙入學考試的校內工讀同一組後,就時不時有機會碰到麵。


    基於他的作風、實力和評價等因素,很容易給人不好親近的印象,但實際上聊過天後,其實是個相當直來直往的家夥。


    我一就座,犀就開口說:「剛才利根學長跟我說了,聽說阿春學長改了姓氏?」


    「嗯,是啊。」


    「是改姓柏尾吧?」他窸窸窣窣地從口袋裏掏出手機。「趁我還記得的時候重新輸入吧。」


    「還真是讓你費心了。」


    「柏尾的漢字是木白柏,尾巴的尾吧?」


    「沒錯。」


    店員端上了開胃小菜,我姑且先點了中杯生啤酒。


    店員離開後,犀就毫不客氣地開門見山直問:「你為什麽改了姓氏?入贅了嗎?」


    「並不是。」


    這時我又重複了一遍至今已經到處說過無數次的改姓說明。


    這段期間,啤酒送了上來。


    「那我不客氣了。」我拿起啤酒杯後,利根學長和犀也陪我舉杯。「辛苦了。」「來,辛苦啦。」「哪裏哪裏。」三個人輕輕幹杯。


    我一口氣就喝下了半杯啤酒。真好喝。可能因為外頭酷熱難當,清爽又冰涼的啤酒格外美味。我頓時變得興致高昂。「對了,我看了前陣子發行的《美術之箱》新人大特輯喔。上頭果然有刊出犀。」


    「啊,嗯。」


    「你被編輯部選為最推薦的十六人之一吧?太了不起了。被列舉又還在學的隻有犀吧?」


    「沒有這回事吧。」


    「刊登在雜誌上的是你的最新作品吧?」


    側身而坐的年輕女子拿著筆在地麵上描繪魚兒。那些魚兒一被畫下後就得到了生命,在地麵上來回悠遊——就是這樣的構圖。畫麵整體偏暗,但魚的描線是鮮豔的金色,看起來仿佛隻有那裏綻放著光輝。這是犀難得一見的幻想風作品,但畫麵又一如既往毫無破綻的和諧完美,畫中女子盡管動作慵懶隨意,卻又脫俗高雅,果然是上乘之作。


    「犀大人筆下的女子都很煽情,真是不錯呢。」


    「煽情嗎……嗯,勉強算是一種讚美吧。」


    「這明明就是最高等級的讚美!」


    「是是是。」


    「果然在畫女性的時候,會有某些堅持嗎?」


    於是犀露出賊笑。「想知道嗎?」


    我不禁心頭一驚。「咦?什麽啊,真教人不舒服。」


    「哈哈哈,沒有沒有,我才沒有什麽堅持呢。隻不過是因為不管構圓如何,女人都比男人賞心悅目罷了。」


    「是喔……話說回來,利根學長和犀這樣的組合真少見呢,也可以說很有趣,反正就是出乎我的意料。你們究竟是怎麽認識的?」


    話才說完,利根學長和犀就麵麵相覷。


    一瞬間,兩人交換了像是在說「誰要說?」的眼神後——


    「那個……」利根學長起了話頭。


    「招募助手?」


    「沒錯。對方是一位雕刻家,聽說前些日子狠狠傷到了腰。」


    據說對方有好幾件作品都必須趕在八月中旬前完成不可,卻又因為腰痛,難以久站也無法提重物,更無法隨心所欲行動,所以才會緊急招募能夠前去幫忙的學生。


    「腰痛就像是雕刻家的職業病呢。」


    「喔……」


    由於是很臨時的召募,幾乎募集不到人手,現在正拚了命地召集學生……但從對方即使不是雕刻係——更準確地說,不是純美術係也無妨的這點,可以看出對方真的被逼得走投無路。


    「而且可能要在那裏住上三天左右,但畢竟是私人住宅,房間數量又不多,總不能叫女生去。因為要是發生問題就糟了,而且你看,最近社會大眾又特別在意這類事情。所以才會隻限男生,但這樣一來,更是找不到人幫忙。」


    「那利根學長你去不就好了嗎?」


    「我後天起好一陣子不會在日本嘛。要去美國唷。」


    「真的假的?真羨慕你~」


    「我要去看優勝美地喔,優勝美地。」


    「真好~紀念品就拜托你了。那麽言歸正傳,那位招募助手的雕刻家老師叫什麽名字?」


    「他叫做狩野壹平。」


    「抱歉,我沒聽過。」


    利根學長露出苦笑說


    :「不會,雖然這麽說有些失禮,但他完全不是什麽有名的人喔。」


    「是嗎?」


    「是啊。不過,你聽說過這件事嗎——就是石雕場後麵,有塊空地到處都是任由風吹雨淋的零星石頭,從那裏再往深處走一段路後,就可以看見好幾間老舊的倉庫一字排開。最北邊的那棟倉庫旁邊有座女性雕像。」


    「啊,我知道。我聽說過,但沒親眼見過就是了。那座雕像伴隨很多傳聞呢。像是雨天會傳來啜泣聲,或是情侶一起去看,數天內必定會分手之類的……難不成創作那座雕像的人是——」


    「就是這回的主角,狩野老師。」


    「什麽嘛,原來是這樣。作者真的存在啊?」


    「這是當然的啊,總不可能憑空出現吧。」


    「說得也是啦。」


    但還是有種「鬼怪露真形,原是枯芒草」的感覺,不免讓人有些掃興。


    緊接著,利根學長口沫橫飛地為我說明了那座雕像的創作經過。約莫二十年前,昔日還很年輕的狩野壹平老師曆經了一場悲戀。情節就像小說一樣,相當值得一聽。


    「——那麽,阿春,怎麽樣?你能來當助手嗎?」


    「嗯……」


    我並沒有什麽特別要做的事情。這個時期柏尾設計工作室也不算繁忙,最重要的,是社長柏尾先生每次一有機會就會對我說:「現在你要以學業為優先。然後不管是什麽事情,都要積極參與。因為你在學習的同時,同時也在建立人脈。」每次聽到,我都險些掉下淚來。


    所以隻要說明原委,他應該會通融我休假幾天吧。


    要去也不是不行,不過——


    「呃~冒昧請問一下,去幫忙的話,會有什麽好處嗎?像是可以拿到等同暑期研習的學分,或是可以拿到薪水之類的。、


    「怎麽可能有啊。」


    「所以才招不到人吧?」


    「無償勞動是很值得尊敬的喔。」


    雖然有很多讓人想吐嘈的地方——「嗯,算了。我就去吧。」


    「真的嗎!」


    「嗯,凡事都要體驗看看嘛。」


    「謝謝你,真是幫了大忙!」


    「真的是幫了大忙。」直至目前為止一直默不吭聲、小口小口啜飮著啤酒的犀也低聲說:「其實我們也不是非找阿春學長不可,隻是我和利根學長都認識,看起來又能拜托這種事情的人,就隻想得到阿春學長而已。」


    「這麽說,你也被迫參加了嗎?你明明是油畫係,這又是為什麽?」


    「負責這件事的雕刻研究室助教叫高梁,她是我表姐。」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利根學長低著頭抬眼看向我,這動作一點也不適合他。


    「然後,會找上阿春,是因為還有另一個請求。」


    「……什麽請求?」我心中隻有不祥的預感。


    「其實啊,對方希望再多一、兩個人手,但是遲遲找不到。所以能不能請阿春也問問看你的朋友,找找有沒有其他的人選?正如剛才所言,僅限男性,但條件也隻有這樣子而已,不管科係和專攻是什麽都不要緊。」


    「瞧你說得輕鬆,在這個時期要找到人可是難如登天喔。更何況美術大學原本女生的比率就比較高……算啦,總之我會找找看。」


    「好,那就拜托你了!」


    「怎麽覺得你們是強行把事情推給我?」


    「因為我們已經沒有人可以拜托了嘛。」


    「就算是這樣,也別對我抱太高期望喔。因為我也沒有人選。」


    嘴上雖然這麽說,但其實我想到了一個人。


    我不自覺地瞥了一眼立在旁邊的圖筒——


    於是——


    隔天,我與「黑桃皇後」一同造訪由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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