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六日】


    其實我頂多昏迷了數小時。


    雖是三更半夜,但一聽說我被救護車載往了醫院,母親和柏尾先生就十萬火急趕來,劈頭第一句話就是:「所以我們才叫你搬回家裏住啊!」為什麽是「所以」啊?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反問之後,才知道他們似乎認為,我會昏倒的主要原因就是我回國後開始一個人生話。原本這兩個人就對於我獨自生活一事不以為然,以為我是顧慮他們兩人才會搬出去。不不不,才不是這樣。顧慮他們才新婚燕爾確實是理由之一,但真要說的話,主要原因是「我想試著一個人生活」。對我而言,兩個人再婚不過是開始一個人生活的契機罷了——但就算我如此說明,因為我突然住院而驚慌失措的兩人似乎根本沒有好好聽我說話。看樣子關於這件事,必須先等雙方都冷靜下來才行,而且時間也很晚了,所以我說:「等我出院再說吧。」暫且將這件事情擱在一邊。


    中午過後,我轉到了四人房。


    隔壁病床的病人是因腸扭轉而住院的三十歲上班族。不知是妻子還是女朋友的小巧可愛女性一直在他身旁忙進忙出,俐落勤快地照料著他。咕!啊~可惡,我也交個女朋友吧。


    才剛這麽心想,就有個臭男人來探望我。好心酸啊。


    是由良。


    「身體如何?」


    「托你的福,現在完全是生龍活虎喔~」


    我現在正自暴自棄著。


    由良向我說明了之後發生的事情。


    我昏倒後,由良就不再理會菱田,用自己的手機撥打了二〇還是二九之類的。菱田雖然錯過了跳下去的時機,但莫名其妙的發展讓他嚇得在原地動彈不得,想逃也逃不了,隻是無意義地在由良身旁來回打轉,不久就被趕來的學校警衛壓製在地。隨後被警方直接帶走,現在正在接受調查。


    「我也接受了偵訊喔。我想過幾天警方也會來詢問阿春。對了,聽說找到狩野夫人時,她藏身在朋友家裏,現在也正接受調查。」


    「嗯~……喂,那個,問這種問題可能很失禮,但狩野夫人會協助菱田的原因是……」


    「他是夫人外遇的對象。」


    「……說得也是呢~」


    該怎麽說,真的是原封不動地呈現了《泥之假麵》的世界呢。


    用卑劣的手段利用了伏野的才能後,卻遭到深愛伏野的章子報複的安倍;表麵上假意討好伏野,實則遵從安倍指示的珠子。不過兩個人在《泥之假麵》小說中結局都非常悲慘。


    縱使不是刻意人為,優秀傑出的故事仍會為現實造成影響嗎——


    「啊,對了!高梁小姐怎麽樣了?」


    「她昨天就自首了。縱火之後,聽說就自己跑進附近的派出所。」


    「……是嗎?」


    她平安無事啊。


    如果像章子一樣死去的話,就真的太令人唏噓了。


    但不至於演變成那種結果呢。


    「不可能不追究她的罪責吧。」


    「那當然啊。」由良輕輕聳肩說:「單論刑責,高梁小姐會比較重吧,但我想菱田應該會麵臨到非常嚴厲的社會製裁,也沒有酌情減刑的餘地,另外——對了對了,今後也會追究他的其他罪行。」


    「其他罪行?」


    「聽說一年前油畫係一個名為白穀的學生死得非常離奇,無法判定是意外還是自殺。」


    「……我知道。」


    也就是說——


    參加了文藝社的白穀據說是校友狩野老師著作的超級粉絲,雖然現在還不知道是透過何種管道,但兩人漸漸私底下也有往來。白穀的誌願是當上職業作家,狩野老師則多少知道業界的內幕,所以推測兩人建立起了類似師徒的關係——在這種情形下,白穀很有可能知道了代筆作家一事。「那麽,難不成白穀的死亡,有可能是菱田喬裝成意外……?」


    「也許有這個可能,所以要再次展開調查——警方偵訊的時候是這麽對我說的。這件事情今後會有什麽發展目前還無法得知,一切從現在才要開始。」


    「是……嘛。」我歎了一口氣說:「那麽,今後出版社會怎麽刊登《失眠》呢?會用狩野老師的名字嗎?」


    「這也還不曉得。因為就連出版社也是現在才知道這件事情吧。畢竟是昨天才發生的事。」


    沒錯。距離那場瘋狂般的混亂,尚未經過二十四小時。


    總覺得有種很怪的感覺。


    在我看來,似乎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深深地歎了口氣。「話說回來,喂,由良。」


    「是。」


    「你是哥哥吧?」


    聞言,由良無聲地瞪大雙眼。


    「你是宛吧,不是彼方。」


    由良勾起嘴角,用鼻子哼笑道:


    「你為什麽會知道?」


    「我當然知道啊。」


    「我如果認真起來假扮小彼,幾乎能順利騙過所有人喔。」


    「你太自以為是了。」


    那麽,這裏有個疑問。


    為什麽我能識破眼前的由良是由良宛呢?


    非常簡單。


    因為由良彼方稱呼我為「柏尾學長」,而不是「阿春」。


    僅此而已。


    但沒有必要特地揭曉答案,所以我選擇對由良宛保持沉默。


    「原來春川是假名啊。」


    由良宛說,指向病床上的名牌。


    上頭寫著「柏尾遙」——


    「……春川並不是假名,是我改了姓氏。從那座村子回來以後「喔?」


    「春川是舊姓,現在姓柏尾。」


    「怎麽這麽突然?你入贅了嗎?」


    「不,那個,我並不是入贅——」於是,我又在這時簡略地敘述已重複過無數遍的那段說明。「那麽,你以前是叫做春川遙吧?」


    「沒錯。」


    「這名字真像是魔法咒語呢。」(注:春川遙日語念作harukawa haruka。)


    真要辯解的話——


    為我取名為「遙」的是布施正道。我母親壽子本打算與布施正道結婚,所以兒子的名字原先該是「布施遙」。但是,就在要提交結婚申請書的那一刻,布施正道卻腳底抹油跑了。據說他臨走前撂下的台詞是:「沒有任何人能夠束縛我!」他不是想搞笑,而是非常認真地這麽說,這點果真不愧是他。言行舉止教人看不下去就是布施正道的基本作風。「這下子沒救了。」於是母親壽子很快死心看開,毅然決然成了未婚媽媽,我則跟隨母方的姓「春川」。「春川遙」於焉誕生。不過,今年夏天起我變成了「柏尾遙」,所以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如果截取遙的「haru」,而不是春川的「haru」,今後大家還是可以用「阿春」(haru)這個綽號叫我,完全沒有問題。


    問題在於由良彼方。


    因為那家夥的名字是「彼方」啊。


    我和由良彼方兩個人站在一起時,簡直就像是大牌相聲組合嘛。(注:此指日本知名相聲組合海原はるか·かなた(unabara haruka·kanata),此兩人名字音同「遙」及「彼方」。)


    但也許是我想太多了。


    「對了,由良家的彼太郎呢?」


    「他也一起來了。不過那家夥不喜歡來病房。現在的話,我想想……應該在頂樓吧?」


    搞什麽?撇下住院的病人不管,未免太我行我素了吧!


    不過,還真像他會做的事。


    隔壁病床的圍簾猛然打開。腸扭轉上班族走下病床,一邊相親相愛地與他可愛的同伴互相


    依偎,一邊走出病房。「我請你吧。」「不用了啦。」這段對話傳了過來,他們應該是要去咖啡廳或者去散步吧?


    拉門式的大門俐落關上。


    由良宛漫不經心地望著那一幕,輕聲說道:「其實我今天是來向你道謝的。」


    「道謝?」


    對此我半點頭緒也沒有,更何況偏偏是那個由良宛擺出了如此謙虛的態度,這件事本身就讓人覺得恐怖又毛骨悚然。


    我邊往後縮邊慎重地問:「謝我什麽?」


    「當時阿春也在那裏,真的是太好了。」


    「也在那裏?」


    「就是菱田和彼方互相對峙的時候。」


    「……嗯。」


    在僅有底部殘存了些許火紅的藏青色天空下,暖風往上吹起的腐朽屋頂上。


    由良彼方這麽對菱田說了:


    ——請告訴我——告訴我你在掉下去的期間,看到了什麽樣的光景、什麽樣的顏色——請你仔仔細細地告訴我,人類在墜向死亡的那一瞬間,看見了什麽景象——要有人和你一起,你才敢跳嗎?那和我一起跳下去吧——


    他恐怕是認真的。


    絕不是挑釁也不是虛張聲勢。


    在一旁聽著的我可以肯定。


    這世上有些人隻要是為了創作,不惜傷害自己的身體。


    「聽彼方描述現場狀況的時候,我整個人直打哆嗦。隻要他踏錯一步,就不可能平安無事,不論身心都會造成無法挽回的結果。」


    由良宛輕咬住嘴唇,搓了搓上手臂。


    這裏可是病房,所以應該不可能是冷氣開得太強。他會感到寒冷,是因為從體內深處油然升起的恐懼吧?


    「他能夠平安無事,都是多虧了阿春不顧現場氣氛地吐血昏倒,打破了當時的僵局。這就跟阿春挺身阻止了他沒有兩樣。所以,真的很謝謝你。」


    「……沒這回事。」


    「不,這件事情我真的很感謝你。」


    「我什麽也沒有做。」我聲音悶在嘴裏地含糊應道,同時有種直覺。


    如果要問的話,也許就是現在。


    我有這種感覺。


    「那個,我也不是相對地想要求什麽,隻不過,還是想問你一件事情。」


    在他心生警戒之前,我一鼓作氣緊接著說完:


    「你在○村說的『某個人』,該不會就是指你弟弟吧?」


    由良宛的臉龐霎時扭曲。


    看起來既像是懷念著某件事而露出微笑,也像靜靜地發怒,也像為了某件事情感到哀傷。「你為什麽會這麽認為?」


    「呃,那是……就是有這種感覺。」


    「…………」


    「但這麽說好像太不負責任了。我想想,呃,該怎麽說……這隻是我的第六感而已。因為我總覺得,你會那麽無所畏懼又奮不顧身地去做某件事情,應該是為了非常重要的家人吧,所以才……」


    由良宛不發一語,倏地將視線從我的臉上別開。


    沉默就等於肯定——我可以這麽解讀吧?


    起頭的人是我,但對方這般意味深長地陷入沉默後,氣氛果然很尷尬。我毫無目標地眼神四處遊移,最後投向了身旁的窗戶。


    或許是受我影響,由良宛也跟著看向窗戶。


    今日的天空也萬裏無雲到讓人無奈。


    隔著一片玻璃的戶外世界焚燒般燦然生輝。好白。夏季期間,不論是群樹、建築物、道路,甚至是空氣,這世界的所有事物皆塗上了張牙舞爪的白。強烈日照的顏色,剌眼反射的顏色。沒有藍也沒有紅。在這片白茫茫的景色中,人類不過是一道又一道的黑影——


    「一半猜對了,但一半猜錯了。」


    由良宛依然望著窗戶,用非常冷靜淡漠的嗓音說:


    「我弟弟並不知道我去了○○縣尋找布施正道。我也不想讓他知道。也請阿春對他保密。隻要你答應我這件事情,你想知道什麽,我現在可以全部告訴你。」


    「我答應你。」


    我立即回答。對此,由良宛露出了像是不知所措,但又好似有些安心的複雜神情看向我,幾乎沒有掀開嘴唇地小聲說:「那就麻煩你了。」


    而後,我知道了他與她的故事片斷。


    正好點滴吊完了,我於是一個人走上頂樓,順便兼作散步。


    打開猶如一塊鐵板、合葉鉸鏈發出了剌耳吱嘎聲的大門後,眼前是僅有水泥地板材延展開來的一整麵灰色平坦空間。比想像中還要寬廣。圍住四邊的欄杆高度讓人有些心驚膽跳。


    盛夏午後時分的頂樓。想必很熱吧,術似我做好了覺悟來到屋外,卻沒有想像中炎熱。


    是因為風很大吧。


    頂樓上拉起了好幾條細長的晾衣繩,但上頭沒有半件衣物,隻有尾端殘留著一條怎麽看都像是有人忘記拿走的白色洗臉巾。洗臉巾被風吹得啪噠啪噠作響,仿佛在揮舞著白旗。


    可能是沒有人煙的關係,看起來總有些荒涼。


    由良彼方正出神地呆站在水塔形成的陰影中,眺望著遠方景致。這間醫院位在可以俯瞰城鎮的高處,四周又沒有高大的建築物,所以視野非常遼闊。


    一見到是我,由良彼方就麵無表情地說:「我還以為你是被我揍了一拳才會吐那麽多血。」


    「笨蛋~那麽軟弱的拳頭怎麽可能傷到我。」


    像極了迷你模型的街道在眼皮底下往四麵八方延伸,在仿佛熱油般的大氣和蟬鳴聲中搖來晃去,看起來沒有什麽真實感。如果就此置之不理,會不會被從後方欺近的積雨雲壓垮啊?天空那亮得耀眼的藍教人有些害怕。


    雖然不比想像中炎熱,但還是很熱。身體很快開始冒汗。但是,由於宛如野獸咆哮般的強風不停迎麵吹來,所以不會令人不快。此外,不出所料由良沒有流半滴汗。


    「柏尾學長。」


    由良喚道,視線依舊固定在欄杆的另一頭。


    聲音小得幾乎要融入風中。


    「為了逃離怎麽樣也無法逃離的事物,你覺得該怎麽做才好?」


    這個問題真難回答呢。


    但是,不知是幸抑或不幸,對於這個問題,我早有屬於自己的答案。


    「那就麵對它吧。」


    單是說出這句話,腦海中就浮現出了許多人的臉孔。


    溫柔的臉龐、懷念的臉龐,還有再也不想見到的臉龐。


    每一張臉孔都執拗地剌在我脆弱的地帶上。


    「因為不論逃到這世上的哪個角落,到頭來,自己還是自己。僅是周圍的環境改變了,不代表自己也會跟著改變,也不代表就能逃離自己懷抱的那些事物——既然如此,就隻能麵對它了。隻能停在原地,與之對戰。然後再咬住、按住它,直到覺得已經足夠了以前,不論多麽難看都要堅持下去。」


    嘿嘿嘿!我很破壞氣氛地笑了出來。


    因為我很清楚自己正講些冠冕堂皇的話,所以也是為了掩飾害羞。


    「背井離鄉,在世界的盡頭察覺到這件事情時,我可是非常沮喪喔。心想自己跑到這種地方來,究竟在幹什麽啊。這可是我的親身體驗。」


    大概是受我影響,也可能隻是客套,由良也輕笑出聲。


    那抹微笑正因為是在無意間出現,看起來更顯哀傷。


    站在位於高處的醫院頂樓上,由良抬頭仰望,然後眯起雙眼,仿佛想看穿藍天更深處的景色。喂——


    你看到了什麽呢?


    我發現住院病患最主要的工作,就是躺在病床上打發時間。


    家人和朋友都送來了雜誌和掌上型遊戲機當作是探病禮物,我自然很感激,


    但無法活動身子真是太痛苦了。由於一直躺在床上,根本沒有睡意,我甚至閑得整理起書包,結果發現了一本文庫本。是《哈姆雷特》。八月五日,在學校高層召喚下前往第一會議室之前,犀從商店買來,聲明道:「這是我最初也是最後的禮物。」然後送給我的那本書。


    看來這是假裝成文藝青年的好機會。


    雖是快速瀏覽,但我還是看了起來。


    然後,翻到了那個場景。於是心領神會。


    啊,原來他指的是這一幕啊——


    於是奧菲莉亞做了漂亮的花環,想將那花冠掛在垂下的樹枝上,拾巧攀爬而上之際,壞心的技椏驀地應聲而斷,奧菲莉亞與花環一同落於流水之上。裙擺向外張開,她宛如人魚般在河麵上漂流,一邊哼著祈禱聖歌,不知死亡即將來到,一如生於水中、活於水中的生物。然轉眼之間,散開的裙擺吸收了河水,仿若要打斷她的歌顰,將這可憐的人兒拖進了河底泥詔裏。此後,水麵再無變化。


    莎士比亞《哈姆雷特》/新潮文庫/福田恒存譯本


    「喂,你們有看到由良嗎?」


    發現了披著美祭管理委員會短外褂的八阪和桂後,我叫住她們詢問道。


    但兩名女生隻是歪過腦袋瓜。「嗯~沒看到耶。」「不好意思喔。」


    「這樣啊。」我道謝後離開原地。


    邊走邊感到束手無策。我根本想不到由良會去哪。我早已看過他平常鎮日待著的製作室,確定了不在那裏。我還以為他不分平日或假日,都日以繼夜專心在創作上,沒想到我猜錯了。


    十月底。


    今年本校的美術大學學園祭,通稱美祭再次豪華絢麗地揭開了序幕。


    第一天很遺憾地天公不作美,下起了雨,但所幸第二天雨就停了。然後,大概是多虧了一些人平日行善積德,今日第三天也是晴天。看樣子化妝遊行能順利地如期舉行。而且今天又是星期天,肯定會有大批民眾蜂擁而至。


    雖說如此,距離一般民眾入場還有一點時間,僅有學生徘徊奔波的校園十分平靜祥和。但是,過去已經參加過三次美祭的我知道,這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我走在並列著模擬商店的攤販區域,忽然想起由良說他參加了拉麵研究會。這社團每年都會在美祭擺攤,,沒有一年缺席,而且在擺攤時會販賣真的是堅持從湯頭開始精心製作的自製拉麵。


    一旦開始尋找,我旋即找到了拉麵研究會的帳篷。用手寫字寫著「好吃到讓你歪過腦袋的拉麵\數量有限\要吃要快」的紅色旗子非常顯眼。


    從店門口走進去的話,會被誤認為是客人,所以我繞到後頭。


    隻見帳篷底下一個圓筒鐵鍋很有拉麵店氣氛地冒著熱氣,裏麵隻有一名頭上纏著毛巾的男學生。他穿著胸前用明體字清楚標示著「店長」的圍裙。


    我出聲叫住他,詢問由良的下落。


    「不,我也不清楚。他隻有早上來這裏露過一次麵。」


    這裏也撲空了嗎?


    見到我失望的神情,店長偏過頭問:「你在找他嗎?」


    「啊,嗯,算是吧。」


    「我打他的手機看看吧?」


    「呃,我也打過好幾次了,但他好像一直沒開機。」


    「是嗎?」店長發出沉吟雙手抱胸。「那家夥今天沒有負責顧店。因為第一、第二天都有排他的班,今天就整天讓他休息,所以我也不太清楚他今天還會不會回來這裏。」


    「這樣子啊。」


    「該怎麽辦才好呢?如果要漫無頭緒地在這麽廣大的會場裏找人,應該很不容易吧。」


    「說得也是呢~」


    「總之,要不要先吃碗拉麵?你不趕時間的話。」


    「咦?啊,也是呢,那就來一碗吧。」


    我正打算掏出錢包時,店長就抬手製止。


    「當作是試吃吧。不過因為預算有限,所以分量會是最小的四分之一碗喔。」


    「咦?不不不,我會付錢的。」


    「沒關係啦,因為是請你試吃味道。相對地,還請多多替我們宣傳。」


    太霸氣了,真是了不起。這個人根本天生就是當店長的料。


    我決定恭敬不如從命。


    這間模擬店的菜單隻有自製拉麵一種、但分量除了一般外,還準備了特大碗、半碗和四分之一碗共四種。四分之一碗是裝在和味噌湯碗差不多大小的容器裏。分量看似不多,但也足以充分品嚐到湯頭和麵條,也確實放了魚板和豆芽菜等配料。用這樣的分量請我已經非常足夠了。


    而且,非常美味。味道正統得就算在真正的拉麵店裏販賣也不奇怪。


    旗子上的宣傳語全是真的。我忍不住歪過腦袋。「真好吃!」


    「謝謝你!」


    「而且這樣的分量很不錯呢,一下子就能吃完。」


    店長的表情瞬間變得明亮。「對吧對吧!這種祭典一般會擺出許多攤販,所以大家一定會想每一種都吃一點吧?拉麵這樣的量也是剛剛好喔。因為對小朋友和女性來說,半碗有時候甚至還太多了。事實上,很常有人點四分之一碗喔。」


    這時,「我們回來了!」一對抱著籃子的男女走進帳篷底下。


    「喂。」店長問向兩人:「你們知道由良現在在哪裏嗎?」


    「我不清楚。」男生聳了聳肩。


    但女生以明亮的嗓音答道:「我剛才看到他了喔。」


    我快步走在主要大樓和研究大樓間的捷徑。


    兩名女生與我擦身而過,她們都像歌舞伎演員一樣,臉上塗白且畫上了臉譜。假使是平常,我會有些吃驚吧,但這三天不論誰做什麽樣的打扮,我都不會感到詫異。


    一踏進大門,旁邊就是初瀨紀念會館。


    我看向手表。距離開放一般民眾入場剩不到三十分鍾。這段時間多數學生都正忙著準備模擬商店和展覽。多半是這個緣故,整座會館非常冷清,甚至沒有看到待命的工作人員。


    我走進第一展覽室。


    這裏在美祭舉辦期間,主要展示油畫係學生的作品。


    由良獨自一人呆站在某幅畫前方。


    「有了,總算找到你了!我找你找了很久喔。」


    由良發現我後,冷淡地以眼神致意。


    好久沒有見到麵了。比起先前見到的時候,他的頭發長了不少。但是,一看見他那令人興歎的蓬鬆雜亂頭發,就知道他並不是為了時下流行才把頭發留長。


    「你沒有開手機吧?」


    「我有開。」


    他從牛仔褲口袋裏抽出手機,確認熒幕畫麵。


    「是手機沒電了。」


    「啊,是嗎……」


    這段對話還真是似曾相識呢。


    我並肩站在由良身邊。


    你在看誰的畫?——我張開嘴巴,準備問這個問題。但是,這句話卻卡在喉嚨深處,轉眼間消失無蹤。因為根本用不著問。


    「這是……」


    見到的那一瞬間,我心想:「好厲害的畫。」


    同時也心想:「好可怕的畫。」


    和第一次見到由良所畫的藍色畫作時一樣,不,是遠比當時還要強烈地如此認為——


    難以形容的不快感在意識底層喧嘩躁動。


    仿佛有隻冰冷的手正撫摸著自己的後背。


    仿佛那隻手正搔抓著皮膚柔軟的部分。


    看著看著,我回想起了屍臭。


    甚至有種錯覺,仿佛蒼蠅的振翅聲和蛆蠕動的聲音也在耳膜深處匯醒。


    若要長時間欣賞這幅畫作,需要相當堅定的意誌力。


    明明沒有半點赤裸裸的表現,我卻從未見過如此令人鼻酸的畫作。


    畫中是一名女子。


    黑發白皮膚的美麗女子。


    她仰躺著,露出陶瓷般的嫣然微笑。未聚焦的漠然視線顯示出她的神智並不正常,但略微張啟的嘴唇卻又顯得欲言又止,讓人忍不住想將耳朵湊向她。


    漂浮在女子周圍的「黑」應該是她的頭發,但看起來卻像是昭告不祥的黑煙,也像是某個人的怨念具現化後的模樣。


    穿於身上的「紅」衣輪廓模糊不明,好似是從她白皙肌膚滲出的鮮血,也像是剛凝固的瘡痂。


    這樣的女子眼看著就要沒入水中……單憑頭發的「黑」與衣服的「紅」之濃淡,就表現出了這一點。畫家並未直接畫出水。所以如果換個角度欣賞,女子看來並非正要沒入水衝,更像是就要沉入其他更加恐怖的事物裏。


    仿佛是僅由紅色和黑色繪成的畫作。


    盡管實際上,肌膚的顏色和散落在周遭的花瓣等,都使用了其他各式各樣的色彩,但「紅」與「黑」釋放出的強烈存在感卻讓其他色彩都相形失色。明明以如此猙獰又強勢霸道的兩色所畫成,卻又仿佛隨時都要融解消失在背景裏的,如夢似幻的女子。


    真是異樣的畫作。


    但是,我卻無法別開目光。


    「……你聽說了嗎?犀畢業之後就會去德國留學。」


    由良點了下頭。


    「然後,我也打聽到了許多關於那之後的事情……菱田果然因為涉嫌殺害白穀,再次遭到警方逮捕。《失眠》也確定中止連載。雖然很可惜,但我想這也無可奈何。畢竟事實就是如此,況且最終回的原稿結果好像也不存在。」


    由良沒有回以稱得上反應的反應,但我擅自認定他正側耳傾聽,一個人繼續滔滔不絕:


    「聽說將白穀介紹給狩野老師的人是高梁小姐。但是,為白穀和高梁小姐居中牽線,讓白穀能見到狩野老師的人卻是犀。犀早在那時候就已經知道,狩野老師和高梁小姐有非比尋常的親密關係了吧?另外——《微笑蜻蜓》的前篇你看了嗎?」


    由良靜靜搖頭。


    是刊登在一年前文藝社社刊上的,白穀的作品。


    「我看了喔……真教我大吃一驚。內容有點像是推理小說,是某個小說家和他的代筆作家反目成仇的故事。那完全是在影射狩野老師和菱田。當然登場人物的名字都改過了,但讀者看了以後,應該都猜得出來吧?《微笑蜻蜓》也許就是白穀的告發文。雖然遺憾的是,幾乎沒有人察覺到這件事。而且白穀過世以後,後篇再也沒有機會問世。」


    我靜下來後,這間寬敞無比的展覽室瞬時靜得連針落地的聲音也聽得見。


    安靜得甚至聽不見站在我身旁的由良的呼吸聲。


    我幹咳了一聲後,像在辯解般先說了這句開場白:「這隻是我的推測而已。」


    「犀恐怕早在一開始,就知道所有事情了。包括狩野老師是菱田的代筆作家、白穀的死因既不是意外也不是自殺,也知道《微笑蜻蜓》代表什麽涵義。還有,肯定也認得狩野老師的長相。」這些事情也許不該化作言語說出口。


    但是,我就是壓抑不了。


    一個人要懷抱這麽多事情,實在是太沉重了。


    「所以當菱田冒充成狩野老師走出工作室的那一瞬間,他應該就發現到了。八成也預料到了狩野老師發生了什麽事,以及高梁小姐今後會采取什麽行動……但是,他什麽也沒有說。」


    為什麽?


    那當然——


    是為了完成一幅最完美的作品。


    由良有什麽感覺呢?


    嫌惡?


    畏怯?


    還是滿腹疑惑,覺得無法理解?


    或是——


    不甘心?


    插圖2


    1


    他維持著微微蹙眉的表情,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並不是喜歡才搭乘客滿的電車,是因為不搭乘就無法上學的那輛電車總是人滿為患。僅錯開一、兩班的話,其實沒有太大差別。隻是如果我想搭人少一點的電車,每天早上就會遲到。


    車廂內的氧氣感覺很稀薄,既潮濕又教人喘不過氣。明明現在才六月,不快指數就如此高,一到了七、八月,天氣真正開始變熱的時候,那該怎麽辦才好啊?光想像我就渾身無力。對高一的我而言,夏季的客滿電車還是尚未體驗過的領域。可以的話我一點也不想體驗,但不可能。


    不過,今天早上的擁擠程度還算好的了。尖峰時刻,站務員必須卯足全力將從門口滿溢而出的乘客塞進車廂裏,才有辦法關上車門,當下站務員的動作粗魯到簡直不像在對待人類。而隻要沒有這道步驟,就表示這輛電車的擁擠程度還算好的了。


    車廂內多數乘客都是大叔和阿姨,但也零星可見穿著和我同校製服的學生。在我的視野中就有一人。在七人座的長椅對麵,車門附近,有一名將良發綁成雙馬尾的女孩子正低垂著頭,書包緊緊抱在胸前,嫌瘦的身軀縮得更是嬌小。她是和我一樣參加了美術社的絹川。我們的住家似乎在同一個方向,上下學之際,時不時會搭乘同一班電車。但是,我們來沒有麵對麵地說過話。


    畢竟美術社的活動宗育就是「各自在喜歡的時候做喜歡的事」,所以縱然沒說過話或是感情不好,


    也不會構成任何影響。


    這件事先撇開不說。


    雖是猜測,但那家夥大概正被色狼騷擾。


    而且是現在進行式。


    騷擾她的是緊貼在絹川身後的那個大叔吧。年紀大約三十多歲了。他穿著一般的西裝,係著一般的領帶,橫看豎看都是個隨處可見的上班族。他和周遭擠在一起的大批乘客同化,完美地抹消了個人的存在感……但是定睛一看,可以發現他的舉止有些可疑。


    我別開了視線。因為和我沒有關係,這是絹川的問題。想斥退色狼的話,隻要大聲尖叫、向周遭的人求助或是逃跑,采取某些行動就好了。這和在遠方的我沒有關係。更何況我也不能確定那個大叔是否真的是色狼,也許是我搞錯了。真相隻有絹川知道。但我不曉得,所以視而不見。


    我不想卷進麻煩事裏。我往上抬頭,心不在焉地看起垂吊在車廂內的廣告。


    在擠沙丁魚般的地獄裏忍耐約十分鍾後,就抵達了規模較大的終點站。大批乘客會在這裏一窩蜂下車,所以隻要任由人潮推擠自己,自然而然就能下車。


    絹川怎麽樣了呢?一瞬間我閃過這個念頭……


    但與我無關。這念頭隨即又被我拋諸腦後。


    步履蹣跚地穿過驗票口,轉搭上線電車。幸好我是搭乘下行的電車,所以早上不算太過擁擠。坐著電車搖搖晃晃十五分鍾後,就抵達了學校最近的車站。


    剛入學的時候,我真的很難適應這段路程,甚至後悔自己幹嘛要選擇這間學校。但是,現在已是六月。雖然搭人滿為患的電車還無法恰然自得,但目前我依然無一日缺席地乖乖到校上課。不過,一想到還有兩年多的時間得搭乘擠滿了人的電車,胸口一帶就產生一股焦躁……


    算了,就順其自然吧。


    過著日常生活時,我會一一為零星散布的覺得「有些討厭」的事情蓋上蓋子,然後稍微忍耐一下,稍微裝作沒有看見的話,一切就天下太平。天下太平等於平靜的生活。平靜的生活很輕鬆,因為可以什麽都不去想。


    沒錯,任何事情都別去深入思考比較好。


    越是去想,心情隻會越來越糟。


    況且,通常思考也解決不了事情。


    抵達學校後,我換上室內拖鞋,前往四樓而非教室


    。因為我一直將第一節課會用到的世界史教科書放在美術準備教室的社員櫃子裏。


    美術教室位在東大樓四樓的盡頭。同一樓層裏隻有化學教室和書法教室等專科教室,所以一大清早這段時間這一帶都沒有人影——原本該是這樣,但美術準備教室的大門卻敞開著。隅田老師已經來了嗎?我沒有特別感到疑惑,直接踏進準備教室。


    裏頭是一名陌生男子。


    男子的腰靠在皮革沙發的椅背上,低頭看著手上的素描本。


    很年輕,但不是學生。因為他並未穿著製服,而是西裝。但看起來也不像老師。我從未見過如此年輕的老師……是校友嗎?會出入美術準備教室的人,除了學生外,充其量隻有美術教師和校友了。不過,會有人一大早來這種地方嗎?


    察覺到我後,他抬起頭來。


    他的五官俊美得讓我有些不寒而栗。


    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頭發也好,清爽幹淨的儀容也好,都是無可挑剔的優秀青年。當他在淡淡的逆光中露出令人心生好感的微笑後,更是俊秀得教人手足無措。


    「早安!」


    「早……早安。」


    「你是美術社的社員嗎?」


    「嗯。」


    總之,似乎不是可疑人士。


    為了盡快辦完自己的要事,我走向櫃子。但如此一來,自然地也會接近神秘男子。也看得見他拿在手上的素描本。那是……喂喂,那不是我的素描本嗎!


    發覺到我的神色,神秘男子歪過頭。「這本莫非是你的?」


    「嗯……」


    「是嗎?抱歉。因為放在這裏,我就擅自看了起來。但話說回來……」他再次看向素描本。


    「你為什麽想畫這些東西呢?」


    「咦?」


    「畫在素描本裏頭的,全是工作中的人吧?」


    正是如此。畫在這本素描本裏的所有圖畫,都是以路過的人們為模特兒,但也並不是誰都可以,基本上主題統一為「工作的人」。有速食店的店員、站在派出所前麵的警察、緊盯著折疊地圖不放的送貨人員、披著短外褂招攬顧客的手機行店員、邊走邊講電話看來十分精明幹練的上班族等等。


    「其中有什麽涵義嗎?」


    「呃……」


    我沒有義務對一個初次見麵又來曆不明的神秘男子,特地脫明這種私人的事情吧——盡管我內心這麽想,卻不由自主地開始了生澀的畫作報告。


    「……一開始我是想畫好人物像,就拜托周遭的朋友當我的模特兒,總之就是不停地畫人物,可是身旁的朋友都穿製服,時間一久我就膩了,開始想嚐試畫形形色色的人物,所以一看到工作的人就逐一畫下來,最後就變成了這樣。」


    說著說著,我總覺得連一半也沒有表達出自己的想法和感受,感到十分焦急。


    不自覺間,腋下微微出汗。想淺顯易懂地為他人說明某件事情,非常消耗體力。同時也會緊張,擔心對方可能會不容分說地嚴厲否定自己。


    他明白我的意思了嗎——我悄悄覷向對方的表情。


    神秘男子用力一點頭。「原來如此,真有趣。」


    聽到這句話,我稍微鬆了口氣。「是嗎?」


    「嗯。隻畫製服的話,確實各方麵都會產生偏頗呢。最重要的,是沒有任何人指使你,就自己主動這麽做,真是前途不可限量。隻要別為他人造成困擾,我覺得繼續保持下去很好喔。這些風景畫也是你畫的嗎?」


    神秘男子翻了翻放在一旁的素描簿。就我略微瞥見的,裏頭似乎是體育館和中庭等校內風景的素描畫。


    「不,那不是我的。但我也不曉得是誰的。」


    就在這時——


    與美術教室相連的大門打開,一名將邁入中年的男老師走了進來。


    「哎呀,日野同學。」


    他是美術社顧問,也是我們學校唯一的美術教師,隅田老師。


    「啊,早……早安。」


    「早安。你怎麽會一大早來這裏?」


    「呃,那個,因為我都把教科書放在這邊的櫃子裏,隻是來拿東西而已,」


    「這樣啊。」隅田老師點點頭後,接著用一貫慢條斯理的語調對神秘男子說:「差不多該去教職員室了吧?」


    「是。」神秘男子坦率應聲,將素描本放回原位。


    「日野同學,我先向你介紹一下吧。」隅田老師說,以手示意神秘男子。「這一位是實習老師由良,負責的科目是美術。而且他是美術社的校友,也就是你的學長喔。他之後也會常常來社團露麵。」


    實習老師。


    啊,對喔。這麽說來,從這周開始有實習老師。記得上星期五的班會時間,班導確實宣布過類似的事情。我都忘得一幹二淨了。


    「美術老師也需要教育實習嗎?」


    「當然。」由良老師麵露微笑。「雖然隻有短短兩周,但還請多多指教。」


    「是……」我一麵應聲,一麵偷偷瞄向由良老師的俊容,多管閑事吧心想:這下子會在女生間引起軒然大波吧?


    絹川又會有什麽反應呢?——這個念頭也瞬間掠過了腦海。


    這一天,學生們的閑聊話題全在實習老師這件事情上打轉。「聽說教日本史的實習老師上課很有趣。」「聽說教古文的實習老師超級緊張,念和歌時一直咬到舌頭。」「聽說教英語的實習老師很可愛。」……每次休息時間一到,實習老師的相關資訊就不斷增加。


    尤其我們班今天的課不會遇見實習老師,隻能靠其他班級傳來的情報自行想像實習老師的模樣,所以不論教室內外,大家都頻繁地交換訊息。


    放學後。


    有些人火速回家,有些人趕往社團。我則從櫃子裏拿出掃把,開始打掃教室。這周輪到我們這一組打掃教室。


    男生們還算認真地掃著地,女生們卻聚集在黑板前麵,咬咬暗喳地興奮聊天。話題果然不外乎是實習老師。


    「……然後啊,他好像……」「咦~……嘛!」「……吧,超想看的!」「他應該在休息室吧?」「休息室在哪裏?」「聽說升學指導室暫時會做為實習老師的休息室喔。」「可是明明沒有事情,沒辦法去那裏吧?」「對了,那個人負責什麽科目?」「聽說是美術。」「那明天的美術課不是隅田老師,是那個實習老師會來上羅?」「那明天就看得到了嘛!」


    聽到這裏,我莫名有種不祥的預感。


    正召開黑板會議的其中一名成員大聲呼叫:


    「欸,日野~」


    看吧~果然來了。


    「你是美術社的吧?


    正在打掃窗邊一帶的我慢吞吞地轉向女生們,點了點頭。


    「聽說實習老師中有個非常美形的男子,而且負責教美術喔。他應該也會負責指導美術社吧?」「欸~你知道他是什麽樣子的人嗎?有沒有聽說過什麽?」


    我早已見到了那名實習老師,也聽說他今後會來美術社露麵,但我想沒有必要現在在這裏公布這些資訊,於是答道:「我不清楚。」


    「啊,是嗎?」


    發現我並未掌握什麽有趣的情報,女生們立時對我失去了興趣,再次吵吵鬧鬧地開始交換資訊。


    「……那種事情怎樣都好,快點掃地啦!」


    小聲咕噥抱怨的是同班的男生宮川。


    他小動作地揮舞掃把,將垃圾掃進畚萁裏,同時更是發牢騷道:


    「漂亮的男人有哪裏好。話說回來,說一個男人漂亮、美形,這算稱讚嗎?很無聊耶,簡直莫名其妙。」


    雖然不像宮川一樣會說出來,但其他男生大多也這麽


    認為吧?當然我也是。但是,不敢當麵表示不滿這一點,正彰顯出我們班男女間的權力關係。


    女生們完全不知道男生們的不滿。「對了,聽四班的女生說,那個實習老師好像跟a長得一模一樣喔~」「真的假的?」「那樣子很不妙吧?」


    「a?」我還以為是自己聽錯,其實是其他名詞,正偏頭不解時,宮川回道:「怎麽?你不知道嗎?就是不久前毫無預警引退的那個寫真偶像啊。」


    「喔……」


    「由於完全沒有公開說明引退的理由,一時之間網路上還造成極大的森動呢。喂,你真的不知道嗎?」


    不知道。


    這回學校接收的實習老師共計六人,而且聽說全是我們學校的畢業生。


    實習老師除了教課以外,也會負責主持一年級或是二年級某個班級的班會時間。一學年有九個班,所以機率是十八分之六。我們班一年九班並沒有分配到實習老師。


    聽說由良老師負責帶一年四班。


    一年四班……我記得就是絹川那一班吧。


    不,反正怎樣都與我無關。


    打掃完畢後,我前往美術教室。


    現在的美術社員除了一次也沒露過麵的幽靈社員外,三年級生有兩人,二年級生有兩人,一年級有三人,總共七人。這個數字雖不至於擔心社團必須停止活動,但也絕對算不上多。


    聽說在我們學校,想在社團活動時創作純藝術作品的人逐年遞減。想畫cg或做設計的人會去軟硬體設備皆非常完善的電腦社,想畫漫畫或插圖的人則會去定期發行社刊的獲研社,早已細分得非常徹底。再加上我們美術社的活動宗旨又很鬆散:「各自在喜歡的時候做喜歡的事。」所以機動社員的出席率也是極不固定。目前幾乎每天都會到美術教室的人隻有我而已。


    可是,我就是喜歡這種放任主義(更該說是懶洋洋)的氣氛。既可以盡情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也沒有年長的學長姐會對自己頤指氣使。


    因此,我們美術社向來都是在靜謐校舍的盡頭,腳踏實地地勤勉創作——


    但今天美術教室卻一反常態地喧嘩嘈雜。


    「被人稱呼為老師,您有什麽感想呢?果然覺得很奇怪嗎?」


    「不,那倒不會。因為我一直以來都兼職當家教,偶爾也會去繪畫教室打工擔任講師。」


    「哇~原來是這樣~!」反應超乎必要地誇張。


    由良老師正很有美術老師風範地穿著圍裙,手上拿著客人用的杯子,麵露爽朗的笑容坐在椅子上。以他為中心,美術社員(全是女生)坐成一個圓圈,熱鬧無比地談天說笑。


    這種公關酒店般的陣仗是怎麽回事?


    不過……這種情況也早就預料到了啦。


    最詭異的是連兩名三年級生都出現了。菊川社長和大和副社長都想進入美術大學就讀,所以為了準備考試,都參加了繪畫補習班,現在很少到社團露麵。


    一年級的關也是。她同時參加了攝影社,平日總是待在攝影社那邊。明明先前很少出現,現在卻擺出一副「我一直都待在這裏喔」的嘴臉,坐在由良老師身旁。


    如今不在現場的美術社員隻有一年級女生絹川和二年級的小丸學長。


    真是驚人的出席率。


    ……該怎麽說,在男生看來,這幅景象真教人不怎麽開心。被如此露骨地表現出待遇上的差別後,容貌方麵的自卑心果真受到剌激般陣陣抽痛。要人不自卑反而很難。


    我呆站在門口時,二年級的佐波學姐注意到了我。「哎呀~日野同學!你在那裏做什麽呀?快點過來這邊坐吧!」


    一年級的關也跟著接腔:「對呀,還有點心喔。快點過來吧!」


    咦——!這算什麽,明明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子對待過我!什麽啊,想向突然出現的美男子突顯自己是體貼細心的人嗎?女生真會見風轉蛇!


    話雖如此,在這時表現出反抗的態度也太遜了,我於是走向圍著由良老師的圓圈,在空著的椅子坐下。菊川社長立即將裝有冰紅茶的玻璃杯遞給我。「請喝。」這又是破例的高級禮遇。我也隻能微笑道:「真是太謝謝你了,啊哈哈……」


    「不過,真是太好了。美術社還完好如初地存在著。」由良老師不疾不徐地開口:「我還擔心來實習的時候,要是美術社不在了,那該怎麽辦才好呢。」


    然後他一麵帶著和煦的微笑,一麵環顧坐成一排的社員。


    嗯,那個笑容的殺傷力真是高得嚇人。


    四名美術社女社員全被擊沉。真的如字麵所言,遭到撃中而沉落,而且清晰得肉眼可見。她們的眼角和嘴角全緩和開來,目不轉睛地盯著由良老師瞧。


    我在心中發出呻吟,對做得到這種事情的人竟然實際存在感到吃驚。太了不起了,總覺得……這已經超越錯愕的程度,根本是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因為我擔任社長的時候都沒有一年級生加入,真切地麵臨了存亡危機呢。」


    「沒錯沒錯,是有這麽一回事呢。」回話的是不知幾時從美術準備教室走出來的隅田老師。


    「美術社能夠幸存下來,可以說百分之百都是黑部的功勞喔。因為你畢業後,就隻剩下他一個人,隔年招攬新生時,他可是使出了渾身解數呢。」


    「黑部!」由良老師的臉龐頓時一亮,笑道:「真懷念!好久沒看到他了,真想見見他。不曉得黑部現在在做什麽。」


    接下來隅田老師和由良老師以黑部這位校友為話題中心,暢談起從前的往事。當屆的社員們當然被晾在一旁——不甘於這種現狀的菊川社長為了引起由良老師的興趣,絞盡腦汁另起話題:「由良老師那時候有幽靈的傳聞嗎?」


    ……那件事嗎?


    菊川社長也真是拚命呢。明明隻是莫須有的謠言而已。


    但似乎還是奏效了。「幽靈?」由良老師的臉龐轉了回來。


    「對,美術教室的幽靈。」


    一見勾起了由良老師的好奇心,女社員們立即爭先恐後地開始說明。


    「聽說半夜美術教室裏明明沒有半個人,窗戶卻開著,裏頭出現了白色的人影。有幾個留到很晚的運動社社員都目擊到了。」「好像是五月的連假過後吧?某個運動社團的一年級女生看領以後,害怕得不得了,所以造成了不小的騷動呢。」「可是,出入美術的美術社員卻從來沒有人目擊到,大家也不害怕,所以騷動很快就平息了。」


    女社員們興衝衝地說著根據和出處都很可疑的謠言。明明在講鬼故事,說話的人卻眉飛色舞,聽起來不是很可怕。


    「喔……」由良老師喝了一口冰紅茶。他的反應很冷淡,但目光始終牢牢地定在說話者們身上,搞不太懂他究竟是有興趣還是沒興趣。


    「對了對了,聽看到的人說,是一個頭發很長的女學生無神地站在窗邊喔。好像是因為好幾年前,有個女學生從美術教室的窗戶跳下去死掉了,所以大家都在猜可能是那個女生沒有成佛,變成了幽靈——」


    啪嘰!


    一種含糊不清,但又分外尖銳的聲音響起。


    所有美術社員都大吃一驚,看向聲音的來源。


    由良老師正用手捂著嘴巴,雙眼瞪大全身僵直。


    捂住的手指縫隙間滴下了鮮血,在圍裙上形成斑點。


    兩名三年級學姐率先有了行動。


    「啊,是鼻血嗎?」「哇~麵紙、麵紙!」


    「不是。」由良老師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右手。他手上握著方才正湊在嘴邊喝的玻璃杯——


    現在那個玻璃杯上頭出現了裂痕,邊緣缺了一個大口。


    「咦…


    …不會吧!破掉了嗎!」「討厭,怎麽會?」


    「不是破掉的吧。」隅田老師說:「是你咬破的吧?」


    由良老師頷首。「割到嘴裏麵了。」


    說完,由良老師將嘴裏的東西吐進空空如也的玻璃杯。


    是玻璃杯的碎片。染上血後濕答答的。


    「嗚哇!」「呀啊!」


    社員們皆陷入恐慌,隻有一旁的隅田老師非常冷靜。「割得很深嗎?」


    由良老師輕輕搖頭。


    「那麽,總之快去清洗一下吧。」


    由良老師點了點頭後,靜靜起身,走進美術準備教室。


    社員們因震驚和恐懼而噙著淚目,同時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但隅田老師從容不迫地說:「由良常常會像剛才那樣做出不明所以的舉動,要是每一次都大驚小怪,可會沒完沒了。」


    這算什麽啊?


    所有社員都目瞪口呆。


    緊接著,隅田老師也走進了美術準備教室。由良老師遲遲沒有回來,這段間隔長得足以讓興奮得一頭熱的女孩子們恢複理智。


    這種氣氛就像被人澆了一盆冷水。


    不久之後,學姐們站起身,開始收拾現場。似乎是對過度興奮的自己感到難為情,個個沉默不語,連在一旁看著的我也覺得有些淒涼。


    我佯裝喝光剩餘的冰紅茶,試著咬住玻璃杯邊緣,而且施加的力道還不小,但玻璃杯一點破裂的跡象也沒有。究竟要使出多大的力量,才有辦法做到咬破玻璃杯這種特技啊?


    結果到頭來,最可怕的怪談是由良老師嗎?


    2


    我們學校的學藝科目是選修,分別有美術、音樂和書法,而且隻修一個學年。因為是隻有普通科的嚴格升學學校,不太會將時間分配給與考試無關的科目。


    學藝科目向來是兩、三個班級一起上,因此校內第一批上由良老師課的學生,是一年八班和九班的美術選修生。


    星期二第一節,美術教室。


    由良老師站在講台上,一麵打開教科書一麵概述人物畫,看起來毫不膽怯畏縮不知這是他的個性還是機智,明明應該是初次上陣,卻一點緊張的神色也沒有,上起課來非常從容自若。


    「鑒賞人物畫之際,我希望各位能夠預先了解那幅作品的創作年代,以及當時人們在繪畫當中追求什麽?價值又在於哪裏?比方說教科書第十四頁的第三張圖——」


    昨天由良老師才做出咬破玻璃杯這種怪異行為而受傷流血,但傷口似乎沒有大礙,嘴巴既沒有腫起來,也沒有留下任何傷痕,看起來也不妨礙說話。


    「說到埃及的壁畫,人物像明明都是側臉,眼睛卻又畫成了正麵時的模樣。另外,手腳也都是從側麵看過去時的模樣吧,但胸部卻又是對著正前方。結果就形成了這般扭曲的人體。各位了解了嗎?」


    至於指導員隅田老師,他正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恍惚出神地眺望窗外……不,看那樣子,搞不好是在睡覺。隅田老師是所謂的眯眯眼,經常讓我們誤以為他眼睛閉著但其實是張開,然而實際上卻又真的是閉著——利用這種取巧的手法,將學生們耍得團團轉。


    「雖然現代人會覺得這些畫有些奇怪,但對於活在當時、畫這些壁畫的人而言,這就是正確的畫。這也是因為對古埃及人來說,用完整的形狀畫出每一個部位是非常重要的——」


    親眼見到了傳聞中的實習老師後,教室內並未如我預期地掀起軒然大波,反而相當安靜沉穩。果然升上高中以後,大家都具備了一定的自製能力,不管遇到什麽事情,上課期間都不會像中小學生一樣喧嘩吵鬧。


    ——我很想這麽認為。


    但今天美術課的氣氛明顯異於以往。所有人都坐立難安似地沉不住氣。這種情況就稱作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吧?這股緊張感難以用筆墨形容,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不稀奇——


    「老師,我有問題!」


    所有學生倒抽口氣。


    不合時宜地興奮大喊的人名叫前田,是我們一年九班的男生。可說是每個班級裏一定會有一個的起哄角色,明明沒有人拜托他,仍會一馬當先地炒熱現場氣氛。


    站在講台上的由良老師似乎沒有因為講課被打斷而感到不悅,看向前田說:「怎麽了嗎?」


    「老師有女朋友嗎?」


    美術教室裏的空氣仿佛一鼓作氣膨脹了好幾倍。沒錯,恐怕大家都想問這個問題。有不少女生也都露出了「前田,幹得好啊!」的表情。如今在場所有人的耳朵和眼睛,都被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量拉往由良老師身上。對於這名美男子的隱私,大家再也掩飾不了好奇心。


    由良老師對於現場這非比尋常的氛圍眉頭皺也不皺,以平靜的口吻說:


    「那你有女朋友嗎?」


    教室內的焦點瞬間轉移到了前田身上。


    「咦~什麽嘛,把問題丟回來嗎?真受不了,嘿嘿嘿嘿。」前田身體扭捏了好一陣子後,最後害羞地回道:「算有吧。」


    周圍的男生立即小聲地喝倒采。「渾帳!」「給我滾回去!」


    「是嗎?」由良老師徐徐點頭後,目光筆直地望向前田。


    「要好好珍惜!」


    這一句話他說得泰然自若,破壞力卻是無與倫比。


    這時在場的所有學生無一悻免地渾身一陣發麻,還有不少人臉頰變得火紅。用成語來表示的話,正可說是「一箭穿心」。連發問者前田也被擊沉,老實地回答「是」之後就坐回原位。麵對數十名多愁善感的高中一年級生,由良老師沒有一絲躊躇地投以強烈的直球,卻依然一派冷靜沉著,仿佛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般,又開始概述古希臘美術的人物表現。


    換言之,我們沒兩下子就被敷衍帶過了。


    放學後,打掃完教室,我前往美術教室。


    美術教室裏隻有小丸學長和由良老師兩個人。由於建蓋時麵積就比一般教室還大,所以人數一少,便顯得空空蕩蕩冷冷清清……不不不,原本就是這樣了。這才是美術教室本來的模樣。是昨天太反常了。


    唯一的二年級男生小丸學長正坐在一如既往的位置上,一如既往地認真刻著能劇麵具。他現在似乎正刻著名為小癋見的鬼神麵具。(注:小癋見是能劇麵具的一種,特徴為麵呈紅色,雙目瞪大,嘴巴緊閉。)


    聽說小丸學長自從入社以來,就像在做某種修行般,一直不間斷地刻著能麵。雕刻能麵可說是非常古雅的選擇,但據悉小丸學長的爺爺是這個領域的專家,學長也在懂事之前就鎮日與能麵為伍。更何況他還擁有一套自己的鑿刀工具,看得出相當熟悉此道。


    由良老師則脫下了代替室內鞋的涼鞋,規規矩矩地抱膝坐在小丸學長身旁的椅子上,專注地看著他那靈活的鑿刻動作。這樣看來,真不知道誰才是學生,誰才是老師呢。


    我隨便找了張桌子放下書包。,「……老師。」


    「嗯?」


    「今天你成功逃脫了呢。」


    老師似乎輕笑了聲。「真的會有學生問那種問題呢。」


    「那麽,結果老師到底有沒有女朋友?」


    由良老師放下膝蓋,讓雙腳著地,同時對我苦笑。「你這麽在意這件事情嗎?」


    「不,我是還好啦。」我不自覺看向自己的腳尖。「是班上女同學因為我是美術社社員,要我來問問你。」


    由良老師像在表示感歎般搖了搖頭,視線又拉回到小丸學長的手上。「既然大家這麽鍥而不舍,不回應大家的期待就太過意不去了。我沒有女朋友喔。」


    這個答案真是出人意表。


    因為我以為他是有女


    朋友,才會敷衍我們。


    「沒有嗎?老師看起來明明很受歡迎。」


    「是嗎?」


    「當然是啊,有著那副長相,你還說這種話。班上的女生都超級興奮喔。」


    「那你就對那些女孩子說,男人不隻看臉而已。」


    「由我來說的話,根本隻能算是死鴨子嘴硬吧。」


    人類中到底是哪個家夥,最先開口說出「男人不是看臉,是靠內在」這句話的啊?真是太不負責任了。這種話不過是醜人中的醜人為了醜人所說的善意謊言。實際上看到漂亮的人以後,都會對其向心力和影響力感到吃驚,也會被迫體認到自己與他們是不同的人種。因為人類無論如何都會受美麗的事物吸引,甚至到了可悲的地步。


    「嗬嗬。」由良老師微微垂下眼簾笑道:「不論長相如何,隻要不敞開心房,就不會有人珍惜你喔。」


    他在說什麽啊。


    受到上天眷顧的人,根本不明白不受眷顧的人的心情吧……


    「那日野呢?」


    「咦?」


    「你沒有嗎?」


    感覺上由良老師並不是真的感到好奇才問,而是既然被問了這個問題,姑且就先反問回去吧——就是一種形式上的提問。明明不感興趣還問,真是浪費時間,但相對而言,不在這個時機點反問的話,情況也會有些尷尬。所以這個過程就像是一種社交辭令。


    但麵對社交辭令時要開心還是不開心,就是個人的自由了吧。


    我極度不悅地立即答道:「沒有。」


    「是喔。那喜歡的女孩子呢?」


    「也沒有。」


    「是喔。」


    好的,這件事就到此為止。我走向美術準備教室。


    目前我正專心在繪製油畫上,主題是展翅翱翔的隼,參考資料是從圖書室借來的彩色圖鑒。


    我在美術教室和美術準備教室之間來來往往,忙碌地準備作畫的材料。


    另一方麵,由良老師不知從哪裏拿出了木板,在小丸學長的指導下,動作笨拙地使起雕刻刀……這樣一來,真的搞不清楚誰才是學生,誰才是老師呢。


    立起畫架,放上畫布後,我再一次走進準備教室。


    教室內充滿潮濕的氣味,空氣窒悶不流通,但因為一早起就在下雨,所以無法打開窗戶。雨毫無止息的跡象,不斷滴滴答答地打在玻璃窗上。距離日落還有一大段時間,但屋內已經暗到不開電燈就看不清楚細處——


    在昏暗的準備教室角落裏有其他人在。


    「嗚……!」心臓突然開始急遽跳動。


    是絹川。她正啪當一聲關上社員用的櫃子。


    接著一言不發地打橫經過我,走進美術教室。


    我無意識地目送的背影。


    絹川是個有些古怪的女生。


    入學以來,她一直穿著黑色褲襪,當然這不算違反校規,所以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但進入六月,替換成夏季製服以後,她依然繼續穿著黑色褲襪。我偶然間聽到了女生們的竊竊私語,聽說她連體育課更衣和測量身高體重時,也不脫下黑色褲襪。真是神秘。


    另外還有一點。


    她非常沉默寡言。


    入學至今已經過了兩個月以上,我卻還沒見過絹川跟其他人好好說上話。她並非是無法說話,隻是極度地不愛說話。因此沒有任何人知道她為什麽一直穿著黑色褲襪,換言之即是沒有朋友,也可說是脫離了團體生活。


    不過,跟我沒有關係。


    我抱著畫具回到美術教室。


    由良老師正站在不鐮鋼流理台前洗著手,一派輕鬆地向用瓶子裝水的絹川攀談。


    對了,由良老師還不了解絹川的性情。


    「你是一年四班的絹川吧?原來你也是美術社社員。」


    「…………」


    「班會時間我也說過了,我暫時都會來美術社露麵,請多指教了。」


    「…………」


    「絹川現在在畫什麽呢?」


    「……沒什麽。」


    絹川離開流理台後,直接走出了美術教室。


    由良老師目送著她的背影,然後垂頭喪氣地走回小丸學長身旁。「我被討厭了嗎?」


    「不是不是。」小丸學長露出苦笑道:「絹川對誰都是那樣,請你別在意。」


    「喔……」


    由良老師看向絹川走出去的那扇大門,側臉就像是鬧別扭的小孩子。


    ……嗬嗬嗬,由良老師受到打擊了嗎?


    看樣子這世上也有不為你傾倒的女生呢。


    諸如此類的~


    為此感到大快人心的我,是否是個討人厭的家夥呢?


    絹川是用隨身攜帶型水彩組的瓶子裝水,所以可能打算在戶外寫生吧。雖然外頭在下雨。


    另一方麵,小丸學長輕拍了拍由良老師的肩膀說:「你真的不用放在心上。那家夥原本個性就很文靜,現在又緊緊關上了心房,或者該說是不讓人靠近她吧。不過,這也是有苦衷的,請你多多體諒了。」


    「怎麽說?」由良老師歪過臉龐。


    我也在心裏偏過頭。這是什麽意思?


    「是火災啦。因為那家夥曾遇過很嚴重的火災。」


    我第一次聽說。


    這好像也是小丸學長第一次談及絹川。


    有著工匠氣質的小丸學長在雕刻能麵時,多是淡漠又安靜地專注在雕刻上,至少在美術教室裏時,是個不多說廢話的人。


    然而現在卻——


    「大概是去年這時候吧,這附近的公寓發生了很大的火災,你們記得嗎?在本地的報紙還刊登了很大的篇幅呢。原因我記得是一個獨居男子抽煙,不慎醸成火警。絹川一家人也住在那棟公寓裏,很倒黴地碰巧就在起火點的正上方,所以整間房子都燒掉了。不幸中的大幸是沒有人因此喪命,但她遇到那種事也真的很可憐。」


    原來發生過這種事情啊。


    大感震驚的我不由得脫口問道:「小丸學長,你為什麽知道這種事情?」


    「因為那家夥原本和我同年級啊。」


    「咦?」


    「絹川留級了喔。我想是那場火災對她造成了打擊,總之她一直無法來上學,所以也無法往上晉級。」


    「這……這樣子啊。」也就是說,她比我大一歲?真的假的?「我都不知道……不過,你怎麽都沒跟我說啊?」


    「因為你看起來好像不擅長麵對絹川啊,我想你大概沒興趣知道。」


    不,我並不是不擅長麵對她啦。


    但在周遭的人眼裏,我看來是那副樣子嗎?


    「而且,這也不是可以逢人就說的事情。」語畢,小丸學長看向由良老師繼續說:「不過,我想如果是老師的話,應該就沒關係。雖說時間隻有兩周,但對於擁有內情的學生一無所知的話,有些時候會不太方便吧。所以,我想老師也了解吧,這件事請不要再告訴其他人了。」


    「嗯。」由良老師順從地點了點頭。


    我則沒來由地有種遭到疏遠的感覺。


    3


    還不到一個星期,實習老師的存在就變得一點也不稀奇,這波實習老師的熱潮徹底消退。高中生的興致通常來得快,去得也快。


    隻不過目前為止,不曾來過美術教室的女生以想考上美術大學為由,拜訪由良老師並與他久聊的情況仍是屢見不鮮。那些女生的目的當然就隻是想和由良老師聊天而已,很明顯對美術大學沒有好奇心以上的興趣,但由良老師仍然笑容可掏地接待她們。


    不。


    豎耳傾聽他們的對話後,我終於發現了。


    由良老師非常善於岔開話題,也可以說非常善於讓對方跟著自己的步調走。


    無論以奪取老師芳心為目的的女學生們如何猛烈地主動進攻,拚命想將話題轉往個人隱私,由良老師都會一一擋下那些攻勢,但對方卻毫無所覺,對話內容依然一絲一毫也沒有偏離如何考上美術大學這個話題。這根本是一項特技了,而且老師還做得得心應手。最終女學生們都獲得了與美術大學有關的小常識和入學資料,甚至還帶著心滿意足的神情走出美術教室。


    由良老師多半很常遇到這種狀況,已經習慣了吧?


    畢竟有著那張俊臉嘛。


    不管怎麽說,看起來都是我窮極一生也無法習得的技能。


    由良老師真的每天都過得隨心所欲。他全然不將其他實習老師辛苦備課的模樣放在眼裏,徹底執行我行我素的作風。一下子畫阿格裏帕(石膏像)的鉛筆素描,一下子躺在美術準備教室的沙發上翻閱漫畫,但下一秒又將流理台的排水口清得幹幹淨淨。小丸學長在時,就在學長的指導下(立場早已完全顛倒)揮舞雕刻刀,雕著疑似能麵的東西。唉~真好,看起來真是無憂無慮。


    星期一,放學後。


    美術教室裏還是老樣子,隻有畫著油畫的我和刻著能麵的小丸學長。由良老師不在。「我們招待實習老師喝下午茶吧!」因為上星期五他應邀參加了烹飪社主辦的茶會,今天可能也受邀前往其他社參加活動了吧……我才這麽心想時,他就從美術準備教室裏探出頭來。


    「給你。」然後將一張明信片遞給坐在畫布前的我。


    「從七月底起我會舉辦約一個星期左右的個展,不嫌棄的話就來看看吧。」


    說完,他也將同樣的明信片遞給小丸學長。


    小丸學長一看到明信片,雙眼立即熠熠生輝。「個展?好厲害喔!」


    「地點隻是學生常用的便宜出租式畫廊啦。」


    「到時也放暑假了,我一定會去。老師什麽時候會在?」


    我毫不理會由良老師和小丸學長的對話,注視著明信片背麵。上頭是水紋般的藍色圓畫。仿佛真的水一樣,看似正搖曳生波,耀眼閃爍地反射著日光。乍看之下,會以為隻有藍色係的顏色層層相疊,但凝神細瞧的話,每個筆畫當中都還摻雜著形似纖維的綠、白、紫色。越是端詳越有新發現,真是不可思議的畫。


    好漂亮。


    我情不自禁開口問道:「也有明信片上的這幅畫嗎?」


    由良老師笑著頷首。「有喔。」


    「展示的畫會販賣嗎?」


    「如果有人想買的話。」


    「很貴嗎?」


    「嗯~對高中生而言應該很貴吧。」


    「喔……」我級續凝視著明信片上的畫。


    「對了。」由良老師又接著說。「一個設計的學長把我的畫做成了明信片,雖然我不太想什麽都拿來賺錢,但畢竟還剩下很多,所以我也預計賣明信片。這一張會賣一百圓。」


    「是喔……」


    這時,一名嬌小的女學生搖搖晃晃地走進美術教室。


    單憑綁成兩條馬尾的頭發輪廓,就能知道是誰——


    「嗨,絹川。」由良老師踩著輕盈的步伐走向絹川。明明初次見麵時幾乎被徹底無視,他看起來卻完全不以為意。真是不屈不撓。


    相較之下,絹川則是驚懼地繃緊身體。害怕的樣子就像小動物一樣,讓人懷疑隻要一發出偌大的聲響,她可能就會一溜煙逃跑。


    由良老師直爽地遞出明信片。「這個,不嫌棄的話歡迎過來。」


    絹川戰戰兢兢地接下明信片。


    我一邊看著畫布,一邊將注意力朝向絹川的方向,屏著氣息觀察事態的發展。


    絹川好一半晌專心注視著明信片背麵那幅藍色畫作。


    「好漂亮的畫喔。」


    啊。


    她說話了。


    我不由得握緊畫筆,心中感到難以言喻的震驚。盡管精神集中在鑿刀刀尖上、佯裝一臉若無其事,但其實小丸學長心裏也感到吃驚吧?從我坐的位置無法窺看到小丸學長的表情。還是說,看見絹川像正常人一樣說話,隻有我一個人感受到強烈的衝擊嗎?


    絹川更是問道:「這念作kanata嗎?」


    「咦?」


    「老師的名字。」


    「……啊,我嗎?嗯,對,念作kanata。」


    kanata?啥?漢字是什麽啊?我再次看向手中的明信片。方才我並沒有留意,但上頭確實寫著「由良彼方個展」。是嗎?老師的名字是彼方啊?總覺得很像他會有的名字。


    「嗯。」由良老師再度點頭。「我還有一個雙胞胎哥哥喔。」


    這也是我第一次聽到。既然是雙胞胎,臉一定很像吧?咦~還有另一張相同的臉蛋嗎?這算什麽?真的有這種事情嗎?真教人無法接受!


    「我哥的名字叫作宛(ataka)。」


    「宛和彼方。」


    「對。親戚和朋友都叫我們宛彼(atakana)。很像是茉奈佳奈吧?」(注:茉奈佳奈(manakana)是日本的雙胞胎演員,分別為三倉茉奈和三倉佳奈。)


    絹川咯咯笑了起來。「真的耶。」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絹川笑了。


    什麽啊。搞什麽嘛。為什麽突然就敞開心房?臉嗎?絹川,結果你也是看臉嗎?……無所謂啦。跟我又沒有關係。


    於是,我再次將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油畫上——卻不怎麽順利。


    後來,絹川一如往常用攜帶式瓶子裝完水後,就走出了美術教室。她果然是在戶外寫生吧。明明外頭在下雨。


    美術教室裏僅剩下男丁後,眾人分頭做起自己的事。


    小丸學長是雕刻能麵。


    我是畫油畫。


    由良老師則是雙臂環胸,佇立在我的不遠後方處,默默地觀察我畫畫。他並沒有打岔說些什麽,就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瞧。


    ……實在讓人很難專心。


    我重新尊敬起在這種極近距離的注視下,仍能泰然自若地雕刻能麵的小丸學長。因為這就表示小丸學長在雕刻麵具時非常專注。雖然反過來說,我好像就成了沒什麽專注力的人。


    這樣下去會毫無進展。我下定決心回過頭。「那個……」


    由良老師一臉乖巧地頷首。「嗯。」


    「你一直盯著看的話,我很難動筆……」


    「啊,要我滾到一邊去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還是很煩,快點消失?」


    「都說不是了……老師,你沒有其他事情可做了嗎?」


    「沒有。」


    「怎麽可能沒有,你總有工作吧?」


    「真要說的話,我今天的工作就是安靜地守護日野畫畫吧。」


    這個人在說什麽啊。「用不著守護也沒關係!」


    「那我該做什麽才好?」


    咦?道件事要問我嗎?


    「我怎麽知道。既然在美術教室,畫畫不就好了嗎?」不假思索地說完,連我也覺得這真是個好主意。「對喔。老師,請你畫畫吧。我想看老師畫畫的樣子。對吧?小丸學長也想看吧?」


    我並不期待對方會附和我,但還是順著這股氣勢征詢意見,於是小丸學長也表示:「的確有點想看呢。」


    「你看吧。」


    「啊~」由良老師皺起臉龐。「畫畫嗎?」


    看起來超級不情願……


    接下來好一會兒由良老師仍是嘀嘀咕咕地念念有詞,但看見我和小丸學長都對他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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