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家,孤零零地座落在東京都內一個不算太差的地點。是一棟仿佛被時代拋在後頭的獨棟平房,有平坦的暗紅色屋頂,古舊的木造玄關拉門旁有個紅通通的信箱。正對被粉刷成一塊塊藍、黃、綠、粉紅的鍍鋅浪板牆的,是個狹小的院子,隻不過曬了點衣物就掛滿了。幸好院子旁有塊長期閑置的空地,那裏隻放置著幾樣遊樂器材,因此在這樣的晴朗日子中,客廳的采光相當良好。曬曬溫暖明亮的陽光,一定會對身體有好處。


    我一邊以連自己都覺得幹淨俐落的動作切著蔥花,一邊回想今早做的夢。


    在黑暗中朦朧浮現的軌道,以及設置在隧道一頭、不時照亮這一切的那盞小燈。仿佛沒有盡頭的黑暗,以及舒適的晃動。從地下鐵第一節車廂的窗戶看到的景色。我的意識漂浮著,無法逃離這扇車窗的視界。因為好像會有怪物突然衝出來,我抑製不住恐懼,卻別不開視線。列車並沒有靠站的跡象,車內也沒有廣播或其他乘客的氣息與聲音。


    不管我如何側耳傾聽,仍然連從哪個人的耳機流泄出來的音樂或衣物摩擦聲都聽不到。唯有車輛奔馳的喀答、喀答聲,響徹我的全身。


    我越來越害怕,隻是一個勁地盼望能快點到達下一站。這是地下鐵,所以要是沒有確實照時刻表到站,可就傷腦筋了。得讓我下車才行啊。


    發出無聲叫喊的瞬間,我醒了過來,發現那是一場夢。拜這場夢所賜,我比鬧鍾還早起了十分鍾,瞥見一旁熟睡的老哥時安心了些,接著梢作打掃,隨便看一下晨間新聞打發時間。然後我如陽球所期望,在味噌湯裏加入一大堆豆腐丁,將陽球在醃菜中最喜歡的小黃瓜從糠床(※以米糠拌鹽水等所製成,用來醃製醃菜。)拿出來,整齊地擺到小盤子上。糠床是我們家從以前就有的東西。在這麽難聞的一整片茶色之中,竟然能製造出醃菜,這讓以前的我相當訝異,而且看到媽媽若無其事地將手插進去時,我內心發出了「嗚哇」的驚呼。結果我現在卻落到會備上塑膠手套伸手進去迅速攪拌後為成果感到滿足的田地。


    一個高中男生竟然擁有糠床,連我自己都想歎氣。


    我熄掉瓦斯爐的火,直接用湯勺嚐過味道後,獨自滿足地點頭。高倉家早餐的固定菜色是白飯與加入許多料的暖呼呼味噌湯。當我注意到時,我早已成了這個習慣的繼承人。


    等老哥醒來並折好棉被後,我們全家的生活才真正開始。


    鋪有楊楊米的客廳矮桌上,三人份的碗筷整齊排放在一起。電子鍋冒出溫暖的白色蒸汽。冰箱上用陽球喜歡的可愛磁鐵貼著經過我嚴選的超市傳單跟折價券。在玄關裏我們三人的鞋子相親相愛地並排,這樣就已經是個「完美的早晨」。這是個完美得恰如其分的早晨。


    我將味噌湯盛入碗裏,放上托盤端過去,視線無意間落到放在矮櫃的照片上。容納在長方形相框中的,是年幼的我們兄妹三人和雙親。


    這個完美得恰如其分的早晨中,沒有父親與母親存在。因此,早餐也是由我這個繼承人來煮。


    我討厭命運這個詞語。出生、相遇、別離、成功、失敗,得到幸福或遭遇不幸,假如這些都已事先由「命運」決定好,那麽我們究竟是為了什麽而出生,又是為了什麽而活呢?


    薄鹽鮭魚、煎蛋卷、熱騰騰的味噌湯跟醃菜。


    「老哥、陽球,早餐準備好嘍!」我一次將那兩人喚過來。


    誕生在富裕家庭的人,誕生在貧困之中的人。由美麗的母親生下的美麗的人。並非如此的人。以及在饑餓與戰爭之中誕生的人。假如這一切都必須用「命運」一詞帶過,神明豈不是非常不講理又殘酷嗎?


    然而從那個時候開始,唯一清楚明了的就隻有我們將一事無成這件事實。


    「我開動了。」陽球發自內心感到欣喜,聲音帶著笑意,率先雙手合十。總是花很多時間打理的陽球,今天頭發已經梳理整齊,嘴唇也因擦上護唇膏而充滿光澤。她的臉色看起來不錯,我鬆了口氣。


    「我開動了。」我和老哥也跟著說。


    「哦,今天的早餐看來費了一番工夫啊。」老哥隨便揉了揉看起來十分困倦的眼睛。然而當陽球伸手拿起味噌湯碗輕輕吹氣,準備將碗就口的時候,我們都睜大眼,仿佛想將那個模樣銘刻在心似地直盯著看。


    陽球垂下纖長睫毛的側臉很美麗。白皙纖細的喉頭微微顫動。


    「好好喝。」陽球陶醉地一笑。


    「好喝嗎,陽球?」老哥用看起來已經完全清醒的模樣這麽問。


    「嗯。因為我很久沒喝到熱呼呼的味噌湯了嘛。」


    「這樣啊。畢竟醫院的湯總是冷的呢。」老哥同情地說。


    陽球仿佛想說「不用擔心」似地微笑著,視線落到味噌湯上。


    「是呀。不過呢,更重要的是,小晶的味噌湯有著跟媽媽一樣的味道。」


    「陽球……」沒錯。我們其實非常清楚,這個早晨缺少了關鍵的事物。即便如此,我們還是要像現在這樣圍著餐桌,維係這個家庭直到永遠,因為我們是一家人。不需要更多理由。反過來說,隻要有這個理由就足夠了。


    我們要繼續維持著這個高倉家。


    「我想也是。這家夥現在已經完全是個家庭主夫嘍,不管是超市特賣i、垃圾分類方式還是洗衣跟熨燙的方法,他都記得一清二楚,飯也做得很好吃。」


    我傻笑著應和語氣開朗的老哥,陽球說:「小晶會成為好老公呢。」


    「是嗎?」我烹調的時候,並沒有特別去意會媽媽的味噌湯是什麽味道。不過畢竟是媽媽的孩子,或許在我調味成喜歡的味道時,自然而然就會變成那樣。而既然陽球會因此感到開心,那麽這樣就行了。


    「喂,你們有沒有注意到這個房間有哪裏不一樣了?」忽然間,陽球淘氣地說。


    「咦?我今天早上有滾滾,沒發現啊。」我不經意冒出傻話。所謂的滾滾,指的是那個將黏膠紙做成滾筒狀的東西。早上的簡單打掃當然要靠它。老舊的吸塵器會揚起灰塵,聲音也很吵,不適合在早餐前使用。


    「你又做出了什麽嗎?」老哥東張西望。


    陽球喜歡各種生活用品,也喜歡洋裝,而且因為手小又靈巧,她時常用縫紉機縫些東西,或是打毛線。其中也有我跟老哥無法理解的物體,但是從她的角度來看,那些都是「可愛的玩意」,而可愛的玩意大多以「新朋友」的身分被裝飾在陽球的房間或客廳。


    根據陽球的說法,這個世界幾乎都是由可愛的玩意組成的。若問她剩下的成分是什麽呢,陽球就會裝傻說「誰知道呢」,她也不大清楚。


    「正確答案是——窗簾!」


    陽球的聲音讓我們將視線移向窗簾。的確,我今早沒有滾滾窗簾。


    「啊,是在角落。」我注意到後靠近一看,發現在粉紅色的窗簾上,有一行用美麗的書寫體縫製出的「i"m home.」的紅色文字,以及小小的花卉圖樣。「我還真的沒注意到呢。」


    「我看看。」老哥從一旁采過頭。「陽球,你刺繡的技巧變得很高明呢。」


    陽球心滿意足地笑了。


    關於那些光片,無論接受到多麽詳盡的說明,我們都不可能全盤理解;而且就算能理解,也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無論如何,重要的都隻有陽球是否能恢複健康。


    「非常遺憾,以現代醫療的力量、已經無法再多做些什麽了。陽球小姐剩下的日子最多隻有幾個月,或者……」鷲塚醫師支吾著。


    「怎麽會……」全身的力氣仿佛漸漸流失了。聞慣的醫院特有氣味。鷲塚醫師那看起來異常潔淨的白衣。照穿陽球體內、散發朦朧光芒的醫療用顯


    示器。


    「『或者』是什麽意思啊。別開玩笑了,這是醫生該說的話嗎!」老哥猛地起身,連圓凳也撞倒在地上,他抓住鷲塚醫師。


    「冠葉!」我站起身來製止老哥,但他還是用力揪住鷲塚醫師的領口。


    「錢我會想辦法。在日本治不好的話,讓她到國外接受手術就行了。如果需要移植器官,就拿我的去用!所以不要說你什麽都做不到。拜托你不要這麽說啊!」老哥忽然鬆開手,癱倒在地,當場將頭貼到地上。「求求你,請你救救她。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就算用我的命來換也沒關係,所以請你救救陽球!」


    我說不出話。看到老哥慌亂的模樣,我有種現實硬是被擺到眼前的感受。而我就連像老哥那樣大吼都做不到,隻能佇立在那。我隻能站在那裏,遭各式各樣的感情與記憶的浪潮吞噬。


    「高倉先生,醫生不是神啊。」鷲塚醫師用低沉而帶著哀戚,卻清晰明了的聲音說。接著他伸手放上老哥的肩膀,要他抬起頭。


    「什麽神啊,這種東西打從一開始、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吧。」老哥貼在地上的手顫抖著緊握成拳頭,而我除了愣愣地望著這一幕以外,什麽都做不到。我討厭命運這個詞。


    於是陽球出院了。這是為了趁不知何時會消逝的生命之火仍散發著光芒時,開朗至極地笑著與我們一起度過這些日子,盡管懷抱著深不見底的絕望。那時她跟最喜歡的填充娃娃與玩偶們一起站在玄關,一臉害羞地小聲說:「我回來了。」


    比世界上任何人都還勇敢可愛的我們的妹妹。就連我也無法相信她將會離去。我無法順利將此視作現實。我無法相信我跟老哥,更重要的是陽球,竟然還要被奪走更多事物。


    拖長的高亢哼聲讓我回過神,這才發現陽球已經離開餐桌,躺到紅色的小沙發上了。


    「陽球,你這樣就飽了嗎?」我一看,發現飯還剩下超過半碗。她現在是不是還吃不下太多呢?


    「嗯,肚子已經很飽了。啊——吃得真滿足。」她聽起來很愉快地這麽說,並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摩娑著肚子。「謝謝小晶——」


    老哥一邊啜飲飯後的溫焙茶,一邊訓斥道:「喂,這樣很沒規矩喔,陽球。」


    「今天是『陽球日』,所以沒關係。」陽球開玩笑地鼓起腮幫子說完,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陽球日?那是啥?」老哥瞄了我一眼。


    「小晶說,我今天一整天都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所以今天就是陽球日。」


    「哦——原來如此啊。」


    我將視線從偷笑的老哥臉上轉開,拈起一根醃菜嘎吱嘎吱地啃。


    「欸,小冠,小晶,現在好幸福喔。」陽球閉著眼睛這麽說。


    陽球的長發披散在沙發上。她身上穿著她在住院時也常穿的那件布滿溫柔色調的心愛睡衣,纖細潔白的雙手雙腳隨意一擱。


    老哥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陽球,不久,他歎息般地溫柔一笑。


    「對啊。有陽球,有晶馬,還有這個家。這就是所謂的幸福吧。」


    幸福。我感受到一種難以釋懷的心情,但是要我在看起來很幸福的兩人之間插嘴,這種事我當然做不到。


    「欸欸,」陽球猛然坐起身,露出想到一個棒呆了的主意的表情。「那間水族館裏還有企鵝嗎?」


    就算沒人在,我還是會在離家的時候說「我出門了」,這種習慣是何時養成的呢?


    陽球日晴空萬裏,我們在荻窪搭乘地下鐵,前往「那間水族館」。陽球之所以希望繞遠路,搭這條地下鐵前往目的地,應該是因為她很懷念我們全家最常搭乘的這條路線吧。反正今天是「陽球日」,我們也按照她的要求,出發踏上久違的三人遠足之行。


    陽球穿著正麵綁著細緞帶、綴有許多荷葉邊的上衣,以及讓腰部看起來特別纖細、有如花朵般綻放的裙子,腳上套著長筒牛仔靴,這身打扮讓她看起來像洋娃娃。她的雙頰馬上就因蹦蹦跳跳而泛紅。都到這個時候了,老哥還是睡眼惺忪地呆坐在那。


    我抓著吊環看著這兩人,再一次為三人齊聚而吃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陽球,確實笑咪咪地待在我們身旁。


    「喂,小冠,你模仿一下海獺嘛。」陽球拉著老哥的袖子。


    「咦,海獺?啊!」老哥紅了臉。


    「之前全家一起去水族館的時候,小冠回家後也一——直海獺、海獺地嚷嚷著,還把橘子放在肚子上。」陽球哈哈大笑。


    「喂,你太大聲了啦。那是小時候的事情吧,虧你還記得那種事。」


    「那時真開心呢。」陽球一邊說,一邊望向黑暗的車窗外。


    我正神遊天外,沒留意到陽球刹那間露出的憂鬱神情。但老哥敏感察覺到這點,馬上有些慌張地說了聲「喂」。


    「晶馬,你模仿海馬的那招也是一絕啊。」


    「嗯?什麽東西?」我一直看著映照在地下鐵車窗上的自己,及不斷流向另一端的黑暗。


    「怎麽搞的,你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發呆。」


    「沒有啦,因為很久沒有出門去玩了。」所以我有種莫名的恐懼。


    「真的很久沒有過了呢。好像做夢一樣。」陽球低聲說。「抱歉唷,讓你們繞遠路。」


    我跟老哥的心都不由得靜了下來,老哥費了好大的勁才勉強答出一句「不會」。


    我看著窗外流逝的黑暗。看起來漂浮在黑暗中的窗玻璃,清楚映照著我帶點呆滯的神情。


    畢竟是假日,池袋陽光國際水族館人潮洶湧,有全家出遊的、有情侶,還有和女孩結伴成行的人,例如我們。久違地買票入場時,我也相當雀躍。


    理所當然,這裏有著和地下鐵不同類型的黑暗。玻璃巨大厚實,好像會被那份湛藍吸進去一樣。為了避免走散,館內每個人行走時都牽著手或招呼彼此,每當停下腳步就會望向水槽之中。有的水槽有巨大的魚悠然泅泳,有的水槽有色彩鮮豔的熱帶魚。有的水槽漂浮著樣貌奇特的深海魚與海藻。


    「不舒服的話,要馬上說喔。」老哥很有擔當地說。


    「嗯,沒問題。」陽球既開心又懷念地四處張望。


    老哥拿手地護著陽球不跟別人相撞,一邊在我們前方帶路。受歡迎的男人果然就是不一樣。雖說我們是兄弟,但在與女性有關的事務上,我跟老哥沒半點相似之處。


    企鵝在人工岩岸上擠得滿滿,有的呆站不動,有的快步走來走去,有的排成一列跳進水中,輕快地遊了起來。


    水中的企鵝和待在陸地上時迥異得有如不同物種,它們優雅地在我們麵前來去自如,模樣宛如在天空翱翔一樣敏捷又美麗。  ,


    「好厲害——企鵝好會遊泳哦。」陽球仿佛想撲上去晈一口似地站在最前排凝視企鵝,發出感歎。的確,長久以來,我都忘了企鵝是可以如此行動的動物。


    「嗯。在陸地的時候明明就有點呆呆的呢。」企鵝的翅膀看起來既像鰭,也像手。


    「被晶馬這麽說,就算是企鵝也會不滿吧。」


    「這什麽意思啊。」我瞪了老哥一下。幾乎就在同時,他從長褲後口袋中拿出手機。稍微確認液晶熒幕後,他淡漠地說:


    「抱歉,我去打一下電話。」


    「又要打給女生?老哥,你再不收斂點,總有一天會被刺死哦。」我語帶無奈地歎氣。


    「沒問題啦,我處理得很好。」他一邊說,一邊迅速離開最前排,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其實都知道。老哥有個前女友,曾經一天打好幾通電話或寄簡訊給他,但就算沒發生這種事,老哥甩掉女孩子的時候本來就相當不留情。有一次在跟他上學的途中,


    碰到他擺出簡直像出門丟垃圾的表情說著「現在不用了」邊把情書塞還給對方的場麵,害我嚇得要命。


    總有穿著各色製服、來自各種學校的女生來找老哥,向他告白,然後鍛羽而歸。


    我問他「現在不用了」是什麽意思,他就用冷淡的表情毫無愧疚地回答:「意思就是說,我現在已經交很多個了。」


    「處理得很好?才怪呢。啊——討厭討厭,要是被對女性不檢點的肮髒冠葉菌傳染就糟了。」


    陽球露出有別於看著可愛企鵝的表情望著某個東西,不僅沒回應我拋去的話,甚至沒回頭。


    「那隻企鵝。」陽球輕聲說。她筆直伸出手指。


    「咦?哪隻?」我慢慢循著陽球的視線望去,那裏依舊隻有看起來都一樣的企鵝,或在陸地上慢吞吞地走動,或在水中輕快遊泳。我再度看向陽球的側臉。


    「你說哪一隻?」


    「喂,別跑,很危險喔!」為人母親特有的溫柔穩重聲音響起。明明沒打算聽,但不知不覺間,我的聽力都集中到那個方向。


    在我們旁邊,有個戴著企鵝臉造型帽子的小男生跑來,在差點撞上我的時候止步,然後立刻用高亢的聲音大喊:「媽媽——有好多企鵝!」


    「哎呀,不要大聲吵鬧。」


    臉上的笑容和說的話完全相反的母親,以及守護著他們的父親馬上追了過來。


    「企鵝又不會飛走。來。」他輕易抱起小男生。「是企鵝喔,你們好。」他說,讓孩子從他肩上觀賞水槽與岩岸。


    小男孩帶著洋溢幸福的笑臉,攀在父親結實的臂膀上探出身子。


    「真是的,興奮成這樣。」那位母親笑得更開心了。


    這是個完美得恰如其分的早晨。從廚房飄散出味噌湯熱騰騰的香味。歡笑的家人。晴朗的秋空。這趟令人懷念的出遊。究竟有哪裏不對勁呢?一切嗎?


    現在的我究竟露出了什麽表情呢?不管是哪一種,都不能讓陽球看到。


    「陽球,我們去買紀念品吧?今天不管陽球要什麽,我都會送給你喔。怎麽樣?」我努力說得很開朗。


    「真的嗎?這樣啊,畢竟今天是陽球日嘛。」陽球馬上露出笑臉。


    「老哥還在講電話吧,走吧。」


    我想離開這個地方。當然,不是因為我討厭企鵝,也並非討厭其他家庭。即使如此,我還是想離開。我一直認為自己比外表看起來更像孩子,是怯懦、無力且失敗的人,所以才因這種程度的事而胸口一陣疼痛。肺部縮成一團般,悲傷得呼吸困難。我很清楚老哥跟陽球都在忍耐。我本來就不認為能笑得若無其事。但是我裝不出什麽問題都沒有的表情。


    連眼前陽球嬌小的背影,我也不曉得能不能靠自己一個人保護好。在地麵上延展的自己的影子十分稀薄,好像比真正的我還小,讓我倏然心驚。


    但現在不容我說出這種話。


    水族館紀念品專賣店的牆壁跟展示櫃一律是海藍色。陽球興高采烈地到處看海洋生物的玩具跟娃娃。


    「小晶最喜歡哪種海洋生物?」無論是哪個布娃娃,陽球都會認真檢視,天真無邪地遊說感想並向我發問。例如說:這孩子真可愛;這孩子的鼻子會不會太大了?今天有看到這種生物嗎?諸如此類。


    「唔——這個嘛。」這個時期果然就是要選鮭魚跟比目魚。我腦中忽然浮現了當季魚類。「嗯——」好像也差不多到扇貝漸漸美味起來的時節了。烏賊、太平洋鮮、海膽等太貴,我不會買,不過記得剛才好像有看到這些生物在某個水槽載浮載沉。


    「你不喜歡魚嗎?」


    當我回過神,發現陽球正一臉不安地抬頭看著我。


    「不是不是。我在想,雖然企鵝也很可愛,但還有很多生物我也都很喜歡呢。」


    陽球微笑著說了聲:「哦——」又走向另一區。我根本不叫家庭主夫,純粹是貪吃鬼吧。


    「陽球最喜歡的海洋生物是?」


    「嗯——全部。」她朝我露齒一笑。麵對預料之外的答案,我隻能報還一笑。原來如此,還有這招啊。


    「咦,這個好棒唷,就像真的一樣!」陽球抱著巨大的海獺布偶說。「軟綿綿的!」


    在她說的話後麵可以看到心形記號。


    「哇啊,真的耶!」我反倒因為看到微微飄起的標價牌才驚愕地調高音量。好貴。這遠超出我的預算。但我剛才宣布過無論她要什麽我都願意買了。


    「啊,不過,」陽球把昂貴的海獺輕輕放回櫃子。太棒了。「海獺的話,已經有小冠在了,所以不用了吧。回家後再叫他模仿。」


    「都這個年紀了,他還願意模仿嗎?」不過陽球之所以願意放棄海獺布偶,不得不說是托老哥的福。這時隻能請他犧牲自己來代替昂貴支出。


    「他不願意也得做,因為今天是『陽球日』呀,對吧?小晶要模仿海馬唷。」陽球一臉滿足地加上這句話。


    「咦?我也要?」根本沒聽過有人模仿海馬啊。我過去好像模仿過,但我沒有記憶。說真的,比海獺還更缺乏動作與表情的生物該怎麽模仿啊?我都想問問過去的自己了。「我也得模仿海馬?」


    「沒錯,因為今天呢……」陽球小心地將放在身旁展示櫃上的企鵝帽戴到頭上,朝我稍微挺起胸膛。「我就是女王陛下。」


    「陽球,那個……」我不禁兩眼發光。「真棒!有種令人不舒服的可愛感!」


    「對吧!」我們的女王陛下轉了個圈給我看。拒絕不了這張惹人憐愛又一臉愉快的臉,送陽球的禮物就決定是這頂帽子了。


    望著帽子以花色活潑的送禮用包裝紙仔細包好,我想著,這樣也不壞啊。有我在,有老哥在,有陽球在,我們三人都在。這不是一件非常棒的事嗎?


    「緞帶要用什麽顏色呢?」


    店員給我看了好幾種顏色的緞帶樣本。數種顏色之中,我的視線馬上被紅色跟粉紅色吸住。我幾乎毫不遲疑地回答:「請給我粉紅色。」


    「喂,我找了好久啊。」我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一回頭就看到老哥板著臉站在那。


    「你才是呢,講電話講到哪裏去了啊。」我一邊抗議,一邊接過遞來的紙袋,向親切的店員點頭示意。


    「那陽球呢?」


    「嗯?在那一帶吧。」我環顧不怎麽大的店內,但看不到陽球的蹤影。


    「笨蛋,你為什麽沒好好看著她啊!」老哥不悅地皺起臉。


    「我們直到剛才都還待在一起啊。」


    「喂,誰快叫救護車啊!」令人恐懼的聲音在我們耳邊響起。「廣場上有個女孩子昏倒了!」


    「難道是……」我大驚失色。「不會吧!」


    老哥一語不發拔足狂奔,我默默追在後麵。我們跑下樓梯,在海獅表演的指示牌後方,有一群人圍在舞台附近。


    「陽球!」老哥衝進人群,朝中心前進。他將旁人撥開、撞開。我跑在他後麵,高聲說:「對不起,是我們的妹妹,請讓我們過去!」


    雙腿不聽使喚。


    在嘈雜的人群中心,陽球仰麵倒在地上。


    「陽球、陽球!」老哥輕輕抱起陽球大聲呼喚她,但陽球依然緊閉雙眼,淡紅的唇瓣微張,一點反應都沒有。


    已經叫救護車了,暫時把她送到醫務室吧。有人這麽說,聲音來自不遠處。那人想必是水族館的員工。然而,自己的心跳聲鼓噪得讓我無法聽得很清楚。


    「麻煩您了。」老哥輕聲說。陽球被放到擔架上送走。


    再一次,我什麽也做不到地呆站原地,隻有鮮明地感受到臉部肌肉一點一點僵住。


    接受了所有能做


    的處置,陽球躺在加護病房,直到剛才都還在歡笑的她像娃娃一樣安靜。她身上連接著點滴與氧氣罩,還有我們不清楚效用的數根管子。小小熒幕顯示陽球的心髒正微微跳動。


    「高倉小姐!高倉陽球小姐!」即便被呼喚無數次,陽球也沒有回答。


    我們隻能隔著巨大的玻璃呼喚陽球。醫生跟護士一直匆匆忙忙地不知道在忙什麽,從他們的模樣來看,陽球無疑處於十分危急的狀況。


    「心搏下降!」「醫生!」在鷲塚醫師跑到陽球身邊的同時,原本顯示著微幅波動數字的熒幕靜止了。數字歸零,不再上下波動,化為一條直線。


    老哥跟我都明白這代表什麽,但我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在這之後,肯定會有人執行那個程序。護士或醫師在確認時間後,一臉悲傷地看向我們。他們會說陽球的生命在幾點幾分走到盡頭,然後說請節哀。


    很遺憾,高倉冠葉,晶馬,你們重要的妹妹在剛才過世了。我們將會聽到這句話。


    我全身溫度下降,雙腿虛浮得好像踩不到地。我的臉色肯定比躺在床上、再也發不出呼吸聲的陽球更慘白吧。


    「老哥。」我硬擠出這句話。


    老哥的神色沒有變化,他不哭也不笑,不怒也不怨,宛如一株植物般望著陽球。


    「高倉先生,不,冠葉、晶馬,請節哀。」


    鷲塚醫師的台詞早在不知不覺間開始,現在已經結束。「請節哀」實際上代表什麽呢?我想大概是「很遺憾,真是可憐啊」的意思吧。


    假如這是夢,我現在會馬上醒來,硬把老哥叫醒後衝到陽球的房間去了。管他是淩晨三點還是早上六點,會被有起床氣的老哥狠踹還是抱怨都一樣。如果是夢,我們早該在陽球所睡的那張覆蓋著鋪張天篷的床邊,調整急促不已的氣息,一邊等待太陽升起。


    這是一間天花板很高的停屍間,夕陽照進的那一麵恰好是一整麵玻璃。這裏仿佛某種異國教會,彌漫著奇妙的莊嚴氣氛。


    小小的床上,陽球被裹在完全沒有任何裝飾的被單中,臉上覆蓋著白布。我緊抓著被單啜泣,哭得整張臉一塌糊塗,老哥靠在牆邊愣愣地看著我。


    「陽球為什麽突然……」我的聲音沙啞。喉頭堵噎,無法順利成聲。


    「看來那個醫生也不全是個庸醫啊。」老哥用一種冰冷的聲音說。「他不是告訴過我們,以陽球的狀態,能活著到處走動就很不可思議,還叫我們隨時做好準備嗎?」


    無論照進多少陽光,停屍間依然微寒,散發著死去的人特有的氣味,在此聲音顯得十分清晰。


    「這就是陽球的命運。她沒有受苦,在她最喜歡且充滿回憶的地點去世了。或許這反而是一種幸福。」老哥重重歎口氣,離開牆邊。我抑製住啜泣,聽著老哥的話,這次因不同的原因皺起臉。


    「得先連絡池邊伯伯才行。光靠我們兩個,有很多手續跟準備都辦不了。」


    「你竟敢……」我擠出的聲音雖小,但沒顫抖。我猛然起身,轉身瞬間狠狠抓住老哥的衣領。


    「你竟敢在陽球麵前,在我們的妹妹麵前說出這種冷酷的話!」我用平時根本無法想像的強勁力道揪著老哥衣領。


    「我隻是接受了已經發生的事實。」老哥說得淡然。


    「什麽叫做事實啊!」我依舊抓著老哥的衣領,把他往牆上推去。咚的一聲響起。然而老哥的姿態跟表情都沒變。


    「什麽叫做命運啊!為什麽是陽球,為什麽陽球非得遇上這種事不可啊!她明明是個隻要能跟家人一起吃早餐,就說自己很幸福的孩子,可是為什麽……」


    我再度發出嗚咽,不願讓臉被他看到而低下頭。我的眼睛肯定哭得紅腫。


    老哥輕輕將手放到我頭上。我抬起頭,望著他的眼睛。那是一雙溫柔得出乎意料、宛如大型動物的眼眸。老哥露出了寂寞的神情。


    「這大概就是施加在我們身上的『懲罰』吧。」


    我感到心髒被打進了一支釘子。我並非沒想過這件事。但一直將這些想法塞進腦海一隅的黑色小箱子上了鎖,假裝這是單純的偶然,不過是我這個孩子過頭的想像。


    懲罰。沒錯。我們是一群受到懲罰也無可奈何的孩子。我們這些人光活著就可能會傷害到誰。陽球背負了這項懲罰嗎?那麽年幼的陽球,竟獨自背負著……


    「生存戰略——!」


    我跟老哥都因為突如其來的大喊而嚇得差點跳起來。老哥看向陽球的遺體,睜圓了雙眼。我驚訝地縮著肩膀,同樣緩緩回過頭。


    陽球竟然戴著剛才在水族館買下的紀念品企鵝帽,坐起了上半身。原本覆蓋在她臉上的白布輕輕飄落到地上。


    「陽、陽球?」


    大喊出來的聲音乍聽與陽球相似,實則不然。聲線固然相同,但其中的強烈力道、抑揚頓挫、聲音裏蘊含的魄力都不一樣。


    不知是不是夕陽的緣故,表情空洞的陽球眼底正散發紅色的光芒。


    「本小姐是從你們命運所至之地前來。欣喜吧,本小姐將稍加延長這女孩的性命。你們就跪下來感謝本小姐吧!」


    我一句話也答不出來。我稍微瞥向老哥,發現他同樣啞口無言。


    陽球那惹人憐愛的臉泛起高傲的笑容,說:「若想讓這女孩繼續活下去……」說到這裏,她又揚唇一笑。


    我傾身向前,想聽清楚這句話的後續。


    陽球身體坐正,帶著冰冷的表情輪流看向我們。接著當她稍微垂下頭時,企鵝帽輕易脫落,啪沙一聲掉到被單上。


    「啊!」我不禁跑過去想撿帽子。


    「咦?小晶,小冠?」是陽球一如以往的柔和聲音。


    「陽、陽球?是陽球嗎?」我馬上把帽子忘得一幹二淨,盯著陽球訝異的臉看。


    「這裏是哪裏?我怎麽了嗎?」她不安地看向自己躺的床。


    「啊、呃……」我不知如何應對。毫無疑問,現在和我交談的應該是我所熟知的陽球:但這樣一來,剛才的陽球究竟是誰?而且照理說已死的她,為何會這樣看著我呢?


    「你隻是在水族館昏迷一會兒,不是什麽大問題啦。」老哥從後麵走來,清楚明了地說,並對陽球一笑。接著他稍微瞥向我,用眼神示意:「就是這樣沒錯吧。」意思是叫我不用說無謂的話。


    「對、對啊,一定是因為人太多,讓你累了。畢竟你一早就一直興奮地蹦蹦跳跳。」沒錯。對現在的我們而言,必要的隻有眼前「陽球還活著」的事實。剛剛認為陽球死掉其實是弄錯了。隻是個錯誤。


    「太好了,陽球還活著呢!」我忍不住緊緊抱住陽球。話一出口,眼淚就奪眶而出。這是跟剛剛不同的淚水。「真的太好了!」


    「怎麽了,小晶?你太誇張了啦。」陽球的小手放上我的肩膀。帶著些微暖意的手,是她活著的鐵證。


    「是啊,我還真奇怪。」我嘿嘿笑著,但還是嘴角一歪,數度用衣袖擦去滿溢的淚水。


    「對吧?」


    我對老哥說,卻看到他露出格外嚴肅的表情,目不轉睛地凝視掉在被單上的企鵝帽。


    「小冠?」看到老哥無比嚴肅的神色,陽球再度發出纖弱的聲音。


    「不,什麽事都沒有。你果然還是不能太勉強自己啊,陽球。」


    「嗯,對啊。」


    他是在想宛如變了個人似的陽球嗎?


    的確,那到底是怎麽回事?如果是陽球自己演的也太怪了。但就如老哥沒跟陽球提起,我也提不起勁跟她說。我不知道怎麽說才好。


    或許真的是夢。隻是短短的噩夢。今早我不也做了奇怪的夢嗎?


    「我去找鷲


    塚醫生過來。」老哥靜靜說完,想確認她的存在般輕拍陽球的頭。接著,他朝我使了個眼色。


    畢竟這裏是停屍間,陽球表麵上已死過一次。老哥肯定是去找鷲塚醫生商量,請他不要在陽球麵前大肆吵嚷。


    「已經黃昏了吧。」陽球語帶困惑地說:「這房間好奇怪。」


    「這裏好像是特別檢查室,嗯,鵞塚醫生為了小心起見,替你做了詳盡的檢查,不過根本什麽問題都沒有。」我說得結結巴巴,但陽球好像接受了我的說法,點頭說:「這樣呀。」


    她有些歉疚地微笑:「抱歉喔,一直讓你們擔心。」


    「沒、沒那種事啦!喏,今天是『陽球日』,所以你要更怡然自得喔,女王陛下。」


    外頭肯定暗下來了。之後我們要回家,我會趕緊做飯,大家一起享用,再泡壺暖呼呼的茶,悠閑地看一下電視,接著按順序洗過澡後,向彼此道聲晚安然後睡覺。陽球日會就此平安結束。


    看著陽球柔和的笑臉,我打從心底鬆口氣,總算回到應該能安心下來的現實了。


    過幾天,陽球的身體依然沒有任何問題。何止沒問題,她精神好得不得了。


    鷲塚醫師露出驚訝與困惑交雜的表情,興奮地對我跟老哥說:「真叫人難以置信,沒想到她竟然能從那個狀態恢複到這種程度,現在的狀態也很穩定。就算稱之為奇跡也不為過吧。」


    「今後我也會分擔家務唷。隻有小晶一個人做很辛苦吧。」今天陽球穿著蔚藍底襯白色圓點的燈籠褲,搭上黑色吊帶—上衣是清爽的白色圓領針織衫,連綁成雙馬尾的發型看起來都比平常還有精神。


    「我也有做啊。」老哥咕噥著插嘴,接著打了個大哈欠。


    「老哥做的頂多隻有清洗浴室吧。」


    老哥不理我的抗議,將煎蛋卷塞了滿嘴。


    「那可是粗重活啊。」他用深情的語調低語。


    「你真敢說。」


    他對我的挖苦充耳不聞,滿載睡意的雙眼放空似仰望晴空,但筷子可沒閑下來。他就隻有吃飯很堅持。


    「再來一碗!」陽球用力遞出她小一號的碗。


    「喂,沒問題嗎?」老哥不由得問。


    我忍不住露出笑臉說聲「好」,接過碗。


    「我會盛少一點,你不用勉強吃完喔。」


    「我已經完全沒事了。鷲塚醫生也說,做得到的事就盡管去做。」說到這裏,陽球看起來有些害羞地垂下眼,呢喃道:「過一陣子,是不是也能去上學呢?」


    我不禁胸口一揪看著陽球。借著眼角餘光,我看到老哥也露出緊張的表情。


    就算稱之為奇跡也不為過吧。


    我在心中反芻鷲塚醫師這句話。假如真是奇跡,她總有一天能到學校上學。但是,我無法明白對她說出口。


    我們依然恐懼。例如說,奇跡也許有結束的可能。帶著笑容說「過陣子你一定連去學校都沒問題喔」卻無法實現的時候,我要怎麽安慰陽球才好?老哥肯定也在思考同樣的事。


    雖然我們不怎麽相像,但在重視陽球這一點上,我們好比同卵雙胞胎。


    「來,你的第二碗。」我將碗遞給陽球。無意間,視線望向戴在客廳角落地球儀上的企鵝帽。


    聲音有點斷斷續續的老舊門鈴聲響起。


    「來了——」一打開門,就看到氣喘籲籲的送貨大哥站在那。


    「這是低溫宅配的貨件。這裏是高倉家沒有錯嗎?」


    我蓋了章,從那位大哥手中接過冰冷的箱子。上麵沒寫寄送人的名字。如果不是池邊伯伯,我完全想不出還有誰會用低溫宅配送東西到我們家。品項那一欄用潦草的字跡寫著「生鮮物品」。


    我把意外沉重的箱子搬到客廳,慢慢解開包裝。


    裏麵裝著三個又大又黑,冷凍得好好的圓球形物體。


    「這是什麽?」陽球一臉疑惑地盯著看。


    「貨物單寫這是生鮮物品。」


    陽球一邊用指頭戳著那個物體,一邊說:「這些有辦法全部放進冰箱嗎?」操著無關緊要的心。


    「這是食物嗎?巨大茄子?還是海產?」老哥一臉擔心,看著陽球毫無警覺地碰觸那些東西。


    「不知道啊。說起來,這究竟是誰送來的啊?」


    「喂,晶馬,學校。」老哥催促我。


    我慌忙看向掛在牆上的時鍾,這個時間無論怎麽拚命都會遲到了。


    「哇,慘了!」我抓過書包起身。「那麽,今天陽球就麻煩你嘍。」我跑向玄關,把腳塞進樂福鞋(※一種無鞋帶、便於穿脫的皮鞋。)。當我正要用力拉開拉門時,後方傳來聲音。


    「路上小心。」


    我一回頭就看見陽球獨自站在那裏,麵露笑容輕輕揮手。


    「我出門了。」我不禁露出放鬆的微笑,心中有種恍然大悟的感受。原來如此,這就叫幸福啊。或許現在沒問題了。或許已經沒關係了。仰望著秋季澄澈的白色天空,開開心心走到學校的我不用說當然遲到了,但連這件事都讓我感覺是幸福生活的日常片段:心情十分愉快。


    都立外苑西高級中學二年a班是我的班級。午餐後的倦怠睡意充滿整個教室。外頭看起來要變天了,老哥或陽球會不會注意到天氣,幫忙把洗好的衣服收進來呢?


    不過說真的,班導多蕗桂樹的生物課無聊到極點,足以使人睡意增幅。老師明明年紀尚輕,興趣卻是觀察野鳥,也不特別受我們這所男校學生喜歡或討厭。一副令人疑惑在這個時代是從哪裏買到的土氣眼鏡,以及看來困擾卻依然和善傻笑著的笑臉,就是他的特征。而他講解青蛙生態的語調簡直像在念經。


    「因此,受精完成後的蛙卵,會透過卵裂來增加細胞數量,經過桑葚胚這個階段後,不久就能形成囊胚。如同上一次我們在海膽受精卵看到的一樣,囊胚的一部分會迅速鑽入內側。這個過程叫做原腸形成,之後會形成原腸胚。」


    啊啊,真想吃海膽啊。話說,我上次有認真聽海膽受精卵的講解嗎?之前一直過得有點手忙腳亂,書都讀不進腦袋。


    「到了這個階段,外胚層、內胚層跟中胚層這三個胚層就會全部出現,分化為型態、功用各有不同的細胞……」講到這裏,多菇忽然看向手表,中斷了授課。


    我鬆了口氣。差點就要潛入海膽的夢裏了。


    「今天就上到這裏。下次我們會透過影片具體觀察以上的發育過程。」多蕗合上課本。「有沒有什麽問題?」


    大家唯有這時會保持沉默。


    「那麽課程到此結束。青蛙很可愛喔。」


    他喜歡生物,這點毋庸置疑。之後鍾聲馬上響起,多薯離開教室。


    此時的我天真地享受幸福。我以為總是殘酷的神明,不知一時興起還是其他原因,替我們的命運帶來了奇跡。我以為即便是我們這種人也留有一點點得到幸福的權利。


    筆記的一角畫著企鵝塗鴉。那頂帽子。真的是很不可思議的事件。雖然口氣很差,但那個人該不會是神明吧?還是說那就是陽球呢?不管是企鵝、青蛙還是別的都無所謂,因為現在的我很幸福。


    放學後的時間很忙碌。我要買東西、洗衣服、打掃,接著準備晚餐,飯後要削梨子跟大家一起吃。然後一邊看無關緊要的電視節目,一邊哈哈大笑,留意不要讓陽球吃太多點心。


    雖然是理所當然的事,不過家裏屬於陽球的物品正在增加。洗麵乳、化妝水、新拆封的牙刷、我跟老哥很少用的吹風機、新的洗發精跟潤發乳、用來保養長發的護發油。需要清洗的衣物也混進了陽球的衣服和內衣褲等。女孩子特有的亮麗色彩與氣息,在家中隱隱


    約約擴散開來。陽球確實回來了。


    「喂,高倉弟,回家路上要不要去喝個茶啊?我發現了一家有超可愛工讀生的店喔。」同年級的山下從背後撞上來似地攬住我的肩膀,滔滔不絕地說。


    「抱歉,我今天趕時間。」我苦笑著,同時內心無奈地想,還真是個毛毛躁躁又吵得要命的家夥啊。


    「咦——高倉弟你真冷淡啊。」山下毫無惡意地緊抱住我,磨蹭我的臉頰。活潑開朗是好事,但我不擅長應付這種打鬧。我也自覺自己不像高中生。就連現在,我擔心的也是超市特賣商品會賣完。


    「什麽嘛——如果是你哥,絕對會參一腳的。除非是像冠葉那種男人,不然我們這種一般人得主動出擊才行啊。」


    這是當然。雖說是雙胞胎,我們還是獨立的個體。老哥冠葉從以前開始就很受女生歡迎,外表也十分端正。我跟他也不是不像,但我就是有點傻氣又呆呆愣愣,雖然具有勤快家庭主夫的才能,但受到女生喜愛的才能是零,也沒有那份餘裕足以應付山下的戲譫態度。


    「好了啦,別黏著我。」我用力推開山下。有三個女生從他身旁走了過去。


    「哦哦,那是櫻花禦苑女中的學生!真棒啊。」山下忽然興奮地拉我的袖子。「你有看到嗎,正中間的那個女生很不錯哦。」


    她們身上那套製服是設計成在高雅的黑色高領針織衫外套上水手服,在這一帶頗負盛名。


    山下說的那個正中間的女生——一個剪著鮑伯頭的女孩稍微朝我們轉過頭。她一定是聽到山下的聲音了。我馬上別開眼。


    「啊,那個女生剛才是不是在看我?嗯,絕對是在看我。不知道她幾年級呢?啊——要是剛才有問她名字就好了。這種時候若有高倉哥在該有多好啊。」山下用雙手圈成望遠鏡,凝視她們的背影。


    我小心不讓樂觀過頭的山下發現,慢慢走開。


    我對女生當然不是沒興趣。電視上出現偶像或漂亮的女演員時,我會覺得好看,也會怦然心動。但不行。一方麵是因為現下有許許多多該做的事,此外我的小腿上還有巨大的傷痕。


    要是有了非常喜歡的女生,就一定得把傷痕給她看,一定得詢問她:「我有這麽大又不會痊愈的傷也沒關係嗎?」我不認為自己有這樣的勇氣。


    當我想穿過地下鐵的驗票口,在長褲後口袋中摸索時,我發現車票夾不在裏麵。猜想會不會放在書包而翻找了一番,但平常都不是放在書包裏。


    「咦?」褲子、外套、甚至連襯衫胸前的口袋都找過了,但仍遍尋不著。


    上學時車票還在,所以不可能沒帶出來。是抵達學校到剛才為止的這段期間,掉在哪了嗎?今天有體育課,更換過衣服,說不定那時忘在置物櫃裏。總之,還是回學校找找看比較好。可是這樣一來鐵定會錯過特賣品。我想老哥應該不願意代替我去買。


    正當我獨自小聲哀歎,大腿邊突然感到一種輕輕拍打的奇妙觸感。轉頭一看,發現那裏有隻圓滾滾的企鵝睜著閃亮亮的圓眼,朝我遞出定期票。


    我凝視了那個形似企鵝的生物好半晌。周遭眾人好像完全沒注意到它,從我們身旁走過去。


    「這是我的定期票。」無奈之下,我接下定期票。企鵝看起來好像非常輕地點了一下頭。


    「糟糕,特賣!」我慌忙看向驗票口旁的時鍾,當我再度望向腳邊,企鵝已經消失無蹤。


    「咦?」我困惑地歪著頭,一邊小跑步穿過驗票口,衝進地下鐵。


    這若是夢境或幻覺,這張握在我手中的車票夾又該如何說明呢?


    我抵達那間超市時,紅字寫的「廣告商品!」告示牌下的高麗菜已經一掃而空。


    「太晚了嗎?」我沮喪地垂下肩膀。突然間,我的腳邊出現剛才那隻企鵝,它穩穩拿著剖半的高麗菜看我。默默交給我高麗菜後,就不知快步去哪了。


    「呃,等一下!」我不經意看向手邊的高麗菜,發現上麵寫著「有機無農藥三百五十圓」。「好貴啊。」我忍不住嘀咕。它大概還自認好心吧。不過我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麽會受到企鵝報恩的事。此時,那頂企鵝帽子忽然掠過腦海。最近跟企鵝真有緣,每次都以超乎常理的方式碰到。


    我把昂貴的高麗菜放回原位,但也買不到三十圓的高麗菜了,於是我買下價格還算可以的高麗菜。折疊得小小的尼龍購物袋中,我還塞進其他低價買到的食材跟生活用品。這間超市的點數累積得相當多了。我悄悄露出竊笑。


    一走出超市,發現外頭已經變得相當昏暗,滴滴答答地下起雨來。


    「哎呀——下雨了啊。他們有沒有幫忙把衣服收進來?」我仰望著天空,輕輕歎了口氣。依稀可以看見原本白色的天空中,輕柔地飄浮著灰色的雲。這時,我的腳再度被輕輕拍打。一往下看,圓滾滾的企鵝朝我遞出撐開的傘。


    我覺得自己沒累成這樣啊。


    我試著叫住一對走出超市的親子。


    「不好意思,打擾一下。」


    「什麽事呢?」


    「冒昧請問一下,這是企鵝對吧?這究竟是什麽東西啊?」我把呆呆佇立在原地的圓滾滾企鵝指給她們看。


    「啊?」那位阿姨露出毫不掩飾的訝異神情,護著年幼的女兒匆忙離我們而去,還附上「媽媽,那個大哥哥在說什麽呀?」「噓——不可以看。趕快過來!」這段我隻在電視上聽過的對話。


    我一低下頭,就跟沒什麽表情的企鵝那對黑眼珠對個正著。我沒有接過傘,反而緩緩跟企鵝拉開距離,緊接著轉過身,盡我所能迅速離開現場。


    被雨淋濕的衣服與植物,柏油路的氣味。冰冷的空氣。不知不覺,我仿佛想逃離企鵝般跑起來。淋濕的瀏海黏在前額。


    「那是什麽東西啊!」若是跑步,從超市不消多久就到家了,但雨勢漸強,我渾身都濕透了。途中每當我膽戰心驚地回頭,就看到那東西快步跑在我身後,手中撐開的傘不斷晃動。我的恐懼加倍,以最快速度衝到玄關,拉開熟悉的拉門。


    「哦,你回來啦。」老哥從廚房探出頭。「怎麽搞的,你淋得真濕啊。」


    「我回來了。傷腦筋,我遇到了一些怪事……」我朝著屋內話說到一半,一看到門口就啞口無言。那裏有跟纏住我的那隻一模一樣的圓滾滾黑企鵝,眨著它漆黑的小眼睛。


    「怎麽,你們沒碰到嗎?難得叫它帶傘去接你了。」老哥愣了一下地說。


    「沒碰到是什麽意思?」我一邊說,一邊隻用腳倉促脫掉樂福鞋。我繞過哥哥腳邊的企鵝走到客廳,映入眼簾的是坐在沙發的陽球跟同樣的企鵝坐在一起編織的景象。我感到一股暈眩。


    「就是早上送來的生鮮物品。」老哥指著空紙箱,理所當然地回答。


    「生鮮物品?」該不會是指那個冷凍的渾圓物體吧?


    在我背後,玄關的拉門靜靜敞開。企鵝把傘收起來,立即將門靜靜拉上,然後迅速進入屋內。


    「這是怎麽一回事啊?」


    「總之你先擦幹身體啦,不然會感冒喔。」


    「我知道啦。」


    我先走到廚房,將今天的戰利品迅速收進冰箱。


    「小晶,歡迎回來。來,浴巾。」陽球把浴巾從我頭上罩下來。


    「我回來了,陽球。」我頓時微笑起來。


    「我有把洗好的衣服收進來唷。」


    「謝謝。」陽球腳邊跟著一隻動來動去的企鵝,但陽球並不特別訝異,反而輕輕撫摸它的頭。


    為什麽隻有我這麽驚訝啊,我開始有種荒謬感了。


    換上幹衣服後,我一邊用毛巾擦幹頭發,一邊啜飲溫熱的茶。老哥也盤腿


    坐下,靜靜喝茶。我的身體暖和了,雨聲在我激動的腦裏聽來十分舒適,似乎有安定人心的作用。


    陽球正跟其中一隻企鵝玩。那隻企鵝被她戴上綴有大緞帶的氈帽,與陽球麵對麵坐著。陽球笑咪咪地一下戳戳它的臉頰,一下摸摸尾巴,一下把自己的布偶遞給它看。企鵝乖乖注視著她的表情,用鳥喙前端輕啄手邊的布偶。


    「那麽,這怎麽回事?為什麽長得像企鵝的東西會在我們家晃來晃去啊?」


    「有什麽好說的,就跟你看到的一樣啊。那個宅配物品解凍後就是這些家夥。它們好像聽得懂我們說的話,至少可以用來跑腿吧。」


    聽到跑腿兩字,我回想起定期票、高麗菜跟雨傘的事,於是瞥了乖乖待在我身邊的企鵝。


    「是嗎?話說,這情況很奇怪吧。家裏竟然有三隻企鵝滾來滾去。而且這些家夥啊……」如果我沒搞錯,這些家夥隻有我們三人看得到。


    「我們以外的人都看不到,對吧?」老哥幹脆地說完,用眼神示意我看向矮桌。上麵放著熟悉的池邊屋和菓子盒。


    「池邊伯伯來過?」伯伯家經營著老字號的和葉子店,由於擔心我們沒有大人在的家庭,不時會來看看狀況,而且總是帶同樣的點心。


    「是啊,他來探望陽球。即使這些家夥就在眼前亂晃,他也完全沒注意到啊。」老哥這麽說著,開始漫不經心地打開和菓子的包裝。


    由於已經吃慣,現在我不會覺得它特別美味,但有時就是會想吃,這種點心就是有這種不上不下、卻又頗為溫柔的味道。


    「不過啊,就算這樣,老哥跟陽球的適應力也太強了吧?為什麽你們能習以為常成這樣啊。」


    「就算吵吵鬧鬧也不能怎樣。而且拿著茶杯呆呆坐在那的你,看起來意外地挺能適應嘛。」他沙沙作響地掏出單個包裝的豆沙包,一下子打開包裝吃了起來。


    「我才沒有適應呢。我隻是不知道怎麽做才好罷了。」不過,到頭來我的確無可奈何地跟老哥他們沒兩樣,悠哉坐在這裏。


    我閉上嘴,深深歎口氣。


    「生存戰略——!」


    突如其來的大喊,讓我跟老哥慌忙轉過頭。


    剛才一直跟企鵝玩的陽球身影不在那裏。何止如此,連我們的客廳都不見了。


    白色的疾風遮蔽了視線。我馬上用手捂住眼,雖然想說什麽,但不斷碰觸額頭與臉頰的柔軟觸感奪去了我的注意力。等我戰戰兢兢地睜開眼,才發現那不是風,是好幾層的纖細蕾絲與荷葉邊。


    一眼望去沒有盡頭的黑暗中,四散著有如小珠子般散發著璀璨鮮豔光芒的星星,這是我從未見過的地方。看起來像宇宙,但我根本沒見過真正的宇宙。


    唯有三隻企鵝列隊站在飄動的蕾絲前。


    這裏充滿令人有些懷念又帶華麗氣息的香味。不知從何處傳來音量不斷上升的激烈旋律。到處閃耀著五彩繽紛的光芒。


    我跟盤腿坐在不遠處的老哥對看一下,但彼此都沒有什麽話語能傳達給對方,也沒有任何事實可以告知對方。


    喀的一聲,鞋聲響起。從不停飄蕩的白色柔軟波浪深處現身於這個奇特空間的,是戴著企鵝帽的陽球。然而帽子上的企鵝表情顯得莫名老成,變得有如真正的王冠一般華美。受白光覆蓋的她以宛如芭蕾舞伶般優美的動作大大展開雙手,長發像天使的翅膀一樣飛散開來。


    她的眼眸散發著紅色的銳利光芒。


    圓圓鼓起的衣領撐著那張嬌小臉蛋,上麵打著一個大大的深桃色緞帶。在包覆住手臂、一晃一晃閃爍光芒的黑手套前端,露出人偶般形狀優美且凝滯不動的指尖。


    陽球纖細的身材被下擺綴有白色荷葉邊的漆皮馬甲凸顯出來,氣球般鼓脹的裙子從馬甲下緣拖曳到地麵。她腿上穿著緊貼纖細雙腿的高跟膝上靴。這雙靴子同樣漆黑得發亮。這是一件貨真價實的企鵝洋裝。


    帶著冰冷的表情喀、喀地向前走的陽球,忽然俯視我們,露出一抹冷笑。


    激烈的旋律趨緩,好像連接著陽球的一舉一動般,將一切連同時間一起吞沒。


    陽球猛然彎身朝我們的臉瞥了幾眼,旋律就再度迫近。在音量震耳欲聾到我忍不住想搗住兩耳時,陽球清亮的聲音響起。


    「注定一事無成的你們給我聽好!」陽球挺直背脊,在我們頭頂上方忽然揮動手臂。零零星星的奇妙光芒從她的指尖傾注到我們頭上。


    「一定要把企鵝罐給拿到手才行!」


    這跟那一天在停屍間聽到的聲音相同。是陽球的聲音,但又有哪裏不大一樣。這個聲音仿佛會在腹部深處轟然響起,有種不容分說的魄力。


    「你在說什麽啊,陽球?」我發出困惑的聲音。


    「本小姐不是你們的妹妹。本小姐乃從你們的命運所至之地前來。」


    眼前的妹妹說自己不是我們的妹妹。的確,她穿著奇異洋裝,紅眸也異於常人,但我怎麽看都覺得她就是陽球。


    「是那頂帽子。」老哥用確信不疑的聲音說。「是那頂帽子在操控陽球!」


    「怎麽可能?那可是在水族館買的玩具喔!」


    陽球刻意用力踏響鞋跟,讓我們閉上嘴。


    「現在這個女孩因本小姐的能力暫時延長了性命。但是,這個世界上沒有無償的事物。這條性命的代價,我就收下了!」陽球如此大喊的瞬間,疾風再度不知從何處吹來。陽球長發輕輕飛舞。


    老哥狠狠瞪著那不可思議的閃耀光芒。


    「代價是什麽意思啊!這也太奇怪——嗚哇!」喀答一聲,才看到腳下突然出現一個正方形的洞口,我隨即直直墜入黑暗之中。


    意識陷入朦朧。無論是帶著奇特光芒的燈光,還是配合著有如換了個人的陽球而響起的旋律,都漸漸遠去,我失去了意識。


    陽球緩緩靠近冠葉,她以妖冶的動作伸手碰觸他的下巴,稍微挑起。


    她沒有回答晶馬的疑問,隻是將自己的臉湊近到幾乎與抬起頭的冠葉兩頰相觸,接著在他耳邊細語。聲音宛如甜甜的蜂蜜,有如睡迷糊的陽球打了哈欠後的第一聲。


    「來場生存戰略吧。」


    她用另一手扯掉冠葉襯衫的鈕扣,碰觸裸露的胸膛。接著,好像那裏不存在皮膚一樣,她猛然將手插進去。


    「嗚!」


    陽球深深插進去的那隻手仿佛在尋找什麽,在他胸中翻攪。


    「啊、啊啊!」冠葉看似痛苦地喘息,臉頰卻泛著些微紅潮。


    不久,陽球迅速從冠葉胸口深處抽出發光的「某個東西」,將之朝天高舉。那東西一邊散發著幾乎刺瞎雙眼的光芒,一邊回轉升向天際,沒多久便在異次元的彼端消失無蹤。


    雨在半夜停了,但躁動不安的空氣一點也沒有消失。平時沒人理會從廚房水龍頭滴滴答答規律地落進水壺的水聲,現在卻莫名令人在意,晶馬不知是否睡得很淺,一直發出難受的夢囈。


    冠葉起身,小心翼翼以免吵醒弟弟,深深歎了口氣,然後走到廚房,緊緊關好水龍頭。接著經過短暫猶豫,他決定前往探看妹妹的狀況。


    在晶馬跟冠葉打地鋪睡覺的客廳隔壁,就是陽球的房間。這間氣息與高倉家格格不入的房間中央,有一張覆有豪華紅色天篷的小床。天篷與排列在床上的靠墊都由陽球親手製成,床邊擺滿她最喜歡的東西。


    吹著喇叭的天使、燭台和蘑菇狀台燈各自散發柔和的光芒,帶著複古氛圍的縫紉桌上擺著陳舊的縫紉機,還散布著碎布與緞帶、蕾絲跟線軸、刺繡線和小珠子、各種顏色與尺寸的鈕扣等。壁櫥旁堆滿剛讀完就隨手一放的書,上麵也排放好幾個陽球口中的「可愛玩意」。


    不知道以前從哪撿來,可以讓陽球窩著的木製搖椅旁,放著裝有毛線與棒針等工具的籃子,裏麵無論何時都放著編織到一半的作品,之後的成品會戴在高倉家的某個東西上,或裝飾起來。


    受到最喜歡的桃色床幔保護般覆蓋著的床中央,陽球像真正的公主,跟企鵝肩並肩緊緊合著眼皮。


    她的睫毛好長。睡衣胸口的鈕扣鬆開了,白皙的肌膚露出來。


    淡淡的月光將陽球細瘦的脖子映得蒼白。


    冠葉佇立床邊,以指尖輕輕撥開貼在陽球額上的發絲。


    雖然不情願,他還是看著陽球入了神,思考起何謂人類。


    人為什麽會誕生?假如生命是為了從出生、年紀增長、成為大人老死為止,都一直奔波勞碌地度過每一天而存在,這究竟是個巨大的懲罰,還是個讓人完全笑不出來的諷刺笑話呢?若是如此,單純為了活著而活、忠於生存戰略的動物才更明快而美麗不是嗎?


    假如世界上真的有被稱為神明的存在,他想問祂一個問題:世間真有所謂的命運嗎?


    例如,假設有個人無視命運與本能,甚至無視基因的命令愛上某個人,假設那人甚至覺得為了某人,自己的一切灰飛煙滅也不要緊,那麽那人是否能稱作「人」呢?那人的心情會得到原諒嗎?


    「隨便說說罷了。」冠葉自嘲地笑著,拉好陽球的睡衣領口,順勢將唇貼上她的額頭。抬起身後,他再度凝視陽球,卻顯得更痛苦,表情悲愴得嚇人,濕潤的眼裏沒有任何謊言。


    看來冠葉似乎非常厭惡命運這個詞。


    他再度溫柔地撫摸陽球的頭發,雙唇覆上那雙發出沉靜睡息的嬌小唇瓣。動作有如親吻睡美人的王子般畢恭畢敬。


    無論是否命運,陽球的唇瓣都柔軟而甜蜜得驚人,帶著深深、深深的黑暗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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