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吃著咖哩。她最喜歡的河童和海獺布娃娃在她身後排排坐好,溫柔的雙親守在一旁。


    「好吃嗎?」


    嗯,媽媽的咖哩最好吃了!


    「這樣啊。蘋果很喜歡咖哩呢。」


    嗯,我最喜歡咖哩了!


    「蘋果真是個好孩子!」


    好癢喔,抱這麽緊就沒辦法吃了啦。媽媽,怎麽了呢?


    「不,沒事。媽媽隻是太高興了。」


    好奇怪喔。


    「啊,太過分了吧,媽媽是想獨占蘋果嗎?很好,那爸爸也要來抱住蘋果嘍。」


    爸爸!


    「蘋果是爸爸和媽媽最重要最重要的寶物喔,以後也要一直像這樣,一家人永遠在一起喔。」


    嗯,蘋果最喜歡爸爸和媽媽,還有咖哩了。


    直到現在,即使經過了漫長的歲月,河童和海獺娃娃也一直待在她身邊。不管多麽老舊,身上滿是塵埃,或許還有些脫毛,它們有些傻氣卻溫柔的麵容不曾改變,蘋果對它們的愛和執著也一樣不曾動搖。想必今後她都不會舍棄它們。如同被下了詛咒一般,她和它們之間有著宛如親人的羈絆。


    ◇


    在早晨空無一人的客廳,蘋果一臉認真地和桌麵的吐司對看。她拿著巧克力醬的瓶子,在吐司表麵擠上心形,還在裏麵並排寫上「桂樹」、「蘋果」的拚音。


    「好,完成,開動了。」蘋果拿起吐司正要一口晈下去,穿著套裝的母親慌慌張張地走進來。


    「唉呀,已經這麽晚了!」母親看著牆上的時鍾,接著轉向蘋果:「媽媽今天有重要的會議要開,晚餐你就先吃吧。」


    「媽媽,今天是二十號吔。」蘋果若無其事地把吐司對折,遮住巧克力醬寫成的字。


    「嗯,我知道,媽媽會記得在外麵吃咖哩。不好意思,蘋果可以在外頭和朋友一起吃嗎?」母親戴好手表,拿起桌上的馬克杯,一口灌下咖啡歐蕾,接著揮揮手說聲「再見」,走向門口。蘋果趕緊大叫一聲:「媽媽!」想叫住她。


    「真是的,又怎麽啦?」母親急忙轉過頭,她的瀏海還係著一個大發卷。


    「你的發卷還在頭上喔。」蘋果淡淡地指出。


    母親把手伸向瀏海,叫了聲:「哎呀,討厭!」她趕緊取下放在餐桌,用手指梳理著鬈曲的瀏海走了出去。


    蘋果歎一口氣。打開吐司,散發甜甜香味的心形已糊成一團,看不出原本的文字。


    荻野目家的傳統是將每月的二十日稱為「咖哩紀念日」,而今天更是特別的日子——蘋果第一次將自己親手做的咖哩拿給「他」吃的日子。


    蘋果早已在心中完成了她滿懷心意的特製咖哩。「他」不喜歡的紅蘿卜要磨成泥,喜歡的馬鈴薯要放很多塊,獨家秘方則是以蘋果醬來提味。


    她在原本塗著巧克力醬的吐司上硬抹了一層蘋果醬。


    或許賣相不好,但不用在意,對方一定會因為自己做的咖哩而欣喜。畢竟蘋果和「他」命運相係。


    蘋果浮出滿足的笑容,舔掉沾到手指的巧克力醬和蘋果醬。


    與重要的人吃的咖哩,一定滿溢著幸福滋味。


    「生存戰略——!」伴隨這聲吆喝,整個空間吹起一陣突如其來的白色蕾絲風暴。


    我發現甜蜜的香氣似乎來自逐漸擴大的蕾絲。不是香草、玫瑰、香皂,也不是陽光或嫩綠的香味,滿溢著神秘異空間的這股香氣使我們陶醉其中。


    我家率領三隻企鵝的女王,如今依然頭戴企鵝帽,不可一世地左右腳各踩在企鵝一號與二號的頭頂,挺直腰杆站立。


    我和老哥站在另一側,麵對陽球。


    「注定一事無成的你們給我聽好!一定要把企鵝罐給拿到手才行!」


    被她冰冷而充滿魄力的紅色雙眼一瞪,我們早就畏縮了。但深呼吸後,我還是開口:


    「陽球,別再用這種有夠誇張的幻覺惡作劇了!」


    「咦?」老哥一臉驚訝地看著我。


    「啊?」陽球揚起半邊眉毛,睜大鮮紅眼睛。


    「因為……就是那個嘛……你說的生存戰略還有企鵝罐,哥哥我們也是一度真的相信你過,畢竟才發生了那種事——但已經夠了吧?」我抬頭看著陽球,堅決地說。


    「我知道你漫長的住院生活非常辛苦,也懂你解脫後的心情。不,說我懂或許是騙人的,但我也想了解你的感受啊。」我把盤旋在腦中的想法一口氣說出來:「所以我們一起加油吧!這種事不是你健康出院後最想做的事吧!」


    陽球輕蔑的目光掃向我,手上一麵把企鵝三號當球玩弄。


    「也就是說,你們到現在都還不相信本小姐我的存在是嗎?」


    「我——」老哥避開我的視線。


    「老哥?」我以為老哥和我一樣不相信。


    「哼,下等生物也是有下等生物的矜持與猜忌心嗎。」陽球笑得邪惡,對企鵝使了個眼色。


    「沒辦法了,讓你們再見識一下那個噩夢吧!」陽球盯著我們的雙眼射出光芒。


    「等一下!那個企鵝罐——」老哥連忙製止:「能不能請你多講一些企鵝罐的事?」


    「老哥……」老哥還真的相信了。相信陽球被企鵝帽操控,性命也掌握在寄宿於帽子的生命體手上。老哥的態度完全與我不同,他看起來一臉確信,又窮途末路。


    「看來你很清楚自己的立場。」陽球看著老哥,嘴角上揚。


    「老哥,你真的相信了?你是不是知道什麽?」


    我凝視不發一言的老哥,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


    「咦?等一下!這樣下去……」我看了一下地板,腳下果然出現四方形的空洞。「不要啊!幹麽這樣!為什麽老是我——!」


    在黑暗裏我一邊滾動一邊墜落,思考著老哥略帶痛苦的麵容,難道老哥不覺得現況很奇怪,反而還接受了?接受全家的命運居然被一頂帽子左右!這下我還真是如字麵上所說的「前途無光」。


    「來場生存戰略吧!」


    身為陽球卻不是陽球本人的聲音回蕩在腦海深處,宛如做了個搭乘地下鐵的夢。這趟旅程通往何方,又可以在哪裏下車呢?


    荻野目蘋果居住的公寓入口是一道裝飾藝術風的自動門,我佇立在門前,逐漸感到緊張。真的要這麽做嗎?應該不行吧?雖然我不時用困擾已久的疑問轟炸老哥,但一見到他板著臉的認真眼神,就覺得自己不能再迷惘下去。


    我們接下來要非法入侵荻野目蘋果的家。


    我們努力佯裝自然地通過大門走進公寓。盡管心裏知道別去在意天花板角落的監視攝影機,但一想到那邊有監視器,就不知道視線該放在哪裏。此外雖然別人看不到,我也壓根沒想過會帶兩隻企鵝跑到別人家。


    公寓內部為直線型設計,和自動門的風格迥異。我們朝老哥手上個人資料內住址欄所標示的門牌號碼前進。


    剛剛我們才等在地鐵東高圓寺站,目送荻野目蘋果搭上地鐵離開。


    她一頭齊及下巴的短發,厚厚瀏海覆眉,穿著櫻花禦苑女子高中的合身水手製服,乍看之下不像是會潛進多薯公寓下方竊聽的女孩。不過,我們兄弟倆在別人眼中也不像會溜進陌生女高中生家搜索的人。


    出乎意料,老哥毫不遲疑地按下電鈐。等了一會兒依然沒人應門。如果有什麽人——例如荻野目的母親——來應門,我至少還能稍微鬆一口氣,盡管我也明白事後可能更麻煩。


    「很好,沒人在家。」老哥戴上從製服外套口袋掏出的手套,再從懷裏取出好幾支貌似耳掏的金屬細棒。


    「啊,老哥!這個是——」我不安地張


    望走道。畢竟可能會有人從隔壁或再隔壁的房間走出來,這條走廊說不定在某處裝有監視器。


    老哥選了其中一支塞進鑰匙孔,在裏頭又掏又攪。


    「雖然不甘心,但現在隻能聽從那頂帽子了,隻要能拯救陽球,不管是什麽作奸犯科的事都隻能接受。接下來就看我們有多大的覺悟了。」


    他換了一支金屬棒,繼續嚐試。


    「可惡!這對外行人來說果然太難了。」


    覺悟——不用說我也清楚。眼前狀況很單純,就是我不想做壞事又無法接受陽球因此而死,所以才傷腦筋。傷腦筋到要走投無路了。


    卡嚓!鎖發出嵌合的聲音。老哥一拉,門就開了。


    「一切都是為了陽球!」老哥從口袋取出另一雙手套交給我。


    我像旁觀者一般看著自己伸手接過手套。我的動作緩慢躊躇,直到觸碰到手套的一瞬間才有一切都無法回頭的覺悟。


    「一切都是為了陽球!」我戴上手套,看了企鵝二號一眼。它一副呆頭呆腦,搞不懂在想什麽。


    荻野目的家一如公寓外觀般現代化,裏頭寬闊整潔。


    踏進寬廣的玄關沿著走廊前進,見到一扇敞開的門,通往客廳。


    「哇!好寬闊,這樣有多少坪啊?廚房看起來真棒……」荻野目家的開放式廚房很寬敞,想必不會像我們家一樣,作業區域又小,和陽球擠在一起還會手臂互撞。精美的係統廚具看起來易於清潔,讓我眼睛一亮,身邊的企鵝一號和二號跟著跳起來。


    「喂,這可不是電視台的民宅拜訪節目,快點解決吧。」老哥深深歎口氣,四處掃視,思考從哪邊下手。


    「我們真的好像小偷。」從這裏進到客廳之前,除了廁所以外還有兩扇門;這個房間似乎也可以通向另一間。


    「企鵝罐在這裏的話,我們就是了。」


    「也是。」我們為了搶走荻野目彍果手裏的企鵝罐而來,做的事和小偷沒兩樣。我改正自己隻想逃離這個狀況的心態。一切都和覺悟有關。


    一幅月曆倏地映入眼簾,上頭僅有一處標上紅色記號,日期恰好是今天,還以紅字在旁邊寫著「咖哩紀念日」。這是什麽意思?


    「喂,發現那家夥的房間了!」老哥站在某一扇門前。


    「搜這裏不大好吧?」門上有塊附有小小枝葉的蘋果狀木牌,上頭寫著「蘋果"s room」。


    「企鵝罐如果是她的私人物品,收在這的機率應該最高吧。」老哥的手立刻伸向門把,我反射性地出手阻止他。


    「好歹是女孩子的房間,這樣做不是很可憐嗎?」這話聽來奇怪,但我不禁將她的立場與陽球重疊,如果陽球的房間被不認識的少年隨便入侵,她不知作何感想?


    「可憐?晶馬,那家夥可是我們班導的跟蹤狂喔。」


    當時的她確實散發出異常氣息。


    「而且還跑到多蕗家地板下竊聽。完全是變態,還是腦袋壞掉的跟蹤狂女,她可憐個鬼!」


    「可是——」這是兩回事,她跟蹤多蕗也不代表我們可以隨意進她房間。但陽球怎麽辦?我們明明是做了拯救陽球的覺悟才來。


    我夾在覺悟和良心之間,混亂起來。


    「你辦不到就換我來。」老哥毫不理會我壓著的手,立刻打開房門。


    我不禁別開視線,但一瞬間驟然而生的罪惡感襲上了我——難道我是隻想獨善其身的人嗎?難道隻有自己一個人也無妨,我想博得不知是否存在的神明喜愛嗎?前往荻野目蘋果家尋找企鵝罐的那一刻,我就該預料到發展,但事到臨頭卻裹足不前。覺悟、覺悟、覺悟,一直在腦海念誦咒文般重複這些,實際上我卻全推給老哥。


    我到底想救誰,又想做什麽?


    老哥給了刹那間變得混亂的我一個溫柔的微笑,像拿我沒辦法似地垂下眉頭,拍拍我的頭:


    「算了,為了陽球,你的良心先保留起來好了。好嗎?」


    我還來不及說出「等一下」,老哥已經催促著企鵝一號,一同進入荻野目蘋果的房間。


    「老哥!」我想強迫自己的身體向前,房門卻砰一聲在眼前關上,我啞口無言,呆愣在地不知如何是好。


    櫻花禦苑女子高中的中庭綠意盎然,造景精美,白色長椅擺設其中。女學生群聚在此,總是繽紛而喧嚷。


    荻野目蘋果看著修成球形的植栽,美麗的圓弧令她聯想起命運之輪。


    「對了對了,你們想聽之前那個帥哥的後續消息嗎?」包含蘋果在內的三個人占據了長椅,個子最高又有雙成熟厚唇的雪菜開口。每個人的便當攤放在膝上,究竟是要吃午餐,還是要來聊天,沒人摸得清,女校的漫長午休就此展開。


    「咦?什麽什麽?我要聽我要聽!」和雪菜截然不同,像小動物般嬌小可愛的萬裏立刻湊過頭來。


    蘋果還在放空,觀賞完圓球型植栽,她滿腦都是一早就令她胸口發熱的預定計劃,連嘴裏咀嚼的三明治都嚐不出滋味。


    「這話不能傳出去唷。」雪菜誇張地半掩著嘴道。


    「嗯嗯,我不會傳出去。」萬裏笑得不懷好意。


    「我是從補習班朋友那裏聽來的啦,聽說那男的是久寶阿佐美的前男友喔!」雪菜的表情好像在期待反應。


    「久寶阿佐美?」萬裏歪了歪頭。


    蘋果對名字有印象,但沒開口。有一瞬間想起久寶阿佐美是誰,但馬上被更重要的事占據思緒。


    「討厭啦,你不知道嗎?就是常常在雜誌《siteen》出現的那位呀。」


    「你說那個模特兒?也太厲害了吧!」萬裏的語尾明顯上揚。


    哇,很厲害啊……蘋果在放空,腦袋裏像是反射似地迸出這個回應。


    「接下來的更厲害!聽說這男的狠狠地甩掉久寶阿佐美了!說什麽『隻有長相可取的女人有夠無聊』!」


    「哇,滿帥氣的吔!」


    喏,很帥氣吧?兩人相視點頭,鼓噪起來。


    蘋果最後屈指數起,呢喃起腦海中的話語:


    「馬鈴薯、紅蘿卜、芹菜、豬肉、久寶——不對!蘋果醬!」然後蘋果仰起臉,晴朗的天空飄浮著白雲。蘋果一想到那人溫柔的笑臉就不由自主地傻笑。


    這不是冠葉第一次進到女性的房間。他曾經在其他房間主人的床上入睡,脫掉她們的衣服,或被她們脫掉衣服。他曾一進到房裏就親吻對方,也曾談笑半小時後才慢慢得逞。


    每位女性房間的氣味都不大一樣,然而不管哪一間都充滿甜香,長久被女孩子喜歡的東西環繞總會讓他頭痛。


    荻野目蘋果的房間有很多以海洋生物為主題的日用品。有一盞奇異的章魚形吊燈,玻璃珠之間浮有海藻和熱帶魚:地上放了水母形狀的大抱枕;床上坐著老舊的河童和海獺布偶。垂吊而下的透明水晶珠簾以藍色為基調,海星交錯其間。首飾架維持了珊瑚枝杈的原樣,掛有許多和水晶珠簾相同、具透明感的大件首飾,置物罐的底部放有貝殼。


    「好徹底。」冠葉喃喃道,住在裝潢品味如此一貫的房間內,這種女人一定很偏執,做出激烈的跟蹤行為也不足為奇。


    他大大歎一口氣,毫不遲疑地拉開書桌抽屜、打開衣櫃。他把書桌交給企鵝一號,自己開始檢查衣櫃。沒有什麽特別的。不管是衣物、內衣、襪子,還是手帕,看起來都相當普通。硬要舉出特征的話,就是條紋花樣多了些,不過也僅止於此。


    「喂,你……」轉向書桌的冠葉不由得一愣,後悔起來:「你到底是怎麽找的呀!」


    企鵝一號將每一層抽屜都稍微拽些物品出來,還一把抓住書桌上陳列的教科書,用力拉


    扯書背,打算攤開它。


    冠葉一邊抓著頭,一邊小心關上衣櫃,拾起掉落在地的筆記本。


    「嗯?」窗邊放了一個怎麽看都格格不入的物品。它和大海、海洋生物都扯不上邊,也不是藍色係,反而是如壽桃般呈完美粉紅色的桃子,仿佛在桃太郎故事中才會出現。


    感到奇怪的冠葉走近窗邊,把鬧鍾拿在手上觀察,但沒發現奇怪之處。這可能是雙親或親戚沒再使用而送給她的東西。他把鬧鍾放回原處。


    冠葉四處張望,頭痛了起來,果然很令人頭痛啊。


    晶馬是對的,晶馬的想法總是正大光明而符合常理。隻不過公正的做法不一定能讓自己獲得幸福。但他也沒辦法打從心底責怪晶馬,這也是冠葉唯一的天真之處,失去了這份天真,冠葉身為人的良知一定會失去平衡而崩潰。


    頭痛越來越嚴重,不知道門外的晶馬是什麽表情?冠葉一一確認過拿出來的東西、打開來的抽屜和櫥櫃都恢複原狀,緊緊抓住企鵝一號的頭,手再度伸向門把。


    第一次隨便跑進別人家又到處開開關關,萌生的罪惡感和緊張把我搞得精疲力竭,最後攤倒在大型電視機前的l型沙發上。一開始我覺得這個家非常整潔漂亮,但再次環顧四周卻有不同的感想。


    荻野目蘋果的家實在太缺乏生活感了!或許是有愛好清潔、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條的母親在吧?但整理過頭的房間顯得有些冰冷,缺乏居家生活的溫暖,不過我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對了,老哥。」我癱在沙發上出聲。


    「幹麽?」老哥似乎心情不好,他在確認剛剛調查過的裝飾盆栽有沒有好好放回原位。


    「企鵝罐到底是什麽東西呢?」


    「誰知道。」老哥深深皺起眉頭,往我這邊瞧。


    「這樣毫無頭緒到處找,我們依然連它是什麽顏色還是什麽形狀都不清楚,像今天到最後還是沒有發現什麽特別奇怪的東西……」


    老哥沒回答我,徑自播放起從電視櫃抽屜拿出來的dvd之類的東西。


    「有空在那邊抱怨,還不如起來動手。還不曉得今天是不是真的一無所獲呢。」


    巨大熒幕快轉地播放影片,是以前搞不好看過的片子。


    「話是這麽說沒錯,可是老哥你就算找到企鵝罐,又怎麽確定這就是『企鵝罐』呢?我的意思是,我們到底在找什麽東西啊?」


    「就是企鵝罐啊!不要羅嗦,快來幫忙。廚房還沒全部搜過,快點站起來!」


    為了蓋過老哥開始不耐煩的聲音,我起身追問:


    「我當然知道我們在找企鵝罐,可是我們還不知道企鵝罐是什麽呀!所以才說我們連在找什麽都不知道,不是嗎?」


    「我知道啦,簡單來說你不想把自己的手弄髒對吧?也不是這個……」老哥略帶嘲諷,停止播放dvd。


    我確實把進入荻野目蘋果房間找企鵝罐的工作推給老哥,但那也是他默許的。而且這不是我想表達的意思,我那些話沒有在影射什麽。


    「你不喜歡就不要做,我一個人也會找出企鵝罐,會救陽球。」他特別強調「我一個人」,一邊打開其他的dvd盒子。


    「你什麽意思啦!我們不是剛剛在門口決定要做好覺悟,兩個人一起救陽球嗎?」


    老哥聳了聳肩給我看。


    「我知道了啦!做就做嘛!去找就可以了吧!我本來就不是不想做,隻不過是心中有疑問罷了……」在我想到一切都如了老哥的意思時——


    「我回來了!」


    我們交換視線,立刻翻身到沙發後縮起身子,沒時間思考該怎麽做,荻野目就進到客廳了。我們把身體縮得小小的,還屏住呼吸。除此之外什麽也做不了,人果然不該非法入侵。


    蘋果哼著隨興的曲調,手舞足蹈穿過走廊踏入客廳。


    「今天是快樂的咖哩紀念日!」


    將裝著滿滿咖哩材料的超市提袋放在廚房,立刻回房把製服換回平日的家居服。看了窗邊的時鍾一眼,她估量現在開始做,應該可以在晚餐時間吃到溫熱的咖哩。


    她穿上相襯的藍色圍裙,站在廚房裏仔細地洗著手,滿心期待數小時後造訪的幸福未來。


    「非常好吃的咖哩的日子,幸福的滋味,咖哩紀念日。」


    隨著口裏的節奏,她從提袋取出材料一一排好,胡蘿卜、馬鈐薯、洋蔥、豬肉、蘋果醬、整顆的蘋果,新發售的咖哩塊、小茴香、肉桂,以及薑等。


    鍋子、湯勺,還有烹飪用的筷子都準備妥當,蘋果蓄勢待發。


    人類曆史上第一次做出來的菜肴該不會是咖哩吧?蘋果帶著幾分認真幻想起來。當然不可能跟現在的咖哩一樣,應該是一種「像」咖哩的東西。可以做出這種料理的一定是女孩子。為了讓心愛的人享用,為了聽到對方笑著告訴自己很好吃,才會從頭開始先備齊廚具,將森林裏的果實及葉子製成香料,努力生火,再加入汲取的清水,最後用心完成咖哩。所以咖哩才會滿溢幸福的滋味。


    為了讓豬肉經過熬煮也不會變硬,蘋果把肉醃在蘋果泥裏。這是荻野目家傳統秘方。


    仔細炒過香料,紅蘿卜盡量切得細碎、馬鈴薯切成大塊加進其中,再依據盒上的說明把咖哩塊放入鍋中。雖然也想過要不要稍微改變分量,不過是第一次使用的產品,她決定照外盒指示。


    最後才要加入蘋果醬,這個僅僅一茶匙的秘密。


    蘋果非常喜歡食物在鍋裏燉煮的聲音——要變得好吃,要讓吃的人開心,鍋子裏所有材料像這般天真地相互鼓勵、發出呢喃。而淡淡的白色蒸氣,正如同一位溫柔地唱著搖籃曲的母親,在歌唱之間對嬰兒喃喃細語的音色。因此咖哩一定要和自己最重要、希望能一直在一起的人享用,這是咖哩紀念日的規則。


    蘋果一邊攪拌,一邊偷偷看著鍋裏的食材。


    ◇


    母親在喪服外麵套上圍裙盛裝咖哩。這是五年前三月二十日的記憶。


    小小的蘋果坐到餐桌旁,旁邊是外表成熟但年紀仍輕的多蕗桂樹。十一歲的蘋果依照母親的意思,穿上黑絲絨小洋裝——回想起來這種布料不適合當喪服,但對當時的蘋果而言是唯一的黑色服裝。


    「千萬不要客氣,要多吃一點喔!」母親笑著說。


    「好的,謝謝您。」多薯保持原本姿勢,以柔和的聲調回答。


    「桂樹也是大學生了,時間還過得真快啊!你母親還好嗎?」


    「是的,托您的福。」品性良好,端正有禮的多蕗,說完才把咖哩送入口中。


    「還是一樣好吃。」


    他露出至今以來蘋果未曾見過的笑容,閃亮得讓人目瞪口呆。就連他苦笑地說著穿不習慣的整套黑西裝,也讓蘋果認為他是個成熟帥氣的男性。


    「是嗎?謝謝你。這裏加有我們家的秘方唷!對吧,蘋果?」


    蘋果幾乎沒在聽母親說話,隻是微微開口看著多蕗,思索這份情感怎麽一回事,但搞不清楚。


    直到現在她也清晰地記得,直到多蕗轉頭凝視自己時,她才回過神來。多蕗非常棒。所以才說咖哩是一種必須要和自己重要的人一起吃的料理。


    ◇


    燉煮很久的咖哩香氣從廚房飄散到客廳。


    「好了,做好了!」她充滿自信地說,熄火,以湯勺撈了一點試味道。


    「嗯,很好吃。」


    蘋果到臥室取出床上的日記本,回到客廳,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嘻嘻笑起來。


    「又前進一步了!計劃還在進行,全都不用擔心,都照命運指示的方向前進!」蘋果翻著日記自言自語,按捺不住臉上滿溢的笑意。


    接下來是咖哩紀念日的重頭戲。


    蘋果用布巾包好盛有咖哩的鍋子,在小小托特包裏放些東西就背著出門。我和老哥被咖哩香氣引得饑腸轆轆。蘋果還待在廚房時我的肚子就叫了超過一次。老哥轉頭用可怕的表情對我說:「你至少控製一下自己肚子的蛔蟲吧!」


    兩隻企鵝流著口水,一次次跑進廚房偷看,但它們哪能吃到咖哩呢?


    緊接著,我們追著她從東高圓寺坐上地下鐵,在荻窪站下車。


    荻野目蘋果很寶貝地抱著鍋子,穿過商店街。


    「奇怪的家夥!」老哥的口氣仿佛事不關己。


    「不過她做了咖哩,不曉得要拿到哪去?」我們已經習慣隔著一定距離跟蹤荻野目彍果。畢竟她總沉浸在腦裏的事或眼前想做的事裏。


    荻野目蘋果在電車裏,一下低頭嘻嘻笑著,一下又板起臉孔,反複不斷。看起來心情非常好。看著她的背影也能感受到那股亢奮到靜不下來的心情。


    「說不定那不是普通的咖哩,例如說香料的搭配法是一種暗號,或咖哩本身就是企鵝罐的可能性也不能不考慮一下……」老哥以相當認真的表情喃喃自語。


    「這樣嗎……」不管怎麽看都是普通的咖哩、普通的鍋子。


    荻野目蘋果走著走著,進入了住宅區。


    「對了,老哥!這條路該不會是——」


    「對,那女人的目的地是多蕗家。」


    所以才會表情變化多端,心情好得不得了!她要帶咖哩給多蕗吃啊。


    我想到荻野目家日曆上標示的「咖哩紀念日」,這是讓人開心到想高歌的好日子嗎?還是和多蕗一起吃咖哩就是咖哩紀念日的意義?


    ◇


    多蕗和蘋果隔著餐桌,麵對麵坐著。


    「那個……因為今天是咖哩紀念日,我想和你一起吃。」彍果打開鍋蓋,溫熱的蒸氣與辛香料的香味散逸開來,讓多薯一陣感歎。


    「紅蘿卜丁切得更小一點會更好也說不定,要是不吃,我也可以在裝的時候挑掉……我覺得多蕗不吃胡蘿卜也沒什麽關係,這也是多蕗的可愛之處……」蘋果說著,在煮得白白亮亮的米飯上淋下滿滿的咖哩:「啊,我想應該還是溫的,不過再重新加熱會不會更好呢?如果比較好,我拿去微波爐再熱一下。」


    才說到一半,多蕗就以笑容製止了蘋果。


    「夠熱了,既然你都特地做了,直接這樣吃就行了。」


    多蕗的頭發自然地留長了,眼鏡後方的雙眸深處直盯著蘋果,讓蘋果說不出話,僅能回他一個微笑。


    雖然簡單,但就像燭光般樸實的溫度——這是隻有兩人的咖哩紀念日。兩個盛好咖哩飯的盤子並排在眼前,兩人開口說聲:「我開動了!」


    「嗯,非常好吃!蘋果很會做菜了,一定可以成為很棒的新娘。」說這些話的同時,多蕗再度微笑。


    「真是的,隻不過是咖哩嘛……」她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回答。


    多蕗看起來非常高興,也吃了不少。蘋果因為他的樣子而鼓起勇氣,雖然害臊還是開了口:


    「啊,對了!這次賞野鳥之旅,我做便當帶去好了!」


    多蕗驚喜地睜大眼,說:「真的嗎?真令人期待。不過這樣好嗎?你不是還要補習?這樣會不會很麻煩?」


    「一點都不會!隻要是為了多蕗你,那個——什麽都可以做!隻不過是便當,隨時都可以做。」


    多蕗對著低聲說出這些話而滿臉通紅地低下頭的蘋果,伸出他的大手,溫柔和緩地摸了摸她的頭發。蘋果更感害羞,頭也垂得更低。


    「多蕗!」她高興又有些困窘的聲音喚著他。


    「蘋果!」他的聲音甜蜜醉人。


    這種心髒快從口中飛出來的興奮,蘋果還是第一次體驗。


    ◇


    黃昏時分的荻窪天色昏暗。在多蕗家門前,蘋果終於從妄想中回神。如果跟想像完全一樣,自己的計劃可以超前進度。


    蘋果將滿心期待灌進手上沉重的咖哩鍋,下定決心,敲敲老舊的公寓大門。


    「多蕗你回來了嗎?」應門的是一位笑容燦爛如花的美麗女性,她淺色的波浪中長發隨興束起,幾縷沒束好的發綹垂落兩頰。


    蘋果一時動彈不得,隻能凝視對方,愣在當場。


    「哎呀?」掛著微笑的女性說:「請進!」把這裏當自己家一般招呼蘋果。


    女子的打扮十分居家,她穿著版型寬鬆、衣料細柔的針織小洋裝,搭配黑色緊身褲。踩著穿慣的拖鞋叭答叭答地引著蘋果進入客廳,從隔壁廚房的小冰箱拿出麥茶倒入杯子。


    「太糟了!」蘋果不自覺冒出無意識的低語。


    「來,請用茶!外頭不冷吧?」女子在蘋果麵前放下杯子,坐到對麵,兩肘抵在桌麵托著下巴。她的手指白皙細長,指甲修剪成略長的蛋型,上頭仔細塗了淡淡粉紅色指甲油。每一片指甲還飾有金粉及一顆萊茵石。左手小指上頭,豪華的金戒指散發光芒。


    蘋果正襟危坐,沒去拿麥茶。


    「你是多蕗學校的學生吧?不好意思,他還沒回來。」她眼眸微眯,端整的睫毛又細又長,畫了淺駝色眼影的眼瞼水潤閃亮,嘴唇呈珊瑚色,散發光澤。


    這名女子沒多說,沒質問蘋果是誰也沒擺臉色。蘋果隻能在心中咬著嘴唇,悔恨地跳腳。


    「你是?」蘋果知道自己的問題很冒失。以現狀來講闖入者是蘋果。「請問你是哪位?」


    「我嗎?我是百合。你好。」成熟的笑容從容不迫。


    蘋果雙手緊抱布巾裏的鍋子,沒辦法直視自稱百合的女子,隻能轉開目光。這時,蘋果發現廚房的瓦斯爐上頭擺著和她相同的鍋子。


    「哦,我正在做晚飯。今天做的是咖哩,要不要一起留下來吃?」


    「咖哩!」蘋果不禁啞口無言。


    「是啊,他說什麽『今天是咖哩紀念日』,還真奇怪呢,跟小孩子一樣。」百合用充滿愛意的語調一邊說一邊笑。


    蘋果深深覺得這女人不可能了解咖哩紀念日。這種腦袋簡單、散發香甜氣息,把自己搞得渾身閃亮的膚淺女人才不可能會了解。蘋果和多蕗相係的命運沒這麽簡單就可切斷。


    可是眼前正有個預料之外的大問題——這房間已經有咖哩了,這會讓自己的計劃失敗。蘋果的視線落向自己小心抱著的鍋子。


    今天多蕗吃的會是蘋果做的咖哩,絕不能是眼前如同魔女的女人做的料理。


    咚咚!門口傳來和蘋果一樣的敲門聲。


    「哎,這次一定是多蕗了。」百合臉上浮起蜜糖般的笑,站起身來。


    「你回來啦,有你認識的人來了哦。」她裝模作樣地偷偷告訴他。


    「咦,是誰啊?」


    自己最喜歡的人的聲音聽起來卻如此遙遠,對蘋果來說簡直不可置信。明明是在自己身邊發出的聲音,卻像隔了一堵牆般遙遠。


    「是非常可愛的女孩子,可不能輕忽人家哦。」


    「真是,我才不會這樣。」


    耳邊傳來的是他害臊的聲音。牆壁另一頭模糊地傳來缺乏真實感的對話。


    「啊,這是你要我帶的優格,這牌子可以嗎?」


    塑膠袋發出摩擦聲。


    「謝謝。」


    這是最好的時機!雖然現況難以容忍,但多蕗和百合在窄小玄關討論優格的這一瞬間是自己僅有的最後機會。


    蘋果以最快速度偷偷爬進沒點燈的廚房,來到瓦斯爐前。拿走鍋子勢必得站起來,撇開多蕗不管,蘋果不認為自己能瞞過那女人,這裏實在太窄了,不過沒有別的方法。蘋果站了起來,


    端下鍋子後摸回客廳,慌忙解開包著自己鍋子的布巾,將自己帶來的鍋子端到桌麵。接著她不管自己隻穿著襪子,抱著百合的咖哩鍋,打開窗戶跳到外頭。


    蘋果在黃昏的荻窪街頭飛奔。


    她心想,命運已經回到正軌,多蕗今晚吃的是我的咖哩。鍋子看起來很像,絕對不會被發現。那樣的女人對我們兩人的羈絆來說根本無足輕重。


    穿過燈火還很明亮的商店街,蘋果向地下鐵車站走去。


    「是的,一切都依照計劃順利進行,不會有任何問題。」蘋果對自己說。


    忽然間,橫過眼前的貓兒讓她停下腳步。這隻貓一副高傲的樣子,像漫畫一樣嘴裏叼著魚,它瞥了蘋果一眼悠然而去。


    「你這偷腥的貓!」把貓和百合重疊,她不由得叫出口。貓一溜煙跑走,轉過一個轉角就此消失。


    自己做得很好,計劃還沒結束,不會因此受挫。


    蘋果用力繃緊臉頰,不讓情緒流露,再度開始趕路。


    獨自在家用餐時,不必嚴格遵守開飯時間,也不必做得特別豪華或特別美味。陽球認為隻要還在午間用餐,胃也飽足,又攝取到最低限度的營養就夠了。


    但一頓飯要真正成立,除了自己還要有別人一起在場。如果隻有陽球而沒有別人見證,她到底有沒有吃掉蛋包飯這件事實就會船過水無痕。


    翻閱著流行雜誌,陽球摸摸始終待在身旁的企鵝三號。


    「『東池袋陽光歌劇團首席女伶時籠百合,新時代女孩的優雅』,」陽球讀出雜誌標題,細聲道:「女演員真漂亮啊。」這句話隻是純粹的感歎,畢竟誰也聽不到。


    「真無聊,哥哥能早點回來就好了。」陽球對企鵝三號說。今天企鵝三號的頭上裝飾著各式各樣的發夾,背部有冠葉寫下的數字「3」。


    陽球大口吸進客廳裏老舊楊楊米的味道。


    「嗯,我想在外頭空地種一些小番茄,也想種一些草莓。我想吃草莓!」陽球把雜誌放在一旁,大字形躺在地上笑起來:「番茄和草莓會不會有四處蔓延的藤蔓呢?」這個疑問沒有特別的意義,陽球隻是覺得會長出藤蔓的植物很有意思。藤蔓纏繞上房子,就會像童話故事中的古堡或鬼屋,一想像起來就令人興奮。


    企鵝三號模仿著陽球的動作,在榻榻米上翻來滾去。


    「啊,是阿佐美!」繼續翻著雜誌,陽球叫道。


    這是一篇「突擊!人氣模特兒的包包內容」的特集,陽球津津有味地閱讀起來。別人的東西總是很有趣,像這個人喜歡紅色、身為模特兒卻不拘泥品牌、隨身攜帶一堆化妝工具,也有人像學生一樣帶著文庫本小說和電子辭典。


    「這是阿佐美最近常帶的包包!特別中意鮮豔的配色,和可以裝很多東西的大容量。化妝包除了唇膏,還有小化妝鏡和睫毛夾、睫毛膏,及腮紅。最近戴的太陽眼鏡也有瘦臉的視覺效果!」


    陽球的包包裏,好幾年來都隻有錢包、護唇膏、手帕跟家裏的鑰匙。在醫院等待為了殺時間,她還會攜帶編織工具,但這些東西都不會帶生活感的趣味。


    陽球放下雜誌進入房間,提著裝了編織工具的籃子,爬上床咚地坐下來。企鵝三號跟著爬上床。


    編織是在住院時開始玩的,某年耶誕節前夕,醫院老師(※日本有些醫院為了長期住院的學生而設置教師。)特別教給想學的孩子。陽球首次成果是條織得亂七八糟還過短的圍巾。但還是很高興。今年冬天也快到了,陽球決定要在耶誕節到來前織出她的代表作,但還不曉得成品的用處。


    「哥哥他們變成不良少年怎麽辦?最近一直蹺課,就算生氣他們也不聽,你說呢,三三?」陽球為企鵝三號取了個昵稱。


    企鵝三號像是同意似地點點頭,挨近陽球,用它圓圓的身體蹭了蹭。


    「對了,三三也一起的話,那我就不算一個人外出了呀。」陽球輕輕笑起來。


    企鵝三號努力歪著它不存在的脖子。


    哥哥們現在都還很擔心陽球的狀況,並禁止她外出,她覺得自己好像關在高塔上的長發公主。鷲塚醫師都說過自己可以做喜歡的事,而且她也恢複健康,吃得多,睡得也好。白天閑暇太多,到頭來都在睡覺。編織、偷偷在窗簾加上刺繡、閱讀、洗衣、打掃,她的每一天就這麽慢慢流逝。


    陽球很喜歡自己的房間,裏頭堆滿自己心愛的事物,連床鋪都苦心改造得更舒適。手工的天篷垂下大幅深粉紅色布料,床單和床上的抱枕都是親自挑選或親手縫製的。但這些對陽球來說,都不過是為了忘記自己無法自由而做的努力。


    她是住在心愛城堡裏,病弱的陽球公主。


    「去買東西吧!」陽球下定決心後站起來,企鵝三號企圖跟進,卻被床單絆倒,跌回床上。


    陽球小小的包包裏,今天也放了小錢包、護唇膏、手帕,及重要的城堡鑰匙。


    陽球和企鵝三號到附近的超級市場購買咖哩材料。除此之外,她想不出有別的食譜能買齊材料。


    「先做好晚飯的話,不知道哥哥會不會很高興呢。」陽球對企鵝三號燦然一笑,三號乖巧地不停點頭。


    「接下來我得更加磨練自己的廚藝。」陽球抬起眉毛,卷起袖子,纖細白皙的手臂硬擠出一點肌肉。企鵝三號讚賞似地跳躍著。


    這時,一隻叼著魚的貓從前方跳出來。


    「哇!」距離過近,陽球嚇一跳,腳步踉蹌。


    貓不小心鬆開口裏的魚,企鵝三號一看立刻跑過去一口吃下肚。


    「真是的,三三!不可以隨便撿東西吃!」


    陽球發出叱責,貓也因為異樣的動靜而亢奮起來,發出可怕的叫聲飛撲向二號。


    「啊,小貓咪不可以!要做好朋友才行!」


    陽球驚慌失措地邁開腳步,追著滾成一團的企鵝三號和貓跑。看來別的動物看得到企鵝。


    三號滾動的終點是一個丁字路口。


    陽球正擔心萬一有車子經過怎麽辦,一抬頭就見到留著清爽鮑伯頭的女孩抱著鍋子。她正是荻野目蘋果。


    「危險!」


    她已經很久沒跑步了,雖然感覺很舒服,卻跑得一點也不順,速度也很慢。因此等陽球向女孩大喊危險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滾成一團的貓和企鵝撞到女孩,也一並撞飛她手裏的鍋子。陽球不禁瞠目結舌。


    鍋子在空中飛舞,咖哩潑灑在柏油路。


    貓兒拔腿就逃,企鵝三號當場倒地動也動不了。


    陽球戰戰兢兢地靠近企鵝三號,三號俐落翻身跳起來抓住她。陽球緊緊抱住,摸摸它的頭。


    「啊,真是抱歉!」這個場麵雖然不是陽球造成的,但企鵝三號已成為她重要的朋友,她自然認為三號闖的禍自己也有責任。眼看女孩屁股著地,頭上淋滿咖哩,呆愣在地。


    實在慘不忍睹。


    「沒關係。」女孩的聲音小聲地飄過。


    「我叫高倉陽球。我家離這裏不遠,方便的話,我幫你把衣服洗幹淨吧。」


    蘋果茫然看著向她提議的陽球。白皙的肌膚配上長發,她覺得陽球是很標致的美少女。今天怎麽老碰到陌生的女性,還全都是美女。相較之下一路飛奔的蘋果不但襪子沾滿泥土,還被那女人做的咖哩淋了滿頭,淒慘無比。


    蘋果實在忍不住了,她熱淚盈眶,臉揪成了一團。


    「還好嗎?有沒有哪裏痛?」陽球慌忙走上前去蹲在一旁,仔細端詳她的臉。


    蘋果抽泣著搖頭,小聲回答:「不要緊……」沒錯,才不會因為這種事就改變命運。


    「真的不要緊,隻是屁股摔到了。我叫做蘋果,荻野目


    蘋果。」蘋果哽咽地回答。陽球的口吻實在純真又溫柔,稍微平複了她的情緒。


    「要來我家嗎?而且你也沒有穿鞋子。」企鵝三號離開陽球的懷抱,走近蘋果,盡管對方看不見,它還是撫摸著她的頭。


    「唔,該怎麽辦呢?」蘋果說著,趕緊確認掉在一旁的托特包及裏麵的東西。


    陽球認為女孩有雙意誌堅強且美麗的雙眼,在厚瀏海襯托下更為明顯。她沒穿鞋一路跑來,簡直就像灰姑娘。


    「關於咖哩我很抱歉,我們家今天也是煮咖哩,所以……」


    陽球很想跟女孩說說話,十分希望蘋果可以來家裏。


    「雖然我不是很會做菜。」


    兩人低垂下視線,沉默了半晌。


    「那要我教你嗎?咖哩可是我的拿手好菜!」蘋果強作歡顏,以開朗口吻說。


    「真的嗎?今天的晚飯就到我家吃吧!」陽球綻開笑容。


    「不過,這樣好嗎?」


    「很好呀,做咖哩不是通常都會做很多嗎?我家隻有我和哥哥們三個人,剩下一大堆會很頭痛。」企鵝三號也配合地一起點頭。當然,蘋果看不到。


    「這樣的話……」其實也不會,蘋果心想。自己家裏就算隻有兩人也一樣會煮咖哩,即便第二天還要繼續吃也沒關係,陽球那麽說隻是在顧慮自己。「既然這樣我就打擾了。」


    蘋果的家今天一定空蕩蕩又一塵不染,相較之下,這個偶然相遇的新朋友的家說不定很有趣。


    陽球伸手扶持,蘋果站了起來,兩人害羞地一邊笑一邊拾起鍋子,重新自我介紹一次後,往高倉家走去。


    一身疲憊地從多蕗家歸來,周遭已經一片漆黑。荻野目蘋果前去多蕗家,遇到的女性似乎是多蕗的女友,不禁讓我擔心會演變出超乎想像的情勢,幸好事情沒一發不可收拾,我鬆了口氣。不過我們的試煉依然沒完。


    「陽球應該生氣了吧?」那天多蕗和家裏聯絡,回家後我們被陽球逼問。總不能和陽球說我們在跟蹤女孩子,隻好說山下他被女孩子甩了,非常沮喪,所以花一整天安慰他。今天的行動更是無法據實以告。


    「應該吧。」老哥想裝作淡然,嘴角卻微微發顫,眼簾低垂,整張臉黯淡下來。即使是老哥也拿陽球沒辦法。


    「啊啊——!跟蹤荻野目蘋果不但失敗了,也找不到企鵝罐。」等等還得跟又生氣又難過的陽球謝罪,我都想在胸前畫十字了。


    「那女人應該有進到多蕗家裏,到底怎麽逃出去的?」老哥又回到那副難以釋懷的表情。


    「老哥!」我伸出微微握住的拳頭。


    「嗯?好!」老哥立刻回應。


    「慢出就輸了唷!剪刀、石頭、布!」


    今天什麽都不願再想了!肚子已經餓扁,走路都快走不穩了。


    「我回來了!」我戰戰兢兢地打開拉門。我對猜拳真的不在行呀!


    「太晚了!」陽球大剌刺地交叉著雙臂等在裏頭,企鵝三號也擺出同樣的姿勢站在一旁。


    「對不起啦,陽球!」我像下班後跑去喝酒而晚歸的上班族,低頭彎腰,緊閉眼睛向陽球拜了起來。


    「今天絕不會原諒你們——我本來想這樣說,但今天有客人在,所以特別原諒你們。喏,蘋果!我哥哥他們回來了!」陽球向屋裏呼喊。


    出乎意料的情況讓我渾身一僵,該不會荻野目蘋果發現我們在跟蹤她,於是決定反過來接近我們家吧?她也是多薯的跟蹤狂,作風乍看之下橫衝直撞,說不定其實很有警覺性。


    如果她對陽球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事情就大條了。


    荻野目蘋果從裏頭走出來,看來有點緊張。


    這時,老哥終於尾隨著我來到玄關,低聲說:「這不是真的吧。」


    「這位是荻野目蘋果,剛剛和我成為朋友。」陽球露出發自內心的欣然笑臉。


    表麵看來,荻野目蘋果看到我們時沒有特別的反應,不僅如此,她還語氣拘謹地向我們打招呼:「你們好,我是荻野目蘋果,打擾了。」不知為何,她身上居然穿著我的衣服。


    我驚訝到好一陣子都說不出心裏想說的話。


    「我——我是陽球的哥哥晶馬,這是冠葉。」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句。


    原以為今天可以休息了,但這下子我們的任務勢必得繼續執行。


    餐桌上氣氛很尷尬,讓人幾乎待不下去。在我家的客廳裏,隻要是池邊伯伯以外的外人在場就會變成這樣,更不用說這人還是荻野目彍果。我和老哥都要窒息了。


    她本人正和陽球在廚房一邊談笑一邊做菜。


    「呃,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我翻著白眼,小聲詢問老哥。


    「別問我。」老哥回答,不著痕跡地放倒原本立在矮櫃上的相框。那是我們的全家福照。


    我裝作沒看到。


    「久等了!」陽球綻出笑意,抱著鍋子走進來:「大家肚子餓了吧?今天是特製蜂蜜蘋果咖哩!」


    這是我們等待已久的咖哩。選在今天這個日子吃咖哩當晚餐,陽球該不會是天才吧!我們肚子都叫了起來,我和老哥不由得臉上一紅。


    陽球取笑著我們,迅速把她和荻野目蘋果一起做的咖哩盛到盤子上。


    「啊!是不是也該做個沙拉?」陽球突然想到。


    「這樣就夠了,陽球。」我溫柔地回答她。


    高倉家的咖哩之夜開始了。


    「嗯,這肉很軟很好吃!蘋果很會做菜呢!」陽球高興地鼓噪。


    「不,我隻會做咖哩。都是以前媽媽教我的。」荻野目蘋果平靜地說。


    「這樣嗎?真好,媽媽都會教。」陽球臉上掛著微笑,但明顯蒙上一層陰影。


    「這咖哩真的非常好吃,不知為何今天一直很想吃咖哩,陽球你怎麽會知道?」我盡量以開朗的聲調詢問。


    「當然因為我們是一家人呀!」陽球笑了起來:「對吧?蘋果!」她偏了偏頭,重新恢複了活力。


    「嗯。」荻野目蘋果回應的聲音依然平靜,她緩緩放下湯匙,開口說:「陽球真幸福啊。」


    「幸福?」


    「因為你可以和重要的人一起吃咖哩呀!咖哩就是要和重要的人吃。」


    「這樣嗎?」陽球再度歪了歪頭。


    荻野目蘋果一臉寂寞地點點頭。


    「蘋果,你知道嗎,我很高興可以和你一起吃咖哩哦,因為你是我重要的朋友啊。」陽球害羞地說。


    我家小妹真是溫柔的好孩子呀!我不禁因此感動。


    「我們家好久沒客人來了,對吧?小晶!」陽球睜著大眼睛毫不猶豫地看向我。


    「對啊,真的是好久了。」


    「所以我們非常歡迎你,一個人吃飯時就到我們家,一起吃飯吧!」陽球像小孩子一般天真地說。


    荻野目蘋果露出不知所措的笑容:「嗯,謝謝你!」


    陽球看起來非常高興,女孩子果然還是需要女性朋友。但為何偏偏是荻野目蘋果呢?我的心情相當複雜。但也不錯,荻野目蘋果平時看來很正常,隻要不給陽球帶來壞影響就是好事。


    「對了,今天還好嗎?」老哥把咖哩吃得幹幹淨淨,抓下嘴角的米粒吃掉,突然問道。


    我吃驚地看向老哥,為什麽突然這麽說?荻野目蘋果又不知道我們的行動,若不這樣我們會更困擾,這件事要是拆穿,她和陽球就做不成朋友了。


    「你今天是不是有重要的事?你有個計劃不是嗎?」


    荻野目蘋果一瞬間沉默下來,直盯著老哥瞧。


    我緊張到麵孔扭曲,陽球一臉不可思議。


    老哥


    打算旁敲側擊嗎?這也算不上旁敲側擊,已經是單刀直入了吧!應該要按部就班才對啊。


    不隻是女性的事,有時我真的無法了解老哥在想什麽。我們當然是不同的個體,但因為差異過大,有時會覺得自己好像在麵對未知生物,盡管我也不能拿他怎麽辦。


    「沒問題。」荻野目蘋果幹脆地回答。


    我有些驚訝,因為她回答得太自然了:


    「雖然和預定有些出入,但不要緊,一切都依照上頭所寫的在進行。」


    依照上頭所寫的——這到底什麽意思?我看向提問的老哥,但他看來也完全摸不著頭緒。


    荻野目蘋果又自顧自點點頭,繼續說:


    「沒錯,這是最重要的。實現寫在上頭的命運是我生下來的理由,我一定要完成重要的任務!」


    陽球興味盎然地望著激動的荻野目蘋果,我和老哥則認為,一改先前態度,看來十分滿足的她是比企鵝更不可思議的生物。我們麵麵相偅張著嘴說不出話。


    蘋果穿著幹燥溫暖的衣服,套上跟陽球哥哥借來的過大運動鞋,搭上地下鐵。稍微動動腳,鞋子就鬆鬆地甩來甩去,她覺得很有趣。


    蘋果緩緩從背包取出手機,打起給母親的簡訊。


    「媽媽:今天晚上我和朋友一起吃咖哩。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和其他人吃咖哩了,不過,還是和家人一起……」蘋果念到這裏,還是決定刪去「和家人一起」的文字。


    「不過,還是我們家的咖哩才最好吃。」


    蘋果拿出日記,慢慢打開來。


    「多蕗吃了我親手做的咖哩。」她仔細讀著上頭的記載。「這就是命運!」蘋果說完,拿出淡紅色的護唇膏重新塗上。可惜今天沒讓多蕗看到自己的唇。


    地下鐵順著黑暗的軌道,直直往蘋果家鄰近的車站奔去。即便這條甬道漫長到讓人懷疑黑暗永不終結,也勢必有終點。這是太古以來就已注定的命運嗎?抑或是人們在無意識之中選擇的呢?


    百合那女人的嘴唇如此豔麗,淺淺地泛著細致的光澤,看起來既柔軟又香甜。自己護唇膏的色彩遠遠比不上。


    蘋果往後一靠,頭無力地癱軟。她看著窗外流逝的黑暗,緩緩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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