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唐懷瑟號在海岸登陸的我與紗音,帶著小尾一起前進。


    令人陶醉的美麗森林,鬱鬱蒼蒼地茂密生長著。


    這跟航海途中見到的島嶼群有著明顯的差異—這裏是南國風貌的景觀。


    高聳矗立的黑色巨木在頭頂上方交錯著複雜的粗枝,銀綠色的樹冠在天與地的狹縫間伸展。篩過枝葉縫隙的陽光,化為琥珀色的光線灑落地麵。在樹木間搶占地盤的藤蔓錠放著形似芙蓉的碩大花朵,為森林的各處增添色彩。就連生有苔蘚的地麵,也怒放著五顏六色的花兒。


    這充滿神秘幽情的景觀,讓人聯想起桃花源。


    《禊魂之泉》就位於這座森林的某處。


    要找到它的確非常辛苦,不過走在前頭的紗音腳步並不遲疑。她搖曳著迷你裙擺,盡管不時停下腳步,但依舊毫不躊躇地繼續踏入森林深處。自信滿滿是很好沒錯,但她該不會隻是隨興亂走吧。


    「你啊,真的知道《泉水》的場所嗎?」


    「怎麽可能。又沒有地圖。」


    「那你為什麽要走這條路?」


    「什麽為什麽?」


    「我是在問你方向對不對啊。」


    「嗯。你看,有這個。」


    紗音展示雙手所持的l字形金屬棒。


    「……那又是什麽鬼東西?」


    「探測棒。你不曉得嗎?」


    我當然知道。那是尋找地下水脈之類所使用的。


    察覺我露出狐疑的目光,紗音厚著臉皮擺出笑容。


    「放心放心。畢竟我可是本世紀最強的幸運女孩。」


    「……」


    又開始相信自己是幸運女孩了,看來她的腦袋真的不太靈光。她在此之前的好運,都是源於指向性引力的產物,難道她自己沒發現這一點嗎?此外,因我的存在而導致《夏海引力》被封印的現在,她本身所期望的事物已經不會自動跑來她手邊了,看來她根本沒想到這點。


    我本來想指點她,不過想到一旦說出口又會被她咒罵倒楣鬼或瘟神之類的,所以還是決定保持沉默。


    「嗶嗶嗶、嗶嗶嗶——嗯唔,在這邊!」


    紗音再度邁步而出。


    太隨便了。況且那根棒子的使用方法,完全就是看你自己一個人表演嘛。


    拜托你不要帶我去奇怪的地方,我邊祈禱邊跟上她的腳步。


    仰望頭頂,色調鮮豔的小鳥們,正鳴啼著美麗的歌聲在銀綠色的天蓋縫隙來回穿梭。它們自半空中盛開的花朵吸取蜜液,並於樹梢與樹梢之間輕快地跳躍。鳥兒們嘹亮的歌聲在森林中響徹著,形成好幾重令人陶醉的聲波不停回蕩。


    與紗音單獨步行在這種夢幻的世界,會使人想入非非。


    當我的視線轉向她那纖細的腰肢時——


    「呐,悠馬。」


    「嗯?」


    「你喜歡初代嗎?」


    噗!


    我踢到樹根,絆了一跤。


    「幹嘛突然問這種問題?」


    「因為,你們不是一天到晚都在一起嗎?」


    「在船上,大家都一天到晚在一起啊。」


    「可是你們看起來總是很開心。」


    「……」


    我走在她的三步之後——


    「所以你,是為了這個鬧別扭?」


    「我才沒有鬧別扭!」


    紗音鼓著紅通通的臉頰,對我回過頭。


    「別產生奇怪的誤解,笨蛋!」


    「那,你問這個有什麽意義?」


    「意義……就是,我覺得悠馬或許喜歡初代那樣的女孩。」


    「初代那樣的女孩?」


    「可以坦率表現出心意的率直女孩。」


    坦率?初代坦率?別開玩笑了。


    這家夥看人的眼光真是亂七八糟。


    「之前,我們吃晚飯的時候不是吵架了嗎?那時,琴菜對我說……」


    「說什麽?」


    「那個,呃……」


    紗音像小貓咪一樣縮著身子,臉紅到耳垂並低下頭。


    有這麽害滕嗎,她到底聽到了什麽?


    盡管我非常好奇,但她卻咕咕噥噥開闔著嘴,根本聽不清楚在說什麽。好像是跟坦率什麽有關的,不過我依舊沒能聽明白。


    最後,紗音終於以不如往常的缺乏自信表情,朝上凝望著我。


    「果然,悠馬也喜歡坦率的女孩吧?」


    那麽,我也要坦率地回答yes嗎?


    不知該如何回應的我用食指搔著臉頰。


    紗音究竟要說什麽?想說什麽?我好像可以體會她的想法,不過又不確定……明明知道卻裝作不知道,也許是害怕自己會錯意,也有可能單純是缺乏勇氣的緣故,或者是在畏懼由於某個契機,而使我們變得無法再像現在一樣——麵對種種疑慮,我的心中充斥著困惑。


    於是我將雙手擱在紗音肩上,這麽說道:


    「你啊,保持現在的樣子就可以了。」


    「真的嗎?」


    「是啊。」


    「你真的真的這麽認為?」


    「沒錯。」


    這時紗音很開心地露出了微笑。


    我心髒撲通撲通猛跳起來。


    沒錯,紗音隻要保持這樣就好了。保持如今的夏海紗音。


    不過,我們恐怕還是無法永遠維持目前的關係吧。時間不斷流逝,逐漸改變我們倆——正如同緩慢變化的季節般,如同徐徐增加強度的夏季日曬般。即便我祈禱我們能維持現狀,還是有某個看不見的巨大力量在背後推動我們。不論我們如何抗拒,都無法違抗它。畢竟那就是生命的過程,我們遲早會變成大人。


    我們不是萬年住在永無島的孩子,而是會慢慢變成大人的孩子。


    因此不要害怕改變,把自己的心情,坦率地傳達出去……


    「……」


    我的手依然放在紗音肩上,緩緩把臉湊過去。


    她的眼眸浮起困惑之色。


    如果察覺到絲毫抗拒的氣息,我也預備好隨時準備撤退。


    然而她卻靜靜地閉上眼。


    遠處依舊傳來小鳥的歌唱聲。透過手掌;我感受到紗音內心的緊張。她的肩膀在顫抖,肌肉顯得很緊繃。不過我也沒資格說別人,我的心髒正瘋狂地快速跳著。即便如此我依然像個男子漢一樣故作冷靜,靜靜地把臉湊上前。就在即將悄悄碰觸到那淡櫻色的嘴唇時……


    紗音的身體軟綿綿地搖晃起來。


    「喂!」


    我慌忙摟住她。


    「紗音」


    「我、我沒事……」


    在我的懷抱中,她繃著一張臉。


    「隻是有點暈眩。」


    暈眩?


    「昨晚因為沒睡覺,好像有點累了。」、


    「你還好吧?」


    「嗯。已經沒事了。」


    她發現自己被我抱住,慌忙往後跳開。


    難以形容的尷尬氣氛充斥著。我不知該把眼睛往哪擺,顯得非常狼狽。就好像從一場美夢中醒來一樣,令人心情不太愉悅。


    「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用。我沒事的。」


    她也尷尬地用手撫摸自己的頭發。


    「太悠哉也不好。還是加緊趕路吧。」


    接著,她就帶領小尾迅速前進了。


    呃……


    隻有我一人還仿佛處於夢境。


    這種空虛感是怎麽回事啊?


    之前我也說過,女孩子快速轉變態度的步調我總是跟不上。真的。


    我們穿越有花朵裝飾的巨大


    樹木之間,繼續踏入森林的深處。


    走在一旁的紗音,恢複平日的朝氣變得活潑起來。她不時拔起碩大的花插在秀發上,或是發現蝴蝶開心地伸出手,如此的模樣看起來就好像天真無邪的森林妖精。先前那種身體不適的表現就像是謊言似的。該不會那隻是為了閃避接吻而展露的演技吧,我察覺到這點後有點不安起來。或者該說有點失望才對。


    不過後來回想起來,在那個時候,她的身體或許就已經出現異變了。


    「咦?怎麽了嗎?」


    吃完午飯後,紗音突然停下腳步好一會兒。


    「你看,那邊好像怪怪的。」


    「那是什麽?」


    「我們過去看看。」


    眼前是一片被驚人高聳樹木包圍的圓形空地。


    乍看下給人的印象——是一座深綠色的大教堂。


    規則生長的巨木怎麽看都像是柱子,地麵上翡翠色的草則代替鋪設的地毯。空間的中心設有以花崗岩加工而成的正方形祭壇,沐浴在高高自頭頂上灑落的陽光下,充斥著森林的閑靜氣息。最後在祭壇上,還有一名男子。


    那號人物從頭頂披著鬥篷,身纏亞麻色的長袍陷入了冥思。年紀大約六十左右。刻著深深皺紋的容貌上,清楚地記載了他漫長的人生足跡。


    難道是個仙人?


    我小心翼翼地靠過去,依舊閉眼的老人開口了。


    「我就知道遲早會有人來。」


    他充滿感慨地自言自語著。


    「不過,我也已經等很久了。你們來這個地方做什麽?」


    「我們是來找《禊魂之泉》的。」


    紗音以莫名有禮貌的口吻回答。


    「老爺爺,您知道在哪裏嗎?」


    「當然。隻要沿著那邊的動物小徑走,就會來到一條小小林間道路——很久以前,那是帕西菲斯居民巡禮用的『祝福街道』。然後再繼續沿著小溪走,最後就可以抵達《泉水》了。其實那條溪流就是《泉水》流出形成的。」


    「既然如此,隻要直接舀起溪水,就不必走到《泉水》源頭囉?」


    「小溪的水確實也具備超自然的能力。不過《泉水》出來形成溪流後,就混入了不純的物,無法期待能跟《泉水》具備相同的效果。」


    老人悠閑地繼續說道:


    「不過即便這麽說,《泉水》也不是能帶給所有人奇跡。《泉水》會反應人與人之間的聯,反應心靈的羈絆。如果是不被任何人所愛的人,就無法得到完美的祝福。」


    「這話怎麽說?」


    「你們去一趟就知道了。試一試吧。」


    紗音用力眨著眼,望向我這裏。


    呃,要我提供解說未免太強人所難吧。


    話說回來……老人這時主動提問。


    「這位小姐,為何你要追求聖水?為了財富?名聲?還是永恒的生命?」


    「當然是全部囉。」


    你給我住口!這個充滿貪欲的女人。


    「嗯,還有就是為了解除《死神之瞳》。」


    「喔喔。那玩意兒可就很麻煩了。」


    老人終於睜開眼皮。


    「那是提亞娜斯公主麾下的高級神官所使用的禁忌秘法。被刻上像那樣的刻印,你究竟是做了什麽事?話說回來還沒請教芳名呢。」


    「我叫夏海紗音。可愛到爆炸的海洋之刃號船長。」


    這是什麽宣傳台詞!?


    老人似乎興致勃勃地望著正發出「欸嘿」聲、抬頭挺胸的紗音。


    「夏海,紗音?這真是個奇妙的名字。」


    「我很喜歡呢。那老爺爺您又是誰?」


    「我是《泉水》的護衛。自古以來就持續看管這塊土地的賢者。」


    「賢者?所謂的護衛,每天在這座森林幹什麽?」


    「沒事。醉生夢死、毫無作為。單純就是像作白日夢一樣活著罷了。」


    「人生苦短,還是過得更有意義比較好吧。」


    尤其老爺爺所剩的人生已經不多了——紗音又補上一句。


    你這家夥廢話太多了。我忍不住用手肘頂紗音,提醒她注意。


    幸好老人似乎沒聽到最後的話。


    「人生苦短,是嗎……」


    他以混濁的雙眼望向空中。


    「隻要持續飲用《泉水》,人生便能永遠延長下去。不過所謂永恒的生命,隻會使人生變得空虛罷了。我因為無法忍受這點,所以也漸漸開始不想喝那種泉水了。」


    「您也是那種,會吐出『生命因為有限才美麗』如此玩笑話的人嗎?」


    「我並不是那種虛偽的人。我想說的是,死亡也是人生的一部分。年輕的你們或許無法理解,不過人生所經驗到的全部都是人生。不論是死亡、痛苦、絕望,或悲傷,因為有了那些人生才得以成為人生。缺乏絕望與悲傷的人生,幾乎就不能算是人生了。所謂的長生不老這件事,其實就等於拋棄掉自己的人生。」


    「呼嗯。那不會寫漢字這種絕望也是人生所必要的囉?」


    紗音頗有同感地點著頭。


    居然搬出絕望一詞!你對那件事有這麽強烈的心結嗎?


    不過比起那個,我有其他更想問的,於是我介入會話。


    「那個,請問您是帕西菲斯人吧?」


    「正是。我可以讀取你們的想法,藉此進行對話。」


    「那您聽說過神官雅瑪莉莉絲嗎?」


    混濁的老人眼陣,浮現起薄薄一層光芒。


    「喔喔,真教人吃驚。陌生的異國年輕人,竟然也聽說過這個名字。」


    「那麽,您知道囉?」


    「當然了,她的名號在這邊境同樣響亮。」


    「她是怎麽樣的人呢?」


    「詳情我雖然不大清楚,據我所聞,她……」


    老人的話在此打住。他抬起視線。


    樹木微微發出窸窣聲,駭人的狂亂氣息正充斥著四周各個角落。我驚訝地抬起頭,滿布整個天空的鳥兒們紛紛叫喚起來,展翅飛離此地。


    什麽事?怎麽了嗎?


    察覺到異變,我環顧這一帶。森林、樹木,以及大氣都在微微發出震動。


    豎起耳朵,可以聽到從遠處傳來時、咚,類似煙火爆發的聲響。


    那是海洋之刃號的炮擊聲!


    「你們最好趕緊出發。」


    老人眯起眼,望向遠方。


    「追蹤者似乎也趕來了。」


    「……?」


    我轉頭一看,紗音正繃著臉按住自己的左臂。


    「你怎麽了?」


    「沒事。」


    放下手臂的紗音回頭看我們來時的方向。


    「還是趕緊行動吧。」


    「……是啊。」


    雖然希望老人告訴我們多一點雅瑪莉莉絲的事,不過既然海洋之刃號進入戰鬥狀態,就沒法悠閑地繼續等下去。我們與這位護衛道別,加緊腳步往目的地前進。


    老人依舊坐在石壇上,重新進入冥想的世界。


    *


    沿著右手邊的動物小徑走了一陣子,老人方才提過、左右兩邊被高大樹木包夾的狹窄林道果然出現了。


    我們順著在側溝流經的小溪,朝《禊魂之泉》邁進。


    沒多久,奇妙的生物姿態頻繁地在我們眼前現身。有輕快飛過錯綜樹林的雙頭鳥、繞著弧線在枝頭間跳躍的紅色鼯鼠、仿佛在半途中放棄進化的巨大蜻蜓、纖細美麗的蝴蝶、有翅昆蟲類等……遠方有野獸的鳴叫在回蕩,近處的樹叢則有黃色的兔子發出聲響。白馬群奔過樹木間,有翼狼為了捕捉猶物而疾


    馳。豎起耳朵傾聽雖然可實際感受到森林獨有的喧囂,但我們卻沒有停下腳步,繼續前進。


    終於到了太陽西斜,光芒開始變成赤紅的時分,附近一帶都被染上了微暗的緋紅。


    走在後頭的紗音腳步聲,驀然中斷了。


    我回過頭,她正臉色發青地呆立著不動。


    「怎麽了?累了嗎?」


    「……不能再過去了。」


    「啊?」


    「我要回去!」


    她吐出一句,便猛力轉身。


    我慌忙抓住她的手。


    「怎麽了,突然這樣。」


    原本以為又是她平日的任性,結果似乎不是。


    紗音的模樣不大對勁。


    她痛苦地喘著氣,纖細的肩膀不停上下晃動。一眼就可看出這不是單純的疲勞所致。她的眼陣缺乏生氣,似乎因發燒而顯得恍惚空洞。額頭上浮現珍珠般的汗滴,滲入了白皙的肌膚。臉頰也很紅。我試著伸手碰觸,溫度高得讓我嚇了一跳。


    不會吧。


    我心頭有種很糟的預感,掀起她的左袖查看。


    《死神之瞳》已經變成紫紅色了。


    光是看到這景象我就差點昏倒。


    「呼啊……」


    紗音彎下膝蓋,身體癱軟下去。


    我慌忙抱住她。


    「喂,振作一點!」


    「哈啊、哈啊……」


    「你覺得很痛苦嗎!?我該怎麽辦才好!?」


    「去海洋……已經,不需要陸地……」


    她發出微弱的聲音。


    《死神之瞳》確實會改變被使用對象的基因,使其發生突變,獲得永恒生命的同時,化為無法再度登上陸地的海洋魔物。她不想待在陸地上了?


    「千萬不能在這裏回頭。如果回到海上,你就再也無法得救了。」


    「反正,已經來不及了……」


    「不可以放棄!我絕對會拯救你!」


    在強烈的衝動驅使下,我如此大叫著。


    「還有我在!我們繼續向前走,好嗎?」


    「……」


    紗音仰起濕潤的眸子凝視我。她似乎想說什麽,隻是無法發出聲音——


    她再度將臉埋入我的胸膛。


    就在這時,小尾激昂地吠了起來。


    我回過頭,落在地麵的樹林影子後方有醜陋的人影迅速晃過。


    混帳。偏偏在這個時候!


    是追蹤者。


    我抱起紗音,逃往對麵的樹林。讓痛苦不堪的她靠在一旁的樹上,我以前方的岩石為基座架起霰彈槍。解除安全裝置做好迎擊準備時,自三十公尺外的樹林間,令人毛骨悚然的骸骨群現身了。在斜陽的沐浴下,於虛空描繪出的黑影數量一共有——並不多。隻有五隻。


    「放馬過來吧!一口氣把你們送到另一個世界!」


    我鼓舞自己,將準星對準中央的標的。


    槍聲。接著是襲向肩膀的激烈後座力。


    可惜,打歪了。


    似乎命中了後頭的闊葉樹,子彈砰地從樹幹上彈開。我利用泵動機製退出彈匣,很快進行第二擊。槍聲雖然很驚人,隻是發射出去的霰彈依舊在三次元空間中散落消失。


    「啐!」


    我頓時噴出冷汗。焦躁與不耐使我拿槍的手開始顫抖。在紗音無法動彈的當下,我失去了撤退的選項。如今的不利狀況隻有一人死守此地擊退敵人了,這對我的精神又造成了沉重的壓力。


    冷靜點。我深呼吸一口氣,慎重地瞄準射出第三發。


    這回隻是掠過怪物所係的腰帶附近。對方的長褲一下子滑落,讓骸骨人踩到而絆倒。好機會!我對準在地麵掙紮的魔物腦袋,扣下扳機。


    跳彈造成的煙塵緩緩上升。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根本打不到嘛。移動中的目標也就罷了,這種距離下還打不到不動的物體,我的槍法簡直是悲慘透頂。我自暴自棄地胡亂開火,結果完全沒命中。


    白骨惡魔們正發出怪吼聲朝這裏迫近。


    啊啊,真是的!既然如此的話!


    我取出手榴彈,拔下安全插梢並扔出去。接著立刻躲到岩石後方,搗住雙耳。


    地麵一陣巨響過後,滾滾煙塵冒上空中。


    我抬起頭,邊咳嗽邊窺探敵人的情況。重新舉起槍,隨時預防敵人的襲擊。我持續守候著。


    等煙霧終於淡去,視野變清晰後,隻見周圍散落著四分五裂的白骨。


    這麽一來就搞定了。怎麽那麽容易啊?早知道一開始就應該這麽做。哈哈。


    當我放鬆肩膀的力道,呼地喘了一口氣時——


    背後傳來呻吟聲。紗音正縮著身體蹲在地上。


    「紗音!」


    我本想要抱起她,但卻整個人呆掉了。


    紗音的全身,被不吉利的赤色氣場所包圍。我膽戰心驚地試著伸出手,結果就像碰到強烈靜電一樣被劇痛彈開手掌。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嗚嗚……!」


    紗音難受地扭曲著臉,發出苦悶的叫聲。


    我得早點拯救她才行。


    管他的。


    我下定決心,一口氣抱起她。手掌傳來令全身疼痛不堪的衝擊,讓我忍不住慘叫出來。這種痛苦就像用針刺穿神經,我的臉色想必非常難看。


    紗音的身軀就像著火一樣滾燙。然而我的背脊卻竄過一股寒氣。


    那是由於我發現,她左臂的《瞳》正在發出鮮紅的光芒。


    『體內的「毒」開始形成後,這塊斑點就會變紅。』


    海鶴來小姐的話在腦中蘇醒。如今紗音全身的雪白肌膚都泛起了紅潮。


    「唔,咕……啊啊!」


    她顫抖的嘴迸出了悲鳴。


    「啊啊啊啊啊啊啊——!」


    「振作一點,紗音!」


    我試圖按住她開始激烈掙紮的身體。


    然而她驚人的力量完全不是我所能抗衡的。


    紗音的身體用力跳了起來。她劇烈後仰著上半身,因苦悶而死命掙紮。原本以為她會全身變得僵硬,結果一下子又胡亂擺動起四肢,在地麵上打滾。霎時她身子縮成一團,接著卻又瞬間以幾乎要折斷脊椎的反仰姿勢試圖逃離我的臂膀。


    我所能做的,就是呼喚她的名字,拚死抱住她而已。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我什麽也辦不到,緊摟住在痛苦中慘叫的紗音,感覺自己的心就像是快撕裂了。這種束手無策的無力感、絕望、焦慮、不耐,以及恐懼紛紛苛責起我的心,化為情緒的暴風雨後猛烈打擊我,令我幾乎要發瘋了。


    「啊!啊啊……!」


    終於,紗音的叫聲愈來愈小。激烈失控的手腳也停止動作,被劇痛打擊的身軀逐漸失去了力道。簡直就像海水急速退潮的感覺一樣。


    緩緩爬起身後,紗音已經不再亂動了。


    隻不過她纖細的胴體,依舊不時發出微弱的痙攣。


    「紗音……?」


    有一股氣鬱積在我的肺部。那是我首度品嚐到的恐怖滋味。


    在我的懷抱裏,紗音正逐漸喪失自我……


    「紗音!喂,紗音!」


    沒有回應。即便我呼喚她,她的眼皮也不動一下,半點反應都沒有。紗音隻是閉著眼,保持腦袋垂下的姿勢。不時重複陣陣的痙攣動作。


    怎麽會這樣……我感覺全身的血液被瞬間抽幹。


    難不成她死了嗎?還是說,這是即將變化為海之魔物的前兆?


    我覺得眼前一片漆黑。


    「紗音!快


    醒來,喂!」


    還是沒有回答。


    沒救了。


    我一事無成。隻能愕然。完全。沒有半點。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沒有半點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沒有半點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什麽都辦不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過於絕望之下,我對著血紅的天空叫喊。


    抱著紗音,我發出幾乎要撕裂喉嚨的巨大慘叫聲。


    然而我使盡全力的咆哮聲,最後也隻是徒然地消失在黃昏中,現場僅留下一事無成、完全無力的自己。我當場垂下腦袋,邊發出呻吟邊閉上眼。我的胸口痛苦不堪,感覺就像是要吐血了。充斥內心的絕望,正試圖從肉體內部突破出來。


    誰來救救我們!拜托!


    然而森林沒有回應,隻是在冷酷的沉默中矗立著。


    不對——


    我耳邊有潺潺的小溪流動聲。


    回過神後,我抬起頭。


    這麽說來,老人提過小溪的水也具備超自然能力。盡管混合了不純物質,無法期待具備同樣的效果就是了……


    如今隻能仰賴奇跡。


    我取出背包裏的水壺,用杯子舀起小溪的水。


    「紗音,喝下去。」


    抱起她癱軟的身子,我將水湊近她失去生氣的嘴唇。


    拜托。一定要喝下去。


    「喝啊,紗音!」


    求求你喝下去吧。


    她慘白的喉嚨微弱地動著。


    我隻能邊祈禱邊守候。


    夜晚的簾幕籠罩了這個世界。


    那是一股深邃、沉靜、冷硬的沉默。


    頭頂上升起了令人感到超現實的巨大滿月,平日的月亮大小完全無法比擬。我無法想像為何月亮看起來會那樣,蒼白的顏色,散發出一種充滿神性的威嚴。這裏恐怕不是我所熟知的世界吧。


    不可思議的苔蘚滿布著整片森林,並發出琉璃色的光芒照亮幽暗。此外,到處盛開的夜行性花朵,還吐出磷光性的孢子在空中飄浮著。


    在夜色下閃閃發光的樹海。這種情境就宛如童話故事中的森林。


    紗音恢複元氣後,鐵定會為此大為亢奮吧。


    隻不過現在,她正躺在我懷裏,在淡淡光芒的簇擁下沉眠著。


    她的四肢纖細得令人屏息。如此嬌小瘦弱的身子究竟是如何隱藏著那麽驚人的活力,我重新感到不可思議起來。可惜如今,她橫躺在我臂膀中的肉體,已經失去平日那種耀眼的朝氣了。隻剩下欠缺生命力,令人悲傷的瘦弱、脆弱、柔弱的肢體。我覺得好像隻要稍微用點力,就可以把她整個人粉碎。於是我溫柔地用兩隻手擁住她。


    就這樣,經過了幾乎以為是永遠的漫長時間後——


    「……雪……」


    甜美的低語聲在我耳邊響起,我抬起臉。


    少女正恍惚地眺望著自頭頂上降落的孢子。


    「紗音……」


    強烈的安心感充斥著我的胸膛。


    「你沒事了?」


    「不。還是不行……」


    她露出無力的微笑。


    「因為,我沒辦法動。」


    「既然如此,我就背你去。」


    我也以微笑回應她。


    「隻要是你想去的地方,不管是哪裏我都會帶你去。」


    「……遊樂園……」


    「嗯?」


    「我想去,遊樂園……」


    「好。下次一起去吧。」


    她左臂上的刻印,目前依舊泛出紅色。幸好包裹住身軀的紅光已經消失,紗音的表情也變得平穩許多。溪水的效果似乎不可小覷。隻是,死神尚未完全遠離,紗音的生命依然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下。她的身體內部像是有什麽毫無道理的變化,變得不安定起來,光是我倆彼此碰觸,那種感覺便能傳達到我身上。


    像這樣抱著她,身體的溫度似乎會讓紗音如雪融化般消失,這令我陷入了無法遏抑的不安中。


    「我作了,一個夢。」


    紗音以空虛的聲音喃喃說道:


    「與悠馬第一次見麵那天的夢。」


    「那天早上好冷啊。」


    「感覺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對我而言,就像是昨天才發生一樣。」


    我稍稍加重了手臂的力道。


    「隻不過,現在這樣子也好像一場夢。」


    紗音長長的睫毛上下搖曳著。


    「那天——跟你離別的那天起,我就感覺自己一直生活在一場夢裏。我不禁懷疑,有你的世界是現實,我存在的世界隻是一個夢。然而隨著時間經過,我無可奈何地察覺自己存在的世界才是現實,這回開始覺得有你在的世界才是夢境了。不論是你,還有那場冒險,搞不好全都隻是夢,我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當然不是夢呀。我,就活在這個世界裏。」


    紗音說出了跟上次冒險一模一樣的台詞。


    因此請不要忘了我……我記得她好像還這麽說過,不禁感到胸口一陣難受。


    「我因為悠馬不在了,覺得好寂寞……太寂寞了……」


    紗音的語尾模糊,幾乎要消散在夜空之中。


    「因此那天夜裏,想到可以跟悠馬重逢就高興地不得了。好高興、好開心……不過,我同時也覺得很害怕。就算跟悠馬相會了,兩人感情變好,你也有可能再度從我身邊不見……一想到這,我就恐懼極了。那就好像從一場美夢裏醒來一樣,悠馬遲早會消失的……有了這種想法,我就好害怕好害怕,怕得無法忍受……因此當悠馬出現在眼前時,也不知道該怎麽對待你才好……沒辦法坦率麵對……」


    紗音的聲音梗在喉嚨裏。


    「抱歉。我對你太冷淡了……」


    「沒關係,不必在意啦。」


    我想要笑一笑,但卻無法順利笑出來。心中有各種各樣的情感交織著——


    隻不過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非常悲傷。


    光芒閃閃的孢子持續從頭頂降下。猶如一場虛幻的雪。


    「請你以後,不要再離開我……」


    紗音的眼眸中滾落了淚珠。


    「我想跟你永遠在一起……就算不全是開心的事,就算吵架了、傷害彼此,也想跟你永遠在一起。跟悠馬一起……所以,請你不要離開我……」


    紗音從喉嚨硬擠出說話聲。


    「我不會離開你的。絕對不會。」


    深切的感傷與愛意,幾乎要把我胸口撕裂了。


    我無法壓抑自身體內部湧現的情緒,最後在眼前淡淡地滲了開來。我試圖按捺住,但臉頰流下的淚水卻滴到了紗音的秀發上——濡濕了她的發絲。什麽話也來不及說,淚滴便消失了……


    想告訴她的話語堆積如山,想傳達給她的心意明明那麽豐富,任何一種想法卻都無法化為言語,無法形成聲音。我與這滿溢而出的思念一同摟抱住紗音,就隻能這麽做而已。跨越言語的藩籬,我祈禱這樣的心意能確實


    傳達到她心中。


    「陪伴在我身邊……」


    張著濕潤的眼眸,紗音羞赧地露出微笑。


    隨後,她緩緩閉上了眼。


    「這可是,命令唷……」


    我明白了。一直陪你就是了。


    永遠不分離……


    我擁抱她纖細的身體,同樣閉上眼。


    在夏季的夜空中,閃閃發光的雪持續降下。


    *


    那是一場夢嗎……


    抑或是現實呢?


    小尾低沉的嘶吼聲,嚇得我頓時睜開眼。


    一瞬間,我還搞不懂自己身在何方。占據天空的巨大滿月,自樹冠的縫隙射來銀白色的光芒。沐浴在月光下的磷光性苔蘚,為幽暗的森林提供琉璃色的照明。隻不過方才降下的發光孢子,如今已完全失去了蹤跡。


    我覺得自己好像作了一場夢,但記憶過於模糊,無法跟現實產生區別。


    方才跟紗音的對話……那究竟是現實,還是一場夢呢?就連這點我都無法區分清楚。她此刻依舊在我的懷中,閉上眼睛沉睡。


    紗音並沒有死。我可以感覺到她的體溫,她的胸口也微微上下起伏著。眼角盡管有淚痕,但那也不足以成為先前那番對話就是現實的證據。


    不過說真的,那些現在都不重要了。


    我的本能正發出某種讓人不悅的預感。


    那些家夥又要來了。


    「紗音,快醒醒!」


    我輕拍她的臉頰。不過,她一點醒來的征兆都沒有。


    搞不好她再也不會清醒了。我陷入了如此的不安中。


    在銀光下浮現的睡姿看起來楚楚可憐,宛如永遠陷入沉眠的睡美人……


    我聽見遠處傳來了無數的腳步聲。


    現在沒有時間在這邊瞎耗了。


    「要走囉,小尾。」


    我舍棄礙事的行李,背起紗音邁出步伐。現在隻能以我的雙腿,我的力量,把她帶去《泉水》那邊了。不論遭遇什麽事我都要盡全力守護她。不管那是現實抑或是夢,我都跟她約定好了—我會帶她去任何地方,不論天涯海角。


    紗音的身體好輕。然而要扛一個女孩子通過夜晚的森林也絕非易事。即便在發光苔蘚的協助下視野並不算漆黑,不過看不清楚的腳底下依舊是凹凸不平的。


    好幾次我都踢到了隆起的樹根,或是一腳踩進凹陷的坑洞差點扭到。就算想返回林道,我也已經喪失了方向感。此外小溪的潺潺聲如今也聽不見了。搞不好我正往錯誤的方向前進也說不定。不過,如今我也隻剩下繼續邁步一途。


    我咬住下唇,以小尾為前鋒加緊走著。


    咻嗚喔喔喔喔!唔喔喔喔喔喔喔!


    幾乎令血液停止流動的野蠻叫聲,在森林裏回蕩。


    雙方應該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吧。隻不過以那些家夥的腳程考量,絕對不能輕忽大意。


    森林裏的夜間行軍,比想像中更耗費體力。


    再加上腳下的坡度愈來愈陡了。


    我激烈地喘著氣。雙腿也逐漸沉重起來。


    但即便如此,我依舊沒停下步伐。那些怪物至今依然從幽暗的另一頭朝我們襲來,如此的不安與恐懼支配了我的腦袋。如果被追上的話,我們就真的完蛋了。我把笨重的霰彈槍拋下沒帶來,身上的武器隻剩下一把手槍跟一枚手榴彈。


    怎麽看都不是能夠迎戰的裝備。在被追上之前務必得找到《泉水》才行。


    前進,前進,前進。


    向前,向前,向前。


    我被坑洞絆了一下,摔在地上。不過我立刻站起身,再度邁步。


    「唔嗚……!」


    一陣劇痛竄過我的右腳踝,讓我繃緊了臉。


    察覺到有異樣,小尾也回過頭。


    「我沒事。快走。」


    每走一步,右腳踝就有劇痛閃過。可能是扭傷了吧。


    冷汗自渾身噴出。瀏海黏在額頭上。我的呼吸也急促起來。


    重新背好紗音,我踏入高度會纏住雙腿的草叢中。


    終於,左手邊出現了懸崖。險峻的地溝持續延伸到幽暗的另一頭。


    一想到這,我又摔了一跤。我咬牙切齒,努力爬起來。


    背後再次傳來了粗野的鬼吼鬼叫聲。我無法分辨距離。搞不好已經來到很近的位置,也有可能尚在遠處。疲憊麻痹了我的五感,讓我開始無法掌握自己是否仍在膽怯。恐懼感並不會以具體的姿態出現,而是將氣息融入黑夜中,或是自天空射下的月光裏隱約浮出。


    我開始領悟到,自己的體力正瀕臨極限。


    汗水滴入眼中,視野變得一片模糊。右側的肺葉開始疼痛。我的腦袋則迷迷糊糊。左腳跟附近傳來麻痹感。大概是為了分擔右腳的重量步行,對左腳來說負荷過重了吧。


    但即使如此我依然繼續走著。走著,走著,繼續走——


    幽暗在不知不覺中開始泛白。


    咦?


    我才剛覺得奇怪,霎時,世界開始搖晃、旋轉起來。


    等我回過神,才發現自己已趴在地上了。


    剛才我或許失去意識好一陣子,也有可能隻是即將失去意識。我試圖爬起來,手臂卻沒能使力。就好像被吸附在地麵一樣,我整個人都無法動彈。呼吸變得很艱難,我感覺好痛苦,每次一想換氣,身體的某處就發出空氣泄漏的聲音,喉嚨也產生如燒灼般的疼痛。覺得渾身每一處都傳來苦楚。血腥味自口中擴散開來。


    我感覺精神正在脫離肉體,就好像在墮入永無止境的深淵。或許我已經失去意識,也有可能臂卻沒能使力。我整個人都無法動彈。每次一想換氣,血腥味就會自空中擴散開來。我會陪伴在你身邊。正在墮入。開始搖晃、旋轉。空氣泄漏的聲音。我沒能使力。即將逝去意識。沒經驗的人也ok。永無止境的深淵。燒灼般的疼痛。悠馬。正在墮入。永遠在一起。喉嚨被灼燒著。身體的某處。墮入。無法動彈。墮入。精神變得混濁。墮入。永無止盡。對不起。墮入。墮入。墮入——


    世界愈來愈遠。我持續墮入深邃的幽暗。


    結束了……


    我心想。


    噗通……


    我感覺到什麽。


    噗通……


    不可思議的力量拉起我,我覺得自己在上升。


    噗通、噗通、噗通……


    那是心髒的跳動。


    不是我自己的——而是紗音的。


    她所演奏出的生命脈動,在我的背部產生了感覺。光憑她的心跳,我就可以感受到。世界是無聲的,不會說話,也沒有感覺,隻剩下紗音的心跳聲充斥著我的五感。


    如夢似幻的心跳聲。不過那律動卻強而有力,不斷敲打著我的背。


    我聽到,說話聲了。


    「別這麽窩囊,悠馬!振作一點!你是男生吧!」


    我抬起頭,紗音正雙手扠腰佇立著。


    「我不允許你在這種地方放棄!快點站起來!事情還沒結束呢!你拯救過世界,要救我一個人算什麽!」


    什麽女人啊。沒血沒淚的惡魔。


    我已經撐夠久了。讓我睡吧。


    然而明明近得快要碰觸到的深淵,卻一口氣離我遠去了。拜托饒了我吧。我對自己正要清醒過來的這股頑強,真的感到無比厭惡。超越極限的痛苦與疲勞,再度回到了傷痕累累的肉體中。劇痛刺穿剖開我全身,以及讓我胸腔幾乎要破裂的窒息。不過那些也都是我還活著的證明。事情還沒有完全結束的證據。


    五感與世界重新找回了接點。


    模糊的視野又開始聚焦,現實的影像流入我


    腦海。


    紗音所站的位置其實是小尾,它正汪汪地拚命吠著。


    至於紗音本人則在我背後沉睡。剛才那是夢,抑或是幻覺呢……


    不管是什麽都無妨。既然如此,我就再度放手一搏吧!


    嘴裏吐出了土跟鮮血。


    以失去感覺的雙臂撐起上半身,我搖晃著滿是傷痕的雙腿站起來。


    接著我又倒地了無數次,爬起無數次,每走出一步就會摔倒,倒地了以後又重新站起來。全身都是泥巴與傷口。真是痛苦不堪,難受到快要死掉了。我吸氣的同時胸口就會閃過劇痛。從肺部深處湧起的血腥味,在喉嚨擴散開來。


    但即便如此我依舊繼續走著。我腦袋裏隻裝著「拯救紗音」這個念頭。在這個美麗卻殘忍的森林裏,扭曲歪斜的大地,宛如撒下網子的巨大樹根,被光陰之力撂倒的腐朽枯木,纏住我雙腿的泥濘,生滿苔蘚的岩石,青綠的草叢,偷偷吐著氣的風媒傳粉花,在這個美麗卻殘忍的森林裏,我背著紗音繼續邁步。


    回過神時,我已經走出森林,且光芒滿溢四周。


    幽暗被驅散了,天空染上一片薔薇色。


    早晨降臨了。清新、爽朗的一天就此開始。


    隻不過當正前方展開的景色映入眼簾時,我愕然了。


    「這是……」


    我了望著美麗的大自然。深綠的大幅全景,從這裏可以一目了然。視野內是無止盡的大片森林。隻有眼底下數十公尺的圓形空間內,有一麵閃爍著明亮曙光的水鏡。


    我所佇立的位置,是懸崖上。《泉水》則在遙遠的底部。


    「小尾,你這家夥……」


    我投以非難的眼神,小狗隻能發出「啾啾」的悲鳴。


    在森林中彷徨時,我似乎不知不覺抵達了這個離譜的場所。從這裏隻要有心,的確可以在數秒內抵達《禊魂之泉》,隻不過我沒那個勇氣使用那手段罷了。


    沒辦法了。隻好慢慢找下懸崖的路。


    正當我放棄地轉過身時,小尾發出了威嚇的低吼聲。


    醜惡的生物正從森林裏,一一現身。


    「咕……!」


    終於被那些家夥追上了嗎?而且還是在無路可逃的懸崖邊?


    真是糟糕透了。我把背上的紗音放低,緩緩朝後退。


    腳邊有小石子滾落。被地球的引力拉扯,石子掉進了遙遠下方的水麵。


    這種高度簡直是開玩笑。不論怎麽保守估計,應該都有五十公尺。


    那群骸骨劍士,正緩緩朝我這裏逼近。數量有十隻——不,還有大約十隻左右從森林中現身。想嚐試正麵突破,不管怎麽看都是自殺行為。這麽一來……


    我再度望向《泉水》。真的要玩沒綁繩索的高空彈跳了嗎?


    然而選擇那種手段,毫無疑問是真正的自殺。即便底下是水麵好了,這種高度掉下去跟落在水泥地上並沒有兩樣。能得救的機率為零。


    正當我在躊躇時,怪物依舊不停地逼近。


    「混帳……」


    汗水自額頭上滑落。


    我拚死尋找其他逃生之路,不過卻怎麽也找不出突破口。倘若有《夏海引力》或許能打破這個難關,但諷剌的是,封印住她能力的正是我本人。


    已經無藥可救了嗎?剩下的選項,就隻有一死了。


    我看著眼底下的那麵水鏡。


    「……」


    對喔,總比被那些家夥砍死要好吧。


    白骨的死神們,舉高劍朝這裏接近。對已經宛如囊中物的獵物,對手勢必要一網打盡。我吸了一口氣。吐出來。然後再吸一口氣。


    接著,我自懷中取出手榴彈。


    「才不能把紗音交給你們。」


    以手指彈開安全插梢後,手榴彈落向地麵。在它即將要碰地前我使勁把它踢出去。至少要留點禮物給敵人吧。膽怯的魔物們背過身子,我立刻踢向大地。


    我跳了。腳掌離開地麵。感覺到風的吹拂。瞬間,我覺得自己好像做了某件毫無道理的蠢事。不過如今已無法回頭,之後隻剩下死亡這個嚴謹的終點。


    我雙手護住紗音的頭,對準《泉水》落下。


    頭上有閃光迸發。然後是手榴彈的爆炸聲。


    青色的水麵,正在迫近。耳中聽見銳利的風切聲。我緊抱住紗音。


    水麵。風。我閉上雙眼。


    結果著水的衝擊力——


    比想像中弱。


    在神秘的力量擁抱下,我們與柔軟的水麵激烈衝撞。墜落感急速喪失,被無數的白色氣泡所包圍,我驀然理解了一點。看來這也是這《泉水》具備的超能力之一。包住我全身的柔和氛圍,徹底中和了墜落時的衝擊。


    不過我的身體還是潛入了將近十公尺,沉向這青色世界的底部。


    我以雙手撥水,試圖取得浮力。


    嗯?雙手?


    紗音不見了!


    紗音!


    快找。


    她在那!


    在潔白泡沫的遙遠彼端——她正輕輕攤開雙手,一頭秀發優雅地舞動著,緩緩地在水中沉浮。青色水波使她搖曳浮動的姿態,就好像掌管著藍天的楚楚可憐的天使一樣。真是美極了。


    我對這充滿幻想氣息的美景看傻了眼,直到頭頂上發出低沉的落水聲。


    在水麵俯衝而來的異形輪廓,頓時飛入視野。


    是追蹤者!


    我大為焦急起來。為什麽?難道《死神之瞳》還沒解除嗎?


    骸骨群正鎖定少女的位置降下。


    紗音!


    在尋找疑問的解答之前,我渾然忘我地撥著水。跟紗音之間的距離,反而是怪物們較近。幸好那些家夥似乎很不擅長遊泳,讓我搶先一步抵達她身邊。


    我確認她的左臂,《瞳》依然帶著紅色的光芒。


    為何刻印沒有消失?怎麽會這樣?


    壓倒性的混亂與疑惑,使我整個人陷入慌亂。在我驚慌失措時,魔物們正從四麵八方趕來。胸口的悸動加速,肺部的氧氣耗盡,逐漸令我呼吸困難。這次真的逃不掉了嗎?


    該怎麽辦才好?怎樣才能拯救紗音?


    還少了什麽條件嗎?


    然而處於缺氧狀態的腦袋,嚴重擾亂了我的思考能力。我的意識變得朦朧。得趕緊浮上水麵才行,不然就會窒息而死。我無法呼吸了。呼吸。恐慌的波濤正撲向我。


    冷靜點。仔細想想。努力思索一下。


    我想起那位老人所說的話——《泉水》會反應人與人之間的聯係,反應心靈的羈絆。如果是不被任何人所愛的人,就無法得到完美的祝福——他的確是這麽說的。


    心靈的羈絆?要怎麽證明紗音正被某人所愛呢?


    證明她並非孑然一身,並非孤獨的存在。


    要說起證明這件事的方法……


    我的心跳急遽加速。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結論,反而讓自己感到困惑。


    那真的是正確的方法嗎?


    假使,這樣子依然無法展現兩人的羈絆呢?


    不過現在沒時間迷惘了。四周的怪物舉起劍一齊朝我們襲來。


    刀刃同時突刺而來。六把刃尖,像是慢動作一樣飛到眼前。劍的威力被水壓減弱,突剌的力道也變鈍了。隻是我身處無法自由活動的水中,同樣不能做出閃避動作。


    如今沒有那個閑功夫猶豫了。


    我凝望在水中漂浮的少女。


    心中想著紗音。思念既強烈又深刻。


    在這種水中,且九死一生的狀況下,唯一證明她被人所愛,並不是孤獨的方法隻有一個,那也是引發奇跡的唯一一項


    有效手段。


    紗音……  我摟住她的肩。


    然後。


    緩緩地。


    在透明的青色世界中心。


    無數顆氣泡包圍下。


    我。


    與紗音……


    死之刻印發出光輝,所有的一切都被光芒所包圍。


    *


    扛著紗音好不容易遊到岸邊,我與小尾都累得當場癱倒下去。


    天空一片蔚藍清澈,清爽的色彩高懸在空中。沐浴在朝陽下的水麵反射出炫目的光芒,在微風的邀請下跳起了溫柔的舞蹈。這裏已經沒有任何怪物的影子了。順利自《死神之瞳》的引力解脫,它們大概回去自己的世界了吧。


    如今殘留下來的,隻有壯麗的大自然,還有我們,以及……


    我感覺到氣息,於是揚起臉。


    正前方的岩地,坐著一名讓人聯想起天使的美少年。


    「魔物離去了,隻剩下我們。就跟那時候一樣。」


    「水樹……」


    我撐起疲憊不堪的身軀,自懷中掏出槍。


    然而——


    「槍殺不死我的。你不是試過了嗎?」


    「……你來做什麽?」


    「沒什麽。如今的我無法傷你一根寒毛,不過你也沒法殺死我,我們算是平分秋色了,還有什麽事可做的?」


    柔軟的金發在風中搖曳,水樹站起身。


    「今天就算平手了吧。不過,我不會放棄的。」


    「慢著!先把瀨戶同學放了!」


    「這點我辦不到。」


    「為什麽?你說的鑰匙是指什麽?雅瑪莉莉絲又是誰?」


    這時,他敷衍地發出一陣感歎聲。


    「不知道你是從誰那聽說的,不過真教人意外。你竟然知道那個名字。」


    接著,他似乎覺得很有趣地眯起眼。


    「看來我們的命運,之後還會互相牽引啊。」


    「瀨戶同學是雅瑪莉莉絲轉世的嗎?」


    「你相信投胎轉世這種事?動畫看太多了吧。」


    水樹笑道。難道不是?


    「根本就沒有轉世這回事。人生隻有一次機會,既沒有前世也沒有來生。隻有如今擺在眼前的現實,那就是我們的全部了。因此我要步上我堅信的道路,你也走你自己的吧。」


    「我要怎麽做?該怎樣才能阻止你?」


    「別以為你可以拯救我。」


    水樹以意外強烈的口吻這麽說道。


    「隻有殺了我,你才能阻止我這個想法。」


    「……」


    果然,就隻有那條路了嗎?我們的命運是彼此殺戮,看誰先死為止。


    水樹臉上浮現寂寞的微笑,轉身背對我。我以黯淡的情緒,再度開口問:


    「你要上哪去?」


    「總之,先往南邊。」


    「做什麽?」


    「哈哈。我的目的隻有一個啊,不是嗎?」


    他輕快地笑著。


    「那麽,幫我向夏海小姐問好。」


    他自懷中取出某種裝置,以拇指進行操作。


    那似乎是類似瞬間移動裝置的東西——他離去的背影,逐漸融入了後方的景色。


    再見了。以後還會碰麵吧,凪沙先生。


    在幻影中,隻剩下他隱含著殘酷意味的說話聲。


    那聲音充滿了現實的色彩。


    *


    把沉睡的紗音扛回海岸時,海洋之刃號已在近海下錨。眼見那艘可稱得上「家」的船,我終於自緊張中解脫,不過很快地胸口又悸動起來。巡防艦的第二上帆桁,已經有一部分損毀。看來是經過相當激烈的戰鬥,仔細檢視還可發現船身的各處都有損傷。


    總之趕緊搭唐懷瑟號返回後,破損情況倒沒有遠處看起來那麽嚴重,乘組員也全都平安無事。


    海鶴來小姐那隊已率先回到船上,確認所有人都上船後,海洋之刃號收錨張帆,啟航返回日本。海鶴來小姐雖然主張要去裝不老不死的泉水,但在我們離開海岸沒多久,島就失去了實體,自這個世界消失了。周邊也不見奈特巴吉爾號的蹤影,瀨戶同學跟水樹似乎都已經離去了。


    「真遺憾,連一滴《泉水》也無法帶回家。」


    眺望著無限延伸至水平線的寬闊大海,海鶴來小姐歎了一口氣道:


    「連凪沙先生的傷都能治好,帶回去一定可以賺大錢的。」


    「至少紗音得救了,這就應該心懷感謝。」


    「你太天真了,凪沙先生。掌管金錢運的女神可是稍縱即逝的唷。」


    那句諺語應該是指幸運女神吧。


    「結果,這次的收獲就隻有這個。」


    她下顎抵在甲板的桌上,觀察那個奇妙的物體。


    在桌麵上直立擺放的,是個帶有經典搞笑表情的窯燒人偶。高度大約廿公分左右。形狀以小學生勞作課所製作的*埴輪而言都還嫌糟,甚至擺出了類似在跳*阿波舞的愚蠢姿勢。這到底是什麽鬼啊?(譯注:「埴輪」,日本古墳出土的一種素陶器;「阿波舞」,日本三大盆舞之一。)


    「是從那座島找回來的。我感覺應該很值錢。」


    「會嗎?」


    「既然是帕西菲斯的寶藏,鐵定具備非常可觀的價值。」


    「這種東西,你是在島的哪裏挖出來的?」


    「沒什麽,就是走在路上隨手撿到的。」


    別撿這種詭異的東西好嗎?虧你還是千金大小姐,竟然養成了這種毛病。


    不,那種事不重要了。老實說我有其他更在意的內容。


    「話說回來,你們到底遇到了什麽?」


    我打心底感到很不可思議地問。


    海鶴來小姐全身都沾滿泥巴,頭發淩亂,衣服也破破爛爛的。不,不隻是她而已,包括美留香、貝塚,所有去尋寶的家夥模樣都很淒慘。


    「呃,就是剛好遇到一些事嘛。」


    「那個,騎馬的人……唔嘎嗚喔喔!」


    美留香想要說些什麽,結果被海鶴來小姐與貝塚慌忙塞住。


    「啊哈哈。請不要多慮,凪沙先生。」


    「沒錯沒錯。你完全不必在意那些。」


    「馬也嘎嗚喔喔!」


    美留香的嘴被手堵住了,海鶴來小姐及貝塚臉上則露出僵硬的笑容。到底發生了什麽丟臉的事啊?隻見那兩人滿臉通紅,一旁的幕內隻是聳聳肩。


    騎馬的人?這兩人碰到什麽了嗎?


    唔哇,真教人好奇啊——


    「拜托請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就說了什麽也沒有嘛。」


    「是啊。那是一趟非常平和的尋寶之旅。」


    「我絕對不信!你們隱瞞了什麽吧!?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跟凪沙先生一點關係也沒有!」


    「不要東問西問,多管閑事,不然下場就會這樣!這樣!」


    「好痛啊……痛死了!這樣很痛耶!」


    當我們在甲板上引發騷動時——


    「哎呀——這裏還挺熱鬧的呢。」


    初代輕飄飄晃過來。


    「船長的意識已經恢複囉。」


    進入船長室後,紗音就像身處深閨中的公主般,坐在窗邊眺望圓窗外的大海乍看下,她恢複得很快。臉色好多了,眼睛的明亮程度也截然不同。


    「啊,悠馬!」


    一注意到我進入房間,紗音就開心地卷起左袖。


    「你看你看!刻印消失了,看呀!」


    「太好了。你現在感覺如何?」


    「好極了


    。這都是托了悠馬的福吧?謝謝!」


    「咦?啊……喔。」


    她難得如此率直地道謝,我嚇了一大跳。


    怎麽了?該不會是腦袋撞壞了吧?


    在紗音天真無邪的可愛笑容麵前,我突然感到很害羞。


    「別這麽客氣啦。那個,我們不是約定好了嗎?」


    「約定?」


    「是啊。就在昨天晚上。」


    紗音那雙靈活的大眼珠,浮現出問號。


    「難道你不記得了?」


    「沒什麽好記的呀,我不是從頭昏睡到尾嗎?」


    什麽?


    「你中間有醒來一次吧?」


    她微微偏著頭,稍微思索了一會兒,接著又用力搖搖頭。


    「不會吧!」


    「真的啊!」


    那昨晚的事怎麽辦?說好要一起去遊樂園,跟悠馬重逢很開心,想要永遠跟我在一起,這些會話難道她全都沒印象?別這樣整我好嗎?大概是跳入《泉水》時撞到腦袋,害她失去記憶了吧。還是說那一切都是我在作夢?


    「呐,我們有約定過什麽嗎?」


    「唔呃。」


    這個問題我難以回答,紗音的眼眸閃過了困惑之色。


    「總不會是你趁我昏睡時做出了某些不軌的舉動吧?」


    「……」


    悠馬,千萬別慌張。在水中所發生的事,絕對不算是她所言的『奇怪的事』。


    那隻是——沒錯,隻是為了急救的人工呼吸。


    然而我臉上卻出現了動搖的表情,紗音的臉色也瞬間大變。


    「你做過了對吧……揉我的胸部之類的……」


    「我哪有!」


    「我才不信!內褲男從此以後改名為揉胸男!」


    「就說了我什麽都沒做嘛!」


    「那剛才的沉默是什麽意思!?」


    「…………」


    「你看,又無話可說了!一定是做了色色的事!到底是什麽!?」


    「我什麽都沒做,真的。」


    「絕對是騙人的!你究竟在隱瞞什麽!?做了不可告人之事對吧!」


    「——!」


    「——!」


    「——!」


    「——!」


    如果說出事實,我肯定會被丟進白令海吧。


    還是把真相帶進墳墓吧。


    被紗音在船艙內追著跑的同時,我暗地下定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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