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七日 0236時(日本標準時間)


    東京都 江東區 赤海碼頭


    宗介覺得自己仿佛看見了某種幻覺。盡管距離隔得相當遠,到他判斷出那東西是個“人型“為止,還是花了一點時間。因為它實在太龐大了。大腦一時之間無法認知。可是,不管直覺再怎麽唱反調,那的確是個人型。海水浸濕它的紅色裝甲,粗壯的上臂和大腿、頭部──從下麵看不清楚,胸前的突起將它整個擋住了。包括宗介在內的四個人,隻能呆呆的仰望這架巨大的as。


    “怎麽會這樣……”


    克魯茲喃喃道。宗介板著臉皺起眉頭,歎了一聲。


    “胡攪蠻纏。”


    雖然他也進去過那艘船的貨艙,也看過了那具機體──但在近距離下看它,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隻知道是一部大機器而已。


    說他太遲鈍,其實也不盡然。身高是一般機體的五倍以上,這樣的機身有誰想象得出來?若是了解as的人還說得過去──不,正因為太了解as,所以這種尺寸的機體,更是一開始就沒想過。


    大多數的as都是八公尺,十公頓左右,這是有理由的。從骨骼材質的耐久力,電磁肌肉的適合功率,動力源的大小,隱密性,整備的簡便度,生產上的效率,被賦予的作戰目的到為達目的必需裝備的槍炮尺寸等……還有一些拉拉雜雜的事情。綜合考慮這麽多因素,再經過嚴密的計算,設計得使它們能更有效的運用,才得到這樣的尺寸。


    巨大as的外觀十分簡單,幾乎沒有像m9那樣形式複雜的裝甲。它看起來像一頭神話中的巨獸,穿戴著拚湊的板金焊接成的凱甲,有一種古意昂然的存在感,仿佛一個被魔法而不是科技之力驅動的人偶。巨大as緊抓著m9的下半身──握住腰部的那隻手越來越用力。m9的裝甲被擠壓得變形,眼看著就快被捏碎了。


    “唔……不能動……!”


    毛上士哀叫道。泰莎這才回過神,對著無線電大叫。


    “梅裏莎!用單分子刀攻擊它的拇指!”


    “拇指?什麽東西呀!”


    看來,毛上士並不知道自己的機體正被一具龐大的as握著。因為距離太近,她反而無法判斷敵人的全貌。恐怕連機體的智能電腦也因為無法辨識敵機,正感到慌張吧!


    “你現在正被一具非常大的as──“


    “呀……呀啊!!”


    巨人的另一隻手抓住m9的上半身,順勢將她的機體橫過來,硬生生的絞動──“!!”


    一使勁,巨人把雙臂拉開。m9的腰被拉斷,裂成上半身與下半身。


    乳白色的液體──驅動係統的衝擊吸收液劑──從被拉扯成兩半的軀幹中四濺,宛如鮮血般。產生錯誤動作的m9下半身反複著詭異的痙攣。


    “梅裏莎!”


    泰莎發出尖叫,見到這幅光景,甚至連克魯茲都頓時臉色慘白。小要不敢直視,緊緊握著身旁宗介的手臂。


    夜色中,巨大的as──它能不能稱之為as都是個疑問──將斷成兩截的m9高高舉起。仿佛向夜之神獻上這活人祭品。


    吼……沉悶的低吼在碼頭響起。


    荷,荷荷荷荷……那是人聲。是巨人發出的聲音。裝備在機體某處的低音域擴音器,將搭乘者的笑聲傳了出來,像是來自地底深處回音一般,陰慘至極。初夏的夜風帶點微溫。但此刻的眾人卻仍然覺得脊背一寒。


    巨人丟開m9的殘骸。上半身和下半身各自在空中旋轉了幾圈,便頹然落進它身後的海中,激起二道水柱。


    “毛上士……”


    宗介正想衝出去,克魯茲卻猛然抓住他的手臂。


    “你要在那家夥眼前跳海?會被它捏爛的。”


    “可是──”


    “擔心大姐還不如擔心這裏吧,你看。”


    巨人微微的彎腰,看著宗介等人。原本被胸部遮住的頭,在微光中終於露了出來。那形狀令人聯想到筒狀的戰盔。約當於嘴巴的那個部位,看得出有四門機關炮。


    “它好像看上我們了耶!”


    恍若伽藍堂般的巨人之眼正望著這裏。有種仿佛隨時都會發動攻擊的感覺。可是──-接下來巨人把眼光移開,緩緩的轉動上半身,轉向剛來到此地的大批警隊和自衛隊。


    從警車或運兵車上下來的人們,不約而同的愣在那兒仰望著巨人。三具聯結車載來的自衛隊as──第二代機種九六式──已經啟動。正準備站到地麵上。但那三機也跟它們腳下的人們一樣,癡癡地仰望著巨人。


    “相良,衛星通訊機呢……?”


    泰莎問道。


    “這個無線電也可以傳送。”


    “借我。”


    “請。總之先離開這裏吧!到車上去。”


    宗介往他們來這座碼頭時開來的貨車跑去。剩下的三人跟在他身後。光是站在這兒呆望著也無濟於事。


    “你想幹什麽?!“


    小要問道。


    “呼叫增援吧──我看隻有用巡航飛彈了。”


    “增援?那種東西要從哪裏叫來──”


    身後的警衛隊也不打算逃,還用擴音器發出警告。


    “立……立刻停止機體的發動機!馬上下來!否則……我,我們要開炮了!聽見了嗎?立刻停止──”


    嘭咚!一個沉重的鈍音。


    他們回頭一望,隻見高聳入雲的巨人一腳踏上了碼頭。令人不解的是,柏油路麵竟然隻出現些微的裂痕。單單是它那破壞性的重量,就算踏陷了整個地麵也不足為奇……“射……射擊──!”


    無數的槍聲和炮聲宛如決堤般響起。轟然巨鳴像奔流的瀑布,大大小小的子彈朝著巨人射去。


    可是,步兵的小型槍炮就不用說了。連as的40mm來福槍也無法貫穿巨人的裝甲,隻能在它的右半身激起小小的閃光罷了。


    “那種程度──打不倒它的。”


    喃喃道著,宗介便急忙跑向車子。


    沐浴在無數炮火的射擊下,琢磨隻是覺得像在淋一陣毛毛細雨。傷口的痛楚也已經感覺不到。仿佛整個人漂浮在半空中似的高亢感。把一具普通的as像個玩具般扯裂的這般力道。自己隻消輕輕動一下手臂,建築物和鐵塔就被打得粉碎。這個巨人就是自己,它的每一個指尖都清楚地貫穿了自己的意誌。徒勞無益的炮火齊射仍然持續著。


    “吵死人了……”


    琢磨喃喃著,重新握好主控裝置上的操縱杆,用拇指推開圓形的開關。


    <λ-driverb組功能,準備完畢。>behemoth的智能電腦報告著。


    好,來試試吧。


    就在此時,有一架自衛隊的as正抗起一管大型火箭筒。那雖然不是新型武器,威力卻足以穿透戰車的裝甲。


    就算是behemoth的裝甲也擋不了那種武器。


    在訓練和藥物的幫助下,增強──或說是變形了的意識,開始塑造出一個形象。


    他令它接近“盾“的形狀。不隻是在厚度,手感和重量上相近。要更精細,連一個個的分子都在意念中描繪。不,說是分子並不正確。自己想要的東西,不光是由分子構成的。是物質內部的力量,是束縛它,操縱它的智慧。是那樣的東西才對。到現在還沒有任何言詞足以形容這種力量。


    自衛隊發射了大型火箭。它筆直的衝向琢磨──behemoth的胸口。


    從沒有人見過,也從沒有知道的形象,要讓它在腦中浮現,自然任誰也辦不到。琢磨卻不同。他的精神可以在一瞬間辦到這一點。而λ-driver可以實現它的意念


    。


    衝向behemoth的火箭彈,在命中巨人的機體之前就爆炸了。超高熱,超高壓的噴射金屬,被一道看不見的牆壁給擋了下來。徒然四散。


    behemoth的裝甲絲毫沒有一點損傷。這一擋著實漂亮。


    “沒用的啦。”


    琢磨做了一個冷酷的微笑,用食指扣動扳機。四門裝置在behemoth頭部的30mm機關炮立刻噴出火焰。這部機體的技術人員稱之為“龍之氣息“。


    猛烈的破壞之雨,向敵人們傾斜而下。


    警車也好,特殊車輛也好,全都毫無抵抗地被它撕裂,接二連三的爆炸。輪胎高高的彈到三十公尺的高空。


    燃燒的汽油拖著細細的尾巴,黑煙籠罩了整個碼頭。軍警們倉惶地逃竄,哭叫,或無力的癱瘓在地。


    “哈哈……”


    琢磨做這些事情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警方的車輛幾乎都被炸飛了,但自衛隊的as九六式還留著。九六式忠實呈現了操縱者的動作,擺出卻步且狼狽的模樣。站在前麵的一架似乎還想再站,而它右側的那一架正顫抖著雙腿。


    琢磨讓手伸向機體的背部,拔出架放在那裏的“太刀”。這是一把由鈦合金與陶瓷複合製成,比一般as長三倍以上的大刀。雖被稱作“太刀”,但隻是用來敲打,近似木刀的武器罷了。


    behemoth揮動著太刀,向三架自衛隊機攻去。這不是太複雜的程序,隻要走過去,擊碎它們就行。


    “太刀”劈下,最前麵的as應聲粉碎。橫向一掃,另一架一分為二。


    最後的一架──跌坐在地,雙手高舉──它輕而易舉的就踢飛了它,像個被壓扁的空罐,凹陷的機體飛了出去。


    “啊哈哈……”


    不凡的痛快感。任誰也阻止不了自己,逃不開自己了。來這裏真是對了。早知道還猶豫什麽。無庸置疑地,自己已成為世界之王。


    貨櫃山的另一側,as破碎的手臂正在半空中飛舞,自衛隊的as隻怕已成為巨人的餌食。爆炸的火光令夜空焦黑,怒吼聲與哀吼傳了過來。


    (天啊……為什麽不逃呢?)


    會造成那種慘不忍睹的景象,泰莎不得不承認自己也有責任。當時在宗介的住處──不,甚至是別處──早把琢磨給殺掉就好了。這麽一來,現在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那麽我方或許會失去卡列寧,但是敵人也將會放棄啟動behemoth,然後……然後……無限的選項,無限的分歧點。


    (不可能呀。)


    泰莎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徹悟,原來自己是這樣一個不完全的存在。和宗介也好,和小要也好。自我的矛盾和偽善竟然如此張牙舞爪的暴露。僅僅一天之前,自己還沉溺在“盡其所能地接近萬能”的迷思裏。而此刻的這股無力感……!正在苦惱之際,宗介出聲叫她。


    “上校。請增援。”


    “咦……”


    “我們必須設法解決那個巨人。請您指示。”


    請您指示。他還拿自己當指揮官看待。


    “對……對不起。”


    是的。她還有事情得做。沮喪必須等下星期再說。泰莎打開無線電的開關,開啟衛星線路。


    “是。”


    “我是泰斯塔羅莎。請接母艦的馬德加斯中校。非常緊急,要求最優先處理。”


    “收到。請等五秒鍾。”


    整整五秒後。線路切換,改由副官馬德加斯應答。


    “艦長。恭喜您平安。”


    “中校,母艦現在到哪裏?”


    “紀伊半島以南一百二十公裏處。”


    還是不行。


    距離東京超過五百公裏。就算用直升飛機運新的as過來也要二小時,若用緊急展開推進器來發射as,這裏也在射程之外。像“順安事件”那樣利用改造過的彈道飛彈去搭載的話,至少要一小時的準備時間。


    就這一到二個小時之內,那個巨人──behemoth會放肆到什麽地步?光想都令人不寒而栗。


    舉措無度,無計可施了。我──“艦長。目前狀況是否有必要出動‘arbalest’?”


    馬德加斯語調平板的問道。簡直就像as內建的智能電腦一樣。


    “……是的。”


    “立刻嗎?”


    “是。”


    “那麽,我馬上發射。”


    “……你說什麽?”


    “我未經您的許可──已將搭載arbalest的彈道飛彈準備完成,三分鍾以內即可發射。發射後六分鍾便可抵達您的所在地。換言之,全程需要九分鍾。”


    彈道飛彈的發射作業,會使母艦處於極度無防備的狀態。艦艇必須上浮一定時間,在該期間敞開飛行甲板。


    最強,最大的兩棲強襲潛水艇tuatha de danann是各國海軍最感興趣的目標──稍有不慎,便有遭到別國占領的危險。


    “馬德加斯中校……”


    “對不起。我已做好接受處罰的心理準備。”


    泰莎想起馬德加斯中校那削瘦而略帶神經質的麵容,不禁微笑了起來。是呀。我身邊有許多如此優秀的人在,自怨自艾簡直是對他們的侮辱。


    “不,你做得非常好。馬上發射。”


    “是。艦長。投彈地點是?”


    “這個嘛──”


    這就棘手了。降落後很有可能馬上遭到巨人迎擊。最好成績是地形更複雜的地點,以便在著陸後爭取到數十秒的時間,讓操縱兵搭乘。最好是個視線不開闊的地方,但不能是熱鬧的市區,否則會把老百姓卷入。照明要暗,空間要有限且要有高低落差,此外──-最適合的場所,要能充分發揮arbalest能力的場所。在哪裏?


    大約隻有短短的一秒鍾,她反複思索著一切可能性。複雜的思考迷宮,其中還有許許多多的不確定因素。完全找不到一個可以肯定是最佳的結論。可是──天底下不可能有完美的。自己隻能在不完美中泅泳。


    “我決定了。“


    泰莎敲敲小要的肩頭,問道。


    “那棟建築叫什麽?“


    她遙指著海的另一麵,在相當遙遠的對岸,有個倒金字塔形的建築物,投射的燈光令它有些朦朧。


    “咦?那個國際展示場……我記得是叫東京bigsight吧。”


    琢磨靈巧地操縱著behemoth的感應器。


    機體各部,十多處攝影機和紅外線感應器已經全功能啟動,為他搜尋著目標。畢竟是數十公尺的高度,附近一帶沒有看不見的東西。


    不多久,在一條街之外的倉庫後麵,他探測到四個人的熱源。正在奔跑。二個男的,二個女的。


    “有了。”


    是泰蕾莎泰斯塔莎和她的同伴。相良宗介的生還是個意外,但我等會兒就會殺了他。因為那男的曾經用槍抵著我,還威脅要殺我。說真的,好可怕。我沒法忘記那種屈辱。


    對,把那家夥踩爛,感覺一定更爽快。


    還有那個囂張又粗魯的女人──那個千鳥要。我也要給她好看。


    若是因此連泰斯塔羅莎都一起殺了,也無所謂。不,要一起殺掉。反正她隻是把我當傻瓜看待罷了。我的善意,她根本一點也沒注意。


    既然得不到,幹脆就破壞吧。


    對……人偶般的機械大腳踏過濃密的黑煙,向前邁進,一步一步的,behemoth從火焰中走了出來。


    離巨人的獵場大約一條街之外的倉庫後麵,停放著宗介和克魯茲開來此地的車子。中古的輕型貨車,貨台旁邊還印著“高


    澤魚店”的黑字。


    “隻有這種車嗎……?怎麽有一股腥味……”


    小要四處嗅來嗅去。


    “別抱怨了。現在是非常時期。”


    “喂。現在大家夥往這裏來了……”


    克魯茲說道。巨人的腳步聲一步比一步響亮,周圍的貨櫃和街燈都因為這規律的腳步而震動著。


    貨櫃擋住了他們的視野,但能肯定巨人正在接近,該不是注意到這裏了吧?


    “來得好。”


    泰莎喃喃道。像是做好了某種心理準備。


    “啊?什麽來得好?你到底在胡說──”


    “上車!我們快逃!”


    宗介跳進駕駛座,大叫著。小要慌忙地坐進側座,克魯茲和泰莎則跳上了後麵的貨台。


    貨櫃山的另一邊,巨人的頭已經露了出來。簡單的桶型裝甲上,有著圓圓的二個眼睛和嘴巴。那張令人聯想到老式玩具的臉,正慢慢地往這裏看,還歪著脖子。


    “快點走呀!”


    被巨人的視線嚇著,小要緊張的叫了起來,連番捶著宗介的肩。


    引擎一發動,貨車立刻向前衝。轉彎經過倉庫時,四人份的體重令車身大大地左傾。


    “你聽著,相良……”


    泰莎從貨台上探出身子,向駕駛座上的宗介叫道。


    “你要讓那個巨人──behemoth跟著,把它引過來。”


    突然聽見如此有違常理的話,宗介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引那個巨人過來?要引到哪裏去?怎麽引?那不等於自殺行為嗎?


    “可是,上校──”


    “照著做。”


    泰莎朗聲說。那是個沉著的指揮官。


    “mithril(秘銀)就是為了這個才付我們薪水的。不必考慮我的安危。一切全靠你的身手了。”


    聽見她這麽一說,宗介產生了某種不可思議的心情。那是隻有被人信任的人才會感受到的自信和挑戰心,既然她都這麽說了。我何不放手一試──就是這種心情。


    “好啊。那麽,要往哪裏?”


    “就這麽往前直走。在十字路口右轉,一直到那個國際展示場去,以單軌電車的高架道路為盾,應該可以拖一會兒。”


    原來如此,漂亮的逃走路線……宗介暗暗佩服。


    “arbalest”會降落在國際展示場的西側。剩下的,我們三個會爭取時間,直到你搭上去為止。”


    “要我駕駛嗎?”


    瞄了克魯茲的背影一眼,宗介問道。


    “對。那架機體現階段隻有針對你做過設定,因為兩個月前的那一件──”


    “它追來啦!”


    一直向後張望的小要叫著。


    踢散了街燈和路樹,巨人正往這兒走來。雖然它隻是走,卻是一個不小心就會追上貨車的速度。


    畢竟是大個子,步伐差太多了。


    隻見巨人的頭已經正麵朝向這裏。它想發射那些機關炮。


    “它要開炮了……我一做信號你就轉彎!”


    克魯茲叫道。


    “好!”


    “來了,來了,來了……轉彎!”


    宗介奮力猛扭方向盤。幾乎就在同時,巨人的掃射如傾盆大雨直下。它的30mm機關槍炮彈,單一顆就像牛奶瓶那樣大小,而在一瞬間便有數十發一超音速射來。說是掃射,更像是爆炸,近距離的衝擊撲向小貨車的右側。


    “呀……!”


    柏油被炸得粉碎,幾乎伸手可及的道路護欄,竟像一條扭曲的破抹布那樣,高高的拋在半空中。傾斜的車身,迫近的路燈。宗介以奇跡般的技術,將小貨車駛回原位。幾乎被甩出貨車的泰莎,被克魯茲一把抓了回來。


    (不好。)


    再這麽下去。別說是引它過來了,若是它再一次發射,再更準確一點,這輛小貨車根本就──“宗介,開直線的!”


    克魯茲吼著。


    “你想幹什麽?”


    “我要咬那家夥一口。聽著,一定要筆直哦!也別改變速度!”


    “收到。”


    宗介照著他的話,在筆直的路線上保持一定的速度。克魯茲單膝跪在貨台上,將來福槍口對著車後那個依舊緊追不舍的龐然大物。


    “你,你要幹什麽?”


    “安靜點,小要。你馬上就知道羅……”


    克魯茲露出了一個邪惡的笑容。


    他的眼神變了,變得讓人不禁聯想到老鷹之類的猛禽。舔了舔上唇,他仔細地架著來福槍,像是給情人的愛撫般。從輪胎傳來的震動,令槍口飄飄地上下晃動。但此刻看來,這種震動也早在他的計算之中。風的流動,光的改變,此外的一切,滴水不漏的──“對對對……來啊,開炮啊……王八蛋。”


    巨人仿佛即將再次發射機關炮,頭部又往這裏定住了。宗介湧起一股扭轉方向的衝動,但還是信任自己的搭擋,維持原有的路線。


    來了。正這麽想時,克魯茲開了一槍。


    隻那麽一槍,一發連輕裝裝甲車的外板都射不穿的來福槍彈。


    然而,巨人的頭部卻起了變化。隻見一個火花彈起,其中一門機關炮砰地散出了金屬碎片。緊接著頭部的右半邊噴出小小的火焰和黑煙──發生了小爆炸。


    “中獎。”


    克魯茲的子彈不偏不倚的射進機關炮的炮口,引爆了其中的彈藥。


    雖說是炮口,也不過是個三公分的小洞。而且有超過兩百公尺的距離,又是在疾駛中的車子上發射。


    “克魯茲……你好厲害!”


    “哼,包在我身上。”


    “我本來還以為你隻會耍嘴皮子呢!”


    “……”


    “現在放心還太早。”


    宗介說道。


    眼下,敵人的機關炮雖然半毀,我方卻無法再進一步的破壞它,更糟的是,巨人很快就從混亂中恢複過來,再次咆哮著追趕他們。它的雙手高舉,腳步加快。道路被踏碎了,鋼鐵的巨浪就要撲過來了。


    “……”


    看起來,巨人仿佛就要覆蓋了整個夜空。


    “可惡!”


    宗介死命的踩著油門。


    六月二十七日 0241時(日本標準時間)


    東京都 江東區 赤海碼頭


    碼頭稍遠處。海浪輕拍著的一處港口斜坡旁,安德烈·卡列寧被拖上了岸。在那艘即將沉沒的船中,打在他背上的那一槍,其實隻刮去了肩膀上的一片肉。可是海水和失血奪去他的體溫,體能消耗殆盡,就連要移動都很困難。這一次真的會……“……”是誰把他從海裏拖出來,又帶著他遊到這處斜坡旁的──為了確認這一點,卡列寧坐起身子。


    坡道的斜麵上,聖奈仰躺在那兒。她的下半身還浸在水裏,蒼白的臉則仰望著夜空。


    是她救了自己。


    卡列寧並不覺得意外。她雖然向他開槍,那一槍卻沒有造成致命傷。既然真的想殺他,以那樣的距離,竟然不瞄準頭部──很難想象。


    “覺得我很傻嗎……”


    聖奈開口了。


    “不。”


    卡列寧才答完便注意到,她的背後正泊泊流出大量的血液。由於她仰躺著,看不見傷口的狀況,可是──容易想見她傷得不輕。


    這也意味著,急救已經沒有意義。


    “behemoth……啟動了嗎。”


    “對。你贏了。”


    “已經無所謂了……”


    她氣若遊絲的說著。


    “那個……本來……是設計對抗as用的炮台……本來……要


    裝更多的槍炮……要獵殺as……”


    “可是,未免太笨重了。”


    “所以才需要λ-driver……才需要琢磨呀……”


    就算體積如此龐大,也耐不了戰車炮或高速飛彈的直接射擊。盾與矛的相爭,大抵是矛要多占點上風。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才將λ-driver這種不穩定的係統裝進去。這便是behemoth的全貌。


    “那個……是不可能被破壞的。……燃料……有四十分鍾……在那之前,沒人能阻止……”


    “那就要看琢磨了。”


    “……對他,我過意不去。他的記憶錯亂。……不知什麽時候……把我當成了被他殺死的姐姐……我就那樣……利用了他。”


    “……”


    “我根本,沒有親人呀……一直都……一個人。”


    沉默。遠方傳來爆炸的聲音,仿佛豪雨來臨前的遠雷。


    “你不問嗎?”


    “問什麽。”


    “救你的理由。”


    “我想得出來。”


    想來,是她在卡列寧身上看見了某個人的幻影吧。也或許是割舍不下那種與人交流的互動。甚至,她隻是想在這世上留下一個認識自己的人。


    不管哪一種,都是可悲的。


    “你這樣……一幅早就知道的口氣。好討厭啊。……我都想吐了。”


    “抱歉。”


    他說得認真,聖奈便微微一笑。隻出現過一次的那個微笑。


    “我最討厭的你。……至少讓我知道,你的名字吧?”


    “安德烈·塞格維奇·卡列寧。”


    “怪名字……”


    到這兒,聖奈便不再說話了。


    仿佛任誰都會這麽做──卡列寧伸手合上了她睜開的雙眼。就這樣,橫死的臉便化成了美麗的睡容。說她曾是個信仰毀滅主義的恐怖分子,恐怕誰也不會相信吧。


    聖職者──也許就像你說的吧,他想著。陪人走完人生最後一程,我幹過太多次了。


    身後響起一陣打水聲。有人遊到這片斜坡來了。


    “咳咳……哇啊……”


    那是梅裏莎·毛。她嘩啦啦地撥開海水往這兒走來。像是先前便已經注意到卡列寧的身影,見到他生還,她一點也沒有驚訝的樣子。


    “……真是,我還以為要死了。”


    說完,她低頭看著一旁的遺體。


    “認識的?”


    “算是。”


    六月二十七日 0244時(日本標準時間)


    東京都 江東區 有明


    自己竟意外地如此冷靜,小要真覺得不可思議。剛剛還好怕。但已記不得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太陽穴嗡嗡作響,還聽得見血管裏的血液在泊泊流動。


    可是,現在都聽不到了。


    (哦,就是這個啊。)


    小要莫名體會到了。


    (宗介就是一直活在這種“環境“裏的。)


    仔細想想,自己也不是頭一次經曆這種情況了。包括日常生活的瑣碎小事──遇見“敵人”,覺得害怕,然後坦然麵對──誰不是這樣呢?隻會害怕,就無法采取必要的行動了。


    真是,人類的心還真是堅強。


    砰磅!有東西破掉的聲音,混凝土快掉了下來。巨人發射的機關炮彈,把平行走在上頭的單軌電車──嚴格的說,不該稱作單軌電車的──高架軌道給擊毀了。


    “……”


    數十噸崩落的混凝土塊下,小貨車千鈞一發的鑽了出去。高架軌道撞上了鋪設路,硬生生斷成二段,後麵追上來的behemoth卻毫不費力的踢散了它。這幅景象,就像是致命的龍卷風在四處破壞後仍緊追不舍。


    “哈!哈哈哈!!飛吧飛吧!”


    克魯茲high起來放聲大笑。駕駛座上的宗介則說,“有空笑還不如再來一槍!”


    “別胡說了。這種情況……唷!別亂動。”


    僅因克魯茲的一擊,敵人已喪失半數機關炮,剩下二門的精準度可能也大幅跌落。連著好幾次射擊都隻是輕輕擦過小貨車。


    可是,周圍的損失就慘重了。


    幾輛路過的計程車和私家車被爆炸和流彈波及,不是打滑就是翻倒在路邊──甚至還撞上路邊的護欄。行道樹和路燈像保齡球瓶似的東倒西歪,柏油路麵被犁出一道道凹痕,道路兩旁的大樓玻璃也都破了。


    貨車當然不可能沒事。它的懸吊係統傳來異樣的震動,引擎不時用奇妙的高音啜泣著,外殼破破爛爛,車窗的玻璃早就不知跑哪兒去了。


    好不容易開到了國際展示場的旁邊。


    到這裏究竟要做什麽?小要正這麽想著時,“那個嗎?”


    宗介喃喃道。她也跟著尋他的視線看去。


    前方偏右處。兩點鍾方向的上空出現一個筒狀的膠囊,吊在三個降落傘下,筆直的劃過夜空;朝著他們的小貨車的目的地,那棟巨大的銀色建築物──“我看過那個……”


    在之前的事件中,小要曾經看過一模一樣的膠囊自空中降落。膠囊會在空中彈開。裏麵會跑出一架as。


    “糟糕……被看光了。”


    哦……嗬嗬嗬嗬……behemoth沒放過那個膠囊。發出一陣低沉的笑聲之後,它便對著膠囊發射了機關炮。白光撕裂大氣後,在空中向膠囊飛去。


    直接命中。


    降落傘在一瞬間碎成萬片,鋼索寸斷。金屬碎片四散在布滿彈孔的膠囊外,膠囊則掉進了國際展示場中。雖然沒有爆炸──“完蛋了……!”


    “不,還早呢。”


    泰莎的聲音裏有著滿滿的自信。


    “那架機體不會這麽簡單就損壞的。──相良?”


    “收到……千鳥,拜托你。”


    “咦。什麽?”


    “幫我開。”


    宗介放開了方向盤,將駕駛座旁的車門半開。


    “等一下……我是高中生耶?!我哪會開車啊!”


    慌慌張張地橫過身去抓住方向盤,小要仍不忘抗議。車子正好經過國際展示場的麵前,通過一道很寬的陸橋下方。來到這下麵,巨人便暫時看不見這輛小貨車了。


    “叫克魯茲來不就好了嗎?”


    “沒那個時間。交給你羅!”


    話剛說完,他就跳車了。宗介在路麵上翻滾的身影越來越遠。behemoth沒注意到這一切和站起身來的宗介,自顧地拿陸橋當踏台,繼續往小貨車追了上來。


    “……那。這什麽啊?!”


    “小要,快轉!”


    移到駕駛座上的小要,在克魯茲的大吼下反射性的將方向盤向右打。小貨車就這麽無視於國際展示場前十字路口的紅燈,壓著輪胎向右硬轉了過去。幸好現在是深夜。沒有車子撞上來。


    可是,叫自己來開車,實在是……她正想踩下刹車,泰莎卻從後麵大聲的喝止。


    “繼續走!停下來就完蛋了!“


    “呃……”


    說起來也真是如此。那架亂七八糟的as既暴力又大個,一直在後頭緊追不舍。一旦停下來──馬上就被踩扁下台一鞠躬了。


    這下慘了。我也跳車逃命算了?不,不可能的。況且我根本──“真是!我不管羅?”


    小要死命的踩下了油門。


    這棟建築物真複雜,宗介想著。


    國際展示場的結構是複合式樓層,層層疊疊的,形成內部的廣大空間。隻不過想從樓梯一層一層的過去,不知怎地竟然變成繞遠路,要不就是忽然遇上封鎖的防火閘門。


    搞到後來,他還是用手槍敲破了玻璃


    ,用手榴彈炸破閘門,強行前往膠囊的落下地點。


    跑過印著“西館“的告示牌,來到靜止的手扶梯前,往下便望見他要找的膠囊。


    (有了……!)


    這裏是一處大廳,寬闊得可以收容一棟普通的大廈。


    大廳中央,焦黑而布滿彈孔的膠囊橫倒在那兒。膠囊的大小和油罐車上的油槽差不多,周圍散亂著扁塌的鋼架和玻璃碎片。大廳的天花板有一麵玻璃,膠囊掉進來時發出的風洞,把玻璃給吸破了。


    宗介三步並做一步地跳下電梯,奔向膠囊。裏麵應該有一架as。


    彈孔還冒著白煙。有一個可強製使膠囊剝離的爆炸裝置,手動操作它的拉杆應該在這裏……沒有。


    宗介在膠囊周圍繞了整整十秒,拚命的找那個拉杆,卻怎麽樣也沒看見相似的麵板。


    (難道被壓住了……?)


    手動操縱杆所在麵板,正好朝下壓在地麵上。這樣就沒法弄破膠囊了。也就是說,沒法駕駛裏麵的as……接連承受五六發30mm炮彈,膠囊依舊穩如泰山。赤手空拳是百分之百不可能將它弄開的。槍也派不上用場。


    身上也沒有炸藥了,隻剩一顆手榴彈。


    隻有一顆,足以改變膠囊的位置嗎……?


    他實在不敢確保。不過,已經沒有時間摩蹭下去了。說不定在這段摸索的時間裏,小要他們已經被巨人追上,快要被撕成碎片了。


    (隻有試試看了。)


    他下定決心,拔掉了手榴彈的安全栓,將它塞進膠囊和地板間的縫隙。然後放開激發杆,退避到安全處。


    數秒後,手榴彈爆炸。


    膠囊大大地搖晃著。宗介屏息以待,金屬的圓筒隻是微微的斜了一下──然後又回到原本的位置上。


    反正跟遊樂場的小汽車差不多啦,小要如此這般地說給自己聽。開車有什麽難。幸好這輛小貨車是自排的。


    “對……對對……“


    剛才整條都是一望無際的直線道路。開在那種地方會被打死的。被那個機槍掃射什麽的。我得逃進更窄小一點的地方才行……!


    “要轉彎羅!”


    她把方向盤猛然一扭,為防止夜間有一般車輛進入,國際展示場的停車場入口都有堅固的閘門。


    可不能撞到那個。她再次扭轉方向盤,貨車便衝進路旁的草坪,強行撞破了圍欄。


    沒翻車還真是個奇跡。


    車體以驚人之勢上下左右的彈跳著,方向盤也以驚人的力道抗拒她的操縱。小要感到右一痛,原來是卡在方向盤的拇指扭了一下。


    “唔……!”


    現在沒空痛。強行突破使得貨車的速度驟減,behemoth的腳底就在頭頂上了。天空已經被它遮住──“快加速!”


    “我知道!”


    大腳重重的踏下,擦過貨車的尾部,把車牌的給刮了下來。眾人捏了一把冷汗,小貨車再度奮勇的加速向前衝。


    “在這裏跑……會被打中的!”


    “裏麵啊!裏麵!撞破鐵門!”


    克魯茲猛敲著貨台和駕駛座之間的隔板。


    behemoth的機關炮又向他們襲來。就在車旁的外牆被轟得粉碎,尖銳的碎片在刹那間近來,刺破了側座的椅墊。自己剛剛還坐在那個地方的。她不覺得膽寒,反倒覺得滑稽。


    “哈……哈哈……”


    知覺在擴張。活著的真實感正滿滿地穿透全身。她仿佛看得見一片片飛散的玻璃和柏油,也看得見貨台上克魯茲護著泰莎讓她伏下身去的身影──盡管發生在背後,但她覺得看見了。


    她已經感覺不到拇指的疼痛,打方向盤的動作變得俐落,甚至懂得瞬間拉起手刹車好讓車身橫向滑動。她開始覺得辦得到是理所當然的。再一次加速,又動了。巨人逼近。還可以。小貨車朝著展示場的鐵門衝去。可以的。鐵門越來越逼近眼前。


    衝撞。


    眼前什麽也看不見了。鐵門比想象中的還堅固。剛才根本沒空係上安全帶的她,這下子一頭撞上了方向盤。


    頭蓋骨大概會凹陷骨折吧?!畢竟受到了那樣大的衝擊。


    可是──貨車仍然撞破了鐵門,衝進了展示場。消音器可能被撞掉了,排氣的聲音隆隆作響。


    朦朧中,小要仍然踩著油門。可是小貨車的耐久力已達極限。排擋也好像打不進去了,車子一點也沒有加速。


    展示場非常寬廣,可以從容的收進一整艘貨輪。沒看見展示品,隻有空蕩蕩的一片漆黑。什麽也沒有,空無一物。


    漆黑中,車子因慣性又滑行了一會兒,便完全停了下來。


    “泰莎。喂,泰莎……”


    克魯茲叫道。


    泰莎癱在貨台上。不知是暈倒了還是死了。隻見到她的額角上流下一道血痕。


    腦袋有一部分呆呆的。周圍的一切好像越來越遠似的。這是……怎麽回事?之前也有過這種感覺……“啊……”


    身後的外牆和天花板發出擠壓的聲音,鋼筋斷裂,混凝土崩落,外頭的月光灑進。


    筒型的頭部,空洞的大眼。behemoth正從外牆的裂口中看著這裏──它歪著頭,像在說──“結束了嗎?”


    “要分高下了……”


    琢磨喃喃自語。他的呼吸淺而急促。


    駕駛艙中,他的下半身全都濕了。是血。傷口流的血。眼睛的焦點聚不起來。螢幕上的字模模糊糊。


    害我花了如此大把工夫……可是就要結束了。我──我打算踩扁你們。這樣的傷口就會好了。一定的。


    智能電腦發出警告。


    <λ-drivera組功能降低。骨骼係統正發生幹擾波。>機身開始發出異樣的不協調音。擠壓與震動。不行。我得集中。


    琢磨輕輕搖頭,讓意識回到身體的每個角落。隻有這樣,這部機器才能動。


    好。


    他操縱著機體的手腳,進一步破壞展示場的外牆。一跨步,把腳踏了進去。


    泰斯塔羅莎等人乘坐的那輛小貨車好像完全故障了,停在那兒不像要跑走的樣子。她倒在貨台上,好像昏倒了。另一個白種男子抱著她。是剛才拿來福槍在那裏囂張的那個家夥。


    他也不能放過。


    駕駛座的門開了,千鳥要從那裏走出來。她一隻手按著頭,走路搖搖晃晃,靠在貨台上。好像受了傷的樣子,真痛快。


    “……”


    這時,琢磨才注意到相良宗介不見了。


    那家夥在哪?他應該坐在駕駛座上的。那家夥怎麽不在──怎麽可以不在。要是不踩扁他,那還有什麽意思……!


    “相良宗介在哪裏……?”


    behemoth的外部擴音器放大了他的聲音。千鳥要等人沒有回答。他們應該聽見了才是。


    “快說!相良宗介到哪裏去了?!”


    步履蹣跚地,如豆大般的千鳥要走向前,仰頭看著琢磨,她好像要說什麽。琢磨便將感應器之一,高感度指向性麥克風轉過去。


    “──我哪知道啊,笨蛋。不會去問你姐姐啊……?”


    “……”


    不說就算了。你死吧。問你算我笨。


    頭部的機關炮對著他們。隻見他們做出仿佛認命的姿勢。哎,幸好泰斯塔羅莎昏倒了。我先把你們打成碎片,再踩過去。對,不留一點肉片。


    “活該。”


    琢磨扣緊扳機。


    強烈的衝擊。頭部猛然往右一倒。不是機關炮的反作用力。是某種別的──“……”


    頭部中彈。有人從旁邊射擊。不隻是機關槍的程度


    ,而是更大的槍。對,這是屬於as的──“找我有事嗎?”


    有個聲音傳出。他轉過頭去。


    展示場的北麵屋頂上,一架as屈膝蹲坐在月光下。雙手持著一挺短槍身的霰彈炮,穩穩的指著behemoth。


    (……什麽?)


    純白的機身。


    細致而彪悍的外形,與其說是兵器,更像是神像之類──宛如那樣的設計。在嘴部的部位,有一個供武器裝備架置用的大型加強結構部。這使得它的頭部令人聯想到一個咬著卷軸密笈的忍者。


    “獵物已近在眼前還舔舌頭。這是三流獵人才會幹的事。”


    透過外部擴音器,傳來的竟是相良宗介的聲音。


    “你說什麽……”


    “我來當你的對手。放馬過來。”


    白色as依舊捧著霰彈炮,隻有左手的食指勾了勾。那是“挑釁“。好像瞧不起人似的。


    太囂張了。就憑你那麽一點點大,也想打倒我?


    琢磨的心中燃起黑暗的火焰。


    “求之不得。”


    behemoth改變方向,往白色的as衝了過去。


    千鈞一發之際總算是趕上了。


    坐在“ar-7arbalest”的駕駛艙裏,宗介悄悄地呼了一口氣。


    用手榴彈移動膠囊的構想雖然失敗,但是膠囊本身也壞得差不多了的樣子。就在他被失望打擊的下一秒,爆炸裝置竟然自己啟動,將膠囊的外板彈了出去。


    裏麵的機體──arbalest安然無恙。雖有幾處中彈,但都沒有貫穿。多虧這層使用了最新材質的裝甲。隻不過,降落時的重創令傳動係統有些不對勁。


    巨人as──behemoth破壞著展示場,向這裏衝了過來。那樣龐然的軀體,行動卻敏捷得令人驚訝。


    arbalest的智能電腦al發出警告。


    <接近警報!>我知道。敵人伸長雙臂,如排山倒海般撲來的身影,已經占滿了整個螢幕。


    “……”


    宗介讓機體的雙臂捧著霰彈炮,在仰止後作力的情況下扣下扳機。arbalest的手掌中發出高壓激發電波,霰彈槍便展開了全自動射擊。噠噠噠噠噠噠!!一陣轟然巨響,所有的殘彈都射出了炮口。


    這是劣化鈾製成的撤甲彈apfsds,足以一擊破壞裝甲車。他一口氣射出六發。這會兒總算該起點作用了吧……可是,他想得太美了。behemoth正麵的空氣出現扭曲。看不見的牆壁。被那層隱形的東西擋住,所有的炮擊都被彈開了去。六發炮彈化成了火花四散。


    “!”


    巨大的機械臂重重揮下。千鈞一發之際,arbalest往旁邊跳開,躲過這一擊。屋頂的建材飛散出去,碎片與塵埃四起。


    宗介見過。兩個月前,他曾經和擁有同樣性能的as作戰過。那是名叫λ-driver的力場產生功能。不知是什麽原理或機關,但那種裝置可以反彈所有物理攻擊。


    翻過展示場的屋頂,arbalest從肋下的裝備掛架抽出對戰車短劍。那是內建了成型炸藥的超強飛鏢。


    像甩鞭子一般,他低手擲出了飛鏢。短劍向behemoth的頸部射去。


    砰磅!短劍在敵人麵前的半空中爆炸。又來了,又被彈開了。


    嗬嗬……behemoth笑著,發射了頭部的機關炮。30mm炮彈如雨般傾瀉而下。arbalest在彈幕中穿梭著──小貨車都能做到,這架機體不可能做不到──一麵在彈盡的霰彈炮中插進備用彈閘。


    照這種情況,槍彈是起不了作用的。到底該怎麽打倒它才行?


    又來了……小要想著。


    是這種感覺。暗暗的,沉重的,異樣的漂浮感。


    這是第幾次了……?


    最近這一二個月間,她已經好幾次經曆這種感覺。早上醒來前,上課中,下課時間,洗澡時……還有其它的好多次。


    她沒跟任何人說。也沒和恭子或宗介提起。當他們覺得奇怪時,她隻推說“不太舒服”,一句話便敷衍過去。但其實並不是那樣。


    那東西來了。是因為想到需要它嗎?我是什麽時候想到這件事的?


    (又來了……又,又來了,來來了了、來了了……)


    就像這樣,不知是自我的哪個地方,控製語言的力量被某種東西介入,若是放任這種感覺,它好像就會占據小要的一切──低語的聲音。


    (你叫了叫了叫了叫了。……叫叫了喲?)


    那聲音和自己的一模一樣。跟自己一樣的聲音,的聲聲音,音音音。


    吵死了。


    (吵吵,吵吵死死。小小小。你,礙事。去死。喂,去死。)


    住口。


    (住住,住口怎麽行?怎麽行?你是我你需要?要要我吧?)


    對呀,需要呀。你自己不也這麽說嗎?


    (對,對對。宗介,會死。這樣下去。會死死死。啊啊可憐。好可憐哦──-!)


    你不會好好的說啊?


    (讓,讓我說說。換我我我。出來。你去死。一下哦,一下下。)


    她抱著頭,捂住嘴巴,緊抓著胸口的衣服。


    少得意忘形了……快點說。那個巨人有什麽?什麽可以殺它?宗介該怎麽辦才好?


    (你不舒舒舒服服服嗎?)


    對啦……難過死了。快回答我。我不會輸的。不會輸的……噢噢。


    (不行啦,不不行。小要,你不可能,笨蛋。)


    少開玩笑了!!


    引發了如動物般的狂暴性,她對“那東西”張牙舞爪了起來。“那東西”嚇得退縮,怯怯的哭了。


    (何……何必必……生氣氣呢?又,又又又不是,不是那樣。我什麽哦也沒做啊?又不壞?)


    哼,誰理你。你怕了吧。


    她吼著,像野獸般咆哮,想更進一步地傷害那東西──


    (住手,小要!!)


    又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聲音。可是,不一樣,是別人。


    誰?


    (不……巧。那個婆娘來,來了。來來礙礙礙事事了。)


    (你再敢激她試試。我可不會放過你。)


    (噗──!她要啊。她要我啊。我啊我啊。)


    (才不需要,因為現在有我在這兒。)


    (……不不──對。那是,誤會,誤會哦。)


    (給我消失。)


    消失了。其中一方,後來才來的“那個“,開始向她說話。


    (小要……小要?)


    什,什麽啦……。?你是誰?


    (別管我是誰了。有事拜托你。)


    拜托我?


    (請你告訴他。)


    告訴他?什麽事?告訴誰?


    (要用λ-driver,把巨人的背上……其中一個冷卻裝置……)


    啊……?


    (把一個……敵人的λ-driver的冷卻……。)


    某種片段式的影像即將浮現──-攸地,忽又消失。


    “……”


    咻──的一下,四周的景色好像都恢複原狀了。


    黑暗中射進的光線。天花板崩塌的展示場。引擎靜止的小貨車。


    不知哪裏傳來的炮聲。是宗介在遠處作戰。


    克魯茲·韋伯正表情嚴肅的抓著她的雙肩。不像平常那樣嘻皮笑臉。連小要也不禁為之心動──他那深邃的藍眼珠。


    “你……什麽?”


    “啊?”


    克魯茲


    愣住了。那股粗線條的氣質頓時又回來了。他放鬆了手指的力量,“呼──”地長長舒了一口氣。


    “你恢複啦……”


    “恢複什麽?啊……我,我又來了?”


    “是啊。對你做什麽都沒反應耶。你還這樣嘀嘀咕咕的。……突然又自己大叫‘住手!小要!’。嚇死我了。”


    他說的“對你做什麽”這句話令人有些擔心,小要隻能努力不去想。不過,她的雙頰有些刺痛──大概是這家夥幹的。


    泰莎躺在小貨車的貨台上,好像還活著。


    小要回想起剛才看見──不,應該是聽見的事。那應該是泰莎的聲音吧?還是別的?


    要告訴他。那巨人背上的冷卻裝置之一,用λ-driver……去怎麽樣的。敵人的λ-driver──什麽的。


    到底是什麽東西?她隻記得那是很重要的──很重要的什麽東西。


    巨人的背部,說不定看了就曉得。


    (等一下……我在想什麽呀?)


    再怎麽說都太危險了。萬一巨人發現了自己,一定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踩扁再說吧。現在又沒車子,萬一被攻擊──就再也無路可逃了。撲嚓一聲,就被踩爛了。


    流彈也很危險。建築物倒下來怎麽辦?會死啊!真的會死。


    我跟這些事毫無關係,為什麽非得冒那種險不可?況且也吃足苦頭了,夠了不是嗎。


    這一切實在太蠢了。我應該找個地方躲起來。對,別去了……她拚命說給自己聽。明知結論早已下定。


    結論就是那樣。


    可是,他有危險呀。而且需要我在。還有,自己的心意也是。不管那家夥跟她是什麽關係,都不會影響到這個事實。要是他死掉,我一定會後悔死了。不要,絕對不要。


    那不就是非去不可了嗎?


    (怎麽這樣……真是受夠了!)


    恐懼這東西真不是好東西。稍有鬆懈,它馬上就卷土重來。小要狠狠的搖搖頭,右手向克魯茲伸了出去。


    那句她之前也說過的話。


    “克魯茲。通訊器借我!”


    behemoth拔出背上那把長長的“太刀”,朝arbalest橫劈過去。鐵塔般的棍棒以極其猛烈的速度襲來。


    “唔……”


    跳躍。腳掌下方,巨大的太刀揮空而過。


    他在空中扭身翻滾,靈巧地向敵人的頭部發射一枚霰彈炮。機身的運動控製係統和槍炮管製係統,聯手支援這項特技般的射擊動作。


    然而,那一發子彈還是被彈開了。


    (動不了它……!)


    那道障壁──λ-driver的功能。難道可以無限製的使用嗎?若是這樣,會有使它失效的方法嗎?太刀再度從正麵揮來,他在千鈞一發之際避開,隨即──


    “al!“


    宗介呼叫al。


    <是的,中士。>


    “這架機體也裝載了λ-driver,對吧?”


    <是。>


    對,這架“arbalest”應該也裝了同種裝置。使用方式和功能不太清楚,而宗介本身也從沒聽過相關的說明,可是──“假設敵機裝載了λ-driver,那有辦法對抗它嗎?”


    短暫的沉默。


    <不詳。>


    又來了。無聊的機密事項會被拒絕說明。


    “我以前線下士官身份要求情報!”


    <要求收到。可是,不詳。>看來它真的不知道。連智能電腦──al都不知道λ-driver是什麽東西。


    他試著回想過去。二個月前從敵人基地逃脫時,他和九龍的as那場死鬥。在小要的建議之下,他設法“想象在炮彈裏注入意誌”後發射了霰彈炮。當時應該啟動了這架機體的λ-driver才對,之後也許──便抵消了敵人的力場。


    (要試試看嗎……?)


    他重重呼了一口氣。在屋頂上站直身體,瞄準炮口,集中精神。


    不能慌張……也別想無聊的事……我接下來要發射的這枚炮彈,要突破那家夥的“盾”。……要這麽相信……對,就像那時候一樣……撥開展示場的屋頂,behemoth接近了。


    對著它的頸部,瞄準,意念──


    (去吧……!)


    扣下扳機。霰彈炮噴出一道火光。一發。刹那間,arbalest四周的空氣猛烈晃動。駕駛艙內響起不知名的警報聲,熒幕的一角則出現一個閃爍的紅色三角形。


    (成功了……?)


    從炮口射出的撤甲彈,在behemoth的正前方停住了。但它並不像之前那樣炸碎四散,而是保持著炮彈的形狀。


    這幅光景真奇妙。化成筒形的撤甲彈竟然一寸一寸地,緩慢但強行的前進。異樣的低音在空間中回響。仿佛有二隻看不見的手,抓著撤甲彈不斷向前推。


    終於──砰!的一聲,撤甲彈貫穿了“某種東西”。就這麽命中了behemoth的頸子。


    “穿過了嗎……?”


    一麵讓機體敏捷地後退,宗介一麵確認戰果。隻見巨人的頸子正在冒煙,此外卻沒見到其它變化。


    炮彈雖然命中,卻沒有造成太大的傷害。


    因為敵人太大了。跟炮彈無法擊沉航空母艦或戰艦是同樣的道理。


    “不行嗎……!”


    behemoth隻在刹那間退了一步,便立刻向arbalest奔來。


    來到展示場的東麵,一管長二公尺的鋼管呼地飛來。閃過小要的眼前,在地麵彈起。


    “哇……!”


    夜空下。behemoth和宗介的白色as正在國際展示場的東側,麵向停車場的這一帶打得激烈。不,說打得激烈也不正確。宗介的機體根本無計可施,隻能閃躲巨人的攻擊,跳來跳去四處逃竄而已。


    好弱。真是弱斃了。


    ……話說回來,敵人也太大了。那種體積加上那種動作,簡直是違反定律。但還能保持自己不被擊中的宗介,說不定才真的是超乎常理。


    “唉……”


    她離戰場好近,近到幾乎腿軟,機體動作引起的強風,把她的頭發高高吹起。巨人那形同高樓的身軀每動一下就是瓦礫四起,狂風大作,大地搖撼。漫天的塵埃與土石,令她看不清behemoth的背。


    “還是退後吧!太危險啦!”


    跟著她來的克魯茲叫道。


    “不行呀。……我得再靠近一點看!”


    嘴裏雖然這麽說,其實她真想轉身逃走。


    “可是──”


    “你不必陪我啦!快逃!”


    “那麽遜的事我哪做得出來啊!”


    克魯茲哭喪著臉說。


    “那,那就隨便你啦!反正我要過去!”


    “啊──怎麽這樣……!”


    小要在灰塵中嗆咳著,一麵沿著展示場的外牆跑去,幾秒鍾之前才站過的通湧出口附近,混凝土塊從天而降,摔成粉末。


    太刀呼嘯而過,風壓向arbalest襲來。回避。機關炮的掃射接踵而至。


    “……”


    腳和胸口中彈。二處的角度都很淺,沒有貫穿。不過──arbalest摔倒,而behemoth的左手伸了過來。避不掉……才剛這麽想,左臂已經被牢牢抓住。恐怖的力道施加在裝甲上,有個零件發出碎裂壓壞的聲音。


    (好大的力量……!)


    嗬嗬……嗬……behemoth把arbalest高舉過頭。猛烈的加速度令宗介目眩。


    他想直接將


    自己摔到地上。就算這部機體再特殊,也耐不住那樣的衝擊。關節都會碎掉的……宗介對著巨人的拇指開了一槍。如此近距離的射擊,behemoth仍能在拇指和炮口之間產生障壁。撤甲彈被彈開。不行。這下子……!


    無可奈何之下,宗介隻好將霰彈炮抵著自己的──arbalest的上臂部,扣下了扳機。


    強烈的衝擊。


    機體的左肩應聲斷裂,強行掙脫的arbalest撞向behemoth的肩膀,然後再摔向地麵。運動控製係統死命的恢複姿勢,好不容易才讓自己以雙腳著地。所有下半身的關節,在同時間噴出了衝擊吸收劑的蒸汽。


    al緊接著開始做起損害報告。


    小要躲在橘色的垃圾筒後麵,使勁的瞪著巨人的背部。


    危險,可是光這麽喊,他也不能怎麽辦。在擔心得捏一把冷汗之前,得趕快找出線索才行。


    在哪裏呢……在哪……?


    巨人的背在好高好高的前方。細碎的金屬片不斷撒下,睜著眼睛會很難過。


    behemoth的背部裝甲是傾斜的,由好幾個塊麵構成。冷卻裝置會在哪裏呢?冷卻裝置……應該在那些小洞或是什麽地方吧。


    “克魯茲,你認得冷卻裝置嗎?”


    “太多了!那個橫長的跟……圓的那種!”


    太多,好像真是如此,巨人的背上有好幾個小洞,挾著脊背排成兩列。橫長的溝槽有二個,圓洞有四個。


    哪個……是哪一個……?


    λ-driver的冷卻裝置。這是什麽意思?反正那種λ-driver需要冷卻。……所以才會有那些洞……所以那裏比較弱嗎?意思是要攻擊那裏才對嗎?


    可是小洞有那麽多,哪個才對……?


    沒有打倒它的方法。


    沒有死角。不管怎麽做,它都受不到我方的攻擊。機體的傳動係統也相當慘。幾乎到極限了。會死──這樣下去會死。正當宗介這麽想時──“宗介,聽得到嗎?!”


    外部有短距離通訊進入。他一麵專著於回避動作,一麵回答。


    “千鳥嗎?”


    “呃──你聽好!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敵人的背上──好像有那種λ-driver的冷卻裝置!”


    冷卻裝置。舉凡機械都會有的東西。


    “然後呢?!”


    “你要攻擊那個地方……應該是!”


    “什麽?應該是?!”


    “我隻知道那麽多啦!而且不能用普通的攻擊!要用λ-driver!你的機體應該有裝吧?”


    “是上校說的嗎?”


    “你說泰莎?我也不確定,呃……大概是吧!反正你就當是那樣吧!”


    “什麽啊,這麽隨便──”


    這時宗介才發覺,就在國際展示場的外牆前,小要和克魯茲就蹲在那兒,距離近得幾乎伸手可及。搞什麽,怎麽又跑到這麽危險的地方……!


    不能被那二個人分心了。


    左邊一記大腳踢來。behemoth的腳已經占滿了視線。回避不可。接觸,arbalest在空中劃出一條低低的弧線,摔向小要等人所在的方向。他的背撞上了展示場的外牆──“呀啊!!”


    小要的慘叫聲。還好,沒有壓到他們。


    身體快要麻掉了。腦子暈暈的,駕駛艙裏正響著警報聲。他的餘光掃到克魯茲,他將小要護在自己的身體底下。


    嗬……嗬嗬嗬……behemoth往這個方向俯瞰。它也會注意到小要等人。沒有退路了。機體要是離開這個位置,behemoth會過來踩扁這二人的。


    “千鳥……是哪個洞?”


    “咦?”


    “你說的冷卻裝置。在哪裏?”


    “呃……在……”


    無線電的另一頭,傳來她屏息的聲音。


    “是細長的溝槽。左右各有一個,針對隨便一個攻擊就行了。用λ-driver。”


    這一次,她的聲音充滿自信。


    細長的溝槽,的確有。在背部的下緣。靠近腰的位置。洞口方向正好朝選,很容易瞄準。問題是,自己能不能那麽自由自在地操作那個λ-driver──“我知道了。”


    宗介搖搖擺擺的站起機體,做了一個深呼吸。


    嗬……死心吧……behemoth──不,琢磨說道。他的聲音聽起來仿佛有些疲倦。不,這是……他變得衰弱了嗎?


    去死吧……矗立的巨人雙手拿著太刀,向下使出奮力的一擊。


    arbalest向前猛衝。差一點點沒避開。肩部的裝甲被砍掉一小塊。behemoth的太刀敲到地麵,當場斷成兩截。


    宗介讓arbalest近似匍匐的筆直前進,從敵人的雙腿之間跑過。一個仰翻再俯衝出去,像是用背部滑壘一般。


    霰彈炮朝上,槍口對準了behemoth的背部。橫長的溝槽,有了,很容易瞄準,就選右側的。


    集中意誌──這也不難。


    想象在炮彈中注入意誌──這就棘手了。


    要相信子彈會貫穿──否則就傷腦筋了。


    (去死吧……!)


    想這個最好。


    射擊。


    和先前一樣,arbalest周圍的空間產生了扭曲。


    撤甲彈飛出去。behemoth有製造出隱形的障壁,令炮彈停在半空中。不過撤甲彈還是一寸一寸地前進──像是橡皮筋彈出去似的,炮彈命中了behemoth的背。砰!金屬片四散。


    巨人的軀幹深處傳出東西被打碎的聲音。但在肉眼看來,隻有一點小小的傷口。實在很難想象,這點程度的損傷會有多嚴重。


    “…………”


    前幾秒中,什麽事也沒發生。arbalest和behemoth隻是維持原有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隨即。


    behemoth腳下的柏油路碎了,龐大的軀體開始沉入地麵。仿佛它忽然想起自己的重量似的。


    它的右膝一屈,腳踝在刹那間抖動起來,在一陣刺耳的軋軋聲中裂開了。原本任意揮舞的雙臂,像被大地拖住了一般,褪然的垂在兩旁。骨骼和傳動係統發出悲鳴,環節也開始漏油。各處裝甲紛紛脫落,向地表墜去。


    behemoth的機體,已經開始全麵瓦解。


    股關節毀壞後,隻有短短的一瞬間,behemoth像崩落的積木,關節四處散落──猛然撞上了地麵。


    雖然沒有爆炸,軀幹的一部分卻開始起火。沙塵飛舞。黑煙與火焰。小零件在地上滾動,發出清脆的聲響。


    到此為止。


    這樣的結局──來得太突然了。


    “我也很驚訝……“


    小要在無線電中喃喃道。


    “?”


    “我說‘細長溝槽’……隻是隨口亂說的。沒想到真的猜對了。”


    宗介傻掉。arbalest手中的霰彈炮也傻傻的掉在地上。


    泰蕾莎·泰斯塔羅莎揉著發疼的頭走到展示場外麵時,behemoth已經毀壞了。


    (呼……)


    自己在那種情況下竟然昏倒,真是失算中的大失算,不過宗介等人似乎是熬了過來。也多虧了千鳥要──和自己同樣是“whispered”的她。


    盡管不太想承認,不過她真是不得了……泰莎如此想著。


    behemoth毀壞的理由,其實很簡單。


    那架巨人極具破壞性的自體重量,原本都是有λ-driver的


    虛弦斥力場支撐著。一旦停止λ-driver的功能,它便會自己瓦解。就像上了陸地的鯨魚,不消多時便會死去一樣。


    λ-driver可以幫助減輕機體的重量。她所隸屬的mithril(秘銀)雖然沒有這種實務技術,但知道這種用法是存在的。隻不過,λ-driver是以駕駛員的精神力為糧食,長時間不眠不休的驅動它──畢竟需要特殊的人力;一個在精神上受過訓練與藥物強化的專署駕駛員──那便是琢磨。


    此外,不隻是支撐自體重量,還有“障壁”──防禦敵彈的性能。製造出behemoth的勢力團體竟然發現這種功能,可見在“不存在的技術”方麵,他們擁有超越mithril(秘銀)的水準。


    arbalest蹲踞在仍在燃燒的巨人殘骸麵前。一個大小像輕型汽車的球形膠囊──behemoth的駕駛艙,就安放在arbalest的前方。應該是宗介從殘骸中找出來的。


    小要等人也站在那旁邊。


    “泰莎。”


    先注意到她的克魯茲叫著。


    “你沒事了嗎?別太勉強──”


    “不。我沒事。”


    泰莎輕輕舉起一隻手,在駕艙殼前麵停下了腳步。


    “打得開嗎?”


    “可以啊。不過,你們退後一點。”


    克魯茲從腰間掏出手槍,轉動座艙殼的強製開放杆。幾秒鍾後,“砰!“地一個破裂聲,殼爆開了。


    琢磨就在裏麵。能讀取操縱者的動作,貌似太空衣的主控裝置就穿在他身上,他自己則右半身朝下地橫倒著。


    “還活著耶。怎麽辦?”


    克魯茲手中的槍口朝著琢磨。泰莎從旁邊輕輕的撫下。


    她走近並彎下腰。


    “琢磨。”


    泰莎輕聲叫喚他,隻見琢磨微微的轉頭。


    “我輸了啊……姐姐……為什麽呢?”


    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我應該早就說過。獵物近在眼前還舔舌頭是──”


    “你給我閉嘴!”


    宗介正要用arbalest的外部擴音器說話,便遭小要一聲喝斥。白色的機體嚇得肩膀一縮,便不再出聲。


    泰莎像是沒聽見這一切似的,徑自回答他。


    “你並沒有輸呀。隻不過,‘難免會有這種事的’。”


    “太過分了啊……怎麽這樣……”


    “是呀。真的很過分……”


    她蹲了下來,伸手輕撫著琢磨被汗水濡濕的臉龐。然後溫柔地合上他的眼睛,在他的耳邊悄聲說,“放心吧,琢磨。還有我在呀。”


    “姐姐……”


    “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


    “真……的……?”


    “是呀。你安心的睡吧。”


    “嗯……對不起……哦……”


    琢磨睡了。就這樣,再也沒動。


    泰莎沒有哭。自己並沒有善良到那個地步。……她很清楚,這都是為了自我滿足的空洞演技。可是,盡管如此──她還是覺得,這麽做比較好。


    “再來……”


    她挺直脊背,站起身子,環顧在場的眾人。


    “辛苦了,韋伯。你的身手還是一樣傑出。”


    “嗯。還好啦──”


    克魯茲舉起一隻手。接著泰莎仰望著arbalest。


    今晚還真是不停的給他添麻煩呀……她想著。不過,她會那樣使小性子,也算是他害的。


    “辛苦了,相良。”


    “不會,上校。”


    “這架機體已經是你的東西了。要請你好好的使用它哦。”


    “是。……啊?”


    白色as的舉手禮敬到一半,仿佛做出驚訝的姿勢。泰莎不再多說,徑自轉向小要。


    “然後是……小要。我得特別感謝你。”


    小要抱著手臂,哼了一聲。


    “既然你有這個意思,那我倒希望你來解釋一下。我可滿腦子都是無法接受的事情啊。”


    “說的也是。能解釋的我就解釋吧。但改天再說。”


    “啊?”


    “因為,我也累了嘛。”


    她伸了一個懶腰。


    “不過,有件事不知道能不能先向你聲明?”


    “聲明?”


    小要愣了一會兒。泰莎轉過頭去,瞄了arbalest一眼。


    “相良中士。關掉所有的聽覺感應器。這是命令。”


    “?收……收到。”


    宗介慌張的遵從命令,停止了機體的感應器。就在他聽不見所有交談時,泰莎走近小要身邊,悄悄的向她耳語。


    “跟你說哦……我好像喜歡上他了。”


    “……咦。”


    “原則上,我就先說‘我們彼此加油吧’,小要。”


    說完,泰莎仿佛忍俊不禁地露出微笑。笑得天真無邪,就像個豆蔻年華的少女。


    “啊……呃……?我,我……”


    不知該怎麽回應,小要語無倫次起來,但泰莎隻是自顧的踏步走出去。


    “來,我們撤退了吧。聽說卡列寧少校他們也平安無事呢。”


    半毀的國際展示場一公裏以外,某棟大樓的屋頂,站著二名手持望遠鏡的男子。


    “……好冷耶。”


    雖是初夏夜晚,其中一人卻如此說著。


    “說真的,我還以為會再撐一下的。”


    另一人說道。圓圓的鼻子上,架著一副圓框眼鏡。


    “哎,就像拿玩具給童子軍玩嘛,期待太高也不對吧?!”


    “話說回來,也未免做得太粗糙。兩艘巡洋艦的成本,十五分鍾就完蛋,會不會太蠢了。上頭在想什麽呀!”


    “別這麽說。我們拿到資料又拍到畫麵。社會也變得更動蕩不安。”


    “連缺點也很清楚了。我們‘amalgam(汞合金)’不需要那部機器。”


    “是啊。哼哼,還有很多別的嘛。”


    圓眼鏡那人皺起眉頭。


    “很多別的?”


    “是啊。哼哼,這樣才能跟我最親愛的mydarling和那位女朋友重逢啊。”


    “……”


    “我馬上就會跟他們去打招呼羅。對,來個出其不意的寒暄啊……”


    猙獰一笑,那男子拖著義足離開了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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