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南桑的城鎮被一種異樣的氣氛包圍著。


    直到傍晚時還與常年無異的氣溫,在幾個小時內下降到了攝氏10度左右。這種在熱帶地區通常不可能發生的降溫,在氣溫觀測史上也屬於屈指可數的幾次異常天氣之一。


    盤踞在夜空中的厚重烏雲,仿佛居高臨下地威壓著城鎮一般,放出隆隆作響的不祥的雷聲。這不過是由於這一年太平洋上氣壓分布異常,受其影響而出現的現象,但是普通百姓們卻從這股寒冷中預感到了某種凶兆。


    異樣的不僅僅是天氣。


    在結束了比賽本應夜深人靜的鬥技場,10架arm ve正在啟動著發電機。柴油引擎和燃氣渦輪引擎的咆哮聲搖動著大氣,震撼著南桑略帶寒意的夜空。這裏沒有了平時的比賽所帶來的,那種粗野但卻歡暢的狂熱氣氛,而是充斥著更加陰險、仿佛野獸般的殺氣。


    在耀眼的照明燈下,無數的機體正被不斷地注入生命。


    蘇聯製造的rk-91“野蠻人”。其改良版的rk-92“野蠻人”。rk-92的北中國版複製品。法國製造的“密史脫拉風”及其後續機體“密史脫拉風2”。德國製造的“巨龍”a型。意大利製造的“颶風”。甚至還有以色列和南非製造的機體。


    這些機體的塗裝並非軍用的橄欖綠色、卡其色和茶色的迷彩,而是全都像f1賽車一樣塗得花裏胡哨。還有很多機體上印著作為讚助商的地方企業的logo。


    所有這些as都是鬥技賽的參賽機體,它們的操縱士全部都是受署長庇護的人。這些人被緊急召集到這個鬥技場來,是來進行一項特殊的“工作”的準備活動的。


    在整備作業和啟動作業正在進行時,署長乘坐的巡邏車到達了鬥技場。操縱士從預先得到無線電通知的副署長那裏得知了“工作”的大概內容,正一邊相互打著氣,一邊說著一些市井笑話。署長剛一從滿是彈痕、大半的窗玻璃都碎掉的巡邏車裏走出來,副署長立刻衝那些粗野的男人們喊道:


    “注意了!”


    署長環視著一個個挺起胸膛,表情嚴肅的機師。以一個剛從激烈的槍戰現場臉色發青地逃出來的人來說,也算是有夠威嚴了。


    “……大概的情況你們已經從副署長那裏聽說了吧。很快應該會有一個人操縱as,從北部來到南桑這裏。那家夥是個危險的恐怖分子,而且還因為服用了藥物而陷入了病態的被害妄想之中。這次各位的任務,就是和那家夥戰鬥。在那家夥侵入這個城市,危害到善良的市民之前,希望能借你們這些經驗豐富的老將之手除掉他。要確實地殺死他。各位,就讓我見識一下你們在鬥技場上磨練出來的技術吧。”


    機師們都用疑惑的目光看著用淡淡口吻演說的署長。


    “老爺,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一個操縱士說道。他就是最早和宗介交手的的小混混,達歐。


    “說來聽聽。”


    “說實話,我們對要幹掉的那個男人到底是不是恐怖分子一點興趣都沒有喲。我們感興趣的是您開的條件。因為我們還沒聽你們說過報酬或支援什麽的。拜托您說明一下這方麵吧,老爺。”


    “明白了。首先,無論戰果如何,我都會給每個人3000美元。”


    署長擺著架子說道,所有的人都睜大了眼睛,還有人吹起口哨來。


    “然後呢,我還會給送那個恐怖分子歸西的人10倍的錢,也就是30000美元。此外呢,還有獎品。你們都知道上個月在倉庫街的走私事件吧?就是那個中國(……請忽視)零售商被槍殺的事件。那時沒收的50公斤海洛因,本預定於明天依照“法律程序”被焚燒銷毀。,而明後天誰會偶然得到等量的50公斤“白粉”,又要在哪兒怎麽處理它,我是不會表示興趣的。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吧。”


    50公斤海洛因。雖然跟純度有關,但那也是如果賣的好的話,即使用批發價也能輕鬆超過100萬美元的量了。當然如果扣除中間的手續費,大概就到不了那麽多了,但就算如此也算是破格的報酬了。署長是在拐彎抹角地告訴他們他要把這些海洛因獎給送敵人歸西的人。


    “這確實是很吸引人啦……但是老爺,您是不是也太大方了點兒啊。”


    達歐說道。


    “各位無需介意。重要的是殺了那個恐怖分子。為此我已經準備了高品質的零件以及充足的油和燃料。並且……請看!”


    這時,正好有五架拖車開進鬥技場。拖車排成一列緩緩地以弧線轉彎,在他們麵前停下,打開了車鬥。裏麵收納著無數的as用攜帶武器。


    德國生產的三五毫米來複槍。同樣是德國生產的五七毫米狙擊炮。意大利生產的五七毫米散彈炮。美國生產的三〇毫米加特林炮。其中甚至還有好幾挺瑞士生產的四〇毫米來複槍,是使用液體炸藥,無彈殼式的最新銳槍型。


    “厲害!是厄利康哎!”(技插:此處指瑞士厄利康公司)


    “還有奧托·梅拉拉和毛瑟呢!!”(技插:奧托·梅拉拉,意大利軍火製造企業。毛瑟mauser,德國軍火公司。以毛瑟槍聞名。)


    “連博福斯都有!”(博福斯,bofors,瑞典的防務公司,製造導彈等等的東西。)


    每一件武器都擁有隻消一發就能把汽車炸得粉碎的驚人威力。看夠了男子們興奮的樣子,署長開口說道:


    “這些武器沒有進行火器管製係統的加密,選你們喜歡的東西,隨便用吧。我們還有充足的彈藥。”


    “那真是謝天謝地呀。署長先生。真的可以到處亂放這麽危險的玩意兒嗎?住在南桑的那些什麽‘善良的市民’也會一起被打爛的哦。”


    男人們哈哈大笑起來。就在這時,從彈痕累累的巡邏車上,一個一身黑衣的男人——庫拉瑪走下來,告訴as駕駛員們:


    “你們聽見了吧。署長大人說了‘隨便用’啦。”


    as駕駛員們審視著庫拉瑪和署長一小會兒,之後笑著揚了揚嘴角:


    “看來是不用客氣了哦。”


    “我可是好久以前就想這樣啦。”


    “獵物可是‘石弓’呀。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死新人。”


    “聽說他沒拿什麽像樣的武器。放心吧,我會宰了他的。”


    達歐和其他人為了得到相中的武器,爭先恐後地向自己的機體跑去。


    你爭我搶地抓住各自的武器、五顏六色的巨人們準備離開鬥技場。目送著伴著震撼大地的沉重腳步聲遠去的10台as,署長對庫拉瑪說:


    “剛才有報告說,有一台白色的as正通過距離南桑北部15公裏的農村附近,朝南邊來了。那小子果然是來真的了。”


    “我說過的吧。”


    庫拉瑪一邊用右手揉著僵硬的脖子一邊說道。


    “我倒是懷疑那幫小混混能不能擋得住那小子。”


    “怎麽不能。那可是全副武裝的10台as。操縱兵也不是新手。那台m9是由於疏忽大意,這次一定能……。”


    “但願如此吧。但是,我也要提前作準備。”


    “準備?”


    “是我擅自決定的。此外,你去給我準備無線電。我必須告訴那小子終點在哪裏。”


    “終點?”


    看都沒看一臉驚訝的署長,庫拉瑪接著說道。


    “就是這裏哦。”


    一邊嚐試著操縱油壓係統,宗介的白色“野蠻人”一邊沿著灌木叢生的平緩丘陵朝南方行進著。


    無數次穿過平坦的道路,隨著不斷靠近南桑,可以逐漸零星地看到一些貧民住宅。要想從這裏進入市區的中心地區,就必須渡


    過經過市區西北部蜿蜒向北的親墩江。


    (技插:dwin,親墩江,位於緬甸西北部,或譯更的宛江,伊洛瓦底江的最大支流。)


    雖然“野蠻人”原本就具備渡河能力,但那種能力隻有在裝備了通氣管(snorkel)等給排氣結構時才能發揮。在機體多處遭受重創、供電係統的水密性也尚未能確認,而且連水的深淺程度都不清楚的現況下,進入河流簡直就是自殺行為。


    能讓超過十二噸重的“野蠻人”通過的堅固橋梁,附近隻有兩座。接續著公路的布裏諾克橋,和位於其往南一公裏的瓦沙魯橋。無論哪一座上都肯定有警隊在待命吧。研究了一下在南桑生活時牢記在腦中的地形之後,宗介選擇了布裏諾克橋。最大的理由就是它是通往市中心的近路。


    如果庫拉瑪急著逃跑的話,那他現在應該已經到了機場了吧。但是米歇爾·雷蒙收到的無線電報告說機場上目前還沒有庫拉瑪的蹤影。雷蒙現在稍稍落後於宗介,正乘車趕往南桑,但他的同伴dgse的特工正監視著機場。


    庫拉瑪還在南桑的某處。


    是沒有想到自己會追到市區來,還是因為有什麽變故而耽誤了逃脫呢——


    (不……)


    不是那樣的。他是在等我。


    他已經做好相應準備,集結好戰鬥力,準備迎擊,並且幹掉自己。這次他一定下決心確實要殺掉自己了。


    對此宗介心知肚明。這絕不是出於什麽超自然的原因,而是理所應當的感覺如此。庫拉瑪很清楚宗介的憤怒。宗介也一樣知道,庫拉瑪大概會籍由自己的怒火而有所行動。彼此都是專家,彼此都有同伴被殺。


    如果是專家的話,或許不會在這裏勉強硬撐,而是會避開危險等待下次時機吧。如果對手不是庫拉瑪的話,宗介可能也會這麽想吧。


    但是,這次不同。


    在堆積如山的合理戰術之前的,是不合理,也沒有道理的超數學。一加一等於二這誰都知道,然而人們卻不知道答案還可能會是除二以外的數字。能夠理解這些的,隻有徘徊於潛藏在數字深處的生死線上的人們。而且這些人,又無法將這一點向其他人說明。


    以一種扭曲的意義來說的話,可以說宗介和庫拉瑪是“戰友”。


    當然,兩人心中彼此暗藏的熊熊燃燒的憎惡之情,是絕對不可能和解的了吧。但是,在某一點上,兩人卻是相同的。就像九龍在香港的那間屋裏準確地看穿了宗介的本質一樣。


    機體來到了布裏諾克橋附近。


    河的寬度大概有600米左右,黑色的水麵在稀疏的路燈照耀下閃著粼粼波光。不,不止街燈,還有旋轉著的巡邏車頂燈的藍光。


    在橋的前方停著兩輛巡邏車和一輛裝甲車。還設立了哨卡。裝備的武器除了警官們手上的散彈槍和卡賓槍之外,隻能隱約看到安裝在裝甲車頂部的回轉槍座的機關槍一類。


    宗介麵不改色地調整機體的動力水平。仿佛仔細觀察著疲憊的引擎的表情一般,微妙地、謹慎地,但卻是堅決地。


    油壓計立刻小幅度地搖擺起來,原本就已經到了危險水平的機體溫度指針眼看著開始繼續升高。


    沒問題,還能堅持。


    今晚的外部溫度,以這個地區來說是異常寒冷的。


    “野蠻人”的引擎轟鳴著,用力地踏著地麵,開始加快腳步。


    警官們警告說“停下來”。但宗介沒有停。警官開槍了。然而對“野蠻人”來說,步兵用的來複槍子彈就像毛毛雨一樣。機體進一步加速,一腳踢飛了裝甲車。


    突破。


    裝甲車倒在地上。警官們四散奔逃。


    宗介再一次提高機體速度,向著橋的另一端奮勇衝刺。他想盡快從沒有任何遮蔽物的橋上通過。


    渡過橋後,他直接跑入低矮樓房鱗次櫛比的市區,進行了緊急製動。“野蠻人”的後腳跟剜入柏油路中,白色的沙塵彌漫在道路上空。


    將引擎的輸出功率降低到極限值,放低腰部,警戒四周。


    五、六個該地區的居民跑到街上來指著這裏喊叫著什麽。雖然在南桑,as在車道上走來走去也不新鮮,但市民們或許還是覺察到了“野蠻人”的來曆不凡,並沒有特地跑近來看。


    即使仔細傾聽,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這和m9的高性能傳感器是截然不同的。宗介判斷隻有繼續行動才是上策,於是又操縱機體站了起來。


    就在那時他注意到了“敵機”。


    兩台as正在通過街道對麵,距此四個街區遠的拐角處。是“野蠻人”和“史密脫拉風2”。手上分別持有散彈炮和來複槍。


    不是軍用機體。“野蠻人”塗有豔麗的紫色、“史密脫拉風”則是紅色和黃色的陰陽色。


    (技插:陰陽色本來是指二種以上顏料配製的漆,由於顏料分離而造成的一種漆病,不過現在有特意使用這種著色風格的上色法。)


    是鬥技場的as。


    是署長雇傭了他們吧。老練的操縱兵和充足的火器。真是棘手的對手。相對地,自己的武器隻有一個heat錘子而已。


    敵機注意到自己,開始折回這裏。


    宗介再次提升自機引擎的輸出功率。讓機體避開敵人的瞄準,跑到建築物的陰影裏。


    “開始了麽……”


    宗介用冰冷徹骨的聲音低聲說道,解除了機體上heat錘子的安全針。那個動作,同時意味著一直牢牢地禁錮在他自身之中的安全裝置也被解除了。


    那台“密史脫拉風2”——登錄名為“鑽石頭”(diamond head)的操縱者,並沒有和跑在身邊的同伴“野蠻人”采取特別的合作,他們隻不過是偶然在附近擺陣,從布裏諾克橋的警官們那裏接到報告,而一馬當先地衝向自己罷了。


    倒是旁邊的“野蠻人”——登錄名為“超級巨星”(super star)的,以兩勝五負一平的差勁戰績,成為了宗介想一定要先打倒的目標。


    “在呢,就在前邊!”


    “嘿!它還在那兒恬不知恥地走呢。白癡蠢貨!”


    “讓開!那是我的獵物!”


    三萬美元和50公斤海洛因。


    隻要收拾了那台白色“野蠻人”——“石弓”,就能得到這些。依據場合,也必須考慮考慮給那個“超級巨星”後背一槍吧。


    但是就在那之後,“鑽石頭”完全沒有射擊競爭對手後背的必要了。


    一度像是要逃離自己一般,消失在樓群對麵的“石弓”又再次悄悄現身了。


    沒有拿任何武器,距離大約為200米左右。


    正當他想做出瞄準動作時,敵機卻隨意地將右手高舉過頭頂,以投擲戰斧的要領,一邊快速旋轉著手臂,一邊把什麽東西很用力地投了過來。等他醒悟到對方扔過來的東西是heat錘子時,那東西已經砸在旁邊的“超級巨星”胸口上,“超級巨星”瞬間炸裂了。


    成形炸藥爆炸的能量貫穿了“超級巨星”的裝甲,將恐怖的高熱灌入機體內部。這台“野蠻人”立刻就開始燃燒起來,放開散彈炮向前倒了下去。


    “混帳東西!”


    “鑽石頭”雖然全身被火焰包裹而搖搖晃晃,但仍然單膝跪在地上開了一炮。來複槍吐出的三五毫米炮彈帶來的衝擊波將街道上彌漫的黑煙以同心圓狀衝散。


    “你有兩下子啊?!你這隻臭癩蛤蟆!就憑你個小鬼還想咬我是吧!?我宰了你!我宰了你!”


    “鑽石頭”一邊極盡所能地痛罵著,一邊不斷開炮。但是,由於高熱而扭曲,同時又由於爆炸的煙霧而朦朧一片的視野,根本就不能好好地瞄


    準。


    炮彈徒然地劃破天空,將幾棟老舊的建築物炸得粉碎。


    沒有打中。等他醒悟過來準備重新確認敵機位置的時候,“石弓”已經逼近到隻有幾步之遙的地方。它以胸部裝甲幾乎擦到柏油地麵上的低姿勢,一口氣逼近過來。


    “什——”


    一記全憑蠻力的擒抱。


    天翻地覆般的衝擊襲來。


    不,實際上機體確實跌倒了。雪花紛飛的屏幕上,顯示姿勢的羅盤指針開始劇烈地旋轉。即使是與“野蠻人”相比裝甲硬度、重量均在其之上的“史密脫拉風2”,也不具備能承受住這種衝擊的穩定性。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呀!!”


    由於衝擊吸收係統的反作用力,“鑽石頭”的機師差點兒咬到舌頭。他手腳並用地企圖使機體站立起來。然而,當光學傳感器捕捉到的影像終於恢複正常、機體回複水平位置時,他卻看到一台白色的“野蠻人”叉開雙腿站在自己麵前,用散彈炮筆直地對準了自己。


    敵人撿起了剛被擊潰的“超級巨星”落下的散彈炮。閃著不祥光芒的炮口瞄準了駕駛艙。


    敵機的“野蠻人”發了一發散彈炮。這發炮彈破壞掉了“密史脫拉風2”兩腿之間所對人·對物用機關炮。


    那台敵機的操縱士問道:


    “說。還有幾台。”


    “那……”


    “石弓”又開了一炮。“鑽石頭”的右臂被打飛了。


    “住手!還有八、八台!”


    “看沒看到一個穿黑外衣的男人?高個短發的東方人。”


    “看、看到過。在鬥技場時他和署長在一起——”


    敵機又開炮了。隨著巨大的炮聲和猛烈的衝擊,他的機體在柏油路上滑出好幾米,揚起一陣塵土後停下了。既然已經問出了需要的情報,那就沒道理再讓自己活著了。本來認定這次一定會被殺的“鑽石頭”的操縱士睜開緊閉的雙眼,充滿恐懼的淚水的眼睛不斷開合。


    “咦……呃……?”


    敵機已經離開了。正向市區的中心跑去。


    那一瞬間,在他的心中迅速膨脹起一股強烈的“追上去殺掉他”的衝動,但他很快就明白那是不可能的。機體的兩臂都已經被打飛了,這樣連站起來都很難。


    “開……開什麽玩笑!你是打算要對我大發慈悲嗎!?下次再看見你的話我一定要宰了你!不,反正你也活不長了!活該!去死吧!最好在地獄裏滾來滾去!”


    男人用尚存的外部擴音器咒罵著。咒罵聲回蕩在南桑略帶寒意的上空。


    根本沒在意那種咒罵,宗介操縱機體趕往市中心。


    很幸運地,從敵人手中奪來的武器立刻就能使用。如果是正規軍的話這大概是不可能的。通常情況下,與人類的武器不同,為了讓敵人撿到後也不能使用,as的攜帶武器上都是給發射係統加了密的。要想破譯密碼使武器歸為己有,就連用配備了最強ai的m9也需要花費相當的時間。


    而且——


    (真是有緣啊。)


    宗介瞟了一眼自己的“野蠻人”拿的武器:奧托·梅拉拉公司生產的“拳師”五七毫米散彈炮,在心中暗自說道。那是他還在“秘銀”駕駛“強弩”的時候,很愛用的武器。


    無線電的開放頻道上顯示有人呼入。


    “你聽得到嗎,相良?”


    對方不是別人,正是庫拉瑪。


    “要我說聽得很清楚嗎?”


    “我在鬥技場。有意的話就來試試吧。”


    “不逃跑嗎?你會後悔的哦。”


    “那可說不定。”


    無線電到此就中斷了。對現在的雙方來說,根本沒有必要進行多餘的對話。對方想引誘自己上鉤並殺掉自己。自己也要闖入敵陣殺掉對方。沒有絲毫容得下談判或妥協的餘地。


    沒錯,庫拉瑪。


    你也想和我交手吧。我也一樣。


    既然如此,就沒必要思前想後。明確的殺意。明確的憎惡。“這就是生命”嗎?隻有這一點我也同意。我一定會殺掉你這混蛋——


    警報音。


    宗介的思緒被從沉思中拉了回來。


    機體的溫度降不下來。油壓係統的儀表盤顯示異常。驅動係統到處都發出哢嚓哢嚓的怪聲。應該是10分鍾前才剛剛修正過的陀螺儀開始飛快地亂轉。


    恐怕用不了多長時間,這台“石弓”就會由於不斷的超負荷使用而罷工,陷入不能行動的狀態吧。


    必須趕快。


    這時,他又遭遇了新的警察車輛的封鎖線。對方隻有兩台巡邏車。和剛才一樣,他們隻配備了小型火器。宗介判斷交戰是完全沒有意義的,於是一炮也沒發強行突破了封鎖線。


    在移動過程中,街區上的建築物越來越高。街燈的數量也是。行人的數量也一樣。那個署長一夥人明知這附近會變成交戰區域,卻沒有讓市民進行避難。


    在格子狀的街區中央,街燈和霓虹燈的陰影裏出現了三台as。


    不知是從一開始就在那裏的,還是後來趕來的。對方是“野蠻人”、“巨龍”以及“颶風”。分別為蘇聯製造、德國製造和意大利製造。如此豐富多彩的機種組合,就連從中東起輾轉於等各個戰亂地區的宗介也幾乎沒見過。


    敵人攻過來了。


    炮彈在宗介機的周圍炸裂開來,玻璃碎片和混凝土塊四處飛散。完全就沒好好瞄準。自己的火器管製係統基本已經沒反應了,但對方的也沒好到哪裏去。條件是五五對開。


    “……!”


    一邊以熟練的腳法讓機體進行回避,一邊以完全手動的操作進行瞄準。散彈炮瞄準了正中間的“巨龍”。


    開炮。


    打偏了。光學傳感器和瞄準係統的誤差太大了。重新讀取彈道、再次開炮。五七毫米炮的劇烈震動使得機體開始晃動。這次命中了。敵方的as火花四濺、被打飛後倒在它身後的妓院上,揚起白色的沙塵。


    敵方雖然很害怕,但仍然在開炮。


    宗介扭轉機體,藏在近處的建築物後。當然,要防禦敵人的炮彈,這種程度的遮蔽物是起不到絲毫作用的。在三五毫米的炮彈麵前,這種簡陋房屋的牆壁簡直就像甜點心一樣不堪一擊。連續幾枚炮彈後就變得粉碎了。


    貫穿牆壁的炮彈變為碎片四處飛散,其中有幾片擊中了宗介的“野蠻人”。


    哐當!一陣猛烈的衝擊襲來。


    還能撐得下去。打在建築物上的炮彈變成了橫彈,沒有給自己的裝甲造成嚴重損傷。宗介一邊修正紊亂的陀螺儀,一邊操縱機體跑動。


    機體如此疲勞,即使一下子倒下去也不奇怪。但“石弓”卻沒有那樣。


    為什麽?


    宗介終於意識到,這全部都是托了這架機體的軟件——操作係統(operation system)的福。


    為了讓破舊不堪的機體能夠應付激烈的戰鬥,在原本的程序基礎上又狠下工夫進行了各種創意性的設計。如果是宗介在阿富汗時使用的同型的“野蠻人”的話,一定做不到這樣吧。那個應該早就跌倒或者無法瞄準了。而敵人也一定不會放過這個時機吧。


    是誰改良了這個os?


    是誰一直在維護這架機體?


    想到這一點,始終保持冷靜的宗介的心中開始燃起某種火焰。不,並不是火焰那種弱不禁風的東西。他胸中迸發出的,是更加強烈的,能刺痛人眼的,電光石火般的激情。


    別擋道——


    宗介自言自語著,驅動著“石弓”。瞬間讀取著屏幕上的所有數值和通過機體的骨架傳過來的所有感覺,恰到


    好處地駕馭機體,將敵機引誘到死角。


    在那個位置受到攻擊的話,敵機會如何行動呢?自己應該移動到哪裏呢?


    即使傳感器的性能降低了,宗介自己也理所當然地知道該怎麽辦。跑向敵人看不到的建築物之間,宗介的“野蠻人”很快到達了預定位置。敵機——“颶風”就在和自己相隔一座樓的側麵。


    停止。瞄準。計算時機。


    他隔著建築物開了炮。


    五七毫米炮彈貫穿建材,命中了敵方的側腹。“颶風”掀起火焰倒了下去。


    這樣就四台了。


    殘存的敵人的“野蠻人”向這裏開炮了。依然是漫無目的的胡亂攻擊。不僅如此,還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宗介冷靜地讓機體跪下,將散彈炮的穿甲彈打進了“野蠻人”的機體。


    五架。


    大概是裝載的噴射燃料起火了吧。伴隨著巨大的轟鳴開始燃燒的敵機引起的爆炸衝擊波,將附近建築物的窗玻璃擊得粉碎。


    別擋道——


    宗介瞳孔暗淡、邊低聲說著邊開動機體。又出現了三台敵機。宗介不容分說地擊破了兩台。


    別擋道——


    他遭到了另一架敵機的反擊。已經破爛不堪的胸部裝甲被擊中了。炮彈的碎片貫穿機體一直到達了駕駛艙,擊碎了左麵的顯示屏。飛散的塑料片彈起,在宗介的側臉上留下淺淺的傷痕。


    別來擋道啊……!!


    他完全不在意疼痛。確認機體狀態。左半身的油壓係統嚴重損壞。就算如此,“野蠻人”依然能動。雖然離不能動恐怕隻剩幾秒了吧。


    散彈炮瞄準,發射。


    命中。擊破。


    這樣就八台了。


    宗介匆忙操縱“石弓”的機體係統,左腳的油壓總算恢複了。還可以。這台破爛機體還可以動。


    散彈炮還剩下兩發。用其中一發擊中另一台敵機的同時,宗介驅使機體朝鬥技場趕去。


    九架。


    在水銀燈的亮光中兀自浮現的足球場的輪廓逐漸變大。雖然看到有警隊的巡邏車合裝甲車在鬥技場前待命,但他們處於混亂之中,甚至無法調整為正經的迎戰狀態。大概是沒想到宗介會如此之快地出現在這裏吧。


    宗介看到了正想坐上一輛巡邏車的署長的身影。他很明顯地非常狼狽,向周圍部下下令“攻擊”。雖然以步兵的來複槍傷到as幾乎是不可能的——


    冷不防地,從頭上傳來了怒吼聲。


    “噢噢噢!!”


    通過外部擴音器傳出的呐喊,一台配備了帶單分子刺刀的來複槍的m6從埋伏的建築物上飛身跳下,衝向宗介。


    數發炮彈傾盆而降。“石弓”迅速地——雖然說到底也隻不過是以“野蠻人”的標準而言算是“迅速地”——一個前滾翻,在千鈞一發之際躲過了m6的攻擊。四散的柏油碎片化作白煙、在機體周圍卷起漩渦。


    宗介機體的散彈炮幾乎是在敵人的刀鋒砍過來的同時捕捉到了敵機。


    “……!”


    宗介一扣下扳機,“野蠻人”的附近立刻迸發出爆炸性的閃光。散彈炮裏剩下的最後一發炮彈將從頭頂飛來的m6的右肩整個炸飛,那隻手臂連同武器一起,在空中咕嚕咕嚕地回轉著。被放開的敵人的帶刺刀來複槍就那樣垂直地插進地麵,邊劇烈地震動著邊倒向旁邊的巡邏車,將車的後排座位壓垮了。


    “你他媽的混帳東西!我一定要報至今為止的仇!”


    這時,宗介才第一次注意到對方的聲音。是達歐。他一邊噴吐著汙穢不堪的咒罵之詞,一邊用尚存的左臂拔出裝備在機體腰部的單分子刀,向宗介的“野蠻人”揮了過來。宗介用已經沒有彈藥的散彈炮擋開那伴著極度的瘋狂襲來的刀鋒。


    “死吧,相良!!去死吧!!”


    警報音。


    膝蓋一下子沒了力氣。“石弓”的油壓係統驟然失去了力量。機體的損傷和疲勞已經到了極限。


    (竟然在這種時候……!)


    宗介立刻放棄了油壓係統的動力,僅憑肌肉束的力量驅動機體,在麵朝上的狀態下,將手伸向剛剛掉落的帶有刺刀的來複槍。


    “沒用的!狗屁混蛋!”


    察覺到他意圖的達歐的m6,想要在“野蠻人”的手夠到槍之前阻止他,而將單分子刀刺向宗介機體的胸部——駕駛艙。


    “……!!”


    宗介一邊用右手摸索著槍,一邊勉強驅動左臂當作盾牌。達歐的單分子刀紮在左臂上,迸出暴雨般的火花。手臂的裝甲、肌肉束、以及骨架一個個被切斷,接下來敵人的刀又開始侵蝕胸部的裝甲。


    “哈、哈哈哈!去死吧——!!”


    達歐歇斯底裏地叫喊道。


    鑄造裝甲被切斷的強烈震動和巨大聲響。


    自機的胸部被逐漸劈開,離駕駛艙就剩一點點了。再有幾厘米,宗介自己的身體就要被劈成兩半了。控製係統在逐漸化為碎粉。監視器基本上都停止了運轉,腳部也完全不聽控製了。已經無計可施了。


    如果是普通as的話,恐怕到了這一步,機體已經喪失控製機能,操縱者也隻能等死了吧。就連m9,就連那台“強弩”也應該是如此。


    然而。


    明明應該是這樣的,可就算到了如此境地,“石弓”的右臂——尚能自由活動的那隻機械手臂卻仍在運作。它頑強地繼續摸索著掉落在地上的刀。


    “野蠻人”那簡單而堅韌不拔的係統,即使到了這個地步都沒有停止工作。這台arm ve史上萬古垂青的傑作,無論到何時——直到最後的最後,也沒有拋棄它的操縱者。


    “!”


    右手摸到了刀,緊緊握住了刀把。


    將炮口朝上。不需要瞄準。將來複槍直接抵住壓下來的m6。開啟強製擊發裝置。四〇毫米炮彈朝著達歐飛去。中彈的機體激烈地震顫著。


    沉默。


    m6伏在仰麵朝天的“野蠻人”身上不動了。企圖把宗介切成肉片的單分子刀也停止了動作。機油從雙方的關節和中彈的地方像血一樣汩汩流出,周圍飄蕩著白煙和蒸汽。


    達歐的咒罵聲也停止了。


    這樣就是十台了。


    “………”


    宗介深深歎了口氣,想推開僵直了的m6。


    然而,機體卻沒有反應。


    宗介的“野蠻人”已經完全喪失機能了。油壓係統自不必說,供電係統和驅動係統也都死掉了。不知何時連引擎都停止了。這台機體已經不可能再次啟動了。


    “石弓”就這樣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宗介默默地拉動機體的緊急逃生控製杆。頭頂的艙蓋已被爆炸的氣流吹飛了。宗介從駕駛艙爬出來,拿起事先放在艙蓋內側的卡賓槍和預備彈匣。


    警官們早就跑掉了。沒有人傻到會去近距離觀看as的戰鬥。隻有罵聲和悲鳴聲從遠處傳來而已。


    宗介忽然看到,在和達歐的戰鬥中被砸爛的那輛巡邏車中,有一具他認識的屍體。


    是署長。


    是想從鬥技場逃走避難的時候,被卷入了自己的戰鬥吧。真是個運氣不佳的男人。他的死連因果報應也算不上,隻不過是毫無意義的終結罷了。但是對宗介來說,署長已經不是關心的對象了。


    踏過滿是零碎瓦礫的地麵,毫不大意地拿著槍,他朝鬥技場的入口跑去。


    庫拉瑪就在那裏。


    不管有怎樣的埋伏,都必須進去。


    對於在鬥技場深處的警備室裏,默默地進行著迎擊準備的庫拉瑪來說,宗介的“抵達”快得出乎意料。


    投入了10台以


    上的as,居然連正經地擋他一擋都沒能做到。


    “一群沒用的廢物。”


    他將裝滿塗了毒的五·五六毫米子彈的彈匣裝填進德國製的來複槍裏。


    預備的彈匣有兩個。


    因為沒有時間,幾乎沒能準備手榴彈一類的爆炸物。


    陷阱也一樣。充其量也隻是在鬥技場的一個地方,將僅有的一點點c4炸藥設置成遠隔起爆方式罷了。


    但是,這樣就足夠了。


    巧妙地將敵人引誘到陷阱前麵,之後按一下電鈕就可以結果他了吧。隻不過,那個相良宗介會不會那麽順利地落入陷阱,那就真是隻有上帝才知道了。


    要逃走的話,大概還來得及吧。


    絕不是因為懦弱,而是冷靜地以戰術的眼光來考慮,庫拉瑪反複地思量著,是否應該就此撤退。想不出什麽非要逃跑的理由。倒不是因為看不起相良宗介的戰鬥技術,隻不過,自己也不比那家夥差就是了。


    先殺了他再說吧。


    趕緊把事情解決了,然後離開這個地方。從首都的國際機場換乘到北美去的班機——對。訂個頭等艙的座位好了。打算在起飛時喝的上等的香檳酒,殺了那家夥之後再喝一定更美味吧。


    庫拉瑪隨隨便便地抓起來複槍,悄無聲息地走出了警備室。


    宗介筆直地舉著卡賓槍,快步跑進鬥技場一樓的通道。


    原本是作為足球場而建設的這座建築物,有著圍繞整個中央競技場的巨大回廊。在回廊兩側,設置了各種各樣的樓梯、廁所、商店,以及小房間。


    還不知道庫拉瑪在哪裏。也不知道哪裏有陷阱之類的,但是,應該沒有時間讓他準備那麽多才對。


    右腳的靴子裏全都濕透了。走起路來相當困難。


    是被自己的血浸濕的。


    as中反彈回來的碎片,深深地插進了右大腿部。就是那裏在出血吧。


    每踩下一步,都會掀起火燒火燎般痛苦的波浪。原本就昏暗的視野似乎蒙上了一層薄霧,頭也昏昏沉沉的。現在自己的身體狀態,也已經和那台“石弓”差不多了。


    回廊的天花板很高,街燈和火災的光從巨大的玻璃窗外麵射進來,產生出異樣縱長的影子。


    宗介自己的身影也映在回廊內側的牆麵上,形狀有些可怕,一邊扭曲一邊跳動著。那影子簡直就像惡魔或者死神。幽靈般的身影,舉著粗大的卡賓槍,在火焰之中邊搖晃,邊靜靜地前進著。


    追尋著敵人的身影和蹤跡的同時,在視野的角落瞄到這幅景象,宗介忽然心頭一震。


    惡魔。死神。


    那不正是在說自己嗎?


    到這裏為止,到來到這條回廊為止,自己究竟殺死了多少人?


    自己為之奔走的理由,真的有與他們的死亡同等的價值嗎?


    殺死庫拉瑪這件事本身,並不能說是真正的理由。最終的目的是抓住那家夥,讓他吐出“汞合金”的情報,原本,這才是真正的理由。


    為此,自己已經築起了如此之高的屍體之山。現在,娜美的屍體也倒在了上麵。抱著和普通人一樣的夢想,一直努力活到現在的娜美的屍體。


    做到如此地步的自己,假如能和她——千鳥要再次相見,又能說些什麽呢?


    “我來救你了哦。雖然犧牲了好幾十個人,還害死了一個像你一樣年輕活潑的女孩,不過你不必介意。”


    不可能這麽說的吧。這樣的事實,會將她的心撕碎的。


    她不希望有人為她而死。雖然平時動不動就找人的碴,嘴巴喋喋不休,滿不在乎地用腳踹自己,但是,她本質上卻是作為“爭鬥”和“死亡”的對立麵而生的存在。是平穩和慈愛的象征。自己像這樣出於憎惡而傷害他人,殺死他人的這種行為,對於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傷害。


    業。(技插:這是佛教用語,大體=罪孽)


    這個日語詞的意思,宗介終於慢慢地明白了。


    自己背負著太多的業。


    無論如何都無法修複的生命與世界之間的裂隙。像熱力學第二法則一樣的某種東西。自己即使能和她再次相見,也絕對——沒錯,是絕對——不可能得到幸福了吧。也不可能兩個人一起回到那所學校去了吧。


    從一開始,那就是不可能的了。


    會這麽想,隻是出於單純的事實。並非由於悲歎、絕望,或者悲觀主義之類,而是出於儼然不可動搖的事實,才這麽想的。狂暴洶湧的命運的激流,隻能作為“既成的存在”讓人駐足觀望般地,既冰冷,又無情。


    但是就算如此,他還是沒有停下來。


    一方麵是由於對庫拉瑪的鬥爭心。


    另一方麵也有對於“汞合金”的執著。


    不,就算這一切的衝動都消失殆盡,他的細胞還是不會想要停止前進的吧。那已經和堅強的意誌啦、激烈的憤怒啦等等這些要素不是同一級別了。而是更加根本的,某種自動的東西,無論到哪裏都一直在推動著他。


    “前進”吧。


    拖著搖晃扭曲的死神的影子,他繞著鬥技場的回廊走了半圈。


    沒有陷阱。也沒有人的感覺。不——


    他剛走到通往二層的一處大的樓梯前麵的時候,感到樓上有人的氣息。


    就在宗介移動的下一個瞬間,從樓梯上方,槍口的火焰一閃。


    刺耳的槍聲與槍彈劃破空氣的銳利聲音同時響起。宗介飛身撲向回廊的牆角,迅速地用警戒的目光掃過除了子彈飛來的其他方向後,蜷起身體。


    他由於疲勞和負傷已經變得模糊的思維,短時間內又恢複了敏銳。


    開槍的是庫拉瑪。雖然並沒看到臉,但隻憑那黑暗中浮現出的影子,和那身影的動作,就能判斷出來了。


    反擊。從角落裏將槍伸出去開槍。


    雖然並沒有打中,但是牽製住了敵人的動向。他一邊開槍,一邊從角落中跑出來,試著朝有利的射擊位置移動。庫拉瑪也同樣一邊進行牽製射擊一邊後退。直追過去是很危險的。


    而且這種後的方式實在非常可疑。


    他尋找著其它的樓梯,在左麵十五米遠的地方發現了一個通往職員用的小樓梯的入口。它也兼作緊急逃生樓梯使用。


    那裏更加可疑。


    簡直就是在說“從這邊來追我呀”。或許是看透了自己會有這種擔心才采取的行動。又或許不是。是為了拖延時間嗎,還是完全是多慮了呢。


    無論猜哪個概率都是一半一半,那樣的話就選路程近的好了。


    宗介下定決心,飛身衝向第一條樓梯,一口氣衝了上去。沾滿鮮血的右腳靴子踩在地上,發出咕嚓咕嚓的難聽聲音。


    一上二樓,庫拉瑪已經埋伏好等著他了。從二層的回廊深處,滿是塗鴉的柱子的陰影中向己方開槍。這在宗介的預料之中。他藏到事先看好的遮蔽物後麵,飛快地反擊。周圍火花四濺,被槍彈擊碎的混凝土的碎片落在地麵上,發出劈裏啪啦的響聲。


    沒有任何帶有因緣感的對話。原本,所謂的戰鬥就是這樣的東西。


    他躲過敵人執拗的槍擊,趁敵人交換彈匣的空隙跑向有利的位置。將將趕上了。稍後庫拉瑪的子彈就追著他打了過來。


    從高大的柱子和花盆的空隙間開槍。


    庫拉瑪隱藏起來,移動到己方的死角並逃向走廊深處。宗介確保住勉強的射角開槍。沒有打中。


    每次射擊的時候,槍口噴出的火光就將兩個人的影子映在走廊的牆麵上。那影子化身為奇形怪狀的怪物扭曲著,一頓一頓地像逐格慢放般移動。


    庫拉瑪繼續逃竄。


    看到敵人向


    麵向回廊的狹窄過道——與鬥技場的觀眾席相連的樓梯逃去的時候,宗介幾乎可以確定了。


    他是在引我過去。


    就這麽追過去太危險了。觀眾席的視野很開闊,隻要一走到那裏,就會變成從哪裏受到狙擊都不奇怪的狀態。要追上庫拉瑪的話,就必須找一個更好的,能將觀眾席幾乎一覽無餘的位置。


    (播音室——)


    如果從為了給比賽做實況轉播,而為播音員和解說員所設的那個小房間的話——


    宗介當機立斷,向職員用的通道——上麵寫著“非相關人士禁止入內”的那扇鐵門跑去。抓住鐵門的門把手,試著轉了一下,門並沒有鎖上。他打開門,正要走進裏麵的通道——


    就在那一瞬間,宗介醒悟到自己判斷得太簡單了。


    對手可是庫拉瑪。


    在那樣後退的時候,他至少也應該預想到自己不會再那麽筆直地追過來了吧。剛才那條樓梯已經錯過了。如果要設機關的話,也隻有在這裏了。那麽,一直警戒著庫拉瑪的陷阱的自己,在這裏要去的目的地,要衝進去的門,是哪一扇呢?


    就是這扇門。


    “…………!!”


    直覺化作電流沿著脊柱直衝而下,他飛快地退出打開的鐵門。幾乎同時,在門後麵等待著的塑膠炸彈炸裂開來,將鐵門連同宗介一起炸飛了出去。


    慘白的閃光和衝擊波。


    充滿視野的鐵門飛過來擊中了他的左肩,以壓倒性的力量將他打飛到了走廊的另一邊。


    天地上下左右旋轉了不知多少次。


    全身猛地摔到了地上。


    就算這樣勢頭都沒有停止。他翻滾著,撞到幾個垃圾箱上,把它們全都撞倒了,直到碰到對麵的牆壁上,才總算停了下來。


    爆炸的火焰和白煙在走廊中擴散的速度,看起來異常地緩慢。連塑料瓶和空罐子從被自己身體撞翻的垃圾箱裏飛散出來,在空中咕嚕咕嚕旋轉的樣子,都能用肉眼看得一清二楚。


    完蛋了。


    雖然這麽想,宗介還是想馬上掙紮著起身。雖然感受到巨烈的衝擊和痛苦,但是手和腳倒是都還在。如果沒穿著耐衝擊和耐熱性能都非常優秀的“秘銀”造的as操縱服的話,大概就不止這樣了吧。


    但是,左胳膊無法隨意活動了。


    不知是脫臼了呢,還是骨折了。燒灼般的疼痛一陣陣襲來。完全用不上力。顫抖的兩膝相互磕打著,他用還握在右手的槍支撐著身體,站了起來。


    “…………”


    他揚起頭,把根本不知道還能不能正常使用的槍朝著正麵。眼前模模糊糊。腦袋裏還不斷回響著爆炸的殘聲。


    在火焰和煙霧的另一麵,他看見了庫拉瑪的身影。


    他正以完美的射擊姿勢,瞄準了自己的胸口。相對的,宗介隻是想微微地轉動身體,用槍口指向對手,就已經要竭盡全力了。


    庫拉瑪開槍了。


    身體正中傳過一陣鈍重的衝擊。是子彈打中並貫通了過去。操縱服雖然有防彈性能,卻還是擋不住來複槍的子彈。血花飛濺到了背後的牆上。


    接著又是幾發。由於搖搖晃晃的關係,不知身體是否被打中了。甚至連認識到那一點都做不到了。


    到此為止了嗎——


    感覺到眼前逐漸變得一片漆黑,宗介向前頹然倒了下去。


    炸藥陷阱沒能要了他的命已經是在預料之外,之後居然還能站起來舉槍就更是出乎意料了。


    但是,也就到此為止了。


    剛剛喂相良宗介吃飽了槍子的庫拉瑪正毫不大意地舉著來複槍,慢慢地向他靠近。不確實地給他頭部一槍可不行。由於爆炸的火焰和煙霧遮住了視線,從這個位置是做不到的。


    當然,最初的那一擊應該已經是致命傷了。無論如何那家夥也是死定了。大概也已經失去意識了吧。


    但是,就在這時,他感覺到了新的氣息。


    不止一個人。兩個,三個,不,四個人嗎。恐怕還有更多也說不定。能聽到衣物摩擦和裝備品的細微聲響。還有如果沒有相當的注意力的話是絕對察覺不到的,躡足走著的感覺。


    (是那些家夥嗎。)


    在那個姆那麥拉的山裏,襲擊他和署長的,不知哪裏的特殊部隊。總算是追到這裏來了嗎。倒不是想把他們全體都當成對手,但還是有必要確保退路。


    對沒幹完的事情不能有絲毫的猶豫,也不能弄出響聲。將宗介拋在身後,庫拉瑪迅速地移動起來。首先,他用來複槍對準不小心從樓梯下麵露出上半身的男人的肩膀開了一槍。


    走廊中回蕩著尖銳的悲鳴與槍聲。


    縮起身體,對想來搭救負傷同伴的另一名敵人置之不理,他悄無聲息地向著反方向——回廊的南側跑去。


    發現了兩個正準備夾擊自己而進行移動的敵人。


    他比敵人更迅速地瞄準並開了槍。


    單純地用力量壓倒他們就足夠了。


    一個人毫無抵抗地倒下了,另一個用衝鋒槍還擊。但庫拉瑪的防彈衣能防住大部分衝鋒槍用的手槍子彈。他毫不退縮,手法漂亮地射殺了敵人。


    在倒下的男人後背著地之前,庫拉瑪已經衝向他,從他胸前奪取了手榴彈。他用嘴銜住保險栓將其拔下,接著將其向對麵的通道的角落——其他敵人潛伏的地方投了出去。在空中發出“哢鏘”的一聲金屬聲之後,手榴彈滾進了角落的對側。


    怒罵和悲鳴。接著就是爆炸。


    在昏暗之中,撥開渦旋的濃煙,庫拉瑪向倒在狹窄通道中,由於痛苦而拚命掙紮的兩個敵人毫不留情地射出了來複彈。


    “……哼。”


    雖然撲克臉還是一成不變,但是,對於這夥兩次來礙自己事的敵人,庫拉瑪其實從已經心底裏氣炸了。雖然有點想照這個勢頭打下去,把那幫人全都打趴下,讓他們把自己是哪的全都招出來,可已經沒時間了。在不清楚敵人數量的情況下,再停留在這裏太危險了。


    為了給瀕臨死亡,一動不動的相良宗介最後一擊之後再離開,他快步折回原來的地方——塑膠炸彈起爆的那條通道旁。又黑又重的防彈衣在空中上下翻飛。


    但是,那裏卻沒有了宗介的身影。


    在淡淡地飄搖著,逐漸散去的煙霧之中,地板上隻留下了一灘血跡,本應在那裏的敵人的身影卻消失了。


    不,還有染血的足跡。


    那腳印以步履蹣跚的狀態,左搖右晃,東倒西歪地,一直延伸到倒在回廊一角的一個大垃圾箱後麵——


    “糟……”


    從那個垃圾箱後麵,麵色蒼白的宗介直直地舉起卡賓槍,開槍了。沉重的衝擊擊中了側腹,庫拉瑪的身體猛地搖晃起來。


    緊接著又是一發。步槍子彈貫穿了防彈衣,擊碎了他的胸膛。


    再也不可能站得住了。庫拉瑪向反方向踉蹌了幾步之後,單膝著地,手中的來複槍掉落下來,倒在了宗介留下的血泊之中。


    這已經不是所謂“攻其不備”或者“勿失良機”的問題了。他隻不過是還沒死,隻不過是還能動,還剩有扣下扳機的氣力。


    就隻是這樣而已。


    宗介極為艱難地站起身,一步步地走向倒在對麵十米遠處的庫拉瑪。


    左手完全沒有了反應。每呼吸一次就會有極其恐怖的痛苦湧上來,身體到處都在往外流血。肚子上穿了個大洞。還能站得起來,也就是說脊髓還連在一起吧。但是自己之後也活不了多久了,這件事,宗介也很容易就能想象得到。


    但是,在那之前——


    “庫拉瑪。”


    絞盡肺中殘留的所有


    氣力,宗介說道。用顫抖的右手,將卡賓槍的槍口對準了對手。那槍口也是,邊無助地搖晃著邊慢慢下墜。


    “告訴我。千鳥在哪。”


    “……你問這個……是打算幹嗎?”


    保持倒下時的姿勢一動不動,庫拉瑪嘟噥道。嘴裏往外冒著血泡。


    “救出來。”


    “白癡啊,你?”


    同樣是瀕死的身體,庫拉瑪的聲音卻令人吃驚地響亮。


    “說啊。”


    “對不起啊。還是咬緊牙關死比較好。”


    是啊。肯定會這樣吧。這是理所當然的反應。但是,就算這樣,宗介還是問道:


    “告訴我。”


    庫拉瑪沒有回答。取而代之的,他用越來越微弱的聲音,這樣說道:


    “我不明白……你小子和我……相互戰鬥……是為了什麽?”


    “她。”


    自己到底在說些什麽,宗介其實已經幾乎不知道了。


    “所謂的愛的力量嗎?別逗我笑了。”


    仿佛投注了全部生命般的嘲笑。如果要肯定那種膚淺的說法,那還不如在掉進地獄裏受幾萬年的折磨來得好。庫拉瑪的語氣裏,就包含了那樣的感覺。


    “有什麽不可以的嗎?”


    宗介問道。既不是諷刺,也不是反駁,隻是出於純粹的疑問,而這樣問道。


    現在已經是這樣了不是嗎?


    我還站著也是。而你像這樣倒下了也是。


    這其中有偶然。也存在著不可測的因素。


    但是從結果來說,是我站在這裏質問你,卻是儼然不可動搖的事實。


    愛啦什麽啦的,這種詞語我不明白。


    但是,我們現在在這裏這樣做,其中既有切實的理由,也有無法動搖的意誌在幹預。


    就連這個結果,你也要否定它嗎?


    “說啊。”


    “聖卡洛斯。”(san carlos,菲律賓呂宋島中西部城市)


    庫拉瑪用冷淡的語氣說道。


    “不然的話就是尼可羅,或者格拉納達吧。大概就是那些地方了。其它的就不知道了。”(尼可羅,古巴奧爾金(holguin)省城市。瀕臨萊夫亞(levisa)灣。格拉納達,granada西班牙安達魯西亞自治區省分。瀕地中海。)


    “是嗎。”


    “真無聊。已經都無所謂了。”


    “對我有所謂。”


    “真不該戒煙。”


    自此,庫拉瑪就再也不出聲了。


    宗介雙膝跪在了地上。


    “聖卡洛斯。”


    不知何時,他已經放開了手中的卡賓槍。腳下是不變的一大灘血跡。肚子上的大洞出血不止。視野變得狹窄,意識也逐漸消失在遠方。


    “尼可羅。或者格拉納達……”


    他像夢囈一般重複著那些話。


    必須要轉告給誰才行。但是,誰又能替自己去戰鬥呢?誰能替自己把她帶回來呢?


    不知道。


    他已經什麽都不知道了。


    自己在自言自語些什麽,到底想轉告些什麽,就連那些也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仰麵倒了下去。


    天花板也已經幾乎看不見了。


    米歇爾·雷蒙跑了過來,臉色鐵青地低頭看著自己。


    他在喊些什麽呢?


    衛生兵。


    插管設備。


    腎上腺素。


    阿托品。


    還有很多曾經聽過的詞語。應該是從以前起就了熟於心的種種事物。


    但是,那些東西都已經無所謂了。


    最後殘留在腦海中的,是她的身影。


    本來以為是娜美,可並不是。不知為什麽,她在生氣。皺著眉頭,緊握的拳頭插在腰間,狠狠地瞪著自己。


    但是,下一個瞬間,她又緩和了表情,這麽說道。“打起精神來!”


    在南桑生活的期間,已經漸漸地再也想不起的她的麵孔,再次鮮明熾烈地重現。這種生活或許也不錯——自己居然曾經有過這種想法,現在想來真是不敢相信。


    “千鳥。”


    想見你。無論如何都想見你一麵。自己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可還是想見你。


    待在我的身邊吧。


    拍拍我的背,對我說些什麽吧。


    隻要這樣。隻要這樣就足夠了啊。


    “千鳥。”


    好寂寞。


    好冷。


    至少讓我再見你一次,隻要一次就好——


    ●


    有什麽聲音傳來。


    從某個遙遠的地方。


    從非常非常遙遠的彼方的天空之下。


    那在起初的時候,隻是稍微地吸引了在淺淺的睡夢之中無助地浮沉的她的注意力。身邊是時而靠近,時而遠離,漸漸破碎四散的波浪聲。而那個聲音,隻是從波浪聲的對麵若隱若現地傳來的,那樣一個微弱的聲音而已。


    在她的周圍,朦朧的光不斷地相互混合起來。還有更加朦朧的信息的碎片,一邊化為各種各樣的顏色和聲音,一邊不斷地漂向遠方。


    她努力嚐試著,想要拾起在那碎片對麵旋轉著的,即將逝去的朦朧的聲音。


    這種事情已經很平常了。她就是這樣,聽到很多很多的聲音,將它們小心地收藏進某處的抽屜,然後再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將它們全部忘記。


    那個聲音的事情,她也已經知道了。


    ——遇到他了哦。


    那個聲音如此說道。


    最初的時候,她並不明白那個聲音的意思。


    但是她馬上又明白了。


    在這裏說到“他”的話,那也就是“他”的事情了。


    那是誰的聲音,她也模模糊糊的察覺到了。與聲音的主人是一次也沒有相見過的,而且恐怕此後也絕對不會相見了吧。


    那是此刻,在另外一個不同的時空之中——與這裏截然不同的某個世界之中,本應和他在一起的人。一如從前的自己一般,因緣分與他相連的人。


    緣分。


    若是沒有在這個完全的領域當中進行對話,這種事情,她們兩個人都是不可能知道的。


    於是,那個聲音告訴她。


    但是,還是與他分別了——


    那個聲音,如果嚴格地說的話,並沒有人類語言中特有的“時態”這種概念。在那裏麵,既有“已經分別了”,同時也包含了“即將離別”的意味。


    (分別了?為什麽?)


    她追問道。


    ——因為我死了。


    果然,這也是包含了“已經死去”,同時也包含了“即將逝去”的意思。


    ——好遺憾。


    ——好悲傷。


    ——我沒能替代你。


    (他平安無事嗎?現在在哪裏?)


    ——不清楚。


    ——南桑。


    ——受了很重的傷。


    不僅僅是如此,她還知道了很多很多別的事。他現在仍在繼續戰鬥著的事情,他現在又變成孤零零的一個人了的事情,還有他,大概,直到現在也還一直在尋找自己的事情。


    胸口好難過。


    好希望他能停下。


    可是,又不希望他停下來。


    到底該如何是好,她自己也不清楚。


    (居然能遇到你呢。他果然是特別的麽?)


    ——我不這麽想哦。


    ——你明白的吧?


    ——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普通人。


    (那樣,卻能和我


    相遇,也和你相遇,還有她,以及他嗎?)


    ——那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原本,他就是我的人。


    ——會遇到你才奇怪呢。


    (說不定真的是呢。)


    ——道歉也沒有用了吧?


    (嗯。但是,對不起)


    ——但是這樣也好。


    ——如果是在不同的地方,


    ——或許又會有不同的結果吧。


    ——我必須得走了。


    ——那個耳語要來了。


    (明白了。)


    ——再見。


    ——但是最後。


    (什麽?)


    ——如果能夠再一次和他重逢,


    ——寬恕他。


    ——好好地包容他。


    (那個,我可不敢保證喲……)


    ——我知道。


    ——但是我覺得這樣就行了。


    ——隻要你能想起來就夠了。


    然後那個聲音,就那樣逐漸遠去,不久就再也聽不到了……


    “嗯……”


    醒來的時候,和煦的光芒照射著她的眼簾。


    好刺眼。


    千鳥要閉著眼睛,微微蹙眉,在純白色的床單上翻了個身。


    能聽得見波浪的聲音。


    帶著潮濕氣息的柔和海風從敞開的窗戶裏吹進來,溫柔地搖動著國王尺寸的大床頂蓋上的蕾絲花邊。


    好像不知什麽時候就睡著了。


    似乎做了什麽夢,然而夢的內容卻已經想不起了.總是這樣。明明覺得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但是所有的一切卻已經消失得不知哪裏去了。


    到底是做了什麽樣的夢呢。殘留下的鄉愁般的哀傷和寂寞,使小要的心情變得憂鬱。


    現在還是白天。


    這裏是位於某處的宅邸。在某處的海岸附近的,一座小山丘上。窗外,被陽光照射得閃閃發亮的碧綠海洋一望無際地伸展開來。


    因為稍稍感覺有些冷,她把被單拽近了些。現在的她,身上隻穿了單薄的女式襯衣和內褲而已。


    配置了簡樸但卻高雅的日常用品的臥室的門口,有人在敲門。


    “請進……”


    “打擾了。”


    一個身穿西裝的少女走了進來。是個無論年齡還是身材都與小要差不多的少女。頭發是褐色的,留著整齊的娃娃頭,戴著一副土裏土氣的眼鏡。


    瞥了一眼懶洋洋地從床上坐起身來的小要,她輕輕地低下頭去。


    “您剛剛在休息嗎?”


    “沒關係。什麽事?”


    “到三點鍾的下午茶時間了。還有,主人吩咐我來問問您,今天早上送來的‘巨獸i’的數據評估怎麽樣了。”


    “在桌子上。那個u盤裏。”


    “謝謝。”


    少女將大吉嶺茶(產於印度大吉嶺一帶的名茶)注入茶杯裏,然後把茶杯和裝有小甜餅的小瓷碟一起端了上來。


    “您很疲倦嗎?”


    “沒有。隻是打個小盹兒而已。”


    “好像夢見了什麽悲哀的事情吧?”


    “為什麽這麽說呢?”


    少女注視著小要,用食指輕輕指了指自己的右眼眼角。


    “這裏有淚痕。”


    被這麽一說,小要朝著臥室裏麵的鏡子望去。正如少女所說的那般。


    “真的呢。”


    她一麵擦拭著眼角,一麵低聲自言自語道。


    “悲傷的夢。大概不隻是我,大家也都在看著也說不一定。”


    為什麽自己,就是不能待在他的身邊呢。那樣的心情毫無來由地沸騰起來,使她的雙眼再一次充滿了淚水。


    她接過茶杯,放在唇邊小小地啜了一口。


    茶有著非常美妙的香氣和味道。可是,盡管如此,她的眼淚還是滾滾而下,怎麽也無法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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