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


    鈴聲.輕微地響起。


    睜開雙眼,看到三名小學生蹦蹦跳跳地從麵前跑過去。


    其中一個書包上掛著禦守.匯以不規則的韻律晃動著。


    看來.自己剛才似乎不小心睡著了。


    心髒規律地震動.隨著電車發出的隆隆聲響.


    走在既定軌道上,按照既定時間前進的聲音。


    同樣一成不變的空氣。


    同樣一成不變令人作嘔的笑聲。


    同樣滿臉苦悶散著眉頭打瞌睡的人們


    同樣一成下變的風景。


    同樣一成不變的自己。


    習慣了,早已經習慣了。


    還有幾站才會到家,但車內廣播傳來下一站的站名,自己要先在這裏下車。聽見如此平板毫無起伏的廣播聲,任誰都會感到呼吸困難神經緊張吧。


    至少幾問大輝定這費覺得.


    電車減緩速度.慢慢地滑入月台,看不見的力道將身體輕微拉扯。


    大輝站起身來,走到車門前.


    窗外天色依然明亮,距離黃昏還有一段時間.車廂內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汙濁空氣,


    然而當車門一開啟,屬於一月的冷風便迎麵吹來,拂過臉頰。


    在這個月台下車.到今天為止已經。是第幾次了呢’


    在那之後.曾經數度來訪,每次都會有種幾乎要無法呼吸的沉重感。


    最初,是藉著報章雜誌的記載內容和照片好不容易才找到地方的,幸虧離車站並沒


    有太遠。到加今已經能夠熟練地通過票口閘門,直接走向正確的出口,大輝朝目標場所


    邁出步伐。


    走了一段距離,眼前出現一棟建築物,散發出詭異的氣息,與周遭環境的寧靜顯得


    格格不入。


    這是一棟未完了的,荒廢許久的大樓,如今已成為一座廢墟。


    鐵絲網上麵掛著禁止進入的牌子,大輝纖瘦的身體從狹小的縫隙間鑽進雲,走入了工地裏麵。沿路看到一些足跡,似乎有人與他同樣踏進了這塊工地,而牆上那些難以稱之


    為藝術的噴漆塗鴉,更加強了荒廢感。


    也許那些塗鴉是所謂自我表現的方式.但其實別人根本也看下懂在表達什麽東西。


    一樓的玻璃全部都被人砸破了.散落在地麵上。大輝踩過這曲一碎片,走進建築物當中,一座垃圾堆積而成的小山,隨即映入眼簾。


    在垃圾堆旁。有一條小路通往樓梯。


    大輝穿過小路,爬上樓梯.就和當時的那個少年一樣。


    用自己的雙腳一步一步爬上高樓,肉體的勞動引起呼吸困難,已經超過了電車到站時精神上的窒息感。雖然大樓有電梯,但是當然了,是不可能有在運作的。


    九樓……每一次來這裏,都要這樣千辛萬苦地爬上來。


    所以.這層樓不像樓下那樣堆滿了垃圾,玻璃也沒有被砸破.取而代之的.是有如地毯般厚重的塵埃,以及用麥克筆寫下的文字。即使事發之後已經過了許久,字跡依然清晰地留在現場……那名少年自殺身亡,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當時正就讀中學三年級的少年——就從這裏跳了下去。


    在這層樓的牆壁上.留下了許多文字,既非遺言.也非詩句。


    很沒意思。


    一切都,很沒意思。


    活著,很沒意思。


    活著,沒有意義。


    沒有意義,什麼也沒有。


    很沒意思。


    為什麼,都沒有人或覺到呢?


    這些句子成為留給世人最後的訊息。


    大輝往那扇少年飛向黃昏天空的窗門走近。在少年自殺後,警察將整層樓的窗戶都用膠帶封住,但大輝之前已將其中一處膠帶撕起,可以從窗口看出去外麵。


    因為他想要看看少年死的所看見的風景。


    他用力推開老舊的窗框.由於前額的頭發過長,大輝看起來有些陰沉而憂鬱。仿佛拒絕與一切事物交流。從無數黑色的線條之問看到扭曲的世界.太陽正逐漸下沉,再沒多久天空就會染成一片深橘色了吧。


    一年前.少年也是從這裏看著相同的風景。即使發現自己沒有翅膀.依然奮不顧身地飛向天空。


    是什麽促使少年付諸行動的呢?大輝俯瞰著眼中無趣的世界,一年來,他始終思考著同樣的問題。


    然後,也到了和少年同樣的年紀。


    同樣站在這裏,看著同樣的風景。


    同樣充滿鄙棄,俯視同樣的世界。


    少年已經死去,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結束了自己的道路。


    而大輝雖然沒有死亡,卻也沒有真正活著。


    少年留下的詩句充滿了絕望,但大輝從中感受到不可思議的深刻悸動,仿佛在絕望中看見的“光芒”。因此,大輝認為少年是散發著光芒的。


    而他也一直覺得。已經看見了那道光芒。


    答案,其實很簡單。也許很久以前自己就知道了。


    我也——和他一樣。


    和他一樣,想要成為一道“光芒”。


    該怎樣做,才能和他一樣,成為一道“光芒”呢?


    他為了將自己的思想傳達給這個世界,留下了“詩句”。


    不隻這層樓的牆壁,據說後來還找到許多筆記本,裏麵寫滿了各種文字和詩句。


    所有的思想,都化為光芒,遺留下來。


    那麼,我自己又該做些什麽呢?


    看過少年的詩句.更覺得自己必須做些什賡.大輝從手提包裏拿出素描本,用炭筆在純白的紙張上,用力地刻畫,彷佛要將紙張割裂般。


    反正這是個無趣的世界,那就畫出無趣的作品吧。


    一切都……很沒意思。


    將眼毫無生氣的風景,畫成一幅晝,也畫下句點。


    將視網膜上、大腦中反映出的晝麵,以黑線用力刻劃,交織成黑白的構圖。粗暴地、激烈地、偶爾有微細地,將線條從大輝手中不停延仰出去。


    幾乎要忘了呼吸,一口氣描繪出來的世界是,黑色的。


    充滿了近乎悲哀的瘋狂,快要滿溢的孤寂,一個崩壞的世界。


    即使用黑色的線條描繪.仍然浮現出背後鮮明的白色。


    大口喘息,調整混亂的呼吸。


    閉上眼睛,雙手緩緩放下,素描本從手中滑落.隻剩指頭般大小的炭筆輕輕滾落。


    厚重的灰塵如棉絮般,在空中飛舞。


    呼——呼——呼……呼……


    隻剩下心髒跳動的聲音,與呼吸空氣的聲音,在寂靜中回蕩著。


    大輝再度睜開雙眼,看到自己呼出的霧氣,以及夕陽西下的天空。


    身體自然產生反應。


    強風猛烈地灌進來。像是要吹動沉積已久的念頭。


    大輝伸手抓住窗框,上半身探出窗外。


    “……………………”


    底下是遙遠的地麵。令人暈眩的高度。


    這裏是被世界隔離的場所,而他沒有飛向天空的翅膀


    四周飛舞的塵埃.像是飄落的羽毛。


    沒有翅膀。這件事情,自己老早就明白了。


    很沒意思。


    很沒意思。


    很沒意思。


    很沒意思。


    很沒意思——


    這句話如同咒語般,在大輝的腦海中不停地不停地回繞著。


    飛吧——飛向天空,隨時都可以飛出去。


    “這個扭曲的世界,死氣沉沉的黃昏。再也不會看到了。永別了,虛假的世


    界……”


    大輝的身體。從窗口朝外麵傾斜,就在這時候——


    ——鈴。


    傳來一道鈐聲,緊接著——


    “——你要飛嗎?”


    身旁有人在說話。


    不,聲音就在耳邊。


    出乎意料的發展,令大輝倒吸一口氣,吃驚得忘了呼吸。


    這裏應該不會有別人才對啊,即使自己再怎麼專注,有人走到身,靠得這麼近。也一定會察覺到的。他全身僵硬。努力轉動眼球,朝聲音的來源看過去。


    就在咫尺之間的距離。出現了一張臉。


    黑色大眼、淡紅色嘴唇、近乎透明的雪白色肌膚。


    沿著兩頰長長地垂落的,是白色的頭發。


    身材嬌小,感覺有些稚氣,卻又令人驚奇的夢幻少女。


    “……你……”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大輝甚至無法眨眼。


    “要飛的話,就必須張開翅膀。還是說——你想死?”


    少女用漆黑的大眼直視著他。稚氣而柔軟的嗓音,說起話來卻十分成熟。


    “從這裏摔下去會非常地痛喔。除非真的很想死,先考慮清楚吧。”


    少女微微一笑。


    大輝突然清醒過來。想要逃離少女的視線,於是離開窗邊。


    眼前的少女,仿佛一開始就隻是他腦中浮現的幻覺。


    比自己略為稚氣的容貌。


    宛如漂浮在空中的白色洋裝。搭配著顯眼的紅色鞋子。


    手中握著比身高還長的鐵棍,頂端有一個灰色的大鉤。


    仔細一看。少女身旁還有一隻黑貓。


    貓眼有如夜空中的金色月光,紅色的項圈上有一個大鈴鐺,隻有向上豎起的尾巴末端,帶著一抹奇妙的白。


    黑貓動作輕巧地跳到大輝剛才抓住的窗台上。鈴鐺也隨之輕響。


    然後,它開口說話了。


    “哇!!這裏真的很高耶……”


    黑貓睜大眼睛,表情豐富地顫抖著。它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一名少年。


    “丹尼爾,過來。”


    少女一呼喚,黑貓便跳回去。


    隻貓居然會開口說話,這樣不可思議的現象。少女卻若麵其事,仿佛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其實。少女本身比會說話的貓更神秘,全身散發出奇特的氣息。光看她在寒冬中隻穿著一件薄洋裝,就已經夠另類了。而且絲毫不以為意大方地站著。


    一股近乎恐懼的衝動在大輝體內湧起。心跳加速,血液卻無法傳到腦部的感覺。


    眼前出現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啊,我奸像忘了自我介紹。”少女回應了他的問題,似乎是聽見他心裏的聲音,又或許是大輝自己無意識地脫口而出。“丹尼爾——”


    少女點點頭,那隻名叫丹尼爾的黑貓便以兩腳站立,尾巴向前卷起。然後它前腳俐落地抓住末端白色的部位。


    於是貓身形成一個圓圈。少女把手伸進去。


    “——咦?”大輝再度停止呼吸。


    少女的手伸入圓圈中。卻沒有從另一側穿出來,仿佛那道由尾巴圍出來的圓形是一個結界,通往異次元世界。


    “奇怪?放在哪裏啊?”


    “喂喂……不要那麼用力啦!好痛!”


    丹尼爾痛叫著,但少女完全不於理會,繼續把手往前。直到手肘都伸入圓團裏。


    “嗚噢噢噢——”


    “嗯……找到了,好——”


    “呼——”


    “不用作那麽多反應吧,你真愛表演耶。”


    少女從圓圈當中抽回手,拿著一個白色的小盒子。


    丹尼爾已經全身僵硬,像木偶般垂直倒在地板上。


    少女依然不於理會,直接打開盒子,將盒中的卡片拿到大輝麵前。


    “——請看。”


    一張類似身分證的東西,上麵是少女板著麵孔的大頭照,旁邊印著幾個文字——


    “死神a—一〇〇一〇〇號”


    “……死、死神?”


    “如果覺得a—一〇〇一〇〇號不好念的話,可以直接叫我“百百”就好,反正丹尼爾也是這樣的叫我的,而且我也比較喜歡百百這個稱呼。”


    少女——百百她,語氣平淡地說出這句玩笑般的台詞,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


    她的態度非常認真。


    可惜對大輝而言,這一切實在太今人難以置信。


    “死神?”


    這兩侗字特別顯眼,微微牽動心中的某個角落。


    “沒錯,我就是死神。”


    百百非常理所當然地點點頭.


    如果這些都是真的,就太荒謬人可笑了。


    這個世界上,會自稱死神的,隻有格鬥家跟小混混吧。


    然而。他連歎息都已經辦不到了,


    我該為這種事情感到驚訝嗎?或者隻是一個惡劣的玩笑而已?搞不好這個女孩子腦筋有問題。


    即使腦中如此思考,眼前名叫百百的少女,卻既不像格鬥家,也不像小混混。她手中的確拿著一把大鐮刀。但距離死神的形象還差很遠,甚至可說完全相反。


    白色洋裝、可愛的紅鞋,加此天真無邪的少女,怎麼可能是掌管死亡的死神。


    “別開玩笑了。”大輝的喉嚨有點乾澀,用低沉沙啞的嗓音對她說。


    “我沒有說謊。不過,常常被誤會就是了。”百百這麽說。


    “對啊,百百是很出色的死神耶,雖然……雖然表麵上看起來不像啦。”丹尼爾恢複四腳著地,立刻在一旁附和著。


    在周圍奇妙的氣氛中,貓會說話似乎已經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了。


    “哈哈,死神?你是死神?哦,是嗎?原來是死神啊,那你是來殺我的囉?”


    大輝懷著期待,鼓起勇氣問她。


    “不,我不是。”可惜百百立刻就否定了。


    “我隻是感覺到死亡的氣息,然後就看見你在這裏。”


    百百無聲無息地朝大輝走近。


    “你現在正準備要死對不對?”


    “……”對於百百的問題,大輝無法回答,這並不是因為喉嚨沙啞的緣故。


    “真奇怪耶,你不是很想死嗎?那就死死看啊。”


    這句台詞絲毫不帶任何情感,令大輝不由得全身發顫。


    百百微微一笑,離開他身旁,伸出手比著敞開的窗口。


    “來吧,請跳。”


    稚氣的眼眸,筆直的視線,令大輝無法躲避。


    “隻要從這裏跳下去。你就如願以償了……沒錯吧?那還等什麽,快啊。”


    死亡的字眼。不停地重複著。


    丹尼爾突然緊張地對百百小聲開口。


    “百、百百,不太好吧。這家夥並沒有在名單上耶。如果把不必要的靈魂也帶回去,一定又會被局長罵吧。”


    “你是指天界已經爆滿了,沒有辦法再接收多餘的靈魂嗎?沒關係,反正把魂魄先放著,而且他這麽想死,就讓他死嘛。”


    丹尼爾無言以對,似乎已經快昏倒了。


    “怎麼樣,要不要跳跳看?”百百再度對大輝這麽說。


    大輝依然無法動彈。


    “你在做什麽啊?剛才不是已經準備要跳了,不是很想死了嗎?”


    百百用力歎了一大口氣。


    “結果還是舍不得死啊。剛剛隻是做做樣子而已嗎?連自己決定死亡的意誌力都沒有,真可憐……”百百的眼神充滿了悲哀。“一直這樣耗下去,你所盼望的死亡也不會到來。我看你應該是把自己周圍彌漫的死亡氣息,誤以為是自己


    的死訊吧?”


    這句話進入耳中,緩慢地傳達到腦海裏,像融化般擴散開來。


    “你看得到我們,就是最好的證明。雖然你身上也散發著死亡的氣息。但絕對不是屬於你的死訊,這點請你記清楚。好吧……再會了——”


    ——鈐。


    一瞬間,大輝眼前突然一片空白,令他摸不著頭緒。


    環顧四周,當然沒有任何人存在。


    剛才到底怎麼回事?難道是白日夢嗎?


    感覺很不舒服,仿佛胃酸逆流。頭暈目眩,他硬撐著不讓自己昏迷倒地。


    ……是惡夢,他做了一場惡夢。


    是因為與死亡擦身而過的關係嗎?


    可惜,已經錯矢良機了。感覺像是被死亡一把推開。


    看來今天,還是先回去吧。


    才踏上月台,身後的電車立刻發出鈐響,朝下一站出發。


    將月票放到感應器上,通過票口閘門。


    到家還有十幾分鍾的距離。大輝的頭腦已經拒絕任何思考。


    即使想思考也無能為力,腦中一團模糊。


    那棟建築物的九樓。從他開始畫圖的當下,記憶便開始模糊不清……


    一幕幕影像有如照片般,斷斷續續地重疊著。


    黑色線條構成的圖畫、深橘色天空、夕陽、不安,衝動。


    紅色鞋子、悲哀的眼眸、線條、連接、線條、麻木,衝動。


    白色洋裝、黑貓、少女、文字、風、塵埃,死亡的衝動。


    一切的一切,都遠離現實,大腦拒絕反應。


    那並不是真的,不存在於我的現實生活當中。


    “………………”


    回過神來。突然發現自己已經站在家門口。


    插入鑰匙、轉動、握住門把,正要開啟的那一瞬間,大輝猶豫了。


    已經很久沒有產生這樣的心情。


    曾經,當他還是小學生的時候。對於這扇門總是……感到排斥。


    如今早已沒有任何感覺,應該已經不會胡思亂想了才對啊。


    他開門進屋,踏上地板。


    “我回來了”


    對著空氣自言自語。把鞋放好走進客廳。要回自己的房間,非要經過這裏不可。


    踏入客廳,“那個人”所偏愛的、令來訪者眩目的(同時也是誇張而不實用的,讓大輝與眾人都無法理解的)古董家具,擁擠地陳列著。


    在琳琅滿目的古董家具中。他看到“那個人”的背影,父親他——整個人陷在沙發裏,手邊放著一瓶白蘭地。


    父親平日滴酒不沾,隻在特殊場合或宴會當中才會酌量喝一點,幾乎不曾在家中獨


    飲。今天發生發生了什麽事情嘛?父親似乎心情很不錯。


    想必是第幾十次的海外個展,又大獲好評了吧。


    不愧是世界級的名畫家——幾間一陽。


    無論本性如何,隻要畫出好作品,就能受到世人的推崇。


    “爸,您回來啦,晚安。”他以不帶任何情感的平板語調說道。


    一陽維持不變的坐姿,連看都沒看大輝一眼,背對著他開口。


    “為什麽在外麵遊蕩到這麽晚?你的個展已經沒剩多少時間了,居然趁我不在的時候偷懶?”


    低沉、卻非常有力的聲音,充滿了威嚴與強勢。


    相對地,大輝的語氣顯得特別平淡。


    “別擔心啦。我不會讓爸丟臉的,有持續在畫就是了。”


    “是嗎?那拿來我看看。”


    一陽這麼說,大輝便從手提包裏拿出素描本。


    他翻過一頁頁的作品,刹那問思緒沸騰。


    在大樓上刻出的畫麵、黑色的扭曲的風景畫……原本要成為遺書的作品。


    沒有真實感的經驗,此時真切地浮現出來。


    他拚命抵抗。


    那些事情,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那隻是一場夢而已,隻是幻覺而已。不存在於我的現實生活當中。


    “怎麽了,快拿來啊。”


    大輝還在猶豫著,素描本就被一陽抽走,停留在黑色風景的那一頁。


    一陽沉默地審視畫作。


    撲通,撲通,心髒劇烈地跳動著。


    怎麽回事?為何如此焦躁不安?自己在害怕些什麽?就算被看到,又有什麽好擔心的,就算這個人說出什麽話。也無關緊要了。


    事到如今,我還在害怕些什麽?


    他自問自答,在內心對自己說。


    於是,大輝心中的思緒和情感,又逐漸退去。


    “……這是……什麽東西?”


    一陽的視線離開手中的素描本,朝大輝看過去。


    “你在開玩笑嗎?大輝,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是怎麽回事?”


    “對不起。”


    “這次的個展是你正式成為畫家的出發點,你自己應該也知道有多重要吧?為什麽會在這時候畫出這種像塗鴉一樣的東西?”


    “……對不起。”


    “你剛才不是有說過,不會丟我的臉嗎?”


    “是的。”


    “這種東西拿出去豈止會丟臉.根本連垃圾都稱不上。畫出這種東西,你自己都不覺得難為情嗎?你可是幾間一陽的兒子啊。”說完便將手中的素描,一口氣撕碎。


    然而大輝的反應卻相當冷淡。


    “——對不起,爸爸。”


    一陽將畫紙撕個粉碎,全部丟進角落的垃圾桶裏。然後用力歎了一口氣,重新走回沙發坐下。


    “再也別畫十這種東西了……再也不要有這種……這種……”


    一陽似乎想說些什麽,終究沒有說出口。


    “算了,你走吧。”


    “是的,我回房了。”


    大輝離開客廳.朝二樓的臥室走去。


    為什麼,那個人永遠都隻想到自己呢,剛才那句沒說完的話,是想叫大輝別丟他的臉,別丟聞名世界的畫家,幾問一陽的麵子吧?


    實在是,很沒意思。


    我隻要遵從你的旨意,當個聽話的傀僵就好,是嗎?


    這才是所謂的現實世界。


    這才是屬於我的現實。


    一直以來,我都在聽從你的引導。


    然後——我才發現,你所引領的道路,是一條沒有出口的隧道。


    真沒意思。


    空氣中似乎傳來一句,隱約的低喃。


    在懂事以前,大輝就認識了繪畫。除了繪畫以外,自己沒有其他存在的價值,但他卻也無法在繪畫中把握到自我。於是現在的他,越來越有否定自我的傾向。


    自己隻不過是幾問一陽的一部分,無法表達自我,也無權反抗。


    小學時期的大輝,每天放學後都看著同學們從無聊的課業中解放,到處去玩耍,而自己總是馬上乖乖回家。


    因為父親禁止他跟朋友們一起去玩。


    跟同年紀的孩子交朋友,會損害對藝術的敏銳感受,也會不小心受傷,基於這些理由,他連跟朋友玩樂的自由都沒有。


    一開始,繪畫隻是一種純粹的樂趣,但時間一久,大輝越來越感覺到痛苦。雖然他一直都瞧不起那些同學,卻又羨幕別人可以邊抱怨考試邊去上補習班。


    所有被苛求的痛苦,所有的艱辛,都在繪畫中尋求慰藉,希望在畫圖的過程當中遺忘不愉快。


    可惜,還是有父親的存在。


    想要達到父親的期望,想要被稱讚,這些念頭太過強烈,太過沉重,終於把自己的心也給壓垮了。如果依照自己的喜好隨心所欲地作畫,就會被父親駁斥,說是上不了樓麵的


    作品,但迎合父親的標準去畫,又被批評得體無完膚,硬要逼他壓抑內心的情感,畫出能夠得獎的作品。為了逃避痛苦的心情,隻好讓自己沒有想法,成為一座機器,自動地畫出父親要求的作品。


    跟別人保持距離。不對任何人產生情感。對誰都不感興趣。隻是看著時間走過。


    犧牲內心真正渴望的事物,隻為獲得出色的畫技。


    之俊,他得獎無數,終於受到大出版社的讚助,準備籌辦個人畫展。


    即使如此,他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絲毫沒有雀躍的心情,無法發自內心地歡笑。


    無趣的人生。


    無聊的世界。


    這就是我的現實生活,所謂的現實僅此而已。


    這一定是—一某種報應吧。


    因為我誕生到這個世界上。


    因為我的存在是不被允許的。


    這是一種報應。


    “——幾間。”


    下課鈴響,大輝從座位上站起來,準備移動到下一堂課的理科教室,突然被人從背後叫住。回頭一看,是兩名班上的男同學,正神神秘兮兮地笑著。


    在他們身後還有幾位男同學跟女同學,也都一起看著大輝。


    看來是有話要對他講,派兩個同學來作代表。


    那個伸手拍他背後的家夥開口了。


    “你最近要開個人畫展對不對?聽說還接受了電視采訪,是真的嗎?”


    “……嗯。”


    “美術本來就是你的專長嘛,對了,校長室門口掛的那張圖也是你畫的沒錯吧?”


    “……嗯。”大輝敷衍地點點頭。


    眼前當然都是熟悉的麵孔,但彼此從未有過如此親近的交談。總之,隨便敷衍幾句就沒事了吧。結果——


    “這也是應該的啦。你老爸是那麽有名的畫家,身為他的兒子一定——”


    下一瞬間。大輝立刻瞪向那個多嘴的家夥。


    那家夥被大輝犀利的視線給嚇到,突然說不出話來。


    大輝沒有等他說完,直接轉身定出教室。


    ——碰!


    門板被用力關上的聲音回響著。


    真是無聊透頂,這些家夥。


    我父親很有名又如何?


    我終究比不上他是嗎?


    永遠無法超越那個存在。


    沒有人了解我,沒有人知道我的價值。


    這也難怪,因為我根本沒有價值啊。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我在做什麽?


    活在這個毫無意義的世界,我的存在也毫無意義,是嗎?


    不,不對,不應該是這樣子的,我應該還有救。


    倘若我能得到救贖,想必——隻有在那個地方才辦得到吧。


    太輝離開教室之後。對於他的態度。包括剛才開口說話的家夥,以及跟在後麵看熱鬧的同學們,全都一臉的不爽。


    “什麽東西嘛。”


    “睥氣直大。”


    “太差勁了,那是什麽態度啊?”


    “隻不過是問一下畫圖的事情而已。”


    “其名其妙,去死啦。”


    其中一人不眉地說。一旁的女學生聽到了,立刻脫口而出。


    “對了,我聽一個國小跟他同班的人說過,去年不是隔壁那問中學有學生跳樓自殺


    嗎?那家夥常常跑去那棟大樓耶。”


    “真的假的?”


    “那又怎樣?”


    “笨蛋,如果他偏好那種地方的話……”


    “怎樣?”


    “說不定也會跑去自殺啊。”


    “哇——有可能耶。那家夥老是陰陽怪氣,超恐怖的。”


    “無所謂啊,要死就趕快去死。這種礙眼的家夥早點消失掉,對大家都好啊。”


    “說得也對。”


    說完這些人都笑了。


    張大嘴巴,高分貝地拍手大笑。


    將別人的死亡拿來說笑的畫麵。


    那一天,少年產生了什麽樣的念頭?


    他心裏在想什麽?


    是什麽動力,讓他從這裏跳下去?


    大輝再度爬上九樓。


    眼前的景象與前幾天沒什麽兩樣。


    之所以再度進入這棟大樓,就是因為那天發生的事情。那個脫離現實的“夢境”感覺太過逼真,讓他忍不住懷疑自己的記憶。


    本來,待在這裏能令他感到安心。有種酸酸甜甜、又有點苦澀的,彷佛回到出生之地的感覺。隻要一站上這裏,彷佛就能明了少年心中的思緒,跟少年漸漸“同化”。


    向來都是如此,然而今天卻不一樣。


    無法同化。什麽也感覺不到。


    少年所留下的詩句,也沒有給予任何啟發。


    都是那場“夢”造成的,是那場夢擾亂了現實生活。


    他專注地盯著灰色的牆壁,希望能看到些什麽。


    仿佛咒語般,低聲念出映入眼簾的文字。


    很沒意思,很沒意思,很沒意思……


    夕陽西下的景色、黑色素描、髒汙的雙手、血液的顏色。


    黑色線條、破碎的構圖、無聊的言語。


    描繪這個無趣的世界,實在很無趣。連這一點都不了解,更是無聊透頂。


    很沒意思。很沒意思,很沒意思


    文字在大輝心中化成一支筆,描出巨大的圖像。


    終於開始同化了,無法抑製的衝動,在體內洶湧。


    沒錯,這是一種報複。


    對於生存意義的報複。


    對那個人的報複。


    什麽表現自我,傳遞思想,說到底隻不過是藉口罷了。


    如果那就是所謂的藝術,我寧願舍棄。


    舍棄一切。


    隻有那幅畫,以及我自己,才是直正的藝術。就像那天……少年讓自己成為一首“詩”,我也要讓自己成為一幅畫,成為最強最大最後的藝術。


    大輝打開窗戶,爬上窗台,將上半身探出去。


    心中的畫筆揮舞著,宛如交響樂團的指揮,描繪著那張被父親批評得一文不值的黑色素描。


    通往天空的高塔,穿入天空的高塔。


    如果沒有翅膀,就用雙腳爬上去吧。


    化身為那天的少年,想像自己站在一年前的現場。


    隻活了短短十四年,卻已經看到世界盡頭的少年。


    活著很無趣,少年舍棄了一切,還誰能阻止他的飛翔。


    所以,我也要去飛。


    飛到盡頭,飛到最高點。


    沒有誰能阻止我。


    即使是操縱死亡的死神。


    死神——?


    恍然驚覺,全身冷汗如泉湧。


    “……怎麽可能……那隻是夢而已啊……”


    不必回頭也能感覺得到。


    ——鈴。


    “你所盼望的死亡並下會到來——我下是說過了嗎,”


    少女就站在身後。


    百百依然無視寒冷的天氣,依然穿著白色洋裝搭配紅鞋子。手中握著巨大的鐮刀,身旁跟著黑貓丹尼爾。


    她微啟紅唇,開口說話。


    “雖然你直接跳下去也無所謂,但是不在名單上的靈魂。我不能帶回天界。沒有按照預定安排死亡的靈魂,無法得到天界的指引。會暫時被放逐在人間遊蕩。甚至可能永遠都無法升天,永遠要當個遊魂喔。總而言之,你無法到達心中所向往的地方。”


    “喂,小子,聽懂了嗎?別給我們添麻煩。”丹尼爾不客氣地說。


    “……什麽跟什麽啊……”“


    “嗯?小子,怎樣?”


    “吵死了!”大輝突然吼出來。


    丹尼爾被他的聲量嚇到,全身毛都豎起來,一溜煙躲到百百身後。


    “莫名其妙地出現,還一直講我聽不進的話——”


    大輝從窗口回到室內,朝百百走近。


    “不要來擾亂我的現實!不要隨便幹涉我的心情!”


    “……”


    “你隻不過是個幻覺而已!不可能存在的!我才不怕你!一點也不怕!”


    “哦……真的?你其實很害怕吧?”


    聽到百百這句話,大輝表情僵硬,一臉的狼狽。


    “你所害怕的是我——還是死亡?”


    “我才不怕死!我也不怕你!跟活著的痛苦比起來,死亡根本不算什麽——”


    “如果真的不怕,那你就快點去死吧。”


    百百的聲音變得相當冰冷,仿佛足以鎮定一切。


    如此天真無邪的外貌,為何會有那麽充滿魄力與威嚴的聲音?


    原本躲在她身後的丹尼爾,也被嚇倒在地上。


    然而更令大輝驚訝的是,方才回頭那一瞬間,她臉上悲痛的表情。如此令人窒息的美麗容貌,卻帶著前所未見的感傷,雙眼直視著大輝。


    為何她要如此哀傷地看著他,大輝無法理解。


    “你是不是正想說死了此活著還輕鬆,這就是你的想法嗎?”


    百百緩慢地搖頭,聲音如雨滴般,在空間裏反彈著。


    “別鬧了,那是下可能的。我曾經奪取過無數人的姓名,無視於他們的淚水或笑容,將所有想活下去的心聲置之不理。”


    丹尼爾在她冷靜的語調中恢複正常。


    “百百,別露出那種表情嘛,我也會被感染耶。何必為這種家夥讓自己傷心啊……”


    她盯著丹尼爾,以眼神表示並非如此,然後將他抱到胸前,轉過身麵對大輝。


    “可是,我真的想死啊。”


    “就算死了又怎樣?”


    “死了以後就能成為一道光,永遠散發出光芒。”


    “不可能的。”


    “有可能啊。那些生前默默無聞的畫家。死後一幅畫的價格就變成天文數字,因為他們都成為永恒的光芒了!死後永遠都會發光發熱!永遠不會消失!我也會一樣成為不滅的光芒!”


    “你錯了。”


    “我哪裏有錯!”


    百百看著他的眼神依然充滿丁悲哀。同時也充滿了憐憫。


    “人不會因為死去而發光,真正會散發光芒的,是一個人努力生存,認真活過的痕跡。“死亡”,並非單純地等於“永恒”你呢,你有認真,努力地活過嗎?”


    大輝無法回答。


    內心一陣刺痛。原本已經喪失情感的,機械般的內心世界,開始疼痛。


    “一年前,我曾經來這裏看著那位你想效法的男孩。當他親自結束自己的生命時,說出‘這是我所期望的結果’。然而卻承受了非常多的痛苦、非常地孤單。這是當然的,因為真的很悲哀啊。人在想死的同時,卻又渴望活下去。”


    “百百……”聽著從頭頂上傳來的話語,丹尼爾低喃道。


    為什麽,你會如此悲傷?


    為什麽,要用如此悲哀的眼神看著我?


    不要用那種憐憫的眼神看我!


    “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


    大輝從百百身旁快速走過,頭也不回地跑下樓梯。


    現場隻剩下少女和黑貓。


    “百百。幹嘛要對那種家夥特別在意啊。”


    “……沒有啊……”


    “身為死神,你未免對人類太過關心了吧。”


    “沒有啊……”


    “那你到底準備怎麽做呢?”


    “沒什麽……”


    “真是的,那就別多管閑事嘛……算了,阻止也沒用,反正你就是愛管閑事。”


    “……還是你了解我。”


    百百將黑貓舉高到麵前,丹尼爾立刻用靈活的尾巴輕撫她的臉頰。


    “明明是個愛哭鬼還要逞強。這樣幹涉人類的事情,被局長知道一定沒好臉色看的啦。為那家夥延長壽命也於事無補啊,我可不想惹麻煩。”


    “唉……真傷腦筋。”少女歎息著說。


    拉。為那家夥延長壽命也於事無補啊.我可不想惹麻煩。


    [唉……真傷腦筋。」少女歎息著說。


    迷失在灰色的合影中。


    不知道究竟哪裏是出口。無邊無盡的黑暗。


    沒有光線,不見天日。


    失去自我,失去一切。


    失去一切————


    ……大、大輝……大輝!」


    突然聽見這聲呼喚.他回過頭去.


    身後那名男於是負責籌辦畫展的出版社代表.年紀輕輕卻已擔任現場總監的職務。


    「你怎麽了嗎,好像從剛才就一直在發呆.」


    男子看著精神明顯不集中的大輝.露出訝異的表情。


    「不好意思.我有點累了……」大輝隨口敷衍著。


    「啊.個展隻剩下倒數幾天而已,很緊張吧.這可是你畫家生涯的起點呢。」


    對方似乎很能體諒的樣子,邊說邊眺望四周。


    眼前是大輝的個展會場,以最近一次的得獎作品為主,展出他曆年來的所有晝作。


    不隻是單調地把晝掛在牆壁上排列展覽,為了突顯出大輝的年輕而刻意營造出新潮的時代感,希望能吸引與他同一個年齡層的新世代族群。


    大輝具有「年輕」這個話題性,開幕當天將會有許多電視台跟媒體前來采訪.


    對於出版社而言,肯定是最佳宣博。


    對於擔任總監的年輕男子而言。這也是大展身手的好機會。


    大輝第一次見麵就將對方的企圖心看得一清一楚.


    「別擔心,一定會很成功的,因為作品本身非常精采嘛!這種捕捉光線的高超畫法.可以感覺到你獨特的風格!


    男子就像購物台的主持人,滔滔不絕地說若.


    這些話應該是從什麽評論家口中學來的吧這個人並不了解作品的價值.隻會附和


    別人的意見而已。而且這問所謂的出版社。其實也是與幾間一陽有關係的企業,這次個展多少也受到上麵的指示吧。


    實際上出版界對他的作品究竟評價如何,是個很大的疑問.


    大輝始終用冷淡的眼神看著對方。


    連繪畫的價值也不懂,對我這個人也不清楚.少用一副自以了解的口氣說話。


    他總是在心中如此想著。


    然而今天對方的聲音都沒傳進耳朵裏,大輝一直覺得意識模糊,似乎連自己人在哪


    裏都有點不太明白。


    「………………」


    為什麽,我會在這種地方?


    為什麽,我還活著?


    為什麽?


    為什麽…


    「——因為你還不該死啊。」


    「唔……」


    ——鈐。


    那個少女的聲音?


    「……咦!」


    猛然回頭,卻沒看到少女或黑貓的蹤影·


    環顧四周,也沒看到什麽。


    是幻聽嗎?可是剛才明明……


    腦中浮現那名身為死神卻一臉哀傷的少女。自從那天逃出大樓以後,總覺得雙腳輕


    飄飄地,沒有踏在地麵上的感覺,忍不住想知道那雙眼眸為何會充滿了悲傷。


    負責掌管死亡的死神,居然想要阻止死亡。


    少女說過的話,有如


    滋潤旱地的雨水,深深沉入大輝的心底。


    為什麽會出現在我麵前?


    她悲傷的理由又是什麽?


    不明白。明明覺得沒有活著的意義,卻依然活著。


    如果她沒有出現,我已經可以成為一道光芒了·


    為什麽——


    「怎麽了嗎?」


    男子一臉吃驚地瞧著大輝的臉·


    「你好像真的生病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好。」


    大輝如此回答,便隨著男子的腳步朝出口走去。結果——


    「啊……」


    男子突然停下腳步,正在發呆的大輝不小心撞上對方的背。


    對方差點跌倒,卻還是迅速地朝入口跑過去。


    「幾、幾間大師!」


    男子向突然來訪的人人物深深一鞠躬。


    秘書將門推開,迎麵走來的大人物——正是幾間一陽。


    「怎麽沒聽說您要來呢?來不及出去迎接,真是抱歉!」


    麵對大人物突然登場,男子額頭冒出大滴汗水,完全不知所措。


    然而一陽隻輕輕舉起一隻手製止對方再說下去,便直接朝大輝走近。


    「準備得怎麽樣了,」


    一如往常.令人備感壓力的語氣。


    「報告爸爸……很順利。


    「是嗎?」


    太輝對於父親的出現也感到困惑。即使畫作的摧放和布景裝飾都已準備完畢,但展覽尚未開始,像父親這樣的知名人物,就算對自己兒子也很難想像會特地來關心。


    絕對不會因為擔心兒子才來的吧.想必是先來審查看看,這個展覽會不會有損幾問一陽的名聲。大輝如此揣測著.


    果然,一陽立刻接著開口。


    「那就先讓我看看吧,我想大致瀏覽一遍」


    明明已經沒時間了,還提出這種找麻煩的要求.


    明天應該沒事情要忙的不是嗎?話說回來,不論是出國前或回國以後,父親最近關在晝室裏的時間越來越長了.似乎正在進行新作品的樣子.


    「好、好的.大師請跟我來.」男子不停地鞠躬哈腰。


    但是一陽的反應卻再度令人出乎意料.


    「不.不用麻煩。請兩位暫時回避一下好嗎’」


    兩位——指的是男子跟秘書。


    男子拿出手帕拭汗。一瞼疑惑地跟著秘書走出去。


    之梭,一陽什麽也沒說。開始在室內漫步。


    人輝有些錯愕,隻好跟隨在父親身梭.


    ——鈴……鈐鈴……


    /\


    大輝盯著眼前一陽的背影。


    正式的西裝。以五十鄉歲的人而言,體格相當結實,相當有型。


    這就是世界級畫家的背影,此起自己想必挺拔得多了吧。


    仿佛隔絕世界的巨大圍牆。


    我無法超越這道牆,無法被接受.隻能追隨而已。


    一陽在看晝的時候,一句話也沒對大輝講,偶爾用銳利的目光審視牆上的畫作.


    如何,滿意了嗎,


    這些都是遵照你指示所畫出來的作品。


    此刻你所凝視的那幅書,上麵的深紅色是你為了表現出都市中沒有的土壤.硬要我


    加上去的.而圖中的天使.原本我想畫出悲傷的表隋.卻被要求修改成充滿喜悅的笑容。原本我想表現出痛苦的感覺,卻變成溫暖的作品。


    非常諷刺地,那幅書最終得到很高的評價。


    那幅畫,那些色彩,那張構圖.那上麵的一切……都完全符合你的要求吧.我始終都聽話地遵循著軌道前進。


    在陰暗的隧道裏,已經走了許多年。


    一陽終於審視到最後一幅畫了。


    向來不戴手表的大輝.並不清楚究竟過了多少時問,隻感覺到相當地漫長。


    雖說是最後的一幅畫.實際上卻正好相反。那是大輝在懂事以前畫的,沒有任何技巧的塗鴉,是現在回頭看來會忍不住奸笑的大膽之作,用藍色跟紅色還有橘色,塗抹出整片天空。連太陽也變成紫色的.


    大輝也是直到最近才知道有這樣一張被保留下來的圖畫,剛開始他並不想拿出來展示,但出版社卻說『這才是畫家幾間大輝的起點」。堅持要放進來。


    為什麽要保留這種亂七八糌的東西,為什麽要把沒有意義的塗鴉拿來參展,他完全不明所以.


    那是原本不知作何用途的紙張。麵積將近一公尺平方,如此大幅的塗鴉.居然參雜在其他作品當中,甚至成為畫展的壓軸。


    正因如此,在會場高格調的陳設中顯得特別醒i。


    而父親一陽已經在這張圖前麵佇立許久了,


    怎麽樣,這可是出版社擅自作主的決定,你一定會說簡直亂七八糟吧,


    ……這東西實在是亂七八糟,當時還沒開始接受父親的指導,才會畫出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現在我都聽從父親的意見」


    大輝說出貶損自己的話,結果始終保持沉默的父親緩綬開口。


    「大輝,你是為了什麽而畫畫的?」


    突兀的問題。


    他想簡單地同答,卻答不出來。


    這是頭一次被問到這種問題,而。大輝並下知道自己為何要畫畫。


    曾經在電視與報章雜誌的采訪山,被問過「對你而言繪畫是什麽?]。的問題。


    當時他回答——


    「是我的心.」


    直接將書上看過的畫家名言拿來講,但此刻卻行不通,完全是兩回事.


    對於一直都按照要求去畫畫的大輝而言,這個問題根本無法問答.


    對於並非出於自願的事情,根本無法回答.


    如果硬要回答的話,隻能說——是因為你啊。


    ……答不出來嗎?一陽沉靜地說。


    「難怪你畫的作品會如此無趣。」


    …………?


    聽見父親冷淡的評語,大輝忍不住想反駁。


    全部都是照你的意思去畫的.你居然還這麽說,


    我從你那裏學來的,就是迎合評審喜好的畫法。


    而且是被稱為幾問一陽複製品的,毫無自我的畫法.


    要求我這麽畫的人,就是你。


    假如我的作品很無趣,那你的應該也一樣。


    可惜這此想法並沒有真正說出口.自幼就被灌輸不許仵逆父親的觀念,心中的情緒經過一陣激蠱,終於又逐漸退去。


    「對不起。」


    聽見大輝不知第幾次機械式地道歉.一陽輕輕歎了口氣。


    伴隨著歎息吐出的.是末被聽見的低語。


    ……還沒有……再多給我……一點時間……拜托


    恩?


    大輝正要反問。一陽突然轉過身,朝出門走去.


    那道背影,似乎變得比平常瘦小。


    不知為何.看起來像正在在哭泣。


    不太對勁。


    有點奇怪。


    為什麽.父親會問他那種問題,


    為什麽,現在才批評他的畫作,


    大輝完全無法理解。


    他唯一感覺得到的,是今後也將持續下去,隻能不停地持續下去,水遠的黑暗與悲一隻。


    看不見自己的影子,隻是.再踐踏自己的心。


    就在這個夜裏,


    幾間一陽——倒下了.


    原因是心髒病發作。


    從大輝的個展會場出來,坐上車子離開,沒幾分鍾就發生了。一陽突然按住胸口,非常地痛苦立刻被送往醫院。


    陷入昏迷狀態,


    失去意識.


    什麽感覺也沒有。大輝認為自己已經徹底麻木了。


    一陽進入加護病房,情況很不樂觀。幾個工作上有合作關係的人士。在病房前來回


    踱步。大輝靠在白色牆壁上.背後傳來水泥牆冰冷的觸感。


    眼前甚至有人當著他的麵討論喪禮的籌辦跟死後版權的事情。


    看來,存活率已經——近乎零了吧。


    原本病房是謝絕探訪的,後來通融讓看護者進入。


    隨著時間越來越晚,門外眾人紛紛開始顧慮自己隔日的工作,一個接一個回去,終於所有人都走光了。


    說到底,真正擔心一陽病情的人。一個也沒有。


    即使擁有權力與才能,麵對死亡也莫可奈何。


    大輝突然很想看看可憐的父親。


    這樣至少能安撫自己的情緒吧。


    他對負責照顧父親的秘書說聲「換我來吧,你也該休息了」,然後走到一陽的病床邊。


    巨大的儀器和點滴.延伸出各種管線,連接到父親的身體。


    大輝說不出話來。


    彷佛由零件組裝成的,機械人般的身體。


    死亡的邊緣。


    活著,究竟是多麽殘酷的事情?


    身不由己地活著,又是多麽殘酷的事情?


    此時此刻,他明白了。


    心電圖的微弱起伏,顯示一陽的生命正藉由儀器的力量維係著。


    病房內的機械並未像電視劇演的那樣.發出規律的聲音,一切都安靜而平穩。


    正因如此,感覺特別真實。


    這是他一直尋求的真實感。


    人就是這樣死亡的嗎?這就是人類的死亡嗎?


    大輝所期盼的死亡。就近在眼前。


    很草率,實在太草率了。


    怎麽會,不可能的。這怎麽會是我一直期盼的東西?


    不,不對,才不是這樣。


    那個少年成為一道光了不是嗎?


    為什麽這個應該要散發光芒的人,會如此虛弱?


    ——鈴。


    「因為這才是屬於你的真實。」


    穿著白洋裝的少女,就站在大輝身旁。


    「——是你!」


    他驚訝地差點站不穩。


    黑貓從眼前越過,跳到一陽的病床上,東張西望地,似乎在確認些什麽。


    「你、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病房的門關得好好地,並沒有被打開。


    「你是怎麽進來的?」


    「跟你說過我是死神了啊。」百百如此回答。


    ……」


    聽不太懂,可是……


    「——現實很殘忍,在追尋美好幻影的同時,也失去許多手中擁有的東西.你不明白這個道理,大概也沒辦法體會這種諷刺的感覺吧.」她這麽說。


    ……這才是……屬於我的現實……嗎?」


    「沒錯,你很快就會懂了,一定會明白的。」


    百百說完這句話,丹尼爾立刻開口。


    「0k。百百,差不多羅.」


    「我知道——好吧,你爸爸在叫你了,快看。」


    「咦?一就在下一瞬間,奇跡發生了。


    「大……大輝……你在嗎?」


    一陽恢複了意識,沙啞的聲音呼喚著大輝的名字。


    原本被醫生宣告不會再醒過來,已經陷入絕望狀態的父親。


    大輝難以置信地瞪著百百。


    ……怎麽可能……難道是你……你做的嗎…………


    「對啊,怎麽樣?」


    她直直地盯著大輝。


    你要怎麽做?


    那雙眼眸如此質問他。


    大輝呼了一口氣,重新轉身麵對父親一陽。


    丹尼爾跳下病床,回到主人身邊。


    「我在這裏,爸爸……」


    大輝俯視著父親.此刻躺在床上的身影非常孤單.


    一陽隻能轉動眼睛,確認大輝的存在,然後用虛弱卻仍帶威嚴的嗓音徐徐開口。


    ……大輝……你一定要繼續畫畫……


    ……什麽?


    都到了這時候,還要跟我說這種事情?難道不能講一句做父親的該講的話嗎?


    幾個小時前才嚴厲地批評過,現在又要逼我畫下去。


    一陽接收到大輝冷淡的眼神,卻仍不以為意地,望著天花板說下去。


    「你還記得嗎……小時候我第一次買蠟筆給你.你就畫了好多好多圖.」


    「恩?」


    「當時……你在我的畫室牆壁上,畫了一個很大、很大的圖案,連剛買來的蠟筆都被用到剩下一小段……真的是很大的一張圖。」


    大輝對這件事絲毫沒有記憶。


    因為他一直以來,都將記憶封印著。


    尤其是從他發現自己沒有光芒照耀的那一刻開始。


    「那天啊……大輝……我罵了你一頓.可是……其實我很高興,真的非常非常高


    興……」


    ……為什麽?」


    他不由得豎起耳朵專注傾聽。


    父親虛弱沙啞的聲音。哈哈哈地笑著。


    「那些畫我一直收藏著,甚至還要求擺放在展覽會場,大概被很多人在心裏嘲笑


    吧……」


    什麽?


    那張放在最後麵的畫,是這個人提供的?要求出版社放進展場的也是他!這……怎麽可能……騙人.


    不理會大輝的猜疑,一陽繼續往下講。


    「當時……我確實在你身上看到了光芒。那是我所沒有的,描繪出『光芒』的力量……非常耀眼……充滿了光輝。一


    「騙、騙人,我才沒有什麽光芒,」大輝一臉狼狽地大叫。


    這人在說什麽?事情如今又要說什麽?


    我身上有光芒?他自己身上沒有的光芒?


    「我一直都在畫畫,即使從蠟筆換成了畫筆也下停止.因為我真的非常喜歡畫畫!


    無論多嚴格的要求,無論是否被接受.我都相信,總有一天一定會得到認同的。可惜這


    一天並沒有到來。我隻是下停地被你監控著,依照你的指示。像機器一樣自動生產出畫


    作而已……不,不對.那根本不是什麽創作,隻不過是複製品,是幾間一陽的複製


    品!」


    對於父親出乎意料的話語,大輝的情緒就像壞掉的水籠頭股,一波又一波洶湧而


    出.原來這些情感從未消失,隻是始終被積壓著而已。


    「因為我沒有才能!就算能夠畫出符合得獎條件的作口來,就算能夠畫出模仿你的作


    品,卻永遠都無法超越你!當我發現這一點的時候:心裏是什麽感覺。你知道嗎?根本


    是世界末日。原以為順著你指引的軌道前進也可以找到未來,結果馬上就幻滅了。都是


    因為有你的存在!你這道牆把前麵的路都給阻斷了,沒有未來可百,實在太悲慘了.什


    麽也沒留給我……還說什麽看到光芒.我的未來隻有無盡黑暗的隧道而已.」


    發泄完幾乎全身無力,差點就站下穩。


    我已經是一個空殼了。


    即使如此,父親依然平靜地對兒子輕輕開口。


    「不,你的未來還沒有結束……當你畫出那張塗滿黑色的風景時,我才知道你承受


    了多大的壓力……隻不過、我始終相信自己的做法沒錯……再多撐一下吧……你一定會


    成功的。一定會在全世界發光發熱……」


    一陽為了不埋沒大


    輝的才能,多年來費盡心力。


    為了讓他不被任何事物打倒。努力提供可以持續繪畫的環境。


    「目前的你……隻是以我兒子的身分.成為眾多沒沒無聞的畫家之一而已……但你


    擁有其他人無法模仿的創作力……隻不過現在還無法得到認同……這個世界就是如此保


    守……等到個展成功,受到各界的好評……你就可以盡情發揮自己的創造力……就可以


    隨心所欲地畫自己想畫的東西了……嗚,」


    為了盡快受人矚目。一直讓他畫出迎合主流的作口來,強迫他學習得獎的訣竅。這些


    對大輝麵百很痛苦,卻都是為了長遠的未來著想。


    沒想到不知不覺中,他畫得越來越像父親的複製口來。


    身為一個畫者,這對大輝西百是難以忍受的事情,但也是學習技巧的過程中難以避


    免的現象,同時也是讓他受到肯定的捷徑。


    大輝在遇上死神那一天所畫下的黑色風景,被一陽生氣地撕毀,丟進垃圾桶裏。


    不隻是生氣,甚至可說是憤怒。


    「那時候……我才察覺到自己帶給你多大的痛苦.如果那張扭曲的畫就代表了你的


    內心……一定是你的死亡意念……沒錯吧?不要去想死的事情,你還很年輕,隻是還沒


    體會到活著的意義而已。」


    一陽的話語和想法,猛烈撼動著大輝。


    站在死亡邊緣的父親,正在阻止他去尋死。


    「可是,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啊……沒有才能沒有存在的理由也沒有活著的價


    值……我很想發光發熱……在死前的最後一刻,我想要成為……永恒的光芒……我該怎


    麽辦?這個世界不需要我。請你像往常一樣指引我吧,爸爸…………」


    聽見這番灰心喪誌又充滿無力感的告白,一陽內心震蕩不已。


    大輝不明白,為什麽大家都用如此悲傷的眼神看著他?


    丁……活下去吧,不要放棄畫畫……你一定可以到達我所到不了的境界。能夠隨心


    所欲地畫圖。是一件多麽幸福的事情,你應該明白。好好看看你自己.之所以會感覺不


    到光芒——是因為你自己就在發光發熱的關係.你一定可以照亮這個世界……在我眼中


    你就是一道光……大輝……」


    說完這句話,一陽朝大輝伸出手。


    拾起頭,彷佛正仰望天空。


    厚實的大手,將大輝顫抖的手緊握住。


    傳遞著溫暖,屬於父親的溫暖。


    ……爸……」


    ——鈐.


    就在這時候——


    毫無預警地,一陽突然全身失去力氣。接著便像斷了線股.鬆開大輝的手.


    「爸……爸爸?」


    咚地一聲——


    宛如沒有靈魂的人偶,手臂自床沿垂落,再也不動了。


    「爸?爸——」


    無論怎麽呼喚都沒有反應。


    「爸,爸你怎麽了!」


    回答他的不是父親,


    「——時間到了。」


    而是掌管死亡的少女——百百。


    少女舞動手中的巨大鐮刀,在空中劃出無數個圓。


    晴朗的夜空,隻有金色月光和繁星閃耀。


    少女為了引魂,也為了鎮魂,輕輕舞著白色的長發飛揚。


    令人屏息的、美麗而神秘的,輕盈的舞蹈。


    黑貓張開鯿蝠般的翅膀,在她周圍配合節奏跳動。


    旋轉的鐮刀,將「線]斬斷。


    刀光一閃。


    於是.靈魂與肉體——被分開了.


    在真正臨別的一刻.死去的靈魂說了最後一句話。


    「對不起,我要走了……但是我走得沒有遺憾,謝謝……」


    如果沒有任何東西阻擋.就能看到最遠的盡頭吧。


    也可以看到天空中閃亮的星星。


    握在手中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手中握有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失去的太多太多了.


    失去的……究竟是什麽?


    ——幾間一陽辭世了。


    大輝先前並不知道。其實父親一直都有心髒病。


    麵對人生最後一刻,他並不是一名偉大的畫家.隻是一個平凡的父親。直到那最後


    的瞬間,大輝才從父親的手掌中,體會到自己是如何被深愛著。


    幾問一陽是個非常笨拙的人。


    在繪畫上能夠長袖善舞盡情揮灑,麵對自己的孩子卻是連最簡單的言詞都不擅表


    達.當他發覺大輝擁有超越自己的才能時,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為了培養大輝的才能


    成長茁壯,作父親的盡其所能去努力。


    他在畫壇上看過許多得大獎的潛力新人,後來都因為太過年輕而遭到利用,如流星


    般消失無蹤,因此對自己兒子特別嚴厲。


    其實在大輝第一次得獎的那天,以及決定舉辦個展的日子,他都一個人在夜裏默默


    地舉酒慶賀。即使被醫生告誡過不能喝酒,他也不在意,隻因為實在太高興了。


    這一切都是因為對兒子的愛。


    用很笨拙的方式為兒子著想,隻是一心想付出。


    「爸爸…………」


    大輝的聲音在屋內回響著。


    他正呆立在父親的畫室裏。


    父親過世後的現在,對於那份深摯的親情,他感到困惑。


    該如何接受那份父愛,他不知道。


    這問畫室裏遺留有父親的氣息。


    此刻彷佛還能看到幾間一陽正坐在那裏.對著畫布創造奇跡。


    油畫工具和顏料的氣味充斥鼻間。


    已經不再被使用的器具,都整齊地排放著,令人無限懷念。


    ——鈐。


    又是那道鈴聲。


    隻要聽見鈴聲。他就會想起父親;:


    以及,那名少年的詩句。


    敞開的窗口、夕陽西下。散發光芒。由於太過燦爛,讓人幾乎要睜不開眼,但是,


    他再也不會閉上眼睛了。


    以前總是覺得光芒太刺眼,一直都閉著眼睛,連自己身上的光芒也看不到。


    睜大眼睛直視前方吧。


    二月的冷風吹動窗簾。


    彷佛突然冒出一團煙霧似地,百百與丹尼爾就這麽憑空出現。


    她是死神.


    宣告幾問一陽的死亡。並且帶走了他的魂魄。


    其實一陽已經知道自己死期將近。因此提早結束海外個展。趕著回國見大輝一麵。


    在臨終時真情流露,隻為了鼓勵大輝勇敢向前。


    普通人是看不到死神的。


    但大輝例外,因為父子之間的牽絆太深。當時他所感覺到的死亡氣息,並非屬於他


    自己的,而是父親一陽的.再加上他對死亡的盼望,才會遇到百百.


    「你來做什麽,不是已經把我爸爸帶走了嗎?」


    ……恩,對啊。」


    「那應該就沒事了吧?」


    「可是——對不起。」


    她在哭。


    身為死神,卻一臉不舍地流著眼淚。


    溫暖的淚水有如光線的軌跡,緩緩流過臉頰,滴落。


    「為什麽要道歉?」


    ……其實我真的,很想讓你跟你爸爸再多說一些話……可是那天,我已經努力拖


    延時間了……」


    「不隻這樣啊,百百還因此被局


    長責罵耶……死神刻意拖延預定的死亡時間.本來


    就是違反規定的事情啊,居然還讓他恢複意識,甚至可以說話!結果百百——」


    「丹尼爾,不要多嘴。」


    她捏住黑貓的嘴巴。


    「好痛好痛好痛,對不起啦,百百.」


    她一鬆開手,丹尼爾立刻捂著嘴喘氣。


    大輝看到這個畫麵,突然覺得很有趣。


    「哈哈哈……」


    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笑了。


    「原來如此,謝謝你,百百。」大輝非常自然地向她道謝。


    似乎能夠明白她流淚的理由了。


    百百並非因為自己傷心難過而哭泣。


    當時她想必是因為即將發生悲傷的事情,想到一陽和大輝的心情才會流淚,同時也


    是代替再也無法流淚的一陽流淚。


    「啊,差點就忘記了,還有那個……


    百百眼淚也沒擦,就走到晝室一角,拿出一幅畫來。


    丹尼爾緊跟在後麵,沿路留下紅色的足跡,似乎是踩到忘記收拾的顏料。


    如此令人會心一笑的可愛畫麵,難以想像少女就是死種,甚至有種溫暖的心情。


    「來,你看這個。」


    放到手上的物品.令大輝突然呼吸困難.


    心被揪緊了.感覺到疼痛。


    那是一幅油畫。


    畫中有個幼小的孩子正在笑——那是他.


    這是你父親臨終前最後的畫作,是他托我交給你的。自從被宣告死期將近,開始


    接受事實以後.他就急著要完成這幅畫,為了祝賀自己孩子畫家生涯的起點.也為了想


    留給你一些東西……百百溫柔而平靜地說.


    無論是筆勢或光線,一切都慈愛地包圍著那張笑臉.比過去任何作品都更耀眼的色


    彩.彷佛為這幅畫竭盡生命也在所不惜.


    水滴滑落臉頰,沾濕了畫布.


    油畫顏料尚未全乾,水滴聚集成珠,在畫上打轉。


    這是自父親過世以來,他第一次哭.


    淚水無法克製,如漫畫人物般泉湧.


    看到他的淚水,百百又忍不住哭了。


    「在你爸爸心裏,永遠都記得……你小時候的笑容……所以……


    最後的話尾凝結在淚水中,沒有辦法說完。


    「別哭了啦,百百,很難看耶」


    丹尼爾用尾巴敲了主人的紅鞋子好幾下.


    這似乎是它和她之間獨特的安慰方式。


    讓大輝再度笑了出來。


    仔細一瞧.眼前竟是如此瘦小如此脆弱的存在——纖細的手腳、稚氣的嗓音和容貌.雖然說起話來語氣很成熟。其實百百真的很嬌小.


    不可思議的死神,為了別人的死亡而哭泣。


    沒有擦掉淚水,是對逝者的尊敬,也或許是她特有的倔強.


    「謝謝。」


    大輝溫柔地摸摸死種的頭.她臉上還掛著淚痕.


    「真是個愛哭鬼耶你.」再附加這一句.


    .結果少女立刻接著說——


    「而且還是個管家婆,」


    眼中含著淚水,笑得很美麗。


    畫家幾間大輝的個展,在掌聲中成功地落幕了.


    尤其是那種捕捉光線的逼真畫法,備受矚目,贏得相當高的評價。


    還有,擺放在最後麵的兩幅作品。


    一張的主題是《由兒子獻給父親》.


    另一張的主題則是《由父親獻給兒子》。


    當時父親的笑容.溫暖的聲音,厚實的大手.都在大輝心中留下鮮明的色彩。


    ——成為精采的畫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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