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澄空學園二次元輕小說社


    +圖源:琉璃


    +修圖:ra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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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對:ことみちゃん; 86


    那個……是星光嗎?


    不用想也知道不可能,但黑暗另一頭閃爍的微弱光芒,在萬裏眼中看起來還是很像星光。


    不過星星不可能離地麵那麽近又那麽低。就算自己現在是這副德性,這點小事還是懂的。所以,那光芒一定是來自什麽人造的東西。


    到底是什麽呢?是某種照明燈具嗎,類似電燈泡那樣的。


    總之,在某人的意圖、或是失誤下,那小小的光就被放置在那個地方了……難道是螢火蟲的光?但五月的靜岡應該沒有螢火蟲吧,就一般常識來說的話。


    黑暗的夜空與黑色的山腳邊緣。


    現在,那東西正在白天時綠意盎然、欣欣向榮的醫院空地另一頭閃爍著。朝樹叢後方有一條延伸的複健用斜麵步道,位置剛好就在跨過步道那一帶。


    從樹叢的縫隙間,青白色的微弱光芒像擁有自己的意識般,不斷反複明滅。


    此時,掛在牆上的時鍾發出撥弦般的清亮聲響,原來是長針和短針重疊了。萬裏心中擅自認定,和房間大小相較之下,時鍾顯得比例特別大的原因,一定是為了方便在「病人剛才臨終了……死亡時刻,幾點幾分……」「爺……爺爺!」(眾人合掌)的情境下能將時刻看得更清楚吧。


    日期改變。


    而自己這活生生的肉體,卻橫躺在這張至今不知見證過多少人臨終的病床上。萬裏這麽想著,睜著眼睛。關於這方麵的事情,按照他目前的打算,應該要什麽感覺都沒有才對。畢竟一一感受死亡的氣息,對住院生活來說可是很難熬的。


    踢開莫名沉重的棉被,無力的雙腿癱在床單上,失眠的夜晚漸漸深了,腦袋卻愈來愈清醒。


    病房窗外,來自另一端的不可思議光芒還在看著自己。


    說真的,那到底是什麽啊。萬裏不由得這麽想。一邊在腦中發揮各種想象力,一邊凝神細看那黑暗中的一點光芒,終究還是掌握不到它的真麵目。


    最早開始發現那東西,是三天前的夜裏。


    那是熄燈後又過了好一陣子的事了。萬裏和平常一樣因失眠而輾轉反側時,突然發現窗外閃閃發著光。內心詫異地望了半晌後,光芒就消失看不見了。前後大約兩個小時左右吧。


    早晨來臨,萬裏試著問護士知不知道關於那光芒的事。然而得到的隻有「不知道耶,會是什麽呢?」的敷衍回答,甚至還被轉移了話題,護士突然說:「話說回來!」


    你那個時間還不睡覺在幹嘛?不困嗎?上次跟精神科醫師麵談時有沒有提起這件事?有沒有好好說出來?你不想把病治好了嗎……明明隻是想普通地閑聊一下,最後還是變成如此官方又符合醫院的氣氛。萬裏含混笑著,嘴裏嘟囔著:有什麽關係嘛。然後閉上嘴,舌頭用力抵住上顎。


    白天複健的時候,裝作若無其事地踏出斜坡步道外,想實際到發光的地點確認一下。沒想到才踏出半步,緊跟在後方的物理治療師小哥馬上就嚷著:「危險、危險!」上前阻止了。


    因為在樹林中散步,令人不由得想探尋一下初夏的氣息嘛……一說出這惡心的借口,物理治療師小哥突然摘下腳邊的一朵野花,邊說「那就拿這個去吧」邊塞到萬裏手中。呃……真是狂野得令人錯愕啊。總之外出時最多隻能到這個地步,還走不遠就會被拉回斜坡步道了。


    有著白色楚楚動人小花瓣和直線型葉莖的野花,似乎就是耳熟能詳的花韭。


    現在,這朵小花韭被自己害得失了根,離了土,萬裏無法對它棄之不顧,於是在杯子裏裝水,把花插了進去。「媽媽」看到時也說「啊,是花韭嘛」。據她所說,每年這個時期,家裏後院也長滿了這種小花。


    這麽可愛的花為什麽被叫成「韭菜」啊。雖然心裏這麽想,但仔細一看還確實是韭菜,不斷散發著韭菜的氣場。


    那天夜裏,謎樣的光芒又出現了。


    約莫剛過晚上十一點,萬裏就察覺光芒出現了。心想:又出現了!觀察了好一會兒之後,照樣又在大約兩小時之後消失。


    不久天亮了,也開始下起雨來。


    淺淺的困意這時才好不容易造訪萬裏,睡著之後被瑣碎的夢境追趕,帶著比睡前還疲倦的感覺醒來時,雨還沒停。


    每天都要做的複健也改在醫院內進行,拜此之賜,萬裏一整天都沒能外出。當然也無法到那片花韭的生長地去。


    這裏基本上是不允許任何單獨行動的。


    隻有在從這間奢侈的單人病房移動到同為三樓的廁所時,萬裏才能夠享有不被任何人糾正的行動自由。診療時就不用說了,連複健時也一定會有專屬的物理治療師來接送。至於缺這個、或想要那個的時候,負責照顧他的幾乎都是「媽媽」。


    大家都對自己很親切。


    可是每天過著的卻是絕對沒有「自由」的生活。


    大家對待他就好像一隻被關在牢籠裏的怪獸,決定盡量不刺激他,好讓他安靜生活,但卻又保持一定距離,觀察著他的一舉手一投足……就是這種感覺。我這個人或許很過分也說不定。因為,不但被救了起來,還得到這麽好的照顧,自己卻一點都不知感恩。


    不過實際上,他確實是這麽想的,作為一個病患住在這間醫院裏的每一天,都教人覺得幾乎要窒息。


    這不是被害妄想。被觀察——不如說是被監視,本來就是事實。


    躺在白色冰冷的床單上,今晚也凝望著那謎樣的光芒,萬裏恍惚地回想著自己是如何變成這般無能為力,連去探究那光芒的真相都辦不到。


    「似乎」在大約一個半月前,三月裏的某一天。萬裏被救護車送到這間醫院來。清醒時,據說已經過了好幾天。


    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身上有好幾個地方骨折、挫傷,頭上還腫了一個大包。呼吸困難,必須戴上氧氣麵罩,以極其慘烈的姿勢躺在病床上。


    一睜開眼,最先看見的是黑暗。靜謐的黑暗描繪著混沌黑煙般的陰影蠢動著,萬裏這才察覺到「自己正看著黑暗」。不久,那片混沌的黑影開始轉變為漩渦狀,仿佛有人從上麵滴下白色的水彩顏料,形成一圈一圈的圖案。那大理石花紋的漩渦漸漸複雜起來,不久後又停止了旋轉。仔細一看,才看清楚那其實是白色的天花板和四方型的電燈。


    從「呼」地吸進一口氣的瞬間,一切就開始了。


    這是什麽……這是哪裏……好痛……好痛苦……我到底怎麽了……扭動著身體,想知道自己的狀況。不知為何,雙腿之間一陣劇痛。一發出近乎哭聲的呻吟,視野之中就突然衝過來一個不知道是誰的人,在耳邊悄聲說,因為裝了幫助呼吸和尿尿的管子所以會不舒服。然而這說明隻讓萬裏感到更加混亂而已。


    這裏是醫院,是急救大樓裏的加護病房,你才剛恢複意識。就算像這樣好好說明狀況,也未必搞得清楚眼前的情況。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而此時的自己,似乎被當成自殺未遂的病患。


    也是因為這樣,當表示失去記憶,忘記一切關於自己的事時,主治醫生才會毫不客氣、不加修飾地直言:這隻是你對於過去失敗得想要自殺的人生,試圖將之一筆勾消的說詞吧?


    不是這樣的。真的什麽都想不起來,究竟是不小心跌落的,還是意圖自殺,就連自己也不知道。而且,事實也無法確認了。因為我本人已經把那全部忘光了。這樣反複說明的內容,到底有幾分被采信了,至今仍是個謎。


    不過,家人卻堅持萬裏不是會因為這種事就煩惱的孩子。盡管他確實沒考上大學,確定要重考了,但還是懷抱著去東京的補習班準備重考的希望,這樣的孩子怎麽可能自殺未遂呢,他一定是真的失去記憶了。因此,這整件事表麵上才終於得以「單純的跌落事件」落幕。


    不過,真正的真相如何,畢竟沒有人能肯定。也因此他才會被監視著。


    大家都對像這樣被關在牢籠裏,隻有外表是「多田萬裏」,實際上是什麽沒有人知道的「某種生物」敬而遠之。


    也不知道到底要在這裏住上多久,雖說衣食住都不用擔心,但也就是個隻確保了衣食住的牢籠。萬裏甚至懷疑是不是沒有離開這裏的一天。


    如果之後身體的傷完全痊愈了,沒有必要再住在外科病房了,自己又會被送到哪裏去。光想就覺得可怕,明明不想去想這件事,但夜裏失眠時還是不免又想了起來。


    自己真的能像個平凡人般走在陽光下,平凡地和某個人心意相通,過著平凡普通的生活嗎?


    即使失去記憶,還是記得過去平凡的日子是什麽感覺。這一類的概念並沒有失去,而且還會想「回去」。真是不可思議。


    要是能有一天突然「啊?我至今都在幹什麽啊?」地想起一切,那會是最好的狀況了吧。最好順便來個快樂大結局,在笑容與歡呼聲中撒著花瓣,被主治醫生和護士們鼓掌送出院,自己則一邊回頭看他們一邊用力揮著手,回到家人和朋友的懷抱之中。沒錯,就像從惡夢中醒來一樣。


    惡夢……是惡夢啊。


    不知不覺,萬裏在黑暗中短短歎了一口氣。不管這是惡夢還是什麽,隻能這樣活下去了,獨自一人在黑夜中這麽想。


    手肘撐在鋪了毛巾的枕頭上,用臥佛的姿勢側躺著,隻有頭抬起來。光腳的腳尖將棉被踢得更遠,緩緩將手伸進睡褲和內褲之間……請別擔心,並沒有要摸哪裏,隻是像這樣將手夾在溫暖的大腿之間,總能讓內心平靜下來。在夜變得更深前,雨終於停了。


    隔著窗玻璃的黑暗之中,現在也正閃爍著光芒。


    (說真的,那到底是什麽啊……)


    大前天、昨天、然後是今晚。不管怎麽眺望,還是想不出那到底會是什麽。天亮之後,就算想趁複健時順便去看看也不能如願。那位物理治療師隨時都近距離站在能支撐自己身體的地方,要支開他是不可能的……幹脆請他一起去好了?不行吧。在複健途中說什麽「要不要和我一起到樹叢中找尋謎樣發光體?」這種事不可能獲得允許吧,隻會讓自己更加被認為腦袋有問題而已。


    稍微轉動脖子,抬起臉,看見枕邊的花韭已經枯萎了。寂寞地低垂著頭,白花俯瞰著自己。


    那姿態簡直就像是個垂頭站立的女子,自己果然做了很對不起她的事。


    口中輕輕說著「抱歉」,視線再度回到那真相不明的光芒上。


    (會是什麽照明設備嗎……即使如此還是很怪,在那種地方,又那麽小,沒有意義吧。)


    再說,隻有像這樣從這間醫院的窗戶往外看的無聊家夥,才可能察覺那裏有光,而一般的住院病患都過著早睡早起的規律生活,這個時間大家早就睡著了。


    住院病患加上有失眠傾向,但因為不想被懷疑精神不健全而不想拿藥吃的家夥。如此狹隘的條件範圍——符合的人也隻有萬裏了。那麽,那專程展示給自己看的光到底是什麽?是哪裏的誰,出自何種企圖這麽做的呢?


    (……該不會是某種訊號,或是誰在發送暗號吧。)


    萬裏被自己這樣的念頭嚇了一跳,情不自禁將單手從褲子裏伸了出來,再用同一隻手撫摸起自己的嘴唇。剛才什麽都沒摸到,所以一樣請不用擔心。


    (暗號?會是暗號嗎?為了讓我知道什麽……不,不會吧。該不會是……可是……)


    這個念頭一旦出現,那跳躍般明滅的光點動態,看起來就愈來愈活像是希望被自己發現似的。


    萬裏屏氣凝神,仔細觀察。


    光好像在說:喂!


    這裏、這裏!你看見了嗎?你發現了嗎?光芒仿佛一邊這麽叫著,一邊閃爍。


    不,不可能有這回事吧。怎麽可能。這未免太蠢了。要是讓人家知道自己心裏想著這種事,絕對會被當成危險的瘋子。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可是正常人。隻要發生意外時的衝擊沒把腦子撞壞的話,我可是個正常的普通人。


    拚命打消自己荒謬的念頭,萬裏仍忍不住起身。


    明滅的光芒左右搖晃,像是察覺萬裏已經發現自己一般——突然增加了。


    「嗚喔?」


    驚訝之餘,忍不住喊了起來。


    就在萬裏眼前,那微小的光芒突然分裂成兩個,增加了。就這樣交錯蹦跳著,有如跳舞,明滅的光芒時而閃現,時而合而為一。


    「咦、咦、咦……?咦咦咦……?」


    要是旁邊有人的話,現在自己在他眼中一定是一副傻樣吧。可是,因驚嚇而癡呆的表情已經不是自己能控製的了。瞠目結舌的程度,甚至感覺瞠大的眼眶都痛了起來。畢竟,怎麽會有這種事啊。這下真的是莫名其妙了。


    謎樣的光芒是給自己的暗號,正呼喚著自己。為了讓自己發現它的存在而死命地閃爍。這種事真的有可能發生嗎?


    萬裏終於忍不住下了床。


    赤著腳,躡手躡腳正想走動時。


    「唔……!」


    搞砸了。


    把枕邊插著花韭的杯子給碰掉了。幸好杯子隻是塑膠製品,連聲音都沒發出來,也沒摔破,隻是水全都灑光了。慌慌張張地從濕答答的地板上撿起白花,單手緊握著,收拾的事就等會兒再說吧。


    緊抓著哀傷枯萎的白花走向窗邊,用力拉開卡緊的窗子。


    瞬間,一陣初夏夜晚的青草味猛然湧進室內,甚至讓萬裏整個身子往回倒退了一點。全身很快被那氣味包裹。空氣滿中是濃濃的草木氣息,加上雨後的氣味,以及夜空清澄的味道。深呼吸了兩、三次,每次萬裏都感覺到自己呼出的氣息中也沾染了有如濡濕石子般靜寂的顏色與氣味。


    還帶著濕意的風吹進室內,病房裏原本沉澱的空氣一下子清新了起來。米色的沉重窗簾如波浪般搖曳。


    光還在閃爍。


    仿佛發出「喂~」的聲音呼喚著萬裏。仿佛呐喊著:「我就在這裏啊!」


    我就在這裏啊!在這裏閃閃發光啊!如此傳送著暗號。


    可是,那到底是什麽的暗號。我又該怎麽做。


    在一切不明的狀態下,萬裏隻感到心髒怦通怦通地加速。久站的雙腳配合心跳顫抖了起來。呼吸急促,腦袋也開始發暈,連頭皮毛孔都興奮戰栗。


    單手拿著小白花,花已開始枯萎,又失去了維係生命的水,現在正可說是瀕臨死亡,成了一株等待枯死的植物。可是那被拔斷的根部還是濕潤的,總覺得隻要趕緊插回土中,一定就能活過來。


    「……」


    再一次,看見了光芒。光芒依然閃爍。


    又亮了起來。


    「……真的是在呼喚我嗎?」


    那光。


    「……是我唷?我這種人唷?什麽都沒有,像個空殼,任何人看到都會失望的,既惡心又可怕的……這個我唷?你呼喚的真的是這樣的我嗎?」


    暗號的閃爍像是黑夜裏的脈動。仿佛說著:是啊,是啊,是啊……


    可是,我什麽都辦不到啊——這麽想著,望著手中的花。這因為自己而被毫不留情葬送了未來的生命。


    現在挽回或許還來得及。曾經一切都因「辦不到」、「不被允許」、「會被覺


    得很奇怪」而放棄,隻能頹然坐在這個牢籠裏。但隻要能離開這裏,或許能挽回這家夥的生命。


    應該這麽說……好想離開。


    現在,肯定地這麽想。自己想從這裏離開。想去尋找那光芒。想用力吸滿整個胸腔的空氣,想盡情跑跳,不需要被誰阻止,不用在意誰的視線,不須擔心別人怎麽想,隻想以自己的身分跑出去。這麽一來,在前方一定能找到自由。


    在那裏自由地活,做自己。


    毫無理由,近乎愚蠢,然而卻不斷湧出的「預感」,使萬裏內心一口氣熱了起來。


    發光的暗號與呼喚,就試著去相信吧。想要試著相信,我想要試著相信啊。


    差點呼吸不過來,於是用力咽下一口氣,身體隨著脈動顫抖。從這活生生的肉體正中央貫穿的是(就去吧),某種類似衝動的東西。


    ——就去吧。


    就這樣,一個人去吧。躲開監視的眼光,抓緊那暗號,隨心所欲地去吧。用自己的身體行動,連手中低垂著頭的白花看起來都像在點頭稱是。仿佛在說:嗯嗯!好啊!去外麵吧!然後,把我救活吧!


    那副模樣看起來非常可愛,讓萬裏情不自禁嘴角上揚了。在深夜失眠的高昂情緒下,心想。


    (……好!就去吧!)


    決定了。


    往外朝窗下窺看,離地麵很遠,三層樓的高度令人暈眩。抓著窗框,下意識向後退,腳也踮了起來。不過,已經決定了。


    用力甩頭,順順呼吸,用力彎曲膝蓋,深深蹲下去。順著這股氣勢用力彈跳起來,萬裏從窗邊離開。


    輕輕關上窗戶,窗簾也拉上。像豐臣秀吉那樣將拖鞋塞在睡衣領口內,單手抓著白花,赤裸的腳迅速移動。確實握好門把,小心注意不發出聲音地轉開它。推開門。將臉探出熄燈後的走廊,左右確認那裏沒有任何人在。深呼吸,讓空氣裝滿整個胸腔,用力壓住猛烈跳動著、仿佛要發出聲音的心髒。


    就這樣,萬裏從病房中赤腳踏出一步。


    順從自己內心的渴望,移動著雙腳。無人的走廊上,隻有緊急照明的綠色燈光靜靜發著光。萬裏獨自走在這樣的走廊上。從地板上延伸到牆上的是自己淡淡的斜影。用五根腳趾交錯點地,向前移動。


    拚命克製自己因緊張而差點發出的喘氣聲,小心翼翼如同小偷般挪動雙腳,謹慎地下樓。經過燈火通明的護理站前時則幾乎是匍匐前進,還打算萬一被發現了,就用「想幫花找水」做借口來度過難關。


    穿過突出的護理站櫃台下,身體貼著牆壁,祈禱不要有任何人跑出來,慢慢攻破這最大的關卡。一方麵緊張得要命,一方麵又覺得這麽緊張的自己實在很好笑,萬裏得拚命閉上嘴巴才不至於笑出來,從鼻孔發出「呼……唔……」的聲音。一聽這聲音,不由得又想笑了起來。


    (還差一點……)


    強忍住想全力衝刺的衝動,為了不發出聲音把全身肌肉緊繃得顫抖,以打太極拳般緩慢的動作穿過走廊,目標是走廊盡頭的夜間出入口。


    像個忍者似的,用黑暗掩飾自己,停止呼吸。要是被人發現的話,一身病人專用的睡衣睡褲可是會讓他毫無借口開脫。萬裏一邊祈禱(請務必保佑……)一邊前進,像烏龜般伸長脖子確認前方狀況。太幸運了,出入口處除了「如有要事請按鈴」的告示外,空無一人。


    看來是不會被發現了……可千萬不要殺出程咬金啊……拜托,門一定不能鎖上……


    好不容易抵達沉重的玻璃門前,伸手一推,毫不費工夫地聽見門鎖發出「喀嚓」一聲,打開了。萬裏情不自禁小聲歡呼。


    推開一條能供身體通過的縫隙時,感到「轟!」地一陣來自室外的空氣通過身旁。像被吸出去一樣踏出一步、兩步。跌出室外之後,包圍著全身的壓力才突然減輕。重力這種東西,似乎是會突然減少的呢。


    溫暖潮濕的風輕柔地拂過萬裏的臉頰,輕鬆地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黑夜。


    漆黑的夜。


    有著日光燈閃燦的屋簷下,是一條磁磚鋪成的緩坡道。從懷中取出和體溫相同溫度的拖鞋,迫不及待把腳套進去。沒有閑工夫在燈下品味成為信長的滋味(注:在寒冬的清晨,豐臣秀吉會將織田信長的拖鞋放進懷裏溫暖),接下來就是要不顧一切了。


    好幾次回頭望向安靜的病房大樓,確認沒被任何人發現,萬裏跑了出去。


    一開始,腳步還像雛鳥般疲軟無力,身體也很沉重。感覺像是忘了跑步時的節奏感,四肢的動作也參差不齊,不知道該把重心放在哪裏才好。無法好好駕馭身體,踉蹌了好幾次。每跑出一步,內髒就像被搖晃起來似的,下巴也合不攏。住院生活讓自己全身的肌肉都衰弱了。手臂難以擺動,腿也抬不起來。很快地就喘不過氣,手忙腳亂的樣子真是難看死了。可是,可是……


    ……對啊!可是!


    「……呀。」


    望著前方,再一次閉上眼睛,又馬上睜開。頭頂的天幕是雨後的夜空。星星像是即將灑落。腳底感受著來自堅硬地麵的衝擊,風的聲音、遠方的景色、夜的漆黑、水窪。全部,都屬於我。全部全部都是我的。現在這個我正感受這一切!


    一直無法拉長的步伐,也漸漸如願伸展了開來,萬裏一點一滴想起如何用壓低身體滑步的方式拉長距離。僵硬的關節也像是上了潤滑油,膝蓋和腳踝終於能好好轉動了。


    「呀喝——————!」


    盡量小聲地從丹田發出呐喊,萬裏張開雙手將夜風擁抱入懷。


    夜空的另一端看得見山頭的黑影,也看得見山腳下開展的萬家燈火。風帶來溫柔的氣味,萬裏無視於痛苦氣喘得像是立刻就要爆發的心髒,忘我地一個勁兒蹬著地麵向前奔跑。全力衝刺。


    ……真的跑出來了!


    真的做了!多田萬裏!你真的放手一搏了!原來我是這種男人啊!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得像個笨蛋似的、本來已經夠難看的姿勢更是變得東倒西歪。為了確認來自光芒的暗號,就這樣進入複健步道旁的樹叢中。


    枝葉覆蓋在樹頂,樹下的走道顯得相當陰暗,不過道路修整得很好,所以還不至於跌倒。找到花韭群生之處後,萬裏激烈地喘著停下腳步。肩膀上下起伏,發出動物般粗重的鼻息,毫不猶豫踩進草叢裏。跪下來,伸手掘開濕潤的泥土地。將手中的花的根部插進去,再把泥土蓋回去。帶著祈禱的心情,用手心把蓋上的土壓整均勻。


    「……好了!」


    起身,汗水沿著太陽穴滑落。


    在睡褲上拍拍被泥土弄髒的手,踩進草叢更深處,把褲子弄得更髒了。撥開高度及胸的草,朝樹下走去。


    那光芒就是出現在這附近。


    強忍著高昂的情緒,沿著下坡獸徑小心翼翼往下走。或許是被樹蔭擋住了,現在從這個位置看不到光芒。


    不過方位一定是沒有錯的。穿著拖鞋的腳用力踩著步伐,萬裏在內心祈求光芒再次出現。給我暗號吧。呼喚我吧。像剛才那樣閃爍吧。這次我馬上就能找到你了。


    然而,愈是往前走,前方也隻是一片愈來愈廣大的黑暗草叢與比那更黑的樹影。


    突然感到不安了起來……說不定今天暗號就已經結束了呢?好不容易才死命從醫院裏逃出來,卻無法確認那到底是什麽。那真的是某種暗號嗎?說不定最後真相根本什麽都不是。但事到如今,事情會如何發展已經不重要了,什麽都好,總之隻想要一個清楚的答案。自己的逃脫行動需要一個意義,就憑著這個念頭萬裏繼續向前進。


    拜托了。如此低喃著,用力揮開垂到眼前的枯木枝葉


    ,就在此時。


    「……嗚哇……」


    腳下的拖鞋底部突然打滑。


    急急忙忙想重整姿勢,反而更失去平衡。


    身體比自己以為的還要衰弱,加上過度使用的肌肉已經失去力氣,無法再支撐體重,萬裏就這樣向後跌了一屁股。接著,便是哀號。嗚哇、嗚哇、嗚哇?一邊大喊,一邊沿著陡坡向下淒慘地滾落。


    停不下來,沒辦法停下來,穿過草叢滾落。一邊滾一邊自己吐槽「簡直跟漫畫沒兩樣」實在毫無意義。


    不久,以自動販賣機中掉下來的罐裝飲料般的氣勢,萬裏終於被草叢吐到柏油地麵上。


    沒轍地攤開手腳,呈大字型仰躺在地上。


    「……啊……」


    終於停住了。


    這是空地嗎——


    雙眼茫然睜開著。


    頭上已不見黑色的枝影,而是一片看得見高遠星光的遼闊夜空。


    試著緩緩轉頭,接著,看見了。


    那青色的光芒。和星光不同,閃爍著的光芒。


    光芒有兩個,而從這隻相隔幾公尺的地方仔細一看……


    「……球、球鞋……?」


    類似hi-tec登山鞋的設計款。


    腳尖的部位使用能反射出強烈日光燈般光芒的特殊素材,左右各一。那閃爍的光芒就在前方兩公尺左右的地方。


    「……喔喔……?」


    既然是鞋子,就一定有穿著鞋子的人腳。


    保持仰躺的姿勢,隻有視線往上,看到的是一雙穿著窄管牛仔褲的腿,上半身則是寬鬆的t恤,長發披散在胸前。


    那是一頭漂亮光滑的長直發。在後腦靠近後頸的位置隨意地紮成一把,再拉到前麵垂在胸前。


    是個女生。


    尖尖的下巴,白晰的臉龐。帶點特殊自然卷的亂糟糟瀏海。


    她看起來相當害怕。嘴巴張開呈現正要喊出「呀啊……」的形狀,眼睛幾乎是翻白眼狀態。不住發抖,肩膀像絲線傀儡般垂下,低頭看著萬裏,整個人都僵直了。


    這也是當然的吧。萬裏心想,我可以理解。


    突然之間一個男人從草叢中滾出來,就算不是女生,看見這般光景一定都會不由得「呀啊」地叫出來吧。


    而且這家夥身上的睡衣還沾滿泥巴。看起來似乎不是幽靈之類的玩意兒,而是很普通的活人。但比起靈異現象,這種情況或許還更危險。可以體會她想當場尖叫逃走,甚至想去報警的心情。


    可是,如果可以,小姐,請你稍等一下。


    「……請、請就這樣……稍等一下……好嗎?」


    試著發出微弱的聲音說。


    背和腰都在痛,似乎是撞到了,沒辦法馬上站起來。試著輕輕轉動肩膀,因意外骨折,才剛接好的鎖骨應該沒事,但還是有點擔心。


    「……啊,我不是什麽可疑的人……」


    盡管這麽說著,卻連自己都覺得自己有夠可疑。一不小心還「噗嗤」笑了出來。絕對造成反效果了,她驚嚇的表情不斷升級,現在根本就是梅圖一雄筆下的人物了嘛。(注:梅圖一雄為日本驚悚恐怖漫畫大師)


    萬裏說話時得忍著痛才能發出聲音,但聽起來根本就像是變態無誤……即使穿著沾滿泥土的睡衣睡褲滾落在地上,還是努力想表達自己是個身心健全的人類。舉起一隻手揮了揮,希望對方在報警之前,能理解自己沒有要襲擊她的意圖,也不是什麽危險的家夥。


    女生還是看傻了眼似的,呆呆地望著正在揮手的萬裏。纖細的身體前後搖晃,雙腿就像剛出生的小鹿一樣顫抖……要是不趕快讓她理解的話,恐怕這女生會先嚇死。


    「那個……我是住在那邊那間醫院的病人!」


    雖然爬不起身,萬裏還是伸出拇指死命指著樹木對麵高台上的醫院,她應該看得見才對。


    「至於我為什麽會這樣躺在這裏,其實是因為那光芒!」


    接著,他指向女生穿著的球鞋鞋尖。


    「從房間裏看得見!我一直在想,那到底是什麽!真的很不可思議呢!一個人東想西想,終於決定來確認一下那到底是什麽……」


    女生看著滾倒在地上拚命說明狀況的萬裏,身子終於踉蹌地晃了晃。像喝醉的人那樣左右大力晃了兩下後。


    「嗚、哇……」


    發出一聲奇妙的哀號。


    指著萬裏的臉,就這樣跌坐在柏油地上,天哪,以m字開腳的姿勢。


    「……你沒……沒事吧?」


    不由得這麽說。


    「啊,你才想問我有沒有事喔?」


    突然想起自身的狀況,明明是住院病患卻在這深夜裏跑出來,根本不是擔心別人的時候。


    「……我、我我我……我……」


    她連聲音都在發抖,姿勢難看的m字開腳似乎都發軟了。看來她想說的是「我、我沒事,我沒事,所以你不要靠近我啊啊啊!」吧。


    然而,回答卻出乎萬裏預料。


    「我……我去醫院……幫你找個人來吧……?」


    腳上的球鞋閃爍。原來她關心的是萬裏的狀況。哇,怎麽會有這麽親切的人……萬裏心想。在這種莫名其妙的狀況下,自己都m字開腳跌坐在地了,還有餘力關心眼前這號可疑人物。


    「不、不用了!這部分沒問題!」


    萬裏幹脆地搖著頭。


    「我、我是從醫院偷跑出來的!所以不能找人來幫忙!等到身體能動了,我會自己回……唔嗬……!」


    糟了。萬裏心想。


    不行,忍不住了,可是——嗬、嗬嗬、唔嗬嗬嗬……突如其來的笑意發作,襲擊了萬裏。從鼻孔裏連著鼻水一起噴笑了出來。


    因為,看看這模樣嘛。在這荒郊野外全身是泥,呈大字躺在地上的自己,加上一個m字開腳擔心自己的女生。


    這兩人構成的畫麵簡直是……從旁看來……實在相當……


    「這……這到底是在幹嘛啊我……嗚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還無法從地上爬起來的身體笑得抽搐,像隻蝦子般蜷曲起來。萬裏無法遏止自己既突兀又激烈的笑。


    「啊~哈哈哈哈……好痛痛痛,哇哈哈,啊,好痛,啊哈哈哈哈!」


    每扭動一次身體,背後就吃痛。可是笑意一旦發作就難以收拾,萬裏停不了地大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到最後已經連到底什麽好笑都搞不清楚,隻是不停笑著,莫名其妙、難以控製地。腹肌痙攣,差點要笑到失禁了。m字女生依然腿軟,愣愣地看著萬裏的狂態。


    受不了,這到底是個怎樣的夜晚。


    「……那、那是……」


    勉強止住笑,萬裏再次指向m字女生的鞋尖。


    女生瞪得大大的雙眼,在黑暗之中亮晶晶地散發強烈的光芒。從這距離看來,那雙眼瞳甚至還比鞋尖閃亮。


    水潤、清澈、圓圓大大的雙眼,令人忍不住看傻了……怎麽怎麽,萬裏突然害羞起來,止住了笑。


    目光從她那雙莫名具有吸引力的眼瞳移開,萬裏吸了一口氣,然後再深呼吸幾次。默默平複激動的呼吸。


    「……因為那個,在發光,我看得……很清楚……啊,好難受,笑太過頭了……對啊,真的看得很清楚。從我房間,那閃爍的光芒看起來就像星星似的。我一直覺得不可思議,一直在想那到底是什麽。」


    m字女生坐在距離萬裏兩公尺處,默默無語。然而萬裏也看得出來,她全身還是緊繃著沒有放鬆,呼吸也很急促。或許她心中正在想,這家夥果然腦袋有問題,和這家夥


    對峙太可怕了,也還沒有放鬆警戒吧。


    「……可是,我想,那不可能是星星。」


    為了不加深她的恐懼,萬裏努力發出穩重的聲音。不再像剛才那樣笑得像個笨蛋,也不像一開始那樣笑得像個變態,試著在臉上掛上普通的笑容。


    「所以,我心想,那該不會是誰正在對我發送『暗號』吧,該怎麽說呢……逃跑的暗號?類似這樣的。像是呼喚著我說,在這邊在這邊!我感到自己被引導,所以才偷偷跑出病房,離開醫院……結果就是現在這副德性。沒錯,我就是個大蠢蛋!」


    豁出去承認自己就是這麽蠢,女生應該會笑了吧?萬裏心想。


    不過事情可沒這麽簡單。


    「……這樣……啊……」


    女生僵硬地說,聲音像硬從喉嚨擠出來的一樣。白晰的臉頰緊繃。不過,不久後,從上下起伏的肩膀就看得出來她正在努力深呼吸。緊張感也因此稍微緩和了一點——希望這不隻是出自萬裏希望的觀測結果。


    試著慢慢抬起身體時,萬裏發出「唔!」的呻吟。背後還是很痛。看著再次倒地的萬裏,m字女生表情驚訝地彈跳起來,反射地伸出手。


    「沒事沒事,你不用擔心我。」


    萬裏的話讓她停下伸出的手。無處可去的手停留在半空中。


    m字女生依然維持那奇妙的姿勢,半張著嘴,用難以言喻的表情凝視著萬裏。


    那表情中帶著混沌與漩渦般的感情,那究竟是恐懼、緊張、還是驚愕……萬裏無法理解。


    唯一知道的隻有盡管如此,她似乎還是無計可施地擔心著萬裏。明明她自己都還處於m字開腳的軟腿姿勢不得動彈,眼神卻連瞬間都沒離開過萬裏。看起來也不像想從這邊逃跑。在半空中彷徨的手非常白晰。


    「……對了,那雙鞋前麵亮亮的地方……」


    萬裏刻意大聲爽朗的說,像是要強調「我沒事,真的」。


    「為什麽看起來會那樣閃爍個不停呢,從我的病房看過來真的就像是星星一樣,一閃一閃亮晶晶。」


    「那大概是……因為……」


    她將停留在半空中的手收回自己身側。


    然後一邊搖搖晃晃地確認自己腳下,一邊站起來。


    「因為我在這附近晃來晃去的關係吧。」


    身子還有點站不穩的她,再看了萬裏一眼。好幾秒的時間就那樣不動,看著萬裏的眼睛、臉、被剃成平頭的頭、住院病患手腕上戴著標簽手環、因為拖鞋飛走而弄得髒兮兮的腳、還有萬裏的全身上下,直到他幾乎無法忍受她的視線。


    接著,她甩著頭發別過頭。


    「像這樣。」


    她開始在萬裏麵前反複左右來回踱步給他看。這麽一來,配合腳步,鞋尖真的一明一滅地閃爍了起來。


    「沒錯,就是這個!」


    萬裏不由得提高了聲音。


    她稍微換個方向,轉身時,左右兩腳的光正好以巧妙的角度重疊,合而為一,接著又再度分開。萬裏當時以為星星突然分裂成兩個,其實就是這個吧。


    原來如此。當萬裏終於搞清楚時,卻又出現了另一個謎團。


    這個看來和自己年紀差不多大的女生,為什麽要在這個時間,獨自在這個地方來回走動呢?而且……對啊,還連續三天。


    她背後停著一輛把手上掛著安全帽的破破速克達機車。那應該就是她來這裏的交通工具吧。


    「……你為什麽要一個人跑來這種地方啊?不覺得危險嗎?」


    不禁開口問了。


    「因為從山下上來,到這裏剛好沒路了啊。」


    回答是回答了,卻又好像沒有回答。


    「是說……你是不是從三天前起,就開始來這裏啊?」


    「因為黃金周假期開始了。」


    這又是個有回答跟沒回答一樣……不,這算是有回答喔。對啊,世間從三天前開始進入連續假期了呢。萬裏想起自己預定的複健行程和診療時間都有被錯開的事。


    不過就算開始放連續假期,也不構成她來這裏的理由吧。稍微思考了一下是否該問她這個問題,但畢竟是別人的事,問到這個地步未免管太多了。對初次見麵,而且還是在如此莫名妙狀況下相遇的人,這樣確實是幹涉過頭了。


    萬裏抬頭窺探站著的她。打算隻要察覺一絲不愉快的神色,除了「已經很晚了,快點回去吧」之外,就不再多說什麽。


    可是當她一察覺萬裏的視線,立刻伸出手作勢壓住有自然卷的瀏海,擋住包括眼睛在內的半張臉。然後說:


    「……我從這裏看著醫院。」


    隻看得見她的嘴似乎帶著笑。


    「我朋友住院了喔。可是,我不能去看他……我擔心得受不了,所以想說至少來看看是不是能知道些狀況……所以才想盡量靠近醫院。」


    萬裏忽然想到。


    說不定其實這個女生白天也在這附近徘徊吧。隻是因為白天看不見發亮的球鞋,所以才沒發現。


    盡管如此,她還真是——擔心那個朋友啊。


    這麽一想,胸口突然揪緊般地痛了起來。那似乎已經是不能碰的部分了。


    「……放假才能過來,這麽說來你不住在這附近囉?」


    萬裏不加思索轉移話題。「嗯。」女生僅牽動嘴角微笑,點頭表示肯定。


    「我住在東京,從東京過來的。現在是大學生。」


    「喔,這樣啊……這樣啊……好好喔,真羨慕你。」


    「……羨慕?東京嗎?」


    聽見萬裏脫口而出的話,女生突然抬眼看他。濕潤的眼神閃閃發光,眼角有點上揚,有著美麗雙眼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萬裏。


    「嗯。我很羨慕喔。因為待在這裏,真~的覺得自己像被關住一樣。有種永遠無法離開這裏的感覺,我也知道心情因此變得好憂鬱,好灰暗。」


    「……那個,雖然問這種事情有點不好意思,但是……你的身體狀況真的那麽糟嗎?」


    「嗯,很糟啊。」


    萬裏盡可能讓語氣別顯得那麽沉重,輕快地回答。沒錯。是很糟。


    身體受的傷姑且不論,失去的記憶——最後到底會變怎樣,誰也不知道。可能一輩子就這樣了。也可能一輩子都要住院。一輩子,或許都別想過平凡普通的生活。


    到底會怎樣,誰都不知道。


    「……不能出院嗎?」


    「我也想啊。」


    身體一邊用力,一邊避免將體重放在背肌上,萬裏慢條斯理地起身。坐在地上試著輕輕扭腰,還有點痛,但並非不能忍受。


    即使如此,萬裏還是痛得臉都扭曲了。而她依然直盯著萬裏看。像腳底被人釘在地上似的,隔著一段距離僵立不動。萬裏看見她好像猶豫著要不要朝自己伸手,大概是想支撐萬裏站起來。


    不用不用,沒問題。這麽說著,萬裏慎重而緩慢地試著伸展了一下背肌。和她之間仍維持著兩公尺左右的距離。


    「痛痛痛……真好啊,東京。」


    嘴裏邊吐氣邊這麽說。


    「我也好想去啊。要是能成為東京的大學生……是說我現在是重考生就是了。不過,要是能考上東京的大學,就能跟這個牢籠說再見了。總覺得,那樣就能逃脫了。隻要先賺到這兩百公裏左右的距離,或許就能完全逃離。」


    「?……牢籠?你是指醫院?你住院的事?」


    「嗯。這些也包含在內。但我指的還有如今束縛著我的人際關係,困住我的東西,這些全部都算。發生了各種事,我感覺非常……類似一種封閉的感覺。對了,既然如此,不如跑到比東京


    還更遠更遠的地方去算了。衝繩,北海道,或是幹脆出國。」


    「……我覺得,東京不錯啊……」


    說著,她突然止住了話語,心裏似乎很難受。不過馬上又說:


    「東京很好玩的喔。要是你願意的話,來東京吧。到這裏來吧。」


    補上這句後,微微一笑。


    看到她的笑容,萬裏打從心裏覺得——真想去啊,總有一天,要是真能上東京的大學就好了。要是能在校園裏邂逅有這種笑容的女孩子就好了。如果能辦到,一定能擁有更美好,更閃亮的日子。如夢一般的全新生活。


    然後他發現了。


    自己現在,正有生以來第一次找到未來想做的事。


    至今關於未來的想象,都是些恐怖驚悚電影般的情節。可是現在卻看見了不一樣的未來。現在打動自己內心的,一定是名為「希望」的東西吧。


    萬裏不禁伸手壓住心髒,心跳得好快。我現在正懷抱著希望而活呢。打從內心祈願著能迎向未來。


    嗚哇。不知不覺,口中發出低喃。


    胸中突然點燃的這盞希望之燈威力高強,讓萬裏看清了「下一步」該怎麽走。簡直就像沿著地麵延燒出去的火苗。


    萬裏心想,明天一早,就去對主治醫生還有父母這麽說吧。說自己想去東京,想以此為目標……或許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期待隔天早晨的到來。


    突然提出這件事,不知道大家會怎麽想,也不知道會不會獲得允許,萬裏無法預測他們會有什麽反應。可是,一定要將自己的想法和意誌表達出去。要讓他們知道,自己想要離開這裏。


    有如連鎖反應般,萬裏也才因此察覺至今自己是如何地逃避。總是膽顫心驚在意著周遭的視線,害怕被人以為自己不是真的,於是不敢透露半點內心真正的想法。


    這才真的是牢籠。過去,其實一直是萬裏把自己關在這牢籠裏。


    已經不想再做這種事了。想重獲自由。就像剛才拔腿飛奔時一樣,要跟著自己的心意走。像那樣盡情使用自己的身體,用盡全力的活,那才叫「自由」。和身在何處沒有關係,能隨心所欲地驅使自己的心與身體才是真正的「自由」。雙眼在這黑暗之中,總算是真正打開了。


    「……謝謝你!」


    「咦?」


    萬裏太過唐突的一句話,讓她驚訝地猛然抬頭。


    「謝謝你送暗號給我。我知道,那當然不是為我打的暗號,可是對我來說,你就是光,是讓我衝破牢籠的暗號。」


    真的是打從內心這麽想。


    謝謝你,真的。謝謝——萬裏不斷反複著。


    「我太慶幸自己因為那暗號而飛奔出來了!」


    打從心底輕鬆地笑了起來。


    在黑暗中閃燦的她的光芒,為萬裏送出了一個象征飛奔時刻到來的暗號。


    於是,萬裏才能鼓起勇氣忘我地衝出來,找到星星。好好地找到了。原本失去的,屬於自己的一部分,終於找回來了。


    她依然一臉驚訝看著微笑的萬裏。


    「為了答謝你,如果有什麽我能辦得到的,我都願意做喔。對了!我到醫院裏找出你朋友吧!要是遇到他的話,我可以幫你帶話給他。」


    「……要是……遇到他的話……?」


    嗯!萬裏用力點頭。然而她聽見萬裏這麽說,卻沒有露出半點高興的樣子。臉上還留著一半的笑,另一半卻因哀傷而扭曲。


    還是她比較想自己將心意傳達給對方啊……這樣說也是沒錯啦。與其由別人去傳話,一定更想直接和對方見麵吧。這種心情萬裏也不是不懂。可是……


    「我答應你,一定會將你想說的話,還有你到這裏來的事好好傳達到。所以你還是別再一個人跑到這種地方來比較好喔。」


    「……咦……」


    她的表情顯得更黯淡了。


    「畢竟,這樣很危險不是嗎?這種深夜裏,附近又沒有人煙,就算你是騎機車來的,我覺得還是不行。」


    回望萬裏,她那張白晰的臉緊繃著,幾乎是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樣子。為了說服她,萬裏無法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


    「別急,你隻要靜心等待朋友回來就行了。你的暗號,一定會傳遞到你朋友身邊的。」


    因為,那是如此美麗閃亮,就像星星一樣,甚至讓我的眼睛都為此睜開了啊——萬裏這麽想。


    「啊……暗號……什麽的……」


    她用雙手掩著臉,終於深深低下頭。


    「暗號什麽的,現在才傳達已經太遲了。我沒能趕上……不管是暗號還是什麽都一樣。聲音也好,什麽都好啊。要是那時候能趕得上的話就好了。我已經什麽都無能為力了……什麽都……已經無能為力……」


    察覺她悶悶的聲音裏夾雜著眼淚,萬裏大吃一驚。驚訝之餘,什麽都說不出口了。


    「我一直想,要是這雙手能來得及的話……噯,要是有趕上那瞬間的話,如果那樣、如果那樣……或許就能挽救那可怕的危險瞬間,或許就不會變成這樣的下場了!我腦中淨是想著這些事,你知道嗎……!」


    她鏗鏘有力的聲音,聽起來竟像是在對自己說話。


    「如果那樣,我一定會緊緊將手抓住,絕對不放開!絕對!不管有多重,我絕對不會將你……」


    這句話裏的詭異之處,萬裏並未聽漏。


    「……『你』?是指我?」


    她這才止住似乎是無意間流露的真心話。


    「你現在是在講我出意外的那件事?」


    她口中的「朋友」不是別人,就是我多田萬裏?向後退開一點距離,重新審視她的臉。


    「……難道,你是我認識的人……你認識以前的我?」


    多田萬裏的朋友——換句話說,就是最容易凸顯出現在自己的異常性,最強烈譴責、拒絕接受現在的自己,也是現在自己最不想見的那一種人?


    然而。


    「……不是的,你搞錯了。」


    回應的聲音已經不再顫抖。那是一種打從心底覺悟的冷靜聲音。


    「我才不認識你。」


    補上這句話後,不知為何又加了一句「抱歉」,她迅速轉身。


    黑夜中,她綁成一束的頭發搖晃著,背對還坐在地上的萬裏,朝停在一旁的速克達機車走去。拿起安全帽,用不熟練的姿勢跨上老舊的座墊。


    看來,她打算這樣就走。一切都還沒解釋清楚,但萬裏不但還站不起來,也連「等等」都說不出口。因為他找不到任何再多說點話的理由。


    「喂!你要我帶的話呢?」


    好不容易,總算是擠出這句話。她戴上安全帽,在下巴處仔細扣好。轉動車鑰匙,發動機車引擎。噗、噗嚕嚕嚕,機車發動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滑稽。在這滑稽聲音之間聽見她說:


    「加油!就這麽告訴他……啊,是不是不要隨便說這種話比較好?」


    她沉默了幾秒,再次深呼吸。然後。


    「!」


    機車引擎發出海中哺乳類幼獸啼哭般的聲音,就這樣離開了。最重要的,該把話傳給誰,那個人名她卻沒說。這樣問了傳話內容也沒意義啊。當萬裏發現這點時,周遭已經被夜晚的寂靜包圍了。


    被單獨留下的萬裏,視線依然捜尋著朝樹木另一端漸行漸遠的紅色車尾燈。


    但那光卻不再閃亮,再也找不到了。


    這天夜裏發生的事,簡直如夢境中的一幕,不可思議地不具現實感。


    ——可是那確實是現實中發生的事。


    這一點萬裏很明白。


    當時的事,到現在萬裏已經平安


    出院並且來到東京成為大學生後依然難忘。


    記憶中的那張臉和在大學裏現在經常看見的那張臉連結起來,而且那就是琳達,這點萬裏也很明白。


    隻不過,事到如今也不用特地去證實這件事了。沒這必要。那就是琳達,這件事隻要萬裏自己知道就好。


    萬裏也知道琳達那時候不承認她認識自己的理由為何。不是別的,正是因為萬裏對母親說過「要是有過去認識我的人來探病,我絕對不見」。還要母親告訴他們,不希望他們來。那個時期,那個狀況之下,琳達不可能說出真正的身分。


    而現在,自己和琳達也清楚地下定了決心,再也不回首過去,彼此都當作沒有過去那些事。


    對現在的兩人而言,事到如今更沒有理由回首當時那件事了。


    那時琳達想見的人,已經不在這世界上了。自己見過的那個琳達,是為了尋找那個已經不在世上的家夥而出現的女生。透過那個已經不在的家夥,兩人因而相遇的那一刻宛如虛幻。該「當作沒發生過的事」,或說該算是「不必回首的過去」。


    然而,唯有一件事實在很難不去在意。


    怎麽也想不起來,說完「加油」又更正後,她重新說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麽。在記憶中,那句話被機車的引擎聲給掩蓋,怎麽也想不起來。當時應該有聽見的,曾幾何時卻忘記了,而且連自己都忘了到底是什麽時候忘記的。


    有時會想,當時琳達到底說了什麽。可是,又覺得似乎不該想起來。


    所以,忘了就忘了吧。那天晚上的事就像一場路過的夢幻微風,不時溫柔地撫慰內心深處。


    這樣就夠了。現在萬裏是這麽認為的。


    而東京的夏天即將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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