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來到東京,當然也會來到埼玉。


    隸屬法學院日本祭事文化研究會——簡稱「祭研」的十幾個男生們,現在正集合在埼玉縣某市的某商店街外。


    在寺院所擁有、一看就像是很賺錢的廣大停車場角落,搭著成排的帳篷。眾人團團圍著其中一頂帳篷底下僅有的一台電風扇,已經幾乎沒有對話了。


    時而,隻要有誰一無精打采地低喃「風在低語……」,鐵定馬上會有另外一個人用同樣無力的口氣說「好熱、太熱了……」。接下來,好幾個人就跟著「嗯呼呼呼……」地笑了起來。不知道這個笑點的梗在哪的萬裏,連參加這場謎樣一搭一唱的力氣都沒有。


    「阿波舞不是晚上跳的東西嗎……?為什麽要在這大熱天的……」


    蹲在地上,用比起臉頰還算冰涼的手臂夾著汗濕臉頰嘮叨著。一閉上眼睛,眼球就熱得像是要燒起來一樣,連眼瞼內側都覺得燙。


    萬裏正後方,坐在折椅上的科西學長說:


    「38度。」


    沒別的了。


    「……是指板門店嗎?」


    以為學長想聊軍事停戰線話題,萬裏回頭看他。


    「現在。攝氏38c啦。溫度。真難想象。」


    把手上拿的智慧型手機畫麵轉向萬裏。畫麵上顯示目前所在地的氣溫,確實是攝氏38c。喔喔……萬裏除了低聲呻吟之外也不能怎樣了。難怪自己的皮膚感覺起來比外頭的溫度還清涼些呢。


    盡管特地請人幫忙把浴衣的後擺向上紮起來,但胸口還是不斷有汗水流淌。都還沒開始跳呢,萬裏全身就都已經被汗水濕透了。其他人衣服背後也都因汗濕而變了個顏色。


    盛夏的埼玉除了熱還是熱,簡直可以稱為地獄都不為過。這裏離曾創下全日本最高溫紀錄的地區不遠,而且今天又是個大晴天。地獄要是有地址的話,恐怕叫做「灼熱一丁目」吧。雖然時而有風吹拂,但那風根本和吹風機吹出來的熱風沒兩樣。熊熊燃燒的太陽到了下午更是火力全開,似乎是想把整個地表上的生物都連根烤焦的樣子。


    隻要稍微踏出這帳篷底下的陰影一步,就會沐浴在強烈的直射日光之下。這麽一來皮膚一定就會像放在瓦斯爐上烤一樣吧。萬裏在換衣服前已經先用香子帶來的防曬乳擦在臉上和手臂上了,但是流了這麽多汗,大概全都被衝掉了。


    重新擦一次好了。從腳邊的背包中取出塑膠容器,用力上下搖晃。防曬乳的罐子發出開朗的墨西哥人最愛的沙鈴搖晃時的聲音。


    「那是啥?」


    科西學長一臉不可思議地望著萬裏手中的東西。


    「防曬乳啊。學長要不要也擦一下?」


    「蝦米?防曬?才不要咧。我們社團的一年級生裏,競然有人塗這種東西喔?」


    娘娘腔~就算被如此指著訕笑,萬裏也不在意。用手沾取芬芳的白色液體,以指尖點在顴骨附近,再小心翼翼地整臉推開。鼻梁、額頭、下顎、頸背、胸口。依照香子告訴他的,不搓傷皮膚一點一點地細心塗抹。


    「當然要塗啊。聽說紫外線是很可怕的!」


    「哈哈,一定是機器子說的吧?你完全被她影響了啦。」


    「你這樣好嗎?今天這日頭啊,是很不得了的喔。幾乎接近暴力了。」


    「囉唆啦,男子漢曬傷一下又有什麽關係。」


    「真的無所謂嗎?皮膚的細胞會從根部開始死掉喔?根據她的說法就是『說什麽曬傷、曬傷的,大家都看得太簡單了。認真說起來那就是灼傷啊!會造成dna的損傷耶!是對皮膚的大屠殺耶!』」


    「白癡。哪有那麽誇張。一到夏天誰不會曬傷,小孩子也會啊。」


    「聽說香子她弟在夏威夷時忘了戴帽子,結果從頭頂流下蜜汁唷。」


    「……蜜汁……?」


    「對啊,不可以從人類身上流出來的糖漿,聽說從頭上流出來了喔。」


    「……可……可以分我一點嗎……?」


    「請用請用!」


    「啊,真的隻要一點點就好,一點點就好……」


    「別這麽說嘛!來來來!」


    「啊!太多了太多了……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不不不~學長,再來一點嘛!聽說最好連脖子上都塗比較好喔!可以的話,最好連頭頂也塗!你看,就像這樣……」


    「咦……這樣?這樣塗嗎?我這樣做對嗎?」


    兩個臭男生用不習慣的手勢,手指沾取防曬乳,以臉部為中心塗抹著。這種動作不管誰來做都會帶點女人味,萬裏和科西學長也不自覺夾緊手肘,「呼呼」地微笑著害臊起來。


    附帶說明,祭研的女生們都還在寺院的廂房裏準備,沒半個人出來。分配給社團做準備用的房間隻有一個,而且沒有隔間,隻好先讓男生們迅速換裝完畢出來等,把房間讓給比較花時間的女生。


    拜此之賜,等待時間都隻能待在這灼熱地獄般的大太陽下,幾乎要熱得潰不成軍。


    「欸?怎麽,科西你們在化妝啊?」


    三年級的一個學長發現正一邊笑看彼此一邊擦防曬乳的萬裏和科西。科西學長笑著搖頭說:


    「不是啦,隻是跟多田萬裏借個防曬擦擦而已。」


    「哇喔,真驚人哪。難道我們也要變成『貓』那樣了嗎?」


    所謂的「貓」,指的是在稍遠處帳篷下,另一個聯合團隊的成員。那些人不隻是女生,連男生都用淡粉色的舞台顏料把臉塗得像歌舞伎演員一樣,鼻梁畫得筆挺,眼皮上還拉出漆黑與朱紅的眼線。胸口和後頸都撲上亮粉,閃閃發光。來這邊集合的時候剛好經過他們身邊,不知道是誰不經意地脫口而出「是要演音樂劇『貓』嗎……」。雖然不知道那樣是正常還是取巧,但這回還是第一次參加的祭研團員們也無從判斷起。


    臉頰變得有點油亮油亮的科西學長說:


    「每個聯隊的方針都不一樣,也是會有那種的嘛。總之,讓我們加入的聯隊是以素顏取勝的啦。」


    萬裏所屬的祭研這次是和附近私立大學的社團組成聯合團隊,才得以參加這個商店街所舉辦的阿波舞祭典。


    大家身上穿得一模一樣,都是借來的浴衣和新買的雪白膠底足袋。鮮豔的萌黃色衣擺上有著水藍色的流水紋。背上以對角線大大寫著「關東私學阿波舞研究聯合會」的文字。把這套浴衣的下擺撩高係起來穿,上麵用白色棉布纏成肚圍,手上拿著領到的藍色扇子,整齊劃一。隻要再在頭上綁上手巾就完成準備了。


    而整個祭研的男生裏隻有科西學長一個人的浴衣是從一邊肩膀橫越到衣擺處,裝飾著一道黑金交錯的市鬆格子圖樣。在色彩繽紛的團體中更顯得醒目。


    他的身材本就屬於肌肉結實的運動型,抬頭挺胸站著時,虎背熊腰的他在盛夏陽光的照射下更是引人注目。五官雖然長得有點像猴子,但不管怎麽說還是挺帥的。雖然和柳兄類型不同,但萬裏認為他也稱得上是型男一名。


    一邊將手中剩餘的防曬乳抹在膝蓋上,一邊低頭檢視自己的服裝。怎麽看都無法像學長那樣穿得直挺有型,胸前的衣襟都已經鬆開了。盡管心情很像在玩cosy,還滿開心的,但就不能再像樣一點嗎……不死心地將係好的腰帶再拉緊一點,看起來還是沒差。


    此時,整個停車場內響起振奮人心的太鼓聲。其他聯隊的人似乎開始準備樂器了。


    像是受到感染般,接著又響起了鍾聲。然後是三味線和笛子、洞簫等等,演奏出旋律。大太鼓咚咚重響,如雷聲在腹部引起共鳴。鼓聲一響起,就漂亮地顛覆了樂音的基調。祭研練習時隻使用太鼓和鍾。因為沒有人會


    彈奏其他樂器。


    「好強……」不知是誰這麽低喃。接著其他人也驚呼「好快……」正式上場前的魄力,果然和平常練習時大不相同。


    萬裏也被震懾了,屏氣凝神地聽著,在超高速節奏的旋律與樂器聲中僵立著。空氣的震動沿著脖子傳遞到背部。祭典特有的節奏在灼熱的盛夏陽光照射下悠揚。


    「祭研的各位,請差不多可以準備上場囉。」探頭到帳篷底下這麽說的,是來自別的大學、也是這次聯隊中心人物的某個三年級生。「了解!」一聽見科西學長這麽回答,他便笑著退了出去。手上已經提著寫上聯隊名號的燈籠,從腰際垂下的印籠搖晃著,印籠有著風流倜儻的紫色長長流蘇,在萬裏眼中看來真是十分帥氣。(注:印籠原為日本古代收納印章及印泥的容器,江戶時代改為存放隨身藥物之用。多半附有絲繩及套索,懸於腰間。後逐漸演變成為小型飾物)


    「科西學長……」


    「怎麽,多田萬裏,你怯場啦?」


    「有、有一點……我們已經開始了嗎?」


    「還有十五分鍾左右。」


    每個阿波舞聯隊出發的時間早已決定,所有聯隊的出發地點都是這個停車場。


    各隊伍經過精心打扮的舞者們在這大晴天下吵吵鬧鬧地聚集於此地等候。有的體育社團聯隊圍成圓圈加油打氣,也有配合音樂做舞步最終確認的聯隊。此外,也有在帳篷底下喝飲料保持體力的帥氣歐吉桑集團;和穿著祭典服到處亂跑的兒童,一點小事就發出響亮的哭聲。


    開始的時間愈來愈近。舞者們紛紛熙熙攘攘地動了起來。


    科西學長拍著手,用大家都能聽見的聲音大喊:


    「差不多囉!天氣很熱,大家要小心別中途抽筋喔!」


    是!祭研的男生們齊聲答應。


    「所有人快趁現在攝取足夠的水分鹽分,也別忘了拉筋熱身!」


    是!答應的聲音比剛才更低沉。大家馬上起身,開始仔細地拉筋,伸展阿奇裏斯腱。


    「喔,那些家夥終於來了。」


    萬裏也一邊轉動膝蓋,一邊望向寺院建築。從有著古色古香拉門的玄關處,手上拿著鬥笠、著萌黃浴衣和木屐的女生們正大搖大擺朝這邊走過來。


    隻脫下半邊肩膀,腰上的黑絹腰帶係成太鼓形,除了豔紅的朱色和服襯衣外還戴了護手,化了濃妝,各個婀娜多姿。和平常隨性的大學生裝扮或穿著練習時的運動衣褲感覺完全不同,每個人的美豔度都突然提高了。這麽覺得的人可不隻萬裏,因為所有男生都拍起手來了。


    「好厲害!看起來都像女人了!」


    「真的!我們社團原來有女人耶!」


    「什麽?你、你們原來是女人喔?」


    「為什麽要隱瞞到今天!我本來還以為各位都是大叔呢!」


    對鬧哄哄的男生們毫不理睬,扇扇手中的鬥笠表示「吵死了」,朱紅襯衣軍團馬上搶走電風扇前的位置,霸占了陣地。一邊大聲嚷嚷著「熱死了」、「妝都要花了啦」之類的。


    萬裏在眾人之中尋找的戀人的身影。可是其他學姐們穿戴整齊後紛紛擠進帳篷底下,就是不見香子的身影。咦?萬裏扭著頭四處張望。正當他想問站在附近的學姐有沒有看到香子時。


    唯一一個手上沒拿鬥笠的女生衝了進來。


    「哎呀,讓大家久等了呢。是說,這裏也太熱了吧!還真虧你們能在這裏待這麽久,沒事嗎?裏麵可是有涼涼的冷氣可以吹的啊!」


    笑著滑進帳篷底下的是琳達。她那身打扮是……


    「沒事才怪!就是為了讓你們換衣服,才把冷氣房讓出來的啊!」


    啊哈哈,是喔!不好意思喔!琳達笑著這麽說,科西學長邊罵著:「你給我開什麽玩笑!」邊彈了一下她的額頭。看著這對感情很好的學長姐,萬裏不禁伸手指的他們大喊:


    「你們穿情侶裝喔!」


    「嗯?對啊!」


    回頭搭腔的琳達豎起大拇指。


    穿著男裝和服,英姿煥發的她,身上的服裝和科西學長一樣,是裝飾著黑金交錯市鬆格紋的男舞者服。


    白晰的胸口和光腳大方地秀在陽光下,帶有柔美女人味的身體曲線在綁上腰帶後看得更是清楚。翹起的腳趾之間夾著舞者足袋。琳達這身裝扮比誰都華麗,也比誰都嬌媚,盡管穿的是一身男裝,在萬裏眼中卻是比在場所有人都閃閃發光。


    「今天的我可是男裝麗人唷。」


    眼前這咧開紅唇笑著的美人,是那個開朗有趣又可靠的「琳達學姐」。


    「哇喔!不錯唷!讚!男子氣概!」


    「謝啦!沒錯,我現在很有男子氣概!」


    社團的學姐與學弟——或許自己現在終於習慣用這樣的關係和她相處了,萬裏心想,給琳達一個毫不虛假的笑。


    上次因練習而見麵時都還覺得有點尷尬,雖然琳達若無其事地像平常一樣麵對自己,萬裏自己卻連好好與她目光相對都做不到。


    然而今天似乎已經沒問題了。能笑著麵對琳達。


    在這連思考力都要被連根拔起的酷暑之中,周遭喧鬧不休的祭典樂器蓋過了呼吸時的聲音。請人幫忙穿的和服,和平常不一樣的化妝。緊迫逼人的祭典時刻即將開始。


    這些混合起來構成了夏日祭典的非日常氛圍,或許正是如此,才使得彌漫在兩人之間的「尷尬」都因微妙的氣氛而煙消雲散了吧。仿佛那些曖昧不清的什麽,統統都被道具大折扇橫掃開了。


    「說真的,琳達學姐比我還帥啊。不知道我是不是肩膀太斜?才沒穿多久,衣服就都鬆垮跨了。」


    兩人之間的物理距離大約兩公尺。這是身為社團學姐弟理所當然的距離——中間還夾著一個科西學長,所以或許是個有點遠的距離也說不定。


    不過,這大概也是個適切的距離。


    「不要緊不要緊,別擔心。討人喜歡就贏了啦。話說回來多田萬裏,其實啊,府上女友現在正發生一點問題……」


    「問題?香子怎麽了嗎?」


    琳達稍微收起臉上的笑容,皺起眉頭,視線越過萬裏投向後方。萬裏轉過頭,看見的是個有點哀傷的廢柴。


    「香、香子……」


    她已經連自己走路都沒辦法了。


    盡管姑且穿上了規定的服裝,但兩邊腋下都要學姐撐著扶持,有著黃金機器子稱號,萬裏心愛的女友——加賀香子,虛軟無力的雙腳套著木屐在地上拖行。


    向後仰的臉上麵色如土。頭發散亂地搭在臉頰上。這副德性與其說是大家已經很熟悉的c-3po,不如說像極了在經曆狂亂放火與鍾鳴連鎖攻擊之後終於遭到逮捕的果菜店阿七。(注:八百屋のお七。江戶時代實際存在過的人物,為一青果店主之女,為了與心愛的人見麵而縱火燒屋,最終被捕,處以火刑。傳奇的一生在後世經常成為文學創作或歌舞伎題材〉


    萬裏完全慌了手腳,從帳篷底下飛奔到故障品身邊,窺看她臉上的表情。


    「怎麽了怎麽了……喂、你怎麽了呀?」


    「萬、萬裏……」


    「縱火什麽的!是會被處以死罪的啊!你懂不懂!」


    完全錯亂。


    「……抱歉,你這句話實在是連我也聽不懂……」


    毫無血色的嘴唇顫抖著,香子淚眼婆娑的望向萬裏。


    「啊,不、可是,都是因為你這模樣太奇怪了嘛!這種感覺,就好像江戶時代縱……縱火的那個……」


    「我才沒縱火……我隻是、有點、緊……緊張……」


    太過蒼白的臉龐也抽搐起來,香子扭動身軀。


    「啊啊啊!」


    突然尖叫了起來。喔喔……包括萬裏和學長姐在內,所有人都被嚇得向後仰。香子甩開支撐著自己的女生們的手說道:


    「還是不行!我再去一次廁所!」


    就這樣又拖著腳步走回來時路。雖然暫且能靠自己的力量行走,但動作卻微妙詭異——右手和右腳、左手和左腳同時伸出來,使得她的身體極盡笨拙之能事地扭曲、搖晃著。


    「是難……難波步(注:即同手同腳的走法,據傳為日本古代一日可行數十公裏的飛腳步法)……!」


    萬裏倒吸一口氣,這豈不是失傳已久的古式步行法嗎。


    「小香!小香!不要緊的,小香!你從來這裏到現在已經去過廁所三十次了不是嗎!」


    「琳……琳達學姐……」


    琳達追在香子後麵,溫柔地抱住她的身體支撐住。然後在香子耳邊悄聲說:


    「你的膀胱是空的!空空如也!懂嗎?冷靜!仔細想想!你的那股尿意是……」


    「這股尿意是……」


    「幽靈尿意!」


    「幽靈、尿意……!是嗎……!」


    看來是成功說服她了。


    好不容易把香子重新拉回帳篷底下,琳達回頭對萬裏做了一個「就是這麽回事啦!」的表情。


    「她陷入極度緊張狀態,就連換個衣服也費了好大一番功夫。」


    「哎呀呀……」


    讓她在折椅上坐下,香子用機器人般的僵硬動作茫然環顧四周。看那脖子的轉動方式,嘰嘰、嘎嘎……糟了,得上油了……科西學長困擾地低喃著:「來人啊,誰去拿個kure 5-56防鏽潤滑油來啊……」


    隻要開始跳,或者說隻要戴上鬥笠,香子應該就沒問題了。不隻是萬裏,祭研的人根據經驗都知道大概是這樣。


    練習時,香子隻要戴上鬥笠,似乎就因此不再在意旁人的視線,可以好好跳舞。可是,在戴上鬥笠之前的階段,竟然緊張到這種地步……就連萬裏也開始不安起來。


    此時,帳篷旁邊傳來「咚!咚!」太鼓連擊的巨響。「唷!」「哈!」的吆喝聲也開始此起彼落。開始了。祭典開始了。情緒已高漲至頂點。配合著這個,香子的身體也突然傾斜。


    「……呃,總之,先擦這個吧。你忘了對吧?口紅。」


    「……」


    在她身邊坐下,琳達溫柔地從自己的手提袋中拿出口紅交給香子。其他學姐幫忙打開鏡子,拿到香子麵前讓她能好好擦口紅。


    那總是完美的美女香子,現在臉卻僵硬到判若兩人。即使如此,香子還是取下琳達借她的口紅蓋子,口中喃喃著似乎是在說:謝謝,不好意思,給大家添麻煩了。恐怕身旁的誰都沒聽清楚實際上她到底說的是什麽吧。


    就這樣,把臉靠近學姐手中的鏡子,將鮮紅的口紅按在唇上。


    「……唔……唔……唔……」


    人中莫名拉長,卻又僵住不動了。


    「怎麽了,香子!加油!」


    連貼在香子背後一起照鏡子同時送上聲援的萬裏都使勁了。怎麽了!加油!擦口紅吧!戰鬥吧!


    然而,香子隻是把口紅貼著上唇就再也不動了。別說不動,甚至很快地激烈發起抖來,抖得令人難以置信。


    「酒精中毒嗎……?」


    不知道是誰這麽小聲地說,形容得還真是貼切。


    即使如此,在這個當下,香子的心其實還是不屈不撓的。不像一般擦口紅時上下左右擦在嘴唇上,而是利用顫抖的手一點一點地敲上去,巧妙地讓嘴唇擁有鮮豔的色彩。很好、很好,就是這樣。正當每個人手握拳頭,屏氣凝神地注視著她時,事件發生了。


    「……嗚哇!」


    怎麽會有這種事,口紅、竟然直接插入那個足以配得上美麗薔薇女王名號的加賀香子的鼻孔裏了——


    喔唔……萬裏戰栗不已。其他人也一樣。大家都不知道該說什麽,錯失爆笑的時機,帳篷下的空氣瞬間凝結。


    一條紅線宛如鼻血,不偏不倚的劃過她的人中,香子……默默閉上眼睛。全身靠上椅背,女王仿佛就要這樣永久長眠。再見了,加賀香子,我們不會忘記你有多有趣——祭研全體帶著淚水恭送你英勇的身姿。


    隻有一個人,隻有萬裏靠在香子的膝蓋上說:


    「別這樣啊!等一下嘛,學姐們!請不要放棄嘛!你們打算把我家孩子丟在這裏嗎?香子——起來、快起來!祭典要開始了喔!」


    輕輕搖晃她,但香子依然一個人呈現「完」的狀態掛在那邊。


    學姐們當真想將她留在那裏,紛紛開始起身。


    「……真是的,真拿她沒辦法。」


    唯有琳達,歎了一口氣停下腳步。


    「呐,科西學長。終於到了要把『那個』傳授給一年級小鬼的時候了嗎?」


    「啊啊,『那個』喔……嗯,對啊。或許是該這麽做了。既然事情演變成這樣……也沒辦法。」


    「其實我也覺得『那個』好丟臉,可以的話實在是不想做……」


    要做「那個」嗎?真的假的。真沒辦法,但也隻有做了吧。對啊。除此之外沒別的……


    學長姐們竊竊私語,彼此交換著意有所指的視線。


    「咦?什……什麽啊……」


    察覺到那不尋常的氣氛,萬裏抱著掛掉的香子肩膀,抬頭看學長姐們的表情。應該掛掉的香子也注意到狀況有了改變,偷偷掀開眼皮,不安地和萬裏麵麵相覷。


    到底學長姐們要做什麽啊?他們什麽也不說,無言地將身體靠在一起圍成圓圈,將縮成一團依偎的萬裏和香子團團圍住。


    「嗯~?」


    先是低音的一聲。來自科西學長。


    一邊用鼻子哼著,一邊伸出右手對著被圍在中央的兩人「啪」地做一個彈指動作。接著其他人也紛紛哼出不同音階的「嗯~?」、「嗯~?」、「嗯~?」……啪、啪、啪……


    就在對兩人反複進行「嗯~?」與彈指之間,漸漸圍成圓圈的眾人開始繞著圓圈踩踏步。說起來,就像是少年隊唱〈君だけに〉那首歌時,前奏部分舞步的多人版本。


    這到底是什麽跟什麽啊。萬裏與香子甚至開始覺得這除了恐怖之外什麽都不是。並排的臉、臉、臉……緩緩轉著圈,臉上是哼歌的表情,眉頭皺起,嘴唇輕閉,視線直勾勾地盯著萬裏與香子。


    學長姐們將兩人包圍,不停地團團轉,嘴裏像施展什麽黑魔術之類的低喃著「嗯~」,彈指做出節奏。不久,節奏愈來愈快,「嗯~」的呻吟之中開始夾雜起「嗬!」的呼聲。嗯~嗬!嗯~嗬!嗯~嗬嗬……嗯嗬嗬。


    嗯嗬嗬、嗯嗬嗬、嗯嗬嗬、嗯嗬嗬!配合這節奏,所有人全身朝中央做出撒網般的動作!對兩人伸出雙手!嗯嗬嗬!盡全力!配合節奏!嗯嘿嘿!


    好可怕。


    被困在中間插翅難飛,萬裏和香子隻能「嗚哇……」「噫啊……」的叫著,呈現嚇傻僵直的狀態,任人擺布。


    而且那些從頭從臉開始,使出渾身解數做出撒網動作的數十隻手還開始互相拍擊,隨著節奏擊掌不停。其中還有幾個人像念rap似的和別人哼著不一樣的節奏,用下巴和脖子打起拍子來。


    「嗯嗬嗬,嘿!嗯嗬……嘿!嘿、嘿、嘿~!」


    還有人開始做出「阿因~」的怪表情(注:「阿因~」是日本諧星誌村健的招牌搞笑動作。特征是突出下巴,單手平放在下巴下方),每個人都隨著自己興之所至加入「嗯嘿!」、「嘿嘿!」、「嗯嘿嘿~!」等吆喝……不隻學長,學姐們也一樣。尤其是琳達特別激烈,仰起頭前後擺動


    著腰,口中大喊著「嘿嘿嘿嘿嘿——耶!」下巴突出得程度教人絕對不會忽視她激動的情緒。


    「一起來!嘿!來!嘿!多田!嘿!萬裏!嘿!」


    原來是對萬裏提出邀約。不!辦不到!這種事我辦不到!萬裏扭動身軀想逃,卻被捏著下巴強製做出「阿因~」的怪表情。


    「嘿!嘿!」


    「啊嗚!不要!」


    「嘿!嘿!」


    「住手!啊啊!……嘿!」


    集團心理真是令人畏懼。


    回過神來,萬裏已經被卷入學長姐之間的漩渦,前後搖擺著身體,口中吆喝著:「嘿!全力以赴嘿!翻白眼吧嘿!阿因嘿!」


    一個人被留在正常世界的香子……


    「噫呀!不要啊!來人啊!」


    幾乎是半哭泣狀態地恐懼顫抖,扭動身子,人中上的紅線還沒擦掉,坐在椅子上抱著自己的膝蓋忍受整個祭研的狂態。萬裏和琳達和科西學長和其他學長姐的目標都鎖定在她的下巴,紛紛對她發出「嘿!」、「來吧!」、「香子!」「機器子!」等愛的召喚,誘她也加入「阿因~」集團。


    「哇呀呀呀!別這樣!我辦不到!那種事我絕!對!辦不到!辦不到!辦不到嘿!嘿!嘿!嘿~!」


    墮落了……


    萬裏用全身引誘的「阿因~」終於攻陷了女王。站起來,用和大家一樣的節奏搖擺身體,陷入「嘿嘿」錯亂狀態。和萬裏正麵相對,「給you嘿!」「給me嘿!」「交錯嘿!」「情侶嘿!」事到如今已經沒什麽好害怕了。隻要把身體交給祭典節奏,躍動全身,大家形成一個生命體大鬧一場就對了。


    「祭研的各位,準備出場囉!啊,看來大家已經開始了是嗎!」


    看到聯隊總部的夥伴過來聯絡,大家回報的是用盡全力,整齊劃一的「嘿~!」和「阿因~」。


    男生纏上頭巾,女生戴上鬥笠。每個人都正式打點完畢。


    「很好————————!準備上囉,我們祭研的首場祭典——————!」


    在科西學長的呼聲下,眾人以野獸咆哮般的「嗚喔喔喔喔喔喔————耶!」做回應。


    祭研代代相傳的「那個」,也就是「嗯嗬嗬嘿和聲」,當樂隊的演奏在夏日晴空下響起時,很快地融入其中了。


    *  *  *


    多田萬裏在跳舞。


    在灼熱的太陽下,柏油路上升起的嫋嫋熱氣之中,蹲低馬步,額上纏著頭巾,咧嘴輕佻地笑著,像學長姐教的那樣彎曲膝蓋將身體交給節奏。


    加賀香子也在跳舞。鬥笠底下隻看得見嘴角和人中的一抹紅線,劃上去後就這樣忘了擦掉。穿著木屐的腳尖交替踩著步伐,跟隨著三味線的旋律舉起雙手搖擺。


    琳達站在萬裏和香子所屬隊列的前方,也是整個聯隊領頭的燈籠部隊後方。在熱氣蒸騰的喧鬧聲中,唯有她顯得特別閃亮。


    到底琳達是在哪學會跳舞的?沒記錯的話,她原本就是個運動神經發達的家夥,但就我所知,她並未接受過專業的舞蹈訓練。


    然而琳達的舞,卻真的非常厲害。


    和好幾個男生穿著一樣的服裝,時而用力揮動手臂,撐開寬大袖子的幅度,像顆陀螺似的團團舞動;時而一口氣向上跳躍,如蝴蝶般輕盈飛舞。每當她的指尖劃過半空時,衣服上金色的部分便在陽光下閃閃生輝。用不輸給男人的豪爽與速度跳動,全身像裝了彈簧似的,同時卻又擁有柔美修長的手足,美得教所有人都不得不對她行注目禮。


    與其說琳達的舞乘著旋律,不如說她的身體就是演奏出旋律的樂器之一。是琳達的舞創造了這旋律,支撐著這旋律。


    沿路看熱鬧的觀眾們,為琳達漂亮的大跳躍而發出歡呼。一邊喧鬧著,觀眾們自己明明也熱得雙頰發紅,卻一邊拿著扇子對琳達她們這些舞者用力地扇。


    萬裏也好,加賀香子也好,琳達也好,那些夥伴們也好,大家都在笑著。在盛夏沒有一絲雲朵的晴空下,沐浴在幾近暴力的太陽光下任由身體興奮發熱,露出忘卻一切塵世煩憂的表情,整個舞蹈團就這樣熱鬧滾滾地持續向前行進。


    而沒有肉體可以跳舞的我,結果今天還是隻能孤單一人,沉默地被留在這裏。


    誰都看不見我,誰都碰觸不到,隻能茫然地站在這裏,在夏日驕陽之下甚至連可供曬傷的輪廓都沒有。


    我隻是活在現實的多田萬裏失落的過去,過去的多田萬裏——那就是我。


    因為遭逢事故導致自己和肉體分離,成為彷徨無依的靈魂,不被任何人發現,獨自空虛地飄蕩在人世間。


    眼前的命題是「身為幽靈的我,該如何提升等級成為怨靈」。


    ……我想詛咒。


    想詛咒那個用我的肉體活在當下、正在跳舞的那個一臉輕佻的多田萬裏。


    原本我也以為如果是幽靈,那種程度的事應該辦得到吧。不是那種被靈異照片拍出來的小兒科,而是更具有真實性地引起物理上的災難。在我還是個活著的普通人時,對於「這是幽靈的詛咒!」、「這是靈異現象!」那類的事還滿相信的。也曾認真心想「得早點把『紫色鏡子』這個單字忘掉!(注:日本民間傳說,若不在二十歲前把「紫色鏡子」這個單字忘掉,就會活不過二十歲)」結果還沒活到二十歲就……算了,總之就是這樣。


    話雖如此,我也是第一次當幽靈,最重要的,該如何成為怨靈的方法我根本就不知道。在什麽都不懂的情況下懵懵懂懂,季節就這樣流逝了。當我這個半吊子靈魂被孤單遺留在世界某個角落時,今年的夏天卻比往年還要閃閃發光。


    回過神來,這已經是我成為幽靈後的第二個夏天了……打從我成為這樣之後,季節的輪替已經進入第二輪的一半了。


    去年夏天我是在靜岡過的。多田萬裏來回於自家和療養院之間,每天都在準備考試。當時我根本想都沒想到要成為怨靈,或是去詛咒那個新的多田萬裏,隻是膽顫心驚地觀望著一切,想知道到底會變成怎樣。


    沒錯,至今的我,其實一直把這個新生的多田萬裏當作自己雙胞胎弟弟般的存在。把這個什麽都做不好的他當作自己人,成天形影不離地擔心著。


    可是在前幾天那件事發生之後,我發現自己不可能再保持那種溫吞的心情了。守護靈服務期間結束,一切都是多田萬裏害的才會變成這樣。


    萬裏拋棄了琳達——放棄了我在這世界上唯一也是最放不下的遺憾。表麵上的人際關係似乎維係住了,事實上內心深處卻是完全受到阻隔的。我是如此地想待在她身邊,想看著琳達,確定她過得好不好,要是一有什麽事我是打算立刻飛奔過去的……就算琳達根本看不見我,也聽不見我,但我就是想這麽做。


    我認為我們共享了多田萬裏這個人類的「存在」。就算眼睛看不見,聲音傳達不出去,在這條持續的生命中,多田萬裏好歹也該尊重一下活在前麵階段裏的我。


    可是,結果那家夥完全隻顧自己,連一瞬間也沒考慮過我的心情,連一瞬間的猶豫都沒有,就把我打從心底珍惜的東西給破壞了。然後我被舍棄了。被否定,被拒絕,不被接受。


    這件事讓已經不再是人類而隻是一個靈魂的我,真的受傷了。雖然我早已連能被傷害的「肉身」都沒有。


    我活著的時光隻有十八年。屬於我的時間隻有那十八年。


    這短短的時光,我願意全部獻給琳達也無所謂。雖然很短暫,但我活著的每一天都是為了與琳達相戀而存在的,那真的是一段亮晶晶的日子,所以我一點也不想糟塌。就算沒有修成正果,還是有它的意義在——我是這麽說服了自己。


    琳達今後仍將繼續下去的長長的、長長的、長長的美麗人生中,就算渺小也無所謂,隻要有能讓我「存在」的一席之地就好了。那就是我的命。


    然而,萬裏卻害得一切都被當作不存在。


    是萬裏殺了我。


    他不允許琳達心中留下能證明我曾活過的任何碎片,把僅存的過去全都掏空,踐踏了。一切都被他撕裂,分崩離析,灰飛煙滅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遇到這種事,我會怨恨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可是就算我從後麵撂倒他,或是引起騷靈現象大鬧一場,鬼哭神號,我的身體都不擁有物理力量。我的雙手空虛地在半空中劃過,萬裏卻還是每天悠哉地吃他的炒麵。曾經的水煮蛋熱潮已退,這家夥最近正迎向空前的炒麵熱潮。不管是醬味、鹽味、豬肉、海鮮……每天吃、每天吃都還是興致髙昂吃不膩……肥死吧你!


    你這家夥最好吃炒麵吃成肥豬,被加賀香子甩掉啦!


    受傷疲憊的我自暴自棄的如此詛咒,這十九歲臭男生的肉體卻順利地消耗著卡路裏。不隻如此,不知是否我的「多吃點,肥死你」詛咒成了他的開胃香料,前幾天甚至還發生了「咦?今天的炒麵特別好吃!怎麽會這樣?超好吃的!」這種事。就前幾天的事而已。


    現在也是,看著在太陽下舞動的萬裏因興奮激動而潮紅的臉,我重新下定詛咒他的決心。


    絕對要成為怨靈。


    賭上剩下的這點靈魂,我要詛咒萬裏一整個夏天。絕對要詛咒。看我的詛咒。


    不如像個影子般緊貼著你,不管遇到什麽事都惡作劇整你一番好了。要我眼睜睜看你繼續享受開心夏天,實在受不了了!緊貼在汗濕的浴衣背後,在他耳邊輕聲獻上火熱的詛咒。


    『這裏就是絕頂了喔……你的夏天在這個高潮過後將會結束。接下來就是一路下滑,發生的全都是超無聊的事……每天既無聊,又無所事事。做什麽都不順利,老是出狀況,楣運連發。你會寂寞悲傷得不知如何是好,超級空虛又絕對孤單……你將活在這樣的一個夏天裏。聽好了,多田萬裏……』


    無論怎麽說,這是來自你的靈魂的願望,肉體一定會被拖累的吧。


    為了讓詛咒滲透,我開始模仿萬裏的動作。舉起同一隻手,用同一隻腳邁步,盡管一點也沒那心情,但也隻好無可奈何地跟著大喊「嗯嗬嗬!嘿~!」雖然我是怨靈,該跳舞時也是會跳的。而且我會用擠爆腦血管般的吃奶力氣灌注意念。心願!怨靈化!詛咒!多田萬裏!結束吧這個夏天!在無聊中結束吧!沉浸在孤單寂寞中吧!夏天syuryo(終了)!我是onryo(怨靈)!這裏是zyo(絕頂)!剩下的隻有zekkyo(尖叫)!


    這麽想著,覺得沿路的觀眾好像都在對我扇著扇子說:「加油~!」怎麽啦……這是怎麽啦?


    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奇妙的念頭?現在,在這裏跳舞的家夥以及看人家跳舞的家夥,到底有多少是「真正活著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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