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裏還站在那裏。


    從她那邊一次也沒感覺過「想結束的意思」。萬裏認為。


    兩人彼此喜歡,也需要對方。在一起是很自然的事,自然地在一起就很幸福。


    無論悲喜,無論好壞,總之,兩人就是想分享生命裏發生的一切事物。至少,萬裏是這麽認為的。


    但是,繼續交往下去會有問題,這也是事實。


    在萬裏身上,沒有十八歲以前的記憶。高中畢業典禮隔天出了意外,喪失了在那之前的記憶。


    語言、一般知識或常識是記得的。比方說東西的名稱、貨幣的價值、質量感覺、可以做的事和不可以做的事、這裏是宇宙間名為地球的星球上一個叫作日本的國家、明智光秀與猶大的背叛、方程式的解法、悟空是個賽亞人、普通人一天大概吃三餐、胰島不是真的島,是人體內髒的一部分──這些都還記得,隻有關於個人體驗的記憶完全消失。


    意外發生之後,家人、親戚、朋友、住的房子、自己的名字、從哪個學校畢業、喜歡的人是誰……這些萬裏都不知道了。到那天為止,萬裏整整十八年的個人足跡,就這樣默默消失了。


    身體剛從意外事故中複原時,萬裏認為這樣的自己就像一個孤單降生於人世間的人。從繈褓中就與任何人都沒有關係,不隸屬於任何地方,隻有生命安全受到保障地活著。自己一定是成了用這種方式養大的空洞人種吧。


    然而,無論充滿多少困惑與混亂,姑且撿回一條命的多田萬裏的人生,在失去記憶之後又繼續了下去。


    既然今後仍將活下去,不管怎樣,都隻能從頭來過。


    相信說是父母的人是父母。相信說是家的建築物是家。相信自己這個人就是自己。晚上睡覺,早上起床。就這樣日複一日,萬裏就這樣一點一滴地拉回自己的人生。


    新的人生真正重新展開,將會是在東京,毫無顧忌地成為大學生之後。


    做了這個決定,夢想著未來。在那塊土地上沒有人認識過去的自己,隻要把現在這個自己送進那閃閃發光的金色校園裏就好了。為此,萬裏關在房間裏努力用功。


    終於達成心願來到東京,入學成了大學生,遇見加賀香子。


    當然也遇見了其他很多人。和熟悉過去自己的琳達出乎意料地重逢,也交到許多新朋友。在東京相遇的這麽多人當中,萬裏與香子墜入情網。麵對動不動就說什麽奇跡、命運的香子,萬裏從未打從心底真正反駁過一次。


    春天過後,萬裏不再覺得自己像過去那麽空洞了。很快地,夏天過了,秋天也快過完了。


    事態開始產生變化,是最近的事。


    不知道是被什麽事物觸發的,或者這就是自然痊愈的必經過程。隻擁有事故發生前記憶的自己,開始出現意識複蘇的跡象;另一方麵,隻擁有事故發生後記憶的自己則受到侵蝕,記憶出現被覆蓋消去的現象。出現這種狀況之後,萬裏才終於明白現在這個自己是多麽不確定的脆弱存在。一旦被擊潰,就隻能毫無怨言地消失。唯有消失而已。這如蚊子一般無足輕重的生命,隻不過是剛好活在這裏而已。


    決定性的「那個時刻」雖然尚未到來,就像事前預習似的,已有好幾次受到短暫的異狀侵襲。


    無法預測異狀會在何種狀況下發生。毫無前兆,宛如昏厥般意識突然轉暗。


    而後,記憶會回到事故發生前。


    當下的感覺是,自己應該在那橋上等待琳達,整個人卻像突然瞬間移動,被丟進一個陌生環境,周遭都是陌生人……真的就像是這種感覺。對於中間已過了將近兩年的事無法理解,也沒有這兩年間的生活記憶,陷入恐慌狀態。


    這是什麽,怎麽會這樣。死命地想,終於想起來了。(……對了,我失去記憶,正重頭開始一個新人生。這裏是東京,我現在是大學生嘛。)


    這個念頭出現時,意識才會恢複。而事故前的記憶就像交換似的,再次被封印在無法觸碰的地方。


    就像這樣,帶著過去那十八年記憶的自己,再度被浮上來的自己取代,沉入意識底層。


    剩下的,隻有那種混亂感覺的殘渣。直到剛才還包圍著自己的恐懼和焦躁,彷佛不幹己事,像劃過夜空的彗星般拖著細細長長的尾巴消失在黑暗彼端。然後就結束了。時間上頂多是一分鍾或兩分鍾,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發生的異狀。


    可是,萬裏覺得,總有一天自己會連(……對了,是我嘛)都想不起來。


    之所以會這麽認為,是因為萬裏對「自己活在失去記憶的異常事態中」這件事有所自覺。


    隻要這異常事態一解除,現在這個自己也會消失。


    這在不久之後就會發生了吧,頹廢的預感有如默默將海灘上的沙卷入海底的潮水,開始一點一滴破壞萬裏的日常生活。


    所以,萬裏才會想送香子戒指。


    隻要香子在身旁,就算自己消失了,也會想辦法回來。萬裏有這種感覺。


    戒指,代表的是「一定會回到你身邊」的承諾。


    就算成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漂流仿徨的無名孤魂,隻要香子在身旁,自己總有一天能找到回來的路。他如此堅信。


    要回這裏喔,萬裏!──那一閃一閃亮晶晶的唯一的暗號,自己一定能夠發現。


    過去,當他在白色的病房裏迷失一切時,是好友的暗號指引自己飛奔上前。而這次,香子的暗號將會引導自己找到降落地點。


    她手上閃閃發光的戒指會成為約定的光芒,引導自己從黑暗中走出來。


    本該是這樣的。


    (我該不會是被甩了?)


    滿腦子隻想著自己接下來會怎樣,內心充滿不安,根本沒想到最重要的戒指有可能被拒絕接受。


    (不會吧。我搞錯什麽了嗎。)


    香子早就不見人影了。


    一個人被留下,也已過了好一段時間。


    約定碰麵時,籠罩城市的還是薄墨般混濁的夕暮,現在周遭已完全陷入一片漆黑夜色之中。


    急著回家的人們,從剛才開始就川流不息地搭上車站出口的手扶電梯,萬裏站在通往大馬路行人穿越道的動線正中央,妨礙了往來行人的去路,身邊不斷有人超越。


    萬裏呼吸,眨眼,心跳,身體朝著香子離去的方向佇立。右手大拇指與食指捏著母親交給他的小小戒指,手還保持向前遞出的姿勢。看到萬裏這不上不下的姿勢,好幾個人經過身邊時,都對他投以匪夷所思的一瞥。


    可是萬裏一動也不動,什麽都看不見也聽不見,沒有感覺,什麽都不知道,不去思考。隻有(我該不會是被甩了吧?不會吧?是哪裏做錯了?)的自問自答,不斷徒勞地在心中反覆。


    香子轉身離開之後,萬裏才從戒指盒裏取出戒指。嘴裏發不出叫住她的聲音,心裏又無法接受眼前發生的事態,驚慌之餘不假思索地抓起戒指,死命朝香子背影遞出。


    那恐怕已經是超過兩個小時之前的事了。即使如此,萬裏仍未放棄希望。維持著遞出戒指的姿勢一味等待。


    連疲勞或寒冷的感覺都沒有,十一月的東京。


    隻要待在這裏這麽做,香子一定會察覺發光的暗號,回到自己身邊。就像未來的自己那樣。


    毫不懷疑地相信──如此認定的,這天夜晚。


    在香子住的城市,地下鐵車站出口,階梯旁的走道邊。


    萬裏還一點也不認為香子甩了自己,要和自己分手。因為至今根本看不出她有這種跡象。所以,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她不願收下戒指的現實。


    『再見。』


    難以理解香子在什麽心情之下,用那


    乾淨清澈的聲音這麽說,然後轉身背對自己。


    一定有哪裏弄錯了。萬裏心想。


    所以,不能離開這裏。


    萬裏一點也不打算回住的地方,要在這裏等香子回來。萬一自己移動了,和香子之間「弄錯了的距離」就會拉得更大。要是因此和回頭的她擦身而過,走向不同方向,這次可能就會永遠分開了。


    不能讓這種事發生,所以自己隻能在這裏等了。內心真的不覺得悲壯,雖然確實感到錯愕,但並不悲傷。因為,那隻是搞錯什麽而已。


    隻要像這樣等待,香子總有一天會回來,所以根本沒有理由悲傷。等待,直到她回來為止。如此一來,理論上她就會回來。除此之外不可能發生別的狀況。隻要在她回來之前「不要結束等待」就行了。


    萬裏等了。


    他認為自己的行動很合理,很正確。


    然而,她始終沒有回來,隻有時間不斷流逝。雖然沒看手表,大概快要晚上九點了吧。


    冷風吹得身體發涼,提醒著他季節已將近冬天。拿著戒指往前伸的右手不住地顫抖。視野裏那小小的光芒朦朧搖曳。不得不承認心情愈來愈不安,現實一直不如期待,隻有時間不斷流失,「現在」一直結束。


    (難道我真的被甩了?不會吧。一定有什麽搞錯了。)


    這樣的自問自答已不知在腦中反覆幾百次,藉此無視內心不斷抬頭的不安情感,試圖將那樣的情感壓抑並扼殺。


    隻要像這樣在這裏繼續等,等到香子回來為止就行了。在這裏持續等待香子,理論上是正確的方法。不管怎麽想都是這樣。隻有這個了。


    再次說服自己相信,就在這個時候。


    身邊突然響起一陣尖銳的汽車喇叭聲。萬裏驚訝地跳了起來。


    戰戰兢兢回過頭,這麽長一段時間沒有改變姿勢,導致脊梁骨發出啪吱聲。


    背後停著一輛擦得發亮的銀色外國轎車。那優雅的流線型車身,以及搖下的車窗裏麵向自己那張臉,萬裏都不陌生。


    「……唔……!」


    倉皇之間,萬裏不假思索將右手指尖抓著的戒指塞進連帽外套口袋裏。


    不,不隻是單純「塞進去」的動作。


    我現在,是想把戒指「藏起來」──明白自己行動的意圖,萬裏瞬間感到可恥。彷佛世界一口氣翻轉般回過神來。


    除了藏起戒指的事之外,還有香子不願接受戒指的事。完全沒料到事態會如此發展的事。被壯烈地丟在這裏的事。以為隻要等待她就會回來的事。一個人一直在這裏站了好幾個小時的事──回神之後,這一連串的事突然教人羞恥難耐。


    因碰撞而停在身後的陌生人。


    無法稱心如意的現實。


    和那些相比,扮演著自己且沉浸其中的世界竟是如此脆弱虛渺,隻不過是自我陶醉的丟臉獨腳戲。自己到底在幹嘛啊。


    將萬裏拉回殘酷尖銳鋸齒狀現實邊緣的,是臉上莫名泛著油光,從昏暗車窗內窺視自己的加賀家老爹。


    老爹正從駕駛座的窗戶內望向自己……嘴巴看似不舒服地「啊嗚啊嗚」蠕動……


    到底為什麽心意能這麽清楚明確地相通呢?身體依然僵硬地像隻被輾扁的動物,萬裏和老爹四目相對,心裏這麽想。很清楚他在想什麽啊。現在,老爹一定是在猶豫要怎麽稱呼自己吧。所以姑且按了喇叭讓自己回頭後,才會遲遲沒有下一步。


    「叫『喂』有點蠢,用『嗨』開頭又太白癡。『噯噯』則是很娘……不然,『多田同學』好了?嗯,應該就這個了吧……是說,一直以來都是叫『多田同學』的吧?無論如何,直接叫『多田!』是太跩了點,叫『萬裏~』的話……我跟你很熟嗎?想來想去還是這個了吧,隻有這個了。」


    下定決心──應該是說,老爹深深吸了一口氣。


    「……多田同學。」


    萬裏像泄了氣的氣球,膝蓋幾乎發軟,老爹的下一步正如自己預料。


    無力到無法做出回應,萬裏自己也知道現在臉上的表情有多僵硬。那雙中年人的純真……是不至於啦,圓亮的眼睛不安地望著這樣的萬裏。


    讓人不禁想問,這眼神是怎麽回事?


    這人明明是個擁有身分地位名聲財產的壯年大叔,為什麽經常用這種不知世事的眼神望著自己呢。明明絕對不會有這種事,為什麽會流露出那種脆弱的純真氣質,搞得自己還要對他小心翼翼,深怕一個不小心就會把他戳壞了。這位老爹天生就是個能醞釀出這種世界觀的天才,而香子大概也以遺傳的形式繼承了這種氣質吧。


    「……你好……」


    好不容易,萬裏向老爹低頭致意。


    或許是沉浸在一個人的世界裏太久,也可能是寒冷的夜晚導致,嘴巴不大能順利發出聲音。


    老爹用難以言喻的複雜表情微笑著說:


    「真巧……」


    低聲說了這一句後,就沒下文了。萬裏默默等他繼續說。


    「……真……巧……」


    所以,到底是什麽事真巧。


    因為會話無法順利進展而心浮氣躁,萬裏往轎車走近一步。長時間久站,已經硬得像跟棒子般失去感覺的腳一個踉蹌,幸好勉強穩住才沒有跌跤。老爹一副自然保護區管理員的樣子,坐在車內凝視靠近的萬裏。接著,再次抿了抿唇,從車窗內探出頭微微偏著說:


    「……多田同學你現在……是怎樣?」


    他這麽說。


    ……是怎樣……是怎樣?


    萬裏心想,自己才想問這句話呢。


    老爹才是……現在到底是怎樣?這邊現在可是遇到很多問題耶,還問我是怎樣……?我是什麽人(注:原文「なんだチミは」


    出自誌村大爆笑中怪叔叔的台詞)?是嗎?突然用什麽疑問句啊。能被允許問這種問題的隻有誌村健,不對,是怪叔叔,不對,正確來說這應該是發現誌村健演的怪叔叔的那個角色的台詞。話說回來,剛才的「真巧」後續到哪去了?瞧不起人嗎?


    萬裏不由得忘我地說:


    「您是……問我嗎?問我是怎樣嗎?到底是怎樣啊?您覺得是怎樣呢?」


    發現自己的回答裏透露出難以掩飾的浮躁。盡管發現了,還是繼續說:


    「我在等香子啊!」


    明知這話最好別跟老爹說,應該是根本不能說,即使腦袋這麽想,一旦張開的嘴要再閉上就很難了。


    「她丟下我了喔!把我丟在這好幾個小時!就我一個人!一直在這裏!一直!一直在這裏等香子回來啊!」


    想送她戒指她也不收,香子就這樣一個人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走了。


    可是自己卻相信隻要一直一直一直等,總有一天她就會回來。所以不管再冷,肚子再餓,不管要等多久也決定要一直在這裏等下去──這些話。


    化作言語說出口後,內容隻會讓人重新體認自己有多淒慘。好不容易才發動理智,總算是在對老爹說出口之前吞回肚子了。


    麵對低著頭的萬裏,老爹也沒有多問什麽。隻是非常簡單地點點頭,「那……」指指副駕駛座說:「你上車吧。」


    「……咦?」


    「上車,回家去。」


    家──也就是說,去找香子?


    去找就那樣丟下自己離開,到現在也不見她回來的香子?


    要去嗎?萬裏問自己。可是,看到自己出現,她會怎麽想。


    「……不,可是……」


    萬裏躊躇了一秒,就在此時,身後傳來警察用擴音器大喊「那邊那輛車!這裏禁止臨停!」的聲音。快點快點。老爹這麽催促著,警察


    嚴肅的視線也在背後推了一把,使萬裏急了起來,連思考接下來會怎麽樣的餘地都沒有,隻得慌慌張張地繞到副駕駛座那邊,打開車門。


    萬裏非常自然地認為,自己是被帶往加賀家。因為以前也曾發生過類似的事。


    那是香子因為打瞌睡引起車禍,在責任感驅使下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時的事。當時帶萬裏到她身邊的不是別人,就是這位老爹。所以,萬裏以為這次也是一樣,一搭上副駕駛座後就開始猛烈地一個人思考起來。


    怎麽辦。該用什麽表情開口。該用什麽語氣說什麽話才是正確答案,才能最有效地讓香子理解這是個錯誤的事態。


    正東想西想地煩惱著時,立刻發現老爹載著自己駛去的方位和預料的不同。可是,萬裏對東京地理位置完全不熟,心想或許住宅區有什麽麻煩的交通規則吧,也就沒有放在心上。


    直到老爹麵不改色地將車子開上首都高速公路。


    「……這……這是怎樣?」


    萬裏才明確理解「這輛車並非朝加賀家的方向前進」。


    隻是要回走路十分鍾就能抵達的家,當然不需要開上高速公路。萬裏從淺褐色的柔軟皮革座位上豎直了背,轉頭朝駕駛座上握著方向盤的老爹側麵大喊:


    「您要去哪裏?這不是要回家吧?」


    握著方向盤的老爹眼睛盯著前方說:


    「是要回家啊。回你家,多田同學。」


    「我家……?」


    「我會送你到公寓樓下。」


    「怎麽這樣……!怎麽這樣……!」


    「不然,你以為要去什麽別的地方?」


    「可……可是……」


    「我家?我家不行唷,已經超過晚餐時間了。」


    情不自禁用力轉頭,萬裏一口氣提不上來,隔著後車窗朝汽車後方望。拉著安全帶扭轉身體,連自己都想問自己到底在找什麽。


    以為香子會追上來?以為她終於察覺錯誤而複返?不會真的這麽想吧?再怎麽樣也不可能跟上疾馳於高速公路的汽車。又不是都市傳說裏的妖怪,哪可能有這種事。用常識想就知道不可能。


    ──明知如此。


    「……怎麽這樣……」


    即使如此,萬裏還是好一陣子都無法從後車窗收回視線,就這樣盯著車後看。那裏根本就沒有誰追上來。腦袋當然很清楚這一點,雙眼卻還死命地找尋人影。不用說,實際上看到的隻有後方車輛的車頭燈。景色不斷向後退,離香子愈來愈遠。


    「好巧……我要回家的路上……」


    老爹又開始若無其事地說起來:


    「剛好經過那邊,就發現多田同學你在那。」


    萬裏這才放棄,不再像個白癡似地直盯著後方。


    重新轉身向前,可是卻不想交談,將額頭貼在冰冷的窗玻璃上。自己要被帶回家了。就這樣,自己無從抗拒,前進的方向已不能改變。還不至於不愛惜生命到想從行駛在高速公路的車上跳下去。


    前方是一路綿延的紅色車尾燈,夜晚的首都高速公路上,車多得令人難以置信。不過車流速度還算順暢,有些外側略為高起之處,老爹也能把車開得像條靈活的蛇,順利進入彎道。他每踩一次油門,車速就靜靜提升,萬裏和香子的距離也就愈來愈遠。


    「所以啊,我才會那個……叫你啦。想說要送你回家,這樣……」


    「……您剛下班,正要回家嗎?」


    「……對……嗯,對,是啦。」


    「……辛苦了。」


    和老爹之間的對話,依然有如在黏稠乳液之海打網球,彼此打出的球完全沒有力道,隻會「噗通!噗通!」掉進黏稠水麵,然後下沉。不過,萬裏姑且還是聽懂了現在的狀況是:老爹下班回家路上把偶遇的自己撿上了車。


    就算是這樣,他明明應該多少也感覺到自己和香子之間有所爭執,連一句話都不問未免太令人想不透。還是說,這就是他的體貼之處。


    萬裏望向老爹握著方向盤的手。樸素的婚戒閃著低調的霧光……為什麽上次是把自己帶回家,今天卻不那麽做呢。說什麽晚餐時間已經過了,怎麽想也不是字麵上的理由。


    是因為自己沒有說想去嗎。因為剛才忍不住說出一直在等香子的話……與其帶這樣的人回家和女兒見麵,不如送對方回家,這才是大人會做出的判斷嗎。可是,這麽一想,「為什麽?」腦中反而追加浮現了更多問號。說到底,什麽都沒問這點實在太不自然了。


    這時,萬裏忽然看到老爹穿的暗綠色毛衣袖口黏著許多類似貓毛的東西,即使身在光線昏暗的車內,在儀表板的光線照射下貓毛仍發出引人注目的銀光。


    仔細回想,上次見麵時老爹穿著醫師袍開車。萬裏還曾因為看到他那副模樣而吃驚,後來問了香子才知道,那好像是老爹通勤時的固定裝扮。如果隻是往返家裏和醫院,他通常都是穿那樣,我已經看習慣了~香子是那麽說的。她還說,看診前還是會再換一次衣服,放心啦──


    等等喔。


    「……」


    萬裏不由得直盯穿著沾滿貓毛的毛衣的老爹。


    「……咦?怎……怎麽了嗎……?」


    察覺他的視線,老爹開始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等等喔,等等,等等……真的是巧合嗎?真的是結束工作回家時偶遇自己所以開口招呼的嗎?


    騙人。


    「……是香子要您來的吧……?」


    「咦?」


    「因為,您現在並不是剛結束工作吧?身上穿的不是平常通勤時穿的衣服。應該是值完夜班之類的,正在抱著貓休息才對吧?不是嗎?」


    「你……你怎麽突然這麽說……」


    「這樣啊,我明白了……!我都知道了!一定是香子說『萬裏可能還在車站,你去看看,如果還在就送他回家』對不對!所以你才會來吧!絕對是這樣吧?」


    「……」


    老爹什麽也沒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踩下油門。座位下方傳出隆隆的引擎振動聲,速度逐漸加快。


    萬裏知道自己的推理沒錯。與前方車輛的距離拉近,與香子的距離愈來愈遠。老爹就這樣把自己和香子拆散。


    一旦理解之後,一股不愉快的情緒從腹底湧上。相信香子會回來而一直等待的自己真蠢。蠢斃了。別說會回來了,她甚至還要爸爸把這個家夥帶遠一點?趕快把他帶回家,假裝什麽事都沒發生?然後這位老爹就這樣二話不說地踩下油門,現在。


    不會太過分嗎?太過分了吧。


    「……到底是怎樣啦!」


    不由自主發出怒吼。那聲音聽起來窩囊得像是隨時可能哭起來,「汪!」又像喪家犬發出虛張聲勢的叫聲。發出這種聲音的自己,實在窩囊得連自己都難以接受。萬裏伸出一隻手摀住臉,嘴裏嘖了一聲。在自己父母麵前都不曾這麽嘖過,可見內心一股氣真是無處發泄,轉過頭,連臉帶手壓在窗玻璃上。到底為什麽會突然變成這樣。到昨天為止都還好好地交往著,怎麽今天突然就被當成礙眼的東西了。還因為礙眼而讓她對老爹說出「盡可能把那家夥載到愈遠的地方丟掉愈好喔,爸爸。」「好!交給我吧!」之類的話。


    這種事,教人怎麽能接受。


    「……請回頭!請回到剛才那地方去!我還完全不明白,無法理解啊!」


    「我說你啊……」


    「請你回頭!」


    「我說,多田同學。香子隻說如果你還在那裏,希望我能送你回家。如此而已喔。我……我……我有問,要不要爸爸去接他到家裏來?可是香子說,那已經辦不到了。所以……」


    「總之請你回頭


    !為什麽要拆散我和香子!我還要在那裏等!是說,是說……這種事太過分了,絕對太過分!」


    在知道香子沒有回頭的現在,萬裏也知道自己說的話漏洞百出。可是就是沒辦法不說。唯有指責老爹過分,才能給自己找台階下。


    「結果,你還是想讓我跟香子分手嘛!原來是這樣啊,這樣啊,是這樣啊!你果然反對我們交往。所以一逮到這機會,為了不讓我在那裏繼續等,就強行帶我上車離開!一直以來你都要香子跟我分手對吧?這樣啊!原來是這樣,難怪!為什麽要做這種事啊!」


    「……多田同學,聽我說。」


    「我們不是一起煮泡麵的交情嗎!還是因為我隻是個平民百姓?配不上你們上流社會一家人?還以為你有點了解我了,還以為你不是那種人,結果竟然是這樣?我還想跟你一起煮泡麵啊!雖然每次都雞同鴨講,我還暗自覺得你是個有趣的大叔,每次看到丸仔正麵,都會想說加賀家不知道還有沒有存貨?想說老爹不如找個地方買整箱吧……啊啊爛死了!是怎樣啦,到底是怎樣啦!」


    「拜托你,冷靜一下。」


    「不要不要不要!反正我就是白癡!小鬼!而你才是大人!成為大人之後,隻要假裝沒看到白癡小鬼那些無聊又低等的種種,日子還是可以普通地過,那些都會消失不見,這我清楚得很!你就是這樣想的吧,反正自己還是個白癡小鬼時的種種都已經消失了,所以可以假裝沒看見,當作沒這回事,所以才會完全不了解我!所以才會滿不在乎地做出這種背叛行為……」


    「……可是,你沒追上去吧?」


    「唔……」


    宛如突然被大聲按了喇叭,萬裏的身體微微跳了一下,什麽都說不出口了。


    「你沒追上去吧?你!你沒追來我們家吧!沒錯吧!」


    依然握著方向盤,老爹還是麵朝前方,可是聲音裏明顯流露出怒氣。萬裏覺得自己不但被用力甩開,還遭到「少天真了!少搞不清楚狀況!」的狠狠指責。腦海中不經意浮現被老爹一巴掌打倒在地,涼鞋脫落的香子哭泣的模樣。那柔弱的身影,正好和現在的自己重合。隻能依附強大的存在,沒想到卻被丟出去,遭受抨擊,察覺自己內心的天真,可是卻無能為力──那明明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坐在副駕駛座的萬裏,就像被揍了一頓一樣大受打擊。


    「香子從你身邊離開了對吧?這我已經知道了!可是,那麽,然後呢?沒追上去的你,到底是怎樣啊?」


    「……」


    「你想要我載你回去的,是車站前那地方吧?事情都走到這一步了,你還是說不出要來我家,說不出要我讓你跟香子見麵的話?你根本沒有意思要好好麵對她,隻想坐等我女兒改變主意吧?聽起來挺輕鬆的嘛?對於這樣的你自己,你又敢說了解到什麽程度了?」


    無法回答。


    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視線始終望著前方,老爹乾咳了幾聲,想掩飾剛才的大吼大叫。


    「……我話先說清楚了,老實說香子在想什麽我完全不知道。所以我真的沒有站在你們雙方任何一邊。畢竟,從香子小學三年級之後,我就很少聽得懂她說的話了。隻不過……」


    聽著老爹尷尬地降低音量說的話,萬裏從窗邊扭轉身體,把臉塞進安全帶裏,視線朝隔音牆外東京雜亂的夜景望去。分不清來源的無數光亮,大廈與公寓那些形狀相似的窗戶。還有,照亮蒙上一層灰的各色招牌的燈光。


    ──沒有追上去。


    沒錯。


    是自己,沒有追上她。


    為什麽呢。明明心情上是如此尋求她,需要她。


    「……總之,雖然是自己的孩子,但不得不承認香子是個很難甩掉的纏人精。這樣的香子主動決定離開你,就表示她一定有必須這麽做的理由……就我看來是這樣。」


    萬裏忽然想起一件和眼前事態毫不相幹的事。


    老爹之所以老是用人妖語氣跟自己說話,就是因為這樣吧。強者為了不讓弱者害怕,所以才用這種方式貼心地隱藏他的強大力量。自己卻連這點事都沒能察覺,打從心底依賴這個沒有血緣關係,說起來根本是陌生人的大叔。所以,當知道他不可能站在自己這一邊幫助自己時,才會認為遭到背叛而那麽受傷。正因為自以為不會遭到對方反擊,才會那樣毫不掩飾情感地對他大吼大叫。


    被自己在同樣心情下視為陌生人的,還有「另一個大叔」。那邊那個大叔,隻要一被萬裏依賴就會很高興,平常雖然沒有緊密的接觸,一旦發生什麽事,最後一定都會站在自己這邊,一定會出手幫助自己。對自己而言,那個大叔就像是將「最終防衛線」這個字具體化之後的存在。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萬裏才會下意識地依賴起同為「大叔」的香子家老爹吧。這是一種和比自己強大的生物相處的戰略。


    真蠢啊。萬裏心想。又不是世界上所有大叔都會有相同的反應。那「另一個大叔」是特別的存在啊。相遇時雖然是個陌生人,卻是自己獨一無二的親生父親。


    萬裏和老爹都突然不再說話,車內的氣氛實在令人喘不過氣,隻有車子繼續行駛在太過安靜的夜裏。


    「對了……」下了高速公路後,愈來愈接近萬裏住的那條街時,老爹才再次開口:


    「……不久前,香子突然問我,醫生什麽時候會開抗焦慮藥物給病患?記得她是這麽問的,明明從來不曾對我醫院裏的工作感興趣……」


    「……香子她這麽問了嗎?」


    「嗯。因為實在太唐突,問題本身又太籠統,所以我當時隻能回答『期待有藥效的時候』。結果香子又說:『換句話說,那位病患正受焦慮所苦,是嗎?』我回答她:『沒錯,就是這樣。』話題就結束了……我想,她問的應該是多田同學的事吧?」


    心髒猛然一跳,是一種教人不愉快的跳法。


    「醫生是不是開了什麽藥給你?」


    「是。」


    等一下。萬裏心想。


    「……不……不是的。希望你不要誤會,我說出這件事,完全不是想拿這個拒絕你們交往。真的不是。我不是那種人。之所以現在問你這個,隻是覺得香子會突然重新思考和你交往的事,說不定和這個有關……」


    老爹似乎一邊打方向燈,一邊斜眼偷瞄萬裏的表情。明明察覺到他的視線,萬裏卻連轉身都沒辦法。


    醫生確實開了抗焦慮的藥給自己。


    暑假回靜岡接受主治醫生診療時,醫生開了那個給自己當作鎮靜劑。可是這件事並沒告訴過香子。因為不想讓香子擔心,關於這個,萬裏什麽都沒說。自己答應過,不會讓她擔心,不會讓她感到不安。


    (──原來是這個。)


    啊,也就是說,原來是這樣。


    完全無法回應老爹的問題,萬裏用力閉上雙眼。


    不知道她是怎麽知道的,總之香子發現了醫生開抗焦慮藥給自己的事。也因此知道了自己正感到痛苦不安。


    於是,香子試圖給自己力量。從家裏拿出別人送的肉,還安排聚會,約了好友們一起來吃。


    結果自己卻從聚會上逃出來。這是近在昨天的事。


    不管答應過什麽都沒用。不管多努力都不行。多田萬裏果然已經損壞得無可救藥了。脆弱、不安定,會讓加賀香子的內心蒙上陰霾。老是帶來壞消息,幸福平靜的生活無法持續。想要斷絕關係的人,也總是多田萬裏。至今一直是如此,想必今後亦然。她一定是完全認清這點了,今天才會這樣。


    終於,被她拋棄了。


    ***


    路上沒有塞車,兩人就這樣默默不語


    ,很快地抵達萬裏公寓樓下。萬裏用含混不清的聲音嚅囁著道了謝,勉強打了招呼後下車。老爹特地從車窗內探出頭,對站在夜路上的萬裏輕輕點頭,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


    銀色轎車沿著公寓前的馬路離開。萬裏一直目送著逐漸變小的車尾燈,直到幾乎看不見為止。


    就這樣,自己又是孤單一人。


    周遭非常安靜,連一個人影也沒有,彷佛在說「今天已經打烊了」。冷徹心扉的夜晚,黑暗之中看得見自己吐出的冉冉白煙。


    轉過身,走幾步路就抵達公寓入口的玻璃門前了。推開那扇門,檢查信箱,搭電梯上樓,再走幾步就是自己的房間。


    開鎖,開門,回到房裏,一陣暴風雨似的甩開包包,脫下衣服,走進浴室刷牙,總之,先把今天接觸到皮膚的所有東西都衝掉,鑽進被窩裏睡個覺吧──明明心裏這麽想,身體卻動不了。


    站在公寓大門前的走道上,連撩起垂在鼻尖的頭發都辦不到。雙腿像被綁住,彷佛隻要動個一毫米,這險惡的狀況就會將未來永恒的人生染上無法改變的顏色。腳底變成「沒救人生」的印章,隻要腳一離開地麵,「沒救人生」的印記就會變成腳印,留在人生裏。不過,現在腳還沒離開地麵所以還安全……認真想著這種事的自己,可說是正在逃避現實。


    不過,他也不打算繼續剛才在香子住的城市裏做的事。自己腦袋還沒壞到想站在這裏等待香子,以為她總有一天會出現。


    已經很明白了,香子根本不會因為察覺「搞錯什麽」而回來。把遞出去的戒指看成借款申請書而逃跑!不會有這種事。其實香子是某種妖怪變的,隻要碰到戒指的神聖光芒就會化成一團煙霧,所以隻好趕快逃跑!也不會有這種事。更不可能是因為突然肚子痛而臨時跑掉。


    香子已經決定拋棄萬裏這個男人了。


    認為他再也不值得繼續交往。


    總覺得在理解這件事的瞬間,自己的某個部分已經確實死亡。


    視野真的是猛然一晃,一部分意識被塗得一片漆黑,而且將再也碰觸不到那個部分。與此同時,隻有已死的自己被沿著輪廓,從現實的風景裏切下。時間支流也將自己拋下。世界上就此以死去時的自己的形狀,留下一個黑洞。


    (搞不懂的……隻有自己的事。)


    為什麽那時候沒有馬上追上去呢。不,就算不是馬上也沒關係。為什麽不姑且試著上她家去看看呢。為什麽不能為了想和她當麵談談而移動腳步呢。


    不想離開香子,心裏明明強烈地這麽想,為什麽。為什麽自己隻會傻傻地在那個車站前的馬路上癡等香子回頭呢。


    愈是這麽想,連從這裏離開都愈是辦不到。現在覺得當時應該追上去。可是如果當時拚命追上用那種方式離去的她,事情真的能夠挽回嗎?總覺得她離開時的拚命程度更勝過自己追上前時的拚命程度。


    再說。


    (……那到底是怎樣啊。是怎樣啊,我。)


    無法上前追她的自己,還有現在也無法那麽做的自己,甚至不曾慌亂地想著要趕快聯絡上她的自己,到底還能給自己找什麽藉口。


    連自己的房間都回不去,也不知道該去哪裏好。


    完全迷失應該前進的方向,明明站在自家門口,心情卻像迷路的孩子。自己和任何地方都毫無關聯,這種感覺從來不曾如此強烈。


    茫然望著腳下,穿著運動鞋的左右兩隻腳,無聲無息地並排站在柏油路麵上。


    這雙腳,到底該前往何方。可恥的「沒救人生」朱印,到底該朝東南西北哪個方向,拖著腳步前進。


    深深低下頭,彷佛要將下巴埋進穿著連帽外套的胸口,盯著自己的腳尖想,如果在這世上無處可去,乾脆就這樣咕嘟咕嘟下沉吧。好想就此被地麵吞沒,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脖子要折斷囉。」


    「……」


    一個沙啞的聲音對自己說話。萬裏無言地抬起頭。


    走道前方不遠處,有個小小的橘紅色光點。察覺那光點的輪廓似乎有些模糊,趕緊用指尖用力揉眼眶。


    那個人抱著一把吉他,穿了一身黑。黑色的騎士夾克、頭上是蓋住耳朵的黑色寬頭帶。那個人正朝自己走來。


    是nana學姊。


    沒化妝的小臉一如往常,臉色看起來很不健康。


    「你在這幹嘛啊,醜八怪。」


    她突然拋來的那如呼吸一般自然的侮辱,在這種時候依然很犀利啊。醜八怪……竟然說人家是醜八怪。


    心很普通地揪了一下,萬裏差點沒暈倒。心情就像明明自己什麽也沒做,卻突然被猴子隔著柵欄丟了一坨大便──並不是真的有被丟過,不過心情應該就類似這樣吧。


    「……你犯法喔。」


    沒有倒下,勉強站穩腳步,指著橘紅色的小光點反駁回去。


    「啥?」


    「……那個。這一區的規定,不能邊走邊抽菸。」


    nana學姊眯著明顯不耐煩的眼神盯著萬裏的臉打量。下巴朝斜上方抬高,「啥?」的角度不變,故意舉起手中的香菸,當著萬裏的麵慢慢移向毫無血色的嘴唇。有好幾秒的時間,獲得氧氣的火苗燒得發出熠熠紅光。


    「反正又沒人看見。」


    噗呼。


    挑釁般地吐出一口煙圈,做出反社會性發言。


    「……我有看見啊。」


    「囉唆。我從車站一路走回來,冷到心都堅強不起來了。又不是每天抽,隻有今天晚上而已。隻抽這一根而已。這根真的是特別的,有生以來第一次……你那什麽眼神。」


    「看著犯罪者的眼神。」


    「啥啊?有沒有這麽誇張?這麽說來,以前我剛穿完鼻洞回家時,我馬麻也用這種眼神看我。唷喔,原來如此,那是這個意思……」


    「……不,你竟然叫你媽『馬麻』。是說……你有戴鼻環喔!」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很中意的,可是因為花粉症,老是得擤鼻子,摩擦過度紅腫又化膿,有一次整個鼻子腫得像小芋頭一樣大,那次治好之後鼻洞就愈合了。」


    「……你的鼻洞構造還真簡單……」


    「要不要讓你的鼻子也腫得跟小芋頭一樣大啊?」


    nana學姊一邊用聖饑魔2的語氣說話,一邊用力吸了幾口菸,直到連濾嘴都快燒成灰。


    「這下你無話可說了吧。」


    從夾克口袋裏拿出攜帶型菸灰缸,用力摁熄菸屁股的火,從喉嚨深處發出低低的咳嗽聲。對咳嗽的自己似乎又感到火大,發出如同虐待呼吸器官般的「啊啊」低吼。那沙啞的嗓音掠過萬裏的耳朵,在夜晚聽來莫名嬌媚。


    「……做主唱的人,又是過敏體質,不要抽菸比較好吧。」


    「你今晚那張多管閑事的臉更是特別啊,吃錯藥了嗎?」


    遣詞用字雖然很粗魯,但她看起來並不像在生氣。


    nana學姊一副真的覺得很冷的樣子,單薄的肩膀微微顫抖。雙手捧著下巴,這動作實在一點也不適合她。手大概是凍僵了吧。接著,她用難以置信的眼神望著穿連帽外套的萬裏。


    「冷死了,真是的……不覺得今晚真的是特別special的冷得受不了嗎?我說真的,怎麽突然變得這麽冷……是說,你是怎樣?穿那麽少不冷嗎?」


    迫不及待想進屋,nana學姊正想推開公寓大門時。


    「幹嘛啊。」


    察覺萬裏沒有要移動腳步的意思,站在隻推開一半的門前挑起眉毛,訝異地望著他。不不不,萬裏對她搖頭。


    「請不用在意我,nana學姊先進去吧。


    我,呃,在這裏……還有點……」


    「還有點什麽?在這種地方能幹嘛?」


    「……不是啦。並不是想幹嘛……隻是還……就是……厘不清各種……」


    「啥?什麽啊,那什麽意思。是說你從剛才就杵在這裏,到底是在做什麽?」


    「沒……沒什麽啦……」


    就算被問「在做什麽」,總不能回答「在傷心」吧──無法回應的萬裏隻能含糊地笑一笑。nana學姊緊緊皺起眉頭,萬裏一看到她這表情,立刻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一步。


    心想,總之得先離開這裏。


    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這裏做什麽,又是到底該怎麽做,也沒有其他地方可去。可是又找不到適當的言語,能夠向nana學姊說明現在的心境。


    「……不好意思,那就這樣……」


    一個轉身改變方向,把nana學姊留在公寓門前,萬裏不顧一切邁開大步。這樣nana學姊等一下就會完全對自己失去興趣了吧。她一直在喊冷,應該會先回家才對。照理說,平常的nana學姊是會這麽做。


    然而。


    「給我等一下!那就這樣是哪樣!你要去哪啊禿子!」


    出乎意料的是,nana學姊以猛烈的速度從萬裏背後追上。穿著厚底鞋的腳跟敲得地麵咚咚響,繞到萬裏前方擋住去向。


    「講清楚,你要去哪!還有,你要幹嘛!」


    嚴峻的視線瞪著萬裏,厲聲發出質問。看她那一副來勢洶洶,幾乎就要揪住自己領口的模樣,萬裏不由得真心感到困惑。


    「……我……我又沒有要幹嘛。真的,真的沒有特別要幹嘛……對了,我是要去一下便利商店啦。」


    「是喔,這樣啊。便利商店是吧?好啊,那一起去吧!」


    「……我一個人去就好。」


    「我也有事要去一下啊。不可以嗎?還是說怎樣?這世界上的便利商店都是你專用的嗎?啊?」


    看那眼神就知道,她是打定主意要跟了。為什麽偏偏今天這麽執著於找自己麻煩呢。下定決心……


    「……唔!」


    「啊,好痛!」


    隻好賭賭看了,萬裏豁出去,不顧一切拔腿就跑。然而,跑不到幾公尺,就被nana學姊從背後勒住脖子。


    「你不要太誇張喔!」


    「……咕,呼吸……不過來了……!」


    「再把我丟下就殺了你!」


    勒住脖子的手緊得不能再緊,nana學姊就像攀在背上的背後靈,雙臂緊緊鎖住萬裏的喉嚨,雙腿也夾住他的腰。即使此時失去平衡向後倒,想必這雙勒住脖子的手臂也絲毫不會減輕力道吧。腦中一邊真切感受到「謀殺」這個字眼的嚴重程度,萬裏一邊恍然大悟。


    nana學姊之所以會一直纏著自己找麻煩……都是出自擔心。


    在缺氧狀態下踉踉蹌蹌,拚了老命才勉強抓住電線杆,兩人分的體重獲得支撐,總算是不至於跌倒。「好痛!」──背上的nana學姊一頭撞上電線杆,發出哀號。即使如此,勒住脖子的雙手當然沒有一絲鬆懈。


    昨天,意識差點被過去的自己占據時。在小岡的呼救下,nana學姊和琳達一起趕過來。也正是很有nana學姊風格的兜頭一拳,才將自己召喚回這個世界。


    對喔……現在是繼那之後第一次見麵。得好好向她說明才行。可是,眼前有比那更緊急的問題。


    「……真……的……快要不能……呼吸了……!」


    萬裏死命拍打穿騎士夾克的那雙手臂。要是她繼續用這力道勒緊自己的脖子,那可就必死無疑。


    其實,事情我大致上都知道。被nana學姊這麽一說。


    「咦咦咦?」


    萬裏不由得發出不適合在深夜住宅區發出的尖叫,大驚失色。


    嘴上說是「去便利商店」,和nana學姊兩人實際上卻是漫無目的地向前走。7-11、全家、lowson、sunkus,又一家全家,然後是naturalwson,又是全家……經過好幾家燈光明亮刺眼的便利商店卻都過門不入,愈走離公寓愈遠。


    「你不要鬼吼鬼叫好嗎?在你搬到隔壁前,我就聽琳達說過你的事了啦。」


    眼前是熟悉的,和平日無異的,想也知道不可能發生任何有趣的事的住宅區。


    在黑暗的夜路上保持微妙距離四處亂走,身體已冷到了骨子裏。nana學姊一定也和自己一樣冷,甚至比自己更冷吧。但是,她連一次都沒說要回去。


    「也不用驚訝成這樣吧。」


    「可是……完全看不出來你知道啊,到現在都看不出來!」


    「我又不是故意隱瞞自己知道的事。隻是覺得這件事我又沒資格插手管,所以就放著不管而已啊。更何況,誰會對剛搬到隔壁的家夥開口就說『喔,是你啊,我知道你喔,就是那個靜岡來的喪失記憶男嘛』,不怕把對方嚇死嗎。」


    「呃,你說得也是……要是有人這樣跟我說,我一定當場逃回老家……」


    nana學姊和琳達是去年春天認識的。那時琳達剛入學沒多久,在祭研的新生歡迎派對上兩人第一次見麵,不過nana學姊之後馬上就退社了。


    「琳達應該也沒想到還會和你重逢吧,而且竟然還住到我隔壁來。所以,怎麽說呢……就是聊自己老家的事嘛。說她高中時有個要好的朋友,因為意外失去記憶……之類的。不過,除了我之外,她可不是見人就說這些事的喔。那家夥隻有對我才會談到自己的事。不知為何,琳達那家夥特別黏我。」


    一邊發出得意的「嗬嗬」笑聲,走在萬裏前麵半步的nana學姊突然停了下來。轉過身,站在停車場入口的自動販賣機前。鈴鈴啷啷地從騎士夾克口袋裏掏出零錢,手中的硬幣卻不是一圓就是五圓。


    「……咦,沒錢了。真奇怪,這些就是我所有的財產了嗎……?」


    「你想買飲料喔?」


    點點頭,突然顯得窩囊的那張側臉,被人工光源照得一片蒼白。


    萬裏抓起智慧型手機說「請選吧」,nana學姊也毫不猶豫,打蟲子似的使勁朝咖啡歐蕾的按鈕一拍。感應的「嗶!」聲響起,就這麽完成請一罐飲料的任務了。


    看到學姊取出飲料罐時喊著「好燙,好燙」的模樣,萬裏也想喝熱飲了。可是不知為何無法決定該喝什麽好,於是放棄考慮,看也不看地隨便按下一個按鈕。


    「……看都不看就選了紅豆湯喔,不愧是萬裏。」


    聽見nana學姊用錯愕的聲音嘟囔。萬裏彎下身一看,掉下來的果真是紅豆湯。


    「紅……紅……紅豆湯啊……好燙……!」


    大概是現在很少人想買這種過甜的罐裝紅豆湯吧,小罐子的紅豆湯在自動販賣機裏持續加熱到幾乎要把手燙傷的程度。萬裏把手縮進拉長的袖子裏,取出紅豆湯。


    nana學姊雙手捧著咖啡歐蕾,姿勢看起來好像手上的是暖暖包,不時拿著往毫無血色的臉上按。學姊靠著老舊的路邊護欄坐下,萬裏也跟著坐在她身旁,正要打開熱呼呼的紅豆湯罐時。


    「那個借我一下。」


    nana學姊伸手撈走罐子,右手拿咖啡歐蕾,左手拿從學弟手上搶來的紅豆湯,同時抵住兩邊臉頰。一邊用熱飲夾住那張小巧的臉,「好~……溫暖~……」一邊發出泡熱水澡時滿足的聲音。萬裏出神地看著她說:


    「……你該不會都沒有好好吃飯吧?所以才這麽怕冷?缺錢嗎?」


    忍不住說了多管閑事的話。說完之後才想到,大概又要被罵「你那什麽得意的表情」了。雖


    然也覺得,要不是靠我請你哪有東西喝,但若是被她知道自己有「靠我請」的想法,她大概會拿咖啡歐蕾從自己頭上淋下去,再把自己撂倒在地吧。萬裏有這種預感。


    「……」


    「……喔喔……!」


    nana學姊什麽也沒說,麵向萬裏,伸出拿罐子的雙手。還以為真的要被打了,萬裏縮了縮身子,習於被霸淩的學弟德性表露無遺。不過──


    「幹嘛啊,站好啦。」


    「咦……?」


    「你看,是不是很幸福。」


    nana學姊像剛才自己那樣,用兩罐熱飲夾住萬裏的臉。時間似乎這樣暫停了好一會兒,閉上眼睛,貪婪地攫取那份暖意。通過臉頰的血管受到加溫,明顯感覺得到正從頸部流過。那確實的熱度,抵達徹底凍僵的胸口深處,萬裏不由得深深歎了口氣。不過,到此為止。接著,紅豆湯罐被往身上一扔。


    「昨天啊。」


    話題又突然轉移。


    「……什麽?」


    「昨天,我吃了肉。從沒吃過那麽豪華又耀眼的肉,太厲害了。是說,那根本是肉中貴族,牛肉大人。」


    喔喔──萬裏回應著,再度被一陣感傷侵襲。站在深夜裏的路旁,費了好一番力氣才能將自己留在現實的感覺裏。


    「……是香子的肉,對吧。」


    聽見確實待在身邊,具有溫度的他人,也就是nana學姊回答的聲音:


    「注意一下你的說法……不過也是啦,沒錯,加賀香子帶來的肉。如果那個是肉的話,我過去到底都吃了些什麽啊?麵紙嗎?……就是這種感覺。她說那是人家送給她爸的,不過我們可以全部吃光~所以我和琳達,還有那個聲音很奇怪的一年級小不點,就這樣一邊讚歎一邊全力衝刺。埋頭猛吃。心無旁鶩。專注味覺係統。我在此宣布,今年內一定會用那肉當主題寫出幾首歌詞。」


    「哇喔,好厲害,能提高創作意欲的肉……」


    「那肉真的很優,真的。是說,收得到這種等級的饋贈,那家夥的父母應該不簡單吧?何方神聖?哪裏的公司社長之類的嗎?你見過嗎?」


    「……見過啊。」


    剛才還在一起呢。不過這說了也沒意義,就不說了。


    「是個醫生。感覺好像還是挺厲害的醫生。」


    「原來是上流人士啊。」


    「是上流人士啊。」


    這麽說起來,香子當初說要帶人家送的肉來時,理由是收禮的老爹去參加學會還是出差不在家。可是剛才,老爹一副就是從家裏出來的樣子。


    之所以會說老爹不在家,應該是香子找的藉口吧。關於拿家裏的高級肉出來的事,為了不讓萬裏感到有壓力,所以她才這麽說。連這種小地方都替自己著想了嗎。


    明明是那樣,現在卻這樣。到最後,變成這種結局。


    忘了打開紅豆湯的罐子,拿在手裏下意識撥弄著,萬裏勉強自己用盡力氣調整臉部肌肉,擠出笑容。


    「上流肉……這樣啊。真的這麽好吃啊……太好了呢,好吃到連歌詞都能寫出來的美味。」


    「是很好啊。」


    喝一口咖啡歐蕾,nana學姊沉默了幾秒。之後,彎下包裹在騎士夾克裏的纖細身子,望著萬裏的臉說:


    「你昨天做了什麽?」


    「我……」


    四目交接。


    「……我……」


    有著美麗圓弧,nana學姊的透明眼瞳。


    沒化那種恐怖的大濃妝,反而顯得眼睛更大,令人印象更深刻。兩人之間的距離太近,倉促之間無法掩飾,也瞎扯不出謊言。


    「……我企圖逃亡。該怎麽說呢,其實就是很想去死。」


    唔嘿嘿──


    試著露出白癡笑聲打馬虎眼,nana學姊卻完全不為所動。


    瞬間,眼角用力吊高,彷佛聽得見眼皮拉緊的聲音。盯著萬裏的視線之犀利,又像一道射入腦袋深處的鐳射光,從正中央把腦髓燒光。


    「你是白癡啊。別隨便把想死這種話掛在嘴上,我殺了你喔!」


    根本就是臉不紅氣不喘地端出雙重標準嘛。


    「……對不起。不過總之逃亡失敗,我也回來了。正如你所見,還活得好好的。」


    「好像是喔。」


    「……可是,這還能持續多久,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像昨天一樣的事一定還會發生,失去記憶之前的那個我突然跑回來,做出類似奪取身體的事,而現在的我就被消滅,再也不會出現……我在想,事情應該會這樣發展吧。」


    一邊說著,一邊吊兒啷當地苦笑。這並不是為了nana學姊,而是為了盡可能讓自己不被激烈的情感波浪蓋過、衝走、打濕,並且能好好繼續把話說下去。


    「話是這麽說,我也已經覺得那是沒辦法的事。真要說的話,那樣本來就是比較正常、正確又自然的狀態啊。現在這個我活在這裏本身就是件奇跡,不,根本就是異常事態。再說,無論我怎麽掙紮,意誌的力量也不是我能控製的……隻是最讓人難受的是,得和變成這樣之後認識的大家分離,大家好不容易才接受了我,我卻會變得不認識大家,在一起的時間彷佛不曾存在,答應要永遠在一起的承諾也無法遵守了……」


    不知不覺,手沒了力氣。紅豆湯的罐子從手中滑落。不過,在掉到地上的前一刻,被完美掌握時機的nana學姊完美接住。


    視線再次相對。


    「是那個吧?『我離開後,害大家感到寂寞,真的很抱歉!』……是這意思?」


    將紅豆湯遞過來的同時,nana學姊突然露出抖s的黑色微笑。萬裏不假思索回應:


    「……怎麽講這樣……聽起來好像我是個自作多情的家夥一樣……」


    明明是這種情境,萬裏卻差點笑出來。


    「反正,不過……就是這麽回事。一旦開始思考就好難受……心情好不起來。」


    「……琳達她啊,曾經說過喔。是說,你紅豆湯快點喝掉啦,冷掉就沒意義了吧。」


    nana學姊用下巴指了指紅豆湯,萬裏這才順從地終於打開罐子。拉長背脊,喝下一口那甜膩的飲料。明明已經買了一段時間,還是燙得無法連續喝兩口。


    一邊看著萬裏喝紅豆湯的土氣模樣,nana學姊自己也小口啜飲咖啡歐蕾,一邊用低沉的聲音說了起來。


    nana學姊說,琳達經常將「我到底在這裏幹嘛」掛在嘴邊。


    『我跟那家夥真的很要好喔。曾經以為會是一輩子的好朋友。可是,他好像真的完全認不出我來。我就算了,他連自己的名字、甚至媽媽和爸爸的事都完全想不起來。』


    『他會發生那場意外,可以說都是我害的。我們約在橋上碰麵,我卻沒按約定的時間出現,要他在那等……結果,那家夥就掉進河裏了。要是我遵守約定時間……應該說,要是我沒叫他等的話……』


    『把什麽都忘記的他丟下,自己跑來這裏,在這種地方,我到底在幹嘛啊?真的,到底在這做什麽咧?我到底在這裏做什麽啊?』


    『為什麽我會在東京上什麽大學呢?』


    『可是,就算我留在靜岡,那家夥也不記得我了。我知道自己在他的人生當中已經是不需要的存在了。』


    『在這裏也好,在那裏也好,不管在哪裏,不管什麽時候,不管我做什麽,我都覺得自己正在做錯誤的事。明明經常像這樣在瞬間清醒,發現自己現在不該在這裏做這種事,可是若問我到底該去哪裏做什麽,我也不知道……』


    『沒有容身之處。』


    『沒有地方去。』


    『好痛苦。』


    ──我呢……nana學姊說著,把手放在嘴上,用指甲拉扯乾裂的嘴皮。


    「我跟她說,某種程度來說,每個人都會有那種想法吧?」


    萬裏看著她的側麵。身上依然背著吉他,一副搖滾歌手的模樣。口中吐出不是煙圈,而是呼氣時的白色氣息,琳達過去一定也曾在某些夜裏看著這張側臉吧。


    「才二十歲上下,自己的容身之處是哪裏,該往哪裏去,做的事情正不正確,這種事誰會知道啊。如果有人堅持『不!我一定知道!』那種人多半都是不知道的吧。你那個麻吉的特殊狀況雖然是事實,你現在的感傷卻是普通人都會有的啦。大家都一樣,大家都很痛苦。即使如此,大家還是會在錯誤中不斷嚐試,這就是人生,也隻能這樣繼續過。別一副隻有自己的煩惱特別嚴重的樣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那樣真的很煩……雖然我不知道這樣講有沒有安慰到你啦。」


    「……總覺得你這發言根本就是在傷口上撒鹽……」


    也不知道是冷還是怎麽的,nana學姊從發紅的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


    「總之我想說的是,你離開之後,就算有人因此感到痛苦,那痛苦也是屬於那家夥自己的。遇見了某人,又和那個人分開,因此覺得自己就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無處可去……隻要是人,遇到這種事時,出現這種感覺是理所當然的嘛。永遠在一起什麽的,會做出這種承諾的家夥太矯情了。未來的事誰也不知道,會痛苦、會難受,那都在所難免吧。簡單說,人生就是這樣啊。」


    被她這麽斬釘截鐵一說,萬裏不由得垂下頭,口中小聲低喃「那真的很難受啊」。可是那種事,nana學姊一定會笑著哼一聲,不當一回事吧。


    「既然活著就沒辦法吧。接受這種痛苦也是活著的責任吧。是拿活著的時間換來的啊。這是一種代謝啦。好了,喝點甜的紅豆湯,今晚也想辦法活下去吧。你應該是不想讓加賀香子痛苦吧?」


    「……」


    「可是,那是現在的你再怎麽苦惱也解決不了的事。無論今後會怎樣,那份痛苦都屬於加賀香子,是隻要她活著就無法逃離的東西,隻能靠那家夥自己解決……」


    「nana學姊……」


    反正她總有一天會知道,不如現在說了吧。萬裏下定決心。


    「……嗯?」


    「與其在我離開後陷入痛苦,香子她選擇了另一條對自己更好的路。」


    看著萬裏的臉,沒想到他會這麽說,nana學姊眨著那雙細長的漂亮眼睛。


    萬裏沒有逃避那雙眼睛,隻是深吸了一口氣。


    「她已經放棄這樣的我了。我本來是打算交給她一枚戒指,當作對未來的承諾,結果她很乾脆地拒收了。她還說,和我之間是時候了。」


    盡可能用若無其事的聲音說。


    啥?nana學姊並未真的發出聲音,隻用嘴型這麽反問。輕輕聳肩,萬裏為了讓自己麵不改色,臉上的肌肉死命用力。


    萬裏並不想在這裏將這件事鬧大。不管怎樣,一方麵是為了男人的麵子,隻能裝成不在乎的樣子,另一方麵,要是不小心流露出心靈受傷的樣子,說不定會煽動這個人的嗜虐心理,最後又被追著加捅一刀。再說,也想證明剛才nana學姊說的話,自己有聽進去了。


    「就是剛才,今天發生的。所以呢,說真的,現在的我連去死的理由都沒了……」


    nana學姊什麽也沒說,隻是盯著萬裏的表情看。


    就這樣,兩人一動也不動,到後來,不知為何反而是萬裏先尷尬起來。


    「……你至少說句『是喔』,或是『關我屁事』也好啊。」


    從護欄上跳下來,站在nana學姊正前方,單手扠腰,背向後仰,將剩下的紅豆湯一口喝光。豪邁地用手背拭去嘴邊的湯汁,硬把空罐塞進口袋裏。


    「甜斃了……是說……就是這個吧。像這樣分手時感受到的痛苦,是隻要活著就理所當然會體驗到的事。nana學姊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吧?簡單說,人生就是這樣。我很慶幸自己認識了nana學姊喔。這麽一想,好像就能接受了……」


    「抱歉。」


    還以為聽錯了。


    「……我就是那種標準的裝出一副很懂的嘴臉,其實什麽都不懂的人。正是我這種人。你一定很難過吧,正常人都會的啊。這種事一定很痛苦,很難受吧。抱歉。」


    nana學姊也從護欄上下來,站在萬裏正前方說了這番話。那樣子實在「不是她的風格」,萬裏反倒困惑了起來。


    「怎麽……請不要這麽說。」


    「不,我甚至想對那天的琳達道歉。我……該怎麽說呢,真是個爛人。說什麽大家都是一樣的,隻會試圖削減、否定別人的痛苦,假裝自己沒看見……連和對方一起背負,幫對方減輕一些負擔的器量都沒有。虧我平常還一副高高在上的學姊樣。」


    像有哪裏實際疼痛似的,臉上表情痛苦扭曲的nana學姊低下頭。剪成整齊直線的短鮑伯發尾,在下巴附近隨著吐出的白色氣息搖晃。萬裏拚命搖頭。


    「不,不不不,為什麽nana學姊得用這種表情向我道歉呢!那種事真的完全……nana學姊完全沒有責任啊!」


    「會告訴我,就表示信任我吧。想把自己軟弱的一麵暫時放在我這裏。可是,我卻對那個視若無睹。我真的是個爛人。對你和對琳達都做了不應該的事。好恐怖啊,短短幾秒內我突然變得好討厭自己。」


    「不行!沒這回事!我……琳達一定也是,覺得在這種夜裏身邊有nana學姊在,真的是很值得感恩的事!」


    麵對nana學姊難得的自我嫌惡,萬裏說的卻是真心話。麵對自己走投無路仿徨無依時陪在身邊的人,無論如何都無法責怪她吧。當琳達和現在的自己一樣仿徨無依時,想必她也一樣陪在琳達身邊。對她隻有感謝,找不到她必須道歉的理由。


    「我很感謝有你在!真的,真的很謝謝你!不隻現在,也謝謝你當時陪在琳達身邊!」


    「……」


    抬頭望著拚命如此表達的萬裏,nana學姊用門牙咬住乾燥單薄的嘴唇,看似就要咬出血來了。萬裏不忍心看她這樣,更是拚命說服。


    「今天晚上有nana學姊聽我說話,對我的幫助不曉得有多大……其實我站在那裏動彈不得。也不想回家,然後,所以,真的是……托了你的福,我沒事了。」


    nana學姊突然將咖啡歐蕾空罐塞進萬裏另一邊空著的口袋。


    然後,揪住他的領子。


    「少嘻皮笑臉的啦,笨蛋!」


    像男人與男人差點動手打架時那麽粗魯,nana學姊揪起萬裏胸口的衣服。就這樣用力將他拉過去。


    「……唔……」


    抓住後腦。


    萬裏的臉,被壓在nana學姊位置相當低的騎士夾克肩頭。接著,她用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說,哭吧。被她用力攬住整個後頸根,甚至感覺得到那纖細身體的脈動,接觸的部位全都是溫暖的。回過神來,萬裏才發現自己空無一物的雙手正緊抓住騎士夾克的下襬。


    呼吸,自然而然轉變為哭泣。


    然而,卻不想流淚。


    就算變成這樣,還是有點想耍帥。就算怎麽也無法將表情扭曲的臉從nana學姊肩上抬起來,還是這麽想。


    「……這是紅豆湯模式呢,學姊。」


    「……要不要聯絡琳達?」


    不。用力搖頭。


    「被香子拋棄的事,和現在的她沒有關係。」


    「不然,回去吧?」


    「嗚……」


    今晚對自己縱容到不行的nana學姊……突然抓住萬裏後腦勺的頭發,拉起趴在肩頭上的那張臉。不過,對摩擦得發紅的眼角,她就當作沒看見了。


    一邊往來時路走回去,一邊說:


    「隻限今晚喔,這個特別的紅豆湯模式。」


    最後,竟然還牽起萬裏的手。為了住在隔壁這個斷了線的,不知該去向何方,連回家的路都找不到的一年級小子。


    絕對不看他的眼睛,牽著的手卻是乾燥溫暖。手上皮膚粗糙堅硬的地方,一定是因為練習吉他的緣故。和香子那柔軟單薄,女孩子氣的纖纖玉手果然不一樣啊。想著這種事,瞬間忽然有點想哭。死命地在眼淚滑落前忍住。


    「……別看我這樣,你對我來說……嗯,算是琳達的下一個再下一個的下一個……的下一個再下一個的下一個欣賞的人。總之,現在先回家,洗個澡睡覺,然後迎接明天。再去找加賀香子談一次看看吧。那家夥竟然會突然拋棄你,連我都無法接受。」


    萬裏靠著nana學姊的聲音與話語,以及那牽著自己往前走的手,好不容易才能在這寒風刺骨的夜路邁開腳步向前走。要是沒有這個人,自己說不定很難活過今晚。


    「總之,如果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我會出力的。」


    「……我欠了太多沒還啊,真的。欠了你這麽多,我……我該怎麽辦。總有一天,一定會連琳達欠的一起還你。」


    「不用了啦,客氣什麽。又沒關係。」


    「有關係……對了,告訴我你的本名吧。許久之後,未來某一天,等我成為一個更像樣的人了,那時候如果還記得nana學姊,然後想到要報答你的時候,隻知道nana學姊的藝名,說不定會找不到你啊。」


    「啥?什麽?你跟我當了這麽久的朋友還不知道我的名字?一直住隔壁耶?……哈哈,什麽跟什麽嘛,真的假的。」


    「因為你不肯告訴我啊。」


    街燈下,牽著手的兩人身影在柏油路麵上拉長。在萬裏眼中看來,彷佛是兩個急著趕回家的孩子。然而現實之中,兩人都早已不是孩子,正要回去的家裏也沒有父母。即使如此,唯有影子的形狀看起來還是這麽溫柔甜美,彷佛隻在這個夜裏被允許如此牽著彼此的手活下去。


    「又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名字。既然這樣,直接公布也沒什麽意思,你猜猜看好了。提示是,名字裏有個『子』,『子』的前麵不是人類,而是生物的名稱。」


    「……至少告訴我是植物還是動物吧。」


    「動物……不過可能不大符合我的形象喔。是那種更和平的,說不定滿常聽見的那種。」


    「……呃……動物,子……?……跟nana學姊的形象不符,和平的,可能有聽過的……呼……『馬子』……?難道,你名叫蘇我……馬子……?」


    啊哈哈哈哈!nana學姊用肯定會騷擾到左鄰右舍的音量大爆笑。那就這個好了,因為很有趣,就決定是這個了。手上還牽著萬裏的手,nana學姊似乎笑得很難受地扭著身子。萬裏也受到感染,跟著笑起來。


    「……怎麽可能……真的叫這名字……我在說什麽嘛……」


    真沒想到,這個夜晚竟然會以笑容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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