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沉默最後發出的第一聲,是對猶如蟲豸的眼前之人的不滿。


    『——真丟人啊』


    但是,這直白的惡評卻微微緩解身體的緊張。因為保持著跪在地上的姿勢等待對象發言的她,如今得到允許微微抬起頭。


    「……非常抱歉」


    『你認為,我想要的是謝罪麽?』


    增添了幾分險惡的壯年男性的聲音,在昏暗的空間中伴著微微的雜音響起。


    這裏是市內某高層公寓的一個房間,是為事務在身時所準備的一處隱蔽所。


    房間裏除了她再無別人。取而代之,房間中央設置著一個台座,上麵托著一顆一摟大的水晶球。無形的男人聲音,正是從這個好似粗劣的占卜小道具的水晶球中發出的。


    『本想將合適的工作托付於你。然而放出豪言,要將在人類世界中隻顧沉迷玩樂的王女「引入正道」的人,究竟是誰?』


    「……非常抱歉」


    『囉嗦。收起你的死心眼,不要重複相同的台詞』


    伴著尊大的口吻淡淡發光的水晶球,換言之是高級遠距離通信裝置。它是能夠讓聲音和影像跨越不同世界間的障壁傳遞給其他人的,歸屬d級的<妖精的失落物>。不過現在對方不願以正麵目示人,所以根據對方的意願,限製隻有聲音傳遞過來。


    『你的失敗讓我感到諸多不安。那件事真的確保萬無一失麽?』


    「是,在下不敢怠慢。已完全按照尊下的意思,拂曉便可完成對目標設施的壓製」


    『如果辦不到就傷腦筋了。我的計劃不容有任何閃失』


    她繼續叩頭。就算看不到對方的麵容,但對方應該在一覽無遺地觀察這邊的情況。考慮到貴賤有別,對自己應該采取的態度不容猶豫。


    『可是,也有出人意料的收獲、麽。——哼,偏偏是<比翼騎士>呢。簡直太不像話了。我等敬愛的王女殿下,怎可如此瘋癲』


    「具體情況不明。根據事先調查,應該沒有發現導致此等行動的征兆」


    『區區一時興起,無需驚慌。那個會打破規矩隻是遲早的事』


    尤其這次要嚴正的批判呢——男人的聲音中混著淡淡的喜色。盡管出言不遜用「那個」稱呼第一王女實在不禁令她蹙眉,但她勉強忍耐過去維持著撲克臉。


    『話雖如此,這樣有關王女的障礙大致也消除了。是她自己招來的炸彈,豈有不加利用之理。喜悅吧,給你一個晚會的機會』


    「那麽,果然要把<比翼騎士>抹消掉?」


    盡管除此之外不作他想,但姑且再確認一下。聯絡完全隻能等待對方發起,正因為事先被叮囑,昨天才動用部下擅自行動,但既已演變成失態,之後就應該慎重行事。她已經沒有退路了。


    可是,與她的預想相反,男人故意擺出深思的樣子。


    『……唔,這個嘛』


    「?請問怎麽了?」


    『不,無礙。——話說,你對<比翼騎士>了解多少?』


    「哈?不,對此知之甚淺。畢竟是傳說中的禁忌的存在。如我凡俗之身,對圓桌十三翅族的奧秘,縱然片鱗半爪也實難觸及……」


    『嗬,相當謙遜呢。不過,也確實如此。否則,很難想象你會先行盯上<比翼騎士>。果然一切皆因無知而起麽』


    男人獨白一般呢喃著,伴著哄笑,語調忽然轉變。


    『渴望得到「奇跡」麽?』


    「……」


    她雖然覺得可恥,卻依舊經不住誘惑。奇跡——那是魔法的詞匯。


    受到誘惑的最後,一切思慮從她的內心喪失掉。麵對眼前露骨的誘餌,她依舊無力抗拒那份魅力。不,原本就不會抗拒。


    『既然想要,就要為我效勞,賭上性命。辛勞必定會得到回報』


    必定,這是許諾。


    或許這個詞讓她充滿了希望,突然鬥誌昂揚。她下定決心,再次點頭。隨後,她將手伸向前方隨後握緊,放在胸前。這一套動作是組織的標誌性敬禮方式。


    仿佛,從高高的樹上摘下新鮮的蘋果一般。


    「——將鮮紅的果實握於手中」


    『嗯。將鮮紅的果實握於手中』


    〇


    五月八日。天氣晴。


    昨日反複無常的大雨,結果一直持續到了深夜。今天是全國範圍的大晴天,天氣預報也在地圖上掛滿了太陽的符號,然而終究不可完全置信。


    天氣一如既往的熱,注意力一如既往的無法集中在課堂上,是個一如既往的星期五。


    第六節課是日本史,內容不知不覺的從奈良時代穿越到了戰國時代。這大概是老師的興趣。說實話,即便老師熱衷講述信長的年少時期,卓巳對此卻不太感興趣。於是,卓巳依舊不思悔改地依舊眺望著窗外,等待時光流逝。盡管理性告訴他,至少應該把筆記本拿出來,但他實在沒有那個心情。


    本日的課程就在渾渾噩噩之中完全結束了。喜歡信長的日本是老師走了,片刻之後,班主任出現在了教室裏。回家前的晚班會順利的進行,沒過多久便挨到了充滿解放感的放學後。


    卓巳收拾好東西剛從座位上起身,伊澤啟太便過來了。


    「喂~,今天一定要——」


    「免了」


    「好快!雖然預感到了,但你拒絕得果然好快!」


    天鈍(天生遲鈍的人)。同樣的橋段已經是第二次了,感覺大概怎麽也能猜到下次結果也是一樣。


    「對不住了。我今天也有事。作為補償,下次讓你請我好了,就原諒我吧」


    「作為補償,下次讓我請你……這算哪門子的奴隸根性啊」


    真是無聊的對話。不過一直都是這樣。


    在啟太一臉不滿的目送中,卓巳離開了教室。有事的確是事實,但今天不太著急。所以,他悠閑地在走廊上前進。


    在樓梯口換好鞋子,離開校舍。混在回家的其他學生們之中,不一會便穿過大門。而就在此時,卓巳被身後的什麽人叫住了。


    「腳步真慢呢。看著就叫人心煩,能夠走快點麽」


    不,與其說被叫住,不如說被刁難更加貼切。卓巳循著冷冰冰的聲音轉過身去,隻見在令人退縮的距離上,一位美若冰霜的女孩麵對著自己。


    是真崎燎。她雙手交叉在胸前,靠著門柱一般佇立著。可能是對過往學生們好奇的目光毫不在意,顯得泰然自若。


    打扮是和昨天差不多的簡約的條紋衫和長褲,然而隻是稀鬆平常的站著便出奇地有模有樣。大概因為高挑纖細的緣故,穿什麽感覺都合身。而且,唯獨被交叉的手臂托起來的某膨脹部分充滿奇妙的肉感。


    「——毫不客氣的盯著別人胸部呢。真夠清爽啊」


    視線似乎不知不覺間被吸引了過去。卓巳猶如被痛毆一般猛地別開臉。


    「抱、抱歉。不經意就……」


    「沒事。都習慣了。我不會告訴洛洛的」


    燎不苟言笑地講到,背從門柱上離開。然後,對卓巳不理不睬地走了出去。跟不上展開而杵在原地的卓巳也連忙跟在她身後。


    「等、等一下。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明知故問呢。當然是來接你啊」


    「不、接我是……我昨天不是說過,我認識地方麽?」


    「你是說過。不過洛洛一大早就嚷著要來接你,煩死了啊」


    燎格外的男孩子氣,以麻利的動作走在路上,說


    「又不能讓那丫頭一個人外出亂跑,而且兩個人一起來不是很蠢麽?所以我就代她來了。這勞師動眾的,都是為了你呢」


    「是、是麽


    ……勞煩照顧了」


    「真是的。我又不知道放學時間,等了很久啊」


    大致上——不、這絕對不是自己的錯。何況也沒有拜托她們來接,而且事先發封郵件應該就萬事大吉,不如說過錯都在燎身上。


    然而不知為何,她卻無端的釋放出必須向她道歉不可的氣場。真是蠻不講理。


    「呃……那個……是、是我不好」


    「哎呀,真是驢唇不對馬嘴。我又沒生氣」


    燎如此說著向卓巳一撇,伶俐的視線不由令卓巳背脊一顫。一舉一動都帶著刺,感覺就像對付刺蝟一般。從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就覺得她不好相處,如今這種印象更加牢固。


    「……你、你是走來的麽?」


    即便如此,卓巳還是毫不畏懼地試著交談,感覺自己還是相對比較和善的。


    「不,坐計程車過來的」


    「計程車?不是巴士?」


    這話充滿了財主的味道。明明距離不算很遠。


    「因為坐巴士的話或許會下錯站。我對這一帶還不熟哦」


    「哈?可你不是來到這座城市之後,找過我一段時間麽?」


    卓巳接受洛洛特的吻是在五月一日。和燎在兒童公園裏邂逅,是在五月六日的傍晚。換句話說,燎為了尋找卓巳來到這座城市經曆了五天時間。卓巳穿著的製服,以及與洛洛特相遇的車站,應該能夠大幅縮小搜索範圍。以這一帶為重點四處走上五天,結果卻「不熟」,實在讓人難以接受。


    「……什麽啊」


    似乎感覺到了卓巳的疑問,燎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你想說我是路癡麽?」


    「沒、沒有沒有沒有……這種事我一丁點都沒想過」


    雖然嘴上否定,心中所想卻讓舌頭打起架來。燎太敏銳了。


    「奇恥大辱。我竟然會被你小看」


    「不,都說沒有了吧」


    「也罷。那我就證明給你看吧」


    燎完全聽不進去,散發出某種赴死的氣息接著說道


    「本想回去的時候也搭計程車的,既然如此就用走的好了。就讓你見識一下,我的方向感有多麽優秀吧。跟上」


    伴隨著誇張的宣言,燎的肩頭散發著怒氣,走了出去。看到她頑固的樣子,卓巳心中產生出非常不好的預感。而且事實上,在走不到五十米的時候,


    「這、喂!為什麽第一個拐角就走反了!?」


    卓巳便迫不得已對突然搞錯方向開始猛衝的燎大聲製止。


    這所無人的宅邸雖然感覺很常見,但附近的居民都叫它『幽靈大屋』。


    地點位於住宅區的中心——話雖如此,卻是與卓巳家不同的住宅區。穿過車站之後,在靠近郊外森林的一角,那裏的小山之上建立著一片古式洋房。


    羽羽根市是港灣都市。所以曾經有許多外來旅客。這一帶曾經是乘船來到日本,並直接定居在羽羽根市的外國人所居住的地方。當然,現在普通的民宅占了絕大多數,而且洋房大約一半被拆除了,也有日本人收購入住的。


    話雖如此,然而那所幽靈大屋,孤零零地佇立在這片住宅區的正中央,猶如彰顯與周圍的民宅的年代差異,又猶如在時間洪流中留下的殘骸。


    洋房本身建造的十分厚實,換做以前一定會給人氣派的感覺,而如今卻隻給人一種老舊的印象。寬敞的庭院中,雜草比著個子肆意瘋長,牢固的鐵柵欄鏽跡斑駁歪歪扭扭。雖然大門關著,但欄杆某處應該開著一個大洞。實際上,卓巳小時候和啟太還有妹妹一起溜進過這所大屋。


    「……依舊是這幅慘狀呢。真懷念啊」


    幽靈大屋這個命名盡管有些別扭,但除此之外,的確也想不出合適的形容方式。沒想到會收購這幢長期閑置的大屋,很吃驚。


    「真的是這裏麽?」


    卓巳出聲詢問,身旁不悅地叉著手的燎輕輕點頭。


    「為什麽偏偏要買這種破房子?」


    「因為價格超低。構造也不壞。雖然確實多少需要翻新,但也是好不容易撿到的便宜。為什麽就這麽便宜呢?」


    那當然是有講究的啊。不如說,聽到幽靈大屋這個俗稱之後,任誰都能察覺個大概吧。這所這幢的陰森之處,可不僅限於外觀。


    「搬過來的人紛紛全家自殺,準備拆除這裏的業者全都遭受了不解的悲劇之類的……關於這幢大屋的逸聞,要說少有多少哦。想聽麽?」


    「啊,是那種事啊。全都蠢死了呢。竟然被這種不科學的謠言耍得團團轉」


    這話或許在理,可出自妖精使之口會不會不太合適——卓巳半眼盯著燎。


    「總之進去吧。洛洛肯定等得不耐煩了」


    「讓洛洛特等得不耐煩,究竟怪誰?」


    太陽已經大幅西斜。逢魔之時的幽靈大屋,這種場景的確很有感覺,但並非看上了這點。一切都是燎那可怕的迷路情節幹的好事。


    「……真是個小肚雞腸的男人。這也沒辦法吧,我對這一帶的地理環境不熟」


    「我知道。所以我才多次告訴你怎麽走吧」


    可是燎聽不進忠告,『不,這邊更近』『也對。不過我會走左邊』這般固執地的拖著卓巳到處亂闖。


    「最後還是在半路上迷路了。還以為一輩子都到不了了呢」


    「迷路!?我!?說什麽傻話,是你迷路了吧!」


    燎火冒三丈地反駁,意外的孩子氣。卓巳感覺不知不覺就惹她生氣了,不禁歎了口氣。責任歸咎於誰,已經無所謂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啊。就當是這樣吧。好了,走吧」


    「……無法接受。你那通情達理的表情是什麽意思啊……」


    燎滿腔的憤怒無處撒,嘀嘀咕咕地抱怨著,將手放在門上。


    就在踏入隨意荒廢的庭院的前一刻,


    「歡迎,卓巳!hee haw!」


    從天上降下歡迎的問候。隻見洛洛特從大屋二樓的窗戶探出身子,向這邊招手。她今天穿著春天色彩的長裙,輕柔的頭發上紮著一條上好的蕾絲絲帶。不知是不是意識到了來客(卓巳),進行了十分精心的打扮。


    蜂蜜色的頭發隨風飄舞,沐浴在夕陽中微笑的樣子,遠遠看去如畫中一般。


    「hee haw。叨擾了」


    「嗯。進來進來!歡迎來到我的新居!」


    大屋之內收拾得相對整潔。雖然隻針對顯眼的地方,但燎姑且打掃過了。卓巳以前所使用的入侵路徑也已經被封上。雖說一樓碎掉的窗戶也用膠帶和瓦楞紙進行了加固,但做的非常敷衍。


    「話雖如此,果然還是傷痕累累呢」


    或許是地基很紮實,結構沒有出現問題。想必多虧了每次入住的人都有打理。然而縱觀現在的狀況,這裏不是能讓人舒舒服服入住的地方。


    「要搬過來的話,還是應該翻新一下吧?」


    走上明明沒鋪鶯聲地板卻偶爾有小鳥鳴唱的走廊,卓巳向燎詢問。


    「也對呢。不過,終究無法在商務賓館再住下去了」


    「為什麽?如果是因為一個地方不能久留的話,這裏也是一樣吧?」


    「看你似乎忘了,所以再告訴你一遍。洛洛終歸還是第一王女哦?」


    也就是說,環境太差了呢。不,這幢大屋的狀況也十分糟糕,無論從哪方麵看都應該是體麵的問題。隻不過,就算出於這樣的原因,隨隨便便就買下一幢房子,果然是財主作風。聽說預定要長期停留在這個城市,雖然這幢洋房的確很價格低廉,但也太遠離塵世了。


    「客廳還無法使用,所以洛洛在二樓的起居室裏


    。一個人沒問題吧?」


    「哈?你上哪兒去?」


    「我去沏茶。你姑且是客人呢」


    「……不要迷路哦」


    「…………再不閉嘴,小心我把你活著塞進牆裏,讓你成為大屋新的怪談」


    燎吐出危險的台詞離開了。仿佛表現她的憤怒程度,發出粗魯的腳步聲。為了避免親身遭遇獵奇小說中的情節,今後開玩笑還得注意。


    卓巳歎著氣,走上二樓。二樓和一樓一樣,走廊的地板上鋪著紅地毯,兩側並立著成排的門。哪一間是洛洛特的房間呢?


    苦惱之時,影子忽然穿過腳下。小人們如同每次一樣忽然出現。穿著色彩豐富的作業服的小個頭<it>們,就像果凍豆組合起來的人偶。十餘隻小人飛快地向走廊躥去,立刻集中在一扇門前。


    ——是這裏。這個房間裏有人的氣息。


    ——很陶醉。美麗的歌喉。hee haw。


    「雖然對自己的<it>說有點那個,不過……你們還真有點方便過頭了呢」


    卓巳一半木訥,一半佩服地嘀咕著。小人們或許認為被誇獎了,一齊高舉雙手。


    走到它們指示的門前,的確能聽到屋內傳來的歌聲。


    從前有位小姑娘


    額頭中間是可愛的卷發


    乖的時候很乖巧


    壞的時候糟透了


    這是意大利的傳統童謠,鵝媽媽童謠。看來今天的公主大人非常開心。卓巳剛一敲門,立刻得到回應。


    「——接頭暗號呢?」


    隻不過,感覺偏離預想的程度在提升。如此離奇玩法,也隻能用名不虛傳來形容了。


    「那、那個……醫、醫生!有急患!」


    「這可不得了!得趕快動手術才行,快,進來吧!」


    這是唱的哪出——卓巳苦笑著打開門。雖然心中多少有些七上八下,但這也是人之常情。畢竟除了進過妹妹的房間,進入女孩子的房間這種事,還是人生中頭一次體驗。


    然而,房間裏麵的樣子深深地背叛了卓巳的期待,非常空蕩。


    除了嶄新的床和櫥櫃之外,沒有任何像樣的東西。當前隻有必須的家具基本置備齊全,很煞風景。雖然並沒有特別期待奇幻的情景,但致至少覺得東西太少了點。


    「什麽也沒有,嚇到你了?」


    聽她的聲音似乎對卓巳的反應樂在其中。拋出問題的洛洛特坐在窗邊的椅子上。身邊還擺著和椅子配套的桌子。不知為何,唯獨那張桌子好像是舊東西。


    「畢竟剛剛搬過來吧。沒有從本家帶什麽東西麽?」


    「嗯,沒有。因為很遠啊。很費事哦」


    「所以必需品就在當地置辦麽。不過,這很花錢吧?」


    「沒關係。我是公主殿下,有的是錢。沒有麵包,去買就行了」


    是這個道理。卓巳感覺恍然大悟。


    卓巳繼而走到洛洛特身邊,感覺新鮮地望著她的馬尾辮。


    「這個發型很合適你哦。不外出的時候,總是這樣的紮著麽?」


    「不,不同的日子都在換。今天的這個,是為了最大限度活用女性的武器而鑽研出來的」


    女性的武器?——卓巳剛一反問,洛洛特便樂嗬嗬地笑著低下頭,偏起脖子,


    「——怎麽樣、卓巳?我的脖子,夠魅力麽?震撼到了麽?」


    從容地揚起用絲帶紮成一束的頭發。平時沒有照射到陽光,脖子到肩胛骨雪白得難以想象。卓巳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頓時頭暈目眩。


    「誒嘿嘿,這表情看來是有效果咯?瞧,其實這件衣服也是為了『卓巳籠絡作戰』買的。衣襟敞的很開,所以不隻是後背,鎖骨看上去也感覺很好哦?」


    「我、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啊,所以別扯衣襟了!」


    由於從站立的角度看著坐著的洛洛特,從角度上遑論鎖骨,就連含蓄的胸部也偷看到了,這讓卓巳驚慌失措。卓巳完全沒注意到,公主殿下竟然毫無防備。


    「我的胸部沒有燎那樣挺呢。所以就想辦法主張別的魅力咯」


    「……不,不用主張也沒關係。籠絡作戰已經大獲成功了」


    卓巳脫力地說道,感覺話題要偏向奇怪的方向了,於是四下看了看。而後,眼睛立刻停在了那張桌子上。剛才就有些好奇,這似乎是一件年代久遠的物品。卓巳用手輕輕觸碰它的表麵。


    「話說,這張桌子挺舊的呢。難道是以前的主人遺漏的?」


    「似乎是的。不過,我覺得是有心留下的」


    洛洛特招手。卓巳將臉湊近一看,發現桌子的一角雕刻著什麽東西。是日期和人名。而且不止一個。有七個人的名字,按年代順序排列著。


    「這張桌子,一定和這大屋一起,被各種各樣的人珍惜地使用過呢」


    「也就是說,這上麵寫著的名字,是曆代家主的名字麽。哇,好厲害。第一個日期是明治哦?果然最初的所有者是外國人呢」


    隻有最上麵是用手寫體寫下的英文名字,後麵全都是日本人的名字。


    「總覺得好溫暖。我喜歡上這個大屋了」


    「那真是太好了……不過,你曾經不是住在阿瓦隆的城堡裏麽?從這一點考慮,這大屋不會逼仄不便麽?」


    「沒有這種事。寬敞過頭反而叫人傷腦筋」


    真是奢侈的煩惱。不過,對於身邊缺少能夠推心置腹的同伴的洛洛特來說,這或許是非常實際的煩惱。畢竟她是王族,而且現在是第一王女。在權謀術數糾纏不清的寬闊宮中幾乎沒有自己人,這的確很讓人孤獨吧。


    「卓巳,怎麽了?表情有些陰沉哦?」


    「……不,什麽也沒有。比起這個,你知道麽?這幢大屋似乎有幽靈出沒哦?」


    「誒、真的?好厲害!我還沒見過幽靈呢!」


    所以說,和<it>大同小異吧。不過,反正輕輕鬆鬆就能糊弄過去就是了。


    「你們似乎很開心呢」


    傳來一個聲音。燎不知不覺的站在門口,呆呆地看著卓巳和洛洛特。


    「熱鬧是好事,但門戶大開可不敢佩服呢」


    「啊,門麽……抱歉,我忘關了」


    「真沒規矩。扣一分哦。扣足十分,我就以亞特雷亞家的家法對你施以懲戒」


    真會亂說。——卓巳用視線向洛洛特提問,隨後,


    「是真的哦。燎走在路上總之隨身帶著鞭子,然後打屁股」


    「洛洛的屁股很可愛,不過你的看起來很硬的樣子,如果情況允許,真不想動手」


    「那就別動手。哪有鞭笞客人的警衛啊」


    無視卓巳的反駁,燎走進房間。手中端著一個圓圓的托盤。餐具似乎還沒置辦齊全,托盤上放著似乎是便利店賣的白色紙杯。


    「洛洛,差不多該切入正題了。你招卓巳來,不是為了聊天吧?」


    燎將騰著熱氣的紙杯放在桌上,明確叮囑。沒錯,卓巳今天專程來到洛洛特的新居,是有正式原因的。


    「嗯……關於<比翼騎士>的事,對吧」


    洛洛特歎息似的嘟嚷著。聲音散發出躊躇的感覺。


    燎離開房間後,洛洛特一時一語不發。


    講解人是這樣的狀態,卓巳也必然的默不作聲等待洛洛特開口。這段時間裏,雖然卓巳也喝了一點燎泡的格雷伯爵,但實在品不出味道,感覺是受到了洛洛特那難以言喻的緊張感的感染。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


    「——在阿瓦隆的古老傳說中呢,有這樣一段」


    洛洛特變成截然不同以往的訥訥語調,開始講述


    「『其為<比翼騎士>。非生之矛盾,禁忌之寄翅。授之以智慧之實食之,遂成貴種之比肩者』」


    「……禁忌、麽。話說,昨天也說過類似的話吧?」


    「嗯。<比翼騎士>對於翅族社會而言,其存在本身便是錯誤哦。因為我是個怪胎所以完全不當回事,不過一般的翅族對<比翼騎士>……一定感到非常懼怕。所以奧伯龍王也不得不留下『詛咒』吧」


    奧伯龍,這個名字記得聽過。記得應該是阿瓦隆的始祖王,對翅族這一種族投下『詛咒』的實施者。創造<比翼騎士>的<口授的果實>也是為了打破這個『詛咒』而開發出來的。


    卓巳確認之後,洛洛特輕輕頷首表示肯定。


    「<口授的果實>是自奧伯龍王在世的時代過去很久之後,圓桌式十三翅族的先祖們千辛萬苦完成的術式。為了改變妖精鄉的存在狀態,先祖們無論如何也想得到變革的象徵<比翼騎士>」


    這些事昨天已經過聽過。但這個階段不過是赫爾曼所指摘的「與一無所知無異」。卓巳對洛洛特隻講表麵部分的心情有所曲解,他的小肚雞腸即便是經過一天的現在,仍在不停地刺痛著自己的胸口。


    正因如此,卓巳為了不再重蹈覆轍,抱著覺悟踏入深潭。


    「那麽,那個『詛咒』具體是指什麽?」


    「語氣變得好糟糕啊……應該是讓翅族隻能創造出劣化過的妖精使的措施……之類的詛咒吧。所有翅族的血液中,都被施了這種惡趣味的機關哦」


    卓巳聽到出乎意料的回答瞠目結舌,洛洛接著對他問道


    「卓巳,你認為妖精使為什麽會存在階位呢?」


    「咦?為什麽……因為能夠用眼睛度量實力比較放心吧?昨天不是說過麽」


    「嗯,沒錯。現在這也是主要的原因。我覺得隻要認真想想就能明白,不過階位的『階』原本代表著什麽呢?」


    階——不斷向上升的路。如果階位代表著妖精使所攀登的路,那麽在頂點等待的究竟是什麽呢?


    「妖精使的成長,通常情況下無論多麽努力都隻能止步於第五階位。由於翅族身上埋下的『詛咒』,誕生的妖精使預先便被摘取了可能性的芽。……可是,其實不是的。後麵的路依舊存在著。唯獨<比翼騎士>能夠達到的,在曆史上也唯獨少數人類登上的,夢幻的最高階位」


    洛洛特接著說道。沒有停頓,用沙啞的聲音,仿佛在坦白罪業一般。


    「那便是第六階位——人類成為翅族的席位」


    「!?」


    一瞬間,卓巳懷疑起自己的耳朵。是單純的聽錯了?不然就是某種比喻?卓巳緊緊盯著洛洛特的臉,仿佛要盯出窟窿來,而她沒有以往那般付之一笑。


    「說到妖精使,本來就是這樣的。得到翅族分與的奇跡,渴望成為翅族的存在。盡管真相已經石沉大海,但也有人提出過,我們翅族原本也全都是人類的說法」


    的確。與其說長出翅膀的人類是最初便已存在的生命體,或許翅族是由人類後天轉變而來的考量更為自然。


    「可是,這也是遙遠過去的事情了。為妖精鄉帶來變革的<比翼騎士>,如今已經成為神話中的登場人物。<口授的果實>是古老的罪業,已經幾乎沒有十三翅族會去施展它。至少最近,我也沒有聽說除我之外的其他十三翅族有人創造<比翼騎士>」


    既然如此,在車站第一次相遇的那天,洛洛特是懷著怎樣的決意向卓巳施<口授的果實>的呢?她講過,直到那麽做的前一刻都不曾想過創造<比翼騎士>,突然將鮮有先例的秘術付諸實踐,應該需要相當大的勇氣。


    「廢除<比翼騎士>的理由有很多。可是,最大的有兩個。其一雖然是奧伯龍王對翅族降下『詛咒』的關係……但這也是出於某種種族優越感哦。似乎認定自己是特別的呢。雖然我很瞧不順眼,但這也是現在阿瓦隆整體的主流思想」


    「……保守派麽?」


    「沒錯。翅族是隻顧悶在妖精鄉裏空自豪,而被翅族啟用的妖精使也喜歡把普通人當做無能之輩鄙視。……其實妖精使幾乎隻是翅族拿來充軍而創造出來的,妖精使之中也有明白實情,反過來利用翅族的人。無論哪個都對特權這個詞兩眼放光哦」


    這是簡單易懂的關係圖。彼此表麵配合卻暗藏鋒鏑,相互試探——這不僅僅在妖精鄉,是隨處可見的關係。


    保守派想要維護,改革派想要改變。翅族社會的問題,卓巳並不明白。


    「原來如此呢。翅族決不允許人類與自己比肩。所以<比翼騎士>被視為忌諱,隻能任由它在歲月的衝刷中風化……」


    如果洛洛特剛才所說的『原本翅族也是人類』這個說法是真的,翅族就更加不會容忍<比翼騎士>了吧。自己是比人類更加優秀的種族這種思想,會從根本上瓦解。<比翼騎士>會被當做變革的象征的理由,大概便在這裏。


    「赫爾曼曾說過的『我的身份是眼中釘』的意思,總算理解了」


    「……嗯。不過就算是<比翼騎士>,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到達第六階位的呢」


    的確如此,不然也不會被扣上『夢幻的最高階位』這種誇張的稱呼了。


    「順帶問一下,至今到達第六階位的人類,究竟有多少?」


    「據說,曆史上隻有兩個」


    卓巳更加吃驚了。雖然覺得會很少,但沒想到竟然如此罕有。龍門難登也總得有個限度吧。於此,果然隻能得到人類無法成為翅族的結論了。


    「然後,就是<比翼騎士>被廢除的第二個理由……無關乎幾乎沒有人能達到達第六階位,進行<口授的果實>的十三翅族,無一例外的要背上風險」


    「……感覺你很不鎮定啊。究竟是什麽風險?」


    在卓巳的催促下,洛洛特露出以往所沒有奇特表情點點頭。


    「<比翼騎士>在十三翅族的一生中,隻能創造一個。論原因,因為當事人之間將發生『翅的共有』哦」


    「翅的,共有……?」


    卓巳不禁呻吟,沒弄明白其中含義。


    「雖然現在看不到,但我的背上的確有翅膀。這對翅膀是種族的證明,同時也是我們翅族力量的源泉。然後,<口授的果實>是將翅膀的大半力量交給第一次見到的對方,以突破妖精使成長的死胡同,即突破第五階位的屏障」


    洛洛特將手繞到背後,撫摸著自己的肩胛骨說道


    「我的翅膀,現在也是卓巳的翅膀哦」


    卓巳也跟學著洛洛特,將手繞到自己背後。


    在肩胛骨附近摸索,但果然什麽也沒有。


    卓巳混亂了。洛洛特的翅膀也是自己翅膀,這樣的道理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


    「那麽,風險就是……」


    「翅膀會消失」


    回答得斬釘截鐵。至少表麵上如此。


    「更正確的說,如果卓巳有什麽三長兩短,我就不再是翅族了。這是理所當然的哦?因為翅膀的力量,現在絕大部分都放在卓巳身上了哦。卓巳所受的傷害,會通過<口授的果實>所創造的聯係,原原本本的化為我翅膀的傷害」


    「……這就是,<比翼騎士>僅限一個人的理由、麽」


    「嗯。就算是翅族,拿翅膀的數量也束手無策呢」


    卓巳沒有繼續說下去。思維猶如水中撈月,不得要領。


    自己似乎在渾然不覺的時候,背上了沉重的東西。說實話,卓巳退卻了。雖然是懵懂的感想,但也找不到其他合適的語言。


    卓巳毋寧在意的,是洛洛特的心意。


    將自己的存在意義,托付給剛剛見到的人的,這份感性


    。


    坦率的說,難以想象。雖然已經明白洛洛特隻憑著「因為是卓巳」這個理由需要自己,但這次對她『真心』的方向微妙地難以判斷。自己對洛洛特的價值,足以讓她下定決心做出這賭上一生的冒險麽。


    卓巳想要確認。因為他覺得,如果像昨天那樣留著芥蒂繼續前進的話,一定會踏錯重要的一步。所以要在這裏,明確地相確認彼此的答案。


    為什麽,是自己?


    為什麽,要選擇玖堂卓巳?


    就算覺得彼此是特別的,卓巳所懷的『真心』與洛洛特所懷的『真心』,這兩者倘若——


    「相同的哦」


    突然,洛洛特說道。如同看穿了自己內心的動搖一般,完美地搶先作答。卓巳的嘴隻得維持著準備發問的形狀,凝結住。


    「我的心意,和卓巳一樣哦」


    洛洛特重複著。緩緩地,仿佛將胸口的鎖緩緩地,一把一把打開一般。


    「想和你在一起。想牽起你的手。想要緊緊抱住你。想和你再去約會,看電影。雖然有些難為情……還想更多的,親吻你」


    有些輕快又十分懇切的講述著,洛洛特羞澀起來。


    「——對吧?一樣的吧?」


    一樣的。真的,這就像奇跡一樣。


    「非卓巳不可,不是卓巳我不要。不然,我在今後的前進道路上,就連『一起走』都無法期盼」


    溫暖的東西,在胸口下麵一點點的慢慢擴散開。察覺到洛洛特的眼睛正微微搖曳後,溫暖仿佛沁入更深的地方。


    無論直覺如何優異,她的心也不可能與卓巳同樣懷揣的那份「渴望如此」的不安絕緣。就如同最初接吻的那一天,害怕被卓巳拒絕一般,洛洛特也理所當然的擁有少女情懷,惶恐錯失的脆弱。


    是翅族又怎樣,她不可能看透一切。如此天經地義之事,事到如今才察覺到。自己究竟從何時起戴著有色眼鏡來看待她的呢?


    「……卓巳,生氣了?」


    「生氣?生什麽氣?我們的心意是一樣的吧?」


    「嗯,可是……就算是一樣,果然也有無法原諒的事情吧。我一直把<比翼騎士>的事瞞著卓巳,一直逃避話題」


    也對呢——卓巳附和。如果立場顛倒,卓巳恐怕也會難以啟齒吧。


    「——被嚇到了啊。我隻是想,不管什麽都往我這一介學生身上推呢。不過,我卻不可思議的生不起氣來。反倒覺得這樣還合情合理」


    似乎是立刻察覺到了話中的含義,洛洛特重複昨天的對話一般,說


    「突然吻上來的,是我哦?」


    「……不過,覺得甘之如飴的,是我啊」


    總而言之,就是這麽回事。答案早在五月一日的那一刻已經給出。隻不過,由於直接跳過過程忽然得到結論,被自身的心境變化狠狠地愚弄了一番。按理說,本來就沒有煩惱的必要。


    因為,兩人的心意是相同的。就像卓巳並非『因為是翅族的公主』而迷上洛洛特,洛洛特也並非『因為能產生價值』而選擇卓巳。最重要的隻有這一點,<比翼騎士>不過是附屬品而已。


    正因如此,興許這是一個更加單純的故事——全世界俯拾即是,稀鬆平常的『奇跡的邂逅』的故事。


    「啊,唯獨一件事我得對你說」


    「什、什麽?」


    「——關於第六階位,可別抱太大期待哦。就算讓我成為史上第三個稀有事例,也隻能讓我傷腦筋哦」


    洛洛特終於露出笑容。用「像花一樣」來形容太過直白,太過炫目,是王女所不該有的,好似赤道直下的笑容。


    卓巳的表情也放鬆下來。這仿佛是笨拙的求婚。雖說有必要將意思明確地表達出來,但重新宣言又有些不好意思。


    「誒嘿嘿,這是拐彎抹角的誓言咯?」


    「有什麽不好的。反正好好傳達出來了吧?」


    玖堂卓巳,宣誓成為洛洛特·妮恩蒂·亞特雷亞的<比翼騎士>。


    要說磨蹭也的確有些磨蹭,然而斷然是不容摻假的,最初的一步。


    〇


    「哎~幹不下去了幹不下去了。真是的,開什麽玩笑」


    從前不久開始,搭檔的抱怨就不曾停過。在距離大屋三公裏的高層公寓屋頂上,負責監視任務的馬特雷,無可奈何的將眼睛從小型望遠鏡中移開。


    「……很煩啊,布魯特。改變下心態吧」


    「哪兒該得了啊。我們可是被派來幹這種無聊的任務啊」


    布魯特煩躁地粗聲說道。無事可做的原因,在於監視對象的距離是在太遠,常規裝備派不上用場,說白了就是無所事事。因此,馬特雷如今架著的那隻好似古董的望遠鏡——向部隊配給的少數無品級<妖精的失落物>之一——供兩人輪流監視大屋。


    「不管內容是什麽,任務就是任務。是應當全力以赴的義務」


    「嘅、所以兩個擁有戰鬥係<it>的妖精使就要友好的當偷窺狂麽。蠢死了」


    「……這得怪昨天的失手呢。就算被看扁也不能有怨言」


    被剛剛成為妖精使的小孩子打敗,還被放過一馬,真是丟人丟到家了。沒有辯駁的餘地。可是,布魯特似乎無法接受,頗有微詞。


    「既然搞砸的隻有我們,應該就跟去真崎那邊的沒關係了。可是,小隊的大夥幾乎都跟著受折騰,這算什麽意思?被那個第四階位的巨乳烤得半熟的家夥不是很好的完成了任務麽」


    布魯特說的很對。在昨天的任務中,與燎·真崎交戰的成員差強人意地達成了牽製她的目的,而且全員平安生還。然而無關乎他們的功勞和苦勞,其他人現在也和馬特雷他們一樣,分別被差遣去做無關緊要的小事。


    「要說是連帶責任也就算了,關鍵是整個部隊都被排擠了啊」


    搭檔生氣的起因,馬特雷其實也很清楚。


    「……果然覺得那個絕密作戰是無理取鬧麽?」


    「還能有什麽?真是,決定來日本之後,大姐的情緒就異常的高,雖然預感到會鬧出亂子……但沒想到是阿爾馬其頓(世界末日)級的。戰前報告也是草草了事,根本是懷著去野餐的興致決定去壓製設施的啊」


    馬特雷和布魯特兩人沒有參加『似乎』在今天拂曉執行的這次作戰。所屬部隊的大半成員在完事之後,將打著『絕密』的滿是蟲蛀的作戰資料隨手扔了過來。


    「然而,壓製閃電般的完成了。連稱得上戰鬥的戰鬥都沒有、麽……」


    鑒於那個設施的重要性和防衛,可見手法出奇的高。根據加入實戰部隊的少數同伴坦白交代,似乎是有不知底細的人從中做內應。


    「反正是『mr.』唆使的吧。在曆代的mr.之中,還數那混蛋最狠」


    mr.是馬特雷等人在隊內對指揮官『她』頻繁更換的雇主所使用的稱呼。她對雇傭關係的一切內容均不公開。


    「不管怎樣,再過幾個小時,我們也會被調往設施那邊。到了那時,雖然無法弄清mr.的真身,但她會講出計劃的全部內容」


    「所以讓我忍一時之氣?還真是慢條斯理」


    馬特雷明白布魯特的擔憂。如果是極力將自己一行排除在計劃之外,把她當做旁係來使喚的mr.,『挑明一切的階段』很可能即是指『計劃已經不會再節外生枝的局麵』。搭檔想說的應該是,要行動的話,隻能趁現在。


    「為了滿足那個白癡的貪欲,大姐搞不好會把自己賣了給那貨數錢哦?既然當局者迷,就得讓清醒的旁觀者來指出來呢」


    「……即便如此,隻憑我們又能做什——!?」


    突然,馬特雷被人從背後


    拍了肩膀,大吃一驚。他即刻將手伸向腰後的槍套,轉過身去,而後馬上鬆了口氣。出現在那裏的,是自己的同伴。


    他是一個有著亂蓬蓬的金發和雀斑,表情很無力的,富有特征的十歲男孩。一副童子軍的行頭,不知為何很珍視似的抱著一條破破爛爛的毛毯。


    「萊、萊納斯、你丫的!不是總告訴你,不要一聲不吭的冒出來啊!」


    即便同樣肝膽發寒的布魯特唾沫橫飛地叫喚起來,萊納斯依舊不以為然。根據這位最年少的隊友所持的<it>的特性,隻要滿足條件,他可以出現在任何地方。


    「是你的錯。鬆懈可不好哦,要警惕」


    語氣尖刻,音色感情淡薄。還是老樣子,讀不出心裏想著什麽。


    「怎麽了,定時聯絡還早著呢。離開她身邊沒問題麽?」


    「火藥味倍增,所以我溜出來了,想加入你們的談話」


    馬特雷和布魯特交換銳利的視線。萊納斯從年齡看算是很機敏。但是很少自發的采取行動。既然他要加入交談,一定事關重大。


    「……發生什麽了?」


    馬特雷一邊催促,一邊本著與生俱來的忠誠心繼續監視,而就在此時,大屋的陽台上出現了兩個人影。


    〇


    話題告一段落之後,卓巳和洛洛暫時換了個地方。


    沒有特別的理由,隻是隨著感覺而已。


    雖說是換地方,但沒有離開大屋。隻是轉移到了同在二樓的談話室的陽台上。這段時間裏,燎送來了第二杯紅茶,但她今天似乎決定將說明完全交給洛洛特,又立刻離開了。


    「唔呀~,好溫暖的風!完全感覺不到是五月!」


    在夕陽下,洛洛特歡鬧起來。她幾乎將一半身子搭在欄杆上,向陽台外的景色放眼望去。站在她身旁的卓巳也同樣向外遠眺。


    荒蕪的庭院,街道,一切的一切被染成紅色。遲遲不肯退場的夕陽已有半邊沉入遠方,飛艇仿佛要從即將造訪的黑夜身邊逃跑一般,滑過開始隱約變暗的天之裙裾。感覺時間在平靜之中流逝。


    「——我來到這座城市的理由,還沒有告訴你呢」


    洛洛特忽然開口。話題的切入還是一如既往的唐突。卓巳對此早已習慣,也馬上對她點點頭。


    大致上應該猜到了——卓巳做了鋪墊之後,


    「隻是來觀光的吧?你這野丫頭」


    「才不是!竟然使壞,待會兒讓燎來收拾你哦!」


    洛洛特鼓起臉。卓巳心想,打屁股還是饒了我吧。


    「開玩笑的。——既然預定長期停留,也就表示羽羽根裏果然有什麽東西麽?」


    「嗯,回答正確。其實這個城市啊,和阿瓦隆的王都是姐妹都市的關係哦」


    「……抱歉,我沒聽清。你說什麽?」


    「所以說,是姐妹都市」


    存在於異世界的國度,阿瓦隆。與阿瓦隆互為姐妹都市的城市,羽羽根。


    這種異文化交流實在太過新穎。這開的究竟是哪門子的玩笑?


    「啊,超懷疑的眼神呢。我說的是真的啦」


    「我從生下來就一直住在羽羽根,不過……這也太突然了吧」


    「這也不能怪卓巳。因為不是什麽人盡皆知的事情」


    不能公開的關係,一般不能叫做姐妹都市。可是,洛洛特似乎不在意這一點,整理思考一般用手指扶著額頭,繼續講道


    「那個——成為姐妹都市大概是五年前吧?你瞧,在這座城市現在利用填拓地,正朝著建設海洋都市進發,對吧?卓巳知道的吧?」


    知道。不如說,住在這個城市的人應該無人不知。


    盡管卓巳對此沒有太大興趣,但現在羽羽根市的填拓地上正在進行大規模經濟區的建設。記得大牌國企打出的口號是『亞洲圈的嶄新玄關口』。日本原本就被各國所關注,又多虧了這句口號的出現,所以隻是一個地方城市的羽羽根市才能看到今天的發展。


    「……說起來,主題建設大概也是在五年前開始的呢」


    因為事情來得突然,所以記得當時非常驚訝。從出席解說會的父母那裏聽到這些事,連尚且年幼的自己都覺得「在這不景氣的大氣候下能這麽幹,真有一套」有些吃驚。


    「可是,按剛才的說法,該不會——?」


    「正是如此。倒是隻要想想建設中的都市名稱,一下子就明白了吧?」


    名稱?什麽來著?至今一直因為『螺絲的悲鳴』的關係,隻通過報紙這種傳媒來接觸信息,所以卓巳對世界的情況特別生疏。他苦思冥想,搜索記憶,沒過多久便想了起來。


    「……啊,『fairygarden』」


    「一模一樣,對吧?」


    洛洛特笑起來。不知為何,表情顯得得意洋洋。


    「fairygarden project——簡稱fgp。阿瓦隆是這個計劃的最大投資者,同時也是發起人。當然,這件事沒有被公開」


    「也就是說,是阿瓦隆向日本提出的計劃?可是,為什麽要這麽……不,在此之前,是如何說服政府的?」


    「不僅限於阿瓦隆,雖然隻是間接的,但妖精鄉有很多形式可與人類社會產生聯係,所以知曉我們翅族存在的人也非常明白哦。與日本的交涉,在計劃投資以及大量的稀有金屬的推搡下,進行的十分順利。記得母王說過,換算成日本貨幣的話,差不多給了日本五兆日元吧?」


    魂魄差點從嘴裏飛出去。不,或許已經飛出去了不少。


    「這、兆?不是億,是兆?你確定日語沒搞錯?」


    就算弄錯位數也得講究講究吧。倒是哪兒來的那麽多稀有金屬?


    「因為,阿瓦隆是礦物的資源庫。而且在煉金術的領域,而且擁有惡作劇在這方麵很突出的<it>的妖精使。沒有黃金,製造出來就可以了」


    這是幻想的理論。卓巳恍然大悟。


    說起來,從小時的覺得「在這不景氣的大氣候下能這麽幹,真有一套」有些吃驚的那時候開始,經濟氣候便突然扶搖直上,日本也在經濟上得到恢複。換言之,就是這麽回事麽?


    「從剛才開始話題就在其他的意義上越來越誇張,我,感覺要倒了……」


    「深入去想你就輸了。好了,無視掉無視掉」


    「怎麽可能無視的了啊。你說的可是姐妹都市哦?」


    「嗯。不過這也沒辦法。從fgp的目的考慮,阿瓦隆和羽羽根市的協作是必須的。雖然我還沒見過,不過這裏是市長小姐似乎也是阿瓦隆派來的翅族呢。聽傳聞,好像是個相當高貴的貴族」


    又曝出令人震驚的新真相。高高在上的人,可能就藏在身邊。


    「腿腳懶的翅族竟然在人類的城市當市長,所以才顯示出阿瓦隆是動真格的哦」


    「那、那麽……那個『fgp的目的』是?」


    「首腦會議」


    「誒?」


    「所以說,是首腦會議。妖精鄉的主要國首腦會議,會在fairygarden召開」


    卓巳吃驚得下巴掉了下來。感覺,事情終於誇張到了無法承受的地步。


    「……首腦會議?在羽羽根近在咫尺的地方,召開妖精鄉的首腦會議?」


    「混賬,去他的國際社會!——這樣大叫也沒關係哦?」


    洛洛特顯得很愉快。卓巳的動搖似乎連十分之一都沒傳染給她。


    「召開日期都已經決定好了。在現在算起的兩年之後,也就是fairygarden建成後不久。主要議題是『論妖精鄉與人類世界今後的關係』」


    「慢、慢


    著。這種事不奇怪麽?因為,翅族基本上,不是對外麵不感興趣麽?然而,竟然要在人類世界開首腦會議……」


    「你想想議題啦。討論與人類關係的會議,卻寸步不離妖精鄉也太那個了,無視當事者的意見怎麽能行?於是就變成這樣了」


    「當事者的意見……難道說,那個首腦會議,人類也要參加?」


    「會召集當權者參加呢。合眾國的大總統也會來哦」


    「……抱歉,我要暈倒了」


    「誒嘿嘿。搖籃曲和膝枕,卓巳喜歡哪個?」


    最好兩種一起享受——不過這種話自然說不出口。


    「而且,首腦會議本身也非常重要哦。畢竟是闊別數十載重新召開的重要會議。可謂是人類與翅族,兩種族的曆史的接觸點哦」


    所以,也就是不允許半吊子的行為麽。不過,闊別數十載?


    「長期終止的首腦會議,為什麽現在又要召開了?」


    「不隻是阿瓦隆,妖精鄉的國家都很內向,但最近風向有所改變呢。認為就這麽下去也沒問題的翅族也在一點一點的增多。……話雖如此,不過大部分隻是消極的讚成改革派的意見就是了」


    「也就是說,這是一股風潮?」


    「沒錯。目標主要是摸索改革派與保守派相互妥協的平衡點哦。阿瓦隆著手fgp的構想,也是基於這樣的理由。無論翅族要堅持此前的隱居,還是積極與人類產生聯係,首先都需要一個踏板」


    原來如此。fairygarden當初是被視為通往人類世界的橋頭堡啊。


    「隻不過在七年前,決定在人類世界召開首腦會議的時候,fgp被賦予了更重大的意義。阿瓦隆打算主導首腦會議,於是以『提供理想的會議地點』為名目,向各國推薦fairygarden哦」


    是想取得國際政治的領導權呢——洛洛特苦笑。


    「畢竟是翅族。對人間世界一無所知,就像『鄉下人進城』一樣,於是首選盡可能安全,讓同族合意的地點」


    「那麽,為什麽要選羽羽根——不,為什麽是日本呢?」


    「為了符合阿瓦隆的要求打下基礎,必須具備兩個條件」


    說著,洛洛特倏地做了個v字手勢。


    「第一,得是亞洲的先進國家。第二,得是妖精鄉的其他國家沒有涉足的國家。——第一個條件很簡單。主要是希望在亞洲圈設立據點。因為阿瓦隆隻涉足了歐洲,想要稍微開闊一下勢力圈。於是,第二個條件也很簡單。要築巢的地方,肯定希望沒有蟲子來騷擾對吧?」


    洛洛特流暢的繼續講解。她昨天雖然說過「不擅長按順序去講事情」,但今天巧舌如簧。難道因為她專攻的是政治麽?


    「——呼。那麽,翅族直到最近都沒有接觸過日本麽」


    「和日本頗有淵源的『秀真』因為事故與日本已經維持斷交狀態三十年了。他們因為愧疚而沒有出手,所以阿瓦隆便趁此機會先拔頭籌」


    秀真,這是妖精鄉的國家麽?阿瓦隆之外的國名還是頭一次出現。


    「另外,我也向母王委~婉地推過日本,這裏就明說了」


    嗬嗬~——洛洛特發出含蓄的笑聲。


    「燎以前經常和我說起日本。之後,我就一直憧憬著這裏。是怎樣的國家?榻榻米是什麽樣的?壽司~、天婦羅~、相撲~,都是些什麽?」


    「……總覺得,是不是有很多東西弄錯了?」


    「嗯,壽司在英國也有呢。另外,相撲果然太強了」


    不是說這個。話說,知識太偏了啊。


    「而且最關鍵的,是存在我心中的『確信』。啊,我必須去日本。不然,我會讓重要的命運溜走——就是這種感覺哦」


    「雖然不太明白……但這能算根據麽?」


    「能算哦。因為,我來到這個城市,馬上就遇到了卓巳哦」


    洛洛特就像在炫耀秘藏的寶物一般,童顏之上猛烈的泛起紅潮。


    卓巳隻覺炫目,仿佛隻是看著她這樣的笑臉便會失神一般。


    「那、那個……」


    卓巳好幾次深呼吸之後,讓情緒冷靜下來。現在不是讓腦袋冒熱氣的時候。


    「——於是,你的個人目的究竟上哪兒去了?」


    「嗯?我的個人目的?」


    「是指你來這座城市的本質的動機哦。fgp還有首腦會議的事情我明白了,不過隻有這些應該不足以構成迫使你和燎兩個人冒險來到羽羽根市的理由吧?」


    洛洛特如此說過,她是有野心的。而且方才她也說過,舉辦首腦會談的主要著眼點是兩大派閥相互妥協的平衡點。既然如此,洛洛特身為甚至被保守派盯上的過激改革派,她的目的應該更加遠大。


    麵對卓巳的質問,洛洛特「真敏銳呢」地微笑起來。接著「嗯~」地伸了個懶腰,


    「——阿瓦隆,是個和平的國度哦」


    突然說出這樣的話。卓巳覺得莫名其妙,不禁蹙眉。


    「真的是個非常和平的國度哦。幾乎沒有饑餓與貧窮,雖然近乎是封建製度,但人民的權利得到了充分的保障,而且由於在妖精鄉裏也是屈指可數的強國,已有十幾年沒有經受過戰亂。翅族和人類的關係也沒有不和到不容無視的程度,內戰也在遙遠的過去根絕了」


    「這……難道不是好事麽?」


    可是洛洛特的口氣,聽起來不像那麽回事。


    「嗯,沒錯。應該真是好事。阿瓦隆的本質,正是理想鄉。大家的論調滿口一致。我也這麽覺得。那裏,就如同『夢之國』」


    不過呢——洛洛輕輕歎了口氣,接著說道


    「夢終歸是夢。隻要將目光放長遠便能明白,長此以往,有朝一日必定會厭倦」


    「………………」


    「阿瓦隆裏,沒有熱情」


    「……熱情?」


    「大家一直都在夢中打盹哦。因為眼下是這麽的舒服,所以希望讓一切都停止在此刻。沒有創造新事物的意欲,也沒有改變的意誌。所以沒有任何人狂熱,沒有任何人拚命。沒有發自內心的憤怒,也沒有悲傷。要說開心,大概是在撒謊。在天經地義的幸福中,沒有任何感動,隻是漫不經心地度日。雖然首腦會議的確能夠成為一個契機,但借此是否能將翅族們從搖籃中放飛,其實非常令人懷疑」


    夕陽豔紅的光,直直地照在臉上。於是垂著頭,猶如洪水決堤一般編織話語的洛洛特臉上浮出的表情,如今難以判斷。


    「……無法滿足於和平的我,或許隻是自命不凡。在那些養尊處優的人們眼中,我或許不過是個紈絝子弟」


    句尾變得沙啞。洛洛特抓住陽台扶手的手,微微的顫抖著。


    「可是,我無法忍受啊。無論別人對我說什麽,討厭的就是討厭。我對現在的阿瓦隆,妖精鄉,翅族的理想狀態……恨得牙癢」


    皮膚感受到強烈的熱氣。卓巳被洛洛特的氣勢所壓倒,無法動彈。從洛洛特嬌小的身體中散發出的戾氣,出奇地訴說著她自己是『遊離翅族之人』,不作他想。


    「所以我來到了這座城市。為了將fairygarden,正確地築虹於翅族與人類之間。為了讓首腦會議,在真正意義上成為打破兩個世界之間橫垣的契機」


    這便是她的野心。是她夢想的,變革的形式。


    「——我要拍醒那些懶蟲們,讓任何人都無法重回搖籃之中」


    洛洛特慷慨激昂地講出自私自利的道理。


    在無聲燃燒的世界中心,洛洛特緩緩抬起臉。


    她笑了。


    笑得非常愉快,愉快得不得了,嗬嗬地。


    舉止分明如此稚嫩,給人的印象卻與通常的天真相去甚遠,就連笑的方式都充滿誘惑。


    卓巳突然想起。剛才洛洛特唱出的,童謠的歌詞。


    乖的時候很乖巧


    壞的時候糟透了


    真是這樣。現在的她,的確美得令人窒息。


    「卓巳,赫爾曼也說過的吧?」


    非人的翅族公主,亮出了自己的本性。


    非常開心,但又神情寂寞,如唱歌一般。


    「我骨子裏就是個惡黨哦?」


    從相遇的那一刻開始,不斷把卓巳耍得團團轉的她,或許追尋的是無懈可擊的共犯關係吧。那對綻放出燦爛光輝的碧眼,最後無言地訴說著。


    為了更加深刻地引誘親愛的騎士,遞出注滿蜜的毒蘋果。


    ——和我一起把世界攪得天翻地覆吧,好不好?


    外表看上去,咬上去非常甜美。


    卓巳一時無言以對。


    說實話,他被氣勢所壓倒,不知該如何應對。


    乍看之下猶如輕率寫照的洛洛特,內心暗藏著可怕的熱量。充滿背德感的告白與誘惑,強烈地麻痹大腦,就連基本的判斷力仿佛都已遠去。


    可是,卓巳大概就這樣僵硬了大概一分鍾吧。嫣然微笑的洛洛特,表情忽然變得附體的惡靈散去了一般,微微傾首,低語


    「啊咧?反應好平淡啊……奇怪啊。剛才明明是決勝台詞啊」


    繼而無力地垂下肩。卓巳被傻裏傻氣的發言,不由分說的拖回現實。雖不欲言,卻如夢一場。


    「你……真的全部都算計好了?」


    似乎是意料之中的提問,洛洛特嘴角綻放


    「誰知道呢。卓巳覺得呢?」


    不知道。感覺被玩弄於鼓掌之中,又感覺洛洛是走一步算一步。平時天真爛漫的樣子,方才可窺一斑的奸詐而妖媚的風格,感覺都是她的『真實』。可是,這種事可能存在麽?不管怎樣想,這都是相互矛盾的因素。亦或者,翅族就是連這種矛盾都可以毫無芥蒂地全盤吸收的存在麽。


    「……辦不到。完全弄不明白」


    女人是魔物。卓巳經常聽到這種形容,而感覺洛洛特尤其如此。在這種方麵完全沒有經驗的卓巳,完全在洛洛特的掌中起舞。


    可是相反,洛洛特笑得比平時更天真,央求的凝視著自己。


    「難道說,破滅了?」


    「不,並沒有」


    「啊,答得毫不猶豫哦?那麽,是再次迷上我了呢」


    敗給你了啊——洛洛特害羞起來。卓巳已經懶得吐槽這種強詞奪理的二選一了。


    「沒事的哦,卓巳。不明白也關係。因為這樣才普通嘛」


    「心情,明明是一樣的?」


    「這有這部分是大前提。隻要它不動搖就沒有問題哦。基本上,不管什麽都一樣的話很無聊嘛。如果讓喜歡的男孩子感到厭倦的話,女孩子會死掉的哦?」


    真拿她沒辦法。究竟該如何對待這位公主殿下才好。


    卓巳感覺,已經好久沒有像這樣發自肺腑地想要笑出來了。


    「於是!為了加深相互理解,這次換卓巳回答我的問題!」


    「又這麽突然……話說,大致的東西昨天在咖啡廳都講過了吧?」


    血型什麽的生日什麽的,問的基本上淨是無關緊要的東西。


    話說回來,『螺絲的悲鳴』的事情也姑且說過麽。反正自己也不是翅族第一王女那種背景很深的人,答得上來的東西終歸十分有限。


    可是,她委婉地搖搖頭。


    「不,還有事情沒有告訴我哦。雖然我沒辦法判斷該不該問……嗯,是重要的事情」


    洛洛特說起話來很不幹脆。就和對<比翼騎士>進行說明時一樣,有些猶豫不決。果然洛洛特的這個方麵,不全像演技。


    「什麽問題?用不著顧忌」


    「嗯……其實,赫爾曼昨天和卓巳提過的吧?那個……」


    洛洛特一時合上嘴,心驚膽戰的繼續講道。她在提到赫爾曼的名字時,卓巳就已經大致猜到了。


    「就是……卓巳父親的事情」


    卓巳能夠理解。既然講得那麽故弄玄虛,自然會讓人好奇吧。


    卓巳釋然地叉起手,思考著該從哪裏講起才是。


    「——沒想到呢」


    在回家的路上,燎突然想到一般,低語起來。


    那是離開大屋之後,還正在走下住宅區的緩坡的時候。走在多虧路燈和民宅的燈光掃去漆黑的夜路上,卓巳挑起隻眉。


    「什麽?」


    「是指你啊。明明都聽洛洛說過了,你卻能如此輕易地接受那丫頭」


    走在身邊的燎,一眼也不瞧卓巳。冰冷的側臉,冰冷的動作,冰冷的話語。她對待卓巳的態度,從相遇的那一刻起一貫如此。正因如此,從那濕潤的好似烏鴉羽毛的光豔黑發中不時散發出的香味,讓卓巳有些不自在。


    「說得就好像不可能會接受一樣」


    「我可沒那麽說。不過,通常應該更加猶豫吧?」


    或許如此。但別人是別人,自己是自己。而且,卓巳決斷得也沒有燎說得那麽幹脆。雖然迷茫的時間很短暫,但還是耗費了相當大的精神力。


    「或者,你隻是單純缺乏想象力?要是這樣,我就笑了」


    「……要不要事事都編排我啊。話說這是怎麽回事?專程過來總不至於就是為說這些事情吧?」


    說到和燎像這樣同行,起因是卓巳在離開大屋之際,她突然提出送行。因為覺得自己十分招燎討厭,所以燎提出送行的時候稍稍有些吃驚,但如此看來,忠告才是目的所在。


    「對哦。要不然,誰要和一起走」


    說得這麽堅決,反倒教人佩服。對自己的感情完全不加掩飾,這也能算是一種心直口快。這不由讓卓巳懷疑,她不願和自己加深關係,就算是做做樣子也不肯呢。


    於是想到這裏,卓巳突然察覺到。


    「你……該不會是吃醋了?」


    燎停了下來,就好像腳被釘子釘住一樣。


    卓巳無奈,也停了下來。她看著卓巳,不知為何掛著微笑。這澄澈的笑容,讓卓巳不由看入了迷。然後,燎不知從哪兒拿出一隻尺寸很短的鞭子。


    「好了,把屁股伸出來」


    「才不要!」


    為什麽用這種表情提出那樣的要求,難以置信。


    「因為無論如何也要製止你那胡說八道的壞毛病呢」


    燎笑著收起鞭子,再次邁開腳步。卓巳也提心吊膽的緊隨其後。


    「——我並不是懷疑你的覺悟」


    冷颼颼的悅耳聲音傳入耳朵。燎背對著卓巳,繼續說道


    「不過,此前一直過著正常生活的人的『覺悟』究竟有多麽堅定就不得而知了。就算在緊要關頭輕易反水也不足為奇」


    「……完全不相信我啊。不過這也沒辦法」


    卓巳明白燎想說的話。覺悟固然可貴,但也是風中的牆頭草。想給人類世界和妖精鄉雙方同時帶來巨大變革洛洛特,要做的絕不是半吊子的事情。燎擔心的是,卓巳會在關鍵時刻變節。


    「這種情況,『沒關係』『包在我身上』這種話同樣蒼白無力呢」


    「沒錯。挺明白的嘛」


    可是,最後燎又停了下來。她擺著有些吃驚的神情,扭頭注視著背後的卓巳。偶爾展現出來的率直表情,稚嫩得令人大吃一驚。


    「……沒想到呢」


    「又說這個麽。看來我是個充滿意外性的男人呢」


    「是呀,一點不錯。我原以為


    你是那種更加……利己主義的類型。知道我懷疑你之後,就隻會埋頭掩飾」


    太受打擊了。看來之前自己在她心中都是這樣過分的印象。


    「難道說,你和洛洛看到了相同的東西?」


    這個問題太抽象了,令卓巳眉心擠到一起。


    「一樣的?」


    「是『確信』哦」


    確信?然而,為什麽是看到?


    可是燎仿佛拒絕追問一般「……算了。忘掉吧」撤回前言。


    「好好加油吧。我也會不抱期待地等著你的」


    燎再次走了出去。言行還是一如既往的過分,但不可思議的沒有反感。大概是因為她在聲音中下意識透露出的柔情吧。


    就這樣,卓巳一邊享受著略帶緊張感的對話一邊前進,不久來到了車站。環顧因為下班人群而變得混雜的周圍,卓巳「到這裏就夠了」讓燎不必再送。


    「已經沒有特別要說的了吧?那就回去擔當洛洛特的護衛吧」


    「哎呀,真從容啊。你大可不必客氣,讓我送你到家哦?雖然非常不情願就是了」


    「那就別說啊……把那家夥長時間放置不管,會出亂子的吧?」


    「也對呢。不過要論處境,你遠比洛洛危險」


    因為保守派想要置於死地的人首先是卓巳,燎所言在理。


    「你既然是洛洛的<比翼騎士>,為了十全的保護洛洛,我必須保護你的安全。這種事,你能充分理解麽?」


    「我知道啊。但不管怎麽說,這兩天不會被襲擊的」


    「這是連續兩天遭受襲擊的人該說的話麽」


    燎半眯著眼,之後抱著手臂,不滿地噘著嘴。


    「……話說,為什麽這麽想送我回去?」


    明明討厭卓巳,卻唯獨這種時候鬧起別扭,太耍賴了。由於手臂托在下麵,那對殘暴的隆起更加豐滿,在各種層麵上讓卓巳經受著強烈罪惡感的折磨。


    對洛洛特的執著也好,其實意外是個怕寂寞的人吧?或者是不習慣被別人可憐麽……?不,這不可能。妄想也得點到為止。


    「再說,你不知道我家的位置吧?搞不好……會那個哦」


    說不定會迷路——這句無心之言果然還是隻能藏在了心裏。但不管怎麽說,意圖似乎已經完美的傳達給燎了。果不其然,她的眼中浮現出倔強之色。


    「——務必讓我送你」


    「啊,可惡。何其好懂的反應……夠了,回去吧!」


    「難道要拒絕人家的一片厚意!?真差勁!廢話少說,讓我送你回家!」


    「我很感激啊!趁現在還來得及,三思——」


    「這邊走!」


    「你往哪邊!?」


    明明連方向都搞不懂,為什麽能夠若無其事的領路?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種不可多得的才能。


    承受著來往的行人投來「開始夫妻吵架了?」的臆測視線,卓巳按捺住羞恥心,急忙從身後追上燎。明明是個路癡,唯獨腳程十分神速,背影瞬間便脫離了可視範圍。這樣下去,難免會變成白天那樣。


    「夠了啊!為什麽就是不停下!?」


    卓巳在人群的另一邊,發出有些快要哭出來的聲音。


    〇


    目標大屋裏沒有內線電話。


    雖然覺得有失禮數,但還是未經同意便打開門踏入院內,用玄關門上的叩門金具敲了敲門。木製的大門奏響悅耳的聲音,但令人擔心,敲門的聲音是否能讓居住在如此寬敞的大屋中的居住者聽到。不過,門的另一側立刻傳來了腳步聲,看來這份擔心是杞人憂天。


    「來了,請問哪位?」


    聽到天真無邪的詢問聲,女性露出一抹豔麗的微笑。


    「——貴方翅族的,真正的仆從」


    相隔短暫的沉默,門戰戰兢兢地打開,洛洛特·妮恩蒂·亞特雷亞現身了。鑒於她的身份,她身上那些下賤之人的衣服,稱之為簡慢也絕不過分。


    豈有此理——她感到痛心,眉頭深鎖。


    「哇,這又是大隊人馬?」


    第一王女所說的,是女性身後將近二十名妖精使。


    他們是女性的直屬部下。女性收留了出於各種各樣的原因無法居住在妖精鄉的孩子們,把他們撫養成人,然後作為私兵差使。雖然對命令很忠實,但隊員畢竟都很年輕,階位也很低。本來要帶上雇主借與的士兵前來,但由於人數很少,不可能將他們抽離以致疏忽置於壓製下的設施的警備。


    「請無需介懷。他們是我的護衛」


    「咦?隻是護衛麽?有點太興師動眾了吧……」


    洛洛特看起來沒有感覺到自己已經暴露在危險之下,反問的樣子有些木訥。


    「也罷。請先報上名來吧」


    「無禮之處還望海涵。我乃此次配屬於日本的阿瓦隆外務書記官,繆妮西婭·馬克裏尼。hee haw,王女殿下」


    繆妮西婭毫不怠慢地鞠上一躬後,洛洛特也爽朗的應了聲「hee haw?」


    「太客氣了。於是,今日光臨寒舍有何貴幹?」


    「我等前來,乃為招待殿下參加派對」


    「哎~……果然唱的這出啊。這也就是說,繆妮西婭小姐是保守派——從剛才的口氣來看,莫非是翅族信奉者的人?」


    是——繆妮西婭充滿自信的作出回答。她期盼著自己的存在,能夠稍許留在全世界最高貴的血統的末裔的記憶中。


    「雖然隻是我等私下開辦小小派對,但一定能讓殿下滿意」


    「呼……現在這所大屋裏隻有我一個人,然而繆妮西婭在這種時機來訪,不會是偶然吧?也帶上卓巳和燎如何?」


    「當然。然而,沒有必要等待那兩位。我等會做安排,稍後便會讓那兩位移步我處」


    「那麽,若我拒絕出席呢?」


    「雖然實非本意,但到那時,我等隻有使用略微粗暴的方式勞駕殿下了。我的部下行為多少會有失禮數,還請寬恕」


    「……明明早懷鬼胎,卻如此設防,這才是無禮之極哦」


    洛洛特神色冷靜,歎了口氣。繆妮西婭畢恭畢敬地又行一禮。


    「非常抱歉。然而,這全是為殿下著想。還望理解」


    「啊、竟然以恩人自居!我才沒有拜托你們做這種事!」


    「我等不敢欺騙殿下。殿下若是誤入歧途,縱然沒有任何人相求,我等也會自發行動,指引殿下走上正確的方向」


    「……真會強詞奪理。你們這些信奉者真是奇怪呢」


    這句『奇怪』對於繆妮西婭來說是可讚的『奇怪』。就算一味計較得失恬不知恥地針對上層翅族阿諛獻媚,無論何時也無法貫徹真正的忠義。


    「殿下,請自重。您的玉體並非屬於您自己一人的」


    與誌得意滿的繆妮西婭相反,洛洛特露出畏縮的神情。


    〇


    「畜生!有沒有搞錯,可惡!」


    布魯特在高層公寓的屋頂上架著望遠鏡,不由自主地吼起來。想必是早知大致情況會是這樣,身旁的馬特雷表情繃得比平時更緊了。


    「……和萊納斯說的一樣麽?」


    「啊!大姐那家夥,真的去抓公主了!」


    毫無遺漏看完剛才在大屋上演的綁架劇的布魯特,任憑憤怒宣泄將望遠鏡砸在了水泥地上。無視已經接到的臨時本部發來的返回指示繼續監視,的確有價值。然後,這樣的展開終究無法苟同。


    「我也覺得要是哪裏搞錯就好了。但沒有搞錯。真遺憾」


    用平坦的聲音如此說道的,是佇立在身後的萊納斯。月光之下,手中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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