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巳的爸爸,是個純粹的技術人。


    現在和同伴們搞的會社算是壯大起來了,可曾經在小型的鎮工廠裏一直賺不到錢,每天汗出浹背的工作。


    長這麽大了再要坦白多少需要些勇氣,不過卓巳從骨子裏就是爸爸的孩子。小時候非常愛撒嬌,總粘著爸爸。


    特別是,喜歡爸爸的手。


    粗糙的皮膚非常結實,到處都是油漬浸染的黑斑,是一雙粗糙的職人的手。


    一放假一定會開始工作,進行好似魔法的細致活計。


    要擰好螺絲其實是需要技巧的——爸爸如此說著,手中熟練地操縱工具。


    非常喜歡。


    可是,正因如此——


    在爸爸永遠失去職人之手的時候,卓巳感覺被深深地背叛。


    爸爸的手被機器攪了進去。


    在偶爾被帶到工廠參觀的卓巳麵前,爸爸作為技術人的手,無情地被發生動作不良的工作機械——本應是同伴的機械給攪壞了。


    這是背叛。毫無道理的背叛。


    是絕對不可饒恕的,背信棄義的行為。


    因為,事實如此。


    對於年幼的卓巳而言,不需爸爸言明也能明白,機械正所謂是技師的搭檔。這種突然倒戈加害的事態,不可能存在。


    在醫院的病床上,父親曾懦弱的說,幸好隻丟了一隻手。


    是自己不小心。應該更加注意。——一邊用剩下的右手撫摸卓巳的腦袋,一邊說出仿佛為機械辯護的話。


    卓巳無法接受。沸騰的怒火無如論如何也無法平息。


    所以那天夜裏,卓巳偷偷潛入了發生事故的那個工廠。


    然後,將沉默的背叛者們的電源全部打開,佇立在嗡嗡作響的瘋狂低吼聲的中央,一邊望著黏在地上血跡,一整晚一會兒也沒睡,一直思考。


    那是將機械視為『物』的必要行為。


    不是同伴,不是敵人,也不該懷有期待,單純的物。


    無論使用者多麽優秀,是否進行定期檢查,該壞的時候就會壞,該仇恨人類的時候就會仇恨人類。它們就是被如此設計,被如此製造出來,無血無淚的,單純的物。


    有必要讓自己承認,機械不過是這種程度的存在。


    縈繞在心頭的憤怒消失了。憎恨也喪失了。


    隻不過,唯獨對機械的不信任深深紮根,猶如通紅的炭火留了下來。


    從此以後,不知曆經了多少歲月。


    『螺絲的悲鳴』毫無緣由的,突然開始了。


    唧唧、唧唧、唧唧……極端令人不快的那個聲音。


    往日爸爸擰動的螺絲,總是發出好似開心的歡聲。可是,在卓巳的幻聽開始之時,卓巳已然忘卻了擰螺絲的方法。


    爸爸明明難得教過自己的訣竅,就這樣忘了。


    卓巳曾覺得,這也無可奈何。


    因為機械隻要進入卓巳眼中,無論怎麽都是缺陷品。


    什麽人類智慧的結晶,可笑。隻不過是時不時會傷人的,單純的拙劣之『物』。


    爸爸有時會非常難過地注視著無緣無故討厭機械的兒子,但他知道,卓巳內心的螺絲,已經一輩子都無法擰上了。


    在爸爸失去那隻手的時候,就連玖堂卓巳這個人,也產生了致命性的扭曲。


    扭曲的機械的螺絲,自然無法正確的擰上。


    缺陷品無法使用。會產生動作不良的機械,完全不值得信任。


    這是卓巳學到的真理————不,卓巳遵循施加給自己的這項法則,放棄了內心某些東西。


    雖然理性呼喊著這是錯誤的,但感情絕對無法寬恕背叛。麵對一度牢固成型的思維,自己也已經奈何不了。


    此後,卓巳的螺絲不斷地發出悲鳴。


    就如同,向某人求救一般。


    有人向他伸出援手,已經是在此之後很遠很遠的事情了。


    洛洛特·妮恩蒂·亞特雷亞,讓卓巳回想起了擰螺絲的方法。


    〇


    睜開眼睛,首先是熟悉的天花板映入視線。


    「……唔」


    用手背拭去額頭上的汗,洛洛特從床上起身。因為洛洛特從以前就沒有伴隨起床的難受症狀,最初渾濁的思維,也在幾次眨眼之間變得鮮明。


    她做了個夢。


    夢到了卓巳的小時候。


    更正確的說,夢到了昨天在大屋陽台上聽到的,卓巳曾經的故事——此後洛洛特無意識之中聯想到的當時的情景,在夢中栩栩如生展現出來。


    明明隻是單純的影像,卻是個十分寫實的夢。成群的機械高奏驅動聲,臨場感十足,獨自佇立在中心,年幼的卓巳直勾勾地俯視著血跡的樣子,流露出無以言表的哀傷。一經想起,胸口就像被勒緊一般作痛。


    好想見到卓巳。可是洛洛特非常明白,現狀不容許她實現這個願望。流盼之餘,窗外展現出一派藍色的光景。


    洛洛特明白,這裏是空中。


    在漂浮在羽羽根市一千五百米高空的,巨大飛艇中。


    昨晚,洛洛特被闖入大屋的繆妮西婭所率領的一眾綁架,直接通過<it>惡作劇的瞬間移動被帶到了這艘royalhunt號中。之後雖然被繆妮西婭「請暫且在此處歇息」帶到一間客房,但完沒有沒看出任何開展娛樂活動的征兆。實在太無聊了,厭倦之後就賭氣睡覺了。


    「唔~……我臉皮厚得連自己的都嚇一跳呢」


    洛洛特獨白之後環顧四周。房間可能是供貴客使用的,室內建造的非常奢華。感覺在空間有限的飛艇內設置著這種上等房間也沒什麽用。vip不可能如此平凡的移步空中,身為王女的自己被拐至此,應該屬於例外。


    「既然是綁架犯辦事的飛艇,就另當別論了呢」


    姑且不論這些,洛洛站起身來。她靠近房間的門,試著擰動把手。果不其然上了鎖。從探視孔向走道確認,甚至還能看到有人監視。兩個冷麵男人,手中難著短機關槍站在那裏。感覺就算抱怨也不會有什麽效果。


    然後試著調查窗戶。不過,窗戶本來就是無法打開的構造。不,就算能夠打開,自己現在沒有翅膀,也隻會掉下去。果然無法從這裏逃脫。


    這樣一來,完全束手無策了。就算再次確認,也隻能得到不可能逃走這一難以行動的事實。畢竟昨天也已經徹底調查過這個房間了,所以這也是必然的結果。


    接下來怎麽辦呢——洛洛特叉起手,沉浸在思忖中時,門突然打開了。


    「hee haw,王女殿下。昨晚休息得可好?」


    說完進入房間的是繆妮西婭。與最後見到的時候並無二致,無懈可擊的女式西裝身姿,全身籠罩著完完全全的官僚之氣。


    「嗯,hee haw。睡得相當好呢」


    洛洛特回答的十分流暢。繆妮西婭「那就再好不過了」微笑起來。


    「然而實在閑得無聊啊。這個房間裏什麽也沒有」


    「景色不合殿下心意麽?我覺得風光很明媚呢」


    回答得不找邊際。洛洛特不由苦笑起來。


    無論多麽美妙的景色,如果一塵不變,總會看膩的。繆妮西婭那種隻要美麗即可的思維,是不折不扣的翅族信奉者思維。被不受條理約束的奇跡之力所魅惑,深入骨髓地桎梏於妖精鄉的種族思想。雖然絕大多數的人類都會以自己的利益為優先行動,但也催生出少數對翅族瘋狂憧憬的人。


    一塵不變的事物——這對洛洛特來說是一種拷問。


    可是,就算將這個理由講出來,恐怕繆妮西婭也無法理解吧。正因為昨天從本人口聽到了她的『


    目的』,所以在才會覺得她無法理解那種思維。


    「昨天晚上,繆妮西婭小姐說過的話……果然全都是認真的吧?」


    就算經過一晚,還是微妙地感到無法完全相信,不經意地重新確認。


    「當然。專程勞駕殿下光臨,全都是為了讓陛下正確理解我等的計劃,並賜予我等助力」


    「嗯,我很清楚的理解了。可是呢……」


    可是忙的話,感覺有點幫不了。畢竟繆妮西婭的目標,可謂是保守思想之極的,冥頑不靈的東西。無論如何不可能幫她。


    「最近的翅族信奉者的人啊,都在思考那種癡心妄想的東西呢。我都不知道哦」


    「縱然是信者,但其他教團恐怕是無能為力的吧。可是,我等不同」


    「啊,繆妮西婭小姐果然也加入了什麽教團麽?」


    教團,指的是各翅族信奉者團體擅自創設的互助會。現在遍布妖精鄉各地,為數眾多,大多是無害的零散組織,於是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其中也有認真從事秘密結社活動的組織。這樣的教團,甚至偶爾會在阿瓦隆引發事件。


    「可是,這麽做未免有些太過火了哦。你們的教團有這麽厲害麽?」


    「現在恕我無法作答。在這次的作戰成功之際,請務必同我等一起移步教團本部,殿下。這樣一來,一切就都明白了」


    免了,普通的no thankyou。就算去了也很無聊。


    洛洛特將真心話藏在心裏,調整心態改變話題


    「也罷。比起這件事,派對什麽時候開始?」


    「還請寧耐。預定在正午開始」


    看看掛在牆上的鍾。背負著相互超越與被超越的宿命的兄弟針,指向了六點半。雖然在這個時間訪問別人的房間顯得太早了點,不過從繆妮西婭出現的時機來看,或許房間內安裝了監控攝像頭。


    「卓巳他們要如何來到這艘船?」


    「我方在地上有迎接的使者,會火速擔任那兩位的護衛」


    那個所謂的使者,大概就是用瞬間移動將洛洛特帶上飛艇的那個妖精使吧。記得繆妮西婭說過,似乎叫萊納斯。是個還很年少的男孩子。


    「繆妮西婭小姐的護衛,都是些很年輕的人呢」


    「大家原本都是孤兒。因為某種緣由成為妖精使後無路可走,是阿瓦隆的累贅。我不忍看到他們悲慘的境遇,於是收留了他們,現在為我所用」


    語言中的微妙差異,一下次就能分辨出來。她對他們沒有任何感情。


    「……真可悲」


    「是啊,真是一幫可憐人」


    不,是你哦。


    雖然這麽心想,但果然無法說出口。


    「說到年輕,殿下的護衛也相當年輕呢」


    「嗯。不過,燎是我的青梅竹馬啦」


    洛洛特隱晦地告訴繆妮西婭「她不僅僅是護衛」,繆妮西婭微微蹙眉,


    「那麽,卓巳·玖堂呢?」


    「誒?」


    「他在殿下心中又是什麽?隻是<比翼騎士>麽?」


    洛洛特領會到提問的意圖,揚起嘴角,努力做出富有挑釁意味的態度。


    「不是哦。卓巳是無可取代的人。畢竟是我的另一片翅膀呢」


    洛洛特自然而然的綻放笑容。說出這種話的時候,連自己也漸漸害羞起來。


    相反,繆妮西婭的表情變得非常不悅。雖然她在洛洛特跟前似乎留意著不要表現得太過露骨,但柳眉顰蹙到了極限。


    「……恕我失禮,剛才殿下的言談讓我覺得殿下受人類社會的荼毒太深了些」


    「是麽?」


    「恐怕是受到了殿下幼年時期的教育負責人,那個赫爾曼·雷尼德的惡劣影響」


    「哎~,赫爾曼的影響是很大呢。如果讓繆妮西婭小姐來當老師,我現在是不是會走上『不得不正確的錯誤道路』呢?」


    是——繆妮西婭扼殺感情回答道。洛洛特爽快地笑起來。


    「要真那樣,可真是一條荊棘之路呢」


    這種事十分明白。自己那粗暴有效的做法,斷然不會得到妖精鄉的認同。身為翅族信奉者的繆妮西婭也是如此,所以之後等待自己的隻有更強烈的反感。


    正因如此,洛洛特保持一如既往的腔調,發出誒嘿嘿的笑聲


    「很有前進的價值的哦。和重要的人一起走上的路,前方是無與倫比的波瀾萬丈,感覺不像電影裏麵那種令人熱血沸騰的場景麽?」


    繆妮西婭啞口無言。即便顫抖的嘴唇想要編織某些詞匯,卻找不到適合的語氣的樣子。與是洛洛特乘勝追擊,繼續說道


    「派對開始的時刻,是不是提早一些更好呢?」


    「……哈?」


    話題突然轉變,令繆妮西婭不知道所措。然而,洛洛特對此不加理會。


    「燎這個人啊,其實相當的性急呢……大概卓巳也不遑多讓吧。畢竟那兩人,是能奉陪我這種一馬當先而又馬失前蹄的第一王女的人啊」


    所以啊——洛洛特接著說道。擺起惡黨的桀驁不馴,懷著宣戰一般的心情


    「——勸你還是提早做好覺悟哦?」


    ——卓巳他們,一定會來救我的。


    在洛洛特心中不是相信,不是期盼,隻是當作單純的事實。


    〇


    五月九日星期六。天氣晴。頭上是美麗的碧空。


    時間是上午六時許。仰望著空中的一點,仿佛滴落在藍色的床單上的汙跡一般漂浮的飛艇,卓巳確認好時間後將手機塞進口袋。


    周圍不顧一大清早就喧鬧起來。好幾輛運輸型的大型卡車來往穿行,運貨的身穿作業服的男人們在周圍忙碌地來回奔跑。畫有好幾條行車線的道路兩側,倉庫密密麻麻地並立著,遠處還有幾台威容不負長頸龍的起重機聳立著。


    這裏是倉庫區。港灣設施的一頭,與工業區相接的地方。在連通城市中心區的路上有海濱公園,朝碼頭走大概就能看到正在建設的fairygarden吧。


    卓巳現在佇立在相互推擠的其中一間活動倉庫的屋頂部分。


    此前抱起卓巳一躍跳上這個高度的燎守候在背後。她已經將自己<it><喜愛糖果的誘火>附著在身,進入臨戰狀態。


    想必她很焦慮。卓巳明白她的心情。如果在視線不好的夜裏起事,可能反倒會搬石砸腳——就算如此提議將時間延後的卓巳自己,忍耐也已瀕臨極限。天已經完全亮了,應該是時候動手了。


    卓巳轉過身去用眼神向燎示意之後,南瓜假麵微微頷首。


    「隨時都可以。既然誇下海口,就給我好好幹」


    她那不加修飾的言語,唯獨這種時候顯得很可靠。


    卓巳也點點頭。然後深深地吸了口氣,手臂前伸,嚴肅的宣告


    「——工作吧,小人們」


    隨後,倉庫的屋頂掀起波濤。不,是腳下毫無征兆瞬間增值的小人們遵從命令,迅速開展活動。


    卓巳的<it>,<矮人鬼工職人團>。具備的惡作劇是『工作』。


    將腦中勾勒出的道具完美的製造出來,神出鬼沒的活工具。


    這些小人會沉睡在卓巳的精神中,恐怕是一種必然。對於因為爸爸的事故為誘因不再相信機械的自己,如此相稱的<it>應該別無他物。


    發動惡作劇的地點選擇在倉庫區,是因為這裏的鋼鐵材料俯拾即是。之後考慮到要製造的東西,大而堅固的材料無論需要多少都不在話下。


    於是,意圖似乎是達到了。小人們以目不暇接的速度飛馳穿行,不用一會兒功夫便帶回來了大量的材料。


    製造在取得地理條件的基礎上,由於要製造的道具很顯眼,對於最初的實際工作有些擔憂,不過至此為止的發展都如期待一致。不,工作狀態和平時沒有差別。


    可是,問題發生在之後。


    「……喂,怎麽了?振作一點!」


    突然,小人們的動作眼看著開始變遲鈍。


    與其說缺乏精神,不如說感到困惑。換做平時,搬來用作零件的材料之後,馬上就會動工,可如今大部分的小人都隻是拿著螺釘和鋼架,無所適從的在周圍徘徊。


    卓巳想象出來了完成品,也知道製造和運行的流程。隻不過,要實現自己的願望,技術嚴重不足——看上去就是這個樣子。


    試著就這樣等待了一分鍾,狀況卻完全沒有變化。鑒於以前總是能在十秒前後就能完成作業的小人們的手藝,這是異常事態。卓巳忍不住吼起來


    「可惡,為什麽!?」


    「……辦不到哦。這大概就是你現在的極限了呢」


    背後的燎如此說道。衣服摩擦的聲音,大概是她搖頭所發出來的。


    「雖然將來不知怎樣,至少現階段的你無法如願製造出大而複雜的道具。不通過大量的修煉累積,提升階位的話……」


    「別說傻話了!現在哪兒有那個時間!?」


    卓巳轉過身去,對語氣中散發著斷念之息的燎怒吼起來。但是唯獨視線不曾片刻從一籌莫展地仰望著自己的小人們身上離開。


    卓巳向雙眼中注入力量。慢慢講述。除此之外,他無能為力,所以向與自己相同的靈魂的分身們,一個勁的送去話語


    「拜托了……拜托了啊。正是現在,我需要你們的力量。或許我的要求很亂來,但即便如此,我也想拯救洛洛特啊」


    洛洛特。現在身在遙不可及之地的女孩。


    她想為卓巳帶來改變。


    她用出其不意的吻破壞掉卓巳一直以來猶如承擔義務般不斷經受『螺絲的哀鳴』的價值觀,強行將他從過去的心靈創傷中拉出來,一起向前。


    對一塵不變的事物,對索然無味的事物,對死抓著現在不放的可悲之人的方便,全都不屑一顧——對,就如同如此宣講一般。


    實在太過傲慢,都要笑出來了。真佩服她,不愧是公主殿下呢。


    卓巳一直覺得『改變』是罪。認為所謂的遺忘隻是單純的惰性。能夠寬恕機械的背叛,感覺下次就能背叛爸爸以及自己曾經的心意,如論如何也無法掌控變化的方向。


    不過,這些似乎已經無所謂了。


    『螺絲的悲鳴』什麽的,其實隻要想讓它停下,隨時能能讓它停下。不過,有這麽一個給他改變的人。


    所以,或許改變也沒什麽不好。


    或許也能夠遺忘,能夠寬恕。


    在夜晚的工廠中,在機械的包圍中哭泣的年幼自己也是,就算隻剩一隻手的現在依舊時不時開心地擺弄機械的爸爸也是,大概都希望如此。


    所以,卓巳開口了


    「——喜歡」


    懷著充滿衝動,但決不摻假的感情。


    「我喜歡洛洛特」


    思念脫口而出的那一刻,仿佛棉花糖溶化在舌尖上。可是,這個味道斷然沒有消失。溶化,擴散到全身,化作明確的實感,喚醒卓巳。


    「我想救她。可是,為了實現這個心願,我無論如何也需要翅膀。所以……拜托了。讓翅膀運轉起來。讓我再次聽到歡聲吧」


    卓巳已經無法回憶起巧妙擰緊螺絲的訣竅了。可是,小人們——從卓巳內心深處冒出來的小小職人們,應該能夠好好沿襲並實踐爸爸的教導。


    最後,仰望著卓巳的小人們眼睛裏,開始緩緩地,重新煥發出力量。


    ——hee haw。


    首先是一個聲音回應。接著兩個、三個、聲音陸續增加。


    ——hee haw。我們盡力。


    ——hee haw。試試看。回應期待。


    ——雖然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不,一定能成功。讓我們做出來給你瞧!


    ——沒問題的!擰上螺絲!hee haw、hee haw!


    高昂的士氣,猶如海嘯。卓巳的思念,正確的轉達給了小人們。


    最初感覺隻是坦誠的麵對自己。感覺長眠於深海底端停止呼吸,猶如意識具合塊的玖堂卓巳,終於浮上了表層。


    刷新之後內心深處,飽飽地吸入空氣。混著工業區飄散出的油味的空氣,是那麽的懷念。卓巳有力地笑起來,再次下達命令


    「來吧,工作吧!小人們!」


    興奮猶未冷卻的小人們,再次開始作業。


    最初手法非常拙劣。和平時的工作狀態相比,猶如天壤之別。不過速速慢慢開始提升,作業效率著實在不斷上升。仿佛取回了平時的感覺——不,就像一邊工作一邊渴望提升自我的職人一般。


    在屋頂上,卓巳腦中描繪出的『翅膀』,正確無比的漸漸成型。


    「怎麽會、騙人的吧……?妖精之環的形狀竟然變了……」


    循著好似戰栗的呢喃轉過身去,隻見燎麵露怯色,凝視著小人們。正確來說,她的視線並非對著小人們,而是它們腳下。


    「這不可能!竟然僅僅一周時間就達到了第三階位,怎麽可能……!」


    卓巳僅從這隻言片語之中,大致理解了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


    「——不,這是可能的」


    卓巳充滿信心地斷言。猶如和不在此處的少女相互頷首一般。


    「我和洛洛特,自相遇之時便是奇跡。既然如此,奇跡此後也會繼續下去,不斷發生。這種小事,是可能的」


    這是強詞奪理。然而世界應該能夠允許並寬恕這種程度的『稀鬆平常的奇跡』。至少洛洛特會這麽說。


    小人們的作業,不停的繼續著。機械的翅膀,慢慢的顯露全貌。


    不久,哢鈴——大量螺絲一齊擰緊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和爸爸手持工具時奏響的聲音如出一轍,是悅耳的『螺絲的歡聲』。


    卓巳發出孩子似的笑聲。大功告成的小人們也齊刷刷起綻放笑顏。得到解放的心、思念,化作滿溢的吼聲飛出口。


    「我好想現在就去見洛洛特!」


    翅膀到手了。好了,去接公主殿下吧。


    〇


    『真敢幹呢,繆妮西婭小姐。漂亮的欺騙了我呢』


    這是男人的第一句話。


    雖說被推下了坑,但言辭中沒有責備之意。不如說,聲音表現出對現狀的期待,富有質地。雖然透過無線電的對話無法確認對方的表情,但男人定如以往一樣正露出遊刃有餘的笑容。


    接到部下傳來的收到通信的報告後,繆妮西婭來到royalhunt號的艦橋,聽取對方裝腔作勢的言辭,表情顰蹙。


    「……還是一如既往的悠哉呢,赫爾曼·雷尼德。還是說,這隻是單純的裝模作樣?不甘心的話,就老老實實說出來如何」


    雖說言語中透露出些微的優越感,但也看不出似乎從地麵某處發來通信的赫爾曼任何按捺的樣子。依舊飄飄然地回答


    『紳士無論何時都不會驚慌失措。不過因為沒能看出部下造反這一點,被認為是裝模作樣也無可奈何』


    「造反?荒謬之極。我等才是真正的愛國者」


    『嗬嗬,真像翅族信奉者的理論』


    還有臉說。分明是自己的部隊混進了信奉者都毫不察覺的無能之輩。


    雖然這麽想,但赫爾曼似乎讀出了繆妮西婭的思考,繼續說道


    『我也對你可能


    是信奉者有所懷疑哦。你或許沒有聽說過,其實你的事在本國憲兵團裏有記錄。這個情報,我也早已預先得到了』


    的確沒有聽過。可是,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翅族信奉者年年都在增加,隻要是大教團必定有信者打入政府內側的時代。憲兵團會精神過敏也無可厚非。


    「那麽,你的意思是,你是在知曉一切的情況下放任我自由的麽?」


    『雖然不曾想過會引發如此嚴重的事態呢。脫離本隊獨斷專行,綁架第一王女——不僅如此,甚至還占領大使館』


    「希望別用那種不中聽的說法。我等——」


    『啊,隨你去說。我們是沒有交點平行線。縱然吹得天花亂墜,依舊改變不了你們動用武力鎮壓royalhunt號的事實。從輿論的通常認識來考慮,這類人叫做恐怖分子哦』


    恐怖分子。竟然把懷著崇高目的的自己,說成是恐怖分子?


    『送來的聲明書我已經過目了。怎麽說呢,都是些陳腔濫調……主要內容隻有一個。你們對首腦會議的召開看不順眼』


    「那當然。竟然讓妖精鄉和人類世界打交道,這種愚蠢的行徑豈能容忍」


    翅族是地位遠遠高於人類的存在。能與他們偕行的,隻有一小部分遴選之人就足夠了。無法想象妖精鄉和劣等種族及其文明相互聯手。


    「假定翅族和人類之間產生巨大的交集,那也應該是遵循高低貴賤的關係」


    『換言之就是由翅族來支配人類,對麽?在保守派中也有極右思想呢』


    「並非支配而是庇護。卑賤之人受到翅族的保護與管理,有什麽不合理?」


    赫爾曼在無線電的另一側笑了起來。就如同得到稀奇的回答不禁失笑。


    『——我實話實說。你們的聲明書還沒有通報到阿瓦隆哦。因為會弄髒陛下的耳朵呢。所以我憑一己之見把它攔下了』


    咯吱、臼齒發出響聲。竟然以個人主張左右國家級問題,簡直荒謬絕倫。


    「膽大包天……難道你沒有理解現狀麽?」


    『非也非也,我早已了然於胸。你們的要求是終止首腦會議。如不聽從,你們便讓royalhunt號在fairygarden墜落——是吧?』


    與道出內容的重大程度截然相反,赫爾曼的口氣非常輕慢。


    『如果大國阿瓦隆的大使館被占領,最後還栽進地裏,的確能讓妖精鄉各國對來訪人類世界不得不感到躊躇。而且還讓第一王女也隨飛艇共命運,此事一經發生,首腦會議的召開毫無疑問會變得岌岌可危』


    「……你說,我等會犧牲王女殿下?」


    有錯麽?——被赫爾曼反問,繆妮西婭不禁無言以對。然而,她立刻出言否認。裝出氣勢淩人的樣子,對方不著邊際的見解嘲笑起來


    「怎麽可能。我等隻不過想讓陛下成為我們的旗幟。為了在誤入歧途的妖精鄉的現狀下掀起風浪,我們需要一麵醒目的旗幟」


    『哼哼,說得冠冕堂皇,終究還是恐怖分子。這隻不過是主張吧』


    可能出於強者的驕傲,赫爾曼的從容毫不動搖。實在可恨。


    『不管怎麽說,事態正是如此嚴重。難以想象你的背後單純隻是一個教團。恐怕黑幕是貴族,抑或與之相當的大人物吧。而且既然是翅族自身率領的信奉者組織,恐怕棘手程度相當罕有。雖然從聲明書的署名之類猜不出來,但若是能從你口中問出具體內容,必定會是對阿瓦隆有益的情報』


    「……真會繞彎子。你想說什麽?」


    『若是現在投降,對你可以從輕發落。正如剛才所說的一樣,因為你們的聲明還沒有通報到本國呢』


    一時沉默下來。在艦橋看守被俘船員工作的部下們,全都停止動作看了過來。


    他們同樣年歲的臉上,浮現出仿佛期待著什麽的表情。充滿不安與困惑的成群視線窺探自己的臉色。繆妮西婭的煩躁感進一步攀升。


    雇主借與的兵士現在不在這裏。引導壓製大使館的他們,身份比起部下,更接近監視者。總是讓他們呆在身邊會很煩,於是以俘虜中存在多名妖精使為由,讓他們進行去監視了。不過,或許這是失策。如果他們在這艦橋上,一定不會擾亂統率,一瞪就會靜下來。


    「……投降?不可能。我等可有任何一件事做錯?」


    這話仿佛在說給動搖的部下們。赫爾曼『很好』笑了起來


    『既然如此,我也做出相應的處置好了。實話實說,我也覺得沒有任何激情的兵不血刃有些掃興。能夠迎來施展身手的機會真是再好不過了』


    「不愧是自信家。有本事到這天上來麽?」


    『對於年邁之人有些嚴酷了。但並非去不了——隻不過,或許有其他人會引導你。我對此也很看好哦』


    莫名其妙。——繆妮西婭條件反射地準備反問,


    「!?」


    可是搶在前麵,異變發生了。


    激烈的搖晃突然向royalhunt號襲來。最初以為是強風吹動船體,然而搖晃斷斷續續的持續著,每一次都會響起類似爆炸的聲響。就好像遭到了來自某處的炮擊一般。繆妮西婭尖銳地質問部下


    「發生什麽了!?敵襲!?」


    「不、不知道!雷達剛才……」


    「那麽步哨呢!?那幫家夥在做什麽!?別告訴我在打瞌睡!」


    艦橋俄然騷動起來。在此期間,唯獨從仍在通信中的無線電中傳出的赫爾曼的聲音,不分場合的爽朗。


    『哦呀,是號炮。派對開始的信號麽?似乎按照預定上演了呢』


    赫爾曼以仿佛最初便預料到了這樣的發展的口氣,繼續講道


    『繆妮西婭君。這個號炮在我聽來,是你的破滅之聲哦』


    〇


    震破royalhunt號的震動與爆炸聲,傳到了洛洛特所在的客房。


    發生了什麽。錯不了。洛洛特迫不及待的衝到窗邊。此時,她隻覺得因為繆妮西婭推薦而穿上的豪華的純白禮服妨礙行動,連有監視攝像頭的事情都拋在了腦後,大膽的掀起了裙裾。


    從窗戶看去,依然隻有那片天空。由於飛艇提升了高度,從角度上無法俯視到地麵,相反抬頭會被吊著吊籃的巨大氣囊阻礙視線。雖說風光明媚,但果然是一幅過於缺乏變化的風景。


    可是在下一刻,仿佛裝點這毫無變化的天空一般,幾團爆炎在飛艇周圍綻開。


    「……啊!」


    洛洛特不禁驚呼,凝目而視。由於距離很長很難分辨,但有什麽東西正電光火石地在空中飛來飛去。爆炎是從那架謎樣機體發射出來的圓筒狀物體——拖著白煙的尾巴好像導彈的東西每次擊中飛艇所產生的。


    是戰鬥機麽?遠遠看去的確能夠確認到翅膀一樣的東西。可話說回來,尺寸果然很小。感覺隻有小汽車的一半大。而且機體的形狀也有些奇怪。最關鍵的是它難以置信的速度。


    「難道說,是ufo!?」


    好厲害。如果是這樣,那可是大發現。嗯,大概不是的。


    就在這段時間裏,謎樣機體描繪出複雜的軌跡,緩緩向這邊靠近。隨著距離的接近,它的樣子也越來越清晰。


    直白的表述,那是一架可以稱作是『帶著兩片翅膀和尾翼的水上摩托』的東西。


    勾勒出銳利曲線的機身,就像一隻箭頭。可能是出於保護色的目的,漆裝是天藍色。機身後麵有類似噴射器的東西,後麵分發出燃勢凶猛的青白色火焰。沒有座艙,取而代之是座位和操縱杆,然後正麵有塊敷衍了事的防風玻璃。搭乘者必然變成了幾乎暴露在外的狀態。


    然後,對於


    洛洛特來說,那位搭乘者才是最重要的。


    「卓巳!」


    因為有窗戶,所以她的聲音傳不過去。但是她非常開心,不經意就叫了出來。


    坐在擬摩托上的,是卓巳。在座位後麵是手挽著卓巳腰部,麵色有些發青的燎。


    擬摩托遽然放慢速度,和飛艇的吊艙並駕齊驅地飛翔,卓巳倏地向這邊招了招手。這是讓自己下來的信號。洛洛特退後之後,擬摩托的側麵放射出了數枚某種東西,將阻隔他與她的礙事窗戶和牆麵轟飛。


    隨後,爆發出轟然呼嘯的強風。強烈的寒氣灌入房間內,讓洛洛特不由摟住肩膀,但內心依舊非常火熱。洛洛不輸給風聲,叫喊起來


    「hee haw!像騎兵隊一樣衝過來我很開心,不過有點太慢了!」


    控製著擬摩托操縱杆的卓巳露出惡作劇的笑容


    「別認定救你就像彈指一揮一樣簡單啊!多少著急一下啊!另外,這種時候應該說『像白馬王子一樣』!」


    感覺他好像情緒很高昂。連洛洛特也興奮起來。


    「誒嘿嘿。我有好好打扮,等待你的到來哦?王子殿下」


    「啊,那件禮服很合身哦!像公主一樣!」


    「卟!我就是公主啦!」


    卓巳笑了。洛洛特也笑出聲來。燎不知怎的顯得興趣索然。


    接著擬摩托一口氣將機體接近極限地靠過來。卓巳朝著裙擺隨風飛舞的洛洛特,以不穩定的姿勢奮不顧身地伸出手。


    「過來,洛洛特!」


    洛洛特自當沒有猶豫的理由。雖然搞不好反倒會直接掉向地麵,但自己的翅膀現在確實地就在這裏。就算掉下去,卓巳也會接住自己。


    所以洛洛特抓住了伸來的手,向前跨出一步——


    「閃開,卓巳!」


    緊迫的聲音發出警告。是燎。


    洛洛特轉身的同時,男人們踹破房間的門闖了進來,用手中的槍支瞄準卓巳他們。


    「——不可以!」


    瞬間,洛洛特張開雙臂,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彈道。


    男人們扣扳機的手微微躊躇。趁此機會,卓巳所乘坐的擬摩托翻轉機翼飛上高空退避。機身藏到氣囊後麵之後,立刻不見蹤影。


    洛洛特鬆了口氣。男人們咋舌,衝向牆壁上破開的大洞追擊逃跑的敵影。最後,繆妮西婭踏著優雅的腳步走進屋內。


    「這可不行,殿下。怎麽能上那種賊船,擅自離艦」


    麵對恬不知恥的她,洛洛特頭一次萌生出強烈的憤怒。


    「賊?誰才是賊?」


    洛洛特惡語相向。如此不悅的聲音,感覺好久沒有過了。


    「不論怎麽說,突然開槍是不是太過分了?繆妮西婭小姐」


    「……斥責的話,等事情過後隨您高興。現在要轉移了。這裏很危險」


    我帶您去艦橋——如此告知之後,繆妮西婭轉過身去。雖然洛洛特感覺還完全沒有說夠,但由於她的部下就守在身後,無可奈何隻好移步。


    此時,洛洛特害怕流失掉一般,感受著微微殘留在指尖上的,與卓巳相互觸摸之際的觸感。


    〇


    雖然看到洛洛特很精神的時候在內心喝彩,但事情果然無法盡如人意。卓巳歎了口氣,一口氣打開節流閥。


    「哎呀哎呀……要重整旗鼓麽」


    借助<矮人鬼工職人團>的惡作劇製造的飛機迅速提升速度。下麵是大得仿佛會擾亂距離感的巨大飛艇,猶如一隻遨遊在天空中的鯨魚。


    「不要鬆懈!那幫家夥要攻過來了!」


    跨在座位後麵的燎尖銳的叫起來。這架水上摩托型飛機由於使用<喜愛點心的誘火>的鬼火作為推進力,在飛行的時候燎無法參加戰鬥。由於按照以往的作法,能夠承載兩人的重量並讓機體高速飛行的話,無論如何也需要龐大的熱能,因此必須戒備敵人的誘導兵器,所以隻能采用這種方式。若是藉由<it>的惡作劇所產生的能量,應該能夠騙過熱敏元件。


    換而言之,想辦法解決眼下問題變成了卓巳的任務。


    「要飛了!抓緊!」


    回以怒吼之後,為了讓機體水平側滑,朝著飛艇直線俯衝。肆虐的烈風拍打著耳朵,機體的翅膀撕裂雲霞,猶如迅雷急速下降。


    隨後,無數火線朝飛機迸發出來。從飛艇各處,不知從何時伸出粗野的槍身。就算一般用掛牌企業的宣傳來偽裝,但原本的用途是翅族監視城市的空中要塞。果然和平的非武裝隻是空想。


    卓巳目不暇接地控製操縱杆,躲開機槍的瞄準。雖然考慮從上方發動攻擊比較安全,但飛艇的氣囊部分早已設置了槍座,沒有死角。從常識考慮,此時一邊躲開槍林彈雨,一邊靠近就好。可是——


    「你要幹嘛!?時限要到了哦!?」


    燎嫌煩一般用手撥開隨風擺弄的黑色長發,擔心著時間。


    沒錯,卓巳的<矮人鬼工職人團>存在著『創造的一切道具五分鍾就會破壞』的棘手限製。的確由不得他太猶豫。


    「和當初預定的一樣!直接闖進去,救出洛洛特!」


    「能趕得上麽!?我可不願意衝進去之前就在空中分解!」


    「總有辦法的!所以,要稍微強行突破了!」


    說完,在短暫思考之時,卓巳如此補充


    「另外!你別貼得那麽緊!」


    「什——!?什麽意思!讓我抓緊的是你吧!?」


    「並不是討厭的意思!隻是,那個……從狀況上看感覺很糟糕啊,各種事!」


    燎似乎沒懂,歪著腦袋。真希望她能意識到貼在自己背後那兩個隆起。集中力都被擾亂了。


    「啊,受夠了!別說些不清不楚的話了,給我快想辦法!不如說,不管哪裏都行,趕快降落吧!」


    燎格外迫切的控訴起來。說起來,她的臉色從剛才開始就很讓人擔心,難道說——卓巳心想。


    「你……不僅是路癡,還有恐高症麽……?」


    「才、才不是!可是,事情總得有個限度吧!?這太高了啊!」


    淺顯易懂的反應。卓巳清楚的理解。無論是這架飛機還是燎都快撐不住了。


    卓巳進一步打開節流閥。身後的燎東拉西扯地再次戴上麵具,向設置在飛機尾部的裝置——插進那裏的提燈伸出手。一旦她全力發動<喜愛點心的誘火>,噴射器噴出的蒼炎就會更加猛烈。


    於是,開始爆發性的加速。卓巳和燎所乘的飛機,漸漸踏入危險的速度領域。極力控製回旋和減速,朝著眼睛下方的royalhunt號直線俯衝。


    「不、不管怎麽說,這種事是辦不到的啊……!」


    不知原因是否在於承載在身體上激烈的重力加速度,燎的尖叫猶如被扯爛一般變得沙啞。


    但卓巳顧不了那麽多。時間緊迫,最關鍵的這是雙人(前後)座。既然沒辦法玩出雜技飛行的動作,就隻能以速度製勝。而且機槍如今也在持續掃射,不管怎樣,在這裏停下來隻會變成蜂窩。由於這架飛機出於各種各樣的理由盡可能小型輕量化,所以非常脆弱。搞不好中一發子彈就會升天。


    「話雖如此,果然隻有亂來了!應該添加發煙裝置的麽!」


    「你、你……你就不怕麽!?」


    或許已經失去了保持冷徹表情的餘裕,燎用哭聲發問。


    說實話,卓巳並不那麽怕。明明身陷險境,卻幾乎感覺不到恐懼。或許是麵對太過失度的狀況,相反內心被麻痹了吧?


    不,並非如此。隻是耳邊傳來了『螺絲的歡聲』。自己內心的螺絲正持續地正確擰緊。而且,要去的地


    方有洛洛特等待著自己。僅此而已。


    沒什麽不可思議的。害怕的理由,壓根就找不出來。


    子彈在裝甲的表麵粗暴的撫過。機體在臨近自毀之前發出不祥的傾軋聲。視野溶化了,時間的流逝發生扭曲。即便如此,卓巳依舊沒有放慢速度。


    然後,最終逼近了敵人的根據地。


    卓巳瞬間打滿操縱杆,為了從氣囊旁邊擠進去,衝出船體的正下方。目標是吊艙的尾部,向機艙相連的艙口。


    卓巳一邊讓機體筆直衝向機艙,一邊拉動操縱杆跟前的控製杆。隨後,從機體前端射出形狀和大小酷似橄欖球的鐵球。鐵球的勢頭沒有那麽強,當然,也沒有能夠貫穿厚厚艙門的威力。可是,那顆鐵球在將要擊中之前從中間分成兩部分,塞在中間的東西——小人們被放了出來。


    「動手!」


    卓巳簡潔的下令。憑著慣性在空中飛舞的小人們,按目標爬上了艙門。


    卓巳在這段時間裏依舊沒有減速。雖然背後的燎大聲叫喚著意義不明的東西,但卓巳隻留下一句「要衝進去了!」,隨後無視。


    卓巳和燎所乘的飛機準備飛進機艙的時候,和小人們對電子係統做完手腳打開艙門,幾乎在同一時刻。


    在艙門完全打開之前,機體幾乎強行地從縫隙中鑽了進去。由於是左右打開的類型,衝入的時候雙翼被折斷了,但卓巳已經不放在心上。卓巳將手從操縱杆上撒開,轉過身去,壓在燎的身上縮成一團,用身體來保護她。


    隨後,爆發出強烈的衝擊。


    在胴體著陸的瞬間,座位下內藏的氣囊將卓巳和燎吞進去一般展開。然而,這種程度的防護仍舊無法完全緩和襲來的衝擊。機體在地板上好幾次猛烈地彈起來,銅與銅之間相互摩擦的討厭聲音,響徹整個機庫。


    時間恍如隔世地停止了。這段時間,卓巳一直緊緊的抱住燎,委身於極度的緊張感之下。在近距離感受到死亡,難免被嚇的魂飛魄散。


    不久,搖晃慢慢減弱,機體總算停下。


    「……………………?」


    卓巳戰戰兢兢地抬起臉。


    還活著。全身上下都在痛,但是沒受明顯的傷。燎也平安無事。盡管還蹲在座位上瑟瑟發抖,但那單純隻是恐懼殘留的餘音吧。


    接著四下張望。眼前隻一個相當寬闊的空間。視線的一端,確認到了集裝箱以及應急用的水上飛機。這裏就是機庫,應該錯不了。


    著艦似乎沒出大的問題——明白之後,大量的冷汗一並從全身滲出。


    真是的,太瘋狂了。飛行期間什麽也沒感覺到,可冷靜下來一回想,卻發現做了不得了的事情。卓巳發自肺腑地覺得,真虧自己沒死。


    此時,燎也終於抬起臉。


    「……不可思議。我竟然還活著」


    不愧是燎。曆經了那種驚心動魄的冒險,卻立刻就恢複了常態。雖然眼角還殘留微微的淚痕,但為了對她的高潔表示敬意,卓巳也就裝作沒有在意。


    「變成了一場出乎意料的粗暴飛行呢。我道歉」


    「完全感受不到歉意呢。這要是放在航空會社,負責索賠的部門會被抗議電話打到神經衰弱呢」


    「都說了是我不好啦。下次我會努力提供舒適的空中之旅的啊」


    「說什麽蠢話。還有下次麽」


    之後也嘮嘮叨叨的發了一通牢騷之後,燎歎了口氣。隔了一會兒接著說道


    「我說——你小子打算抱到什麽時候?」


    經她這麽一說才察覺到,卓巳連忙把手從她的腰上拿開。


    「抱、抱歉。不經意就……」


    「不經意?是一直才對吧。要是覺得抱著舒服就老實坦白吧?你這沒節操的」


    「別開這種玩笑了……是真的。我也不好處理啊」


    卓巳為了隱藏泛起紅潮臉別過頭去,相反燎露出慈母般的笑容。


    「嗬嗬。剛才,我頭一次覺得你『可愛』呢」


    「……啊,是麽。我一開始就覺得你『不可愛』哦」


    是麽?——燎變回了往常的冰冷語氣佯裝不知,從破破爛爛的飛機座位上敏捷的跳下來。卓巳也效仿她,靜靜地踩在機庫的地麵上。


    就在此時,從通道那邊傳來幾個腳步聲。似乎是來排除入侵者的。燎從飛機中取出提燈然後高舉,雙眼聚滿危險之色。


    「來得正好。拜某人粗暴駕駛所賜,我正一肚子火呢」


    燎吐出極為可怕的話。話說,女孩子最好還是不要露出這種表情才是。


    卓巳想象著那群可憐羔羊的末路,暗自念起記不大清的般若心經。


    〇


    「你說讓敵勢力入侵了!?如此失態,你們竟然還心安理得!」


    繆妮西婭把安裝在通道上的艦內電話的受話器重重地拍了回去,煩躁地亂撓頭發。看著這個情況的洛洛特也不由可憐起她來,不是出於挖苦,而是發自真心的如此說道


    「投降吧,繆妮西婭小姐。怕是沒戲了呢」


    初看之下,她的部下大部分集中在第二層,剩下的第三層的妖精使也是零零散散。飛艇的優越性,也在敵人至入侵之際化為烏有。然後,且不論卓巳,在封閉空間同燎的<喜愛糖果的誘火>為敵等於自取滅亡。無論湊集再多的人,隻靠低階位妖精使也無法處理這種狀況吧。


    然而,繆妮西婭就如同硬撐著不肯接受敗北,轉過頭去。


    「還沒有……還沒有。還沒有結束。這點小事怎麽能輸……!」


    接著,她仿佛要砍上去一般緊緊盯著一名部下,


    「他們呢?和h小隊取得聯係了!?我應該讓他們看管俘虜的吧!」


    「這、這個……讓其他小隊去確認過了,但他們不在崗……」


    「那就給我立刻找到他們!隻要他們在,總有辦法對付入侵者!」


    看到如此拚命的對答,深思著的洛洛特表情顰蹙。原來如此,判斷大局已定似乎還為時尚早。既然能與燎一戰,他們有第四階位的妖精使麽。


    真不想他們負隅頑抗啊。——雖然如此心想,姑且還是先把話對繆妮西婭挑明。


    「如果有必要,拿我當盾牌如何?雖然覺得大概是沒用的」


    她的陡然停下動作。轉過頭後,直勾勾的盯著洛洛特。


    「……那兩人會舍棄殿下?」


    「我的意思是這樣隻是火上澆油。卓巳和燎絕對會來救我的」


    大概是單純當成了故弄玄虛吧。繆妮西婭露出狐疑的表情。可是,洛洛特說的一直是心裏話。因為真正的信賴,就是這種東西。


    「……總之先向艦橋轉移。還請您同行」


    明明沒有過問的意思,卻刻板地維持禮節。繆妮西婭走了出去。洛洛特也勉為其難的跟在後麵。後麵還帶上了大隊的武裝過的年輕人。


    前進了一段時間後,來到了一扇格外巨大的門前。那邊大概就是艦橋了。


    繆妮西婭剛一靠近,門便無聲地打開了。看來是扇感應門。不知該說不愧是阿瓦隆的大使館,還是該說他們在無謂的地方也愛花錢。


    不過,穿過門之後,繆妮西婭的身體立刻抽筋似的顫抖了。因為她停得太突然,差點沒讓洛洛特撞到她。


    洛洛特詫異地仰視著繆妮西婭的後背。雖然分辨不出表情,但她的背影就是她在戰栗的最有力的寫照。


    怎麽了?洛洛特剛想問,就在此時。


    「呀,繆妮西婭君,打擾了」


    從房間裏響起一個特別裝腔作勢的聲音。


    是個熟悉的聲音。於是洛洛特也察覺了大致的情況,從如石頭一般僵住的繆妮西婭身邊向


    艦橋內側瞟去。


    被大排的控製台擠得慢慢的房間內,那個人物對船員們難以形容的表情不予理睬地笑著,悠然地等候著洛洛特等人。


    「hee haw。今天是個晴朗的日子呢,小姐們。真令人憂鬱呢。煙雨迷蒙的俠客,在這種日子遊覽飛行,實在不夠灑脫。小姐們不這樣覺得麽?」


    肩膀上隨意地披著無袖長外套。頭上戴著圓頂禮帽。讓嘴中叼著的煙鬥彌漫紫煙,隻是佇立在這裏便散發出壓倒性存在感的男人——


    「不過之後會降下血雨,或許能稍稍消解愁苦呢」


    赫爾曼·雷尼德登場了。


    〇


    繆妮西婭的混亂到達了頂點。本來就被那兩個妖精使鬧得不可開交,精神上已經被逼到極限,此時絕不能正麵對峙的男人又出現了。而且還毫無征兆,猶如突然降臨的災難一般。


    「這樣可不行哦,赫爾曼」


    代替經受不住向後退去的繆妮西婭,洛洛特走上前去。


    「血雨什麽的……說出那種話讓女士害怕,可不是紳士所為哦」


    赫爾曼的話其實並不可怕。被洛洛把某處偏差指了出來,可赫爾曼笑得十分開心。


    「嗬嗬,遇上公主我也顏麵盡失了呢。難得周到地準備好了舞台,沒想到突然就被點破了。——啊,失敬。公主言之有理。女性是必須尊重的,無論對方是怎樣的人」


    赫爾曼若無其事向繆妮西婭看去。雖然沒有特別瞪著,目光中卻能嗅到潛藏著的強烈的某種味道,繆妮西婭心驚膽戰。


    「為、為什麽……會到這裏……?」


    「不對啊,繆妮西婭君。問題提錯了哦?要問就該問『怎麽』」


    對。正是如此。自己從一開始就知道赫爾曼要來這艘royalhunt號。但是,他應該無計可施才對。


    赫爾曼的<泛濫的狂駒>雖然能夠在空中飛馳,但高度比較有限,不具備飛行能力。而且,利用直升機和飛機這類常軌移動手段,也需要花去很長時間才能確保使用。就在幾分鍾前進行無線電交談的時候,信號的的確確是從地麵發射的。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登上royalhunt號,實質上可以說是不可能的。


    應該考慮借助其他擁有瞬間移動惡作劇的<it>之力的情況麽?


    不,即便如此也無法釋懷。通常這類<it>在移動前都要施標記作為參照物。如若不然,則會『無法跳躍』到目的地。能從自由坐標向坐標移動的,僅限於高位的精靈使。可是現在屯駐在日本的阿瓦隆正規部隊應該沒有這類稀有人才。


    「你到底使了什麽魔法?」


    「很簡單哦。總之有『已經標記了這艘船的妖精使』就夠了吧?」


    赫爾曼豎起食指咕嚕咕嚕地轉著,樸實無華地揭開真相


    「是你的部下將我帶到這裏來的呢」


    「什……!?」


    「喏,就是他。這位少年。記得說過,叫萊納斯君吧?」


    怎麽可能。萊納斯背叛了?部隊中最年少的那個孩子?


    繆妮西婭想從感情上否定——可是,她在此之前更快地察覺到了。因為視野之中,混進了兩名並非負責艦橋的部下。


    「……馬特雷。布魯特」


    繆妮西婭用顫抖的聲音喊出他們的名字。他們是前天的作戰中,負責鏟除玖堂卓巳的兩個人。雖然任務失敗了,但他們在部下之中也是對繆妮西婭分外忠誠的年輕人。


    然而,他們如今為何沒有前去迎擊入侵者,卻在這裏。


    「你們背叛了麽……?和萊納斯一起,背叛我?你們忘記我的收留之恩了麽?」


    馬特雷和布魯特什麽也沒有回答,隻是尷尬的注視著腳下。


    代替兩人回答的,是赫爾曼。


    「你誤解了,繆妮西婭君。無論他們還是萊納斯君,都不是背叛。雖然與我共謀的人另外還有很多,但全都是懷著為你著想的心情展開行動的哦」


    「真虧你能如此厚顏無恥……!你是怎樣馴服我的手下的!」


    「所以才說這是誤解。他們是為了阻止你愚蠢的行為才和我做了交易。為捉拿你提供協助,取而代之希望能減輕你的罪」


    愚蠢的行為?減罪?開什麽玩笑。——繆妮西婭不甘心,牙齒咬得咯吱作響,但赫爾曼從容的接下了繆妮西婭的怒氣,輕快地對身旁的二人使了個眼色,接著說道


    「順帶一提,你的救命稻草已經被徹底斬斷。期待援軍隻是白費力氣」


    「你說什麽……!?」


    看吧——配合他的台詞,馬特雷等人從控製台的陰影下拖出了什麽東西。看到那個,繆妮西婭的喉嚨下麵發出小聲的悲鳴。因為一名身穿黑衣仿佛聖職者的男人,正翻著白眼無力地躺在那裏。


    這是不明去向的h小隊的成員。是本應派去監視俘虜的,教團派來的人。他的手腳都上了鐐銬,脖子上戴著封印<it>的特殊器具。


    「難道你以為我會隻身登上這艘船?」


    對著啞口無言的繆妮西婭,赫爾曼毫不炫耀自己的高明,用冷冰冰的表情講道


    「我曾說過預備隊中有高價位的妖精使在待命吧。幾位老道之人早已先行一步被派上船,迅速完成了壓製。自暈厥的這位以下七人,全員既已拘束完畢。直至此刻本想一直暗中行事,所以不得已要將營救人質推遲,不過萊納斯君一行人幹得很不錯呢」


    「哇。赫爾曼真厲害。卓巳他們來砸場子,結果被你當成佯攻來利用麽?」


    洛洛特噘起嘴,指出赫爾曼的算計。赫爾曼「如您所知,公主」微笑著,接著一邊仔細端詳倒在腳下的黑衣男子,一邊獨白


    「話雖如此,我也曾以為會有些棘手。根據部下的報告,他們似乎是幫相當厲害的家夥,不過……嗬,不過如此麽。有些失望呢」


    這是我的台詞。——繆妮西婭心想。明明聽說他們是在教團經受過嚴酷修煉的對妖精使戰鬥專家,但事實完全不是那麽回事。


    繆妮西婭感覺洛洛特、赫爾曼、馬特雷和布魯特、其他眾部下——所有人全都用可憐的目光看著自己。繆妮西婭的鼻筋刻上深深地皺痕,奮然胡亂叫喚


    「為什麽……為什麽就是不明白!?明明我所做的才是正確的!」


    「我說過吧?這隻是主張。你的確是翅族信奉者,或許對與人類世界結交的妖精鄉的未來感到擔憂,然而幹出此等暴舉,應該出於與這種主張和理想截然不同的動機,隻是單純的『泄憤』哦?」


    繆妮西婭被完全看穿了。領悟到這一點的瞬間,她幾欲跪倒在地。


    無論如何忍耐,腳下依舊不穩。視野搖搖欲墜。赫爾曼的話,就是如此正確地刺中了繆妮西婭的痛處。


    「雖然不知道你的雇主是誰,但那個人不是看透你的脾氣,利用了你麽?」


    「……怎麽回事?赫爾曼」


    身旁的洛洛特詢問。對她來說應該是根本無所謂的事情,但聲音十分嚴肅。


    「正如聽到的一樣。是泄憤哦。換成刻薄的話來說,隻不過是彰顯不幸罷了」


    「不、不對!我……!」


    「別在假托『正確』了,真讓人看不下去。——公主,她呢,隻是對無論曆經多久都不肯讓自己成為妖精使的翅族們,單純的胡亂宣泄不滿哦」


    洛洛特吃驚地望著繆妮西婭。繆妮西婭低下頭,下唇咬得滲出血來。


    「馬克裏尼家原本是侍奉非常強大的翅族貴族的名門家係。然而,曾經破壞了本應尊崇的主從關係,在她父親那一代,馬克裏尼家便被利用完就舍棄了。可是,她即便如此也沒有徹底放棄,為尋新主人而一直侍


    奉翅族。被舍棄了,再換別的主人。她如此這般,隻要是翅族,不論對誰都會搖尾乞憐。她無論如何也想成為『遴選之人』」


    遴選之人。得到翅族寵愛的人。奇跡的承繼者。妖精使。


    「但是,沒有出現對她授吻的翅族。無論任何人,都將她視作用完就扔的棋子。——結果就成了現在的狀況,公主。她想大聲叫喊,喊出自己的價值哦」


    「所以,是這樣……?」


    洛洛特低語。一切連上之後,她的眼中寄宿起理解之色。


    翅族的王女,不食人間煙火的公主殿下,究竟『理解』自己什麽呢?


    「所以,繆妮西婭小姐就把部下們當做道具來使麽?」


    沒錯。有什麽不對?他們雖然是孤兒,卻是妖精使。是將繆妮西婭憧憬得不得了的身份,毫不費力握於手中之人。明明和自己一樣是被翅族舍棄的人,卻遠遠不及自己對翅族的獻身精神。隻是收留他們,他們就應該感恩戴德。


    「哼。於是就把部下當成了自己不斷積累的憂憤的排泄口。使喚起來相當粗暴呢」


    「……無法理解哦。大家都對繆妮西婭小姐心存感激。這份心意千真萬確。我認為他們真的想成為你的力量。這種事情,明明就連局外人的我都看得出來……」


    繆妮西婭冷笑。她隻能冷笑,除了冷笑什麽也做不到。


    「現在的我,就和將我舍棄的翅族一樣——你是想這麽說麽?」


    似乎一語中的。洛洛特鉗口。可是,她馬上又張開那楚楚可憐的嘴唇,


    「你就那麽想成為妖精使麽?這種事,就那麽重要麽?」


    這一刻,繆妮西婭對眼前的第一王女湧上近乎瘋狂的殺意。


    因為這是她的忌語。在對翅族真正的忠誠——這種欺瞞之下隱藏的黑色感情,如今明確地表露出來。


    現在仍有能夠做到的事。那就是將現實的嚴酷,告訴這位愛做夢的小丫頭。


    於是繆妮西婭從懷中掏出手槍,將槍口按在了洛洛特的脖子上。


    「!」


    洛洛特身體一竦。感覺真不錯。雖然沒有扣下扳機,但她害怕的樣子對於繆妮西婭荒蕪的心是些許的慰藉。赫爾曼息事寧人地搖搖頭。


    「哎~,這話讓我說未免有些不好。但我也覺得剛才是公主不好哦?」


    「……我知道。這不是身為翅族的我可以隨口說的」


    「給我閉嘴!」


    繆妮西婭粗聲一喝,然後迅速將洛洛拉向身邊,一邊用她的身體當做盾牌,一邊後退,朝剛才進來的門移動。守候著的部下們上前,與後退的繆妮西婭交換位置。沒錯,這才是道具應有的樣子。


    「鬧夠了沒有,你們這幫混蛋!明白現在的狀況麽!?」


    出錯的道具在叫喊著什麽。是布魯特。接著就連馬特雷也露出很懂的表情放出話


    「你們不要執迷不悟了。扔下槍,抓住繆妮西婭大人」


    「閉嘴,不知羞恥的東西!就算天塌地陷也要追隨她的誓言,難道忘了麽!」


    「……怎麽可能忘得了。但是,這樣會讓她永遠都得不到救贖」


    笑了。不經意間,道具們擅自開始窩裏鬥了。感覺恨不得殺掉對方。


    多虧部下們上前,忽然築起了一堵人牆。如今赫爾曼的視線被擋住了。或許能趁此機會逃掉。繆妮西婭繼續向後退。


    然而又沒能走上幾步,腳又突然停下。


    不知從何處傳來了爆炸聲。與此同時,地板傳來微微的震動。與剛才飛艇遭受襲擊時不同,這次的爆炸明顯是內部發生的。


    因為爆炸和震動正緩緩靠近,艦橋裏的所有人都緊張地咽了口口水。不久,開始聽到槍聲和怒吼,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偏向了同一個方向。是連接左舷通道的一扇小門。


    唯獨赫爾曼在這種情況下依舊很愉快似的。


    「哼哼。看來遲到的派對參加者,終於要到場了?」


    裝腔作勢的台詞。就在準備迎合他的時間點上,突然,門被轟然掀飛。


    爆炎舔舐繆妮西婭的視野。


    是幽邃、恍燃的,青色鬼火。


    這藉由惡作劇催生的火焰,若不是以前飲下了消除認知濾鏡的秘藥,身為常人的繆妮西婭是無法看到的吧。


    乘著描繪出逆弧的猛火之浪,似乎在通道內戰鬥過的幾名部下被拍到了艦橋的牆壁上。於是片刻之後,響起男女之間有些脫線的對話。


    「好燙、好燙燙燙!——喂!稍微控製一下啊!」


    「我在控製。可是,我感覺不到燙的」


    「我很燙啊!」


    繆妮西婭嘴角扭曲起來。不順眼的家夥源源不斷地來到這裏。


    雖然與自己同樣出身於侍奉翅族的家族,卻被主人當做『青梅竹馬』的少女。分明是第一王女心血來潮所選擇的<比翼騎士>,然而作為妖精使卻才華橫溢的少年。


    在繆妮西婭眼中,這兩人在某種意義上是最難以容忍的種類。


    「卓巳!燎!」


    洛洛特仿佛要撕裂喉嚨一般呼喊兩人的名字。


    仿佛回應她的聲音,兩人的身影立刻出現在艦橋。


    「hee haw,綁架犯們。感謝今天招待我們參加派對」


    首先玖堂卓巳踴挑釁的眼神睨視眾人。


    「然而,卻不見美味佳肴呢。是讓我把這裏的所有人全部吃光麽?」


    接著是尖帽和鬥篷的真崎燎,她用手消去南瓜麵具,悲愴地笑起來。


    然後兩人異口同聲的接著說道


    「「——這場架,我們接了」」


    演員到齊了。


    〇


    卓巳的視線迅速掃遍房間內。


    洛洛特。拿洛洛特當盾牌的西裝女。赫爾曼。在赫爾曼身旁僵住的,在購物中心襲擊自己的二人組。成為俘虜的艇組人員。另外,還有挺著槍的烏合之眾。


    「——感覺情況變得複雜了呢。誰是敵人,誰是同伴?」


    「怎麽可能有人站我們這邊。除了洛洛,都是敵人」


    卓巳對燎粗暴的說法點點頭。的確如此。


    接著,卓巳對聚集在此處的眾人,不加區分的喊道


    「我們不太清楚狀況,有沒有哪位好心人講解一下?」


    「好,交給我吧!」


    「嗯,你先安靜下好麽?——於是,有沒有哪位好心人講解一下?」


    要不要這麽過分!?——如此叫喊的,自然是洛洛特。她就算被槍指著卻依舊歡快得沒頭沒腦,但她其實並非完全沒事。她緊張得瑟瑟發抖肩膀,就是證據。


    卓巳也想盡早將她救下,但還是用撲克臉將急躁的心情掩蓋下來。


    「呀,歡迎參加派對。玖堂卓巳、真崎燎。我對你們的出席,由衷的表示歡迎」


    搭腔的是赫爾曼。主辦者明明不是他,還是老樣子喜歡裝模作樣。隻不過,這個男人愛出風頭的毛病唯獨現在來得正好。卓巳轉身麵對他。


    「赫爾曼,你說好了。麻煩說簡單點」


    「哼,真拿你沒轍。——拿公主當盾牌的這位是繆妮西婭·馬克裏尼。是這些拿槍的年輕人的頭目。原本作為我的部下來到日本,但發動叛亂占領了這艘royalhunt號。她要求終止阿瓦隆首腦會議,以不從則將飛艇墜入fairygarden相威脅。這邊的兩位是為了阻止主人的愚行敢於違逆主人的好漢」


    終止首腦會議?讓飛艇墜落!?雖然非常震驚,卓巳但動搖依舊不形於色。


    「……這可真是危險呢。也就是說,她就是這次騷亂的元凶麽?」


    「怎麽會。繆妮


    西婭君雖為實行犯,但終歸不過是一隻傀儡。循著提線向上摸,可以找到更加龐大的影子。我本來的目的,就是釣他們上鉤呢」


    赫爾曼隨著話語,從容地加入了奇怪的動作。張開的手伸向前方後作拳,然後收回胸前——就如同從樹上摘下新鮮的果實一般。


    「然後,記得是這麽唱的麽?將鮮紅的果實握於手中」


    「怎麽會……!?」


    眾人全都一副納悶的樣子,唯一表現出戲劇性反應的,是之前開始成為抨擊對象的那個女人,繆妮西婭。卓巳皺起眉頭,繼續向赫爾曼提問


    「……這是阿瓦隆流行的什麽咒語麽?」


    「非也。是某翅族信奉者教團使用的,類似所謂暗號的東西」


    赫爾曼視線飄然側移。不知為何,那裏倒著一名打扮好像神父的男子。


    「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呢。這群在妖精鄉全域作亂的不逞之徒,是連組織名稱都說不出來的麻煩害蟲哦。說起得到的情報,充其量隻有他們隸屬某教團,以及剛才說過的組織內部暗號——另外,本部似乎設在阿瓦隆。就隻有這些」


    「為什麽你連這種事都知道!?」


    繆妮西婭頭發亂擺,叫喊起來。口氣就像毫無道理的例外被擺在了麵前。可是,赫爾曼對她不屑一顧,給出了簡單至極的答案


    「這是我主人的功勞。她真是年紀越長耳朵越靈呢」


    「?伊古蘭西婭婆婆?」「……伊古蘭西婭大人?」


    洛洛特和燎同時呢喃起來。看來這兩人似乎認識那位伊古蘭西婭。赫爾曼的主人,這也就表示,那是對他授吻的翅族吧。


    也罷。對於自己隻不過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總而言之,事情大致的脈絡已經弄清了。而且,專程拖延對話的目的——爭取時間也差不多夠了。


    「那麽,首先是馬克裏尼小姐。立刻放開洛洛特。雖然我們已經怒氣衝天了,但還是希望盡可能避免發生爭端。現在的話,稍稍給你點教訓就饒了你」


    燎謔地睜大眼睛。她對卓巳大膽逆拂對方逆鱗的言語倒抽一口涼氣。無論在誰眼中都很明白,拿槍指著洛洛特的女人,目前出於隨時爆發都不足為奇的精神狀態。而且實際上,


    「來人……!」


    繆尼西亞激動起來。不知為何,就好像麵對弑親仇人一樣瞪著卓巳,接著朝自己的部下們「楞著幹嘛!?快開槍!」大吼起來。


    因為三方相互牽製的狀態而搖擺不定的男人們,聽到叫喊聲總算取回平靜。半數人戒備著赫爾曼和二人組,其餘半數人將槍口對準卓巳和燎。可是,在這個時間點上,卓巳已然完成了自己應做之事。


    強硬的發言終歸隻是吸引對方注意的虛張聲勢。趁此之際神不知鬼不覺地展開的<矮人鬼工職人團>迅速纏上擺好射擊姿勢的男人們手中的槍械。


    根據燎的說明,卓巳使役的小人們似乎比其他<it>都要特別,而且擅長隱蔽行動。所以即便同樣是妖精使,隻要注意力不集中,很容易將它們看漏。結果,他們直至自己手中所握的機關槍以及插在腰間的手槍被徹底分解都沒有察覺異常。


    「「「「「————!?」」」」」


    手中隻剩槍柄和最低限度的槍架,男人們果然對即便扣下扳機也無法射出子彈的現象感到驚愕。或許沒能立刻掌握武器的狀態,他們臉上仿佛寫滿了「怎麽了,故障麽!?一起出故障!?」。


    當然,繆妮西婭的手槍也已支離破碎。卓巳沒有放過這個機會,上前奪回洛洛特——然而有人搶在他前麵率先行動起來。


    「動手,<放養的猛犬們>!」


    「砸爛吧,<仰賴臂力的怠惰者>!」


    是守候在赫爾曼身旁的那對二人組。一邊是高個子,另一邊是矮個子,似乎該稱之為反差組合。他們的<it>,兩頭獸人和麵目醜惡的巨人迅速顯現,襲向失去武器而驚慌失措的男人們。


    「馬特雷,布魯特……!區區道具,究竟要忤逆我到什麽時候才甘心!」


    「……直到您回心轉意」


    麵對現出懦弱的繆妮西婭,高個子的馬特雷靜靜回答。小個子的布魯特隨聲附和


    「大姐也知道的吧,我們的品行很糟的呢!就算是道具也是殘次品!」


    聽到這句的馬特雷「……我的品行可不壞」表情有些尷尬,但也表示無所謂。繆妮西婭咬牙切齒,朝著在獸人和巨人的擺弄下潰不成軍的部下們大喊


    「在我逃跑之前,你們給我爭取時間!」


    真是個惡劣的命令。可是她的部下們似乎打算遵從她的命令,開始紛紛放出<it>,應戰馬特雷與布魯特。此前使用槍支,隻是單純從排除敵人的觀點所得到的結論,因為那樣更有效率。但是奈何不了惡作劇的常規武器,反倒讓卓巳撿了便宜。所以卓巳的想法是首先奪走武器,然後一口氣解決,然而——


    「可惡!那對反差組合,淨做些多餘的事!這豈不是變成亂鬥了啊!」


    或許因為是同吃一鍋飯的同伴而感到氣憤,但不管怎麽想都太礙事了。因為他們展開戰鬥的位置,剛好將卓巳他們與繆妮西婭分斷了,無法貿然出手。卓巳沒法立刻想出能夠打破這種狀況的道具,燎也因為<it>的力量太強而無法行動。貿然放出鬼火,搞不好會誤傷洛洛特。


    「繆妮西婭小姐,停手吧!這樣隻會更加難過!」


    從人牆另一邊,傳來洛洛特勸說繆妮西婭的聲音。


    「不,沒有這回事。如今暫時要讓王女殿下陪我跳支舞了」


    兩人的聲音聽起來比想象中的還要遠,這令卓巳追悔莫及。距離已經拉得很開了。繆妮西婭開始帶著洛洛特返回對側的通道。


    「赫爾曼!一一直傻站著幹什麽!快去阻止那女的啊!」


    在焦躁的驅使下,燎譴責赫爾曼。如果用他的<泛濫的狂駒>應該能不造成任何犧牲就能平息事態吧。可是,赫爾曼從方才開始便堅決貫徹事不關己的態度。


    「你剛才自己不是說過,沒有人是你們的同伴麽,真崎燎」


    「那女的是你的部下吧!?自己闖的禍自己不來收拾麽!?」


    「呼,言之有理。我最初也是這麽打算的呢」


    可是——赫爾曼舉止文雅地搖搖頭。


    「果然不行呢。我最關心的東西就在這裏。雖然對不起公主,但繆妮西婭君的事已經無所謂了。剩下的就交給他們吧」


    果然是這樣麽——卓巳不禁咋舌。


    事情很明白。卓巳與赫爾曼在購物中心立過『約定』,最關鍵的是,在卓巳到達艦橋之後,他的眼中似乎便隻有卓巳。


    「別開玩笑了!讓你率領阿瓦隆正規部隊是幹嘛用的……!」


    「說了也沒用的,燎。馬克裏尼對他大概已經沒用了」


    赫爾曼的真正目如果是繆妮西婭背後的組織,很可能是把她當做誘餌放任她胡作非為。若是這樣,在擁有更有利的情報源——如今躺在艦橋上的黑衣男子上鉤的那一刻,繆妮西婭便應該失去了價值。


    卓巳製止燎並剛上前一步,赫爾曼便用洪亮的嗓音呼喊


    「下次見麵之時,我會開始動真的觀察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吧,玖堂卓巳」


    「……啊。雖然可以的話,真希望能夠忘掉」


    卓巳不情不願地點點頭,雖然覺得隻是白費心機,但還是先且嚐試提出方案


    「隻不過,畢竟現在是這樣的狀況。能否留在等我救出洛洛特之後呢?」


    「非常遺憾,我沒這個耐性呢。而且猶豫的空間,我應該給過你一次才對吧?」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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