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碧眼的艾莉絲


    1


    「請不要找我艾莉絲。」


    「我一定會把你找出來」


    卡莎將收到的信一分為二、分為四、分為八、再分為十六地撕開灑落地麵,如此宣告。


    響亮的鞋跟聲響快步通過走道。同色係的鬥蓬搖曳在無光的深沉黑暗中,在一片完全的漆黑之中,卡莎不露一絲迷惘地邁步,凱因則匆匆跟在她的身後。


    「請稍等,卡莎小姐,即將黎明了。」


    「無所謂。可惡,那些無能的家夥,陪她玩了一整夜的捉迷藏,最後居然還被她成功偷溜回來,甚至留下這種信!雖說事情的發展也正如我所預想宅邸那裏隻要說一聲,我直接去接她回來不就好了!」


    「您應該很清楚,夫人希望卡莎小姐不要插手這次的事。」


    凱因苦著臉說。卡莎狠狠回頭,她發亮的雙眸在黑暗中留下淺淺光軌。


    「賢者大人對卡莎小姐特別親密,但是對夫人來說則是希望賢者大人親近的對象是渥洛克家,因此才希望卡莎小姐能回避那位大人的個人式寵愛。」


    「死老太婆。」


    卡莎鬥蓬一掀,惱怒地揮甩手杖,她白晰的美麗容顏染上一片朱色。


    「她以為隻要這麽做,艾莉絲就會心存感激嗎?愚蠢,那家夥是隻聽從於己身之『血』的存在,無論再怎麽獻殷勤,那家夥也不會擁護特定的血族!」


    「賢者大人確實如此,大人從遠古以來便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堅持中立。可是若賢者大人與渥洛克家族的距離接近,光是這個事實對外界來說也已有相當意義。以夫人的立場來說,也不能無視於大人對大陸的影響力吧?」


    這種事就算不解釋卡莎也肯定明白,或者應該說,渥洛克家族中沒有比她更通曉策略之微妙機巧的人存在。凱因刻意指出這一點,是為了再度提醒卡莎。


    「而且,今天是達爾大人為『遊戲』來訪的日子,至少請克製到入夜吧。」


    卡莎以一雙幾乎噴火的眼睛,瞪向語重心長的侍者。


    翠綠眼眸的深處出現掙紮。但是她像是要拋開這些心緒似地搖頭,堅定地向外頭走去。


    「卡莎小姐!」


    「住口,不要再多嘴。凱因,你去陪達爾玩,我要去追艾莉絲。」


    「您若繼續擅自行動,夫人會直接出馬喔?」


    隻見卡莎停下腳步,再度轉身麵向凱因。看到她那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冷笑,凱因不禁臉色一青。


    「那正好,到時候正好能跟那個死老太婆一決勝負。」


    「卡莎小姐」


    「哼哼,你會站在我這一邊吧?凱因?不想的話我也不會勉強你。」


    卡莎就此沉默,丟下凱因逕自定出。


    「情況就是這樣。」


    「原來如此,還真像她的個性。」


    男人在惶恐萬分的凱因前豪爽地點頭。他的聲音聽起來帶著幾絲笑意,似乎覺得眼前這個狀況很有趣。


    「不過『賢者夏娃』不在實在遺憾,我聽說她在這裏,才想著這次無論如何都想拜見她的尊顏」


    「達爾大人想見大人?」


    「至今還不曾拜見賢者的尊容,一味徒增歲月,真是遺憾。」


    男人輕撫下顎,唇角浮現苦笑。


    兩人正在迎賓廳。


    寬敞莊重的迎賓廳,一看就知道曆經十分長久的歲月,陳列於櫥櫃的飾品與牆麵所掛的肖像畫,彷佛從百年前便一直無聲地鎮座於此。


    雖然是大白天,但所有窗口均被厚重的窗簾遮住,也沒點燈,隻有暖爐燃燒的火焰投射出搖曳的光影。


    這問屋子,在夜之居民問被通稱為「常春藤宅邸」。


    這裏是自古在此地紮根的血族現在名為渥洛克之「魔女摩根」血統後裔的棲所,同時也是英國晝伏夜出者換句話說就是英國吸血鬼的大本營。


    拜訪宅邸的客人坐在暖爐旁的長沙發上聽凱因說話。他的前方有一張小圓桌,上麵放著一副西洋棋棋盤。從棋子的位置看來,棋戲似乎正進行到途中,但棋盤上不知為何卻積了一層薄薄的塵埃。


    另一方麵,凱因堅拒就座的邀請而直立在達爾的斜前方。達爾對突的對象不是他,這盤棋早從三年前便以同樣的棋麵在小圓桌上原封不動。與外界隔離的空間中,隻有柴薪的爆裂聲提醒著光陰的流逝。


    男人比就連在英國人中也稱得上是巨漢的凱因更為壯碩。雖然擁有不尋常的高壯體格,然而他的肉體卻保持完美的均衡,彷佛眾神尚與人類交流的神話時代中的神族,於近代的倫敦複蘇。


    他有著曬成棕色的肌膚與輪廓深邃的外貌,身上鬆垮的麻料衣物是沙漠民族的服飾,頭上纏著頭巾,頭巾的末端垂在肩上。


    達爾汀。


    他是自十字軍時代,便生存於阿拉伯的夜晚,大名鼎鼎的吸血鬼。


    活過漫長歲月的吸血鬼就會被稱為古血而備受敬畏,他在其中又算是特別有力量的古血之一。身為繼承「舞姬巴薩拉」血統的第三代,在吸血鬼中擁有高度聲望,比起凱因自不用說,也比卡莎更為崇高。


    達爾在卡莎轉化為吸血鬼不久之時便與她碰過麵。當時的卡莎初生之犢不畏虎,加上年輕且對自己的魔術充滿自信,在旅途中風聞了達爾的事跡,一心想著要測試自己的實力,便大膽向他挑戰。


    結果當然是達爾獲勝,卡莎完全不是他的對手。但是看著即使戰敗被製伏仍十分冷靜的卡莎,被攻擊的達爾反倒覺得很有意思。最後他放過卡莎,之後也不在乎卡莎為此感到拘束而對她照顧有加,至今為止也像今天這樣,幾年一度前來英國采視。而擔任守護卡莎任務的凱因則是個值得信任的談話對象。


    「不過,卡莎與貴當主的對立看來年複一年地愈發嚴重,而如今那家夥的力量在渥洛克家族中偏偏又數一數二。」


    「是卡莎小姐的行為也有問題,但說穿了還是因為家族成員冥頑不靈,王今仍對卡莎小姐的血統抱持偏見,如今卡莎小姐在渥洛克家族是完全被孤立的」


    「真不幸,而且也很愚蠢。先不論是非對錯,糟蹋卡莎如此優秀的人才,實在是一族的重大損失啊!」


    「您說得沒錯。」


    凱因表情沉痛地同意。


    卡莎過去是羅姆(roma)民族的一支,也就是流浪之民吉普賽人,而且還是其中以巫術為生之一族的少女。


    持續遷徒生活的吉普賽人是擁有獨特傳統的民族,不過在歐洲社會中,他們卻因為這樣的特立獨行而遭到輕蔑。卡莎也是,從她以人類身分生存的時候開始,肯定便已經飽受其他民族的迫害,一路成長過來。


    但是卡莎被渥洛克家族成員疏遠的理由並非她吉普賽人的出身,而是在於她加入渥洛克一族的過程經緯。


    吸血鬼一般是由屬於同血統的同伴,形成被稱為血族的集團而生活,賜予人類自身的血使其轉化為該血統的吸血鬼之後,迎入血族共同生活。


    但卡莎卻並非以這種方式被迎至渥洛克家族。


    「魔女摩根」是魔術卓越的血統,擔任長老的是一族之祖始祖直係血統的三姊妹,她們以百年為周期沉眠,輪流統轄一族。轉化卡莎的吸血鬼是三姊妹之一,但她是將卡莎當作自己魔術的實驗對象。


    人類的卡莎在其同胞中是傲稱擁有優越巫力的女巫公主。長老看上卡莎的素質,便擄獲卡莎讓她喝下自己的血並且不是隻有「魔女摩根」之血,還同時混合其他血統的血。長老透過這個方式,意圖創造出更為強大的吸血鬼,長老不僅想新增自身的血族,更打算製造出隻遵從她命令的「混血戰士」。


    這即


    使對吸血鬼來說也是恐怖的邪術。


    結果長老成功了一半。轉生為吸血鬼的卡莎一轉化之際便擁有令人難以置信的魔力,至於在運用魔力的才能上,也發揮出令人譽為「魔女摩根」再現的卓越表現。


    但另一方麵,卻未能製造出如長老所企圖,遵從她命令的忠實戰士。因為卡莎並未失去身為人類時的心。


    渥洛克家族的成員排擠並輕視卡莎,其實可說是出自於恐懼的反應。即使份量不多,她依然是同時繼承了其他血統的異端分子,而且也是以非自願的形式加入同伴的反抗分子,更何況她還是傲稱力量僅次於三姊妹的強大吸血鬼。


    「就算不說這件事,我族的虛榮心也太過強烈。自曝家族之短雖然令人難受,但這次的事件回到源頭來看,其實還是來自渥洛克家族的虛榮心所產生的火種。」


    或許因為平常沒有吐露心聲的對象,凱因不符平常的性格,話多了起來。


    「這次的事件,是指傳聞的開膛手傑克嗎?」


    「或者應該說,關於『術聖梅林』血統的事。」


    凱因壓抑住發自喉嚨深處的哀歎,咬牙說著:


    「您以前來訪時也多少向您解釋過那個血統往日的榮光早已絲毫不存。然而渥洛克家族卻偏偏更加不遺餘力地貶低那個血統,藉此誇耀一族過去逆轉了情勢的興隆榮景。要說愚蠢,在這一點上正是表現出渥洛克家族之愚蠢的實際例子,竟打算以貶低自己以前的盟主來彰顯現在自己的地位。」


    凱因忿忿地說道。達爾「哼」地沉吟一聲,露出深思的模樣。


    身為「魔女摩根』血統,渥洛克家族雖然眾所皆知是魔術的大宗家。但是在這個領域卻還是得排在「術聖梅林」血統之後。


    被冠以「術聖」之名的始祖梅林,據說是首先建立起今日吸血鬼所用「魔術」體係的古代大魔術師,不僅是睿智,他的德行之高貴、高潔也廣為人知。而他的血族在他逝世之後,也長期統治著英國的夜之世界。


    然而,以始於十八世紀的工業革命為分界點,顯現出該血族衰退的徵兆。取而代之嶄露頭角的是「魔女摩根」的後裔渥洛克家族。在英國一躍攀上世界之頂點時,這兩個血統以當地的支配權為目的,展開了激烈的勢力爭奪。


    然後,最後使此紛爭分出勝負的是開膛手傑克的出現。他是繼承了「術聖梅林」之血的吸血鬼。


    「族裏誕生對血饑渴之屠殺者的事實,對名門『術聖梅林』的血統造成決定性的重創,原本因該族崇高名聲而依附的血族紛紛叛離。」


    渥洛克家族的長老未錯失大好良機,提出梅林一族的管理已經不再恰當的宣戰發言,而後同時發動攻勢,接著成功奪取了英國之夜的支配權。


    「最近常聽到這一類的事。」


    達爾述說自己的感想:


    「正如部分長老所料,工業革命的影響非常龐大,這場革命突破了曆經幾個世代至今一直分隔的人類與我族之疆界。並非技術麵的問題,而是破除了迷信與思想分隔晝夜的形而上的壁壘。如今,能適應展開變化新世界的血族:以及不能適應的血族,將清楚地分出勝負,今後這種傾向將愈來愈顯著。」


    凱因深深同意達爾的意見。「術聖梅林」的血統與「魔女摩根」的血統,正可說是達爾所說成王敗寇的絕佳實例。


    「夫人打算將此血統趕盡殺絕,好不容易活下來的隻有一名,就是蕾契兒哈卡。當時是才轉化三年的年輕吸血鬼。」


    「這次的騷動是那個女孩引起的嗎?」


    「還不曉得。但是這次的事件也是那個血統的所作所為,而那血統的後代目前除了蕾契兒之外,也還無法確定有其他幸存者。」


    血族問的抗爭結束後成為俘虜的蕾契兒,被置於渥洛克家族的監視下。然而,在這次的連續殺人事件開始一個月前,她便從監視下逃離而行蹤不明,因此嫌疑非常重。


    「那麽,卡莎想要找出那個女孩嗎?」


    「不,想找出蕾契兒並加以保護的是賢者大人。卡莎小姐則是憂心她會卷入夫人的陰謀中,因此打算製止。」


    「賢者大人想保護那個女孩?保護意思是大人打算守護『術聖梅林』的血統嗎?」


    達爾梢感意外地反問。


    「賢者夏娃」據說是世界上從最遠古起便生存於月下的始祖之一,她被稱頌為自始便一直守護著誕生於世上各種血統的,傳說中的吸血鬼。


    然而,她卻幾乎不曾為特定的勢力運用力量,甚至也與其他始祖不同,並未創造自己的血族。她孤身於世界漂泊,偶爾對迷途的同族提出建言,因而被稱為「賢者」。


    飛賢者夏娃乙居然會參與血族之間的勢力鬥爭,真是難以理解。」


    達爾一提出疑問,凱因至今的嚴厲表情便和緩起來:


    「並非如此。大人總是保持中立的立場,不過賢者大人對於一個血統即將遭到斷絕感到非常悲痛。這一點無論對哪個血統都是一樣的。抗爭結束時渥洛克家族未奪走蕾契兒的命,也是由於賢者大人的強烈要求。」


    蕾契兒一死,「術聖梅林」的血統便斷絕了,傲稱擁有悠久曆史的血統即將滅亡,因此「賢者夏娃」才想保護蕾契兒,卡莎則想阻止她的愛管閑事。


    「但是夫人這次就是企圖根絕『術聖梅林』的血統。這次的開膛手傑克事件與以前發生過的不一樣,吸血鬼的犯行在某種程度上暴露於光天化日下。對我族而言,無論如何都一定要避免被人類知道我們的存在,賢者大人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


    「所以不忍旁觀,而憑一己之力尋找她嗎?」


    「是。」


    「原來如此話說回來,不管對方多麽有理可循,想不到身為始祖的吸血鬼竟會對渥洛克這樣的一族有所顧慮,還采取單獨行動。雖聽卡莎說過,但看來傳聞似乎是真的。」


    始祖是吸血鬼血統之祖,擁有其他吸血鬼無從較量的強大力量。更何況「賢者夏娃」這般如此長生的始祖,其力量之大應是難以想像。


    然而她身為始祖所擁有的絕大力量,卻無法以自己的意誌運用。


    「找不到哪個始祖會像她那樣環遊世界,更不用說還擁有像這次情形一樣,一頭栽進麻煩裏的稚氣。自己明明缺乏力量卻還一而再;再而三地采取這種行動還真是一位相當非比尋常的大人呐。」


    「哈哈,的確如您所說,真是非比尋常,事實上還很令人困擾」


    大概回想起一些實際事例,凱因的表情舒展開來。


    達爾為之愕然


    「喂喂,凱因。你平時總是要卡莎多加留意,怎麽連你也這副德性?對方好歹也是一位始祖,要謹慎別出現失禮的言行舉止。」


    「哎呀,這真是十分抱歉。不過我想達爾大人若是見到賢者大人之後也會理解。我絕外行意輕視,但是隻要在她身旁相處過,就實在無法想像那位大人竟是存活了千年之久的偉大吸血鬼。」


    說出這句話時,凱因的表情浮現從未對渥洛克家族長者顯露的深切情意,達爾知道卡莎在談論賢者時也會浮現同樣的表情。


    卡莎與「賢者夏娃」之間的關係似乎親密到常一起旅行。對達爾來說這實在很驚訝,他訝於享譽盛名的始祖會與被血族排擠的卡莎一起行動,但更加不敢相信卡莎竟會如此率直地仰慕著「賢者夏娃」。


    因為卡莎天性別扭,當然不會對外表現出這種態度,開口便全是諷刺話語。事實上,她對自己內心的想法應該還沒有自覺。


    但就算如此,達爾的慧眼卻已經看穿,卡莎將「賢者夏娃」當作真正的黑暗主母一般深深欽慕著。


    「名為蕾契兒的女孩尚未被任何人找到


    嗎?」


    「不,昨晚似乎已與賢者大人接觸。宅邸的人已經確認過這件事。」


    「啊啊,就是你一開始所說的,關於留信的事嗎?」


    「是,卡莎從白天便出門尋找賢者大人,也是由於既然已經找到蕾契兒,夫人或許不知何時會使出強硬手段之故。」


    「這樣啊」


    達爾低語一聲,就此沉默下來。


    穩重的眼眸深處浮現成熟性格的深思熟慮。經曆過有別於他人的悠久光陰,達爾具備唯獨承受如此過程者才擁有的睿智。


    「看來我似乎盡早離開倫敦比較好。」


    「咦?為什麽?」


    「也沒什麽。我還不夠成熟,待在這裏隻會忍不住雞婆。既然有『賢者夏娃』介入,我若多餘地幹涉反倒會造成妨害,雖然不能見到她實在遺憾,但這次我還是盡早離去較好。」


    說著,達爾已從長沙發起身,他對慰留的凱因搖頭


    「反正之後我還跟聖騎士有約。唉,與那家夥的『遊戲』早從五十年前便已分出勝負,不過本人卻相當不認輸。」


    他看著前方的棋盤笑了。


    這盤西洋棋是達爾與卡莎從上世紀初開始的遊戲,三年一度,彼此各走一步棋,是唯有長壽的吸血鬼才可能進行的悠哉娛樂。


    「沒能好好招待,實在非常抱歉。」


    「不,我才是,抱歉在這個忙碌的時候前來打擾。麻煩替我向卡莎以及賢者大人問候。隻下過」


    「是?」


    凱因不解地歪頭看向話語含糊的達爾。


    達爾一時猶豫著怎麽說,接著表情凝重地開口:


    「請暗示卡莎與賢者大人稍微保持距離。」


    凱因聽到這番出乎意料的話,一臉訝異。


    「這個確實,卡莎小姐的態度足有些過於隨便」


    「不是這回事,我是說不要對她太投入。」


    達爾眼神筆直地正視凱因,以語重心長的口吻說


    「始祖是順從於己身之『血』的存在。雖說擁有強大力量的吸血鬼多少會如此,但始祖的情況在意義上則更不一樣。他們是遠比我們還要遠離人的存在,更何況『賢者夏娃』對卡莎來說是並非血族的無關他人。仰慕她的品格還無所謂但隻因其品格便全盤依賴,總有一天會因她的『血』做出的行為而受到傷害。就算理性上明白,也會有被背叛之感。」


    「怎麽會」


    凱因本想以說笑的態度回應,但達爾盯著他的眼神卻不容許他這麽做。


    凱因懊惱地咬唇。「可是」話說到一半,又吞回想說的話。


    「卡莎小姐隻對賢者大人敞開心胸。而且,雖然達爾大人這麽說,但是賢者大人的存在影響卡莎小姐相當深遠,而且是非常好的影響。我不認為讓那兩人漸行漸遠會產生什麽好的結果」


    凱因垂頭喪氣地說。達爾仔細觀察凱因的態度一會兒。


    「你真為主人著想。」


    「怎麽可能,我隻是要降低守護者責任的辛苦。」


    「嗬算了,說不定這也隻是多管閑事。」


    達爾再次表示離去的意願,凱因低頭致意,一度離開房間。回來時,他的手上捧著達爾寄放的物品。


    兩把入鞘的新月彎刀,那是名為「雄獅之尾」的波斯刀。


    達爾是繼承「舞姬巴薩拉」血統的古血,原本就擅長使用雙刀施展的劍舞,這並非單純的舞蹈,而是在實戰上揮舞的劍術。他在夜之世界中,與聖騎士潘德伍斯並稱為當代首屈一指的偉大劍士。


    「下次若有機會,務必請大人展現您的劍舞。」


    「嗬這麽說來,你在海賊時代也用過海盜彎刀吧?應該來交手一次看看。」


    「您您說笑了,我可沒有不知天高地厚到敢與達爾大人比劍。」(圖)


    凱因焦急地堅決推辭,達爾則帶笑撫著下巴說「別謙虛了。」


    當然,兩人並不曉得今後迎向彼此之命運。


    凱因與達爾將在百年後,於東洋的狹小半島戰場上相逢。


    達爾從凱因手上取回愛刀,告別常春藤宅邸離開了倫敦。


    誠一郎養育次郎的契機,是因為次郎的母親,他的獨生女雪子之死。


    他本是名門鄉士出身,後來卻拋下家門遠渡國外。不過他有個與亡妻留下的唯一女兒,即使在周遊異國各地的期間,也片刻不曾忘懷自己的愛女,他也是等到愛女出嫁之後才拒絕政府的仕官邀請而離開日本,並經常從國外寄信回來。誠一郎在得知女兒的訃報後便馬不停


    可是返國的他,卻因得知愛女被刻薄以待的暮年而大受打擊。


    他將女兒嫁給原本是長州藩士的陸軍軍官。長州藩與薩摩藩同樣是維新中的贏家,次郎的父親也是領導維新後明治日本的兩藩中位高權重的人士之一。維新中審功顯赫的他今後將坐上政府的要席而提出婚約,但他後來卻拋棄了一切出國。雪子的夫家非常懊惱,對她的態度自然也變得冷酷無情,雪子生下次郎後身體狀況不佳,夫家卻


    天性開朗,有著樂天性格的誠一郎,明白自己的任性導致女兒受苦的現實,痛心難耐地後晦自責。他踏進雪子的夫家,從次郎的父親開始,對該家族的所有人大吼大叫地痛罵。


    突然出現的外祖父激動得讓次郎不敢相信,他就是媽媽總是倒臥床上,開心又寂寞地守護他在後院玩要的媽媽的親生父親。他看了次郎的臉孔一眼之後便無言地淚流滿麵,接著便對家裏的人「開戰」。怒目叫囂,麵容通紅,揚起響遍整個房間的高昂音量,不甚高大的體格看起來卻是原本幾倍般的壯碩。雖說年歲已高,卻也仍是曾經穿梭在幕未知名戰場的男


    但是卻不恐怖。因為誠一郎大罵家裏的人的時候一直緊握著次郎的手,唯獨他的手,溫


    最後,他幾乎是用搶奪的方式帶走當時五歲的次郎。


    之後,誠一郎帶著次郎前往奧秩父定居,而在那之前去探視了女兒的墓一次。


    那是個飄著小雨的人秋黃昏。


    彼此還無法坦誠對話的祖孫,任誰都一句話也沒說。兩人一起走在誠一郎撐起的傘下,久久凝視著雪子的墓。


    或許這時候兩人都不知該如何是好,而尋求著雪子的建議。


    誠一郎返回自己原本已經拋下的祖國,甚至從此以後必須獨自扶養尚且年幼的孫子。而次郎則是與溫柔的母親從此天人永隔,必須依賴幾乎可說是從未謀麵的陌生老人生活下去。即使知道彼此之間乃是重要的血親,卻不曉得究竟該怎麽與對方相處,然而又不能放開牽在一起的手。


    直到太陽完全西沉,兩人都一聲不吭地凝視著墓地。


    墓地位於山腳的溪穀處,一入夜便被漆黑籠罩。


    隻有一片紛紛飄落的細雨與森林傳來的野獸低鳴。


    兩人被漆黑的黑暗從頭部吞噬時,次郎突然身體一顫,緊緊握住與外祖父相牽的手。誠一郎吃驚地低頭看著次郎,最後也以幾乎一樣的力道反握他的手掌。然後在墓前留下供花,離開了墓地。


    說不定當時先緊握對方的,其實是誠一郎。


    無論如何,兩人開始了蹩腳的兩人三腳生活。


    霧夜破曉的隔日。接近中午才起床的次郎與真之異於平常地寡言。


    兩人均尚未從在昨晚的體驗所受到的衝擊中清醒過來,尤其是次郎。


    但那不是夢。


    遺留在身體的疼痛與沾在禮服上的血跡,在在告訴他們昨天發生的是現實。那些有獠牙的男人是現實,金發碧眼的女孩也是現實。


    另一方麵,真之也目睹追逐馬車的那群人。秉持現實主義的真之,若非親眼所見絕對不會相信,既


    然已經親自看到,也不會執迷不悟於一般常識。


    不過


    「我不知道應該怎麽解釋,老實說我投降了。」


    他罕見氣勢薄弱地開口說著。


    「那不就是所謂叫吸血鬼的怪物嗎?」


    「並未看到實際吸食人類鮮血的場麵,如此斷言還太早。」


    嘴上這麽說,但真之肯定已認為「那些」就是吸血鬼。證據就是他重新展開調查後,一馬當先地衝進蘇格蘭場的資料室重新確認昨天瀏覽過的資料。


    「吸血鬼不單隻是會吸人血。」


    具有不死之身自不用說,還擁有無止盡的體力與超越人類認知的力量,會運用控製人獸的魔術,還會變身成狼或蝙蝠,甚聖是其他人類。根據民間傳說,他們的能力五花八門。


    另外真之也很在意其他部分。


    「雖然是深夜,但再怎麽說也是倫敦的主要街道,馬車那麽誇張地暴定,不應該沒人察覺才對」


    可是,在下田中尉被殺害時表現出那麽迅速回應的倫敦報紙上,卻沒有隻字片語提到昨晚失控的馬車。確認過各主要大報後,真之的表情更為猙獰。


    真之要求會見洛德警官,對方卻因外出而不在警署,於是兩人又攔下出租馬車離開蘇格蘭場,奔向昨天探訪的殺人現場。


    倫敦天色陰蒙,兩人抵達時感覺隨時都會降雨,而在這種石造都市,如此更增添莊嚴與陰沉的氣息。大都會的寂寥與冷淡,在無言之中壓迫著有血有肉的人類。


    漢伯寧街的巷弄一如往常地空無一人。真之讓馬車離去後,開始無所事事地漫步起來。


    「學長,難道你是打算輿黑暗內閣接觸?」


    「你很清楚嘛。l


    「不是很危險嗎?對方畢竟身分成謎。」


    「危險的是你吧,竟然在世界數一數二的文明都市攜帶這些會引起恐慌的東西。」


    真之指的是次郎手提的長型包裹。包裹裏的東西為何,日本人隻要看一眼就會明白,是一把日本刀,而且是強調實用的戰場刀薩摩打造的同田貫,是祖父遺留的名刀。


    「若昨晚的怪物又出現,隻有禮服配戴的軍刀令人難以安心。」


    「隻要別亂來就好。」


    真之再三警告,表情神色同時變為上戰場的模樣。次郎也一樣,嚴肅地點頭允諾。


    然後


    經過某條巷子前方時,次郎的視線停留在某處。


    建築物之間有一條窄巷,即便不是陰天也整日曬不到太陽。巷子裏的黑暗滲透出使人忐忑的氣息,豐牢吸引住次郎的目光。


    昏暗中有東西蠢動著。是一團髒掉的毛毯,毛毯頻頻扭動,亂糟糟的黑發從中探出。


    是個孩子。


    恐怕是還不到十歲年幼少年,這樣一個小孩子全身蜷進薄毯,橫躺在冬季倫敦的路邊。


    少年的臉轉過來,髒兮兮臉孔上的大眼睛筆直貫穿次郎。次郎停下腳步。


    盯著與自己不同發色的異國人士好一陣子,然而少年最後仍將頭縮回毛毯,以抱著雙腿的姿勢躺下。雖然少年再度返回毛毯中,次郎還是無法立刻邁步。


    「別施舍喔。我們可沒富有到花得起偽善的錢。」


    真之唐突地低語。次郎吃驚地回過頭,發現他也眺望著與自己所見相同的景象。


    「因為這裏是東區。次郎,你去過濟貧院或安置所嗎?」


    「去過。」


    「你覺得如何?」


    「」


    真之莫名冷酷的眼神看向保持沉默的後輩:


    「這個國家的社會現在位於頂點,換句話說,也是過度發展與腐敗的開始。貧困存在於任何地方,自然也一定從以前便存在於英國。但是在成為世界第一的帝國的當下,這種缺憾也會放大,無論怎麽以科學與鋼筋去覆蓋,都無法消弭這個事實。」


    英國於十八世紀到十九世紀交接之際急速發展。但是急遽的變化必然會伴隨著出現扭曲的現象,尤其是工業都市絕對會出現「發展」與成對出現的「貧困」之雙麵特性。此種悲慘的貧窮,在維多利亞時代的倫敦達到極點。


    一八八0年代,郊外貧民區中住有八十萬人,他們的生活淒慘到令人看不下去。而將英,國推向冠絕世界之王國的多數普通國民中、上流階層,不但不照顧他們,甚至還無視他們,或以自己的標準予以以非難。由於當時的常識認為認真拚命工作的人自然會得到相應的報酬,認為貧窮是窮人努力不足,是自己的責任,這是至今仍存在的自由放任主義傳統。


    隻有體驗過真正貧困的人才能理解。成長在以為每天能吃到飯、睡好覺,是如同旭日升起般理所當然的環境的人,總是秉持他們的倫理道德,對為了一片麵包減少睡眠時間至極點都在拚命工作的人,或甚至不被給予工作機會而隻能聚集在肮髒巷弄的人們加以審判,而那就是他們「有常識」的看法。


    「唉,這是列強諸國多少都有的狀況,日本也不例外。足尾銅山(注:1891年日本的足尾礦毒事件也是財閥受惠,當地礦工受害)就是很好的例子,今後應該隻會更嚴重。」


    「你是說日本也會變得跟英國一樣?」


    次郎聲音一沉地詢問。真之沉默地垂下頭。


    「以後的事我不知道。但是,日本必須前進,這是肯定的。要不然日本今後隻會被強者當作食糧,這就是世界的現實。」


    「真嚴苛呐。」


    「是啊,很嚴苛。」


    真之無情地頷首附和:


    「不過,這就是我們的使命。」


    次郎咬著下唇。這是他應該前進的方向上難以避免的一環。


    此時


    「你們該不會等我很久了吧?」


    兩人聽見低沉卻又異常清晰的聲音。


    「可以請你不要每次都從背後出聲嗎?使者先生?」


    「恕我失禮,真之少尉。」


    是那名自稱黑暗內閣使者的青年。他一身與昨天相同的裝扮,並以相同印象的灰暗眼神麵向兩人。


    二一位昨天似乎十分活躍,看來也是多虧於此才會對我的提議感到興趣。終於能對二位提供協助,真令人高興。」


    「是的,為了不讓昨晚的馬車失控事件出現在報導中而從旁加以千涉的人是我。話說回來,絕大多數的報社似乎並不曉得馬車的事情。」


    「即使發出那麽吵的聲響?」


    「請回想一下。真的有『那麽乙吵嗎?走在路上,你們有跟任何人擦身而過嗎?或是除丫你們之外還有人趕去?」


    「」


    「恐怕那裏設置了結界吧!」


    「結界?」


    「就是不讓人靠近的障壁。說起來算是魔術的一種,我想你們也無法立刻明白。會與你們相遇大概是單純的偶然吧?而這是否算得上幸運,就要視你們的想法而定了。」


    說完,青年淺淺一笑。製式感覺的笑容讓人看不透他的內心想法。


    次郎、真之及昨天那名青年選了一條人煙稀少的小路邊走邊談。走在前方的是真之與青年,帶刀的次郎則跟在後方。


    「我帶兩位到能靜下心說話的地方好嗎?」


    真之對青年這個建議的回應是


    「我們還不能信任你。」


    他以冷淡的口氣回絕:


    「再說,邊定邊說的對話也不容易被竊聽,要密談是再好不過。」


    「真是行事謹慎。」


    「是啊,不好意思,但我可是很認真的。也不怕你笑話,我可是徹底的小心主義者。」


    真之光明正大地回覆青年挑釁的話。次郎也完全讚成,昨天那些男人的本事牢


    牢烙印在他的腦海,那並非毫無準備就能對抗的對手。


    「看來你對我們昨天看到的是什麽似乎很有把握啊。」


    「是渥洛克家族的手下,應該不會有錯。」


    真之銳利的視線射向青年的側臉:


    「他們是什麽?」


    青年斜眼瞥向真之


    「是吸血鬼。」


    他若無其事的斷言。在後方聽見兩人對話的次郎,感覺地麵彷佛一陣晃動。


    吸血鬼渥洛克家族?


    次郎腦裏浮現的是男裝的麗人,還有跟隨她的巨漢。


    不過,的確


    名為凱因的男人,其格鬥術宛如神技,還有卡莎使用的催眠術也是。他們的本事不就和


    在次郎察覺自己正咬緊牙關,身體顫抖時,真之正默默地反芻青年說的話。


    接菩開口:


    「講得還真乾脆,在幕後控製英國的秘密組織也將八卦報刊的惑世謠言當真?」


    「我們將這蘊含在惑世謠言中的一絲真實包藏在秘密的紗幕中,已有數十年。」


    「數十年?」


    「正是如此。」


    青年肯定地頷首。唇辦的笑容變得更加深刻且銳利。次郎看得後背竄過一陣懼意。


    「你以為吸血鬼是這兩天才出現在倫敦嗎?大錯特錯,隻是因為傑克的事件,將至今埋藏於黑暗中的真實終於攤開在陽光下罷了。更進一步地說,那群家夥存在於世界各地,而且存在的曆史與人類一樣或者早在人類建立文明前便已存在。不過我們也不可能清楚所有夜之世界的實際情況,甚至就連我們所知的部分也隻是冰山一角。」


    聽著青年語氣平靜的說明,曾幾何時真之的臉孔已經血色盡失,而次郎也相同。


    他們存在於世界各地?而且不為人類察覺?


    不敢相信。然而大英帝國的幕後掌控者,就在這座即將迎接二十世紀到來的大都市倫敦裏對自己這麽說。


    這是一座樁點著近代文明的都市。彷佛從外表的裝飾下露出中古世紀黑暗時代的老朽麵一般,設備完善的石造街道突然令人感到變得老舊汙黑。


    「渥洛克家族被認為是潛伏於英國的吸血鬼中最殘忍的一族,兩位若與那一族扯上關係,事情的發展不得不說是非常嚴重。」


    青年說著,頓住腳步。真之與次郎也停止前進。


    「再次提出我的建議。今後是否願意與我合作呢?事情已經複雜化了,今天兩位沒有赴宴的計畫吧?」


    青年眯起鳶棕色的眼眸,鑽子般的視線射向真之與次郎。


    於是次郎以眼神詢問真之。他感到一陣難以拒絕青年的興致,已做好多少會有風險的心理準備,也覺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真之的表情也露出掩飾不住的掙紮,然而他這次還是拒絕了對方的邀請。


    「明天這個時間,就約在剛才的巷子,能再見一次麵嗎?」


    青年的臉龐蘊含險色,嘴唇用力緊抿,看著真之的雙眼綻放怪異的光輝。可是開口說出的卻是經過完美壓抑的聲音。


    「好,不過,請記住明天是最後的機會。」


    青年輕輕頂了一下圓頂禮帽致意,便轉身邁步離開兩人。


    而真之從背後喊住他


    「等等,說起來,還沒詢問你的大名。」


    青年停下腳步,背著他轉頭說:


    「我被任命解決這次的事件,因為是不能讓世人知曉的追蹤開膛手傑克的任務,所以請稱我為『潛行者』。」


    於是青年潛行者再度行禮,從通道離去。次郎注視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


    接著聽見真之突如其來地命令:


    「次郎,你今天就先回宿舍,我接下來要一個人行動。」


    「為為什麽?還不清楚那家夥說那些話的真實性,單獨行動太危險了。」


    「別擔心。昨天也說過,我還是想試試透過公使館挖出『黑暗內閣』的情報。其實在昨晚的宴會上,我已經找到線索了。」


    即便如此,次郎仍硬是要求陪同前往,真之隻能苦笑著對他說一個人行動比較方便。事實也是如此,最後次郎隻好接受他的做法,反覆提醒真之「請小心行事」直到幾乎讓他厭煩後才與他道別。


    雖說如此,也沒有心情直接回宿舍。目送真之搭的馬車離去後,次郎漫無目的地定在陰霾天空下的街道。


    危險嗎?


    若說危險,次郎知道目前在倫敦最暴露在危險中的人足誰。就是她,昨天在馬車上相遇的女性。她可說正置身於真正的危機。


    若相信潛行者的說法,昨天追著她的應該就是渥洛克家族的吸血鬼。而且據說他們還是吸血鬼中特別殘忍的一族,雖然她曾說「那些人不會對我太粗暴」,但還是無法放心。


    我連被追捕的女性都救不了。


    次郎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難堪,不能以對方是怪物為藉口。次郎想協助她,偏偏卻協助不了她。自己不能轉移視線而該正視的就隻有這兩點。


    可是,為什麽自己會這麽想幫助她呢?


    那時身體擅自做出動作,行動比思考早一步出現,而且是彷佛被某種感覺觸動般身不由己卻又伴隨著奇妙堅信而做出的行動。


    明明連她的名字都不曉得。


    不,她應該就是


    次郎甩甩頭。


    自從被卷入開膛手傑克的事件後,他便不斷被周遭事物牽動,沒有一次是依據自己的意願而做出的行動。


    在這些行動中,唯獨那一夜的那一瞬間,是透過他的自我判斷而做出行動。眼花撩亂的狀況發展下,麵對接二連三出現,通往未知的門扉,原本隻是一直目送它們離去的次郎,卻毫不迷惘地拙響了最後出現的那扇門。


    為什麽?


    偽善他想應該不是如此。


    首先,他不覺得自己有偽善到像那樣挺身而出的膽量。次郎無力地苦笑,接著忽然想到什麽,在路上突然轉頭返回原路。


    剛才那個巷子裏的孩子還在嗎?


    真之說過「不要因偽善施舍」。他覺得那並非錯誤的看法,次郎沒有立場施舍他人,也認為給一名遊民少許金錢,也無法解決根本上的問題。


    即便如此,次郎的偽善還是會讓他饋贈出一片麵包或一條毛毯。而這片麵包或這條毛毯對這孩子來說一定會成為生命的乾糧。他隻能做這種程度的事,而就算隻有這種程度,能做什麽就去做不是很好嗎?


    次郎以那條巷子為目的地,返回漢伯寧街。


    而當終於到達那裏時,他倒抽一口氣佇立在原地。


    「來,這個給你有點少,真是抱歉喔。」


    剛才橫躺在地上的黑發少年麵前,一名女性遞給他一枚銅幣。接著又脫下身上的披肩,披在少年身上。


    明明是陰天卻撐著潔白小陽傘,戴著寬帽緣的白帽,並身穿樸素的蓬蓬袖白襯衫,細腰以皮帶收緊,下方則穿著白長裙。


    大概是察覺次郎的視線,她轉過頭,一臉驚訝地站起來。波浪狀的金色長發滑落,偌大的碧藍眼眸深深凝視著次郎,粉櫻色的唇辦緩緩圈成環狀:


    「啊啊啊!」


    「那那個」


    「昨天的!」


    「是,沒錯,昨天這個」


    「太好了!你沒受傷呀!」


    「是,啊,不對,幸好你也平安無事」


    她蹦蹦跳跳地奔向次郎,拋下陽傘握住次郎的雙手。


    晶亮閃耀的透明眼眸倒映著次郎僵硬大半的臉龐。纖柔的身軀與細長的手腳散發隱隱香氣,有一種甜美的氣味。每當她展露笑容,金發便隨之搖曳,在蒙蒙陰空下匱乏


    的陽光如沙金般灑落。


    「我很擔心你,當你從馬車摔下去之後我就一直擔心著。真是太好了,我都還沒跟你道謝呢,昨天謝謝你,你非常有騎士精神呢!」


    「不,別這麽說」


    「真的喔。尤其是那個發出閃光的武器,真是太帥了!」


    「是」


    態度興奮,臉頰染上玫瑰色的她讓次郎不禁手足無措。她的聲音隻留下甜美的音調通過腦袋,握緊他的雙手柔軟而溫暖。次郎的心跳加速,目光無法離開她的笑容。


    又聽見祖父的大喝。


    這次還摻雜著苦笑,次郎甚至覺得彷佛聽見了「振作一點啊」的聲音,他好不容易才挺直了背脊。


    「總總之,你沒事我就安心了。昨天從那些追兵手下逃脫了吧?」


    「嗯,因為你一開始幫我趕跑他們,之後就輕鬆了。不是我自吹自擂,就隻有在逃跑這一點我可是超一流的。因為就隻有這項技藝足經曆無數星霜的修羅地獄磨練到現在,就連渾沌與阿斯拉都為此瞠目結舌喔。」


    不知為何,她得意洋洋滿臉笑意地自豪。雖然不太明白她這麽說是什麽意思,次郎仍附和一聲「是是嗎?」


    以一名成熟的成年女性來說,她的言行舉止十分孩子氣。可是,不可思議的是卻沒有不協調的感覺。雖然擁有非常美麗的容貌,卻散發出莫名呆傻的氣氛,這種氣氛甚至就連如卡莎那樣難以靠近的氣息也能抹除。


    對了,卡莎。


    自稱渥洛克家族的男裝麗人。她在蘇格蘭場要找的人就是這個女孩吧?而昨晚的追兵肯定也與此有關。


    渥洛克家族、卡莎、凱因、黑暗內閣、吸血鬼,以及開膛手傑克。


    次郎的身體內部竄過一股宛如漣漪般擴散的戰栗,這是上戰場前的興奮顫抖。次郎以被握持的雙手用力反握回去。她吃驚地中斷自己的話語,不知不覺地臉色也愈來愈紅潤,但他沒注意到。


    黑暗與文明交錯的倫敦,現在這裏隻有她的笑容正筆直地對次郎傾訴著。他確切地親身體會到某種真實感。


    不能放著這感覺不管次郎想著。若要揮劍就必須踏步前行,若要踏步前行就需要立足點。在搖擺不定的立足點上是無法揮劍的。


    如今,次郎感覺終於獲得斬破黑暗的立足點。


    「啊,對對了,也得讓這孩子跟你道謝」


    雙手持續被握著又紅著臉,她轉身向後一望。次郎這才發現她還帶著一名孩子。


    那孩子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女。紅發黯淡無光的少女,幼嫩的臉上有些雀斑,一身乾淨的襯衫與裙子,胸口唯獨這個部位異樣地別著從一身裝扮突顯出來的昂貴老舊胸針。


    不過仿佛是不讓次郎察覺自己在這裏,是個散發薄弱到令人起疑之存在感的穩重少女。臉孔雖孩子氣卻很標致,但宛如人偶一樣沒有任何表情,是個彷佛荒蕪凍土般的少女。


    「來,他是昨天幫我們的哥哥喔,說謝謝。」


    就算女孩催促著,她仍舊默默仰望次郎而不開口。


    「哎哎呀呀?抱歉,這孩子非常沉默寡言好了,蕾契兒,要好好道謝才行喔?」


    蕾契兒。


    果不其然次郎在內心肯定著。蕾契兒,就是被卡莎稱為「那個小鬼」的少女,而且也是昨晚搭乘在馬車上的少女。


    混亂的狀況一點一滴地真的是微微地一點一滴逐漸明白了。


    次郎心中強烈地確定,這個人果然就是關鍵。


    「唔啊啊哈哈,抱歉。可是這孩子真的很感謝你,真的,當然我也」


    此時她突然「啊」地一聲,露出羞澀的笑容。


    「糟了,這麽說來,我也沒有好好問候你呢,我是」


    「沒關係。」


    「咦?」


    正當她要自我介紹時,次郎溫柔地打斷她。可不能讓女性先自報姓名。次郎放開握著她的雙手,昂首挺背地說道:


    「我才太晚自我介紹。我是望月次郎,是日本海軍少尉。請多指教,艾莉絲小姐。」


    3


    老實說,不能否認次郎有點裝模作樣,而想讓對方驚訝的惡作劇心態也是事實。


    可是艾莉絲的反應卻很激烈。


    「我」


    「我?」


    「我的想法被看穿了!為什麽?我又沒有『吸你』!?為什麽會有共鳴現象?啊哇哇!不可以!不可以看!我並沒有在想那種事!唔哇!」


    「咦咦!?請請等一下,請冷靜。」


    「耶!你這樣太殘忍!太無情!太過分了!啊啊不行,別看!好丟臉」


    她抱著一頭秀發亂甩,幾乎陷入驚慌狀態,讓次郎為之愕然。


    「等等一下,對不起,是我的錯,我沒那個意思。」


    「不管是沒那個意思還是沒這個意思!不要讀我的心,請你到旁邊去雖然沒用,但還是請你到旁邊去!拜托你!」


    「你在說什麽,我不可能讀你的心吧?又不是覺妖怪(注:能看穿人心的日本妖怪)。」


    「可是、可是!你不就知道我的名字了嗎!在這個地方從沒有人類聽過我的名字!」


    「是我偶然聽見的,是一位名叫卡莎的女性說的。」


    艾莉絲頓時收斂住狂亂的姿態。她雙手的指頭鑽在亂糟糟的金發中抱著頭,然後悄悄看向次郎。


    「小莎說的?」


    「小小莎?算了,沒錯。你果然認識卡莎朵拉吉兒渥洛克。」


    次郎的神色增加幾分嚴肅色彩,不由得挺身說道:


    「她與你被追捕的事情應該也有關係吧?昨天追著你的那群人,是她渥洛克家族的成員,沒錯吧?他們打算抓住你與這位叫做蕾契兒的女孩,因為她恐怕與開膛手傑克有連帶關係,我有說錯嗎?」


    「你你怎麽會知道」


    艾莉絲一副吃驚不已的模樣地看向來勢洶洶地詢問自己的次郎。接著又忽然回過神,手忙腳亂,慌張地梳整頭發,重新撫平皺掉的裙子。


    仔細地戴上落地的白帽,並重新撐起白傘,艾莉絲一臉正經端莊地,將視線投向次郎斜前方四十五度的方位。


    「我不曉得唷。」


    「說謊。」


    「我我並沒有說謊。」


    「不,可是你明顯是在說謊吧?」


    「哎呀,真是沒禮貌,你不相信女士說的話嗎?」


    「不就算你這麽刻意地皺起眉頭」


    在次郎疑惑的目光前,艾莉絲勉為其難地維持住嚴肅的表情。她固執地不朝次郎看,但額角滲出的冷汗卻不證自明地吐露她內心的動搖。


    「請聽我說,艾莉絲小姐。你的生命安全真的正暴露在危險中。恐怕你本人早就很清楚了吧?她們是吸血鬼。」


    這回艾莉絲真的全身僵硬了。


    額邊冷汗大幅直流,牢牢抿住的唇辦逐漸失去血色。


    然而她卻說出違心之論


    「我不曉得。」


    她堅持地說。


    「你不可能不曉得。不然昨晚的追兵要怎麽解釋?你也認識那位名叫卡莎的女性吧?」


    「請請你適可而止,不然我要叫警察來喔?」


    「請務必這麽做,女士。幸運的是,我在蘇格蘭場與負責這次事件的警宮有些交情,現在請你立刻去說明狀況並請求保護。」


    艾莉絲臉一沉,然後又皺起來。這話似乎戳到她的痛處,她像個惱怒的孩子一樣遠離咄咄逼人的次郎


    「到底是怎樣啦?我跟你到昨天以前看都沒看過彼此耶?明明完全沒關係,為什麽要對我的事這麽」


    「因為我想保護你。」


    次郎自然流暢地吐出


    這句話。「咦?」艾莉絲的視線再次返回次郎。


    碧藍眼眸再度倒映出次郎的身影。次郎點頭再次說道:


    「危險正逼近你,我不能置之不理。」


    他堅決地斷言。


    艾莉絲正對次郎的臉頰微微脹紅。她咬著唇低頭,忸怩一陣子才抬起頭瞥了次郎一眼。


    「你是個紳士呐。」


    「這當然。」


    「既然這樣,那就更不可以了。感謝你昨天的協助,真的謝謝你。不過,還是要拜托你,請你忘記。」


    「怎麽可以,為什麽?我並非說笑,也沒有半分虛假喔?」


    艾莉絲的態度令人焦躁。次郎親身體會過吸血鬼有多麽恐怖,因此想以萬全的準備與他們對抗,也因此需要艾莉絲的協助。


    她所擁有的情報能讓次郎找到揮劍的對象:且她的存在本身,也能給予次郎拔劍的「理由」他有這種直覺。


    「原因請告訴我原因。我想成為你的力量,拜托你,艾莉絲小姐。」


    次郎將手放在胸膛上傾訴自身的急切。艾莉絲的眼眸中大幅動搖,清澈的瞳孔深處閃過迷惘與糾葛,但她最後仍低下了頭。


    「對不起。」


    說完,深深低頭示意,不再看次郎一眼便說「蕾契兒,走了。」牽起少女的手離去。


    「等等!」


    次郎叫住她,她卻絲毫無意回頭。嬌小的背影堅定地拒絕次郎,隻有被牽著手的蕾契兒回頭看了次郎一下,但少女的臉龐並末露出任何表情。


    怎麽這樣


    他不懂怎麽回事。可是,回想起來,昨天晚上艾莉絲也對次郎說過「下去。」


    因為不想連累我嗎?還是有其他原委?


    若是因為有其他不為外人道的來龍去脈而拒絕次郎的要求,他做的事正好造成反效果。畢竟次郎幾乎尚未掌握事件全貌,不過是隨著她會成為事件突破點的直覺行動,從客觀的角度來思考,這實在是無禮至極的態度。


    可是!


    次郎凝視著艾莉絲逐漸遠離的背影。追上去他身體的細胞如此命令。他明白,宛如探囊取物般簡單易懂。


    次郎眼二兄下定決心。他從後巷走往大道,響起強而有力的腳步聲。


    艾莉絲默默地走著。


    她一手撐著陽傘,一手牢握住蕾契兒的手,以少女偶爾得小快步趕上的腳步揚起裙擺。稚氣尚存的美貌如別扭的孩子般繃緊,明明筆直看著前麵走路,肩膀有時卻還會撞上路人。


    而次郎尾隨在她三步之遙的後方。


    他也一句話都不吭,以隱含寧靜決心的眼神盯著走在前方的艾莉絲,不時對周圍人群投出在平時來說過於淩厲的視線,步伐也很慎重。左手緊握收入刀袋的日本刀,右手保持放鬆以便隨時都能動作。


    隻有被艾莉絲牽著的蕾契兒的視線幾度在兩人間來往,但依舊是麵無表情。


    從旁看來實在是奇妙的三人組,在沒有一句對話的狀態下在商業大道上往西方前進。


    經過奧蓋特車站進入都市,到了這一帶交通量也大增,馬車來往頻仍。三人穿梭於大都會的人潮中,在利德賀街上直行。


    終於看見皇家交易所,科林斯式的廊柱使人不禁以為來到了雅典娜的神殿。抵達前方廣闊的十字路口時,艾莉絲再也忍不住了。


    她突然停下腳步在片刻前便察覺止步氣息的次郎也停下來她氣得雙肩發顫,反轉一百八十度麵對次郎。


    「你幹嘛跟著我!」


    「請不要放在心上,女士,我並沒有妨礙到你。」


    「已經非常妨礙我了,跟在女人身後真是有夠差勁!」


    「說得也對,這確實明顯違反禮儀,不過請饒恕我,因為這是緊急情況。」


    次郎態度堅定地有禮回應。艾莉絲被惹惱地喊著「真是!」也不管裙子掀起而用力踱地。走過周圍的行人因為不曉得發生什麽事而對她行注目禮,但本人完全沒發現。


    「我不是說叫你忘了昨天的事嗎?跟你沒關係啦!」


    「關係可大了。一名受害者是我的同事,而且我被長官任命調查這個事件,我是名符其實的當事者之一。」


    「那,這跟我沒關係!」


    「首席嫌疑人的一族正鎮定你並打算襲擊。就算你與這個事件毫無關係,我待在你的身旁也有意義。」


    「唔」


    艾莉絲嘴角下癟,恨恨地瞪著次郎,似乎想擺出憎惡得不得了的表情。次郎則盡可能不去想多餘的事情,不過隻有在她應該比較年長的這個推測上愈來愈感到懷疑。


    結果,艾莉絲猛然轉身背對次郎,拚命假裝平靜又開始往前走。次郎也一副什麽事也沒發生的樣子跟在她後麵。


    三人橫過十字路口,進入切普賽得大道。


    這條道路是自五百年前以來便代表倫敦的大道。留存中世紀餘韻的高大建築物在道路的兩側延續,聖瑪莉理波教堂的優美塔頂,從以石塊、鋼鐵、磚瓦所建構,仿佛岩壁般的街道探出頭。


    可能是因為一成不變的天色,或是馬車揚起的塵埃,熱鬧的大道今天也莫名沉靜。然而其中唯獨從艾莉絲帽子散落的金發綻放鮮豔的色彩,違背她本人的心情輕盈地隨風搖曳。


    「真令人困擾我又不需要不請自來的騎士。」


    「我沒有受封爵位喔,女士。」


    「耶,怎麽自言自語還會聽到回話」


    「是這樣嗎?很抱歉。」


    次郎幾乎忍俊不住地抑製著,因為艾莉絲表現出一本正經的語氣。


    「所以才說東方人令人傷腦筋據說他們很看不起女人」


    「這是我的自言自語尊敬女性的心情是不分東、西方的。」


    「誰知道呢?耶啊啊!?一直跟在討厭的女人後麵,這樣的人不正是開膛手傑克嗎?沒錯,一定就是這樣,警察先生!」


    「警官就在對麵那個轉角,要幫你叫嗎?」


    「我說了,我在自言自語。」


    「這樣嗎?很抱歉,一直會錯意。」


    溢出忍俊不住的笑意。艾莉絲有如鬃毛倒豎的小貓,瞪向肩膀發顫吃吃偷笑的次郎。不知道是不是多心了,剛才沒注意到的虎牙也露出來。


    「果然是我想太多,這種壞心的人怎麽可能『那樣』」


    「你指什麽事?」


    「自言自語!」


    這次艾莉絲還鼓起臉頰,腳步愈來愈快,甚至有一股要揮動起陽傘的氣勢。


    「等一下,蕾契兒快跌倒了喔。」


    「哼!不用管我們呀!」


    就在她轉身大罵的瞬間,蕾契兒沒事但艾莉絲摔跤了,而且因為伴隨衝勢,還是翻了個跟鬥的大摔跤,甚至連旁邊經過的人都不禁一愣停下腳步。次郎趕緊衝過去。


    「不不要緊吧?」


    「嗚耶好痛喔」


    「你看,誰叫你這麽趕。」


    「氣死人~你既然說要保護我,就要扶著我嘛!」


    「真是亂來來,我幫你擦藥,讓我看看你的傷口。」


    次郎拿出手帕說著。隻見艾莉絲突然表情一變,原本生氣的臉色發青,嘴裏說著「沒關係」,拒絕了次郎伸出的手。


    .


    「說什麽話,你的手心剛才擦傷了吧?來,不要逞強,讓我看傷口,化膿就糟了。」


    「沒關係,我沒有受傷。」


    「請別說傻話,手套都磨出這麽一個大洞」


    有些發怒的次郎眨著眼。艾莉絲手上的手套確實磨過路麵,在掌心部分裂了一個洞,可是從破洞中露出的雪白肌膚卻毫發無傷。


    「耶?」


    「看看吧,


    所以我說沒關係,我沒有受傷啦!」


    「」


    次郎想說些什麽,卻又說不出口。艾莉絲「啊哈哈」地笑著蒙混過去,接著再度牽起蕾契兒的手,不過這次是放慢速度走著。


    次郎耽擱了一會兒才跟上去。這一回並非走在三步之後,而是與她並肩齊行。次郎又偷偷瞄了她的手一眼,真的沒有受傷。


    「你比剛才還要靠近耶?」


    「差不多可以告訴我了吧?你為什麽會被攻擊?」


    「我說過好幾次,要你忘記這件事了吧?」


    「我懇求你告訴我。l


    「咦?您是哪一位啊?」


    「我是日本海軍少尉望月次郎,艾莉絲小姐。」


    「警察先生!」


    「方向錯了,他在對麵的街燈下。」


    艾莉絲似乎從頭到尾都沒有告訴次郎的意願。次郎的視線看向並行的艾莉絲的側臉,她則繼續無視於次郎的存在。


    這時,看著前方的艾莉絲突然低喊「啊,糟糕!」便低下頭將陽傘擋在前麵。


    次郎不解地往前看,道路於此中斷,前方出現一座巨大的建築物。


    那是一座長五百英尺,高三百七十英尺,圓頂屋梁上裝置著閃耀黃金光輝的十字架的莊嚴建築物,也就是聖保羅教堂,是一座睥睨全倫敦的大教堂。


    次郎雖不是基督教徒,仍因大教堂的美而失神。然而艾莉絲卻以帽子與陽傘為盾,看也不看大教堂一眼。穿出切普賽得大道之後,便盡可能不靠近地大幅繞路前行,此舉讓她在周圍人潮申明顯突出。


    「雖然或許是我多管閑事」


    「幹嘛啦?」


    「你這樣很詭異喔。」


    「你管我。」


    「但是」


    「好了!閃一邊去啦!」


    艾莉絲再次氣衝衝地發怒。次郎愈來愈覺得困惑不已。


    說不定她是個比外公或學長更為奇怪的人。


    他感到微微惶恐。


    遠離大教堂後走上艦隊街,接著經過命名為海灣大道的道路時,艾莉絲看來終於鬆了一口氣,然後對死纏不放跟在後頭的次郎露出一臉由衷厭煩的臉色。


    「我說你呀,我之後還有很多事情要忙啦,你可以有點分寸別再跟著我了嗎?」


    她揚起一臉百分之百的社交用笑容,右側柳眉一陣陣地抽搐著。


    次郎也變得相當不客氣,聳聳肩說道:


    「女士,我也不想讓你討厭,可以請你說說事情的原委嗎?絕對不會讓你困擾。」


    「我現在就非常困擾了啦!」


    「這是大困擾前的小困擾。」


    「無論如何還不都是困擾!」


    「那麽你與卡莎的關係是什麽?」


    「哼,你說誰?我不認~識。」


    「她認識你喔。記得她說你是氣一臉呆樣的白種女孩氣」


    「什麽?好好過分,小莎真是壞心眼!」


    「你們是朋友嗎?」


    「是呀,我們一起旅行咦,這是誘導式盤問嗎!?」


    「然後,關於叫凱因的男人」


    「你走開啦!」


    不知不覺,艾莉絲已經一臉快哭出來似的,最後緊繃著臉閉上了嘴。一開始有些得寸進尺的次郎事到如今多少也有點愧疚,或者該說,這麽一來就像在欺負她一樣。忽然察覺蕾契兒無言的視線,次郎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


    「女士?」


    「」


    「艾利絲小姐?」


    「」


    不管次郎怎麽呼喚,艾莉絲就是不回應。她也沒有之前的精神,而是頹著雙肩消沉地走著。次郎咬著唇,與她一起走了一陣子,但腳步漸漸沉重,最後終於停下來。


    艾莉絲吃驚地回頭。次郎對她露出寂寞的微笑:


    「我知道了,看來我似乎真的無法成為你的力量。我再度向你致歉,像這樣子纏著你,真的非常抱歉。」


    「你」


    艾莉絲低喃。次郎將她的碧藍眼眸以及殘存稚氣的容貌牢牢地刻畫在自己的眼底,然後深深地一鞠躬。


    「很抱歉,艾莉絲小姐,請務必注意自己的安全。那麽我告辭」


    「那那個」


    艾莉絲表現出困惑的樣子。雖然擺出那麽不和善的態度,到了這個時候還是不禁慌張了起來。不過這也是因為她的溫柔,不打算依賴他人。


    次郎默默地打算轉身,艾莉絲則露出後悔與猶豫的表情。


    此時


    咕嚕。


    她以出人意表的方式讓次郎停下腳步。


    次郎在半轉過身體的狀態下述地停止動作。那是一股非常響亮的聲音,就連次郎的臉頰部為之一熱。


    一看,艾莉絲瞬問漂白各種表情後,頭頂如蒸汽火車般冒煙,口中吐出「啊哇哇」的聲音顫抖著,視線在多佛海峽兩頭來回穿梭,白雪般的肌膚一直紅透到耳根。


    這是次郎的人生中最尷尬的時光,不管怎麽圓場都很困難。


    又不能當作沒發生,而在僵化的次郎麵前,艾莉絲終於緩緩嘟起嘴唇:


    「真」


    「真?」


    「真是的,蕾契兒你怎麽這樣!」


    「你這樣很不成熟喔!?」


    「嗚,可是」


    「沒有可是。」


    次郎對悄然無聲的艾莉絲大歎「真是受不了。」


    過了好一會兒笑意才突然爆發,次郎表情一變笑了出來。


    一陣難以克製的大爆笑。於是,沐浴在路過行人好奇的視線中


    「啊哈哈哈哈!」


    他含淚高笑著。


    已經很久不曾像這樣大笑出聲了。


    「唔哇!居居然取笑女士的失誤,真是太沒禮貌了啦!我收回說你是紳士的話,你這個不懂禮儀的臭原始人!」


    「對不起,可是啊哈哈!」


    「什麽嘛,真是的!這也沒辦法呀,我今天連一片麵包都還沒吃到耶,還不都是你害我到處走個不停!」


    「說說得也是呢,可是呼呼呼」


    麵對頂著一張宛如煮熟蝦子的臉色拚命辯解的艾莉絲,次郎笑得停不下來。雖然注意到蕾契兒無情緒波動的眼睛正盯著自己,卻仍然笑個不停,次郎也對少女露出笑容。或許是錯覺也說不定,總覺得她的臉上閃過「拿這兩人真沒辦法」的表情。


    結果次郎笑到喘不過氣後才終於抬起頭。


    他抹去眼淚,以溫和的神色看向因憤怒與羞恥而大受打擊的艾莉絲。


    「可是這樣也好。」


    「哪裏好!?」


    「造成你不少麻煩,最後看來好像能稍微回禮致歉。走吧,艾莉絲小姐,我知道前麵正好行一閃炸魚薯條非常好吃的店。l


    海灣大道往前走去,是歐洲最美的廣場之一特拉法加廣場。這是一個有兩座噴泉,能容納五萬人的寬闊廣場。


    次郎、艾莉絲、與蕾契兒三人坐在廣場一角,嘴裏塞滿次郎買的鯉魚與炸薯條;英國名產的炸魚薯條。


    雖然廉價,但是細細咀嚼著炸魚的艾莉絲,臉上已經絲毫不存剛才的狼狽。幸福不過如此,次郎也隨之綻放笑容。英國的餐點有著很難吃的評價,但這就另當別論,口感絕佳的麵衣與西洋醋的組合讓味覺得以充分享受。


    太陽漸漸西下,覆蓋開闊天空的烏雲染成霞紅色。廣場的煤氣燈也點起昏暗的光。


    廣場上的風很大。次郎脫下外套披在將披肩送了人的艾莉絲肩上。艾莉絲愣了一下,接著便開心地笑起來:


    「我不需要這個。」


    「倫敦的冬天,就算不是外國人,也


    還是很難受吧!」


    「不是這樣啦。嗬嗬,因為你什麽都不知道。」


    後半聲音太小的呢喃次郎聽不太清楚。不過這時的笑容,是與她外貌相符的成熟笑容。


    次郎已經不再試圖探聽事件的相關情報,相反地,他聊起無關緊要的話題。


    自己的生活與祖國的風景;真之的玩笑與外祖父的趣事。艾莉絲高興地聽著這些事情,就連蕾契兒也會偶爾停下吃東西的手,專心聽著次郎說話。


    「金平糖?」


    「對,是日本的糖果。外祖父不太會喝酒,但非常喜歡吃甜食。」


    「我也最喜歡甜食喔,像是巧克力跟鮮奶油。」


    「金平糖的樣子也很可愛喔,有各式各樣的顏色,像是一塊塊的寶石。嚴肅的外祖父滿足地啃著金平糖的樣子,看起來實在很好笑。」


    「真好我也好想吃吃看。」


    艾莉絲以幻想般的語氣低語著。女孩子喜歡甜食似乎也是不分東、西方的。


    「令祖父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呢。你剛才說叫什麽?誠郎望望夜?」


    「誠一郎望月。是個像鬼一樣嚴厲的人,很恐怖呐。」


    「可是你很喜歡他吧?」


    「因為是我的家人。」


    文郎坦率地同意,還害羞地抓抓鼻頭。艾莉絲看到次郎這樣,露齒好笑


    一王汪望月家是很棒的家族嘛」


    「請別取笑我了。另外,如果覺得發音很難就別勉強,叫我次郎就好。」


    「真的嗎,那你也叫我艾莉絲就好了。」


    艾莉絲?」


    「對。」


    艾莉絲微笑點頭。次郎也隨著開懷,情不自禁綻放如春陽般的笑容。


    而艾莉絲的笑容怱地收斂,表情一改對次郎說道


    「那麽,你現在有點寂寞呢。」


    她喃喃細語。


    「會嗎?現在也還有個羅唆的學長再說我是軍人,是為了學習軍事才離開祖國千裏迢迢來到英國,沒空感到寂寞,我與學長才剛發誓要成為優秀的軍人。」


    次郎回答。


    他的視線投向遠處。次郎回想起昨晚昂揚的氣氛。


    「日本是今後才起步的國家,引進西洋的科學與工業,接下來要變得更強,所以沒空感到寂寞。我身為軍人隻要前進就可以了,如此總有一天日本也會變得像這個國家」


    意氣風發地說著的次郎突然停頓不語。


    像這個國家一樣。


    說出這句話的瞬間,形形色色的光景在腦海來往。


    硬石與鋼鐵建造的堅固街景,修整完善的街道,驅逐黑夜的煤氣燈,精力充沛持續奔走的馬車與鐵道。日不落的光榮國度以及作為其心髒的大都市倫敦。生平首見的這一切,是衝向新世紀令人眼花撩亂的景象。


    然而,如今的次郎也知道燦爛景象背後的深沉陰影。;


    活像是金光閃閃的裝飾物一般在舞池起舞的軍官,對殘酷的殺人魔充滿好奇的人群,以及巷弄中被拋棄的小孩,這座大都市對待在饑寒交迫下顫抖不已的他們的態度,就彷佛他們從未存在一般。


    這些情況也不限於英國。世界列強多多少少均在如此的光與影之中成長著,而日本也一樣。真之是在明白這樣的雙麵性的前提下,仍決心踏上通往進步的道路。


    可是,自己呢?自己真的這樣就可以了嗎?為了這種未來揮劍從今以後為此持續揮劍也無所謂嗎?自己的劍是為此存在的嗎?


    若是外祖父,會怎麽說呢?


    一回神,才發現已經沉默了十分漫長的一段時,他趕緊看向艾裏斯,她沒有任何不耐煩的模樣,靜靜地等待次郎開口。


    在自覺前,次郎的嘴便擅自張開:


    「其實我感到疑惑。」


    「疑惑什麽?」


    「該走的路。」次郎的視線朝向廣場南側。那裏聳立著被青銅鑄造的四頭獅子銅像所保護,高一百四十五英尺的高柱,在那頂端有一座佩劍軍人的雕像。


    那是與拿破侖率領的法國與西班牙聯合艦隊,於特拉法加外海進行海戰而獲勝的納爾遜將軍的銅像。不僅英國,也是全世界海軍尊敬的英雄。


    他為了保護祖國而奉獻自己的性命。次郎覺得很羨慕。因為在帝國主義等同於世界真理的今日,守護祖國就意味著順勢將他國其他弱者作為糧食。


    呼次郎一聲苦笑,放棄偏離主流的思考。


    「反正我隻是個除了揮劍之外沒有其他才能的人類罷了。我無法像學長高瞻遠矚,也無法通透事理。仔細一想,外祖父也因為不喜歡政府的工作才離家出國,回國後躲進山林應該也隻是為了逃避過去的束縛吧。」


    維新的英雄,孤高的武士,嚴峻清廉的誌士。在海軍官校知道外祖父之名的教官,都口徑一致地如此稱讚他。


    然而,光憑這些語匯還不足以道盡外祖父的為人。不懂得如何與他人交際、個性頑固、不親切,從教養孫子一直到對金平糖的愛好都很羅唆的固執老人,這就是外祖父的真正麵貌。他是那種在麵對第一次碰麵的孫子的時候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會笨拙地握住自己孫子的手的那種人。


    而次郎喜歡這樣的外祖父。


    「汪望月家似乎是中產階級的家族呢。」


    次郎笑著對艾莉絲聳聳肩。


    接著艾莉絲又說


    「次郎。」


    「咦?」


    「那個對不起喔。」


    艾莉絲將炸魚薯條的袋子放在一旁,身體倚近比鄰而坐的次郎。


    臉龐貼近到呼吸的氣息甚至落到對方身上,清澈通透的碧藍眼眸在近距離捕捉住漆黑的瞳孔。「咦」次郎感到心髒仿佛要進出來的瞬間


    啊


    第二次體驗「這種事」。艾莉絲的心鑽進次郎的心,就像卡莎那時一樣。


    明明確實是相同的感覺,卻又同時覺得有些許不同。艾莉絲的入侵完全沒有令人不快的感覺。具有人體溫暖的湧泉靜靜灌注進來,眨眼間與次郎同化,同化意味著無須探索便能感受到他的本質,所以不會給對方任何負荷。在這方麵她的技巧靈活熟練到令人畏懼,甚至因此覺得卡莎的入侵幼稚且拙劣。


    不曉得經過了多久的時間,就與剛開始的時候一樣,艾莉絲的入侵不留一絲波紋,靜靜地結束。


    「艾艾莉絲?」


    次郎仍處於困惑,悄悄低語。


    然後


    艾莉絲滴滴答答地落淚。就在次郎的眼前,深深凝視他的碧藍眼眸溢出澄澈的清淚。次郎為之屏息。


    「你們好了不起呢」


    艾莉絲流著淚說道。蘊含於聲音中的深刻同理心,讓次郎受到直擊腦門的衝擊。


    「為什麽?」


    「因為」


    艾莉絲尋找著敘述的詞匯,如此說道


    「你們這麽全心全力地拚命,而且非常誠實努力,怎能如此純粹地活著呢?你是這樣。『那孩子』也是。就像星星的運行,隻為了發光閃耀而存在。真的很美麗呢」


    「美麗?」


    他重述這句話反問,艾莉絲便「嗯」地一聲哭著點頭。


    次郎不能理解她說的話,甚至覺得不該理解。就好像麵對宣告神諭的巫女一樣,胸中深植對自然的敬畏之情。


    她


    應該已經要自己別再去想的疑問,無法遏止地再度浮現於腦海。


    她究竟是什麽人?


    「艾莉絲。」


    宛如冰般冷冽的聲音呼喚著她。


    艾莉絲彷佛如夢初醒般地回過頭。蕾契兒手上拿著的炸魚薯條掉落在地,緊緊地握住艾莉絲的裙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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