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最後一次在學校見到大嶺醍哉之後,我曾經收到唯一一封從他的帳號寄出的電長郵件。信裏不要說是問候了,他連一句話也沒有寫。裏麵就隻寫著一段地址。地址位在一個和我毫無瓜葛的遠方縣市。


    就算我不知道醍哉的真意,也知道其中帶有重要的意義。


    我不等下次的假日到來便衝上了新幹線。那個地址附近似乎是高級住宅區,並排著許多氣派的房屋。其中一間特別大的宅邸,就是地址標示出的地點。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這間房屋明明很氣派,卻給人一種與這個住宅區有點不搭調的印象。寬敞的庭園稱不上是有認真維護,帶著一股寂寥的感覺。


    而我的臉色馬上大變。


    因為門牌上寫著「音無」。


    ──這裏是麻理亞的老家。


    一旦確定這件事,我便焦急地按起電鈴。對於回應的語調有氣無力的中年女性,我連問候都沒有就開口詢問關於麻理亞的事。對方一聽到「麻理亞」這個名字,態度就很明顯地產生劇變,單方麵結束了對話。


    不會錯的。這名女性認識我所不認識的,遇到「盒子」以前的麻理亞。


    那麽我就不會停下腳步。隻要是為了麻理亞,連朋友都可以犧牲的我不可能停下腳步。我按了好幾次電鈴。一發現對方不打算回應,我便翻越大門,殺了飼養在院子裏,應該附有血統證明書的狗。我讓聽到狗的臨死慘叫而飛奔出來的女性看見已經死亡的狗破損的內髒,威脅她。


    這名女性了解到我是個多麽瘋狂的家夥,終於害怕地哭著回答我的問題。她告訴我關於麻理亞以及音無彩矢的事。


    這名女性是麻理亞的姑姑。我得知音無家過去所發生的悲慘意外,也得知麻理亞已經變得無依無靠。而且我也得知,包括姑姑在內的所有親戚,都不知道麻理亞現在正在做什麽,也不知道她人在何處。


    唉,果然是這樣。


    麻理亞隻剩我可以依靠了。


    ──所以我要找到麻理亞,拯救她。


    但這份決心已經深埋在遙遠的過往記憶之中。


    對在這個色彩黯淡且沒有邊際的世界中牽著茂木同學的手的我來說,一切都與我無關。


    我隻要生活在已經發現是假貨的幸福世界裏就好。


    啊────


    如果真是如此,我說不定還有救吧。


    第30333次


    「我喜歡阿一。」


    「我也喜歡茂木同學。」


    「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喔。」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第32875次


    「我喜歡阿一。」


    「我也喜歡茂木同學。」


    「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喔。」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第35890次


    「我喜歡阿一。」


    「我也喜歡茂木同學。」


    「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喔。」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第37227次


    「我喜歡阿一。」


    「我也喜歡茂木同學。」


    「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喔。」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奇怪?」


    為什麽呢?


    和喜歡的人兩情相悅,世界上最幸福的這個瞬間,我卻不怎麽高興。


    第40301次


    「我喜歡阿一。」


    我也喜歡茂木同學。可是,我注意到了。


    「……給我一天的時間。」


    我注意到這個世界是不斷反覆的。雖然我已經忘記了對方的名字,但我必須要取回「她」的日常生活。那是我不能妥協的目的。


    所以,不管有多麽喜歡,我都無法回應茂木同學的心意。


    就像是逃難一樣離開了中庭的我來到屋頂上。因為我想到能夠讓記憶固定下來的方法,就是跳樓。


    我能夠發現這個世界不斷重複著同一天,簡直就是奇跡。那麽,我絕對不可以錯過這個機會。說不定我已經反覆過著同一天好幾萬次了,隻是我沒有發覺而已。


    我不可能不害怕跳樓自殺這種事。做出這種事根本就是瘋了。可是我的意誌不會因為這種程度的事就動搖。


    在被夕陽染紅的天空下,我縱身一躍。


    噗滋。


    聽著自己的頭蓋骨和裏麵的內容物被壓碎的聲響,我的意識──


    第40302次


    ──延續了。


    我無法忍耐剛才落下時承受的衝擊,在教室裏嘔吐。


    我不理會驚慌失措的同班同學,衝出了教室。我必須要抓住關於「她」的線索。雖然我已經忘了名字,但不知為何卻記得曾與「她」去過哪些地方。


    我四處奔走,尋找關於「她」的線索。


    可是,我卻完全找不到。


    雖然沒有得到任何成果,但我還是不能失去這段記憶。如果無法對這個世界抱持疑問,我可能會重複過著同一天幾萬次,甚至幾百億次也說不定。


    我在赤紅色的世界裏再次一躍而下。噴灑出腦袋裏的內容物。


    第40303次


    就算跑遍整個學校,也找不到任何線索。


    我一躍而下,噴灑出腦袋裏的內容物。


    第43058次


    「                                                                                                                                                            」


    第49178次


    感情久違地複蘇,我回想起語言。


    我流下淚來。我不行了。我已經不可能繼續過著殺死自己的生活了。


    「……回去吧。回到快樂的校慶裏吧。」


    我離開屋頂,往中庭搭起的營火前進。茂木同學向我搭話。


    我已經不會再忽視茂木同學曾經對我說出的告白。


    「我喜歡茂木霞同學。」


    於是,我的漫長戰鬥終於結束了。


    第55555次


    「我喜歡阿一。」


    「我也喜歡茂木同學。」


    「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喔。」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第59876次


    「給我一天的時間。」


    我注意到這個世界是不斷反覆的。雖然我已經忘記了對方的名字,但我必須要取回「她」的日常生活。那是我不能妥協的目的。


    在被夕陽染紅的天空下,我為了固定記憶而縱身一躍。


    第65222次


    「……回去吧。回到快樂的校慶裏吧。」


    我已經不會再忽視茂木同學的告白。


    「我喜歡茂木霞同學。」


    於是,我的漫長戰鬥終於結束了。


    第66666次


    「我喜歡阿一。」


    「我也喜歡茂木同學。」


    「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喔。」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第70512次


    「給我一天的時間。」


    在被夕陽染紅的天空下,我為了固定記憶而縱身一躍。


    第78165次


    「我喜歡茂木霞同學。」


    於是,我的漫長戰鬥終於結束了。


    第88888次


    「我喜歡阿一。」


    「我也喜歡茂木同學。」


    「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喔。」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第102538次


    「我喜歡阿一。」


    「我也喜歡茂木同學。」


    「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喔。」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和喜歡的對象兩情相悅。世界上還有什麽比這更迷人的事情嗎?


    我現在比世界上的任何人都還要幸福。我想要繼續守護這份幸福。


    可是,為什麽呢?


    我感覺到一股非常強大的異樣感。吶,這個世界本來就這麽缺乏顏色嗎?這個世界本來就這麽狹窄,這麽具有壓迫感嗎?


    明明就這麽幸福,我卻覺得像是待在海底一樣,呼吸困難。


    第124390次


    舉例來說好了,假如這個世界一直持續重複著校慶的一天。假如就和「拒絕的教室」一樣,大家都沒有注意到時間正在反覆的事實。


    即使如此,如果是我的話,還是有可能注意到這裏是個不斷反覆的世界。如果我發現了,就一定會想辦法逃出這裏。我一定會為了被我忘記名字的「她」而計劃脫逃。為了這個目的,我甚至會不惜自殺。


    不過再假如沒有線索好了。假如這個世界任何一絲線索也沒有。雖然我恐怕不會那麽輕易就放棄,但既然完全沒有線索,我最後也隻能放棄。等到我筋疲力盡,已經失去理性和人格的時候,我就會停止讓記憶延續。為了保全自己的精神,我會想要在反覆的世界中找出意義。


    然後我就會選擇和茂木同學一起活下去。


    可是這麽做還是無法迎接結局。


    因為如果這個世界會無止境地繼續反覆下去,我就有可能會再注意到時間重複的事實。那麽我就會再度為了逃離這裏而抵抗,然後再度落敗,再度放棄。我會忘記自己曾經在苦苦掙紮之後選擇了茂木同學的事,再度選擇茂木同學。


    我會重複這些事。不斷地重複。


    簡直就是無間地獄。我好幾次相信血池的底部有著根本不存在的希望而躍入其中,受苦受難,甚至忘記自己的辛勞。我會再次為了尋找希望而跳進血池之中──重複著這種愚蠢的行為。沒有方法可以脫離。


    沒有終點。當然沒有快樂結局,就連悲劇結局也沒有。


    假如我就待在這樣的世界裏。


    「我喜歡阿一。」


    茂木同學被營火的光芒照耀著,這麽說道。我也喜歡茂木同學。可是,明明應該讓我高興的這句話,卻無法使我的心產生共鳴。


    「阿一?」


    低著頭的我直接跑了起來。我將茂木同學叫住我的聲音甩在腦後,離開了中庭,進入校舍內。


    到屋頂上吧。下意識這麽想的我,對自己的思緒搖搖頭。為什麽我要這麽理所當然地去跳樓?這樣不就像是把跳樓當成習慣一樣了嗎?


    順從習慣。那樣就無法脫身了。


    我回頭,這次走進了家政教室。


    我帶著紊亂的呼吸靠在調理桌上。從這裏可以看到窗戶對麵的營火。我看著正在跳舞的學生們,心想:


    ──解析度不夠。


    還真是粗糙的點陣圖。這樣看起來根本就是馬賽克。一看就知道是假造出來的東西──不,這個世界一定打從一開始就是這樣。隻是我以前都沒有注意到而已。如果不這麽相信,我就得不到救贖。


    這個假設真的隻是我一時想到的假設。並不是現實。世界上怎麽可能有這麽可怕的事。


    這一切都是妄想,我已經得到精神疾病了。


    可是,有一個無法逃避的現實。


    ──我已經想要去死了。


    我打開抽屜,取出菜刀。不可思議地沒有什麽猶豫。


    我用菜刀刺進自己的心髒。我確實感覺到刺破心髒的觸感,就像是刺穿一隻巨大毛毛蟲一樣。出血量多得誇張。


    所以我應該會死的。


    第124391次


    但是記憶延續了。我經曆了瞬間移動和時空跳躍,身在校慶開始之前的教室裏。


    我很乾脆地接受了這件事。這份感受讓我理解到校慶這一天的確一直在反覆。


    我頭也不回,直接前往家政教室。


    我找出菜刀,刺進自己的心髒。


    第124392次


    不過記憶延續了。明明想死,但我愈是尋死,事實就愈強烈地證明我真的待在毫無意義的反覆之中。


    看來光是刺穿心髒並不能殺死我。是因為到失血過多而死之前會有一段時間差嗎?如果是當場死亡就會不一樣了嗎?


    我搖搖晃晃地走出教室,前往大馬路。我盡量找了一台大一點的卡車,然後迅速衝出去,被車子輾過。


    第124393次


    不過記憶延續,我活了下來。我待在教室裏。對於忍不住發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的聲音大叫的我,同學都用錯愕的眼神看著。我根本懶得管。


    我前往車站,朝車站月台的最後方移動。


    我往快速駛進車站的電車跳過去。


    我的身體四分五裂。


    第124394次


    不過記憶延續,我回到了教室。明明極度接近當場死亡,我卻沒事。我還活著。


    看來好像沒有方法能夠脫離這個反覆的世界。


    我大聲哭號。就像大人不肯買玩具給自己而耍任性的小孩子一樣,我仰躺著揮舞手腳不斷胡鬧。同學向我投以錯愕的眼神,但是我根本無所謂。反正他們最後也會忘記這些事吧。


    光是哭了一陣子,讓心情多少舒暢一點,並不能讓我完全放棄尋死。我一站起來就跑進廁所裏,然後坐在馬桶上,用手機搜尋各種死法。我要實踐這上麵寫出的所有死因。裏麵說不定有某個是正確答案。這麽一想,心跳才終於恢複正常。隻有在思考如何死亡的時候才能為我帶來安全感。


    總之這次就先試試觸電身亡吧。


    我爬上電線杆,用濡濕的手抓住上麵的三條電線。


    第124395次


    我沒能死成。唉,我想也是。我變得不會因為死不了而悲觀了。


    這次我決定挑戰上吊。


    第124396次


    這次就窒息在海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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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輾死、墜落而死、電死、勒死、摔死、壓死、溺死、失血而死、窒息而死、凍死、熱死、炸死──雖然體驗了各式各樣的死法,我還是死不了。


    我終於連尋死都放棄了……放棄了?嗬嗬,這樣啊,我這次又再放棄了啊。


    我忍不住發出乾笑。放棄了。這到底是第幾次了?第幾萬次了?在我的任何想法都無法實現的世界裏,我已經重複類似的事情多少次了?


    我忽然對這件事感到憤怒,在教室裏猛力抓頭到會滲出血的地步。這麽做當然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我已經完全被逼到絕境了。我什麽也辦不到。如果放棄自殺,失去了反覆的記憶,我又會再次去尋找連名字都被我遺忘的「她」的碎片。然後因為沒有線索而放棄,為了在這個世界活下去而選擇茂木同學。我會連這段漫長戰鬥的曆史都馬上忘記,無意間再度像這次一樣,注意到同一天已經重複過了好幾次,然後絕望、反覆自殺。就連自殺也死不了這件事都遺忘。


    別開玩笑了。這是什麽地獄啊?


    誰來告訴我有哪種地獄比這更殘酷吧。


    在這個地獄中抱持的小小希望,和隨即到來的絕望都一樣沒有意義。全都可以經塗改後均一化。我正被迫持續走在無法到達任何地方的沙塵暴之中。不管走了多久都隻能看到沙塵暴。風景被沙子抹滅。如果因為口渴而張開嘴,無味的沙子就會飛進口中,使我不斷咳嗽。


    我究竟做了什麽?為什麽我要受到這種對待!


    「誰來……誰來回答我啊!」


    我大叫,但沒有人回應。我奔出教室。腳步自動往已經去慣的場所──屋頂前進。當我打開屋頂上的門,天空的顏色便映入眼簾。


    我瞬間感到愕然,但馬上開始嘲笑自己。


    「嗬……嗬……」


    因為,明明時間還是早上,天空卻染成了紅色。這顏色和傍晚的天空不同。那不祥的紅色就像是被飛濺的血液塗滿一樣濃烈。


    看來我早就已經徹底瘋掉了。所以才無法正確地認知這個世界。把本該是藍色的天空看成紅色。


    我止不住笑。我一邊發出笑聲一邊靠近金屬網。已經怎麽樣都無所謂了。總之先去死好了。我這麽想著並俯視地麵,卻發現地上堆著許多屍體。真是莫名其妙。這不合理,所以應該是幻覺。屍體的下方累積著像是泥巴一樣的紅黑色血液。雖然屍體的臉上有各式各樣的表情,但大多數都因為痛苦而扭曲著臉。


    而且這些屍體全部都有著和我一樣的臉。


    「────哈哈。」


    啊,這些都是我一直視為糞土的性命。是毫無意義地消逝在這裏的我的性命。


    我本來帶著笑意的眼睛強製流下淚來。這也沒有辦法吧。這幅景象是視覺上的暴力。等於是將刀子插進眼球裏。


    現實被攤在我眼前。我在這個世界受到了此等對待。我死了這麽多次。但還是無法解脫。得不到回報。無處可逃。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大叫。


    明明聲音傳達不到任何地方,我還是大叫。


    「你不需要痛苦。反而應該感到驕傲喔。」


    可是明明誰也聽不見,卻有聲音回應我。雖然這是不可能的事,我卻沒有動搖。就算幻覺之後出現了幻聽,也不足為奇。


    「這是你一直抵抗著這個世界的證據。」


    那個人在堆積起來的屍體山上高傲地翹腳坐著。他抬頭看著我,用慈愛的表情對我微笑。


    那張臉──是我,星野一輝的臉。


    就算幻覺長得像我也無所謂。更重要的是,那種平靜的表情令我大為光火。


    因為,那表情和我的敵人有些相似。


    所以我歇斯底裏地叫出聲:


    「抵抗了又怎樣?不管死了多少次,保住多少記憶也沒有意義!再繼續下去也是沒意義的!」


    「不是沒意義的。」


    和我有著同一張臉的「我」回答。


    「你說什麽?」


    「你隻要去注意到就好。光是這樣就可以知道這一切並非沒有意義。」


    「你是要我注意什麽!」


    「注意你所帶來的變化。」


    變化?變化大概就是我發瘋的這件事吧。還有頂多就是愛上茂木同學的事而已。但那又怎麽樣?什麽也沒有改變。


    「不對。」


    「我」說道。


    「你看,天空這麽地紅。」


    「…………」


    的確很紅。


    可是,那又如何?


    為了確認對方的真意,我重新看向「我」。在像是草圖一樣潦草的屍體山上,隻有「我」是色彩鮮明的。帶著詭異微笑的「我」右手上有傷痕。


    傷痕。那有什麽意義……?


    那表明了什麽樣的決心……?


    「你知道你為什麽會在這個世界陷入苦戰到這個地步嗎?那是因為,你覺得所有人都能夠幸福生活的這個世界很有魅力。因為你無法完全舍棄和茂木霞兩情相悅的世界。如果沒有這份心意,根本就不需要製造這麽多的屍體。」


    不需要製造屍體?


    「……難道你想說我堆起屍體是有意義的嗎?」


    「有喔。因為這種東西對『幸福的世界』來說是多餘的吧?很礙事吧?這座屍體山就是對這個隻有幸福的舞台的反叛。就算這樣,你還是認為它不會造成任何影響嗎?」


    「沒有意義!根本沒有意義!證據就是我連『她』的名字都──」


    「別假裝你忘記了。」


    本來口氣溫和的「我」突然變得非常嚴屬。


    「別假裝你忘了『她』的名字。」


    「我」冷酷地瞪著我。


    「不要逃避。不要逃進虛偽的幸福之中。你要直視這一切。你要直視這個世界。你的覺悟還不夠。你舍棄一切,成為隻屬於她的東西的覺悟不夠。你下意識地領悟到如果采取行動,會招來什麽樣的後果。因為你知道那種行動會製造出比現在更強烈的絕望,所以才下不了手。」


    「你……你在說什──」


    「你應該很清楚。雖然你說你願意為她做出任何事,但還是沒有辦法跨越最後那道防線。你沒有辦法舍棄人性。你把右手的傷痕消失當作藉口,一直無法做出最後的決定。」


    「我」定睛凝視著我。


    「不依靠『虛空之盒』就無法拯救她嗎?你就這麽軟弱嗎?」


    「……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


    「喊出『她』的名字吧。這樣你自然會知道。」


    我屏息,拚命搖著頭。


    「我……我就說了,我已經忘了她的名字。我連她是怎樣的人都忘記了……」


    「你不可能忘記。其他人就算了,你是不可能忘記『她』的。因為,你可是『她』的救世主呢。」


    「我」再次變回慈愛的表情,如此說道:


    「去吧,去給這個世界最後一擊吧。」


    丟下這一句話,「我」就消失了。


    我堆積起來的屍體也消失了。


    「────」


    我和「我」之間的對話是幻覺,是幻聽,也是妄想。可是,這個世界裏並沒有可以和妄想相對立的現實。這個世界不確實,沒有根基,沒有骨幹而軟弱無力,就像拉門的紙一樣單薄,隻要一踹就可以輕易開出一個洞。


    就算是妄想也可以侵蝕並征服這個世界。


    所以我要像「我」所說的一樣,直視現狀。


    「……啊,對喔。」


    我剛才以為自己產生了天空變紅的錯覺。


    不對。仔細想想就會發現並不是這樣。


    這個世界的天空早就已經變成一整天都是紅色的了。


    這訴說了一個事實。


    我成功對這個世界造成了打擊。


    我自殺了無數次,使記憶延續。這對於本該反覆過著幸福日子的世界來說是一種反抗的行為。就像拿湯匙刮著牢房的牆壁一樣,我一點一滴地傷害著這個世界。我也曾經被甜蜜的誘惑迷住,在虛偽的日常生活中得過且過。不過就算內心一時動搖,我還是沒有放棄反抗這個世界。我沒有在應該前進的方向上犯下決定性的錯誤。


    我仰望紅色的天空,張開雙臂在原地旋轉。


    ──看啊,這片染血的天空就是我的成果。


    好吧。我就照著「我」所說的去做。


    「……我要給這個世界最後一擊。


    」


    沒有盡頭的反覆並非毫無意義。攻擊帶來的手感使我下定決心。


    啊……興奮的感覺讓我的眼球深處發痛。


    我離開屋頂,跑下階梯。雖然我打算馬上回到教室,但為了拿某樣東西而去了一趟家政教室。我走過解析度變低而輪廓模糊的人們身邊。真是的,我以前為什麽對他們的身影變淡這件事都不會抱持任何疑問呢?


    教室裏有一名坐著輪椅的少女──茂木霞。


    在我的眼裏無法清晰辨認的許多人之中,隻有茂木同學身上帶有繽紛的色彩。


    「茂木同學!」


    看到我臉頰泛紅、雙眼圓睜著大叫的樣子,茂木同學膽怯地退縮。不管是誰從什麽角度來看,我都相當異常。


    但是,他人對我有什麽看法都無所謂。


    我牽起茂木同學的雙手,向她問道:


    「你認為什麽是愛?」


    對於脫離常軌的我,茂木同學隻能一臉疑惑地歪著頭。我用力抓著茂木同學的手並看進,她的雙眼,不願意放開她。


    「好……好痛……噯……噯,你怎麽了,阿一?」


    「快點回答我。」


    茂木同學害怕地回答:


    「……呃,你是說愛嗎?那個……就是非常喜歡的意思吧?還有就是……互相為對方著想,之類的嗎?」


    我搖搖頭。


    「這樣不夠。我認為愛是更深奧的東西。是更加無可救藥的東西。超越了為對方著想的境界,而是吸收了彼此,再也無法分離。自己和她會成為一個概念。同體。隻要缺乏了對方,自己就不再是自己。我認為這就是愛!」


    我一吐為快。


    「沒錯。所以,我一直在尋找的她的碎片,就在這裏。」


    我指著自己的胸口。


    「這個世界到處都找不到她的碎片。我以為根本沒有。嗬嗬……我真是個笨蛋。她的碎片不就近在眼前嗎?隻要將我肢解,不就可以找到她的一部分了嗎?」


    「你到底……到底在說什麽莫名其妙的事?好可怕……」


    「可是,光理解是不夠的。光是這樣也不足以到達她身邊。我必須要促使自己更強烈地感受到她。你認為我該怎麽做?噯,你認為我該怎麽做?」


    「……別這樣!」


    茂木同學甩開我的手。


    我會受到打擊嗎?是啊,打擊很大。因為我喜歡茂木同學。可是這也沒辦法。


    身為這個世界的反抗者,我無法受到任何人的理解。


    「為了要更加、更加、更加強烈地感受到我心中的她──」


    我拿出藏在懷裏的菜刀。


    「──我隻要變成孤單一人就可以了。」


    「……咦,啊……!」


    菜刀刺進茂木同學的胸口。


    讓人從這個世界消失的方法。


    在過去「拒絕的教室」中,茂木同學成功讓他人消失了。藉由殺死對象就可以達到這個目的。


    我也使用了同樣的手段來讓茂木同學消失。


    刺在她胸口上的菜刀一拔出來,傷口就溢出了大量的血液。沐浴在回濺的血之中,我同時感覺到罪惡感一口氣支配了頭腦。我喜歡茂木同學,真的很喜歡她,但我現在卻正要殺了她。我正要殺死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經曆了重大傷害卻依然積極地活下去的女孩。隻要稍微回想起和她之間的快樂回憶,我恐怕就會被自己犯下的重罪壓垮,讓大腦失去正常的機能。


    可是我已經瘋了。我可以把道德觀拋到九霄雲外,把那些記憶封存起來。


    在一陣騷亂的教室,我小聲地念著:


    「愛。」


    「愛。」


    「愛。」


    維持住思考能力。不要猶豫。繼續下定決心。舍棄情感吧。拋棄未來吧。不要搞錯應該前進的方向。隻要筆直前進就好。為了愛。為了愛。為了愛。為了愛殺光所有人。


    然後喊叫吧。


    她就身在我要前往的目的地,喊出她的名字吧。


    「麻理亞!」


    沒錯,她的名字是──


    麻理亞。


    音無麻理亞。


    我選擇了她。我選擇了麻理亞。


    所以──


    「消失吧,茂木霞!」


    我再次用菜刀捅進茂木同學的胸口。


    ……啊,話說回來,在「拒絕的教室」中,茂木同學曾經用這種家政教室的菜刀想要殺了我。可是,茂木同學結果還是沒能用菜刀刺我。茂木同學沒有跨越殺死喜歡的對象這個最後一道防線,保全了自己的人性。


    可是我卻跨越了這條線。


    永別了,身為人的星野一輝。


    一瞬間,我的右肩流竄過一陣衝擊。我弄掉了菜刀,從肩膀著地。我抬頭確認發生了什麽事,看見麵前站著瞪大雙眼的陽明。我似乎是被陽明用身體衝撞,才會倒在地上的。


    「你到底……到底……在做什麽啊,阿星!」


    陽明想要幫茂木同學急救。可是沒有用的。下手刺殺她的我很清楚,已經太遲了。


    我確實殺死了茂木霞。


    可是隻有這樣是不會結束的。雖然讓我停留在這個世界的最強人物是茂木同學,但其他的人也有足夠的力量將我留在這個世界。陽明特別危險。


    ──要刺殺陽明嗎?


    雖然我這麽想,但他已經對我產生戒心,而且要在這樣的狀況下殺死體格高大的陽明是很困難的。


    要是繼續留在現場,我接下來恐怕就會被陽明等人興師問罪。我說不定會被陽明所說的話動搖自己的決心。我無法否定自己有可能會因為某種契機就放棄繼續殺戮。


    所以還是趕緊撤退吧。


    在我取回人心之前,快點逃跑吧。


    我用菜刀刺向自己的喉嚨。


    尖叫在空中交錯。我趴倒在地,一邊用手指描著自己流出的血跡,一邊扭曲著嘴角。


    ──啊,我啊,更加瘋狂吧。


    發狂,然後讓自己無法接受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為了和已經融入在自己體內的唯一一個麻理亞麵對麵,舍棄其他的一切吧。


    第124424次


    ──麻理亞。


    叫出這個名字的瞬間,我腦袋裏的內容物以幾乎要發出聲音的速度開始回轉。大腦發出喀哩喀哩的聲音受到搖晃,這陣衝擊差一點毀了我。真希望它能擔心一下宿主的狀況。


    但是這麽做所填滿的畫麵是真正的幸福記憶。被淡淡的光芒包圍的畫麵正在重播。


    我回想起來的,是過去的平凡回憶。


    我記得那時候是梅雨季節,我待在麻理亞的有薄荷香味的房間。


    我因為擔心而表情黯淡,在廚房用不熟練的手法煮著冷凍烏龍麵。


    「一輝。」


    和平常凜然的聲音不同,她的聲音很微弱。啊……我終於想起來了。叫我的時候會不加稱謂的人隻有麻理亞。我的這個稱呼隻屬於她。


    我聽到呼喚,拿著長筷子從廚房往房間探出頭。睡在小雙人床上的麻理亞從蓋住全身的棉被裏露出泛紅的臉看著我。她的額頭上貼著退熱貼。雖然對發著高燒而非常難受的她有這種想法似乎很不妥,但我還是覺得這個樣子和她平常很不一樣,非常可愛。


    「怎麽了嗎,麻理亞?」


    麻理亞發出聲音咳嗽之後,揚起嘴角笑了。


    「……嗬嗬。沒什麽……」


    「咦?」


    沒事還特地一邊咳嗽一邊叫我?


    「我不是說沒事了嗎?我隻是想要看看你的臉而已……咳咳!」


    她後來還是沒有說出目的,看來好像真的沒有什麽事。


    我歪著頭回到廚房內。我做好烏龍麵之後回到房間裏,將碗公放到桌子上。


    麻理亞起身。她的頭看起來很沉重。雖然她緩緩地坐到座墊上,但卻沒有拿起筷子,而是皺著眉頭,瞪著烏龍麵看。


    「……怎麽了?」


    「看起來很燙,我隻是覺得要吹氣也很吃力。」


    「啊,這樣啊。你可以慢慢吃沒關係……奇怪?你的表情怎麽看起來很不滿?」


    「真是不貼心的家夥。這樣你應該要咳咳!……幫我把麵吹涼。男人不就應該要有這點誌氣嗎?」


    「呃……」


    明明聲音就這麽微弱,她還真傲慢。這麽說來,麻理亞是要我對烏龍麵「呼~呼~」的吹氣,然後喂張開嘴巴的她吃嗎?


    「……等等。」


    這不是超羞恥的嗎?這不是隻有超級恩愛的情侶才會做的事情嗎……?


    「快點。」


    「……不,那個……這樣很羞──」


    「我叫你快一點。」


    要是不這麽做,她好像會一直瞪著我。於是我放棄抵抗,乖乖照著她的話做。


    我對夾在筷子上的烏龍麵吹氣,然後遞到麻理亞的嘴邊,但她不知為何就是不張口。


    「……呃,有問題嗎?」


    她不發一語,帶著滿臉笑意看著我。


    「……你該不會是在等我說『啊~』吧?」


    「知道就快點。」


    「……啊……啊~」


    「聲音太小了。」


    這樣我乾脆豁出去算了。


    「啊──!」


    我的臉變得比感冒的麻理亞還要紅,遞出筷子。


    麻理亞終於張開嘴巴。她毫無防備地張口,露出紅色的舌頭。


    希望她可以原諒我看到她這張臉之後有些心跳加速。


    「嗯。」


    她吸著烏龍麵。


    麻理亞一邊露出非常滿足的表情,一邊說:


    「味道好淡。」


    真是太任性了!


    「還有,這樣還是太麻煩了,接下來讓我自己吃吧。」


    那你一開始說的那些到底算什麽?


    然而,麻理亞的暴政還沒有結束。吃完烏龍麵之後,麻理亞開始脫掉自己的睡衣。完全沒有任何提醒就突然開始。


    睡衣裏麵當然穿著內衣。


    「你……你在做什麽!」


    我拚命別開視線並大叫。


    「因為沒有換衣服,讓我全身都被汗水弄得黏黏的。而且剛才吃了熱食就更嚴重了。感覺很惡心。」


    「這不構成突然開始脫衣服的理由吧!麻理亞,你因為發燒的關係變成暴露狂了嗎!」


    「雖然我想去衝澡,但那樣對感冒的身體不好,而且還有可能在洗澡的過程中倒下。所以一輝,你可以用濕毛巾幫我擦身體嗎?」


    「……你……你在說什麽啊!再看一次自己的身體吧!你穿著內衣耶!應該要再更矜持一點吧!麻理亞畢竟還是年紀比我小的女孩子啊!」


    「無所謂。幫我擦。」


    她不隻是任性,還變成蕩婦了!


    「要是我對麻理亞的裸體興奮起來,然後撲倒你呢?」


    「我的意識不清,所以沒關係。反正馬上就會忘記了。那種不算。」


    真是有夠像蕩婦的發言!


    「…………唉。」


    我深深歎了一口氣,放棄說服她。既然固執的麻理亞都說到這份上了,就不可能撤回前言。而且她因為流汗而渾身不舒服應該是真的。大概吧。


    我在臉盆裏裝熱水,擰著毛巾。用擰乾的毛巾觸碰她纖細的背部。


    我忍不住停止呼吸。


    這也沒辦法吧。不管再怎麽避免去看,還是會看到麻理亞的白色胸罩。


    嗚嗚……我好像快要失控了。


    「你快要失控了嗎?」


    「才……才不會呢!」


    可是,就算腦袋失控,我還是不會襲擊麻理亞。我不想要因為一時的欲望而傷害麻理亞。麻理亞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才能像這樣捉弄我。


    可惡……完全被她玩弄在手掌心……嗚嗚。


    那我就來催眠自己吧。這個是假人、假人、假人。


    總算是保持住理智擦完背部了,接下來是手臂。我擰乾毛巾,擦拭她的上臂。


    麻理亞的身體沒有什麽贅肉,也不像一般女孩子那麽柔軟。肋骨很明顯地浮現在皮膚上。從身體各處看來,可以發現她還在發育中。


    「嗚……」


    一注意到這些,我就沒辦法假裝她是假人了。我的手停了下來。


    「怎麽了?快點擦啊。」


    麻理亞的嘴角上揚著。不管怎麽看,她都很樂在其中。


    話先說在前頭,就算是我,心裏也是會想要繼續觸摸她的!我也很樂在其中!所以我們的階級關係可以說是對等的喔!


    我這麽欺騙著快要垂頭喪氣的自己,擦完了她的身體。瘋狂亂跳的心髒完全讓我筋疲力盡,使我不得不氣喘籲籲地躺在床上。


    可是,麻理亞的暴政並沒有結束。


    「好冷。我覺得好冷,一輝。」


    「咦?」


    說到麻理亞,則是用很假的動作顫抖著身體。


    然後說出非常可怕的話:


    「用你的身體幫我取暖。」


    於是,我便和穿著內衣與一件t恤的麻理亞緊貼在一起,蓋著棉被睡覺。


    我的鼻子被麻理亞的長發壓著,她的背部和雙腳的觸感就貼在我的身體上。


    ──這樣已經可以了吧?我可以撲倒她了吧?如果是普通女孩子的話,這應該要當作是做球吧!……啊啊可是我知道!反正我就是不會出手的男人啦!


    因為她背對著我所以看不見,但麻理亞成功整到我了,她現在的表情肯定很滿足吧。不過,不知道為什麽,麻理亞沒有說出逗弄我的話。她隻是調整好呼吸,一句話也不說。除了靜靜地握住我的手以外,她什麽也沒有做。


    她睡著了嗎?就在我這麽想的時候,麻理亞終於發出非常細小的聲音。


    「我想起來了……」


    麻理亞的頭微微地動了。


    「身體變得這麽差,會讓我想起保健室的消毒藥水味。我以前身體很虛弱,沒辦法融入學校的團體生活,經常在上課時躲到保健室裏。那時候的我對姊──」


    麻理亞的話在這裏停止。


    「……麻理亞?」


    麻理亞不曾談論自己的過去。而且,因為「不完美的幸福」,她的記憶應該幾乎都消失了。


    「……模糊的意識好像捏造了不存在的過去呢……你就忘了吧。」


    我沒有繼續追問。就算我問了,她應該也不會再說下去了吧。


    「一輝,抱歉。」


    她依舊用後腦勺麵對著我說話。


    「我可能會將感冒傳染給你。抱歉。」


    現在才說這個太晚了吧……不,她隻是個性上很難啟齒而已,大概一直都很在意這件事吧。


    「不會啦。要不然你傳染給我也沒關係。發燒成這樣,我也知道你一定會需要別人的幫助。與其讓其他人來照顧你,我寧可自己來。」


    「因為你是認真地這麽說,我才會困擾的。」


    麻理亞說道。


    「你太溫柔會讓我很困擾。真的很困擾。」


    「……應該是不至於困擾吧。」


    「我會困擾。讓我這麽依賴某個人……我會很困擾。我一定要孤獨一個人才可以


    ……可是,我卻一直和一輝…………」


    聲音消失了。


    「麻理亞?」


    我聽見睡著的呼吸聲。我本來還以為她是因為尷尬而假裝睡著,但這次好像是真的睡著了。


    如果是平常,她應該不會顯露出這種接近真心的軟弱之處。麻理亞說不定真的因為發燒而昏頭了。


    「……就算你說會很困擾,我也會一直和你在一起。就算被你傳染感冒,或是遇到更淒慘的事,我也會一直和你在一起。隻要是為了和麻理亞在一起,我什麽都願意做。我可以奉獻出一切。」


    我抱住她纖細的身體說道:


    「我們要一直,永遠在一起。」


    這和決心不同。並不是多麽誇大的事,隻是非常自然地吐露出來的言語。


    這並不是會錯意或是驕傲自大,我們的根已經連係起來,吸收著同樣的營養生存著。我能夠真心這麽認為。


    以為還來得及回頭的人隻有麻理亞。


    「即使麻理亞消失到我無法觸及的世界,」


    我撫摸著麻理亞的頭發。


    「我也有自信能夠找出麻理亞。」


    這真的是沒有什麽特別之處的,平凡日常的其中一頁。


    可是在這些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中,每一天的日常生活都散落著我的覺悟。


    我擁有足以使我堆積起屍體的動機。


    我從一開始就說了。我是麻理亞的騎士。我總是說著,我要將阻擋在麻理亞麵前的障礙全部摧毀,全部殺死,然後登上那座瓦礫與屍骸堆成的山,迎接她。


    我隻要將這件事付諸行動就好。


    ***


    好了,從過去的回想回到束縛著我的虛假世界吧。


    我駐足在走廊上。


    「我們要一直,永遠在一起。」


    我說給自己聽,讓視線往下移動。


    地上有陽明的屍體。


    麵對這個事實──我的頭腦一陣暈眩。就好像被看不見的球棒毆打一樣。


    回濺的血讓我拿菜刀的手黏黏滑滑的,很惡心。血液從我的手指縫隙滴滴答答地落下。每一聲噪音都像是加上了回音一樣,回響得特別大聲。


    是啊,沒錯,我剛才在逃避現實。我因為無法接受自己殺了陽明的事實,於是回想起了和麻理亞之間的過去。


    以後也繼續利用和麻理亞之間的回憶吧。反芻這些回憶,維係住我的精神吧。


    如果不這麽做,我就無法忍受自己接下來要去做的事。


    我要挑起戰爭。在校慶的快樂裝飾上塗滿鮮血。在笑容之中揮灑殺戮,使之轉變為絕望。我要把這一切都毀掉。


    「你在做什麽,阿一。」


    跑過來的人是醍哉。


    「這是怎麽回事……?你對阿陽做了什麽……?」


    他的眉頭緊皺,握緊了拳頭。狀況明明就非常明瞭,他卻無法理解現在的事態,他就是這種表情。


    「……醍哉。」


    在原來的世界裏,醍哉已經消失在我們麵前。醍哉犯下了巨大的過錯,再也無法回頭。


    可是這裏的醍哉不知道「盒子」的存在,對現實做出了讓步。這裏的醍哉和心音重新變回了情侶關係。


    我們在這裏可以永遠當朋友。這個世界就是這麽有魅力。


    所以──


    「我要殺了醍哉。」


    醍哉是將我慰留在這個世界的障礙。


    「……什麽……你……到底……?」


    「我想跟你確認,醍哉。」


    我說。


    「你認識茂木霞同學嗎?」


    「你到底在說什麽莫名其妙的話!誰是茂木霞啊!」


    沒錯,茂木同學已經消失在這個世界。茂木同學不存在於任何人的記憶中。藉由上一次的謀殺,我成功將她從這個世界上消除了。


    在下一次的世界,陽明應該也會消失。


    隻要重要的人們全部消失在這個世界,我執著於這個世界的理由就會全部消失。


    我要直接用這把菜刀殺了醍哉。在他疑惑又混亂的現在就可能成功。在反覆的世界中,就算失敗了也可以靠自殺來重新來過。


    可是──


    「──啊。」


    鏘啷,菜刀掉落的聲音響起。我使不上力氣而弄掉了菜刀。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而且眼淚還不停地湧出。我正在哽咽著哭泣。


    是啊,沒錯。好難受。太難受了。即使我已經在這個世界殺死自己無數次,殺死他人卻又是另一個境界的苦行。對於已經忘記現實世界是什麽樣子的我來說,這就隻是純粹的殺人。因為這是反覆的世界所以沒關係的理由無法完全騙過我。實際上,被殺掉的人確實會消失。無法挽回。我不要。好痛苦。我不想這麽做。這種事簡直就像是用繞遠路的方式殺死我自己。我的心會消失。我會失去心。我會消失。


    「嗚……咕──」


    可是,這樣就好。正因為是這樣才好。因為,如果我自己逐漸消失,融入到我體內的麻理亞就會留下來而變得可見。到時候,我說不定會變得不再是我,但我卻能夠見到麻理亞。到時候的我應該已經毀了──不,我現在就已經毀了嗎?不管怎麽做都已經太遲了嗎?


    怎麽樣都好。


    就念出咒語來勉強讓身體動起來吧。


    愛。愛。愛。愛──愛。


    在我和醍哉一起茫然自失的時候,騷動愈來愈大。學生們因為怕我,所以現在還隻是遠遠地圍觀,但遲早都會過來抓住我。


    勉強恢複意識的我穿越人牆,前往階梯。學生們猶豫不決,不會馬上追過來。我跑上屋頂。他們可能是終於決定不能坐視不管,於是我聽到背後出現許多腳步聲。


    我趕緊從屋頂上跳下,死了。


    第124425次


    我把心音叫到屋頂上,殺了她。


    我在引發騷動之前衝出學校,思考著。


    用菜刀一個一個殺死人也有極限。我需要能更有效率地殺人的工具。如果像美國有時候會發生的槍擊案一樣,用機關槍掃射應該就可以殺死很多人。又或者,考慮到我自己死亡也沒關係的話,要不要像恐怖分子一樣在身上綁炸彈來殺人?……可是這樣又太不切實際了。機關槍和炸彈都一樣無法輕易取得。雖然現在根本不用管法律,也可以為了取得武器而殺人,但還是很困難。如果有幾天的時間,說不定就有方法能夠弄到手,但是在過了一天就會重新來過的這個世界,要拿到是不可能的。要衝進美軍基地搶武器嗎?……就算我是死了也無所謂的人,那樣還是很不切實際。那要使用毒殺嗎?找來烏頭然後提煉出毒物。取得氰化鉀。這樣可以想辦法辦到嗎?好像不無可能。


    ……真是的。沒想到要殺死一大群人會這麽辛苦。


    總之我先從加油站買來了汽油,回到學校潑灑。可能是因為會散發氣味,所以出乎意料地馬上被老師發現,雖然我後來用打火機點火引燃,但效果並不好。


    就連站在爆炸現場前麵的我自己都沒事,結果我還是用身上帶的菜刀刺往喉嚨,自刎了。


    第124426次


    好像沒有人因為汽油引發的火災而死。校慶的景象也沒有改變。我為了實踐上次構想出來的毒殺而奔走,但來不及取得。


    我決定這次先放棄毒殺。我用鐵錘毆打停在便利商店停車場的大卡車上麵的司機,搶走對方的卡車。我本來打算衝進學校裏,把學生撞死,但沒有駕照的我在開車時發生失誤,到達學校之前就在十字路口發生了車禍。


    雖然我沒有因為車禍而死,但右


    腳完全被撞爛了。這樣就無法好好殺人了。我再次用菜刀刺喉嚨自殺。


    第124427次


    我成功拿到毒藥了。營火晚會之後,班上舉辦了慶功宴,我在寶特瓶裝的烏龍茶裏下了毒。確認同學們發出痛苦的呻吟並一一倒下之後,我才到屋頂上一躍而下。


    第124428次


    就算喝下遠遠超越致死量的毒藥,活下來的同學還是意外地多。消失的隻有三個人左右。這樣一來就沒有什麽理由要特地花一天的時間取得毒藥來殺人。這次再試一次,如果還是沒有什麽效果,改用別的手段應該比較好。


    第124429次


    我被突然到來的理性襲擊,精神崩潰,自殺了。


    第124435次


    經曆幾次自殺,我終於恢複到可以殺人的精神狀態。還是放棄使用毒藥吧。確實地將人一個一個叫出來,用利刃殺掉還比較有效率。


    第124444次


    班上的所有同學都被我殺光了。可是這個世界還是沒有結束。隻不過是教室變成空教室而已,校慶還在繼續舉行。


    隻影響到一個教室的「拒絕的教室」和這個世界不同。光是消除所有的同班同學還是沒有辦法結束。


    那要怎麽做才可以終結這個世界?要殺光全人類嗎?光是要殺光同班同學就這麽辛苦的我可以嗎?


    我對於目標的遙遠感到絕望,再度發狂,自殺了。


    第124445次


    我用一次自殺就重新站了起來。不,雖然精神確實受到了傷害,我還是勉強可以繼續思考。


    支撐著我的,是雖然進度緩慢,但卻看得出來正在擴大的紅色天空上的裂痕。我的行動毫無疑問地否定著「幸福的世界」。


    我接下來暫定的目標是把全校的人都殺光。


    我決定再次搶奪大卡車。這次我沒有在開車的時候發生失誤,成功讓卡車衝進正在參加營火晚會的學生之中。以時速一百公裏衝進校舍的我被壓死了。


    第124446次


    可是就算做到這種地步,死者還是隻有三人左右。我想都沒有想過,原來要很有效率地殺人是這麽辛苦的事情。我深刻體會到為了殺人而發明出來的兵器有多麽偉大。


    為了要有效率地殺人,我決定將學校的人都聚集到同一個地方。我為了殺雞儆猴而殺了一個人,然後挾持人質,學校的人就乖乖聽話了。我命令所有人,叫他們用繩子把自己綁起來。繩子綁得太鬆的家夥被我殺了。人都綁好之後,我在潑灑了汽油的體育館點火。我也來不及逃跑,被燒死了。


    第124447次


    這麽做果然非常有效,學校的人數已經減少到一半以下。可是我因為承受不了自己犯下的罪過,再次精神崩潰,忍不住自殺。


    第124480次


    發狂、失去思考能力的情況增加了。雖然也有些日子會身體無法動彈,但身體還能動的時候,我至少都會殺掉一名學生。


    然後我終於殺光了全校的人。


    可是,這個世界還是沒有結束。雖然已經不會舉行校慶了,城市裏還是有多到數不清的人。


    我連那些人也非殺死不可嗎?我一定要殺死無辜的人,讓他們痛苦嗎?


    我再次因為絕望而跳樓自殺。噗滋滋。


    第124481次


    我殺了小流姊等家人。嘔吐停不下來。


    第124491次


    我為了衝撞高樓大廈而嚐試劫機,但卻連飛機也無法坐上而失敗。我咬舌自盡。


    第124502次


    我劫持了載滿乘客的電車,讓車輛出軌。這是到目前為止最好的成果。這一招再多用幾次吧。


    第124609次


    我這次暫時停止殺戮行動,仰躺在屋頂上。


    人沒有減少。就算殺了那麽多還是多到數不清。我甚至無法實際感受到人類的減少。


    殺人到現在,我了解到一件事。人類恐怕比我們所想的還要頑強。連蟑螂也無法比擬。不管發生規模多大的天崩地裂,不管有多強的病毒大流行,就算地球變得無法居住,即使外星人來襲,甚至是太陽消失;人類就算減少,也會活下來而不會滅絕。隻要有人活下來就會繼續繁殖。根本殺不完。這就是打算無限製殺人的我實際的感受。


    「人的生命比地球更有重量嗎?」這個議題已經反覆被討論了無數次。我親身體會了這個沒有答案的答案。首先,生命並沒有重量。生命是觀察的人擅自想像出來的東西,並沒有一個明確的形體。這並不是我為了合理化自己的行為而想出來的理論。生命的根源並不是一個一個分開的,它的概念就像一塊又大又軟的團塊。從這個團塊捏出一部分,一個肉體就能夠得到生命這個名字。生命的源頭隻存在於我們每個人的內部,無法搶奪,也無法產生。隻要生命的源頭還存在,生命就不會減少,也不會消失。


    我並不奢望其他人的理解。我看人的角度已經不是同一物種了。我已經不是人類了。


    我早就已經絕望,變成非人之物而墮落的自覺會讓我自己更加黑暗、更加扭曲、更加空虛、更加沉淪。隻要稍微倚靠著絕望,我馬上就能夠故障。重複自殺的輪回。


    可是我不會停下腳步。因為我的行動已經開始開花結果了。


    紅色的天空上已經布滿肉眼可見的裂痕。彷佛還可以聽見啪啦啪啦的破碎聲響。


    我正在確實地破壞著這個世界。


    不過,我的眼裏同時也映照著幻覺,所以無法判斷這片紅色天空上的裂痕是不是真的。


    學校中庭堆積著被我殺死的人類屍體,堆起了一座山。這個幻覺裏麵也有著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們。可是我已經想不起他們的名字了。我已經無法將人看作為人了。我無法分出人和肉塊的區別。我是垃圾。垃圾中的垃圾。


    噗滋。


    ──奇怪?我什麽時候又跳樓了?受不了,還真是個麻煩的習慣。


    可是,我卻沒有當場死亡。我溢出腦漿,趴在地麵上蠕動。我本來想說要是有夢想或希望掉在地上就好了,但是根本沒有那種東西,就算有我也撿不起來。


    我血流如注,是的我又死了。


    第124611次


    在池袋吃完沾麵之後,我從波士頓包裏拿出電鋸,開始砍殺店內的人。殺光店裏的人以後,我走到大街上,到處殺死在走在路上的人。路人哭天喊地的聲音就像無關痛癢的事一樣遙遠。切斷正在招攬客人的女仆身體之後,電鋸就壞掉了。四處逃竄的大眾注意到電鋸沒有了聲音。我應該會被勇敢的大眾抓住,受到私刑淩遲吧。在這之前趕快自殺吧。我想要拿出自殺用的刀子,但過程卻不太順利。我全身都被血噴濕了,看不到前方。話說回來,剛才吃的沾麵裏放的叉燒肉真的很好吃。


    我被某人輕拍了肩膀。


    是誰?沒有人可以拍我的肩膀。還沒有任何人接近渾身是血的我。


    可是我剛才真的被拍了肩膀。我回頭。但沒有人在。任何人的身影都沒有。也就是說有無形的某人拍了我的肩膀。啊,那個人肯定是怪物。對方恐怕是隨時都能夠殺死我的怪物。


    可是明明看不見身影,我卻認識那個人。


    是誰?是誰是誰是誰?


    ──當然。


    ──那個人就是我。


    世界瞬間暗了下來。


    沒有形體的透明怪物逐漸進入我的身體。我感受到彷佛尖銳的玻璃刺進眼球的衝擊。羞恥的意識突然湧出。我環繞著宇宙。環繞著星星。特殊的紅色雜訊攪亂我的腦波。沒有聲音。聲音早就消失了。我身陷毒蟲之海。我因


    循環全身的毒液而酩酊大醉。麻庳的我忽然被大量的電視螢幕包圍。緊密排列著的螢幕迷宮中,正在播放著我下手殺人的現場。住手!不要讓我看這種東西!不要客觀地展示我的罪過!就算我大叫,螢幕還是不會消失。上頭映照著我累積起來的好幾個罪過,多到甚至像是無限。我受到沉重的罪過壓縮。我的內容物噴了出來,毀壞。我的肉體灰飛煙滅。像焦糖爆米花一樣消滅。


    我忽然理解了。


    這就是終點。我的終點。


    那麽,我可以見到她嗎?


    我可以見到麻理亞嗎?


    我打開黒暗世界的窗簾。打開窗簾。打開窗簾。每打開一麵窗簾,粗製濫造的房間就不知道為什麽反而變暗,包圍在黑暗之中;我被逼上絕路,重複自殺。被無法與妄想區隔的妄想殺害。


    可是星星運行著。世界反轉過來。


    這裏是哪裏?


    這次我開始墜落。是個無底洞。我持續墜落。啊,這個洞穴到底通往何處?是誰挖出這個洞的?這個洞穴深到可以將我辛苦準備好的屍體全部掩埋起來。我永遠也無法到達底部。永遠。永遠。


    可是隻要花上無限的時間,我就會到達底部。


    我的身體經過漫長的墜落而加速,摔落到地麵上,再次煙消雲散。


    噗滋。


    我變成肉塊。


    但我的身體隨即開始再生,不斷重複落下。花費無限的時間,我到達底部,肉體消散,化為肉塊。


    永遠重複這個循環。


    噗滋。噗滋。


    噗滋。噗滋。噗滋。噗滋。噗滋。


    這個聲音在腦中永遠持續響著,但我清醒了。


    「──啊。」


    手上拿著壞掉的電鋸,全身被血噴濕的我站立在繁雜的池袋街道。


    可是我回到的池袋街道沒有空氣。不,我能夠呼吸。可是,有什麽決定性的不足。最重要的東西不在這裏。


    啊,對了。


    這裏沒有人。


    寂靜──無聲地響起。不是廢墟的廢墟。該有的東西消失的城市。


    幾乎要燒毀胸口的衝動向我襲來,使我發出痛苦的悶聲。我做出無法挽回的事了!我做出無法挽回的事了!我的舌頭嚐到絕望的味道。那味道就像是綠色的唾液。我難以忍受,在無聲的街道四處奔跑。人潮眾多的大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城市被人們遺棄,放置不管。這樣太奇怪了。如果要這樣,所有的景色消失,變成一片黑暗還比較能讓我接受。


    我跑累了,已經無法動彈。我整個人靠在米字路口的正中央停著的車輛上。


    「呼……呼……呼……」


    我調整呼吸,無人的街道就不由分說地逼近我。就像是衝進我的眼窩深處一樣,向我傳達一個事實。


    人類消失了。


    「──哈……哈哈。」


    到達了。


    我到達世界的盡頭了。


    我並沒有殺光全世界的人類。可是,「不完美的幸福」是持續展示「幸福世界」的東西。我不斷持續的自殺與殺人行為,一直都在阻止我自己得到幸福。


    「不完美的幸福」終於由我親手使之露出破錠。


    「成功……成功了……」


    這麽一來我──


    終於連虛偽的幸福都看不見了。


    無法逃離絕望,就算使用「盒子」也不能得到幸福。


    「啊啊──!」


    我因為狂喜而差一點將胃裏的所有東西都吐出來。我純真地絕望著,好想要一邊跳舞一邊戳破眼球。接連不斷湧出的淚水和鼻涕把我的臉洗得黏答答的。我不自覺地毆打著自己的腳到會腫起來的地步。


    這個世界,隻剩下我一個人。


    第124612次


    我應該已經達成目的了。可是我還是沒能見到麻理亞,一如往常地在校慶開始前的教室醒過來。


    教室裏當然空無一人。隻是自從心音消失以後,我的手裏就不再握著直笛了。


    我走在校舍裏。明明在準備校慶,人們卻直接消失的學校非常不自然,我就像是走進了一個虛擬布景一樣。除了我的腳步聲之外,沒有其他的聲音。因為連能夠稱之為人影的人影都不存在,所以這裏恐怕連幽靈能夠穿插進來的縫隙也沒有。


    就像是將小說中的一字一句都慢慢讀完一樣,我仔細地走遍了整個學校。


    沒有任何人。


    不管我現在再怎麽尋找,都沒有任何人。


    在反覆的世界中,我總是會遇到類似的經驗。失去密度的時間不斷加速,讓一天短得像是隻有泡好一杯泡麵的時間。可是,隻因為沒有任何人存在,時間就會像怪物一樣改變型態。時間被暴力地延長了。我失去了時間感,一分鍾就像一個小時一樣久。


    膨脹的時間把我的胸口緊緊勒住,感覺就快要窒息了。不隻是這樣,本來無形的時間變得銳利,就像鎌鼬一樣將我切碎。不過在下一個瞬間又帶有重量,即將把我壓扁。時間就像,在玩橡膠人偶一樣拉扯、拉長我的身體。我害怕地顫抖。我什麽時候會被砍斷四肢、壓爛內髒,或是拔掉頭部呢?


    然後比什麽都更恐怖的,是這些感覺全都是錯覺的事實。而且,這種錯覺可以隻用一個詞語來表達:


    「孤獨」。


    我離開學校。電車沒有行駛。車站裏有空蕩蕩的車廂。我騎上放在路邊的腳踏車,回到自己家中。家裏當然沒有任何人。這是當然的,因為小流姊他們早就已經被我殺死而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雖然這是理所當然的,我還是無法接受。


    我忽然不能允許這種事的發生。


    我想要看到臉。


    我想要見到某個人。


    我直接騎著腳踏車前往可能有人在的地方。


    商店街。


    ──沒有人。


    遊樂園。


    ──沒有人。


    購物中心。


    ──沒有人。


    巨蛋球場。


    ──沒有人。


    ──沒有人。沒有人。沒有人。沒有人。沒有人。沒有人。沒有人。沒有人。沒有人。


    麻理亞的房間。


    ──沒有人。


    我決定今天在這裏上吊。


    第124622次


    我被囚禁在應該已經出現破綻的「不完美的幸福」裏。自從那時候開始,經過了十次左右的反覆,世界還是隻有我一個人,沒有改變。而在這段時間內,我當然也繼續著自殺行為。


    我渡過了一座大橋,來到隔壁縣。自從人類消失以後,我一整天都在四處走動──為了什麽?為了找尋有沒有人在──找到之後要怎麽辦?我必須要變成孤獨一人。我必須一個不剩地殺光所有活著的人──殺人?沒錯,殺人──難得有人可以觀測我耶?可是為了要見到麻理亞,不可以有任何人待在這裏──可是你不是想要被誰看見嗎?是啊,我想要有人看我。


    我想要和人說話。誰都可以,我想要和人說話。因為,我沒有自信能認為自己存在於這裏。所以是誰都好。多麽邪惡的人也好。我想要反應。變成一個人真的是會失去一切的事。快點,快點放我離開這個世界。還不夠嗎?難道破壞得還不夠嗎?我用拿出來的刀子把自己的身體切得傷口遍布。這樣還不行嗎?大概不行吧。


    我的意識逐漸遠去,再次死亡。


    第124628次


    ──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


    孤獨。孤獨的攻擊和我所想像的不同。我以為它會更沉靜地,像是滲透一樣用絕望壓迫我。


    不過我錯了。孤獨的攻擊更加激烈且直接。


    就像用鐵棒猛力毆打頭部一樣。


    ──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鏘。


    好痛。拜托放過我吧。我沒有辦法忍受衝擊,既嘔吐又哭泣。這是第幾次了?但是孤獨這家夥還是毫不留情。它會毆打到我失去意識為止。每一次都會讓我失去一段時間的記憶。隻要一失去,就很難再回想起來了。


    我在「不完美的幸福」中持續受到考驗。我自殺了數不清的次數,也犯下了數不清的殺人罪。就連所愛的人都被我殺了。這些日子非常痛苦。並不是個簡單的試煉。可是我一點一滴地習慣了任何苦痛,對痛楚愈來愈遲鈍也是事實。


    但孤獨是不同的。時間愈是反覆,想要擊潰我的孤獨重量就愈是增加。我就連習慣它也沒有辦法。


    我持續思考著。如果不持續思考,沒有任何人觀測的我這個人類就會消失。雖然我想要思考有意義的事,但這也很困難。意義這種東西,沒有他人存在就不會產生。孤獨連思考能力都會逐漸剝奪。沒有意義。一切都沒有意義。我沒有意義。在腦中持續數著質數來不斷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也是有極限的。


    我心想能不能讓一切都重置,於是一度放棄自殺。我都已經做了這麽多,卻還是想要消除延續的記憶。我很清楚這是把至今為止戰鬥過來的所有成果都化為泡影的行為。也就是說我輸了。我在孤獨之前屈服了。


    可是就算不再自殺,我還是待在這個孤單一人的世界。在教室蘇醒的瞬間,孤獨造成的暴力就撲向我,這股衝擊讓我的記憶再生了。我無法逃離孤獨。就算落敗也不能受到寬恕。我正在被迫不斷飲下足以致死的毒藥。


    第124645次


    我決定騎上中型機車,為了尋找人類而巡回世界。


    妄想可以讓我勉強維係住自己的意識。我妄想著這個世界還殘留了其他人。妄想那個留下來的人有可能就是麻理亞。這種妄想讓我勉強還能以動物的形式維係住自我。隻要承認完全沒有他人存在,我就完蛋了。我會再也無法思考。如果不繼續抱有妄想,我就會活活地變成化石。


    這是極度得不到救贖的死。


    我騎著機車加速。雖然我知道快速移動也沒有任何意義,但從背後逼近的孤獨卻粗暴地推擠我的背,讓我逐漸加速。


    我過彎的時候失敗,高速撞上了路邊護欄。被拋離機車的我,左腳發生骨折,往反方向彎曲。但可怕的是我感覺不到疼痛。在沒有人的世界裏,就連感覺到疼痛也沒有意義,所以大腦便自動停止了這個機能。


    我因為恐懼而想要大叫。


    但我已經忘記該怎麽大叫,發不出聲音。


    第124750次


    我沒辦法騎機車了。因為我失去了能夠使用複雜道具的智能。我的肉體在這個世界可以維持原來的狀態,所以大腦本身應該是不會萎縮,但我的智能很明顯地退化了。我變得在漢字的讀寫上有困難。我的意識斷斷續續,就算想要記住自己變成一個人之後經曆了多少次反覆也記不起來。


    比這更嚴重的問題是精力方麵。就算我想要四處走動來尋找人類也辦不到。從教室清醒之後,一動也不動地度過一天的情況增加了。


    我過去的記憶漸漸消失。讓我不知道自己是誰。我隻能勉強記住自己的名字。星野一輝。星、野、一、輝。但是,我想不起來自己是什麽樣的人,站在什麽樣的立場,喜歡什麽,討厭什麽,為了什麽而活下去。


    我隻能偶爾想起朋友們的名字。茂木同學,我偶爾會想起這個姓氏,但有時候也會想不起對方的名字。我總覺得這好像是我一個很重要的人。我試著將無意間閃過腦海的「陽明」這個名字說出口,但我想不起那個人的臉。


    我很確定自己再過不久就會遺忘語言。雖然這麽想就會讓我感到恐懼,但我也無能為力。我早就已經忘記該怎麽正確地做出表情了。就算有什麽人看到我,應該也不知道我在想什麽。


    可是。


    可是,唯有一件事絕對不可以忘記。


    我大叫:


    「麻理亞。」


    「麻理亞。」


    「麻理亞。」


    這麽念道,我的身體就神奇地自己開始行動。其中已經沒有我自己的意識。精神和肉體已經分離了。我就隻是看著擅自行動的自己。感覺就像是觀看裝在他人身上的攝影機所拍出的畫麵一樣。


    我的身體會前往何處?不管待在哪裏都沒有意義。沒有任何人的世界是沒有意義的。那麽我到底要前往何處呢?


    走在熟悉的道路上,我到達的目的地是麻理亞以前住過的公寓。我走上逃生梯,來到403號房。我將就算在這種狀況下也隨時放在口袋裏的備用鑰匙插入門鎖。


    房間裏飄散著薄荷的香味。但這是錯覺。這個房間裏並沒有可以散發那種氣味的東西存在。隻不過是過去的記憶讓我幻想出那種香味罷了。


    不過就算是幻想,這樣還是能為我帶來安全感。


    為我帶來希望。


    第124753次


    在那之後,我隻要一從學校醒過來,就會馬上前往麻理亞的房間。


    到達房間內,聞著薄荷的香氣,然後得到安全感。


    我不斷重複這件事。


    第125589次


    我在學校醒來。


    去麻理亞的家。


    「麻理亞。」


    我自然地說出口。


    雖然我想要叫麻理亞的名字,但我不知道這樣發音對不對。


    我到了房間。房間有香味。雖然我想不起來這是哪種香味,但這是麻理亞的味道。


    我哇哇大哭。


    麻理亞,為什麽你不在?我好寂寞。好想見你。拜托你快點出來。我沒有其他的要求。


    好想見你。好想見你。好想見你。


    ──咚咚!


    我敲牆壁。回答我。就算隻有一下下也好,讓我聽你的聲音。吶,拜托你。趁我還記得語言的時候。


    ──咚咚!


    我的拳頭流血了。沒關係。反正我也感覺不到痛。


    ──咚咚!


    ──咚咚!


    第125770次


    走路。老地方。敲牆壁。


    ──咚咚!


    好想見你。


    我應該就快要不能說話了吧。


    好想見你。


    第126779次


    ──咚咚!


    ──咚咚!


    第127888次


    ──咚咚!


    「真是太可怕了。」


    ──咚咚!


    「……唉,就算我過了你的體感時間大約350年之後再次出現,你也看都不看一眼啊。你不要說是已經認不出我是誰,恐怕連他人的存在都無法感知到了吧。精神完全崩潰,遺忘語言,無法思考,沒有意識。可是你還是繼續敲打著牆壁。就為了見到音無麻理亞,隻為了這個目的而毫無意義地繼續敲打著牆壁。這副模樣隻能說是喪心病狂。你明明已經變成無法思考,比動物還要不如的物質,為什麽還是可以繼續做出敲打牆壁的行為?這大概和蟲子覓食的行為一樣吧。對你來說,尋求音無麻理亞的行為已經和生理上的欲望有著同樣的意義。」


    ──咚咚!


    「你傷害自己的靈魂,甚至改變人類本來應有的模樣,尋求著音無麻理亞。」


    ──咚咚!


    「以一個敵人來說真的很可怕,不過你畢竟無法持續到永遠。靈魂是有限的。當你的靈魂耗損殆盡的時候,你對音無麻理亞的執著消失的時候,為了你而存在的這個世界恐怕就會回歸虛無。就讓我來見證這個結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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